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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昨夜之灯

_8 琼瑶(当代)
来临时,她会用极端困惑的眼光,注视著那阳光乍现的一瞬。她始终没有告诉裴书盈,到底
发生了些什么事。裴书盈也不敢问,她从雪珂那安静得出奇的脸庞上,看出这回绝不是情人
间的争吵,看出雪珂是真正的遭受了“巨创”。这“巨创”严重的程度,是裴书盈几乎不敢
去探究的。她那么静,静得不像还活著,静得让裴书盈惊悸而害怕。但是,雪珂并没倒下
去,她那么努力的“活”著,那么努力的“养伤”,那么努力的去找回自我。那种努力,使
裴书盈都能感觉到,体会到,而为她深深感动不已。
这十天的蛰伏,可能是雪珂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她大部份的时间都在沉思,那乌黑的
眼珠,变得蒙蒙的带点灰颜色,静悄悄的转动著。人的头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能装得下万
古之思,千古之愁。她就坐在那儿沉思,把十根手指甲全啃得光秃秃的。这十天里,她没有
接听任何一个电话,事实上,那个叶刚根本没有打电话来,也没有再出现过。雪珂显然也不
期望他的电话和出现,这是一次彻彻底底的结束。裴书盈心痛的看她这么严重的去“结束”
一段情,苦于没有办法帮助她。她不听电话,不出门,不看书,不做任何事,连唐万里写来
的信,都堆在案头,没有拆阅。
裴书盈那么担心,她已经想找精神科的医生来治疗她了。但,十天后,她突然又有了精
神,又“活”著了。她从她蜷伏的椅子里站起来,去梳头洗脸,换了件干净清爽的米色洋
装,她打了个电话,不知道给谁。然后,她拿起手提包,告诉母亲说:“妈,我要出去看一
个朋友!”
裴书盈望著她,她多瘦呵,十天里,她起码又瘦了三公斤了。不过,她肯出去看朋友,
总算有转机了。裴书盈心痛的点点头,于是,雪珂出去了。
雪珂去看的朋友,是裴书盈绝想不到的,她去了徐家,不是看徐远航,徐远航这时间正
在上班,她去看另一个人:林雨雁。坐在徐家客厅里,林雨雁一见到雪珂,就惊异的叫了起
来:“老天,雪珂,你病了吗?怎么这么瘦呵?”
“没关系。”雪珂温柔的笑笑,笑得那么单薄,似乎连笑容里都在滴著血。佣人递上一
杯冰柳丁汁。她就静悄悄的喝著柳丁汁。“只是情绪不太好。”
林雨雁深深的看她一眼,她眼底有著了解的神色。她走过来,在雪珂对面坐下,也拿起
一杯柳丁汁,慢慢的饮著。她说:“你打电话来说有事找我,很重要的事吗?”
“嗯。”雪珂哼了一声。凝视著杯子,半晌,她抬起眼睛来,静静的盯著林雨雁。脸
上,是一片奇异的坚定和镇静,她清清楚楚的说:“来向你打听一个人:叶刚。”
林雨雁垂下眼睑,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一圈弧形的阴影。她美好的脸庞细致柔和,小小的
鼻子微翘著,嘴巴是一个完美的弓形。她真美!雪珂在这时,还有闲情来欣赏她的美丽。雨
雁沉思了片刻,她脸上没有惊奇,也没有抗拒,她只是很专心的在想什么。然后,她扬起睫
毛来,正视著雪珂,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满了同情与关怀。
“你和他闹翻了?”她柔声问。不等答案,她就轻轻的叹了口气。“上次,你和你爸
爸,为了他吵架的事我都知道,我告诉过你爸爸,这个人不能长久相处,处久了,一定会被
他伤害。除非你能对他不动真情,除非你能跟他保持距离。除非你不爱上他,他也不爱上
你!否则,你会吃苦,你会吃很多很多很多的苦。”她一连用了三个“很多”,来强调她的
语气。“你也为他吃过很多苦吗?”雪珂率直的问,很深刻的注视著林雨雁。雨雁想了想。
“不。”她坦白而真挚的说:“我没有为他吃太多苦,因为我没有让自己深陷进去。或者,
我了解他比你了解得多,我父亲认得他父亲,我很小就认识他。他的历史,他的故事,他的
过去,我都太清楚。有一阵,我几乎迷上他,他真是个迷人的男人,是不是?用‘迷人’两
个字好像有些过份。但是,没有另外两个字比这两个字更好。当他动感情的时候,他那对眼
睛好像能穿透你,事实上,他真能穿透!他是我遇到过的人里最最聪明,最最有魅力,也最
最有情调的。”
雪珂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
“那么,你怎能使自己不陷下去?”
