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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问斜阳

_8 琼瑶(当代)
的啃著手指甲的女人,就是当年那亭亭然,袅袅然,一枝玉立,如一朵盛开的郁金香般的少
女吗?
飞帆被吓住了,震呆了,但是,也激动了。
他一下子就冲到微珊的沙发前面,半跪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想仔细的再看清她。微珊眼
见飞帆冲过来,立刻,她用手臂把整个脸都遮住,把面庞藏到那宽大的睡袍袖子里去了,她
转身伏在沙发背上,用力的呼吸,却不抬起头来。
“微珊!”飞帆激动的喊著。
那白色睡袍中的身子一阵颤栗。
“微珊!”飞帆再喊,想伸手去抓她的手,又不敢去碰她,只觉得这小小身子,像一堆
勉强拼拢的积木,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整个碎掉垮掉。晓芙走了过来,把手温柔的按在微珊
肩上。
“微珊,”晓芙说:“我把飞帆找来了,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对他说吧!你不是要见
他吗?你不是急著要见他吗?怎么又不肯面对他呢!”那身子更强烈的颤抖了。
“我……我不能抬头,”她终于吐出了声音,一个软弱无助,像孩子般的声音。“我—
—不敢让他看我。”
“怎么呢?”晓芙问。“因为……因为……因为我很丑!”
飞帆震动了,伸出手去,他再也不顾这堆积木会不会被碰碎,就一下子托住了她的下
巴,强迫她转过头来了。她很害羞的、怯怯的、被动的看著他。立刻,像奇迹一般,那对眼
睛又生动了,又灵活了,又发光了,又恢复到往日的美丽了,她紧紧的盯著他,嗫嗫嚅嚅、
口齿不清的呼唤出一句:
“飞帆!”骤然间,泪水涌上来了,浸在水雾里的眸子依旧那么黑,那么亮,那么清
丽!哦,微珊!飞帆心痛的闭了闭眼睛,把她迅速的拥进了怀中。哦,微珊!在这一瞬间,
他竟想起两句老歌的歌词:“我终日灌溉著蔷薇,却让幽兰枯萎!”微珊倒进了他怀里,用
手死命攥住他的衣襟。他们相拥在沙发中。在一边旁观的晓芙和冠群,眼眶都发热了。晓芙
拍了拍飞帆的肩:“飞帆,你们两个好好谈谈,我和冠群在卧室里,需要我们的时候,叫我
们一声!”
飞帆点点头,冠群和晓芙进去了。
微珊依然在颤抖,似乎不胜寒瑟。飞帆极力拥抱著她,那身子的瘦小和枯瘠使他震惊,
当年的微珊,是发育匀称的,是女性的,那纤肥适中的身段是她许多优点之一。现在呢?她
只是一堆积木,一堆随时会散开的积木。他喉中涌上了一个硬块。顾飞帆!你是个刽子手!
顾飞帆,看看你做的好事!看看吧!终于,微珊又抬起头来了,她含泪的看他,努力想微
笑,那微笑在唇边尚未成型就消失了。她的眼神是兴奋的,惊怯的,不相信的。“飞帆,”
她开了口,伸手小心翼翼的摸他的脸,才碰到他,就飞快的把手缩回去了。“我……
我……”她瑟缩著说:“不再怪你了!不再恨你了!”
“不。”他挣扎著,想起她寄离婚证书给他时所附的纸条:“我活著,永远不要见你的
面,我死了,愿化厉鬼报复你!”那么倔强的女孩,怎变得如此怯弱?他宁可她抽他两耳
光,怒骂他上千上万句,而不要这样软弱凄凉!“不。”他摇著头说:“你该怪我的,你该
恨我的!是我对不起你!我做错太多事!”
