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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处的她

_5 越谷治(日)
  有些人就像O前辈,不挑工作,选择「感觉起来」很安定的道路;也有人像我这样,为了做喜欢做的事情硬是选择荆棘之路(笑)。
  没有人可以决定怎么选才是最幸福的。
  但是路毕竟是自己选的,我会希望自己在离开这个世界时,至少可以心怀「我走过的一生真是幸福」的念头。
  话说回来,前辈只要一喝醉酒就一定会说:「国中时代,我靠着一点小聪明和乳玛琳击退了空手道好几段的人,保护了我的女朋友。」大概是鬼扯的吧(笑)。
  「……哇。」这就是我读完文章后的第一句话。
  不久前我才为了真绪将国中时代回忆夸大五倍的事感到傻眼,结果事实证明我自己才夸大了六、七倍呢!
  「得知这些情报后,接下来就只剩具体行动了。」真绪完全没对我那不堪入目的自吹自捧发表看法,继续带着快要睡着的眼神说:「我准备了各种资料,跟相关人员都先打好招呼,然后不断对上司说:『接下来是交通广告的时代了。』成功驳倒了他们。所以呢,我们的『重逢』绝非偶然喔。」
  真绪红通通的脸上浮现了浅笑。
  我含了一口彻底冷掉的咖啡,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才问真绪:「与其在网路上不厌其烦地搜寻,随便联络几个铁研社办联谊还比较合理不是吗?只要办个几次,就有可能透过铁研圈的人脉找到我们社团吧?」
  真绪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酒气全部吐出似的,接着才用细小到快要消失的声音说:「我自己没办过联谊,不过我认识的人当中有人面很广的女孩子,我曾经试着拜托她看看。结果她说她绝对不要和铁路宅联谊,不肯帮忙。」
  「原来如此,一般人的确会有那样的反应。」
  「所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不过你听我说,我确实有把握不造成公司亏损,实际合作之后的效果也很好。不过我真的没想到,第一次开会你本人就突然出现了。原本想说合作案有个着落后,再透过认识的人联络上浩介就好了。我的心意真的没有半点虚假。这不是什么陷阱、不是什么算计,真的是命运。请相信我!」
  真绪紧握住我放在膝上的手,窥看我的表情,她的眼神摇摆不定,非常不安。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我当然是很开心,很感谢真绪这么拼命找寻我的下落。但我也确实感到困惑不解。
  分隔两地的这十年内,我也没有将真绪这个初恋情人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在放学后的教室和银杏公园的互动,对我而书是伴随着微微心痛的甜美回忆,被我埋藏在心中。没错,我已经安顿好自己的心情,把这些事情都视为过去。
  除了加以美化,我已无法对它们发挥什么影响力。
  然而,真绪却不让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在十五岁那年的夏天画下句点。
  她不断寻找着我,凭借的意志力和毅力远超过山井小姐形容的「不可以小看」。
  我是有办法推测她这么做的理由:因为我是她的初恋情人,我对她很温柔,我是她的初吻对象。但光是这样,她的心意有办法维持整整十年吗?再说,我这个人乏味极了,没有哪个面向具备魅力,是彻彻底底的平凡男子。
  还是说,真绪其实有什么企图?除了爱情之外,她还有接近我的理由?但我没钱、没地位、没名声,接近我应该也没什么好处可以捞。
  我一语不发的这段时间内,真绪的眼眶内开始有泪水在打转了。
  她有办法装哭吗?她是那么精明的人吗?不,她不是。话又说回来,我怎么能不相信她!
  「真绪。」就在我思考要怎么接话时,真绪开口了。
  「我最喜欢浩介了,所以想和浩介在一起,不过普通人不会像我这样阴魂不散,对吧?」
  被她突然这么一问,我态度暧昧地点了点头。「一般人都说女生比较快放手。」
  「对吧?我就是不懂得放手。高中的时候曾有朋友对我说:『你这样想念他好几年,对他来说搞不好反而是一种负担。h所以这件事我才一直瞒着你,直到今天。我不希望你觉得我很奇怪。」
  有个事实绝不能忘记:真绪没有十三岁之前的记忆。
  她当时既没有知识也没有经验,如果说引发乳玛琳事件的我,在她眼中显得异常威风,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加上我总是陪在她身边,还夺走了她的初吻。
  人生经验和婴儿没两样的她,确实很有可能将我视为一个特别的存在——也就是她说的「命运之人」。
  「原本一直瞒着我,现在为什么又想说出来呢?」
  真绪回答我的声音非常含糊,又很细小,好像随时就要中断了:「因为,我要是在说出来之前就死掉的话,浩介就等于是被我从头骗到尾了。总觉得这样是在侮辱你,所以我就趁着醉意说出来了。但你还是开始讨厌我了吧?我果然很不正常吧?」
  「喂,我没说讨厌你吧?」
  「但国中的时候,你常常对我发飙,要我『做普通一点的事』。」
  「你连这种事都还记得啊?」
  「这样你就更讨厌我了吧?」
  「我有那么小家子气吗?」
  「嗯。」
  「『嗯』个头啊!」
  「啊,对不起,我顺势说出来了。」看着缩起身子的真绪,我不禁笑出声来。真绪见状也跟着展露微笑,泪珠从她眯起来的眼角洒落。
  虽说几乎处于酩酊大醉的状态,她还是要挤出所有勇气才有办法做出这番告白吧!她擦拭泪水的动作很生硬,因为手都握僵了。
  我也不是完全不觉得自己被真绪骗了,但怒意并没有涌现心中。真绪捏造的是重逢的经过,而非心意。
  「我真的没有讨厌你喔!老实说,你的执著是很令我惊讶,但也不至于这样就讨厌你吧。」
  我用双手包覆住她小小的拳头,慢慢将她扣紧的手指扳开。
  真绪战战兢兢地问:「你没生气吗?」
  「大受震撼,但没有生气。我反而还在心中摆了一个胜利手势,觉得自己很幸运呢。」
  「怎么说?」
  「国中时代的我,搞不好巧妙地占了你年幼心灵的便宜,乘虚而入,当然我是没有自觉啦!我一定是趁真绪还没有磨练看人的眼光,就抢先坐到你心中那个『命运之人』的位置了。如果我们是在高中时代或大学时代相遇的话,我大概就得跟很多人竞争才能追到你了。所以我才说我很幸运。」
  「你不用安慰我喔,我就是很怪嘛,就是很不普通。」
