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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之灯
琼瑶
1
裴雪珂站在那家举行婚礼的餐厅前,情绪紊乱的望著门口那块大大的红牌子,上面贴著
醒目的金字:
“徐林府联姻”她瞪著那金字,即使已经来到了餐厅门口,她还在犹豫著是不是要走进
去。看看腕表,已经快七点钟了,六时行礼,七时入席,那么,现在大概早已举行过婚礼
了。可是,不,有人出来点燃鞭炮,一串爆裂声夹杂著弥漫的烟雾和火药味对她扑面而来,
她才惊觉的醒悟到婚礼刚开始。“迟到”是中国人的“习惯”。她挺直背脊,下意识的深呼
吸了一下。进去吧!裴雪珂!她对自己喃喃自语著。这是“徐林”府联姻,轮不到你姓裴的
来怯场!徐林府联姻,徐远航娶了林雨雁。林雨雁,雨雁,雨中的雁子,带著凉凉的诗意的
名字,带著凉凉的诗意的女孩!林雨雁,林雨雁,你怎么会嫁给徐远航?结婚进行曲喧嚣的
响了起来,声音直达门外。哦,这是婚礼。
裴雪珂觉得自己的眼眶不争气的发热了,在这结婚礼堂外掉泪未免太没出息,太丢人现
眼了。进去吧,裴雪珂。你应该有勇气参加这婚礼!终于,她推开门,走进了那大厅。立
刻,她被喧闹的人声和人潮所淹没了。那么多人,那拥挤的酒席一桌一桌排列著,熙来攘往
的男男女女,摩肩接踵的在走道上穿梭,找位子。挂著红绸当“招待”的亲友们,把每位来
宾硬塞进每个桌子的空隙中。她举目四望,大家都忙著,似乎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好,她
暗中松了口气,希望没人认出她来,希望碰不到熟人,希望找到个安静的位子……老天,希
望根本没来参加这婚礼!她低俯著头,用皮包半遮著下巴,挤进了那都是宾客的走道,眼光
悄悄的巡视;有了,靠墙角那桌的客人还没坐满,而且,全桌的人都是陌生的。她挤过去,
终于,她找到个背靠著墙的位子,她坐了下来。
她总算来了,她总算坐定了。她就干脆抬起头来,去看那对新人了。婚礼正举行到一
半,证婚人主婚人都早已盖过章,新郎新娘也早就行过无数三鞠躬了。现在,证婚人正在致
词。什么百年好合相敬如宾的一大套陈腔滥调。裴雪珂努力去看新郎新娘,从她这个角度,
只能看到新郎新娘的侧影,两人都低俯著头,新娘那美好的小鼻头微翘著,白色婚纱礼服
下,是个纤小轻盈,我见犹怜的身材。新郎在悄悄的注视新娘。该死!裴雪珂咬紧嘴唇,手
下意识的握著拳,指甲都陷进了肌肉里。隔得那么远,裴雪珂仍然可以感到新郎那雾雾的眼
神里,带著多么炽热的感情,仍然可以看出那眼角眉梢所堆积的幸福。有这么幸福吗?真有
这么幸福吗?确实有这么幸福吗?徐远航,这就是你一生里所要的吗?唯一追求的吗?真正
渴望拥有的吗?徐远航?真的?真的?