“不!不!”她开始兴奋而激动了,坐正身子,她目不转睛的看他,抽著气,又哭又笑
的说:“是我不好,我不好,我很坏,我对你太坏了!你没有错,你写了信给我,你又打长
途电话来……你知道,我把信烧掉了,我把你的信烧掉了……”她侧头沉思,似乎陷入一种
久远以前的世界里。“我不接那些电话,我摔掉了听筒……哦,我对你太坏了!我不该那样
做,我是个坏女人!坏女人要受报应……后来,我真的受报应了!你瞧!”她忽然掳起衣
袖,让他去看她的手腕。那手腕细瘦得可怜,但,真正让他心惊肉跳的,是那手腕上的伤
痕,一点一点褐色的灼伤,遍布在手臂上。
“这是什么?”他惊问。
“那个人,”她犯罪似的垂下睫毛。“他用香烟烧我!他总是烧我……我应该的,因为
我对不起你,我背叛了你!”她放下衣袖,喃喃的说:“我对不起你,飞帆,我把你的信烧
掉了……我对不起你!”“老天!”他喊:‘不要再说对不起我!你没有任何事对不起我!
不要再这么说!不要!”
她惊悸而恐慌,怯怯的看他,身子立刻往后退缩,似乎他会打她“是,是,是。”她颠
抖著说:“我不说了!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她不住往后退。
他不信任的看著她,他吓住她了,只为了他喊了一句,她就吓坏了。上帝!她遭遇过多
少苦难,才会变成这样一个畏怯的、抖抖索索的小妇人。他又记起了,那活跃在网球场上的
年轻女孩,长头发飞呀飞的,她飞奔,欢笑,俐落的接球,球成弧度飞出去,她那短短的运
动裤下,是奔跑著的……修长的腿。一切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从他眼前缓缓的浮过去……
他的沉默使她更加慌乱了,她伸手摸摸他的手,又害怕似的缩了回去。“你生气了。”
她低语著:“你生气了。”她又往后退。
“没有。”他回过神来,努力振作自己,努力去面对她。她已退缩到沙发的另一头去
了。他对她伸出手。“过来!”他温和的说:“过来!”她很顺从,很听话的过来了。
他握紧了她的手。“微珊!”他柔声叫。“你回到台北来了,在国外受的那些苦,你可
以完全忘掉,明天,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不!”她惊惧的喊著。“不要!飞帆,不看医生!我已经好了!我一看到你,就什
么病都没有了!不看医生,求求你,不看医生……”她急促的说,泪光莹然。“你知道,我
不需要,只需要你!一直就是这样的,我一直知道的!他们说我疯了,我没有!我只是想
你,想你,想你!噢,飞帆如果你太想太想太想一个人,就会有点疯疯的。我并不是真的有
病,你相信吗?”“是的。”他咬牙,咬得牙根都痛了。“我相信。好,微珊,你别怕,我
们不看医生!”
“谢谢你!谢谢你!”她一迭连声的说,真诚的感激使她落下泪来。她飞快的擦去泪
痕,又努力对他笑。“我好傻,看到你还哭。我发过誓,如果看到你一定要笑,绝对不哭。
你记得吗?在读书的时候,你写了好多信给我,你的花招顶多了,有一次我过生日,你送了
我一个蛋糕,上面全是鲜奶油做的郁金香。我切开蛋糕,里面居然有个小盒子,小盒子里还
有一张小小的卡片,记得吗?你在卡片上写著两句话:‘愿每分每秒,每天每年,看到你的
笑。’哦!飞帆,我不哭了,我再也不哭了,我会为你笑!”她真的笑著,笑得让人心酸,
笑得让人想流泪。“我以后,会每分每秒,每天每年,都为你而笑。”飞帆倾听著,眼眶发
热,旧时往日,被她的话一一勾起。那些疯狂的日子,那阵疯狂的追求!微珊,外文系之
花,全校男生注目的对象。那些写诗、唱歌、拉小提琴、传递情书、施出全身解数的日子,
那些……那些……那些过去的岁月!那些永远“过不去”的岁月!