  「不不不,希望你当普通人的想法早就被我舍弃了,所以你就别担心了。和你重逢时,我觉得你成长的幅度大得吓人,但你也保留了许多国中时代的气质。看似爱讲理,其实思考很武断。看似随兴,其实执著得令人害怕。真绪就是一个矛盾的人嘛。」
  认真听我说话的真绪低着头,很丧志的样子,看到她这种内心想法一目了然的反应,我便回想起国中时代,紧绷的嘴角也绽出笑意。「矛盾也没关系嘛!真绪就是真绪,你现在才突然变成普通人的话,我才真的会不知所措呢!还有,我话要说在前头,我可不打算把我的屁股从『命运之人』的宝座上移开喔。说不定我真的只是因为幸运才坐到这个位置,但我可不会傻傻放手让真绪离开我。我接下来也要继续搞得你头昏脑胀,蒙蔽你看人的眼光!」
  我还不确定要说的话是不是说完了,真绪便朝我扑过来。我猛力一踏,撑住她,差点就要连人带椅子一起翻倒。她的脸颊靠在我的脖子上,而我一面陶醉于她的柔软,一面品尝着意外舒爽的落败感:男人就是像这样拜倒在石榴裙下的。
  真绪拍了拍我酒后发热的肩膀,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想吐。」
  「咦?」
  「我好像快吐了。」
  「等等,你走得动吗?到厕所之前忍得住吗?」
  真绪微微点了个头,于是我谨慎地扶她起身.将她带到厕所中,小心翼翼的程度有如在运送爆裂物。
  「呕——」
  真绪一摸到厕所的洗手台便大吐特吐,呕出酒精和自己亲手做的料理,量多到令人想问一句:「怎么吐成这样?」
  我不断抚摸她的背,不知怎地竟然对她说「加油、加油」,鼓励的话语与眼前状况根本就格格不入嘛。我反复自问还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之后便去转开水龙头、打开浴室门和抽风机。
  能吐的东西部吐出来后,真绪还是喘个不停,肩膀激烈起伏。
  看着我凄惨兮兮却又不可思议、惹人怜爱的老婆,我好想要紧紧抱上去,抱到心满意足为止。
  在充满呕吐物气味的厕所中,我一面抱着这不合时宜的想法,一面轻抚她的背。
  ·
  夏秋两季,只要一到假日我们就会跑到各种地方去。
  我们跑遍区内的大型电影院,在东京都都厅的瞭望台上寻找自己住的公寓,看超现实主义美术展看得满头问号,在神宫球场为高高飞起的棒球欢呼。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时,我们就在附近散步。公寓附近有白子川流过,其中一段有类似亲水公园的造景,我和真绪非常喜欢站在桥上悠闲地俯看锦鲤和乌龟。
  老实说,礼拜五晚上如果工作到十点的话,礼拜六我会希望睡到中午。但前一天工作到晚上十一点的真绪都拉着我的手说「想出门」了,我肯定是不能拒绝的。再说,出门时虽然不太情愿,出门后总是很开心。
  只要和真绪在一起就少不了新鲜事。她在都厅瞭望台指着完全不对的方向说:「看,那是我们的公寓吧?」去看夜间棒球赛的时候,她的身影被投映在大银幕上,好像是被选为「今日幸运儿」之类的吧,还拿到球队吉祥物的玩偶,但玩偶后来被她忘在电车的置物架上,她还对着车站人员哭诉。
  为了填满这十年来的空白,真绪展现了骇人的行动力。去葛西临海公园那次就是个好例子。她在搭摩天轮的时候看到飞过天际的客机:心动不已,就说要去羽田机场。我点头说好真是失策了。我们在太阳西下前看了十几架飞机起飞或着陆,想说她应该满足了吧,结果搭单轨电车的时候她看到大井赛马场,又吵着要去。马匹扬起尘土、于夜间赛马场疾驰着,真绪为它们的美与魄力倾心,买了几张一百圆的单胜马券,结果全都没中,爽快俐落地输掉了赌注金。当天晚上,我做了个巨大的纯种马从天而降还发出金属噪音的梦,痛苦呻吟。
  就这样,我们礼拜六总是玩到全身脱力,礼拜天几乎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只要客户没有发出不合理的「召集令」,我们都会规规矩矩地以这样的模式度过周末。我说不定也和真绪一样,为了填满十年来的空白就性急了起来呢!
  不过,有个地方我实在提不起劲去,那就是位于镰谷的真绪老家。
  拜访两、三次后是有比较习惯了,但泡完澡、躺进给客人盖的被子后还是无法宽心。「不顾反对就结婚」这件事果然还是对心中的某个角落造成了负担。
  「你们真的该去看个一次歌剧喔!专业演唱家的声音真的很厉害,唱到听众肚子都会跟着震动了。」刚泡完澡、身穿睡衣的真绪一面用毛巾擦头发,一面向爸妈诉说歌剧的魅力:「有很多作曲家都有写歌剧,但还是去听莫札特的比较好,他的等级就是不一样。」
  如果我们人在大泉的公寓,我就会用手指戳戳真绪说:「你自己明明也才看过一次。」但在岳父、岳母面前可不能这么做。光是要扮演不断微笑的「乖女婿」就演得我筋疲力竭了。
  「歌剧呀……」岳父和岳母一起歪了歪头。比起新国立剧场,他们似乎更适合去新桥演舞场⑦。「位于初台的新国立剧场好像从秋天演到明年初夏都不会中断喔。他们有制作字幕,所以抓得到故事的来龙去脉。从新宿搭京王线马上就到了,所以你们去个一次看看嘛。」
  「歌剧呀……」岳母又说了同一句话。
  初台站不是在京王线.而是在京王新线——勉强算是铁路宅的我很想补上这么一句,但我看岳母对歌剧没什么兴趣,就算了吧。不管怎么看,我都觉得他们是新桥演舞场那一挂的。
  「好啦,我也累了,要去睡了,晚安。」真绪稍微挥了一下手便走出客厅。拖鞋的声音往楼上移动,庭院的虫鸣声也越来越响亮。
  「不是才十点半吗?」没和女儿讲到半句话的岳父,搔了搔他黑白发丝相间的头,向岳母表达心中不满。
  「她又不是今天才这样,总是按照自己的步调行动啊。」岳母露出自得的表情,仿佛事不关己地喝了一口茶。这时岳父说「要去泡澡了」,便从沙发上起身,带着空酒杯到厨房去。
  岳母指向岳父在走廊上逐渐走远的身影,浅浅一笑:「想和真绪说话却没说到,在闹脾气呢。」
  「呃,我在这边是不是很碍事啊?」
  刚刚岳父说家里好不容易多了一个可以陪他聊棒球或政治的成员,我可能因此说太多话了。
  「不,不是的。」岳母圆润的脸庞上绽放了笑容。「真绪从十六、七岁左右开始就一直都是那个样子,结果他就不知道要怎么和女儿相处了。真绪读国中的时候,他可是黏她黏到我都嫉妒起来了。」
  「这样啊,真难想像。」
  岳母眯起了眼睛,似乎在缅怀当年:「你想想,虽然说是养女,但毕竟也是我们都快五十岁的时候才蹦出来的女儿啊。真绪她爸兴奋到了极点,也吃足了苦头。她穿上国中制服的时候,他就拍着手说『好合适、好合适』。她在运动会拿到第一名时,他在家长席上鬼吼鬼叫。看了她的联络簿,他连脖子都变得毫无血色了;不过那次真是让我的脸也绿了,我们还考虑要不要让她回头从小五开始读起,一路讨论到凌晨。」
