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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问斜阳

_9 琼瑶(当代)
“你知道,这件事无法瞒我,你也知道,你无法阻止我去见她。放心,飞帆,你既然没
有告诉她我是谁,我也不会让你穿帮!但是,我非见她不可!走吧!”
飞帆又和她相对凝眸片刻。然后,飞帆点头。他知道这无从避免,而访竹——那么深刻
的在体会一切啊!他怕自己所有的矛盾、挣扎、痛苦……都在她眼底无从遁形。带她去吧,
让这两个女人见面吧……奇怪的命运!奇怪的安排;微珊和访竹——他生命中真正爱著的两
个女人!
半小时后,他们已在晓芙的客厅里了。
冠群和晓芙都在家。为了微珊,冠群没有去上班,留在家中陪晓芙照顾微珊。两个孩子
都去了学校。飞帆带著访竹进门,使冠群夫妇都吓了一大跳,他们不知道飞帆在做什么,也
不知道访竹了解了多少。晓芙本能的就一下子冲到沙发边,似乎想宠护微珊似的。她遮住了
微珊,低低的喊了一句:
“访竹!”访竹看著晓芙,眼底是一片坦率的温柔。“我听说你家有客人,我知道微珊
的故事,我很好奇,你不反对我见见她吧?”晓芙不得已的让开身子,责备而询问的去看飞
帆,可是,飞帆根本没理会她的眼光,他正紧紧的注视著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微珊和访
竹。访竹一眼看到微珊的憔悴、消瘦,就吓了一大跳。她定睛看她。邓微珊?台大当初的风
云人物!外文系之花!以美艳伶俐光彩夺目而闻名的邓微珊?如今,在她眼前的,只是徒具
形骸的一个女人——一个还活著的女人!甚至,连“活著”两个字都有些令人怀疑。她坐在
那儿,被动的看著她,眼神空虚迷茫,她枯瘦的手指,神经质的抓著靠垫……一定有某种动
物似的本能在提醒她,她在怕访竹!她眼底有恐惧和怀疑,她的身子在往后退缩。
“微珊!”飞帆走了过来,把手压在微珊的肩上。“这是一位朋友,纪访竹,她特意来
看你!”
微珊抬眼看飞帆,立刻,她眼底闪耀了,光芒和生命力都回来了,她的眼珠变黑了,亮
了,几乎“美丽”了。她瘦削的脸上,浮起一个可怜兮兮的微笑,戒备解除了,她对访竹有
些羞涩、有些歉然的点点头,用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她还穿著那件睡袍。“对不起,”
她喃喃的说:“我还没换掉睡衣。”
“没关系。”访竹说。深深的看她。“你不用忌讳我,我和……晓芙是好朋友!”她没
提飞帆。
“哦!”微珊笑起来,有些像小孩。她双颊那么瘦,以至于笑起来都是纹路。她友好的
看看访竹,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回头去看飞帆。她注视飞帆的神情专注,痴情,热烈,
有抹嫣红飞上了她的双颊。“飞帆,”她柔柔的说,柔得怯弱。“对不起,我昨晚太累了,
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她似乎忘记访竹的存在了,她更加怯弱的伸手去轻碰了飞帆的手一
下,有些担心的问:“我昨天说了些什么?你没有生我的气吧?你有吗?”她试著想拉他过
来。“你为什么站在后面?你生气了?我说了些傻话,是不是?是不是?”
“没有,你很好。”飞帆急促的说,很快的看了访竹一眼。访竹正全神贯注在微珊身
上。
微珊放心的轻轻一叹,回转头来,忽然又发现那紧盯著自己的访竹了。她不安的蠕动了
一下身子,对访竹羞涩的笑著,很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我忘了有客人。你知道——
他……他……”她用眼光轻扫著飞帆。“他是我的丈夫。”
访竹浑身掠过一阵痉挛。她站起身子,不用再看了,她已经看到她所看的了。她绕过沙
发,拉住晓芙的手,她低声说:“我们去你卧室谈谈。”
走进卧室,访竹关上门,定定的看著晓芙。
“晓芙,”她说:“微珊的病根本没好。”
“我知道,”晓芙说,困惑的看著访竹,不知道访竹的意思和目的。“她很衰弱,很没
信心,她从下飞机,就在和每一个人说对不起。她的话——你不要太放在心上。”她是指
“丈夫”那两个字而言。访竹注视晓芙,面容严肃。“你预备就这样收留下微珊吗?”她
问:“我听说,她在台湾已经没有亲戚了。你要让她一直住在你家吗?一直睡在你家的沙发
上吗?你家不大,又有两个小孩。”
“你……你有更好的建议吗?”晓芙问,直视著访竹。“反正,我决定不再送她进精神
病院。她并不疯,如果你听她谈过去的事,你会发现她什么都记得!她只是缺乏精神上的支
持力量……如果你指精神病院,访竹,我不忍心!微珊曾经和我情同姐妹,我绝不送她去疯
人院!”