“记得吗?记得吗?”她仍然在诉说,面颊因兴奋而泛起红潮。“你第一次吻我,在校
园里那棵老榕树下面,我紧张得不知所措,你没办法,把我搂在怀里,在我耳朵边悄悄说:
‘我没想到你还这么纯,你连接吻都不会!’然后,你低低教我,我一羞,就跳跑了!你记
得吗?记得吗?哦,飞帆,”她崇拜而热情的凝视他。“那是我的初吻!真的。”
怎会忘记?怎能忘记?那纯洁的小女生,闭紧了嘴唇,紧张得浑身僵硬。哦,微珊!他
注视著面前蓬著一头乱糟糟的短发,颞骨突出,憔悴而神经质的女人。微珊,我的微珊。她
虽然这么消瘦了,她虽然这么憔悴了,她虽然不再美丽,不再青春,不再光芒四射了……她
却依然记得往日的点点滴滴!想必,她那些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日子,就靠这些“回忆”来
活著的!哦,微珊,她还是他的微珊!
这晚,微珊就一直念念叨叨的说著,说了笑,笑了又哭,哭完慌忙道歉,再笑,再
说……随著时间的消失,她越来越有真实感了,越来越放松了。她敢触摸他,她敢主动的握
他的手了,她甚至敢把那乾枯的嘴唇印在他的手背上了。她失去的幸福和欢乐似乎像注射葡
萄糖一般,在一点一滴的注进她生命里去。他说得很少,只要倾听她,心痛的凝视她,抚摸
她的面颊,紧握她的手——给她力量。因为,有时,她会忽然定定的看著他,期期艾艾的
说:
“飞帆,是你吧?确实是你吧?”
“是我!当然是我!”他会慌忙说。
“是你!可是,你在恨我吧?我对不起你!”问斜阳22/26
“我永远不会恨你,我从来不恨你!”
她感激的双手合十,两眼紧闭,喃喃祈祷。然后,再飞快的睁开眼睛来,看他还在不在
身边。
这样折腾著,述说著,哭著,笑著,回忆著……终于,她弄得筋疲力竭。最后,她倚在
他的手腕上,睡著了。他不敢动,怕惊醒了她。在他们这长长的谈话期中,电话铃响了许多
次,都被晓芙和冠群在卧室里接听了。后来,大概晓芙怕电话声再惊扰他们,就乾脆把电话
开关拨进卧室,让他们安静的相聚。
飞帆一直等到微珊睡得很沉很沉了,他才轻轻把她的头放在沙发靠垫上,把她的身子放
平在沙发上。他站起身来,浑身酸痛,满心怜惜。他对她看了好一会儿。她睡在那儿,眼角
已有皱纹,眉头轻锁……她睡得依然不稳吧?她那么瘦,那么小,那么枯萎,像一朵凋谢的
郁金香。他心中蓦然紧缩而痛楚。微珊啊微珊?为谁花开?为谁花落?为谁春来,为谁春
去?他看到她在梦中轻颠,她冷了。他想著,悄悄的走到晓芙卧室门前,敲了敲门。晓芙立
刻就开了门。“怎样?”她关怀的问。
“嘘!”他低语。“她睡著了,有毛毯吗?”
“有。”她返身进去,拿了一床毛毯出来。飞帆把毛毯小心的盖在微珊身上,微珊蠕动
了一下,喃喃的梦呓著:
“我会笑,会为你笑。”
他咬咬牙,把毛毯拉到她的下颏处,盖住了那瘦骨嶙峋的肩头。站起身来,他发现冠群
夫妇都出来了,都若有所思的望著他。晓芙对他招招手,走到远处的窗前去。他跟了过去,
冠群也跟了过去。“你预备怎么办?”冠群开门见山的问。
他怜惜的再看了熟睡的微珊一眼。
“我要治好她!”他说。
“怎么治?”晓芙插了进来。“飞帆,我必须提醒你,她身体上,只是衰弱而已,真正
的病在内心里。飞帆,要治她,要杀她,可能都在你一念之间了!”