  「既然如此,看到她迅速成长的样子,你们一定很开心吧?」
  「改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自然为她感到开心,不过真绪的爸爸少了一个可以照顾的人,反而觉得有点寂寥呢!有一次,真绪好像在我们面前背诵《源氏物语》还是哪部作品的开头吧,真绪的爸爸竟然湿着眼眶说:『她刚安置在我们这边时只会说两句话呀。』我听了也鼻子一酸,没想到他接着说:『高中毕业的我已经没有办法教她什么了,她不会理我了。』我都愣住了。」
  「哇,真难想像。」我笑了一会儿之后,重新坐正。「话说回来,她一开始只会说两句话,也就代表她受到的打击真的很大吧?」
  「打击?」
  「呃,既然她都丧失记忆了,表示她碰到了很严重的事情吧?」
  岳母笑着解释,消除了我的疑虑:她是在真绪接受安置的十天后第一次与真绪见面,当时真绪似乎在儿童福利谘商所的游戏间和年龄不到自己一半的小朋友一起打闹。
  「与其说是陪小孩子玩,不如说她是从对等的角度出发,『和』小孩子一起玩。头发乱翘,裤子没穿好,都露出半个屁股了。我一看到她就产生了一个奇怪的使命感:啊,我非得照顾她不可。所以当真绪的爸爸问我『要不要让那孩子寄养在我们家』时,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根据岳母的描述,真绪当时的举止实在很不像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但因为她说的是真绪,我完全可以想像那是什么状况,同时觉得还算合理。真是太可怕了。
  「所以说,她不仅没受到什么打击,还过得很快乐是吧?」
  「嗯,而且她也不怕生。眼睛漂亮,总是笑咪咪的。听说接受安置第一、两天几乎不说话,但我们安排她寄养之后不久,她就叽哩呱啦说个没完了。说些『什么时候可以去上国中』、『希望暑假赶快结束』之类的话。」
  想到她之后上国中的可怜处境,我反而难过到有点想笑。
  「是说,她刚接受安置时,只会说哪两句话呢?」
  岳母停住伸向茶杯的手,歪了歪头:「没记错的话,最早说的一句话是『国中生』,接着是『我想去学校』。警方以这两句话为线索,向全国各地的自治单位以及国中确认有没有哪个行踪不明的学生和真绪有相同特征,结果什么也没查到。」岳母缅怀十多年前往事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阴沉。「据说文明高度发展的日本到了今天也还有无户籍的孩子,这是因为法律有不完备之处,某些家庭有难言之隐。真绪可能就是没有户籍的孩子呢,她本人虽然没什么异状,但你想想,她被警方接走时的状况,也不太寻常啊!」
  「不太寻常,是指什么呢?」
  岳母瞪大了眼睛:「真绪没告诉你吗?」
  「没有。」
  「那孩子也真是的,竟然不跟自己的丈夫讲。」岳母耸了耸披着羊毛衫的肩膀,笑咪咪地打圆场:「不过啊,你既然不知道,我想你也不用勉强过问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嘛。」
  令人不自在的空气,飘散在虫鸣包围的客厅中,感觉好像我第一次来访的时候。如此一来,我反而更怕被蒙在鼓里了。
  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好像听过奇怪的传言,战战兢兢地将那回忆唤醒。
  「真绪,那时是不是全裸的呢?」
  岳母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
  「你是听谁说的?」
  「国中的时候曾有这样的传言。」我急忙补了一个谎言:「不过只在少数人间流传啦,而且很快就没人提起了。」
  「连学校都……俗话说『人言可畏』,还真是有道理。」
  岳母抬头看着天花板,观察二楼的动静,之后才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警方接获居民通报说「有全裸的女孩子在外头徘徊」,岳父和部下便赶往现场。
  据说真绪当时的意识很清楚,也乖乖听从指示坐上警车。市立医院判断她可能是被卷入了什么状况或事件,因此直接安排她住院。所幸她没有外伤,身心也没有异常。唯一的问题是没有记忆。
  听着听着,总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了,不是因为陪岳父喝下的威士忌发挥了作用,而是因为我不安到了极点。
  真绪为什么会在户外全裸呢?
  她是自己脱掉衣服,还是被别人脱掉的呢?
  如果这件事和别人有关,那个「别人」会是造成她记忆丧失的元凶吗?
  我轻轻将不再冰凉的麦芽糖色液体含入口中,酒精的香气拂过了鼻内黏膜,但我觉得自己现在是不会醉的。
  岳母喝了一口早就冷掉的茶,继续说:「她寄养在我们家的时候当然不用说,就连正式成为我们的养女后,也接受了各种检查和治疗,有一种疗法叫催眠疗法,是用来唤醒患者记忆的。如果是普通的健忘症患者,似乎可以借由这个疗法将记忆一点一点找回来,但那孩子什——么也想不起来,连一点碎片也没有。」岳母说的是很沉重的事,她却笑得很愉快似的。我在心中暗自想着:有这样的女性当真绪的养母,她的不安应该消解了大半吧。
  「也因此,爸和妈才对真绪的病抱持不同看法吧?」
  「是啊。真绪的爸爸到现在还在烦恼,但我啊,已经决定不要再想东想西、深究那些了。先前我也读了许多书、请教了许多人,从外行人的角度尽可能地去探究真绪得的病是什么、治疗法又是什么,但看到真绪成长了这么多,我决定告诉自己『真绪就是真绪』,虽然先说这句话的人是她老爸啦。做妈妈的说这句话或许很怪,但真绪真的是个好孩子吧?只是个性有点怪怪的。」
  眼前的女性和真绪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从小抚养她长大,但我却感觉到她们之间有无比坚实的羁绊,仿佛用手就能摸到。
  岳母揉揉她长了细纹的手臂,继续说:「所以啦,就算被人发现之前的真绪有过什么不幸的遭遇,我也觉得自己的心境不能随之起伏。如果一直在意她的过去、为此哭哭啼啼,是开启不了什么新局面的。再说,那孩子的个性悠悠哉哉的,就算真的被人家怎样,她当时也还不懂,不会有什么心灵创伤。我是这样想的。」
  最后变得有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了。
  岳母一直以来都在和这份不安战斗吧?
