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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问斜阳

_7 琼瑶(当代)
需要了……”纪醉山的议论只发了一半,门铃忽然急促的响了起来,大家都吃了一惊,醉山
抬起头来,才发现天都亮了,黎明的曙色染在玻璃窗上,透出了朦胧的乳白色。是送牛奶的
人吧!他每次把牛奶放在门口时都要按两下门铃。访槐走到大门前去打开门,立即,他吓了
一跳,门外,赫然是那去而复返的顾飞帆!访槐想立刻关上门,但,飞帆伸出脚来,很快的
抵住了门,他无法关门了。飞帆推开房门,大踏步的跨进来,一眼看到客厅里人影绰绰,他
点点头说:问斜阳18/26
“很好,你们都没有散!”
“你又跑来干什么?”醉山问。
飞帆看了他一眼,就掉头去看访竹,访竹那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面颊已向他说出了一
切。但是,看到他进来,她那漆黑的眼珠就闪耀起光彩来。她注视著他,没有开口,没有移
动,只是静静的望著他。
“我在街上走了一夜。”他望著大家,说:“我想,你们也谈了一夜。我一面走,一面
在想著我们的问题,我和访竹的问题,也是我和你们纪家的问题。我一直走一直走,也一直
想一直想,然后,我觉得,我必须回来,把我的想法、看法、和我的立场告诉你们。我不能
这样糊糊涂涂一走了之,所以,我又回来了!”“我们并不需要你的想法和看法!也不需要
你回来!”明霞说。“你们需要的!”飞帆深深的看了明霞一眼。“因为你们爱访竹,你们
不想失去她。我走了,你们也就失去她了,永远失去她了!”他转头凝视访竹,两人的目光
立即交织在一起,似乎在电光石火间,迸射著火花。他们彼此痴痴凝望,不交一语,那默
契,那热情、那了解、那渴望……都在彼此眼底,尽诉无遗。这眼光使醉山夫妇都看呆了。
飞帆终于把眼光从访竹身上移开,再望向大家。
“我刚刚走了,因为我很自卑,”他继续说:“你们是个好家庭,一个高尚的、快乐的
家庭,是我的出现,破坏了这家庭的美好,所以,我走了。我当时想,我会永远走了,把访
竹还给你们……我想,我会再做一次逃兵,去印度、去非洲、去爱斯基摩,去没有人找得到
的地方。”
访竹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可是,我回来了,为了告诉你们,我不能走!为了告诉访竹,我这一生,做错过许多
事,失去过很多东西,也放弃过很多东西,但是……这次,我不能失去,不能放弃!我要访
竹。”访竹满眼泪水,满脸光彩。明霞瞪著她,天哪,从没看过她如此美丽,如此光华夺
目!
醉山紧盯著飞帆。“你说得很简单,”他说:“你认为只要你不放弃,你就能得到
她?”“是的。”飞帆肯定的说,挺了挺背脊,眼光固执而狂热。“你们否决我,只有一个
理由,你们轻视我的过去……”
“还有一个理由,”醉山说:“我们也不相信你的未来!”
飞帆点了点头。“还好,我并不需要娶你们全体!我只要访竹!纪伯伯,”他凝视醉
山:“你很顽固,你相信你自己的判断力,你心中有一个法庭,你判了我的罪。我不怪你,
易地而言,我可能也一样,如果我有女儿,我也不会愿意她嫁给一个离过三次婚的男人!可
是,纪伯伯,你没有选择,你必须接纳我!”
“为什么?”醉山恼怒的问,色厉而内荏。他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在
蠢动。
“因为你爱访竹。你舍不得让她痛苦一生,你舍不得让她憔悴下去,消瘦下去,你也舍
不得她每天以泪洗面,度日如年。你更受不了,她将来会恨你怨你!”