她用手托起下巴,呆呆的,痴痴的,定定的,忘形的注视起新郎新娘来。证婚人冗长的
致词终于完了,一片捧场的掌声响了起来。然后,介绍人说了几句俏皮话,主婚人又说了些
什么,来宾还说了些什么……裴雪珂都听不到了,那些致词全不重要,全是无聊的。她只盯
著新郎新娘看。看他们中间那层飘浮氤氲的幸福感,很抽象,很无形,很缥缈……可是,她
却看得到!她带著种恼怒的、嫉妒的情绪,去体会他们之间的默契与温柔。温柔,是的,再
没有更好的两个字,来形容徐远航浑身上下所披挂的那件无形大氅了。温柔。这么多的来
宾,这么零乱的场合,这么喧闹的人声……都不影响他。他挺立在那儿,笃定从容,庄重镇
静,而且温柔。
裴雪珂看著,定定的看著,眼里真的有雾气了。
一声“礼成”,然后是震天价响的鞭炮声,音乐声,鼓掌声……一对新人转过身子来,
在漫天飞舞的彩纸屑中往休息室走去。裴雪珂本能的往后缩了缩身子,不想让新郎新娘看到
她,立刻,她发现自己的动作很多余,新郎新娘彼此互挽著,踩在属于他们两个的云彩上,
他们根本没看到满厅的宾客,他们更没有看到缩在屋角,渺小、孤独的她。
新人退下,酒席立刻开始。“上菜碗从头上落,提壶酒至耳边筛”。侍者都是第一流的
特技演员,大盘子大碗纷纷从人头上面掠过,落在桌面上。汽水、可乐、果汁、绍兴酒……
注满每人的杯子。裴雪珂望著面前的杯子,神思仍然飘荡在结婚进行曲的余韵里。在这一
刻,她几乎没有什么思想和意识,只感到那结婚进行曲的音浪,有某种烧痛人的力量,像一
小簇火焰,烧灼著她心脏的某一部份,烧得她隐隐痛楚。
“请问,”忽然间,她耳边有个声音响了起来。“你喝什么?汽水?果汁?还是来杯
酒?”
她惊觉过来,像被人从梦中唤醒。她回转头,第一次去看身边坐的人。立刻,她觉得眼
睛一亮,怎么,身边居然有如此“出色”的一位“人物”!那是一位男士,有很浓密的头
发,一张有棱有角的脸,下颏方方的,眉毛黑而重,眼睛很大,眼珠在烟雾腾腾中显得雾雾
的,鼻子不高,鼻梁却很挺,嘴巴宽而有个性。他正盯著她看,眼光有些深沉而带点研判
性。他并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注意,丝毫都不掩饰,太不掩饰了。她陡的发觉到,自己必然失
态了很久,一屋子都是高高兴兴参加婚礼的人,唯独她寂寞。这男士显然已经狠狠的研究过
她一阵子了,才会开口和她说话。她为自己的失神有些狼狈,有些不安。不过,她恢复得很
快,在陌生人面前,她很能武装自己。“可乐。”她微笑,礼貌的笑。“谢谢你。”
那男士为她倒满了杯子,也礼貌的笑了笑。一面,他为她拿了一汤匙的松子,和两个虾
球。
“吃一点吧!”他说,好像他是主人。“结婚酒席很难吃饱。何况,不吃白不吃。”
“谢谢,我自己来。”她慌忙说。新奇的看他一眼,对于他那句“不吃白不吃”倒很有同
感,既来之,则吃之!她对满桌扫了一眼,没有一个熟人,不吃白不吃!她为自己拿了每样
菜。转过头,她看他,搭讪著想问他要吃什么,这才发现,他虽然叫她“不吃白不吃”,他
自己的盘子里却空空如也。而且,他现在既不提筷子,也不倒饮料,反而慢腾腾的点燃了一
支烟,深抽了口烟,他的眼光不再看她,也不看桌面,却直勾勾的、出神的望起前方来。烟
雾从他鼻孔中袅袅喷出,立即缭绕弥漫开来。他眼神中有某种专注的神采,使她不得不跟踪
他的视线看去。立刻,她微微一震,原来,新郎新娘已换了服装,从休息室里走出来了。
宾客们有一阵骚动,碗筷叮当声搭配著掌声。裴雪珂看著新娘,她换了件水红色长旗
袍,胸前绣著一对银雁,下摆上绣著一丛银色芦苇,好设计!裴雪珂几乎想喝采,怎么想得
出来,林雨雁!她把自己的名字暗藏在旗袍中,又包含了“比翼双飞”的意义,而且,那水
红色缎子配著银丝线,说不出来的雅致,说不出来的脱俗!再加上,雨雁那颀长的身材,不
盈一握的腰肢,窄窄的肩,和那披垂著的如云长发……天!她真美!她的脸庞也美得脱俗,
不像一般新娘浓妆艳抹,她的妆很淡很淡。越是淡,越显出她的青春,越是淡,越显出她的
娇嫩。她看起来那么年轻,似乎只有十六岁。虽然,裴雪珂知道林雨雁和她是同年生的;今
年二十岁。
她很费力才把眼光从雨雁身上移到新郎身上,在林雨雁那清纯灵秀的美丽之下,新郎似
乎没有什么特别出色之处。除了他那份醉死人的温柔。他是酒!他是杯又醇又够味的酒!他
浑身都散发著那种酒的力量。酒。裴雪珂苦涩的想著,酒的力量很神奇,从远古到今天,历
史的记载上都有酒。酒让人醉,酒让人迷,酒让人喜欢,从古至今,由中而外。酒的力量超
越时空,无远弗届。
那对新人姗姗然走过走道,走向远处的首席上去了。裴雪珂终于收回了视线,心里酸酸
的,乱乱的。她勉强的集中精神,想起隔壁那位男士来了。回过头,她想说什么,却蓦然发
现,他面前的碟子里依然空无一物,而他那深沉的目光,依旧幽幽邈邈的追随著那对新人,
沉落在远方的红烛之下。他抽著烟,不停的抽著,把烟雾扩散得满桌都是。他那浓眉底下,
专注的眼神里盛载了令人惊奇的寥落。噢!裴雪珂由心底震动。一屋子高高兴兴参加婚礼的
人,怎么唯独你寂寞?