“晓芙!”他诧异的看她:“你以为我会置她不顾吗?我说了,我要治好她!”“飞
帆,”晓芙又压低声音说:“访竹打了好几个电话来找你,她很担心。她说你们晚上约好了
要见面的,她到你的公寓去,门锁著,她进不去,按铃也没人理,打电话也没人接,所以,
就打电话给我,问我知不知道你在那里?怎么不跟她连系?”哦,访竹。他心中又一痛,紊
乱的人生!紊乱的遭遇!紊乱的感情!紊乱的顾飞帆!他转过身子去看窗外,不敢看晓芙。
他低沉的问:“你怎么说?”“我撒了谎。我说你和冠群一起出去了,去那里我也不知道。
于是,她每隔半小时就打电话来问我,你们回来没有?我看,你需要打个电话给她!”
“现在吗?”他看看表。逃避的:“快一点钟了,她大概已经睡了。”晓芙盯著他。
“你明知道她不会睡!”
飞帆用额头抵著窗玻璃。头痛如绞。访竹!他那即将结婚的小妻子!那和家庭奋战来宠
护他的小妻子!访竹,他眼前闪过访竹的形象:明眸皓齿,清灵秀丽,年轻得像枝头初绽开
的小花蕾,浑身上下,都是诗情画意,都是美丽,都是青春!他再想躺在沙发上的微珊,憔
悴,病弱,瘦削……再也谈不上青春和美丽。十年前,微珊把她的青春和美丽送给了一个男
人,完完整整的送给了一个男人,却落得今日的情况。他回转身子,看那躺在沙发上的女
人:不再青春,不再美丽。“你在想什么?”冠群问。
“冠群,能不能给我一杯酒!”
“你不要喝醉!”晓芙说:“你应该保持头脑的清醒,现在是你最需要清醒的时候!”
“我很清醒,我需要一杯酒!”
“给他喝吧!”冠群说:“如果我是他,我现在需要一加仑的酒!”倒了两杯酒,两个
男人站在窗边喝著酒,默然发呆。有电话铃响,晓芙慌忙冲进卧室去接电话。趁晓芙走开,
冠群对飞帆很快的说:“飞帆,晓芙很女性,你知道女人感情上的脆弱。你和访竹,婚期已
订,请帖都发了,再有变故,不知道后果会怎样?访竹也是个感情强烈的女孩,不论怎么
做,你要小心。如果你舍微珊而选访竹,我绝对能了解,也绝对能同情。总之,我们谁也没
料到,微珊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跑回来,是不是?”
飞帆深深的看了冠群一眼,感激的点点头,啜著杯子里的酒。晓芙在卧室门口对飞帆招
手。
飞帆的心一沉,访竹的电话!该对她怎么说呢?怎么说呢?他走到卧室门口,果然,晓
芙指指卧室里的电话机,很快的说:“去接电话,怎么圆谎是你的事!我告诉她你和冠群刚
刚才到家,我还来不及问你们的去向呢!”
飞帆蹙紧眉头,只觉得头更痛了,痛得连胃里都痉挛起来了。他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喝
干,把杯子递给晓芙,匆匆的说:“再给我一杯!”晓芙瞪了他一眼,去给他倒酒。
飞帆接起了电话。“访竹,”他说:“对不起,让你担心!”
“你是怎么啦?”访竹那清脆而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么柔嫩,那么细腻,他的心脏
立即绞痛起来。“访萍说,是她给了你钉子碰,把你碰跑了?真的吗?你这人也真是,我不
是说好去你那儿的吗?”“是,”他勉强的说,语气短促,他怕太长的句子会泄露什么。
“我忘了。”“忘了?”她怔了怔,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好吗?飞帆?你没发生什么
事吧?如果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她多敏感!是的,她一向是敏感的,是反应迅速的,是能透视进他内心的,是了解他每
根纤维的。
“是……是……”他竟无法撒谎,他竟编不出任何藉口。“是发生了一些事,”他说,
声音有些不稳定。“访竹,明天我再告诉你!”访竹沉默了片刻,他有些担心。
“访竹?”“现在!”访竹说:“现在告诉我!”