  女儿没有过去记忆这点让她解脱,也令她不甘。
  说不定有人虐待年幼的真绪,又说不定是玷污了她。但我没有方法确认真相,也没有那么做的觉悟。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岳母讲,犹豫到最后我决定把自己掌握到的事实说出来:「呃,我无法确定她有没有那个……受到虐待,但是我知道她的最后一线是……呃,完好无缺的。」
  「你说什么?」岳母抛了问题回来。
  我不敢看着她的眼睛,于是就盯着杯垫上的小水滴把话讲开:「就是……我该怎么说呢?该说我是她第一次的对象吗?就是这样子啦。啊,我不是说国中时代的事情,而是今年……今年的事情。我吓了一跳,都过二十五岁了,她还——」
  「啊!」她似乎懂了。
  「对不起,您明明没有问,我还说出来。」
  「不要紧的,你是她丈夫,有什么好道歉的呢?」岳母那小小的眼睛,流出了几滴泪水。「哎呀,真讨厌,我在哭什么呢?明明说自己不要再担心了,这不就代表我在担心吗?对嘛。不过,对啊,都到那个年纪了……虽然做爸妈的不该说这个,但她还真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呢。」
  看到她的笑脸,我的紧张情绪也消解了。
  「那样的人似乎也满多的喔,很多人会说二十多岁的人怎样又怎样,但他们其实都被公司压榨,忙得很,周末只求好好睡一觉,不被打扰。」说着说着,我又开始担心这听起来会不会像是没有性爱生活的夫妇会用的借口。「不过关于这方面嘛,我们两个的感情真的很好,就我的印象来说,甚至可说是真绪比较醉心于……」
  岳母的嘴角往上跳了一下,完了,说溜嘴了,都是因为我喝了平常根本没在喝的威士忌。
  我再度低头看着杯垫,吞吞吐吐地说:「也就是说,她的身心都很健康,和一般人没两样,所以小时候应该没被人乱来。呃,一般来说,受过性虐待的女性都会产生内心创伤,长大后会有避开男性的倾向,但真绪完全没有散发出那种气息。所以她裸体在街上走来走去,说不定只是觉得热……之类的。」
  我越说越窘迫,岳母看着看着就笑了,似乎觉得我很滑稽似的:「真绪是在五月接受安置的喔。我说浩介啊,你不用一直顾虑我的心情。我知道你对真绪是呵护有加。」她挥手做出「少来了」的手势,接着问:「她真的有好好扮演妻子的角色吗?有没有造成浩介的困扰?」
  「没有,她是个好太太,真的。」
  岳母轻叹了一口气:「如果这样就好了。她都到了这个年纪了,爸妈说东说西也没用,但还是会担心她呢。会不会是因为她不是我亲生的?」
  「不会的,我觉得妈跟真绪就像真正的母女。」
  岳母以微笑回应我的嘴甜:「想到真绪啊,就会回忆起过去的荒唐事、笑出声来,不然就是会忐忑不安、七上八下,这可折腾人了。我和真绪的爸爸结婚超过三十年了,有真绪在的这十几年,我们真的过得非常充实。但是啊,她毕竟是从天而降、突然蹦出来的孩子,所以我有时候会想:她会不会哪天又突然消失不见呢?很傻吧?我自己也知道。但不知为何,有时候就是会作那样的梦,然后在半夜惊醒。那孩子在过年的时候带我们去泡温泉,这很好啊,但吃晚餐的时候她突然正经八百地说:当爸妈的孩子真是太好了。说这种别离时刻的台词,不是反而更让人坐立难安吗?真绪的爸爸也感动到哭了,害气氛变得好怪。」
  别离时刻的台词——这句话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仔细想想,真绪说她要自己出旅费时也提到「仅只一次以这种形式表达孝心」。
  只是巧合吗?
  总觉得我在其他地方也碰过令人联想到离别的场面。对了,是真绪在玄关送山井小姐出门的时候。真绪握住山井小姐的手,泪眼婆娑,不断反复说着:「要保重喔。」
  真绪有预感要和大家分开吗?
