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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昨夜之灯

_7 琼瑶(当代)
的胸怀里,有某种软弱的东西在悸动。这个叶刚,简直是迷人的!“雪珂,”叶刚开了口,
他伸出手去,似乎想去扶她,因为雪珂那样摇摇欲坠。雪珂的肩膀本能的、抗拒的晃动了一
下,他立刻把手收回来,垂在身边。“我来道歉。我疯了,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
很困难的说,好像他一生没说过“道歉”两个字。“你不必!”她简短的说。“那么,我来
告诉你一句话!”他更加困难的说,脸色更白了,声音里迸裂著痛楚。
“什么话?”“我要你。”他挣扎著,苦恼的吐出这三个字,像表演特技的人从嘴里吐
出三根铁钉,每根铁钉可能都沾著体内的血渍。她的头微侧过去,靠在门上,她的眼光没有
离开他的脸,她不说话,眼底闪烁著怀疑、困惑,和不信任。
“我要你。”他再重复了一遍。“我一生从没有这么强烈的要过一个人。这对我是太痛
苦的一件事。一件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它违反我所有的原则。哦,雪珂,我不要伤害
你!如果我没有办法用我的方式要你,那么,只能用你的方式要你!”他顿了顿,大口吸
气,似乎在用全身的力量,压制心中某种痛楚。“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只要不再发
生今晚的事!雪珂!你不该闯进我生命里来的!可是,你闯进来了,而我……”他蹙眉:
“我投降了!雪珂,我投降了。”
她一下子向他飞奔过去,他张开手臂,把她整个身子都圈进臂弯中,他的头埋进她的头
发中,辗转的吻她的头发,吻她的耳垂,嘴里喃喃的,昏乱的低语著:
“以后不许去天桥吹冷风,不许到平交道上去踩枕木,不许在车子飞驰的街道上慢吞吞
晃来晃去……你吓死我,你吓死我!”雪珂紧紧偎著他,胳膊环绕著他的腰际,脸贴在他肩
膀上,泪水疯狂的涌出,沾湿了他的衣服。
裴书盈吸吸鼻子,用手擦拭掉自己脸上的泪痕。傻瓜!她骂著自己,有什么好哭的呢?
那个“抱独身主义”的男孩完蛋了,投降了。爱情,再一次证明理论仅仅是理论,当你爱的
时候,你只想天长地久!
是吗?她再抬起眼睛来,深深的看了叶刚一眼,心里猛的涌来一阵疑惑。叶刚紧锁著
眉,那眉心竖著好几道刻痕,他的眼睛苦恼的紧闭著;痛苦与无奈几乎明写在他眉梢眼角及
额前。怎么!承认自己的爱情居然如此痛苦吗?如此无奈吗?如此勉强吗?她惊愕的看他,
困惑已极。他真的在抗拒著什么呢?未来?婚姻?责任?他在强烈的抗拒著什么呢!
裴书盈悄然退开,感到一片厚而重的乌云,正从窗外向窗内游来,那阴影无声无息的笼
罩在整个房间里。昨夜之灯20/3013
雪珂在半个月以内,足足瘦了五公斤。
这种迅速的消瘦,起因仍然在叶刚身上。
他们讲和了,他们继续来往,继续见面了。但是,有什么东西不对了。他们之间,失去
了往日的甜美与和谐,每次见面,都像绷紧的弦,弥漫著一层无形的紧张。这种气氛是怪异
的,不正常的,充满了压迫感的。
叶刚似乎更爱她了,他对她小心翼翼,体贴入微。也会突发性的来阵狂热的拥抱、接
吻,或痴痴迷迷、长长久久的注视她。他从不越过道德与礼教的最后一关,他总在紧要关头
提出去“游车河”“看灯海”“观日出”种种提案,而把一些遐思绮念给抛开。由于这一
点,雪珂知道他那新潮又新潮的“独身”主义里,仍然深深埋藏著“礼教”的观念。或者,
这观念并不为他以前的女友存在,而仅仅为雪珂存在著。不,还有——林雨雁,她记得叶刚
提过,雨雁也不是能摆脱传统和礼教的女孩。在经过这次争吵,经过这段漫长的内心挣扎,
经过父母的种种喻解,雪珂首次对自我有某种认识。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嘴上谈兵的人,外表
上,她新潮,她前进,她不在乎礼教,事实上,她在乎。因为,在最后的追索探讨之下,她
发现“爱情”本身包括的东西,甚至有“礼教”在内。
她不知道叶刚是否承认了这一点。可是,自从吵架以后,叶刚变得绝口不提这件事。他
不提,雪珂当然也避免提起,她再也不要上次的事件重演。他们两个都变得很小心,两个都
常常窥探著对方的意愿,两个说话都经过思考……也常常两人都陷入某种无助的沉默里。每