“你这么有把握?”醉山扫了访竹一眼;老天,这家伙说的是实话!访竹那痴痴凝视,
已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她可以没有这世界,却不能没有这个人——顾飞帆。
“是的,我有把握!”飞帆走了过去,伸手给访竹,访竹立刻紧紧的握住了他,握得好
紧好紧,似乎生怕一松手,他就会飞到爱斯基摩去了。“纪伯伯,纪伯母,”他继续说:
“我知道我不好,我不够好,对我的过去,我根本不愿解释,统统都是我错!我在你们心
中,配不上访竹。但是,我们相爱了!我从没有渴望一样东西,像我渴望拥有访竹这么强
烈。我用最坦白最简单的话告诉你们,我爱她,我要她,你们答应,我衷心感激,你们不答
应,我带她私奔!”
“什么?”明霞轻呼。“你简直是蛮干!”
“是的,我会蛮干!”他认真的说,丝毫不是威胁,他眼中迸射著光芒——那种不顾一
切的光芒。“我刚刚在街上走,我想过,我要放弃访竹,但是,和这思想同时涌上来的,是
一种最绝望最绝望的感觉,我听到一个小声音在我心底说:离开她,不如死去!不如死去!
我被这小声音吓呆了——或者,我没有很认真的衡量过我对访竹的感情,但,在这一刹那,
我明白什么是生死相许!纪伯伯,即使你是上帝,你是神,你也没有权利拆散我们!你也没
有权利把我们两个都毁得干干净净!”醉山一眨也不眨的盯著飞帆,这篇话,这种坚定,这
份热情,和这赤裸裸的坦白把醉山打倒了。他盯著面前这个人看,看了好久好久,室内静悄
悄的。访槐靠在门边,满脸的困惑,注视著飞帆。访萍倚著亚沛,眼底带著崇拜,也惊奇而
折服的看著他。明霞也看著他,敌对、反感、与抗拒都在消减……消减……而感动之情,竟
不知不觉油然而生,她眼里居然潮湿了。访竹仍然紧握著飞帆,在这瞬间,她有死而无憾的
感觉,听他如此坦白的在众人面前,公开他内心深处的思想……只有她,明白这对他是件多
困难的事!他是骄傲的,有保护色的,又那么“性格”的!她抬头仰望他,一脸的喜悦,一
脸的狂欢,一脸的幸福!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她还怕被拆散吗?她什么都不怕了!终于,
醉山轻咳了一声,他喉中有个硬块在滚动。
“这篇话,你以前说过吗?”他哑声问。
“以前,没有机会,也没有力量逼我说这些话!”
“你爱过很多次!”他提醒他。
“唔,”他支吾著。“我以为,我们可以免掉再去研究历史。我不想对我的过去再说什
么。因为,我刚刚已经说过了,都是我错!”“这次呢?会不会又是你错?”
“可能是。”他更坦白的。
“什么?”明霞惊问。“错在一开始,”他说,低头看坐在那儿,拉著他的手,痴痴凝
望著他的访竹。“我不该来你们家,我不该认识她,不该受她吸引,不该去斜阳谷……”他
摇摇头。“很多很多的错,最错的是去爱上她,也允许她爱上我!”
访萍从沙发中跳了起来,满眼泪水,她扑过去抓住父亲的双臂,摇撼著他,嚷著:
“爸爸!你好心一点吧!你慈悲一点吧!你还忍心赶走他吗?”她掉过头来,热烈的伸
手给飞帆:“我第一个接纳你!顾飞帆……哦,不,姐夫!”
飞帆感激的用左手握了握访萍,他的右手始终握著访竹的手。
醉山挑起了眉毛,终于粗声大气的说:
“明霞,咱们输了,孩子有他们自己的世界,我们只能祝福,不能代他们去过一辈子,
是不是?与其让孩子恨我们,不如大方一点,你说呢?”明霞闪动著满眼的泪水。
“我说……”她看看窗子。“天都亮了,我看他们都闹够了,一个哭了一夜,一个走了
一夜……我还是去厨房弄点东西给他们吃吧!”她真的走进了厨房,去掩饰她那脆弱的感动
之情。访槐大踏步的走向飞帆,瞪著他。
“顾飞帆,”他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我知道。”飞帆说。“我不喜欢你那些历史,不喜欢你的传奇故事,不喜欢你什么打
老虎……也不喜欢你把我们家闹得天翻地覆,弄得我一夜没睡……不过,将来有机会的时
候,我们私下得谈谈!”