冷盘撤下,热炒上场。
热炒撤下,鱼翅上场。
鱼翅撤下,烤鸭上场。
裴雪珂不再研究新郎新娘,她看著隔壁的陌生人。当烤鸭再被拿下去,换上糖醋黄鱼的
时候,她忍无可忍的开了口:
“你真预备抽一肚子烟回去?把鸡鸭鱼肉都放掉?”
他收回了目光。好不容易,他看到她了。
“别说我,”他哼了一声。“你也没吃!”
真的。他提醒了她。她盘子里依然只有那几样菜,而且都原封未动。她看看盘子,看看
他。看看他再看看盘子,心里有点迷惑,有点惊奇,有点混乱。
“你姓什么?”他忽然问,靠在墙上,伸长了腿,又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你是男方
的客人,还是女方的客人?”
“我姓裴,”她爽快的回答,盯著他。“我是男方的客人,你呢?”“女方的。”他答
得很简短。
“嗯。”她喝了一口可乐,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饿,只是口干,想喝水。空气太坏,何
况,有人拚命抽烟,想制造空气污染!“新娘很漂亮。”她轻声说。
“不仅仅是漂亮,”他说,一缕细细的烟雾从他嘴中嘘出来,慢腾腾,轻柔柔,若有若
无的从人头上掠过去,飘散了。“她很有气质,很纯洁,很细致,很脱俗,……只是,她追
求的,仍然是世俗的,最平凡的东西!”
“呃,”她怔了怔,有些发愣,她瞪著眼前这男人,老天,这男人的眼光多深邃,多幽
暗,多含蓄,又多镇定,在这么多宾客间,他身上怎会有种“遗世独立”的、超越一切的
“东西”?这“东西”是什么?何以名之?“高贵”?是“高贵”吗?她不能肯定。唯一肯
定的,是他有那么种说不出来的吸引人的地方,与众不同的地方。“怎么说?”她追问。不
由自主的盯著他那带著抹沉思意味的眼睛。“怎么说?什么是最世俗和最平凡的?”“婚
姻,”他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眼光从一对新人身上掠到大厅之中,很快就扫过了满堂宾
客。“你看看今天的来宾吧!看看这些人!大家彼此不认识,只为了两个傻瓜要把自己拴在
一起,我们就跑来喝喜酒!喜酒!哼!”他从鼻孔中不满的轻哼著。“天下没有比婚姻更无
聊的游戏!喜酒,它不一定是个喜剧的结束,很可能是个悲剧的开始!”昨夜之灯2/30
“噢!”她有些震动,同时,也有股愤怒与不平从胸中直接的涌出来。她代徐远航和林
雨雁生气,怎么会请了这样一位在婚礼上大放厥词,说各种“不吉利”的言语,目中无人而
又鲁莽的家伙?“你如果讨厌婚礼,你就不必来参加!犯不著去咒别人!”“哦!”他哑
然,神色一正,眼光立刻从大厅中收回,集中到她脸上来了。一时间,他的眼神和面容都变
得相当严肃,相当正经了。他注视她,再一次,他在狠狠的,仔细的,毫无忌惮,也毫不掩
饰的研判她。她觉得自己脸孔上所有的优点缺点,以及情绪上所有的矛盾紊乱……都无法在
他的眼光下遁形了。“我并不要诅咒任何人!”他坦直的、认真的说:“我只在讨论婚姻的
本身。你太年轻,你还不懂得人生的复杂,你知道……新郎并不是第一次结婚,你是男方客
人,当然知道!”“嗯!”她哼著。“怎样呢?”