当这时候,雪珂就会觉得自己像飘荡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而且是黑夜的大海,伸手不
见五指,四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就飘著飘著飘著……而不知要飘向何方。总记得那夜讲
和时,叶刚说过“我投降了”。事后,雪珂曾深深思索“投降”这两个字中的“挫败”意
味。叶刚把这件事当一个战争,他只是不得已的认输而已。这种体会使雪珂感到很难过。她
不要和他战争,她不要他“投降”,她要他了解她所了解的,她要两人之间的“共鸣”与默
契。可是,什么都不能谈了。他们在一起时,不谈未来,不谈计划,不谈爱情观和婚姻观。
他们为恋爱而恋爱,为相聚而见面……忽然,雪珂感到一切都很空虚,一切都很幻灭。叶刚
并没有改变,他仍然排斥婚姻,仍然排斥“天长地久”的誓言。他还是那个莫测高深的他,
他还是那个她不了解的他!
她迅速的消瘦憔悴下去,裴书盈看在眼里,无能为力。自从见过叶刚后,裴书盈不再拒
绝叶刚,她反而安慰的、劝解的对雪珂说过:“要改变一个人根深柢固的观念很难,叶刚已
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很多观念已经定型。你要给他时间,让他更深的体会到爱是什么。”
雪珂默然不语。雪珂变得沉默了,她常常一整天都不说话。消瘦之后,她的眼睛特别大,闪
亮亮的总像含著泪,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而那细细的手腕是令人“我见犹怜”的。这种变
化虽然很缓慢,叶刚却不会不注意到。于是,他会猝然的把她拥进怀中,颤栗著说:“要我
怎么做?雪珂,要我怎么做?”
她摇头,拚命摇头。问题就在这儿,她不能说要他怎么做,爱情是要自动的,爱情不是
被动的,爱情是积极的,爱情不是消极的,爱情是建设性的,爱情不是破坏性的!她摇著头
走开,她不要他“做”任何事。她在等他主动的站起来,去面对这份爱情,去面对雪珂,去
面对未来。是的,面对。她想起徐远航说过的话:“在他骄傲的外表下,他有一颗根本不能
面对现实的,充满自卑感的心!”是的,尽管和爸爸吵得天翻地覆、剑拔弩张,她却越来越
体会到,父母都有正确的地方。这使她感到泄气,和泄气同时而来的,是对叶刚一种隐隐的
失望。这失望咬噬著她的心灵,使她食不下咽而彻夜失眠。
这种爱情是一种煎熬,在学校里,她还要面对另一份煎熬。这天晚上,学校在为毕业晚
会做准备。毕业,七四七今年就毕业了,阿光阿礼阿文都同一届,全要毕业了,他们男生,
都已经抽过签,七四七抽到陆军,阿光阿礼在海军,阿文在空军。马上他们就要服兵役,相
聚一场,都要风流云散。学校中,送旧迎新总是感触很深的。尤其许多四年级生,正和低年
级生在恋爱中,那离愁别绪,常会弥漫在整个校园里,到处都看到双双对对的人影,在树荫
下,屋檐下,廊柱下卿卿我我著。这晚,雪珂在礼堂里帮忙贴座位表。贴好了,她就一个人
坐在那空空的大礼堂中,望著舞台发怔。念大一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转眼间就要进入大四
了。她痴痴的坐著,没注意有个人走进礼堂,本来,礼堂就一直川流不息的都是同学,在张
灯结彩,贴欢送词。雪珂根本没去看那些进进出出的同学,她望著舞台,不知怎么,就想起
迎新晚会那晚,巨龙合唱团还没定名呢,却活跃的在台上弹著吉他,唱著歌,他们唱兰花
草,唱捉泥鳅,唱他们自编的“迎新歌”。
那个人看到了她,笔直的向她走了过来,一声不响的坐在她身边。她抬起头来,立刻接
触到那闪亮的眼镜片,和镜片后那对闪亮的眼睛。她的心脏“怦”然一跳,唐万里,七四
七!好久没碰到了,这些日子来,他在躲她,她也在躲他。一见到唐万里,她自己也不知道
怎么回事,眼眶就湿了。透过泪雾,她发现他晒黑了些,成熟了些。他直直的盯著她,好久
都不说话,然后,他的手忽然盖在她的手背上。
“他待你不好吗?”他问,很认真的。
“谁?”她脑筋转不过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当然是那个人!”唐万里不说那名字,那名字会刺痛他。“那个有辆野马的家伙。”
“哦!”她应著。“不,他很好,很好。”她连说了两个“很好”,好像必须强调什么。他
凝视她,一下子紧握住她的手,把她握得好痛好痛。有股怒气飞上他眉梢,他恼怒的说:
“别撒谎!你不快乐!”