“哦?”飞帆狐疑的。“你必须把你追女孩子的秘诀,传授给我一些!”说完,他转身
向外走。“倒楣,一夜没睡觉,还要赶去上班!”他打开门,消失在门外了。一句话提醒了
亚沛,他看看表,惊呼著:
“哎呀,怎么都八点多了?我也要去上班了!”他过去拍拍飞帆的肩膀。“别忘了请我
喝谢媒酒!”
“等我!”访萍喊:“你顺路送我去学校,我第一节还有课!”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就各走各的,散了个干干净净。连纪醉山,也识相的避进卧室里去
了。
客厅里,只剩下了飞帆和访竹。
他们相对注视,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对他们两个,这一夜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但,
也在这一个晚上,他们彼此对彼此,都更深的认识了一层。他们注视了许久,终于,他把她
从沙发深处拉起来。他拥著她的肩,走向窗子前面。
他推开了窗子,日光四射著透进屋内,太阳在远远的天际闪耀,放射著万道光华。
他回头看她,她整个人都浴在阳光里。
“从今天起,”她低语著:“只有阳光,没有乌云!从今天起,只有未来,没有过去!
从今天起,只有欢乐,没有哀愁!”
他揽紧了她,虔诚而热烈的揽紧了她。
“是的,”他喃喃的说:“从今天起,所有的问题都没有了!所有的阴影都没有了。”
真的吗?真的吗?他们相拥在那儿,沉溺在彼此激动的情怀里,谁也没注意乌云正悄然移
来,阳光已不知不觉的隐进云层里去了。问斜阳19/2610
一连许多醉人而温馨的日子,不用再躲躲藏藏,不用再担心害怕,不用再撒谎逃避……
幸福的日子如飞消失,暑假来了。暑假来了,访竹也毕业了。这是她答应过飞帆结婚的时
刻,纪家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他们的计划。忙碌是开始了,一谈到正式结婚,总有那么多现
实的事要做,选日子,做衣裳,订酒席,印请帖,布置新居……这是纪家第一次准备嫁女
儿,又是嫁给这样一个奇特的人物!新人,结婚是当新人,可是,访竹将是飞帆“第四任”
妻子。在国外,这可能是司空见惯的事,在台湾,这毕竟太不寻常,难怪纪醉山夫妇,都随
著婚期的接近,变得不安、紧张、烦躁,而又隐忧重重了。
婚期选在九月十五日,根据黄历,是大好的上上吉日。七月起,大家的生活就都乱了。
新居当然用飞帆的大厦公寓,不需要再装修,却需要添购很多东西,从墙上的字画、装饰
品,到床单、床罩、浴巾、台灯、锅盆碗灶……一一买起。晓芙最热心,几乎成了男方的代
理人,什么想得到的,她都一手包办,买这个,买那个,她出入顾家,比谁都频繁。
访竹是忙于添衣服,买首饰,做嫁衣。飞帆坚持不用租来的礼服,要为她订做一件全新
的,式样来自欧洲时装杂志的设计。于是,选材料、量身、试身……忙得不亦乐乎。那件礼
服用了许多码白纱,纱上缀了许多朵粉红色的小玫瑰花,婚纱是用粉红玫瑰编成花环,再披
垂下一片轻雾似的薄纱……试装那天,飞帆就看呆了,她穿著新娘礼服,玫瑰花下,面庞隐
在婚纱中,如仙,如梦,如一首最美最美的诗。那合身的剪裁,显出她细细的腰肢,拖地的
礼服,显出她修长的身段……这个女人,这个像一支梦幻曲般的小女孩,将成为他的第四任
新娘吗?顾飞帆几乎不能相信,每次他看她,他都有不能置信的感觉。他越来越觉得一切都
像梦,他兴奋、紧张、失眠,心悸……这种感觉,是他和微珊结婚前都没有过的。那时,他
只有兴奋和期待的快乐,却不像这次有患得患失的恐惧。他生怕到了婚期,纪家夫妇又会反
悔。连访竹,在接近婚礼的时期里,也变得反常起来。她有时会很尖锐,有时又会莫名其妙