“因为……”雨雁睁大了眼睛。“我看过为他陷下去的榜样!”“哦!”雪珂询问的应
著。
雨雁不说话了,她握著杯子,深思著。她眼中掠过一抹矛盾的光芒,嘴唇动了动,欲言
又止。雪珂向前仆了仆,她“努力”维持著镇静。十天了,她已经有十天的光阴让她来稳定
自己,也“面对”事实。可是,这时,她仍然觉得呼吸急促而迫切。“请你告诉我!”她几
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请你不要隐瞒,这事对我很重要。”
雨雁仍然在沉思,她歪著头,用手下意识的梳著头发。然后,她看雪珂,狐疑的问:
“你不是和他闹翻了吗?”
“是。”“那么,不用去知道任何事了。”她很快的说。“我只告诉你,跟他分手是最
明确的决定,他不会放任何女人幸福。跟他在一起,是完全没有前途也没有结果的。我就是
太了解这一点,才能及早抽身。或者,我和你不同,我比较讲求实际,你比较喜欢幻想,所
以你会这样难以自拔。”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森林,不是夜,不是海,不是日出……他是个烟雾迷蒙得像神仙
幻境的泥淖,一不小心,掉下去就没有命了。”雨雁又沉思起来了,好像这是个十分、十
分、十分难以回答的问题,半晌,她才振作了一下,说:
“不要管他了,好不好?”她声音里有祈求的味道。“离开他就对了。”雪珂一瞬也不
瞬的注视著雨雁,缓缓的,缓缓的摇头。她郑重而严肃的说:“你有义务要告诉我,他到底
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你嫁给了我的父亲。因为,我和他第一次遇到,是在你的婚礼上。第
二次遇到,是在这间客厅里!因为,是你在冥冥中操纵了一切,是你给了我这么大的影响;
让我掉进这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雨雁震惊了。她震惊得几乎跳起来,她瞪著雪
珂,瞪了好久好久,然后,她用手抵著额,低呼著说:
“老天!你爱惨他了,是不是?”
惨?是的。惨,惨,惨,连三惨。
雪珂不说话。雨雁沉吟良久。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两个年轻女人彼此凝视,空气里有种沉重的气氛。越来越沉重,
越来越紧张。终于,雨雁看了看手表,皱著眉,咬著唇又想了一会儿。然后,她站起身来
了,安抚的拍拍雪珂的手,她点点头说:“你坐一下,我进去一会儿马上来。”
她转进卧室里面去了,然后,雪珂注意到客厅的电话有叮叮的声响,她在卧室里打电
话,她去搬救兵了。雪珂用手支著颐,望著那电话机。搬救兵?她会打给徐远航,很快的,
徐远航就会回来了!他们会一起敷衍她,劝解她,安抚她,然后把她送回家去。这是一次毫
无意义的拜访,是个很无聊的拜访……她正想著,雨雁从卧室出来了,她换了件很素雅的纯
白色洋装,手里拿著皮包和一串汽车钥匙,她简单而明了的说:“雪珂,我带你去见一个
人!”
