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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处的她

_4 越谷治(日)
  「啊,听你这么一说……」
  婚后确实和婚前不一样,牵手时不会感觉到她手指上有硬物。
  「你这个做丈夫的不该听我说才知道吧?她是在等你啊。把原本戴的戒指移走,等你送她戒指当礼物,这种事你也留心一下吧!」
  「……不好意思。」
  「我不是要你向我道歉啦!哎唷,为什么这么迟钝的你可以结婚,我却没有办法呢?」
  「真是不可思议啊!」
  大概是因为你对小细节太讲究了。
  「对啊,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我的职业不好吗?广告代理公司听起来很气派,但在交通广告圈其实就只会一直做些不起眼的工作。如果不是身在电视广告那种华丽的世界,对女孩子就没什么吸引力了。啊,那这样说来奥田也一样啊,可见,你具备了某种我所欠缺的特质?会是什么?」
  田中前辈开始发牢骚了。
  听着他毫无建设性的发言,我表面上虚应,心里头想的都是「真绪应该已经到旅馆了吧」、「明天几点会到家呢」之类的事。
  「喂?是我。你在搭电车吗?我现在在三宫的旅馆,刚洗完澡。啊——累死我了。明明才六月,关西怎么这么热啊?讲件无关紧要的事:这间旅馆的床好窄,害我开始想念房间的双人床了。先别管那个了,你有好好吃饭吗?不可以早餐晚餐都吃便利商店喔。不知道几点会到家,但总之我明天就会回去了。明天也还要早起,所以我要睡了,掰掰,晚安。」
  我的手机里有来自真绪的留言,留言时间是十点过后,那时我还在烤鸡肉串店的吧台,听田中前辈细数他对过去交往对象的种种不满。
  我拖着沉重步伐走在黑暗、寂寥的路上,反复听着真绪的留言。很想现在就打电话给她,但已经过十二点了,她应该已经睡了吧。
  我从公寓入口的集合式信箱中拿出邮件,进电梯按下楼层按钮后,身体立刻往墙面一靠。我好像比自己想的还要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抵达家门口,打开铁门。
  走入小小的玄关后,白天闷在家中的热气席卷而来。我忍住想要直接躺平在床上的冲动,打开厨房兼餐厅的电灯,喝了水。真绪不在的房间安静极了,鱼缸打气机的声音格外引人注意。
  我打开空调、按下重新加热浴缸水的按键,准备进寝室换衣服的时候走路就开始不稳了。我倒卧在双人床上,像是要黏着它不放似的。
  看来我体内还残留着许多烧酒的酒精。
  动也不动的我呼呼喘了几口气,目光在房间内扫来扫去。
  突然间,放在墙角的化妆台吸引了我的目光,之前我都不太管它,但我记得里头应该放着真绪的饰品盒。
  田中前辈信誓旦旦地说,真绪一定是在等我送礼物给她,但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先确认一下真绪偏好的款式和尺寸当作参考或许也不错。
  我在床单上直起身子爬向化妆台,在它前方盘腿坐定。饰品盒应该是在埋在化妆水和口红之间的啊,但不知为何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她收进抽屉里了吗?