的伤感起来,有时快乐得像只飞在云端的小鸟,有时又沉默得像躺在河床边的小鹅卵石。她
极端敏锐,又极端易感。“你以前的新娘,也穿订制的礼服吗?”她会问。
“你一定没有新奇感了哦!结婚对你不是陌生的事了!是不是?”她还会问。“要请多
少你的客人?那些公司的老职员,会不会参加你的婚宴都参加腻了?”她再问。
终于,一天晚上,他忍无可忍的抓住了她的胳膊。
“访竹!”他喊。“嗯?”“以后我们要共度那么长远的岁月,我希望我们的生活里只
有快乐,没有忧愁。为了我们的婚姻,我们都挣扎过,奋斗过,好不容易才论及婚嫁。我—
—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
“唔!”她哼著,极度不安。
“再也不要提过去!连暗示都不要!”他诚挚的,稳重的,低沉的说:“过去种种,都
已经死了,葬了,化成灰了!别提它,让我们用最愉快的心情来接受未来,行不行?如果你
再这样问些让我刺心的问题,我会受不了!访竹,我真的受不了!”她投进他怀中,立刻抱
紧他,把面颊藏在他胸前的衣服里。“我不好!我不好!”她低呼著。“我想,我害上了婚
前紧张症!”他推开她,吻她。噢,他不敢告诉她,他也害上了婚前紧张症!。不过,从那
晚开始,她就再也不暗示过去了,她小心避免一切能让两人想起过去的事情。她努力去想未
来;她的家!她和飞帆的家!可以朝朝相对,暮暮相依!可以一起唱歌,一起谈天,一起度
过年年岁岁!还可以——有两个小孩!她脸红了,哦,是的,起码要两个小孩,她爱孩子,
有孩子的家庭才有欢笑。她又变得甜蜜了,温柔了。甜蜜的让人心动,温柔得让人心醉。
哦,太好了!飞帆几乎焦灼的等待著,九月十五日!太远了!为什么不订在八月十五日呢?
他那么迫切的、迫切的想拥有她呀!“我的访竹。”他常拥著她喃喃低语。“我的!我的!
我的!你每根头发,每个细胞,每个思想……还有这手指……”他吻她每个指尖:“都是我
的!”
她眼眶潮湿,紧依在他的怀中,她低声说:
“傻呵!飞帆!你是个傻瓜!”
为这个,她写了一首小诗:
“我认识一个傻瓜,他不怎么漂亮,不怎么潇洒,但是他每个表情,每句话,
都让我迷失,让我喜悦,让我牵挂!”
他喜欢这首小诗,说她有那么“一点点”文学天才。她红著脸瞅著他,说这一点点“小
天才”还是他给的灵感。他忙不迭的点头表示同意,她敲打著他的肩膀,又笑又气又欣赏又
甜蜜的叫:“我认识一个傻瓜!他又骄傲又臭……”
“我也认识一个傻瓜,”他打断了她,笑著说:“说不出她有多笨,说不出她有多傻,
说不出她的糊涂和笑话——只为了,她要嫁给一个傻瓜!”
于是,他们相对大笑,笑得滚成一团,笑得喘不出气来,笑得从沙发上滚到地下,笑得
她头发零乱,面颊潮红,笑得……他忍不住把嘴唇紧贴在那“笑容”上。
这种日子,是期待、甜蜜、紧张、焦灼、忙碌……的综合。这种日子,简直没有闲暇来
“孤独”,连那斜阳谷的蜜蜂阵都再引不起两人的兴趣。幸福,是被两人紧捧著的,紧抱著
的,紧紧紧紧攥著的。但是,一件飞帆完全没有料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距离婚期已只有一星期,那晚,明霞要带访竹去拿最后的一批新装。飞帆难得一个人在
家布置新居……实在没什么可布置的了。他就把一张访竹的放大相,配了镜框,放在小茶几
上。访竹说好,一试完衣服就来这儿。他要给她一个小意外,在照片下端,他写了几行小
字: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把照片框擦得亮亮的。他斜倚在沙发中等访竹。每隔一分钟看一次手表。当电话铃忽然
大作的时候,他还以为是门铃,差点跑去开门去了。然后,才醒悟过来是电话,拿起电话听
筒,对面就传来晓芙略带紧张的声音:
“飞帆,访竹在你身边吗?”