雪珂有些狐疑,有些困惑,原来她并没有去搬救兵,原来她真在帮她忙。一语不发的,
雪珂拿起手提包,很快的站起来,跟著她从边门走向车库。雨雁有辆很可爱的小红车,她打
开门,让雪珂进去,她再坐上驾驶座。
车子在台北市的街道上驶著,一路上,她们两个谁也不开口。雨雁似乎在专心开车,专
心得心无旁顾。雪珂则努力在抑制自己那奔驰的胡思乱想,和内心深处那种近乎痛楚的等待
和悸动。她斜倚在车内,背脊僵直,眼光直勾勾的瞪视著车窗外的街道。车子穿出台北市,
驶过圆山大桥,转向了士林的方向。再一会儿,车子转进一条小巷,最后,它停在一栋貌不
惊人的二层楼房子前面。这房子还是早期大批营造的那种独幢而毗连的公寓,占地大约只有
三十几坪,可喜的是还有个小巧的花园。雨雁按了门铃。
雪珂呆立著,看看门牌,门边没有挂任何“××寓”字样,没有姓名,门内,要迎接她
的不知道是什么。一时间,她竟异想天开,说不定出来的是叶刚,另一个叶刚,完全不认得
她,一个拘谨内向的小人物。电影里有过这种故事,叶刚是个双重性格的人:一个是感情的
刽子手,另一个是老老实实的家庭男主人。大门“豁啦”一声开了,雪珂的心脏几乎从嘴里
跳出来。定睛一看,没有什么叶刚!门内,站著个年轻的女人。她的心定了定,这才注意起
这个女人,正像这个女人也在仔细的注意她一样。这个年轻女人十分朴素,她穿了件条纹的
麻布衬衫,牛仔长裤,头发松松的挽在脑后,用一支发夹夹著。脸上不施丝毫脂粉,可是,
可是,可是……她却有动人心处!雪珂几乎是惊讶的看著那张脸,白皙的皮肤,挺直的鼻
梁,略带忧郁的大眼睛,坚毅而颇富感性的嘴唇……这女人,如果不是额上已显皱纹,不是
眼角已带憔悴,不是眉心轻锁著无尽之愁……她是美丽的!不止美丽,她还有一种雪珂所熟
悉的气质,文雅,高贵,细致,这也是雨雁身上有的。或者,也是雪珂身上有的。雪珂在惊
悸中,倏然体会到三个女人身上所共同的一些东西。她有些猜到面前这个女人是谁了。“我
看过为他陷下去的榜样!”雨雁说过。这就是了,这就是了。叶刚生命里另一盏昨夜之灯!
“雪珂!”雨雁打断了她的冥想。“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这是杜忆屏,回忆的忆,屏
风的屏。我们彼此称呼名字就好了。忆屏,这是我在电话里跟你提过的裴雪珂。”
杜忆屏点了点头,更深的看了看雪珂。“我正在等你们,”杜忆屏返身向室内走。“进
来吧,外面好热。”雪珂也觉得热了,热得她头昏昏的,汗水又湿透背上的衣服了。她心里
有点迷迷茫茫,恍恍惚惚的,直觉的体会到,真正的“结束”将在这个地方,真正让她死掉
心的也是这个地方。叶刚,叶刚,叶刚。她心里还在低徊著这个可诅咒的名字。她们走进了
屋里。这是间陈设非常简单的小客厅,几张藤沙发就占掉了客厅的大半,墙上光秃秃的连张
字画都没有。室内整洁干净,太整洁太干净了,整洁干净得没有人味了!昨夜之灯24/30
“请坐!”杜忆屏指指椅子。
雪珂和雨雁坐了下去。忆屏跑进厨房,倒了两杯茶出来。雨雁很快的说:“忆屏,你不
要招呼我们,我们坐一下就要走。你知道我来的意思。雪珂从来没听过你的名字,我希望你
把你的事告诉她。”杜忆屏拉了一张藤椅,坐在雪珂的对面,她更深切而深刻的打量雪珂。
雪珂也再一次的打量她,惊愕的发现,那对忧郁的大眼睛里,竟藏著无边无尽的痛楚和热
情。杜忆屏吸了口气,眼光幽幽的停在雪珂脸上。
“你要知道叶刚是怎样一个人?”她问。
“是的。”雪珂从喉咙中压抑的、痛苦的吐出两个字。事实上,她觉得已经不必再求证
什么了,杜忆屏的存在已说明一切!眼前这对憔悴的大眼睛已说明一切!憔悴。忧郁。这四
个字从没有如此强烈而真实的显现在雪珂面前过。她总认为这四个字是抽象的形容词,可
是,现在,她觉得这四个字在杜忆屏身上,简直是有形体的,简直是可以触摸到的!