  别傻了。「仅只一次以这种形式表达孝心」是任何人都可能挂在嘴上,用来掩饰害羞心情的话语—山井小姐那次,她只是醉了。
  「真绪哪里都不会去的。」我的语气突然变得格外强硬。我连忙缩起身子,将剩下的兑水威士忌一饮而尽。
  5
  她脸色不差,没有发烧。不请假,照样去上班。
  乍看之下,我看不出真绪有什么变化,但我总觉得她的活力一点一点地流失了。
  是因为在她老家听岳母说了那些不寻常的迹象,我才变得神经兮兮吗?实际上,她真的变得不那么热中于礼拜六出门去玩了,也越来越常在和室的阳光里午睡。
  由此可见,并不是我自己多心而已。
  真绪就和以前一样,不,是比以前更爱我了,她给我的爱情浓烈到有点令人心烦的程度。
  我自己说这种话也觉得很害臊,但这些都是事实。
  举假日为例吧。
  我起身想去便利商店打发时间,结果原本在榻榻米上睡觉的真绪便坐起身子问:「你要去哪里?」拨开被子跟了上来。
  周末采买的时候也一样。
  我告诉她,她先列好清单的话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真绪就会说:「浩介挑菜的眼光太不可靠了。」硬要跟过来,接着又有气无力地喊累。当她发现我担心地看着她时,又挤出微笑改口说:「啊,骗你的。」最近她就像一天到晚用天线接收我发出的电波似的,不管有事没事都黏在我身边,简直就像回到国中时代。
  又或者以晚上为例。
  我关掉厨房兼餐厅的电视说差不多该睡了,真绪就会打开它说:「还不用去睡嘛。」
  「明天还得早起呀,我们去睡了嘛。」我就算这样说,真绪也不会理我。
  「再撑一下嘛,搞不好会有什么有趣的节目。」真绪自已明明也忍着不打呵欠,却还是不断转台。
  「这时段只有圈内人才喜欢的谈话性节目啊,看了也只会觉得无聊。」
  「那我们自己也来聊圈内人的话题吧!」
  「怎么变成这样啊?」
  「好嘛好嘛,呃,之前啊——」
  她说的似乎都不是非常希望我知道的事,比方说「有点『那个』的人打电话到公司来」、「秋天档期的电视连续剧水准有多低」。当场硬挤出来的话题没有高潮迭起的成分,大致上都很无聊。
  当我被睡意打败、应答声变得呆板时,真绪立刻就会慌乱起来,一下问我要不要泡茶,一下问我要不要切羊羹来吃,变得异常体贴。
  她有些焦虑的模样乍看令人觉得窝心,同时却也带来某种沉重的感受。
  说话说累了躺上床后,她偶尔还会主动凑过来,于是真正入睡的时间又往后延了。她凑过来需索的时候,我总是会回应她。
  真绪全裸走在五月夜色中的身影从我眼睑内侧闪过后,我就无法再闭着眼睛了。当年她幼小的身躯说不定遭逢过不幸,所以我总是忘情地抱着她纤弱的身躯,希望能抹去过往的阴影。
  真绪心中似乎也藏着某些想法,经常碰触我的肩膀、背部或手腕,也曾经用两只手捧着我的双颊,以手指梳过我的头发。那手法和爱抚完全不同,像是在确认我的体温和触感。
  话说回来,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听真绪哼唱〈那不就太棒了吗?〉了。先前不只是煮菜的时候,就连帮植物换盆栽或倒饲料给沙滩男孩的时候,她都会喜孜孜地唱着,最近却很少那么做了。
  「好累喔」的呢喃声取代了朝气十足的旋律。想到她夏天时冲劲十足的模样,就很难相信如今她会抱怨疲劳,咳声叹气。
  这点尤其令我担心。
  真绪和我待的公司毕竟和不同,我掌握不到详情,不过她最近除了常态性的工作之外,似乎还要为某个接手过来的工作赶进度。与轻叹一起脱口而出的「好累喔」,透露了她身上的疲劳有多沉重。
  「怎么了吗?」我试着引导话题,真绪便露出自嘲的微笑:「要一个老太婆管教年轻人实在太辛苦了啦。」
  她好像分了几个工作给较资浅的员工,结果对方还没听完说明就吐着舌头说:「哇,那种事情我没办法啦。」原来如此,这种状况确实很累人。
  「你相信吗?我连说话方式都得教她耶!我讲话稍微凶一点,她就会哭,我哪有办法在她独当一面之前一直帮她擦屁股?我哪来那么多时间?」
  真绪被身心疲劳搞得心浮气躁时,我只能为她做两件事。
  其中之一就是听她吐苦水时不要插嘴,我自己当然也有想要抱怨的事,但当然是以减轻真绪压力为优先。
  真绪一面吃着我买来的现炸肉饼,一面发泄在职场上累积的不满。看她咀嚼的模样会觉得食物好像并不太好吃。安静地听她说些「上头的人真是没有危机感」、「那些杂志编辑来采访时总是采取高高在上的态度,无知还这么嚣张」之类的话是很痛苦的,但她说完如果会好受一点,我就愿意听。
  私奔后的这半年多以来,我和真绪一起学到了很多事,其中之一是:沉默有时候可以传达的爱意是比「我爱你」这句话还要深沉的。真绪看我如此沉默,还不断对我抱怨,就证明了她其实了解我的用心良苦。
  突然间,真绪放下了筷子,嘟起嘴巴:「嘿,你有在听吗?不要一直闷着头,说点话来听听嘛。」
  原来她不了解啊!
  ·
  明白沉默不语也无法打破僵局后,我决定实行「真绪被身心疲劳搞得心浮气躁时,浩介能为她做的两件事」之第二件事。
  「你在照顾花花吗?」听到阳台扶手外侧传来的童书童语,我吓得差点跌坐在地。定睛一看,隔壁阳台有张小小的脸在隔板的另一头窥探着我,是平岩家的小修。
  「危险喔,这样会掉下去喔。」我起身将小修扶到栏杆内侧,然后将身子探到扶手外观察他脚边。看来,他是踩在空花盆上。「小修,不可以踩在花盆上喔,危险喔。」
  我努力想让三岁小朋友理解我说的话,结果连语调都变得幼稚了。
  小修乖乖点头说「嗯」,接着问我:「叔叔,感冒的大姐姐呢?」
  我是「叔叔」,而真绪是「大姐姐」啊?我们明明同年啊。
  「大姐姐现在在厨房煮饭喔。」
  「妈妈也在煮喔,乙大利面——」
  「这样啊,义大利面啊,好棒喔。那你去妈妈那里吧。」
  虽然觉得对不起小弟弟,但为了顺利执行我的计划,我只能清场了。
  「叔叔在做什么?花会开吗?」
  真是的,好个不怕生的孩子。
  「呃,对啊。我要种花,种大姐姐最喜欢的花。」
  「妈妈也喜欢花喔。小修啊,是喜欢这个,无尾熊。」
  小修将手上的无尾熊玩偶往前一送,递给我看。大概是在动物园买的吧?