  我记得我当时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顺着酒精带来的冲动打开了抽屉。反正真绪没问过我就检查了DVD盒里头装的东西,这样我们就打平了吧。
  表面镶皮的盒子,就放在三格抽屉最底下的那一格,我拿出来放到萤光灯下,打开盖子。
  里头有四个戒指,三条项链。身为男人的我,并不清楚这样的数量对二十多岁的女性来说是多是少,但总觉得是偏少的。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放在这边的都是她最喜欢的,而「二军」都被她偷偷存放在老家了。稍微一瞥后,我觉得盒子装的大多都是设计简单,但其实很可爱的饰品。
  我拿出一个戒指,试着套到自己的无名指上。
  第一个关节勉强通过,但之后就无法再往下套了,我决定在无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之前将戒指拿下来。
  如果卡在手指上拿不下来的话,天知道真绪会怎么说我。
  就在我打算将盒子放回原位时,我发现抽屉深处有奇怪的东西。
  那是银行的信封,共有两个,而且相当厚。
  我拿起信封,越掂越觉得重,往里头一看,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是成叠的万圆钞票!上面套着银行的封条,也就是说总额为一百万圆,零散的万圆钞票也还有十几张。
  为什么房间里会放着这么多现金?不知所措的我将手伸向另一个信封。里头也装着总额一百万圆的成叠万圆钞票。除此之外,还有真绪的存款簿。虽然隐约觉得打开来看不妥当,但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回头了。
  我看着存款簿上交易纪录,一时间都忘记要眨眼了,两百多万的存款在上礼拜领出了一大半,户头内只剩十万元。
  我拿起手机叫出真绪的号码,又决定打住。夜深了,我也不要在醉醺醺的状态下做出什么躁进的判断比较好。
  我还没收拾好心情就再度播放了手机里的留言。
  「喂?是我。你在搭电车吗?我现在在三宫的旅馆——」那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就和平常没两样。
  我完全没听她说过领出存款的事。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要瞒着我呢?还有,这笔钱她到底打算要用在哪里呢?
  我在半夜醒过来好几次。
  到了早上,那两个信封还是完好无缺地放在化妆台抽屉里。
  我叹了一口残有酒味的气,关上抽屉,喝喝咖啡,走出房间。不管是就肉体面来说,还是就精神面来说,我都无法将固体食物往胃袋里送。
  到了公司也无心工作。时间流逝得极为缓慢,感觉像是故意要我焦急难耐。
  天开始黑的时候,真绪传简讯来了。
  「我现在在新神户站,搭上希望号了 带回家的伴手礼是布丁(音符)到家大概十点了,晚餐请自己简单打点一下。」
  「到京都罗!隔壁的部长狂睡中(- -)zz」
  「已经到新横滨了,就快到家了!可是手机和我都快没电了……」
  真绪传第一封简讯时,我回了一句「了解」,其余的简讯都没回,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对我的心情毫不知悉、悠哉传着简讯的真绪。
  将近十点半,家里的门铃响了。
  「我回来了!啊——是家的味道。」真绪走进玄关后什么也不管就先亲了我一下,接着才深吸一口气。她将行李放到地上,套装也不换掉就「咚」一声坐到厨房兼餐厅的椅子上。
  「关西果然很热呢!热气简直像是从地底涌上来的,啊,这是伴手礼——神户布丁,虽然有点老套啦。比较大的礼盒是要带到公司的,不要打开唷!」真绪从纸袋中拿出礼盒,盯着我的脸看。「你晚餐吃了什么呀?」
  「嗯,啊,我在站前吃了牛肉盖饭。」
  「又吃肉,那我明天晚上就煮鱼罗!啊,对了,我和贵社大阪分公司的人见到面了,他姓关根,大概四十多岁。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真绪看我回答这么随便,歪了歪头:「怎么啦?感冒了吗?」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三天没回家的真绪正在放松身心,而我却得逼问她钱的事情,想到我就觉得沮丧。但既然知情了,我就得说出来,不能逃避。