“他离过婚。”他再说。
“嗯,”她又哼了声。“怎样呢?”
他微俯下头,审视她的脸庞。
“这是你的口头语吗?”他问。
“什么?”“怎样呢?”他重复这三个字。“你说‘怎样呢’像在说口头语。你的眼睛
和表情已经同意了我的观点,你只是习惯性的要说一句怎样呢!怎样呢?”他摇头。“没怎
样。在结婚证书上盖章不能保障爱情,徐远航应该了解,却一做再做。林雨雁天真幼稚,傻
里傻气的披上婚纱……”他更深刻的摇头。“无聊的游戏!”“不要随便批评!”她忽然生
气了。这陌生人是谁?不论他是谁,他无权在婚礼中贬低新郎。更无权对一个像她这样“素
昧平生”的女客谈及新郎的过去历史。太过份了!实在太过份了。何况,徐远航不是魔鬼,
林雨雁也不是“误入歧途”的圣女。婚姻是双方面的“捕捉”,徐远航才是林雨雁的猎获物
呢!“少为林雨雁抱不平!”她恼怒的说:“她能捉住徐远航,是她的本领,能让徐远航心
甘情愿走上结婚礼堂,是她的聪明。在这婚姻里,她有损失吗?她有吗?”
“呃,”他怔了怔,直视她。“你的火气很大。”他率直的说。率直的再问了三个字:
“怎么了?”
她睁大眼睛。“什么怎么了?口头语吗?”
“噢!”他忽然笑了。她愣住了。第一次看到他笑,她必须承认,他的笑容很动人。这
个男人,确实很“出色”!她一生里,还没碰到过第一次见面就让她迷惑的男性。“你在生
气。”他说,收起了笑容。“从你悄悄溜进礼堂,像个小偷似的溜到这儿坐下,我就注意了
你,你一直落落寡欢,像你这么……这么……”他深思的要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这么
‘出色’的女孩!……”她震了震。出色?唉!他怎能用“出色”两个字来形容她,太
“重”了。唉!她喜欢这两字!唉!她是个多么虚荣的女孩,会被一个陌生人打动!唉!她
凝视他,他眼中更多添了几许专注。“你不该一个人来这儿!”他继续说。“你在生气,为
什么?你在生林雨雁的气。她怎么得罪了你?”他坦率的问,坦率得让人无法抗拒。“因为
她嫁给了徐远航!”她不经思索的冲口而出。立刻,她后悔了,把嘴巴紧紧的闭住,她有些
慌乱的看著他。怎么了?自己发痴了吗?这句话是不该说也不能说的,何况在“女方客人”
面前?她张大眼睛,心思蓦然间跑得很远。上学期上心理学,教授说言语由大脑控制,见
鬼!言语和大脑无关,它由“情绪”控制!他瞪著她,很仔细的看她,好像要读出她这句话
以外的故事。她以为他真能读出来,就更加慌乱了。她呆愣愣的坐著,一时间,脑子拒绝去
接触眼前这个场面,也拒绝去接触眼前这个人。但是,她知道,时间不会为她停驻,婚礼的
每一步骤仍然在进行中。宾客又骚动了,掌声又起了。她突然惊醒过来,发现新娘又换了新
装,一件曳地的晚礼服,由大红与金线相织而成,华丽如火。而新郎搀著她,正挨桌敬酒。
每到一桌,就引起一阵欢呼叫嚷,眼看著,就要敬到自己这一桌来了。
身边的男士忽然熄灭了烟蒂,很快的,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我看,我们在他们来
敬酒以前,先溜掉吧!”