  「哇——真的耶,是无尾熊耶。」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只是随便回句话,但小修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看他这么有精神的样子,我都内疚起来了。
  紧抓着无尾熊脖子的小修说:「希望大姐姐的感冒能赶快好起来。」
  我们玩所谓的「公主抱」被小修看到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他后来好像还是一直以为真绪的感冒没有好。
  「对啊,要是赶快好起来就太好了。」我也这么想。「那,小修,你差不多该去妈妈那边罗。小修要是帮忙妈妈,妈妈会很开心喔!」
  「我知道了,掰掰!」
  小修用力拉开阳台门,大叫一声「妈妈」后冲进室内。
  这天是礼拜天,无风的正午时分。在极为悠闲的气氛中,我慎重地摆弄着花盆。要摆到不算显眼又确实会映入真绪眼帘中的位置真是困难啊。
  好不容易完成摆设后,我若无其事地走近人在厨房忙东忙西的真绪。
  没人看但也没关掉的电视机传来新闻主播读稿的沉稳嗓音:「京都御所开放给一般民众的秋季参访时段已经开始了……」
  「嘿,阳台上种的那个是叫报春花吗?它开花罗。」
  正在切长葱准备加进面中的真绪嗤嗤笑了:「报春花吗?怎么可能。我早上看的时候连花苞都还没有喔。别管那个了,既然你手空着,就来帮忙剥水煮蛋吧。」
  「看一下就好了嘛,开得很漂亮喔。」
  我站到真绪身旁,左手扶住流理台的边缘,但她没注意到,我手上有一个亮晶晶的白金戒指。
  「借过,我不是说你没事的话,就剥个蛋吗?」
  真绪忙着搅拌锅中的面,把高汤包倒进碗公中。真是完全不甩我。
  「花你三十秒就好,去看一下嘛。」
  「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去呢?我很忙耶!」
  好死不死,我选了一个最差的时间点,还得额外去担心它会被乌鸦之类的东西叼走,但是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
  「不要生气嘛,真的只要一下下就好了。」
  「之后再去看不就好了吗?现在不剥蛋的话面会烂掉。我就在忙嘛。」
  「你的步骤错了啦,在煮面前先剥好蛋不就好了?」
  真绪停下手边动作,深吸了一口气。这下惨了。
  「是浩介自己说中餐想吃拉面,我才决定要煮的,你现在还说那些有的没的?我想说加水煮蛋和菠菜比较豪华,才追加这些好料耶。结果你那是什么反应?你以为是在店里吃饭啊?话说回来,迎春花根本不会在十一月初开呀,不要再说傻话了,快剥壳啊。」
  「呃,对不起,我说步骤什么的实在太过分了。」我双手合十,抵在额头前面。「我帮你顾锅子,蛋壳也会剥好,所以你还是去看一下吧,真的开着呢。」
  「哎唷!」真绪把长筷塞给我,气呼呼地走向阳台。不久后,谴责我的声音传了过来:「果然没开嘛!」
  「你看仔细一点!」
  垂挂在洗手台下方那道门上的计时器响了,我便关掉瓦斯炉。我想像真绪蹲下来察看花盆的模样,笑意自然涌现。
  和室铝门关上的声音传入我耳中,而真绪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像颗子弹似的扑进我怀中。我承受她高速撞击的瞬间,喉咙深处传出「呜」的闷声。
  「怎么会有这个!我不是说过,我不要戒指吗?」
  说是这样说,真绪没松开抱住我的手就在我怀中跳呀跳的。
  「你不喜欢吗?」
  「怎么可能不喜欢!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啊?这不是你挑的吧?你的眼光才没有这么好呢。」
  「你也说得太过分了吧。」
  「啊,抱歉,但这真的是我喜欢的型喔!你是怎么挑的?」
  她一直拜托我说,我就把一个人去挑结婚戒指的经过告诉她了。
  这计划在两个月前就展开了。
  首先,我不知道要送几号戒指给真绪,就偷偷背着她从饰品盒里拿几个戒指出来套在手上,靠体感记住尺寸。
  老实说,我原本尝试要趁真绪睡着的时候,在她无名指上缠线量指围,但是她的睡相实在太差了,害我一直受阻。
  量完尺寸后接着就要去买戒指了。
  一个大男人需要鼓起相当大的勇气才有办法走进银座中央通对面的饰品店,但我听山井小姐说真绪大学时代就相当向往那间店的饰品,便拿出简直像是要抢劫的气势,跨过高到不行的店门门槛。
  那间店显然是以女性为服务对象,我在店里格格不入的程度教人啧啧称奇,不过接待我的店员相当亲切。
  「我和太太是私奔结婚的,没有办法给她订婚戒指,所以我想至少准备个结婚戒指吓吓她。」店员听完我的说明,兴致都来了,简直像是自己要买戒指似的帮我精挑细选。
  「拿到戒指后原本想立刻给你,但后来一直在挑时机,就拖到了现在。」
  我话一说完,真绪就像小猴子一样,黏我黏得更紧了。
  「真是的,这样浪费钱。我死也不会离开这个戒指的。」
  「又说得这么夸张。」
  「我是说真的啊。后半辈子我会好好珍惜它,绝不离身。」
  这句时代感十足的感谢之语,让我笑出声来了。
  戒指款式方面,我听从店员建议(「如果她每天煮饭的话,戴爪镶戒以外的款式可能比较舒服」)选了突起部分比较小的。
  为了让它保有一点质感,我咬牙选了钻戒,不过我并没有选宝石散发出「气派」、「奢华」印象的那种,而是选了戒指弯成S型的可爱款式,我觉得真绪应该会喜欢。她收到后似乎真的很中意,真开心。
  「这样啊,后半辈子会珍惜它啊,那几十年后真绪过世了,我就偷偷背着葬仪社的人把它放进你的棺材里吧。在那之前,你就尽可能戴着不要离身罗。」
  「谢谢你,谢谢!我最喜欢浩介了!」
  「不客气,那赶快戴上去看看吧,手借我。」
  「嗯。」
  真绪总算松开了抱我的手,将紧握着的戒指交到我手中。虽然她已经是我太太了,我还是要说她擦去眼角泪水的含羞表情美到让我看傻了眼。
  我接住她伸过来的左手,将镶有闪亮钻石的戒指移向她的无名指。明明都住在一起半年多了,我还是紧张到手抖个不停。
  「啊哈哈哈哈,暂停一下。」
  「哎呀,总觉得莫名地一板一眼呢。」
  我们相视而笑。
  置身在练马区出租公寓的厨房兼客厅;电视播完新闻了,接着要播歌唱节目。作为交换戒指的场所,这里实在太没有气氛了,但我爱妻的灿烂笑容证明了一件事:时机或情境并不是最大的关键。
  「好。」我调整好心情,将戒指对准她的指尖,接着穿过去。戒指滑顺、毫无阻碍地一路滑到手指根部。
  「咦?」我歪了歪头。
  「哎呀——」真绪苦笑。「有点松耶,浩介没确认尺寸就买了吧?」
  才没有呢!买到戒指后,我还趁真绪不在家的时候拿出她其他戒指来比对,反复确认到底合不合她的尺寸。
  她原本就有一个S型设计的戒指,所以也不是款式导致尺寸不合。如果说是戴起来有些许违和感,那还在意料之中,但我实在没想到会像现在这样明显不合。
  「真绪,你瘦了?」我的声音消沉到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而真绪听到后有一瞬间绷紧了身体,但接着马上就露出笑容。
  「啊,嗯。其实我在减肥啦,反正马上就会复胖了。」
  骗人,她就和往常一样吃不多,不过食量并没有减少。
  这阵子休假都在睡觉,所以根本不可能在减肥。变胖的时候或许会吧,但人怎么可能瘦到连戒指尺寸都变了?