  「我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
  「咦?是什么是什么?」
  毫不知情的真绪朝我探出身子,我留她在原地,兀自走进房间,从化妆台中拿出信封,再回到厨房兼餐厅。
  「这个。」
  真绪看到我并列在桌上两个信封后,表情越来越僵硬。
  「不是啦。」真绪一面摇头,一面用嘶哑的声音说。
  「什么不是?」
  真绪硬在她小小的脸上挤出笑容:「浩介好讨厌喔,随便打开人家的化妆台。你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化妆来玩吧?」
  「别想蒙混过去,好好回答我,我也为打开抽屉这件事向你郑重道歉。」我朝真绪鞠躬道歉,结果她别开视线,毫无目的地盯着装伴手礼的深绿色袋子看。不管我怎么等,她都不回话。
  「这笔钱,是你从户头里领出来的吧?」没办法,我只好主动出击了:「你明明说过『储蓄即正义』还领这么多钱出来,是要用在哪里啊?这是你拼命工作、省吃俭用才存到的钱吧?」
  「……这又不是我做什么坏事才赚到的钱,要拿来做什么都没关系吧?」真绪嘴巴上不服气,说话时却没看着我。
  「要价数百万,而且不能用汇款买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啊?话说回来,在房间里放现金太危险了,被偷走就完了啊!」
  「……」
  「钱的确是真绪赚的,我没有权利指导你该怎么花,但你找我稍微商量一下不是比较好吗?」我明明在对真绪说话,她却紧闭双唇,目光盯着纸袋不放。「别东张西望了,看着我。」
  「……」
  她还是没有反应。
  「看我这边啦!」
  我的怒骂让她的肩膀抖了一下,接着她畏畏缩缩地抬起头。
  「啊,抱歉……抱歉啊,突然对你大小声。」看到她害怕的眼神,我心头一惊,压低说话音量。「我不会再吼你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钱是要用在什么地方的?是有在投资没让我知道吗?」
  真绪摇摇头不发一语,但微启的嘴唇说明她内心已产生动摇了。
  「那,是赌博吗?」
  真绪再度摇头。
  我不断列举出需要花大钱的事情,希望猜到正解:连带保证人,街头贩卖,美容整形,老鼠会,男公关酒店。
  真绪听了全部都摇头,删去一个可能性的同时就减去了一个疑问,但「她到底要把钱用在哪里」的谜团本身也越滚越大。
  我们隔了一张二人座小桌子相对而坐,令人坐立不安的时间不断流逝着。
  「我是想要改……」嘶哑又细小的声音说。
  「啊?」
  「我说,我是想要改存到其他银行。」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不用把钱领出来,等新户头开好再把钱汇过去就好了,不是吗?你不可能不知道汇款手续费跟遭小偷的风险,哪一个比较大吧?」
  「……嗯。」真绪缩起脖子点点头,看起来又变得更娇小了。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想要改存到其他银行去?」
  间隔没几秒,真绪就开口了:「呃,该说是一时兴起吗?不对,我还是考虑到利息、ATM手续费等等因素,才想改存到对我更有利的银行去……还有,就是那个嘛,有吉祥物的信用卡很可爱,我很想要。」
  真绪的说明瞹昧不清,我怎么听都觉得她只是想到什么就随口说出来。
  「真绪啊……」
  「还是这样好了。」真绪抛了一串连珠炮,打断我说的话:「钱我还是存回原本的银行好了。就像浩介说的,放在房间里就太危险了。明天中午的休息时间我会带到银行去存,抱歉让你担心了。」
  她的脸色惨白,一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吧。只是,我现在如果穷追不舍,恐怕又会对她大小声了。
  我将疑问压回内心深处,轻声问她:「你真的会把钱拿去存吧?」
  「嗯。」真绪点点头,吸了吸鼻涕。
  「拿那么多钱走来走去太危险了,要多跑几趟,一次存一点。」
  「我会的,真的很抱歉。」
  「不会啦。时间晚了,要不要去洗澡了?」
  「嗯。」
  我目送准备换衣服的真绪走进寝室,之后打开电视。但主播正经八百的声音在这个当下听来格外恼人,所以我马上就把电源切掉了。