真的!完全同意!她立刻站了起来。必须溜掉,必须在这对“新人”来敬酒以前溜掉。
否则,她不知道自己那由“情绪”控制的舌头会吐出些什么失礼的句子来。她看了他一眼,
在这一瞬间,觉得这位陌生人实在是“解人”极了。他握住她的手腕,带著她穿过觥筹交
错、笑语喧哗的人群,小心的为她拉开那些挡路的圆凳,把她一口气带出餐厅,带到街灯闪
烁的街头来了。迎著凉爽而清新的夜风,她忍不住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连吸了好几口
气。挺了挺背脊,觉得刚刚的婚礼,像一场灾难,她总算逃离了那灾难现场。她走著,在那
铺著红砖的人行道上走著。脚步逐渐放慢了。
“裴什么?”他忽然问。
她一惊,才发现他仍然握著她的手腕,只是,握得很轻,握得很有礼。不,不是
“握”,而是“扶”。她回头好奇的看看他,夜色中,他鼻梁上有一道光,眼睛闪亮,街灯
就闪在他头顶上,把他的头发都照亮了。他有一头很黑很浓密的头发,那对眼睛……唉!他
有对很生动很明亮的眼睛!唉!他真是非常非常“出色”的!
“裴雪珂!”她机械似的回答。“同学们都叫我小裴。”
“还在念书吗?”“大二。辅大,大众传播系。”她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就差没报上生
辰八字。“裴雪珂,小裴。”他自语似的念著。
她站定了,抬头仰望他,他比她高了一个头,她觉得自己颇为渺小。“你呢?”“叶
刚。”他直望著她。“树叶的叶,刚强的刚,听过这名字吗?你可能听过!”“你是名人
吗?”她有些错愕,有些惭愧,她为自己的无知抱歉。“两个字分开,常常听到看到,两个
字在一起,不太认得。”他更深的看她,眼底闪烁著光芒。
“没关系,你现在认得我了。”他温和的说,温和而有气度,似乎原谅了她的无知。
“我为什么应该听过你的名字?”她坦白追问。
他站著,背靠著街灯,他的眼光深沉,灯光下,黝黑的皮肤被染白了。他唇边浮起一个
古怪的表情,像笑,但,不是笑,是一种近乎苦涩和自嘲的表情。
“因为我们两个一起参加了那场灾难。”他说,他用了“灾难”两字,使她心头一阵悸
动,对他而言,那婚礼也是一场“灾难”吗?“我认为,你或者听过我的名字,并不是说你
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我还是不懂。”她困惑著。
“认得雨雁的人都知道我。”
“我不认得林雨雁。”“你只认得徐远航?”“是。”她苦恼的舔舔嘴唇。“你,显然
也只认得林雨雁。”
“为什么?”“因为——认得徐远航的人都知道我。”
他眉头微蹙,身子僵直。然后,他们重新彼此打量,重新彼此估价,重新彼此猜测,也
重新彼此认识……好一会儿,他才哑哑的开口:“我们最好都挑明吧!徐远航是你什么
人?”
“先回答我,林雨雁是你什么人?”
“你早就猜到了,”他沉声说:“她——是我的——女朋友。”她定睛看他,认真的看
他。
“你是说——”她不相信的瞪著他。“徐远航把她从你手中抢走了。”“可以这么
说。”
她愕然,潜意识里,或者有这种猜测,明意识里,却无法有这种认可。她抬起头,由上
到下的打量他,从他那头顶闪光的发丝,一直看到他那踢损了皮的鞋尖。然后,又从他的鞋
尖,再看到他的脸。那宽宽的额,平滑,没有皱纹。他有多大?看不出来,她从来就看不出
男人的年龄!可是,他还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那宽阔的肩,挺直的背脊,平坦的腹部,
长长的腿……她虽看不到他的内涵,起码能看到他的外表。他是优秀的!而徐远航居然把林
雨雁从他手中抢走了。徐远航是酒,酒能让人醉,超越时间,无远弗届!
“轮到你了。”他打断她的冥想。“不要这样盯著我看!我输得起!”他挑起眉毛,眼
光认真的看著她。
“嗯。”她哼著。“你输得起,我也看得出来。”
“你呢?”他追问:“难道是徐远航的女朋友?”
“不。”她清晰的吐出来。“完全不是!”
“哦?”他疑问的。“不是?”他傻傻的问。
“不是。”“那么,你……暗恋他?”