“噢,没有。”他的心一紧,晓芙的语气古怪,访竹出了事!撞车?不!他飞快的摇
头,急促的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说不清楚,我马上过来!”
喀啦一声,电话挂断了。飞帆顿时浑身冷汗。访竹出事了!访竹出事了!他模糊的想
著,忽然记起,第一次见访竹,她泪眼盈盈。后来,她说是为了哈安瑙。哈安瑙——小说中
的人物。她在婚前摔断了腿,从此她不见他的未婚夫!会有这种事情吗?晓芙一定得到了什
么消息。访竹去拿衣服,能出什么事?撞车?老天,为什么一定要想到撞车?他跳起来,绕
室徘徊。然后,他疯狂的骂自己,傻瓜!不会打电话到纪家去问吗?他立刻拨号,接电话的
是访萍,一听他的声音,访萍就笑开了:“哎呀,姐夫,一个晚上不见都不行吗?她跟妈妈
去拿衣服,如果太晚就不会去你那儿了!什么……你要来等她?少讨厌了!我们家地方小,
你们两个把客厅一占,我们都没地方去……”门铃真的响了,晓芙来了,她来得可真快。听
访萍的语气,访竹不会有事的,或者,又是他的“婚前紧张症”!挂掉了电话,他匆匆走到
门边去打开大门。
晓芙正站在门外,她行色匆匆,脸色凝重,很快的跨进门来,她关上门,四面张望:
“访竹真的不在吗?”她怀疑的问。
“真的不在!”他焦灼的看她:“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晓芙拉住他的
手臂,把他一直拉到沙发边,按进沙发里,她仓促的说:“你坐好,别晕倒,我有事要告诉
你!”
“晓芙!”他喊,血色从面颊上消失。“不要卖关子,有话快说,到底怎么了?”“你
要重新考虑和访竹的婚姻!”晓芙说,声音低哑而严重,态度严肃而正经。“最起码,婚礼
不能如期举行!”
“为什么?”他惊喊。晓芙死盯著他,她眼里闪著泪光。这使他更加心慌意乱,和晓芙
认识十几年,他没看过她掉眼泪。他惊惧而恐慌,手脚都冰冷了。“晓芙!”他喊:“看老
天份上,你做做好事!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是访竹——去找了你?她说了什么?”
“不,不是访竹。”晓芙说:“是微珊!”
“微珊!”他大大一震,面孔雪白:“微珊不是在巴西吗?不是嫁了吗?”“是的,”
晓芙深深的看他,像要看进他灵魂深处去。“可是,她回来了!”“回来了?”他呐呐的
说,思想是一片混乱,完全整理不出头绪来。“她从巴西回来了?她丈夫呢?她现在在那
里?”
“在我家!”“什么?”他惊跳。“在你家?微珊在你家?”