  之后,这令人快要窒息的气氛还是持续着。
  我们各自做着睡前的整理工作,几乎没有四目相对,躺上床之前也没有接吻。
  结婚以来,我们第一次碰到这样的状况。
  如果是平常的话,我们会在关灯后,望着天花板再聊一下天,聊的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例如车站北口的便利商店旧址开了新店,隔壁平岩家那个叫小修的小朋友今天说了什么话。
  还有,进入梅雨季后我们开始会使用空调的定时功能,要调温度的时候我和真绪就会有摩擦。我说太热了,真绪就会说刚刚好:真绪说太冷了,我就会说刚刚好。你一言我一句,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然而现在,我们背对背躺在同一张床上,盯着掩于黑暗之中的墙壁,默不作声。
  真绪出差回来非常的疲倦,却睡不太着。
  我一直感觉到她一下子调整姿势,一下子抓痒,动作都非常小心,近乎神经质。如果是在平常,真绪的翻身可是粗鲁到床垫都会晃;拉被子的手势就像是要直接把被子抢走似的。
  还是对她说说话吧,我心想。
  刚刚对真绪破口大骂,情绪激动了起来,害我现在根本没有睡意。
  夜晚太漫长了,我无法假装没感觉到她的无精打采,无法彻头彻尾沉默不语。
  我刻意翻个身当作信号,开始说话:「你——」太久没说话,声音都岔了。「你会不会热啊?」
  「没关系。」她回答,还吐了一大口气。
  打破沉默后,我趁势追击:「刚刚对你大小声,真是对不起。」
  「不会,我也要说对不起。」真绪回话的声音有点变调了。
  我看着墙壁,尽可能用我最平静的声音说:「如果无论如何都需要钱的话,就找我商量一下吧。这次事发突然,我吓了一跳才大声骂你,可是你如果好好跟我说,我一定可以冷静地听进去的。我不会要你马上跟我解释,但等我们双方都冷静下来以后,我会希望听听你的想法,好吗?」
  「……嗯。」她乖乖回答了。由此可见,「把钱改存到其他银行」果然是随口说说罢了。但我要是现在就追问真相,只会加深我们之间的嫌隙。重要的不是追究事实牵连的面向,而是解决问题才对。
  刚刚我不知不觉地把脚缩起来了,此时我刻意打直。
  「浩介。」真绪对我说话了:「真的很对不起,害你担心了。我一直在考虑某件事,结果心一急就采取了行动。不过我真的不是要拿去做坏事或做蠢事,请相信我。」
  真绪既然这么说,就代表她真的不是要乱用吧。
  我决定相信她的话。
  「我知道了,只是啊,有很多诈欺之类的骗局都是利用人的善意行使的,你要小心喔。」
  「我也是尝过一点人情冷暖的,不至于被那种程度的事情骗啦。」真绪说着说着噗哧笑了几声。「还有,我才不会去男公关酒店咧。」
  「这样啊,也是啦。」我也静静地笑了。
  脱离了紧张的情绪后,我才注意到有句重要的话我还没讲。
  「真绪。」
  「嗯?」
  「这趟出差,真是辛苦你了。」
  耳边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
  「谢谢。」真绪这么说,同时将她的背部贴上了我的。她明明只离开两个晚上,我却这么怀念她温暖又娇小的身体。
  「真绪。」我再度呼喊了她的名字。
  「什么?」真绪扭动着她紧靠着我的背,同时回应我。
  我这才意识到,我根本没先想好,叫她之后要说些什么。我不是有话要说,只是想确认真绪就在我身边,想确认她听到我的呼喊后会一如往常地回应我。
  就这样保持沉默也太怪了,所以我挑了一句适合这个情境的话来说:「晚安。」
  「嗯,晚安。」
  真绪的话声传入我耳中,也以振动的形式传到了我的背上,我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她亲密的举动固然令人开心,但在梅雨季的夜晚贴紧身体实在是热死人了,她的长发也搔得我脖子痒。
  维持这样的姿势恐怕睡不着,于是我开始思索有没有什么妥当的借口可以让我抽身。想着想着,就进入梦乡了。
  4
  磨蹭背部,似乎就是真绪讨别人开心的方法,而这方法对我有效极了——我听着铝窗外的油蝉大合唱,心中隐约浮现了如此想法。
  我原本舒舒服服地倒卧在空调温度适中的和室里头,此刻却在帮真绪的背按摩。
  真绪在我下方发出夹杂着呻吟的赞叹之声。
  「唔——那里,那里再大力一点。啊——完全按中穴道了。浩介,你好会按喔,和你私奔真是太好了。」
  这就是你急着和我登记结婚的原因吗?