“不是。”“不是?”他咬嘴唇……“那么……”
“我是他的女儿!”她更清楚的说。
“什么?”他惊跳著。“不是!”他叫著。
“是!”她有力的回答。“徐远航是我父亲!你既然知道他离过婚,怎么不知道他有个
已经念大学二年级的女儿!我从小跟妈妈,所以也跟妈妈姓裴。我反对林雨雁,因为她太
小,她和我一样大!我不能接受这件事……”“唔,”他哼著。“我也不能接受这件事!别
告诉我,徐远航已经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女儿!不可能!”
“绝对可能!”她肯定的说。“因为我在这儿!难道你不知道,我爸爸已经四十五
岁!”
他的头往后仰,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
“现在,我有些输不起了。”他说。
她站在他面前,凝视他。
他们彼此凝视著。然后,他忽然站直了身子,丢掉了手中的烟蒂。他抬了抬头,挺了挺
胸,深呼吸了一口空气,他振作了一下,强作欢颜,他笑笑说:“你猜怎么?我想找个地方
喝杯酒!”
“哈!”她皱眉,又耸了耸肩。“在刚刚离开酒席之后,你想喝酒?”“是。”“正
好,”她点点头。“我也想找个地方,好好的吃它一顿!”昨夜之灯3/302
这家餐厅舒服多了。足足有二十分钟,他们两个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埋著头苦吃,两人
都吃得很多,他报销了一整客快餐,她吃掉了一大盘咖哩鸡饭。然后,他们两人的气色和精
神都好多了,裴雪珂再一次证实自己的看法,原来精神上的委顿也受肉体的影响,怪不得害
忧郁症的人十个有九个是瘦子。
咖啡送来了,咖啡真好,咖啡的香味就有提神和振奋的作用。她机械性的在咖啡杯里丢
进两块方糖,倒了牛奶,用小匙搅动著。她注视著那杯里的涟漪和漩涡,不用抬头,她知道
他又抽起烟来了,雾缓慢的游过来,和咖啡的热气搅在一起,两种香味混淆著;咖啡和烟,
她皱著鼻子嗅了嗅,奇怪,咖啡和烟,这两种香味居然有某种谐调,某种令人安宁的谐调。
“我真弄不懂你,”他忽然开了口,声音不大,却仍然吓了她一跳。“你干嘛去参加那个婚
礼?我打赌你……父亲,呃,那位徐老先生并不希望你在场来提醒他有多老!幸亏我把你带
走了,否则,你预备在那儿干嘛?等著喊雨雁一声妈妈?”
“不许说我爸爸是老先生!”她挑衅的说,瞪圆了眼睛。“你自己也知道,爸爸不老。
他成熟,稳重,风度翩翩。亲切,儒雅,而且温柔。非常非常温柔。他这种温柔气度,使他
成为一位国王,他是事业的成功者,情场的成功者。”她瞪著他。“你不要输不起!”他回
瞪她,喷著烟雾,眼神里有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是个矛盾而古怪的女孩!”
“怎么?”“你带著满腹怨气去参加那婚礼,你恨你父亲,你恨林雨雁,可是,你也受
不了别人骂他们。”
“是,”她直视他。“我受不了。”
他皱皱眉,斜睨她,忽然扑近她,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和面庞。“喂,小裴,”他说:
“你确定那位徐远航是你父亲吗?你有没有弄错?如果你说他是你的男朋友,我比较容易接
受。”
“他是我父亲!”她认真的说。“不过我六岁就离开他了,妈妈和他离婚的主要原因,
就因为他永远有女朋友,永远受异性的欢迎。妈妈常说,爸爸是不该结婚的,可是,他居然
又结婚了!这就是我弄不懂的原因!他大可以和林雨雁交朋友,同居,只要不结婚……”
“雨雁不是那种女孩。”叶刚低沉的说。“她不是。她出身自书香之家,有太良好的教
养,太多传统的教育,再加上满脑筋其笨无比的道德观!如果她肯和男人同居,就轮不到你
父亲来娶她了!”“你在暗示什么?”“我不暗示,我明讲。如果我肯娶雨雁,如果我肯和
她走上结婚礼堂,也就没有徐远航了!”
“哦?”她转动眼珠,扬起睫毛。“原来林雨雁是你不要的女孩,是你不肯娶的女孩,
她无可奈何,想嫁人想疯了,就抓上我爸爸来填空了?”她啜著咖啡,很可爱的去吹散那咖
啡杯上的热蒸汽。“叶刚,”她第一次叫这名字,居然满顺口的。“你猜怎么?”“怎
么?”“你如果不是阿Q,你就根本没输!”