“我也不认为她该去精神病院,何况,我认为精神病院根本治不好她!只有一个人能治
疗她!晓芙,你难道看不出来?解铃还需系铃人,你难道还不知道?”
“访竹!”晓芙惊喊。“飞帆。”访竹低声说,低而清晰。“她真正需要的医药和一
切,只是——顾飞帆和——一个家。”
“访竹!”晓芙再喊。访竹走到床边,在床上坐下来,她低垂著头,望著自己的手
指……模糊的想著,婚戒已经订制好了。白金的,上面镶著小小的钻石。她咬紧嘴唇,嘴唇
出血了,她用舌头舔去了血迹。“晓芙,”她清楚的说:“拜托你去叫飞帆进来。我有话和
他说。”晓芙一语不发的出去了。立刻,飞帆走了进来。
访竹抬起头来,她定定的、深深的、紧紧的注视著飞帆,飞帆也同样注视著她,两人都
不说话。然后,访竹跳起来,一下子投进了他的怀中,他抱紧了她,那么紧,那么紧,生怕
一松手她就消失了。他抱紧她,吻她,她也回吻著他,激烈的回吻著他。然后,她低喊著
说:
“飞帆!你认为这是什么时代?你认为我会把属于我的珍宝让给别人吗?你以为我有这
么好的风度吗?你以为离开了我,你还能有幸福吗?我又有幸福吗?我打赌,在这一刻,你
爱的是我,不是她!你敢说不是吗?你对她是怜惜、责任和歉疚,对我,是——爱情。对不
对?我说对了吗?”
他长长吸气。“你是对的。”他说,痛楚的说:“如果我说我爱她超过爱你,那未免太
虚伪了。你是对的,你总可以——把我看得一清二楚。”“但是,”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
“你这个傻瓜!你居然选择她而放弃了我!”“我选择了吗?”他问,心痛如绞,眼眶湿
了。
“你选择了!”她说,泪珠盈盈中,那对眸子闪亮如星辰。“当你在你家像生离死别般
吻我的时候,你就已经选择了。你不能不这么选择。她无家可归,又病又衰弱——你是她唯
一的支柱,是她的——丈夫。”她深呼吸。“尤其,她不是当年的校花了,她也不再年轻。
失去了青春和生命力的女人,不可能再找到任何归宿。你就是她的归宿,所以,你的责任
感,你的见鬼的良心,你的怜悯……把我的地位全占掉了。”
“访竹!”他哑声喊。眼中已蒙上泪影。“让我们好好的再想一想……”“有什么可
想?”她责问著。“我说了,你离开我之后不会幸福,我离开你之后也不会幸福,我们经过
了多少努力和奋斗才争取到婚姻和家庭的承认。现在,请帖发了,日子订了,未来本来已经
被我们抓牢了。而她来了!她来了!飞帆,以两个人的幸福去换一个人的幸福,好像是件很
荒谬的事,是不是?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你居然要牺牲掉我们两个人的幸福去换她一
个人的幸福……”她痴痴看他,踮起脚尖,她吻他的面颊。“可是,如果我们如期结婚了,
真的会幸福吗?在她来了以后?如果我们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然后,我们照样结婚,照样去
度蜜月,甚至生儿育女……哦,”她抽泣著:“我们真能那么‘理智’,你就不是你,我就
不是我。我不会爱上你,你也不会爱上我了!”她哭倒在他肩上。“所以,傻瓜,照你的选
择去做吧!这并不是不合算的选择,事实上,你已经想过了。我们结婚,是三个人的不幸,
我们分手,起码还有一个人幸福!去吧!傻瓜!去做你选择的事!去吧!”