  不久前,真绪才趁我小睡片刻、毫无防备时戳了我的侧腹,意外的疼痛使我不禁大喊一声:「痛死我啦!」真绪立刻变得意志消沉,视线犹疑不定地对我悄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喔。」
  看她垂头丧气到令我都想说声「对不起」的模样,我慌了起来。
  这时,真绪「咚」一声倒在我身旁,开始磨蹭我的背。都二十六岁了(虽然是推测年龄啦),不该用这招讨好别人了吧?想是这样想,当她柔软的身体靠上来,让我闻到甜甜的发香后,我实在很难气下去。「不好意思弄痛你了。」「没关系啦。」像这样令人心痒痒的对话结束后,我们不知不觉地就开始帮对方按摩了。
  真绪真是把我喂成了训练有素的宠物。
  「是说,你找我应该有事吧?」
  真绪点了点头,陶醉闭目的神情依旧挂在脸上。
  「啊,对。我想说这个礼拜还没让你看我的存款簿,要看吗?」
  经过上次存款提领事件后,真绪开始会定期拿存款簿给我看,她那耿直到近乎强迫症的态度让我想起国中的时代,我明明没要求她,她还一直拿汉字练习本给我检查。
  「存款的事不用再提啦,都过一个多月了,也没出什么事,我相信你。」
  「我还特地去刷簿子耶。」
  「我说我相信你耶,你也开心点嘛。」
  「总觉得少做了什么。」真绪表达了她不合道理的不服气后,顺便指示我要按摩哪里:「接下来沿着脊椎按,每个点间隔两公分,力道稍微轻一点。」
  我按照她的指示一点一点位移手指,到肩胛骨附近的时候停了下来。
  「内衣的地方怎么办?」
  「跳过去没关系。」
  「好。」我一路往脖子按过去,心中突然浮现一个疑问:「说到内衣我就想问,真绪你为什么会进『Lala Aurore』啊?」
  「怎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你想想嘛,就算要找内衣业界的工作,以你的学历是有办法挤进顶尖公司的吧。投入创业十年、成绩一般的新兴企业不就是一种赌博吗?我对这点有些在意,所以才想问你。哎呀,我不是要批评敝社的老客户喔。」
  真绪回答的声音透出了一点怒意:「我喜欢『Lala Aurore』的内衣,很可爱嘛,所以我才进他们公司啊。这样很奇怪吗?虽然最近打不太到目标年龄层的消费者,但那就先别提了。人生这么短,不做想做的事就亏大了,不是吗?再说,新公司也比较容易采纳资浅员工的意见呀。」
  「原来如此。」
  这番话对我这个经常与他们打交道、被他们强悍的行事手腕推着走的广告代理公司员工来说,真有一种微妙的说服力。
  「以上这个解释有照本宣科的味道,就别管它了,简单来说就是命运啦!」真绪又继续说:「高中生的时候,我第一次在店头看到我们公司的产品,就觉得心头一揪。当时这个品牌还没有什么名气,所以住千叶县的穷乡僻壤、过节约生活的高中生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接触到的,因此我才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啊!之前,我穿妈妈在超市买了的内衣也没有任何感觉,但看到『Lala Aurore』之后,我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发现新大陆啊。」
  真绪继续叙述自家产品的魅力,声音非常放松,听了会觉得她讲着讲着就快睡着了:「它啊,又可爱、又亮眼、有点大人味,但又不会太浮夸,颜色、光泽的品质都很好。我打从心底想要变成适合穿它的人。靠高中生的零用钱,买个一套就很了不起了,而那一套就成了我的宝物。我晚上会穿着它在镜子前面摆出思哼的动作,完全表现出高中生的幼稚。」
  「内衣真的会让人『揪心』成那样吗?」
  「哎,男人大概不会懂吧,它可是能让女生的眼睛变得像漫画人物一样,有星星在里头一闪一闪的。浩介捡到后来死掉的那只猫的时候,大概也是类似的状态吧。」