“好,我说。”杜忆屏咽著口水,嘴唇很干燥。“七年前,我和叶刚在一起,他二十四
岁,我二十一。那年,我刚从大学毕业,分发到某报社当实习记者,那年电脑的设计在台湾
很风行,叶刚正著手这个事业,我去采访他,从见到他那天起,我就完了。”她低垂下睫
毛,双手放在膝上,她不看她,只看著自己的双手。“叶刚并没有欺骗我。从一开始,他就
叫我离开他,他说他不是好女孩的归宿,他不要婚姻,不要拘束,不要被一个女人拴住鼻
子,不要家庭生活……”她停了停,抬眼看雪珂,静静的问:“这对于你,大概是很熟悉的
句子吧!”雪珂苦恼的点点头,雨雁轻轻的叹了口气。
“叶刚警告过我,是我疯狂的爱上了他。我爱得没有理智,没有思想,我根本不在乎婚
姻,我只要跟著他。那一阵,他对我也确实很迷恋,我们爱得昏天黑地,可是,不管如何相
爱,他的爱里从没有‘责任’两个字。没关系,我不要他负责任,我只要跟他在一起,我们
同居了。”
她用手指抚摸著牛仔裤上的褶痕,沉默了一下,再抬起眼睛来,很深的看著雪珂,她急
促的接下去说:
“我做错一件事,我不该跟他同居的,同居的本身,就有一半是婚姻生活,他开始烦
躁,开始受不了。然后,我怀孕了。”雪珂惊颤了一下。紧紧的凝视杜忆屏。啊,那无边无
尽的忧郁,那彻彻底底的憔悴,她简直可以触摸到!忆屏用舌头润了润嘴唇,那嘴唇干燥得
快裂开了。
“他知道我怀孕之后,气愤得不得了,要我把孩子拿掉。那时我很昏头,我忽然渴望起
婚姻来了,我要那个孩子!要他和我共同的孩子。我厚著脸皮求他结婚,甚至于,我答应
他,先写好离婚证书给他,我只要有个合法的孩子。他不肯,他什么都不肯。然后,他变成
了另外一个人,反脸无情,尖酸刻薄。噢,”她紧咬了一下嘴唇,眼里蒙上一层雾气:“我
忍受了很多没有女人能忍受的耻辱!”
雪珂眼眶湿了,泪珠涌上来了,她知道杜忆屏忍受了些什么,她知道。“这故事很简
单,”杜忆屏再说:“他坚持不肯结婚,我坚持不拿掉孩子,于是,有一天,我从外面回到
家里,发现他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留了张条子给我,上面只有一句话:‘所有的一切
都结束了,如果你有自尊,不要再来烦我!’我病了快一个月,然后,我也搬出了那个临时
的小窝,学著如何再站起来,如何再面对自己。就这样,”她含泪盯著雪珂:“我从此没再
见过那个人:叶刚。”她费力的吐出那名字。“可是,我常常听说他,听说他怎样在轰轰烈
烈恋爱中,又怎样无声无息的结束掉。”她喘了喘气,扬起头来,轮流看看雨雁又看看雪
珂。雨雁很沉默,雪珂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孩子呢?”她哽塞的问。
“孩子——”杜忆屏迟疑了一下。“孩子已经五岁多了,念幼稚园大班,现在上课去
了。”
“他甚至没再来看过孩子?”“没有。他甚至不承认有过孩子!”
雪珂伸手拭去泪痕,心底一片空茫。结束,这就是结束的那一刻,她早就猜到了。但
是,要“认识”一个人,居然要付这么大的代价吗?她抬眼看杜忆屏,不,真正付了最大的
代价的还不是自己,而是面前这个女人!憔悴忧郁,憔悴忧郁,老天!这女人的肩上,有多
重的负荷啊!