他紧搂著她,然后用双手捧住她的面颊,他吻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面颊……他的泪
和她的交织在一起。然后,他又把她的头紧压在胸口:“不!”他挣扎著。“我舍不得你!
我——做不到!访竹,你为什么不自私一点?为什么不自私一点?你明知道,只要你对我
说,你离不开我……”
“胡说!”她嚷著:“我是自私的,自私得不敢用我的婚姻来冒险!而且,我还年轻,
我还有青春和美丽……若干年后……我……我……”她努力抑制抽噎。“我可能还会找到幸
福!”他惊愕、震动、痛楚,而迷茫。
“你怎么可能——把我所有的思想都读出来?”他问。“你怎么把我透视得这么清清楚
楚?”
“你就为了这点而爱我的!不是吗?”她问,用力一摔头,把长发摔到脑后去,她用衣
袖擦净了泪痕,那充满青春的面庞是光洁而明朗的。她狠狠的瞪著他,咬牙说:“不要让我
轻视你,顾飞帆,永远不要让我轻视你!外面客厅里,有个被命运折磨得快灭亡的女人,你
不去救她,没有第二个人能救她!你去吧!你知道她已经糟到什么地步了吗?把你放给她,
我连嫉妒心都没有了!”她仰了仰头,推开他,她大踏步的冲往门口,打开卧室的门,她翩
然回顾,唇边涌现一个无比无比美丽的笑容,她几乎是洒脱的说:“再见!飞帆!”她冲进
客厅,微珊还蜷缩在沙发中啃指甲,痴痴呆呆的等待著飞帆。冠群夫妇不安的在室内徘徊。
她一直掠过他们,像阵旋风似的卷往大门口,冠群夫妇愕然的送到门口来,访竹在门外忽然
停了停,回头说:问斜阳25/26
“冠群,晓芙,你们要转告飞帆,他和微珊现在并不是夫妻,除非他们再结一次婚!
哈!飞帆命中注定,是要结四次婚的!我会送一件有玫瑰花环的婚纱和礼服来,九月十五,
听说是好日子!”她再摔摔头,长发飘飞。她穿了件白色丝质洋装,衣袂翩然。她眼睛明
亮,皮肤皎洁,整个人焕发如一片发亮的云,她转身奔跑,飘然的消失在走廊里了。尾声
两年的岁月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两年,每个人的变化都很多,纪家的夜晚不再笑闹喧哗。纪访萍在大学毕业后嫁给了亚
沛,能有个在婚前不出问题的婚姻,纪醉山夫妇已经谢天谢地。他们夫妇永远忘不掉访竹那
日兴冲冲和未婚夫出去,回来时却简单明了的用一句话,对纪家像投下个炸弹般爆炸开来:
“爸爸,妈妈,不要准备了,没有婚礼了!”
丢下这炸弹后,她就那样深沉的把自己埋在沙发深处,急得全家暴跳如雷,她却静悄悄
的不言不语,直到醉山要拨电话给冠群夫妇找飞帆,她才跳起身来压住听筒,用那么轻柔那
么温暖又那么真挚而凄凉的声音说:
“不要打电话去,求你们!他已经够痛苦了,他面对的问题、折磨和困难比我多得多!
求你们,别再问了!不是他取消了这婚姻,是我!爸爸妈妈,你们本来也不赞成这婚姻的,
是不是?何况,结婚并不一定是喜剧的结果,分手也不一定是悲剧的开始。我很快乐……”
她掉下泪来。“只要你们不追究,我很快乐!”醉山夫妇被她弄得手足失措而又惊诧达于极
点。最后,还是亚沛跑来,揭穿了所有的谜底——他从他哥哥嫂嫂那儿听到了最完整的故
事,也见到了这故事的另一主角——微珊。醉山夫妇都不说话了。人生,有的是奇奇怪怪的
故事,为什么,偏偏要轮到纪家来承受?偏偏要轮到像访竹这样纤柔的女孩来承受?纤柔?