“是的。你听我说,飞帆。我长话短说,微珊和她父母全家都移民到巴西,是因为你。
那时,舆论使他们全家都快疯了。你知道微珊的父亲是很要面子的。报纸把你的事哄出来,
绘声绘色,黛比的照片天天见报,他们根本受不了。起先,微珊一个人去了欧洲,等你又和
燕儿结婚之后,两位老人家就去了巴西。微珊从欧洲到巴西跟父母会合。四年前,微珊嫁给
了一个巴西人……”“你不是说,嫁给一个博士?”飞帆惊问。
“那是骗你的。微珊已经结婚了,何必让你难过?事实上,那个巴西人简直是个野蛮
人,微珊嫁他,主要是呕气,还在和你呕气。你能娶外国人,她就能嫁外国人!但,这些
年,她等于活在地狱里,那巴西人有虐待狂,他打她,经常打她,打得她遍体鳞伤,他在外
面还另有女人。去年年底,微珊的历史再度重演,这巴西人别有所恋,遗弃了她。”问斜阳
20/26
飞帆目瞪口呆,定定的望著晓芙。
“微珊第二度离婚后,就整个崩溃了。她住进了精神病院,治疗了差不多足足半年。这
使微珊父母都破了产,他们从大房子迁小房子,小房子迁贫民区……”
“你怎么不告诉我?”飞帆吼了起来,抓住晓芙的胳膊。“你怎么不告诉我?”他大
叫,脸色由苍白而涨红了。“我可以去一趟巴西,我可以安排一切……”
“别叫!”晓芙说,沉重的看著他,呼吸急促。“如果我知道,我当然会告诉你,问题
是我根本不知道。微珊结婚后就和我断了联络,我一直以为她很幸福!”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今天。微珊告诉我的!”
“她才回来?”“我今晨接到她的电报,上午,冠群和我开车去机场,把她接到我家,
她才把一切告诉我。我还没说完呢,你听好,今年三月,微珊的父母在一次大车祸里双双丧
生。微珊在巴西所有的亲友都没有了,这打击把她再度送进了精神病院。这次,她住的是国
家办的那种——疯人院。她很可能一生都会在疯人院里度过了。可是,有位很好的老医生治
好了她,最主要的,她在那医院里认识了一个意大利籍的女护士,据微珊说,这护士曾经在
黛比的亲戚家或朋友家里待过……她证实了你的故事,那逼婚的故事!不过,据我猜,这护
士只是来自美国,为了安慰微珊,而故意顺著她的心事说。”
飞帆睁大眼睛看著晓芙。
“结果,微珊像奇迹一样又出了院,她忽然决心回来了,回来——原谅你。她这么说
的。”晓芙的泪珠夺眶而出,她打开皮包,取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她含泪凝视飞帆。“飞
帆,我从没遇到过像你有这么多故事的男人,也从没遇到过像微珊那样悲惨的女人!你知道
吗?当她提起你的时候,她的眼睛发光了,她好像又和以前一样美了。我这才知道,她一生
里没有爱过别的男人,除了你!”
飞帆费力的和脑中一阵突发的晕眩挣扎,他的眼眶涨红了,湿了。跳起来,他沙哑的
说:
“走!”“去那儿?”晓芙问。“去你家看微珊呀!”他急促的说。
“你先不忙,你听我说完!”她把他拉回沙发里。“我今天和微珊谈了一整天。她说,
她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不肯听你的解释,你的信,你的电话,你的电报……她统统不相
信,她只是恨你,恨不得想杀了你。可是,现在,她不恨你了,她反而恨自己,恨自己当时
的倔强,固执,和——无情。”晓芙哭了,用手绢捂著眼睛。她哽塞著说不出话来。
飞帆咬紧牙关,他胸中在翻腾。
“晓芙,”他低沉的说:“你还有事在瞒我!”
“是的!”晓芙猛然拿开手帕,红著眼睛看飞帆。“我还瞒著你一件事,你马上就会发
现的事!”
“是什么?”“微珊不是以前的微珊了!”她抽著气,忍不住呜咽。“不是你当年娶的
那个人见人爱的校花,那个光彩夺目的女人。她已经变了。飞帆,你要有心理准备。她以前
的骄傲,快乐,自信,美丽,才华……都已经变了质。她完全不是当年的微珊了。事实上,
她……她……她并不很正常,她的病并没有全好。她一直说重复的话,可是,她非常兴奋,
非常兴奋,她急于要见你。她对于——燕儿和访竹,都一无所知。她以为——你离开黛比之
后,就一直在想念她,还和以前一样爱她,还和以前一样……她说了许多旧事,你在落叶上
题诗,在女生宿舍外拉整夜的小提琴,还有郁金香,记得郁金香吗?……她不停的说,不停
的说……哦,飞帆!我从没责备过你,可是,看到微珊这种情况,我——真恨你,是你,你
毁了她这一生了!”飞帆的身子晃了晃,又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走!”他沉声说:“她不是在等我吗?我们还发什么呆?走呀!”晓芙坐著不动。
“晓芙!”飞帆喊。晓芙抬头望著他,泪光闪烁。
“飞帆,”他说:“我要问你一句实话!”