“我……”她挣扎的说:“快乐,很快乐!”
“胡扯八道!”他嚷:“当你是我的女朋友的时候,你整天笑嘻嘻的,又爱吃又爱闹!
我几时允许过你瘦成这样子?我几时允许过你一天到晚悲悲切切的?他把你怎么样了?他怎
么可以让你一天比一天瘦下去?”
她惊愕的瞪他,原来他一直在注意著她的,原来他还没有停止对她的关怀。她的眼眶更
湿了,喉咙里鲠著个硬块,舌根酸酸的。她真想哭一场,真想扑在他怀中好好哭一场。但
是,不行!她不能这样软弱,不能这样莫名其妙。她强忍著泪,喉中哑哑的说:“我很好,
真的。”她勉强想挤出微笑,就是笑不出来。“我瘦了些,没什么关系,现在流行瘦,是不
是?不要乱怪别人。我坐在这儿,有点伤感,只因为你们马上要走了,要离开学校,服兵役
去了。”“你们是指谁?”他问:“包括我?”
“嗯,”她哼著。“当然。”
“那么,”他率直的问:“你对我并不能完全忘情了?你还怀念我?你还有一些想我?
你还——有一些爱我?是吗?是吗?离别,还是会让你痛苦的,是吗?是吗?”
她看著他,他年轻的脸庞上居然又绽出光彩和希望来了。她心中又酸又痛,喉咙里的硬
块在扩大。“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看,”她挣扎著说:“是你不要理我了!”“我不敢
理你,”他说:“我怕一理之下,就什么都会理,我划分不出什么是该理的,什么是不该理
的。”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她垂下的发丝,他咽了一口口水,他那粗大的喉结在那瘦长的脖子
上蠕动。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却有更多柔情。“真傻!”他喃喃的说:“真
傻!”
“什么?”她困惑的问:“谁傻?”
“我啊!”他说:“我实在很傻!我应该理你的,只要我理你,你不会变得这么憔悴,
我最起码可以把你带到摊子上,每天喂你蚵仔煎,把你喂得胖嘟嘟的。我可以唱歌给你听,
我……”他深思著,眼底闪过一道光彩。“可以陪你游泳。又是游泳季节了,我还记得你站
在游泳池里发呆的事。你就那样直挺挺的站在那儿,纯白如雪,皎洁如玉。”他回忆著,狠
狠的咬嘴唇,再看她。“你瞧,你该再去游泳,多晒点太阳,就不会让你如此苍白。”她瞅
著他,眼眶始终没有干过。
“你真好。”她喃喃的说:“我会永远永远永远记得你。”
“别说得好像我们会生离死别似的!”他依然笑著,温和的握著她的手。“答应我,我
去受军训以后,给我写信,告诉我你所有的事情,让我们——”他顿了顿。“像个好朋友一
样?”