纪醉山事后想了很久,访竹真像她外表那样柔弱吗?不!能在短短数小时中,拔慧剑,斩情
丝者,世上真有几人?不,访竹是坚强的,访竹都能坚强如此,身为父母者还能不支持她
吗?于是,那一段尴尬、困难、挣扎的日子……终于成为过去了。同时,大家都有了默契,
包括亚沛在内,他们对飞帆的一切开始只字不提,好像这个人在纪家从未存在过,在世界上
也从未存在过。连他的发展,大家也不过问,虽然访竹确实守信,在第二天就把那有玫瑰花
环的婚纱和礼服,派亚沛送到晓芙家去了。两年了,对访竹来说,她觉得自己像经过了一场
生死般的修炼,她成熟了。那个为哈安瑙掉眼泪的小女孩,那个多愁善感,动不动就流泪的
小女孩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坚强、稳定、独立的女人。不过,在她内心深处,依
然有那么柔软的一部份,深藏著,深埋著,不为人见,不为人知。但,两年来,除了成为她
妹夫的亚沛,纪家和所有飞帆的朋友都不来往了,包括晓芙夫妇。人,朋友总在一个时期一
个时期的改变著。访萍婚后,和亚沛也组织了小家庭,姐妹间依然来往频繁,那默契始终存
在——她们绝口不提顾飞帆,甚至,不提冠群夫妇。
访竹成了××报的女记者,两年内,她已是报社的红人,她深入各阶层,永远能采访到
别人采访不到的新闻,她努力,肯干,忙碌,下笔迅速,而每次,她采访到的新闻总比别人
写的更有人情味。她奔波在人与人之间,有时,她也会激动,为一个残废孩子,一个放弃生
命的年轻人,或一个不可挽救的悲剧……她会激动得跳脚,涨红了脸喊:
“不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所有的悲剧,都可以在来得及的时候,预先制止!”她的
上司——采访主任刘楠,曾经笑著说:
“纪访竹,她是个矛盾综合体!她的坚强,和她的脆弱,常常会在一刹那间同时爆发,
每当这时候,她的眼睛就会闪出一种奇特的光来——那是她最美丽的时候!”
报社同仁,常等待一个故事的开始——或结果,大家都认为刘楠对访竹的欣赏已远远超
出了上司和下属的距离。可是,访竹莫测高深,刘楠深藏不露,谁也不知道他们未来的发
展。最主要的,报社盛传过,访竹以前有“礼堂逃婚”的记录,据说,有某实业家为她大大
倾倒,已经发了请帖,走上了结婚礼堂,访竹却临阵脱逃了。像访竹这种女人,好像什么事
都做得出来。大家传说归传说,却没有人敢去正面证实它。只有一次,刘楠提了提,访竹却
笑了,笑得美丽而又若有所思,她没回答,只说了句她很爱说的话:
“所有的悲剧,都可以在来得及的时候,预先制止!问题只在于大部份人不去制止。”
“那么,”刘楠问过:“如果确有逃婚的故事,不算是悲剧了?对你或对他?”她瞅著
他。“你想呢?”她记者化的反问,然后跑走了。
纪访竹是个闪亮的发光体,她永远让人眩惑,也永远让人看不透。世界上所有发光的东
西,都会吸引人注意,然后闪耀得让你看不清,这就是纪访竹。
这天午后,经济部有个重要的酒会。刘楠和访竹代表报社,都出席了。这酒会真盛大极
了,几乎所有政界、商业界的人都参加了,酒会中衣香鬓影,人群拥挤,刘楠必须紧盯著访
竹,才不会被一波一波的人群冲散。与会的贵宾几乎都带著夫人参加,所以,贵妇们像服装
竞赛似的穿得一个赛一个的华丽,相识的人彼此聚在一块儿聊天。穿著制服的侍者穿梭于宾
客之间,递给每人鸡尾酒。
访竹和认识的人打著招呼,几乎每家报社都有代表参加。拿著一杯酒,她好几次都差一
点被人群挤得把酒洒掉。小心翼翼的,她移向窗边,想找个空隙站一站,心想,这种酒会,
不参加也没人知道,早晓得这么挤,她就不来了。想著走著,忽然间,窗前有个女宾吸引了
她的注意。
那是个雍容华贵的女人,一头乌黑卷曲的浓发,垂在耳际额前。白皙的皮肤,明亮的眼
睛,小小的翘鼻子,和一张红润小巧的嘴。她穿了件露肩的白礼服,披了件纯白长毛的狐狸
皮披肩,身材修长,肥瘦适中,微露的肩头是丰润的,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她在笑,笑容
美好,妩媚、温柔、而幸福……很少看到如此具有吸引力的女人!很少看到如此“美丽”的
女人!访竹不大对女人给予“美丽”两个字的评语,因为她认为真正配得上“美丽”两个字
的人太少。它不止包括容貌,还包括了风度、仪表、谈吐和内涵。这女人,她正和身畔的一
位男士谈著话,那盈盈浅笑,那浑身散发的一种雅雅的高贵,自然而毫不做作的温柔。是
的,访竹吸了口气,她真“美丽”!虽然她不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她却比年轻女人更有女人
味!访竹不知不觉的走向了这女人。
那女人正好回过头来,看到访竹了。她似乎怔了怔,对访竹温和的微笑著,她在回忆,
可是,显然她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访竹了。“你好!”访竹对她点著头,用手拍拍脑袋。
“假若我没记错,你是顾太太吧?顾飞帆的夫人?”