雨雁站了起来,拉住雪珂的手。
“雪珂,我们走了吧!不要再挖别人的伤口了。”
雪珂顺从的站了起来,痴痴的看著杜忆屏,泪珠又涌了出来,不为自己,而为忆屏。她
想对她说什么,却苦于无话可说。身体上的伤痕可以愈合,心灵上的伤痕却足以毁掉一个人
的一生!还有那个孩子!她默默的,含泪的伸手给忆屏,紧紧紧紧的握了她一下,低声说了
句:
“再见!谢谢你。”很快的掉转头,她跟雨雁走出了那间客厅,走到花园,冲往大门去
了。而杜忆屏,在被唤醒的回忆里,在那深深的旧创中,兀自站在那儿发愣。
雪珂走到了大门口,又情不自禁的回头张望一眼,杜忆屏挺立著,肩上压著沉沉甸甸的
忧郁。阳光中有些闪烁的灰尘,闪了雪珂的视线,杜忆屏隐在那阴暗的屋里,一盏昨夜之
灯,曾经放出光芒,曾经照耀黑暗,如今,却积满灰尘,不受注意的搁置在屋角一隅,随它
被时光吞噬,淹灭。
雪珂的手伸向门栓,准备打开大门了。忽然,身后响起杜忆屏一声急促而迫切的呼唤:
“裴雪珂!回来!再说两句话!”
雪珂蓦的收住脚步,雨雁却一阵惊颤。雪珂回身往屋里走,雨雁紧紧的抓住了她。
“不要再去打扰她了!”雨雁急促的说。“她受够了!不要再和她谈下去了!”雪珂愣
了愣,却没办法让自己跟雨雁走,她觉得,那杜忆屏还有股强大的力量,把她唤了回去。她
无法置之不理。她走了回去,站在屋里,又面对著杜忆屏了。昨夜之灯25/3016
杜忆屏直挺挺的站著,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她目不斜视的、专注的、深刻的看著雪珂。
“你爱他?”她简短却有力的问。
“是。”雪珂也简短的回答,痛楚的从齿缝里吸了吸气。“不过,现在已经不能确定是
爱是恨了!”
“你不了解他?”她再问:“你不知道他是人还是魔鬼?你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在短短
几分钟之内,从温柔变为暴戾,从多情变为冷酷?”“忆屏!”雨雁惊动了,她伸手去拉
她。“不必再去回忆了,不必再说了!”“让我说!”忆屏忽然激动起来,她拂开雨雁的
手,双眸燃著两簇怪异的光彩,热烈的紧盯著雪珂。“让我说!我必须要说出来!裴雪珂,
你既然来了,你应该知道一切!你应该……”“忆屏!”雨雁惊呼:“你不守信用!”
雪珂震动了。她惊愕的看雨雁,再惊愕的看忆屏,难道这故事是编出来的吗?难道她们
串通好了来对她演戏吗?难道这里面还有隐情吗?难道杜忆屏是雨雁创造出来的人物吗?她
直视著忆屏,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脉搏开始不规则的跳动,情绪开始紧张,而心灵深处,有
种迫切的渴望在像海浪般翻翻滚滚了。“你要告诉我什么?”她急促的问:“你想告诉我什
么?你说!你说!”“不要说!”雨雁喊。“不要说!”
“要说!要说!”雪珂喊,祈求的把自己发热的手压在忆屏的手上。“告诉我!告诉
我!”
忆屏凝视雪珂,眼里逐渐被泪水浸透。
“你要听,”她咬牙说:“你就准备听一个很残忍的故事,比我刚刚说的故事更残
忍……”
“忆屏!”雨雁激烈的喊了一声,冲上前去,还想阻止什么,忆屏甩开了她,只是紧握
著雪珂的手。雨雁跌坐在椅子里,她用手捧著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这场面了,她呻吟
著说:“早知道我就不带她来了!我不该带她来!不该带她来!”“怎样?怎样?”雪珂追
问著,苦恼的望著忆屏。“到底是怎么回事?”“雪珂,”忆屏那皮肤干裂而粗糙的手,在
微微颤抖著。“你很像我,像七、八年前的我!即使他对你说了最刻薄的话,你还是忍不住
要爱他!他对你很刻薄吗?很冷酷吗?他吼过你,叫过你吗?他贬低你的自尊让你恨不得死
掉吗?”她一连串的问著。“是,是,是。”她一叠连声的答著。
“那么,你一定说过要和他结婚的话?”“是。”忆屏默然片刻,眼底的泪雾在扩大。
“好,”她下决心的说。“我告诉你叶刚的故事。你知不知道叶刚的父亲有好几个太
太?他生身母亲是个绝世美女,被他父亲强占娶来当小老婆的?”