“好。”她温顺的说:“我一定会给你写信!我一直就希望我们能像好朋友一样。”他
点点头,再看她。看著看著,他就突然把额头抵在前面一排椅子的椅背上,他粗声说:“他
妈的!”“怎么了?”她问。“你走吧!”他哑哑的,急促的说:“快走快走吧!我受不了
这种场面,在我把戏演砸以前,你快走快走吧!你再这么眼泪汪汪的看我一秒钟,我就会崩
溃了!他妈的!”他用手重重的拍著前面的椅背,怒声说:“走呀!你!让我一个人静一
静!你走呀!”她望著他的头,他弓著的背脊。他的头发好长好乱啊,他那件学生外套都快
洗白了,他的背脊好瘦啊!天知道!这些日子来他又何尝胖过?她想著,心痛的想著,情不
自禁的,她就伸出手去,想去抚摸他那瘦瘦的背脊。她的手伸到一半就停止了。心里有个声
音,在恼怒的喊:
“裴雪珂!你要做什么?你只要一碰他,他不会再放过你了!”她收回了手,惊跳起
来。仓促的,她穿过那一排排的长椅子,逃出了礼堂。然后,一连好几天,都没再遇到他。
接著,毕业晚会来了。巨龙合唱团全体登台,唱了好几首惜别歌,其中有一首,是唐万里独
唱,阿文他们给他伴奏和声的,那首歌曾让好多好多同学掉眼泪,包括雪珂在内。
昨夜之灯21/30
“四年的时光已悄悄流过,
数不清校园里有多少欢乐,
相聚的时光几人珍惜,
离别时再回首一片落寞,
错,错,错,都是错!
该抓住的幸福已经失落,
该挽住的年华已经度过,
该留住的回忆实在太多,
最难忘携手同欢人儿一个!
错,错,错,都是错!
……”雪珂听著他的歌,看著他的人,泪珠在眼眶里勾涌,许许多多过去的时光,点点
滴滴过去的欢乐,都向她涌过来,涌过来,涌过来,把她包围著,淹没著。她记起他那首
“阳光与小雨点”,记起他那首“如果有个偶然”,记起他那首在遥远时光里所唱的一支
歌:“听那细雨敲著窗儿敲著门,
我们在灯下低低谱著一支歌,
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且听我们细细唱著这支歌!
……”她坐不下去了,她无法再听他唱下去,站起身来,她悄然离席,悄悄的走向边
门,悄悄的溜了出去。她以为,那么大的礼堂,那么多的同学,没有人会注意她的离去。可
是,她听到“咚”然一声,有根吉他弦断了,她倏然回头,只看到他若无其事的轻拨著那吉
他,断掉的弦在那聚光灯下闪著微光。他低俯著头,自顾自的弹著,唱著,那灯光打在他身
上,一个瘦长、落寞的人影。她很快的离开了礼堂。
六月,唐万里毕业了。
八月,他和阿文、阿光、阿礼一起走了,到南部服兵役去了。给她留下了一个信箱号
码,和一张短笺:
“当你欢乐的时候,请忘记我,
当你悲伤的时候,请记起我,
那么,你就不会再瘦了!”
就是这样,唐万里走了。
14
八月,天气燠热到了反常的地步,太阳成天炙烤著大地,把柏油路都晒化了。室内,到
处蒸腾著暑气,连冷气机似乎都不胜负荷。人,只要动一动就满身汗。走到那儿,都只有一
种感觉,热,热,热。雪珂像她的名字,是雪做的,太阳晒晒就会融化。她从小怕热,今年
好像更怕热。暑假中,她大部份时间都躲在室内,不是自己家里,就是叶刚那小单身公寓
里。
她和叶刚的情况仍然没有改善。他们确实在恋爱,确实爱得疯疯狂狂,天昏地暗。雪珂
常常觉得,连和他几小时的分手,都有“相思”的苦楚。不见面时,拚命想见面,见了面,
又会陷进那“探索”、“研判”,和“等待”的陷阱里。雪珂的感情是个大大的湖泊,叶刚
是水。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这湖泊被叶刚注满。但,她总觉得注不满,永远注不满,如果不是
那流水有问题,就是湖泊有问题。
这段时期,雪珂也开始和唐万里通信了,只因为同学们都说,刚刚服役的男生都“寂寞
得快疯掉了”。唐万里的来信中,也有这样一句:“每天第一件大事,等信。”她和唐万里
的通信都很简单,纯友谊性的。唐万里来信都短短的,但,却常让她大笑一场:昨天晚上洗
澡时,突然停电,整个连一百多人全挤
在一个澡堂里洗澡,乌漆抹黑又拥挤,也不知道洗了半
天是给自己洗了呢,还是帮别人洗了,摸在身上的手也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我的声音变了,近来变得非常“磁性”,真想唱歌给
你听,磁性的原因,是唱军歌和高声答数把喉咙给喊烂
了。我已经是“最有味道的男人”了,信不信?热天出
操。热,热,热,连三热(从傅达仁报少棒学来的术
语),汗湿透了好几层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哇!