“是的。”顾太太——微珊,她笑了,眼底流动著光华,唇边绽放著欢愉。“我见过
你……可能在上次外交部的宴会上?”
“可能。”访竹说:“我是××报的记者,什么酒宴都会轧上一脚,我姓纪。”“纪小
姐,”微珊笑得高贵,笑得真诚。“很抱歉,我总是记不住别人的姓名,但是,见过面我会
记得的。一见你我就觉得挺面熟的。”“不要抱歉,”访竹说,“像您——顾太太,我们见
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因为您实在太……亮了。我常常跑新闻,很少看到像您这样——”她思
索著句子,沉思的凝视微珊。“沉浸在幸福里的女人!噢!”她笑了。“如果我对您做个专
访,这会是个好标题。您很幸福吧?顾太太?”她率直的问。
微珊侧头沉思,她深沉的样子可爱极了。然后,她正视访竹,很坦白,很诚恳,很无保
留的说:
“我确实很幸福!”“微珊!”有个男人在喊,端著酒杯从人群中挤过来,一路和人打
招呼。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材……访竹想逃了,来不及了,她和飞帆面对面了。
飞帆一震,似乎和什么人撞了一下,酒泼了出来,溅了一身都是,微珊慌忙走过去,用
一条滚著小花边的手帕帮他轻轻擦拭著。飞帆瞪视著访竹,访竹对他勉强的挤出了一个微
笑。“我想,这就是顾先生吧!”她说:“我是××报的记者,我正和您夫人在讨论——什
么叫幸福。”
微珊发现了她的疏忽,及时转过身来弥补,她介绍著面前的两个人:“飞帆,这位是纪
小姐。”
“纪——小姐,”飞帆从喉咙中逼出了称呼。伸出手去。“我——打赌我们认识过!”
她被动的去和他握手,他握住了她的手,立即紧握了一下,那么紧,紧得她的心都跳动
了一下。他放开她,眼光无法从她脸上移开。微珊站在一边笑,幸福的笑,解释的说:
“我们和纪小姐在外交部的酒会上见过。”
“哦?外交部?”飞帆咕哝著,眼底,在闪耀著两簇火焰,危险的火焰,泄露秘密的火
焰。
“顾先生,你打断我们的谈话了!”访竹飞快的说,看了微珊一眼。“我刚刚正和您夫
人说,我很少看到像她这样沉浸在幸福里的女人。幸福得——让人嫉妒!”她笑了。对飞帆
再深切的看了一眼。“能让女人幸福的男人,这世界上已经找不到几个了。”“能让男人永
怀不忘的女人,这世界上也找不到几个了!”飞帆说,盯著她。她把杯子送到唇边,饮了一
口酒,从杯缘上,她看过去,飞帆眼底的火焰依然明亮。她再喝了一口酒,看到微珊悄悄的
整理飞帆的领带……刘楠终于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到访竹身边来了。
“访竹!”他叫,擦著额上的汗。“我看我们可以先走一步了。”访竹回头看到刘楠,
她亲热的挽住了刘楠的胳膊。回过头来,她很快的说了句:“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先走一
步!顾——先生,很高兴认识你们夫妇!很高兴看到你们——这么幸福的一对!”问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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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她和刘楠离开了酒会。一直走到大街上,她还觉得,飞帆的眼光在后面烧灼般
的盯著她。
“刚刚那个人,是纺织界的顾飞帆吗?”刘楠问。
“是。”“哦,你该去采访他!他是个传奇人物!”