“解释一下。”“阿Q挨了打,就说:‘就算王八蛋打我的!老子不爱还手,如果我肯
还手……’”
“不必告评我阿Q是什么,这个我还懂。”他玩著手里的打火机,斜靠在沙发中,眼光
幽幽的停在她脸上。“解释下面一句。”“如果你不是阿Q,那么,你说的都是真话。因为
你不肯娶林雨雁,所以她另外择人而嫁。那么,你输掉了什么?一个你根本不真正想要的女
孩?”
他皱起了眉头。“慢点!”他说:“你把‘要’和‘婚姻’混为一谈了。这是最普通的
错误,难道只有结婚,才表示你真正想要一个女孩?”她有些困惑。“难道不是?”她反
问。
“当然不是!”他接口。“婚姻是人订的法律程序,是男女两个人彼此签一张随时可以
解约的合约。恋爱要签约,表示彼此根本不信任。如果彼此不信任,结婚有什么用?你的母
亲曾经是徐远航的太太,对吗?而你,今晚参加了一个婚礼,眼看另一个女孩变成徐太
太……哈!”他大大摇头。“瞧!人类多么会用各种方法,把彼此的关系变得复杂!制造矛
盾,制造问题,制造痛苦,制造烦恼!你,”他深刻的盯著她。“就是一个例子!”“我
想,”她舔舔嘴唇,蹙著眉。“我们在谈你,而不是谈我!”“哦,是的。”他自嘲的笑
笑。“我们在谈我。叶刚失恋记。”
“你没失恋,你没有。”
“我没有?”他反问。“我觉得你没有。”“你觉得?”他再反问。语气很认真。
“你……”她仆向他,把咖啡杯推远了一些,她忽然有些热切,热切的想要说服他什
么,证明他什么。“你并不真正想要林雨雁吧?你真正想要吗?我觉得……像你这种男人,
如果下定决心,真正要一件东西的话,你就不会失去。所以,我觉得,你实在没有失去什
么。”
他静静的看她。好一会儿没说话。
“你知不知道,”终于,他慢吞吞的开了口。“你是个非常非常可爱而善良的女孩!”
她的脸孔蓦然间发热了。生平第一次,被一位男士如此直接了当的恭维,使她立刻羞涩
起来。而和羞涩同时涌上心头的,还有种微妙的喜悦和满足感。
“你有一些说服了我,”他低叹著。“最起码,你让我觉得比较安慰。我想,在某一方
面来说,你是对的……”他侧著头沉思,眼光忽然变得深不可测,变得凝重,变得遥远起
来。“我大概从来没有真正要过林雨雁。”
“我想……”她羞涩而直率的接口。“你这个人有些古怪,你大概没有真正要过任何女
孩吧?”
“叮”然一声,他手中的打火机掉到地上去了。他弯下身子,去拾起打火机。等他再直
起身子的时候,他脸上整个的线条都变了。他的眼光倏然冷漠,嘴角向下垂,露出唇边两条
深深的纹路,他的眉头蹙著,眉心竖起了好几道刻痕。他的眼睛在灯光的照射下,变得灰蒙
蒙的,眼珠不再乌黑,而转为一种暗暗的灰褐色。他的背脊挺得笔直,脸色里的温暖、真
挚,和那种一见如故的热情,突然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知为了什么,像有个铁制
的面具,对他当头罩下,他忽然武装起来了。全身全心都武装起来了。他开了口,声音冷冷
的如冰铁铿然相撞:“你想干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追根究底?你一向都这么有兴趣研究初认
识的人吗?你不觉得你太随和,随和得过了份吗?”她如同挨了一棍,睁大眼睛,她不信任
的盯著他。他说些什么?他怎能在前一分钟赞美她,立刻又在后一分钟羞侮她!他怎么如此
易变、易怒,而又难以捉摸?陌生人,是的!这是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她居然跟他走
出一家餐厅,再走进另一家餐厅?她是太随和了!太容易相处了!随和得近乎随便了!她顿
时就涨红了脸,鼓起双颊,她从座位上直跳起来,跳得那么急,差点打翻了咖啡杯。她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