“不行!”他吸了口气。“太晚了,你睡吧,明天我一定告诉你!我答应你,明天再
说!”他很快的挂断了电话,浑身乏力的坐倒在地毯上。晓芙走进来,递给他一杯酒。
他握著酒杯,电话铃又响了。他叹口气,苦恼的凝视那电话,想不接,晓芙拿起听筒,
硬塞进他手里去。说:
“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倒楣!你不接,要它响一夜吗?”
飞帆无可奈何的接听那电话。
“飞帆!”访竹在问:“是你吗?”
“是我。”他软弱的答著。
“你别急著挂断电话。”访竹的声音已有些不稳定,她带著微颠。“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要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撞车?生病?还是身体上出了什么问题?”
“不,”他急促的说:“决没有。访竹,不是这种事!不要乱猜!”“那就好了!”访
竹如释重负,居然笑了。“那么,对我而言,就不会有任何严重的事了。拜拜!”她挂断了
电话。
飞帆瞪著那听筒,足足瞪了两分钟,才把听筒挂回到电话机上。然后,他举起酒杯,一
口气干了那杯酒。问斜阳23/2612
访竹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
她做了许多希奇古怪的噩梦;一忽儿是她和飞帆跋涉在一个沙漠里,四面全是风沙,她
一转头,飞帆不见了,她狂呼著他的名字,醒了,满头的汗。她再睡,有个神父在礼坛上主
持著她的婚礼,她那有粉红玫瑰花的婚纱如诗如梦的罩著她。神父在问,有没有人反对这婚
事?她四面悄悄注视,一转头,整个礼堂空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教堂里,连
飞帆都不见了,她又狂叫著醒来,满身都是汗。再睡,她和飞帆走进了一座原始丛林,像印
度,像亚马逊河流域,像非洲,反正是个又大又阴森的丛林,蓦然间,丛林里冲出一只老
虎,飞帆没有拔枪,她惊愕的回头张望,飞帆化为另一只猛虎,对她龇著牙咆哮,她这一
惊,又醒了。
看看窗子,天已经亮了,她坐了起来,不想再睡,那些噩梦使她非常不安,飞帆昨夜的
去向和电话也使她非常不安。她抱著膝,望著窗子上的曙色被黎明染亮。不知怎的,她忽然
想起一本小说“简爱”。简爱在婚礼前一夜做噩梦,梦到她的婚纱被人撕碎了。醒来后,她
发现她的婚纱在地板上,果然从头到尾被撕成两半。访竹惊跳下床,她并没有梦到她的婚纱
被撕碎,可是,她却冲到衣橱边去,打开衣橱;她那件白纱礼服正灿烂夺目的挂在那儿,那
婚纱漂漂亮亮完完整整的披泻著。“婚前紧张症!”她咒骂自己,不再睡了,去浴室梳洗。
吃早餐的时候,明霞仔细的看她:
“脸色不太好,昨夜没睡好吗?”
“还好。”她勉强的回答。
醉山怜惜的看看访竹,又看看明霞。
“只剩六天了!”他说:“哎,还是生儿子比较好,女儿再疼爱,也是人家的!”“算
了!”明霞笑著说:“如果生个女儿,老是嫁不出去,也够你头痛的!咱们两个女儿,倒都
有主了,你该为儿子伤伤脑筋了!”“我不用你们伤脑筋!”访槐说。“迟早,我会娶个太
太回来!妈,你知道我为什么总看不上那些女孩,因为咱们家两个女孩太强了,相形之下,
别的女孩都没她们好,我追得就不热心,我看,非要等她们两个都嫁了之后,我才能讨到老
婆!”访萍从卧室里奔出来,她和亚沛,已经决定分当伴娘和伴郎,访槐是总招待。访萍跑
出来,边跑边嚷著:
“访竹,我那件伴娘装好像太短了,你说要不要送去再改一改!”“访萍,”明霞说,
“结婚的时候,大家都看新娘子,你的礼服长一点短一点都没关系。”
“何况你也名花有主,”访槐插进来。“用不著利用伴娘的身分去吸引男人注意!”