“是吗?”访竹不动声色的。
“他的故事才多呢!他在非洲打过一只犀牛!”
“哦,非洲吗?犀牛吗?”她惊叹著。
“是的!最绝的,听说他结过七次婚!”
“七次吗?”她挑高眉毛,更惊叹的。“不太多吗?刚刚那位是第七任吗?”“是第七
任。”“哦?”“这个人把结婚当游戏一样,结了离,离了又结,他现在这个太太,听说还
是抢来的呢!”
“抢来的?”她更惊叹了。“怎么抢?”
“这位太太原来的丈夫是个葡萄牙人。”
“哦?”“他硬把别人的太太抢来了!还是外国人的太太!这种人的故事,写出来一定
很好看。有机会,你该去采访一下。不过,”他笑了笑。“读者不会喜欢这种故事!”
“取信的能力太低了!”她耸耸肩。“没有人会相信这故事——包括我在内!”她忽然
在街边站住了,旁边有一家咖啡馆,她回头望著那咖啡厅。刘楠跟著她停下来,望著那咖啡
厅——斜阳谷。多奇怪的名字!“你想喝杯咖啡?我请你!”
“我只想做一件事!”她走进斜阳谷,别来无恙!电动玩具的声音啾啾、嗯嗯嗯、呱呱
呱的响著。她迳直走到一台“小蜜蜂”前面,丢下了一个铜板,她开始发弹射击:啾啾啾啾
啾……小蜜蜂一排排消灭,黄老头开始俯冲,枪林弹雨中,轰然一响,她的第一架火箭被消
灭了。第二架又来了……一局既终,她只拿了一万两千多分。她和刘楠走出了斜阳谷。
“我不知道你还玩电动玩具,这是小孩玩的!”
“是的。”她笑著。“当我是小孩的时候,我打过七万分!现在,只能打一万两千分
了。”“七万分?”刘楠不信任的。“你夸大其辞!记者的通病,就是夸大!”访竹笑笑,
没说话。他们向前走去。她抬起头来,这正是黄昏时刻,一轮落日,带著万丈光芒的彩霞,
烧红了天,烧红了地,烧红了台北市的高楼大厦,正在那儿缓缓沉落。她停了停,蓦然回头
对刘楠说:“我想一个人走一走,再见!”
刘楠站住了,他知道跟过去会自讨没趣,他知道这个女孩——矛盾综合体。她每次从人
群中退出,就会渴望著孤独。他站在路边,神往的望著她。
访竹走向那轮落日,整个人都浴在斜阳余晖中。她昂著头,步履稳定,向前一步步的走
去,心里在低唱著一支歌:“问斜阳,你既已升起,为何沉落?
问斜阳,你看过多少悲欢离合?
问斜阳,你为谁发光,为谁隐没?
问斜阳,你灿烂明亮,为何短促?
问斜阳,问斜阳,问斜阳,
你能否停驻,让光芒伴我孤独!
问斜阳,你由东而西,为谁忙碌?
问斜阳,你朝升暮落,为谁匆促?
问斜阳,你自来自去,可曾留恋?
问斜阳,你闪亮如此,谁能抓住?
问斜阳,问斜阳,问斜阳,
你能否停驻,让光芒伴我孤独!”
她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眼里有些湿漉漉的。但,她的唇边浮起了一丝微笑。她并不悲
哀,她想。她早就告别了多愁善感的时代。孤独!或者是的!但是孤独并不代表悲哀。她走
著,走著,走著……斜阳把她的影子,瘦瘦长长的投射在红砖路上。问斜阳?她凝视著斜
阳;斜阳无语,斜阳无语。斜阳无语!——全书完——一九八○年十二月九日初稿完稿于台
北可园
一九八一年二月廿三日黄昏修正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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