“哦,”雪珂一怔。“我只知道他父亲的事,不知道他母亲的详细情形。”“他母亲很
美很美,你看叶刚就明白了,叶刚也够漂亮了。但是,他母亲生来就有病,是先天性的智能
缺陷。叶刚的父亲有钱有势,看上她的美色,而强娶了她。这女人当然是个悲剧,她很早就
死了。叶刚的反婚姻可能从小就根深柢固,但,真正使他怕得要死的还另有因素……”
“怕得要死?”雪珂抓住几个关键字,困惑的问。
“你没发现他怕得要死吗?”忆屏深刻的凝视她,强而有力的问:“他不是抗拒婚姻,
抗拒家庭,他是怕,怕得要命!怕得要死!”“哦!”雪珂怔著。“你知道叶家兄弟姐妹很
多吗?叶刚有好多异母的哥哥姐姐?”“我只听说他有个死去的小弟弟。”她回忆著。
“一个吗?他说只有一个吗?他有没有说怎么死的?什么病?”雪珂摇头,想起那个晚
上,他们一起看灯海,讨论神的存在。众神何在?众神何在?众神默默,为什么众神默默?
“听我说,裴雪珂。”忆屏唤醒了她。“叶刚不止一个弟弟,他有两个!两个亲生的,
同父同母的弟弟。他的母亲生过三个孩子,叶刚是老大。下面两个弟弟,居然都是患有先天
性多重障碍的孩子。我说得太专门名词了,换言之——”她顿了顿,咬咬牙,说了出来:
“都是先天性畸形加白痴,智商接近于零的孩子!例如,小脑症、水脑症、蒙古症等。这两
个孩子被诊断为先天性脑性麻痹,到底是什么样子,什么症状,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都长
不大,十几岁还像两个小婴儿,不会走,不会思想,不会发育,不会说话。你见过这种孩子
吗?你见过吗?”雪珂睁大眼睛不语。“你能想像家里有这样两个孩子的痛苦、压力,和恐
怖吗?叶刚从小就在这两个弟弟的阴影底下长大。叶家以这两个孩子为耻辱,羞于对外承
认,把两个孩子关在一间小屋里,虽然请了专人照顾,这两个孩子依旧都只活到十几岁。叶
刚对这两个小弟弟,又爱又怜又怕又恨,这种感情很矛盾,他说念小学时,同学都不理他,
像躲避麻疯病人一样躲避他,说他是怪物的哥哥,说他会‘传染’。哦,叶刚有个不堪想像
的童年。每次他和我谈起这件事,他都会浑身发抖。哦,他怕得要死,他真的怕得要死!”
雪珂傻住了,呆住了,愣住了。她直直的盯著忆屏,这些事,叶刚居然没有对她提过一
个字。她心里有一点点明白了。“叶刚的两个弟弟,给叶家留下了一个疑团。到底是什么因
素,会连续生下两个不正常的孩子?医生说,原因有两种,一个是基因遗传,一个是高龄产
妇。但是,叶刚的母亲怀孕时才只有二十几岁,当然不算高龄。而她本身就不健康,结论变
成遗传的因素占最大。你懂吗?”她瞪著雪珂,深刻的问:“你懂了吗?”雪珂呆呆的站
著,闻所未闻的听著这些事。她一瞬也不瞬的紧盯著忆屏,咽著口水。嘴里又干又涩,好像
全身的水分都在这片刻间被抽光了,连舌头都发干了。雨雁坐在藤椅里,满脸的苦恼,满脸
的无可奈何,但是,她的眼睛也逐渐的湿了。“哦,雪珂,你们不知道,叶刚精神上的痛苦
会多么沉重!叶刚从懂事就开始害怕,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他去看过医生,验
过血,医生们异口同声,都说脑性麻痹的遗传性实在很小很小,叶刚应该是正常的,医生无
法从血液或任何科学技术中查出叶刚有没有遗传因子。可是,叶刚不能除去他弟弟们的形
象,不能除去他自己有这个遗传基因的可能性。噢,雪珂,他是那么热情的,他爱起来是那
么疯狂的,可是,他怕到不敢和他爱的女人上床!”