“哎呀,你错了!”访萍大笑。“我正想引人注意呢!”
“为什么?”“男朋友永远不嫌多,”访萍笑得开心,“多交几个,让亚沛也急一急,
别笃定得以为我稳是他家人,不会出毛病!真的,”她歪著头沉思,一股调皮相。“我是该
再交几个男朋友,只交一个就嫁了,太没意思!”
“你在说我吗?”访竹微笑的问。
“才不是呢!”访竹拥抱了她一下,对她作鬼脸。“真舍不得你嫁!来,帮我扣一扣领
子后面的扣子。这些时装设计家总给人出难题,扣子钉在背后,人的手又没练过软骨功,怎
么去扣那些扣子?”她拿了一块烤面包,一边吃,一边用背对著访竹,让姐姐给她扣衣钮。
醉山和明霞看看这兄妹三个,模糊的想著,这种一家团聚的欢乐场面,不会太多了。儿女,
小时候就巴著他们长大,长大了也就飞了!“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
四散飞!”白居易的“梁上双燕”早已写尽了人生!“噢,访竹,”访萍想了起来。“昨
晚,顾飞帆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叫他不要来我家等你,其实也是开玩笑!不过,我们这位
姐夫啊,别人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怎么一分不见,一秒不见,也会如隔三秋呢!何
况,再忍耐几天,就分分秒秒都是他的人了……”
门铃响。访槐看表,早晨八时半。他一面倒退著去开门,一面举著手说:“大家猜!是
亚沛还是飞帆?”
“飞帆!”访萍说。“亚沛!”访竹说。姐妹互视,都忍不住要笑。只因为,两人都明
白,各人说的和各人期望的并不是同一回事。
门开了,是飞帆!访萍胜利的挑挑眉,看了访竹一眼,心里却失望的在想,等亚沛来的
时候不敲他脑袋才怪!人家结过三次婚的人比他还热情,深夜通电话,凌晨来报到,和飞帆
比起来,亚沛的爱情就太淡了!敲死他!她心想!敲死这个感情淡如水的家伙。飞帆的脸色
坏极了,眼神阴暗,心事重重。他连寒暄都没有,就很快的说:“访竹,我来接你出去,有
些事要谈谈!”
“哇,哇!”访萍怪叫:“还没有谈够吗?”
明霞诧异的看了飞帆一眼。
“怎么?”她问:“你昨夜也没睡好?”
“没什么。”飞帆掩饰的说:“只是头痛。”
“当心!”醉山不知怎的,一旦接受了飞帆,就心疼他起来。“最近流行性感冒闹得很
凶,马上要结婚了,可别传染上,还有好多事要忙呢!”“我知道。”飞帆简短的说。
“出去了要早点回来!”明霞叮嘱:“访竹,你的新娘捧花是不是决定去兰园订?假如
你自己没意见,我就帮你做主了!全体用鲜花!你们要全体用玫瑰呢?还是用混合的?”
访竹徵求意见的看飞帆。“你说呢?”她问。“随你。”他很勉强的回答。
怎么了?访竹紧紧的盯他一眼,心有些往下沉,她想起他昨晚的“失踪”,想起那些噩
梦,想起他电话里怪怪的声音……她很快的回头对母亲说:
“都用玫瑰吧!和头纱比较相配!我们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走出大厦,上了飞
帆的车,访竹什么话也不问,直到飞帆开动了车子,她才说:“说吧!”“什么?”飞帆似
乎吃了一惊。
“你不是我话要告诉我吗?”访竹说,凝视他。“说吧!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夜没
睡,对不对?你的眼圈都发黑了,而且,你喝了酒,你答应过我少喝酒的!”她把手温柔的
放在他膝上,轻轻叹气。她眼底有怜爱和纵容。“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他看
了她一眼,心里又在抽痛了。她那明眸如水,她那飘逸如仙!他要她!他要她!他要她!他
心中在疯狂般的呐喊,他要她!天知道他多么要她!他咬紧牙关,一语不发的,带她回到自
己的公寓。走进了客厅,飞帆关上房门。立刻,他把访竹拥入怀中,紧紧紧紧的拥著她。他
吻住她的唇。那么热烈,那么有力,那么焦渴,那么心痛,那么深情,那么灌注了全心的激
情……他给她一个又长又久又狂猛又缠绵的吻。然后,他抬起头来,心痛的看她的眉,她的
眼,她如醉的目光,她嫣红的面颊,和那润润的嘴唇,嫩嫩的皮肤……哦,他要她!天知
道,他多想多想要她!不止要她的青春美丽,还有她那满身的诗情画意!她多美!老天!她
多么多么美丽啊!