穿在身上,三丈外都可以闻到我的“味道”。
前两天背枪,把脖子压歪了,这几天成了“歪脖田
鸡”,脖子没好,手臂又烂了。野战训练,在滚烫的石头
地上滚滚爬爬还肩了一枝枪,搞得浑身是伤,青青紫紫
好不凄惨。惨,惨,惨,连三惨。
哈!居然允许我们游泳了!从营区到水边是一片被
太阳晒得滚烫的水泥地,咱们一百多人,穿著最性感的
泳裤,(军中泳裤,大家“一视同仁”,谁都“无法藏
拙”。)光著脚丫子,走在水泥地上,哇呀喂!烫死了!一
时之间,有抱著脚丫子跳的,有抱著脚尖跑的,有飞跃
到三丈高的,有浑身扭动的……哇呀喂,精采透了,好
一场性感迪斯可泳装舞会!
看他的信,就好像他的人生龙活虎在自己眼前一样,他的眼镜,他的长手长脚,他的笑
话,他的光芒,他的幽默,和他的歌。真无法忘记他,真不能忘记那些充满欢笑和阳光的日
子。有时,雪珂往往会忽然怔住,怀疑自己生命中这两个人,到底谁爱她比较深?这念头一
成型,她又会恼怒的摔头,责备自己:怎么能怀疑叶刚呢?怎么能怀疑叶刚呢?
真的,叶刚变得那样细腻,那样温柔,不能怀疑他,不该怀疑他。然后,一个午后,酝
酿已久,压抑已久的低气压,就突然间迸发成了一场令人心惊胆战的暴风雨。
那天,她待在他公寓中,他拥著她,两人很久都没说话。然后,他用手指拨弄她的睫
毛,细数她的睫毛,一根一根的数,然后惊奇的说:“你知道你有多少根睫毛吗?两百多
根!啊!我喜欢你的睫毛,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你一切的一切。最喜欢的,是
你的脑袋,这脑袋里装了太多的东西,聪明、才智、诗书、文学。啊,雪珂,你不是瑞
琴。”
瑞琴,猫桥一书里的女主角,她像个“奴隶”般一厢情愿的去爱那男主角,不惜为了他
死。而那男主角,直到她死前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很简单的故事,只是,写情写得太好太
好。瑞琴,这是他们以前谈过的人物。“哦?”她询问的。“瑞琴是那男主角的奴隶,而
你,是我的主人!”
她抬眼看他。说得甜啊,叶刚。说得好听啊,叶刚。可是,爱情里不完全是甜言蜜语
啊!
“世界上最没有权利的主人。”她笑著说。“不,叶刚。你不是我的奴隶,你一生不可
能做任何人的奴隶,你太强了,太自由了。你永远不会真正为一段感情屈服,去奉献自己!
你不会。”“我已经为你屈服了。”他勉强的说:“我会为你奉献自己。”“如何奉献?”
她冲口而出。“为我泡一杯茶,数一数我的睫毛,告诉我你多爱我?带我游车河,看灯海,
数点点灯光,算算人生有多少故事?谈文学,谈诗词,谈暮鼓晨钟?叶刚,你知道中国人的
爱情全是‘谈’出来的吗?去掉那个言字旁,剩下什么?”“去掉言字旁,还剩下两个火
字。”叶刚蹙著眉说,眉心又竖起了深深的刻痕,他语气中也有“火”字,他又开始不稳
定,雪珂久已避免的题目一下子又尖锐的横亘在两人之间。“两个火字可以烧毁一个世
界。”
“所以,你只要那个‘言’字就够了!”她急促接口,几乎没经过思考。他迅速的抬眼
看她,忽然间,他把她用力的拉到面前来,他的手指像钳子般紧紧扣住她的手臂,使她的脸
面对著他的。他真的冒火了,他盯著她的眼睛,沉声问:
“你到底要什么?”