“什么话?”飞帆不耐烦的问,不耐烦而焦灼。他不由自主的回忆著微珊,微珊偏爱鹅
黄色,鹅黄色的运动衫,鹅黄色的短裤,她活跃在网球场上,长发翻飞,衣袂翩然,身材亭
匀,像一朵盛开的黄色郁金香。是他第一个为她取了个外号叫“郁金香”,后来全校都叫她
“郁金香”。他们结婚的时候是春天,席开一百桌,每桌上都有一朵“郁金香”。噢,那是
多久以前的事了?一个世纪?一万年?一亿年?而现在,她回来了!带著满身心的创伤回来
了!微珊,邓微珊!邓微珊!他曾深爱著、深爱著、深爱著的邓微珊!
“我要问你,”晓芙说:“你还爱她吗?”
还爱她吗?飞帆怎能回答?如果没遇到访竹……噢,访竹!这名字从他心底抽搐过去,
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脑子里混乱成了一团,无法分析,无法思想。他的眼光不由自主的移
向小几,那儿有访竹的照片!
晓芙追随著他的视线,也看到访竹的照片,她下意识的拿了起来。访竹浅笑盈盈,双眸
如水,浑身上下,绽放著青春的光华!她看到那两行小字了: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
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晓芙放下照片,抬眼注视飞帆:“欲同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
处!”她念著那句子,死盯著飞帆。“是吗?飞帆,我就是想问你,去哪边?去哪边?眉眼
盈盈处!谁的眉?谁的眼?”
飞帆背脊上冒出了凉意,他苦恼又苦恼的看著晓芙。谁说过去的事都已化为飞灰?飞灰
也会复活?谁说过去都已过去?过去也会回来!他深深吸气。微珊在等他,微珊急著要见
他,微珊很兴奋,微珊已经原谅了他……
“不管怎样,”他坚定的说:“我现在要去看微珊!我迫不及待的要去看微珊!别的
事,都再说!”
他走向门口,是的,微珊!在这一刻,他心中确实只有微珊,那为了他而浪迹天涯,为
了他而受尽忧患,为了他而带病归来的邓微珊!至于访竹,那即将成为他的新妇的访竹,他
用力摔头,他暂时不能想,暂时不能想……。
他和晓芙很快的走出门,走进电梯。问斜阳21/2611
飞帆走进了晓芙的客厅,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微珊。
微珊蜷缩在那大大的沙发中,正啃著手指甲。事实上,在晓芙带飞帆来见微珊之前,已
经用了将近两小时的时间来清洗打扮微珊,她不能让微珊那种邋遢的样子吓住飞帆。现在,
微珊穿著件晓芙的睡袍,纯白色的睡袍上滚著浅紫色的花边,睡袍很考究,只是,穿在微珊
身上显得太大也太不相称了。飞帆一眼就看出来,那睡袍里的身子是骨瘦如柴的。她的头发
洗得很蓬松,她本有一头乌黑乌黑的长发,现在剪短了,短得只到耳边,并且是参差不齐,
乾燥断裂的。在那蓬松的头发下,藏著一张瘦削的、骨骼突出的脸庞,那脸庞几乎只有一个
巴掌大。她的嘴被她的手遮住了,因为她正猛啃著手指甲,像在吃鸡爪似的。但是,她那对
乌黑发亮的眼睛,却瞪得好大好大。这整个脸庞上,似乎只有这对大眼睛!
飞帆依然被吓住了!怎样都无法把面前这个女人和微珊联想在一起,微珊是神采飞扬
的,是骄傲自信的,是美丽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是妩媚多端的,是灵活爱笑的,是口齿伶
俐的,是……那么聪明,那么灿烂夺目的……而现在,这个女人,这个蜷在沙发中,神经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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