她诧异的看他,被他这突然的一吻,弄得整个身心都热烘烘的。她深切的探索的去看他
的眼睛。怎么?他又变得那样深不可测了!怎么,他脸上的表情多么古怪!他那样热情,又
那样悲哀!好像自己已患上绝症,他正吻著一个垂死的爱人似的!她打了个冷战,有阵不祥
的预感从她心头掠过,她的脸发白了。“飞帆!”她低低的喊:“飞帆!怎么了?怎么了?
告诉我!你病了?”她想起“爱的故事”,女主角害了绝症。不,自己是健康的,那么,是
他了?癌症!她浑身冰冷了。
“飞帆,”她的声音颤抖。“你快说吧!如果有最坏的事,你也要让我知道,是不是?
飞帆,你不对劲,什么都不对劲了!我知道,有事发生了!说吧!告诉我吧!”
他把她带到沙发前,轻轻的按进沙发里。他就跪在沙发的前面,跪在那儿,他抬头凝望
她。
“访竹,”他终于开了口,声音苦涩而痛楚。“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有多爱你?”她
怀疑的沉思著。“是的。”她说:“那天,爸爸不答应我们的婚事,你在街上走了一夜,然
后回到我家来,你说了,你说,失去我,你宁可死去。”她吸口气,正视他。“飞帆,我要
告诉你,听了你这句话,我当时就想,我这一生是再也没有遗憾了!”
他深抽了一口气,把面颊埋进她膝上的裙褶里。她抱住他的头,惊惧使她颤栗。她等待
著,等待他说话。半晌,他抬起头来了,他眼底有不顾一切的坚决。
“访竹,”他哑声说:“记得微珊吗?”
她大大一震。“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名字的,”她说,凝视他。“不过,我们不是说好,
都不要再提过去。”
“你爸爸有句话说对了!我们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过去堆积起来的,没有人能摆脱过
去。”
“什么意思?”她的脸更白了。
“微珊回来了。”他终于说出口来。“她昨天回来的,现在正住在晓芙家里。”她睁大
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他。
于是,他开始说微珊的故事,她怎样负气去欧洲,怎样移民至巴西,怎样被巴西丈夫虐
待、遗弃、离婚,怎样父母双亡,怎样两度住进精神病院,怎样决心回来……一直说到他和
她昨晚的重逢。他说得很零乱,但却很详细,只是,重逢后的一幕,他却完全略过了。他不
提微珊现在的憔悴,不提微珊对他的倚赖,不提微珊的哭诉和忏悔……只说了一句话:“她
现在——一无所有了。”
他说完了,她紧盯著他。
有好一会儿,他们互相注视,谁也不说话。他们只是彼此看著彼此,彼此探索著对方灵
魂深处的思想,彼此体会著这件事带来的影响——和以后的命运。然后,访竹从沙发里站了
起来,毅然的摔了一下头,问:问斜阳24/26
“她知道我的事吗?”“不。”他坦白的说。“我不忍心说,她连燕儿的事都不知
道。”她点点头,咬了咬嘴唇,眼神古怪。
“好,我们现在去晓芙家,我要见见她!”
“访竹!”他喊,苦恼的。“你最好不要去!”
她走近他,把面颊贴在他胸口,她就这样熨贴著他,半晌,她抬起头来,深切的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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