又是老问题!又是老问题!又是老问题!是天气太热吗?热得人没有思考能力吗?是雪
珂太世俗吗?太没有耐性吗?反正,在那一刹那间,雪珂爆发了。
抑制多时的思想,渴望,怨恨,不满,全在一瞬间爆发了。在这个炎炎夏季的午后爆发
了。她终于喊了出来,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坦白而尖锐的喊了出来:
“我要一切平凡人所要的那些东西!我承认,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我不
是踩在云里雾里,饮著竹叶尖上的露珠就能生活的仙子!我是人!一个女人!我告诉你我要
什么!我要跟我所爱的人共同生活,组织家庭,生儿育女。我要一个丈夫,许多孩子,一个
甜甜蜜蜜温温暖暖的家!我要和我的丈夫白头偕老,享受子孙满堂的乐趣。我要等我老的时
候,不再有精力看日出灯海浪花晨雾的时候,我身边有个人,能握著我的手,和我坐在摇椅
上,共同回忆我们共有的过去!我告诉你,这就是我要的!你逼我说出口,我说了!不害臊
的说了!你可以看不起我,你可以骂我庸俗!我告诉你,每个人一生里都有矛盾,每个人一
生里都有段时间,会陶醉在虚无缥缈的境界里。哦,叶刚!”她激烈的喊著:“虚无缥缈并
不诗意!虚无缥缈只是个‘空’字!我不知道你一生里恋爱过多少次,我从不追究你的过
去,可是,在我介入以前,你生命里也只有一个‘空’字!你早就可以抓住一些东西,一个
名叫‘幸福’的东西,一个只属于你的女人,和一个家!你什么都放掉了,你什么都没抓
住。现在,我来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有形体,有骨肉,不是云,不是烟,不
是雾,不是芦苇,也不是竹子!是个人!你懂了吗?一个平凡而实在的人!我不向你要求什
么,只问你一句话,如果你真爱我,是不是愿意和我携手共同生活,共同去走一条漫长而永
久的路?共同面对人生,面对未来。而且,也共同享受人生,享受未来!”她一口气喊到这
儿,停住了。她的脸涨得红扑扑的,眼睛闪闪亮,鼻尖上冒著汗珠。她热烈的,坦率的,真
诚的,迫切的盯著他,忘了羞耻,忘了自尊,忘了矜持。这些话从她心底深处冒出来,每个
字都带著她真正的爱,和真正的奉献。
他站在那儿,有一刹那间,他的眼眶湿润,眼珠像浸在水雾里,黑黝黝又湿漉漉的,看
得她心都跳了,头都昏了,血液都奔腾了……可是,像电光一闪而逝,这眼神立刻变了。又
变得像吵架那个晚上了,他的背脊不知不觉的挺起来,全身僵硬,目光严竣了,冷漠了,凌
厉了。眉头又结在一堆,额上的青筋在跳动,脸上的肌肉在扭曲……昨夜之灯22/30
她的心又往地底下沉去。她眼看著这张脸在她面前“变”,不知怎的,她想起前不久在
电视上重映的黑白片:化身博士。那男主角能在转瞬间由善良变为狰狞,由君子变为恶魔。
她瞪著他,额上也在冒汗了,手心也在冒汗了,背脊上也在冒汗了。她可以感觉到自己那件
薄薄的丝衬衫,被汗水湿透而贴在背上。“雪珂,”他终于开口了,声音缓缓的,冷冷的,
带著嘲弄与羞侮的。“你——在向我求婚吗?”
她感到全身的血液像一下子被抽得光光的,心脏倏的往下一坠,落到个无底深渊里去
了。她知道自己一定又“惨无人色”了。又来了!那个晚上的伤痛又来临了。她挺立著,汗
水顺著背脊往下淌。她想掉头而去,立刻掉头而去。可是,她居然听到一个软弱万分的声
音,从自己嘴中细细的、弱弱的、可怜兮兮的吐出来:“你说过,要用我的方式来爱我!”