  「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去一趟医——」
  「我说我没事嘛,不要太担心我。」她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脸色确实很好,不像生了什么病,但是……
  「就算身体没问题,你也去检查一下证明自己真的没问题嘛。你要我别担心,我也还是会担心啊。最近又老是会喊累。」
  「我有那么常说啊?」
  「什么嘛,自己都没有发现吗?你每天都会说喔。总之你就去医院给医生看看嘛。」
  「嗯,我会考虑。」真绪暧昧地点了点头,眼睛直盯着刚刚才戴上的结婚戒指。手指往上比,白金戒指就又往下滑了一点。
  「看来不换个尺寸是不行了。」
  真绪摇摇头:「不用啦。」
  「可是这么松会掉下来的。」
  「不要,新换的戒指就不是浩介帮我选的戒指了。」
  「什么歪理啊!真的是那样吗?」
  「真的啊。所以我要大吃特吃,吃到戒指合手为止。浩介也比较喜欢女孩子肉肉的吧?」
  「你是不用吃到肉肉的啦,但是,哎,再稍微胖一点我会比较安心吧。」
  「那我赶快把自己喂胖吧!中餐要吃什么?」
  「嗯?」
  「……啊。」
  我们两个人同时转头看瓦斯炉。
  真绪吸着烂得像乌龙面的泡面面条,其间有好几次盯着左手看,发出「呀哈哈哈哈」的笑声,像是有人搔她痒似的。
  真绪确实如我所想的变得很有精神。戒指的效果极大,她佣懒的笑声一再从午睡时间的和室或夜晚的浴室中传出。
  夜深躺上床后,激动的情绪也很难平复下来。
  她会出神地仰望左手无名指,发出「喔呵呵呵呵」的怪笑声,脚踢得床砰砰响。
  正当我心想「这么开心啊」的时候,她又翻过身来,用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提出一些辛辣的批评,像是「买东西太没有计划了」、「藏在花盆的方式太老套了」,然后把脸埋向我的脖子。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欢欣鼓舞的真绪了。
  搞不好,钻石当中有什么能量正在改善真绪的身体状况呢!
  我连这种伪科学味浓厚的空想都搬出来了。
  在这关头,不管是多微不足道的线索我都愿意追寻,只要它能带领我驱散真绪表情上的阴郁。
  然而,戒指的效果并没有持续太久。
  ·
  听到啪唰一声,我停下了脚步。
  冰水濡湿袜子前端了。
  怎么会这样?我刚刚不想弄湿新西装,还捺着性子在雨中龟速移动,结果一回到家就弄湿裤管。
  原来脚边的地板上有摊蛋糕盘大小的积水。我小小声咒骂了几句,脱掉袜子和西装裤后才拿抹布来擦。
  会是下雨漏水吗?我抬头一看,不像。我怀着另一个揣测看了水缸一眼,果然少了一只琉金鱼。不见踪影的似乎是老和其他鱼保持距离的布莱恩。水缸外和下面的台子都湿了,可见它可能是自己跳出来的。但我在水缸附近怎么找都找不到印花布花纹的琉金鱼。
  真绪好像已经到家了,我打开寝室的门想告诉她鱼不见了,看她会不会有什么头绪。结果房间内的灯没开,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有睡眠时的深沉呼吸声传来。
  又来了。她之前就会这样,但最近格外频繁。
  就在我打算放弃问话、关上房门时,床上的真绪有了动静。
  「啊,你回来了。」刚起床的沙哑嗓音微弱极了,仿佛连落在阳台扶手上的雨声都能将它盖过。
  「我回来了。吵醒你了吗?」
  「现在几点?」
  「刚过十点。」
  真绪起身,打开床边灯,奶油色的睡衣和睡眼惺忪的脸随之浮现。
  「没关系啦,我自己随便吃点东西就好,你睡吧。」
  「不行,我已经买了看起来很好吃的青甘鱼,今天不吃的话会坏掉的。」她如此回答,然后将垂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收进睡衣内侧。真绪拿白金细链穿过尺寸太大的戒指,把它当成坠子来戴了。
  这么做等于只是让外型朴素的戒指垂在胸前,就连对饰品没有钻研的我都觉得有些俗气。
  尽管如此,真绪似乎相当喜欢,每天都戴在身上。将戒指交到她手中的那天还没过完,我就把自己的戒指收回了盒子里。看到她如此珍惜,我都快觉得自己这么做很对不起她了。
  真绪走下床,穿上羊毛衫,眼神迷茫地伸了个懒腰,并亲了我一下。
  「嘿,布莱恩不见了耶!」
  「不好意思,我先上个厕所。」真绪看到我的模样咯咯笑了。「欸,浩介,你穿这样好像变态喔。」
  真绪说完话便走出寝室,一面搔屁股一面进了厕所。她说得没错,身为一个普通人,上半身穿西装下半身穿四角裤实在大有问题。
  我打开房间的灯准备换衣服时,目光被真绪枕头上的黑色细长物体吸引住了。
  走近一看,那是好几十根头发。
  看那数量不像是自然脱落的头发,简直像是整把掉下来的。
  大受震惊的我忘了要换衣服,当场开始拾集那些头发。由长度和柔软度来判断,这绝对是真绪的头发不会错的。
  「真绪!真绪!」我飞奔进厨房兼餐厅,真绪刚好从厕所出来。「真绪,这头发是怎么了?」
  「啊!」
  真绪似乎吓了一大跳,立刻就想从我手中抢过那一束头发。
  我连忙将手藏到身体后方,问她:「之前就会这样吗?」
  「我不知道。」真绪眼睛瞪得大大的,左右摆头。
  这是有所隐瞒的表情。
  「去医院吧,现在太晚了,但礼拜六你一定要去。」
  「怎么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哪里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忍不住大吼:「我很担心啊!真绪说不定得了什么病耶。你一直像这样懒洋洋的,照理说戴起来会刚刚好的戒指一戴却是松的,又掉了这么多头发。这绝对非同小可啊!就算用拖的我也要把你拖到医院。」
  真绪别开视线,笑容暧昧地细声说:「那个头发,是换毛啦,换毛。从夏毛变成冬毛……」
  「我真的要生气罗!」
  我脱口而出的大喊让她身子一颤,畏缩起来了。
  气氛很不妙。她故作轻松想让我安心,结果反而激怒了我;我关心真绪,说出来的话反而吓到了她。
  「……抱歉,我又大小声了。」我道完歉,真绪便隔着睡衣轻握住坠子。
  「非去医院不可吗?」
  「非去不可。请专家检查一下身体。」
  「可是他们找不出问题的,去不去都一样。」
  「你为什么这么随便呢?是你自己的身体耶。」
  「是我自己的身体,所以我很清楚它的状况啊。」
  「你清楚什么?怎么会去不去都『一样』?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我并不想责怪真绪,但听到她那种看破一切的说话口吻,不知不觉就开始咄咄逼人了。
  「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不会的。」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神中蕴藏着意想不到的强悍,我为之震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真绪继续说:「不好意思,让浩介担心了。我要是没有精神,你也会觉得没劲吧。好不容易结婚了却变成这样,你一定很无聊吧。」
  「我在意的不是无不无聊、有不有趣。我是在为你感到不安啊!我想的是:如果真绪生了重病怎么办?生活就算毫无乐趣,我也不在乎啊。」
  真绪点了点头,悄悄靠到我的胸前。「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还没替换掉「变态风」穿搭的我,用双手紧紧环抱真绪,手腕内侧碰到了她的肩胛骨。她的背部之前有这么薄窄吗?