雪珂傻傻的听著,心脏开始痉挛起来,痉挛起来,痉挛得那么痛楚,那么痛楚,她额上
冒出冷汗来了。
“我和叶刚从认识到相爱,”忆屏继续说下去,声音平静了一些。“是段艰苦的心路历
程,那时,叶刚已经学会用独身主义来武装自己,学会一套反婚姻的哲学。但是,爱情来得
那么强烈,我们在争争吵吵离离合合中挣扎,那时,叶刚还年轻,保密的功夫并不很到家。
我终于知道他心中的结,和他的恐惧了。我终于知道他所以不能面对婚姻的原因了。我决心
要治好他,于是,我跟他同居了。我告诉他我吃避孕药,不会有孩子,他相信了我,有一
阵,我们几乎活得很好了,几乎像一般恩爱夫妻那样幸福了。他也不再说刻薄话来让我灰
心,也不故意侮辱我,来赶我走,我们甚至计划结婚了。这时,我怀孕了。”雪珂震动,雨
雁悄然抬头,忆屏脸上的血色没有了。
“我的怀孕造成我们之间最大的裂痕,他气得快疯掉,坚持要我拿掉小孩。可是,我那
么渴望一个孩子,他和我的孩子,知道怀孕的第一天,我就已经爱死那个孩子了。我不肯
拿,说什么也不肯拿掉。我去看了几十个医生,所有医生都告诉我,他的恐惧毫无医学根
据,我不会生畸形儿,也不会生白痴。但是,叶刚怕死了,真的怕死了,他骂我、命令我都
没有用,他就转而求我,他说,如果孩子不正常,会要了他的命,会毁掉他所有的自信,剥
夺他爱与被爱的权利。甚至,做为一个人的权利。他说,如果我坚持要生这孩子,他马上和
我分手。哦!”她喘了口气。“雪珂,我前面告诉你的故事是假的,不是他离开了我,而是
我在这时离开了他。我远远的跑到花莲去住,躲在那儿,等著生产,我要抱著我正常的儿子
回来,告诉他他有多傻,治好他心理上的恐惧症。我有把握,那时,一切都会好转,他会从
所有阴影里解脱出来,只要有个正常的孩子!”她停下来,再喘口气,她眼底幽幽的闪著
光,唇边有薄薄的汗珠。
雪珂屏住呼吸,动也不动的著她。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整个室内。“然后,在我生产前十
天,叶刚找到了我。从我走后,他就在疯狂的找我,在报上登寻人启事,又到我父母朋友家
去闹,最后,他找到了我。我已大腹便便,就快生产了。这时,说什么话都是多余,我们只
有等待谜底的揭晓。叶刚每天如坐针毡,喃喃自语,像发了神经病一样,我也非常非常紧
张,虽然医生跟我一再保证,实在不太可能有问题。然后,我生产了。”她又一次停下来,
仰头看了看天花板,泪珠在她眼眶中激荡,她坚强的不让那泪珠掉下来。雪珂微张著嘴,不
敢问那答案,心里乱糟糟的,头脑里昏沉沉的,思想几乎停顿……她只是瞪著忆屏,死死的
瞪著忆屏,室内有好一阵的沉寂。
忆屏忽然回过神来了。她拉住雪珂的手,坚定的说:
“跟我来,看看我的儿子!”
“他……他……”雪珂嘴唇颤抖著,话都说不清了。“他不是在……在幼稚园吗?”
“他不在幼稚园,他永远不会去幼稚园!”她回头看雨雁。“雨雁,你以前见过他,要
不要再看看他?”