“那么,你确实是在向我求婚了!”他慢吞吞的说:“你要我跟你结婚,一起上菜场,
一起进厨房,一起上床,制造合法生命,然后,看你喂奶包尿布,看你在孩子堆中蓬头垢
面,拿著锅铲对我呼来喝去……这种生活我看得太多太多了!对不起,雪珂,”他紧咬嘴
唇,唇边的肌肉全痉挛了起来。他忽然笑了,嘲弄而冷酷的笑了,刻薄而尖酸的笑了。他边
笑边说:“哈哈!雪珂,你真让我受宠若惊!我说过用你的方式来爱你,并不知道你的方式
只有这一种!原来,你这么急著怕嫁不出去!你为什么捉住我,不捉那个七四七呢?因为我
已经有经济基础,有房子有车子有事业了吗……”
她惊愕万状的瞪大眼睛,然后,想也不想,她挥手就给了他一耳光。这一耳光打得又清
脆又结实,这一耳光把他那可恶的笑容打掉了。他不笑了,他瞪著她看,眼中流露出一种她
从未见过的凶光,他一把就抓牢了她的手腕,用力扭转,扭得她整个胳臂都好像要断掉了。
他厉声的,凶暴的喊了出来:“你以为你是谁?你敢打我耳光!你有什么资格打我耳光?我
告诉你,你是我玩过的女孩里最没味道的!我连跟你上床都提不起兴致!你那见鬼的伦理道
德观念!想和我结婚,门都没有!如果我肯结婚,今天还会轮到你来求我,我早就娶了别人
了!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你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你太高估自己的力量,你以为我和你
在恋爱吗?你不知道我仅仅拿你在填空吗?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讲,不够资格谈任何前途未来
吗?……”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把手腕从他掌握中抽出来。她瞪著他,恐惧的瞪著他,这才
发现,自己从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他不是个正常人,他是个精神病患者,他是个疯子!他不
可能是她用全心灵热爱著的那个男人。她返身开门,全身发抖,哆嗦著扭转门柄,听到他在
身后喊:
“我劝你不要像上次那样满街去展览你的失恋相!这次,我不会跟踪你,我对你的兴趣
已经没有了!被汽车或火车撞死,是你活该!”她打开房门,“逃”出了那间公寓。冲到电
梯里,她背靠在电梯壁上,觉得冷汗从额上滴下来,沿著脖子,流进衣领里。她用衣袖拭著
汗,立刻,整个衣袖都被汗湿透了。她站在那儿,只觉得自己两条腿都在发抖。电梯降到了
底楼,她机械化的迈步出去,一阵热烘烘的空气扑面而来。她走出大厦,阳光晒在头顶上,
带著烧炙的力量。她站在街边,看著街车满街穿梭著来来往往,脑子里还在轰雷似的徊响著
他的话:“我劝你不要像上次那样满街去展览你的失恋相!这次,我不会跟踪你!我对你的
兴趣已经没有了,被汽车或火车撞死,是你活该!”是的,她慌乱的去抓住脑中的思想。不
要满街去展览自己的失恋相!她必须有个地方去,她必须有地方躲,她必须有个地方藏!藏
起自己的屈辱,藏起自己的失败,藏起自己的绝望,更藏起自己那颗无知的、盲目的、可悲
的心!“家”,她想著这个字,咀嚼著这个字。“母亲”,一个名词,一张脸,一双手臂,
一个可供憩息的胸怀。她站在街边,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回到家里,裴书盈刚刚下班回
家。她笔直的走向母亲,温柔的,清晰的,安静的说:
“妈!我知道我又苍白得像张纸了,不要在我满身找伤口,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只
是,我的心不见了,给一种我不明白的动物咬走了。不过,没关系,让我休息一段时间,我
保证,我还是会活过来。我可以让一个人打倒,我不能让一种我不明白的动物打倒!所以,
我会活过来,我会活过来!”
裴书盈睁大眼睛,看著面前那张苍白如死,却镇静如石头般的脸孔,完完全全的吓愣
了。昨夜之灯23/3015
足足有十天,雪珂待在家里,大门都没出过一步。
她非常非常安静,常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坐在窗前,她可以一坐好几小时。尤其是
晚上,台北市灯火辉煌,她就痴望著那些在黑夜中闪烁的灯光,经常看上整整一夜。当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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