  「去医院吧。」
  「……嗯。」
  ·
  「看,就跟你说我没事吧。」真绪倚着电车门,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
  初冬的太阳即使到了近午时刻仰角还是很低,穿过玻璃的阳光将真绪的咖啡色虹膜照得闪闪发亮。
  决定到医院检查后又过了十多天,真绪才在上礼拜六到区内的大学医院报到。一个礼拜过后的今天,我们得知了结果。
  毫无异常。
  「硬要我举出身体不适的原因的话,可能就只有疲劳或压力了。就如我上个礼拜说的,抽血检查的各项数值都不差,X光片也都没有问题,视诊时也没有发现奥田先生指出的圆形秃倾向。因此,你就算问我病名,我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你说太太并没有生病。奥田先生您还怀疑太太的不适和过去的记忆障碍有关,但这方面的可能性也不高呢。您还说会不会是自律神经失调,但太太本身没有自觉症状,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您就算到身心科求诊,得到的诊断可能也是相同的啊。」中年的男医师有张气色很好的圆脸,他露出沉稳的笑容如此向我说明。
  这是知名大学医院的医师根据各种检查结果提出的看法,我这外行人也就没有插嘴的余地吧。
  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了。真绪没病,都是爱操心的「老公」在杞人忧天。结局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车身有绿橘两条色带的湘南新宿线列车渐渐加速,追过了我们搭的山手线列车。
  「嘿,你差不多该告诉我目的地了吧?」就算我这么问,真绪也只露出一个吊人胃口的笑容,盯着窗外风景看。
  走出医院后,真绪立刻提议:「我现在想出个远门,好不好?」虽然我有点担心她的身体状况,但今天以腊月来说算是个暖活的日子,她也很久没有主动说要出门了,我就没有反对。
  在秋叶原站换搭总武线的时候,我就隐约察觉到她想去哪里了。搭到船桥站后再转东武野田线搭四站,就会到达镰谷站。
  「等等,我们没有做过夜的准备耶。再说,我们突然打扰,对爸妈他们也不好吧?」
  「我没有说要回我老家喔,只是方向相同而已,到船桥之后叫我起来。」真绪自顾自地说完,咚一声把头靠上我的肩膀就睡着了。果然是要去镰谷嘛。
  我们在船桥站走出总武线车厢,到隔壁百货公司吃饭,接着再搭东武野田线。望着窗外高丽菜田和新兴住宅区交错的风景十多分钟后就下车了,目的地果然是镰谷站。
  我们走上没什么车子通行的小路,在小学后门前方转弯,走下之字形的陡坡。
  「完全是到渡来家过夜路线嘛。」
  「偏偏就不是咧。」真绪吊人胃口地歪了歪头。
  陡坡下方有个住宅区,是我搬家之后才盖的。我们穿过它,然后走上梯级宽阔的楼梯。上了高台后再走几步路就会到渡来家了。
  可是呢,我们走到十路口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左转,真绪拉着我的手往反方向走,表示「目的地不在那边」,而往这个方向走,就会到达我住到国三那年夏天才搬离的旧家。
  「我听弟弟说那栋房子已经改建罗?」
  「我知道。今年早春之前我一直住在这里呀。」
  「那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哎,总之就是充满回忆的地方啦。」真绪装傻,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我们缓步走在暖冬的郊区小城,感觉就和平日的散步没两样。
  如果巧遇以前的同学,该怎么解释我们坠入爱河的经过呢?
  我兀自思索着,心情摆荡在警戒和期待之间,但最后我们只碰到以前在社区儿童会担任工作人员的阿姨,吓了一跳。除此之外就没有遇到什么认识的人了。
  「原本是田的地方盖了房子,旧房子也都改建了。总觉得没什么怀念的感觉呢,好像来到第一次拜访的小城。」
  我侧头表示疑惑,真绪便环顾四周:「浩介搬走后已经过了十几年呢。这段时间内你长高了,连视线高度都变了,所以恍如隔世的感觉会特别强烈吧。」
  「原来如此,身高应该也有关联吧。」
  通过我旧家所在地后,我们还是继续前进。真绪拉着我的手绕过长了青苔的水泥砖墙转角,一片鲜黄便在视野中延展开来。
  是银杏公园。
  住宅街原有的面貌已逐渐消失,但银杏树依旧安静地耸立在公园入口。看到它们依旧披着当年那个秋日的黄衣,不禁觉得这几个守门人真的是尽忠职守,几乎教人同情起来了。
  「啊!那棵树!好怀念喔。」
  「对吧?那边都没变。」
  我让突然加快脚步的真绪拖着我前进,从枝干大大延展开来的银杏树下通过。
  就像真绪说的,公园的这一角都没有改变,一样狭小,一样寂寥。
  「走着走着身体就热了起来呢。」真绪将菱格纹夹克挂上铁格子,自己坐到秋千上。垂挂在胸前薄毛衣上方的戒指偶尔会反射树叶筛落的光,一闪一闪的。她屈身摇晃秋千的模样让我想起国中时代,当年的寂寞和安详都被唤醒了。
  上方传来螺旋桨的声音。自卫队喷射机倾斜机翼通过我们头上,转往下总基地的方向飞去。
  只要听到那低沉而单调的声音,就会觉得自己真的来到镰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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