雨雁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不。我在这儿等你们。”
雪珂心中冰冷,血液都快凝固了,忆屏拉著她的手,不由分说的向楼上走,她被动的跟
著她,想不去也不行。一步一步往上跨,每跨一步,就多一次颤栗,每跨一步,就多一分紧
张。最后,她们上了楼,停在一扇门前面。雪珂听到一阵奇奇怪怪的“咿咿唔唔”声,像
笑,不是笑,像哭,不是哭。然后,忆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房门钥匙,插在锁孔中,打开了
那扇锁著的门。立刻,雪珂看到了那个孩子。昨夜之灯26/30
他在一间空空的房间里,什么家具都没有。他很小很小,看起来只有两三岁大。有颗很
古怪的头,他居然没有后脑,整个后脑是平直削下去的!头顶上稀稀疏疏的有几根头发,眼
睛向外斜垂著,舌头吐出唇外。他爬在地上,用四肢行走,手指全是短小的,畸形的。嘴里
咿咿唔唔的发出怪声。穿著婴儿的衣服,居然还包著尿布。忆屏走了进去,抱起那孩子,把
面颊贴在那孩子畸形的头颅上。泪水始终漾在她的眼眶中,她也始终没有让那泪水落下来,
她回头看雪珂:
“我把他锁起来,是怕他摔到楼下去,他不会保护自己,常常受伤。医生说,他永远不
会进步。”
雪珂觉得背脊上冒著凉气,浑身都竖起了鸡皮疙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搅动,她简直
要呕吐了。她别过头去,不想再看,头里像晕船般晕眩起来。忆屏凝视著她,颤声说:
“你怕看吗?如果这是你的孩子,你会怎样?”
雪珂倒退著靠在墙上,不能想,不敢想。她勉强镇定著自己,勉强要整理出一个思绪:
“医生不是说……不会……不会……”她嗫嚅著,就说不出口畸形儿或白痴的字样。
“医生!”忆屏激烈的答著。“医生能保证的是科学理论,超越理论范围,就只有上帝
知道了。到现在医生们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他们说这只是一种巧合。十几年前,有对夫
妇一连生了三个蒙古症的婴儿,三次!没有一次逃掉这噩运,每次医生都说不会再来了,却
又来一个!逼得这对夫妇完全崩溃,至今,这三个蒙古症的孩子还在真光育幼院里。医生们
认为不可思议。可是,这种事居然发生!没有道理的发生!没有天理的发生!而且,发生了
就发生了!连一丝丝一毫毫挽救的余地都没有!”雪珂再看了一眼那孩子,又慌忙的低下头
去。人生能有更惨的事吗?她想不出来,忆屏抱著那孩子的样子,是一幅最凄惨的图画,这
种凄惨,胜过死亡。死亡,还是一种结束,这种生命,却是无尽止的折磨。
“你看到我的儿子了!”忆屏又开始说,语音沉痛。“你也看到叶刚的儿子了!你知道
当时的情况吗?当医生告诉他孩子是蒙古症,当他见到孩子的样子,他几乎完全疯了。他对
我吼著说我杀了他了,他狂奔到街上去,被人捉回医院,医生给他打镇定剂,差点要把他送
到疯人院去。后来,他父亲赶来把他带走了。我从此就没再见到过他!从此就没再见到
过!”她咬咬牙,挺了挺胸,那瘦瘦小小的“孩子”像条章鱼般伏在她肩上。“不过,叶家
没有亏待我,他们一直按月寄孩子的医药费和生活费来。但,他们全家,也没有任何一个人
能面对这孩子。我不怪他们,我一点也不怪他们,有时,午夜梦徊,我真恨我为什么要生这
个孩子,但是,生命已经降临了,我再也无可奈何了,最悲哀的是,孩子即使是这个样子,
我仍然爱他!我仍然要他!所以,雪珂,你知道吗?我这一生,将永远被这个孩子锁住,再
也不会、不能去容纳别人!包括那恨我怪我的叶刚在内!这病孩子,就是我未来整个整个整
个的世界了。”雪珂不知不觉的抬头看著她了,现在,她已经比较能面对这畸形的孩子了。
主要的,她被忆屏所眩惑了,被忆屏那种坚决所感动了,到现在,她才知道,那几乎可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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