  「我可不会想把那只猫穿在身上喔。」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啦,但你不要认定它死掉了嘛,搞不好是被别人捡走了。」
  「是吗?好心到会捡生病动物回家的人没那么多吧。」
  我听了不太开心,反驳她一句:「就叫你不要那样想了嘛。」
  「啊,对不起,我想说的是,人有时候就是会感觉到命运的存在呢。对我来说,接触到『Lala Aurore』是命运,十三年前和浩介相遇更是命运。嘿,浩介觉得和我相遇是命运吗?」
  「嗯,或许是吧。」
  「哇,你怎么说得那么云淡风轻啊!我如果是在结婚前问你,你一定会用力点头说『当然罗』。什么嘛!你是把到手之后就不再献殷勤的那种男人吗?我们不是不顾父母的反对私奔了吗?那我们应该要更甜蜜一点啊,就算在星期六下午玩个搔痒游戏,也不会遭天谴吧?」
  「要玩就来玩吧!」我缓缓伸出手,脖子也好、腰也好,摸到哪里就搔哪里,搔到真绪倒下了。
  「啊哈哈哈哈!」真绪扭动身体,笑得打滚。「投降!我投降了!口水要流『猪』来了。」
  真绪拍榻榻米认输了,所以我只多搔了五秒当作最后攻势,之后就放开她了。
  梅雨过后,太阳和蝉开始发威了。我们走出公寓,它们就拿预先准备好的酷热来款待我们。
  我后悔地心想:既然是这种天气,应该要在房间玩搔痒游戏玩到天黑的,但真绪已经涂了防晒乳、戴了郁金香帽,做好了对抗紫外线的万全准备,所以我实在很难把心声告诉她。
  开始走没几步路,真绪就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曾说好两个人一起出门就要牵手,但天气热成这样,手心、手腕等部位的汗水实在很令我在意。不过真绪并没有表现出反感的样子,我就继续牵着她了。
  「明明都四点了,还真热啊,走出房间五秒钟就出汗了。」真绪嘴巴上这样说,但并没有放手的意思。我对她点点头。
  「还真热啊。」
  现在也好,和真绪背贴背入睡的那个晚上也好,我都有一个感觉:有些事,如果是别人对我做,会造成我的不快,但是让真绪来做,反而会使我觉得很安详。接着,我一想到真绪就在身边,更是开心极了。
  「买完东西要绕到酒行去喔,别忘了。」真绪的眼睛从帽檐下方盯着我瞧,嘱咐我这么一句。
  「好是好,但是山井小姐有那么会喝酒吗?就我先前见到她的印象,她不太有在喝啊!」
  「中华料理餐厅没有日本酒,而且那天打一开始气氛就怪怪的,所以她有所顾虑吧。如果你跟着小百的步调喝酒可是会喝到挂的。不管是在专题讨论班的餐会上还是什么地方,她都会拿起烧酒猛灌,豪迈得很。」真绪谈起这不为人知的轶事,语气就像小孩子一样。
  昵称为小百的山井百香小姐是真绪大学时代的好友,也是我们结婚登记申请书的证人。我原本以为她个性悠悠哉哉的,就像个名门大学毕业的大小姐,原来她的真面目是酒国英雌啊!
  「对了,我想起来了。说到『山井小姐』和『餐会』就得提起那个了吧——大学时代的真绪真的有那个称号吗?」事实上,我不是突然想到的,而是先前一直找不到发问的时机。如今我终于摆脱犹豫的心情,若无其事地问她。
  「啊,你是说『联谊破坏王』吗?嗯,有段时期的确是有这个称号。」真绪的回答也毫不大惊小怪。
  上次我们和山井约在中华料理餐厅吃饭,打算拜托她当我们的结婚证人,结果山井小姐在聊天的时候说溜嘴了:「当年的联谊破坏王竟然也找到命中注定的对象了呢!」我和真绪当场愣住,她连忙说些「私奔真令人向往」、「和初恋情人结婚好像在演连续剧」之类的话,试图打圆场,但她到最后都没能化解僵硬的气氛。
  「这样啊,原来真绪以前是联谊破坏王啊!」我原本是想要简单带过,但不安定的嗓音忠实地反映了我心中的失落。
  真绪连忙摇摇头。「我只是出席率比较高而已啦。怎么了嘛,不要真的对我灰心嘛。身为丈夫的你应该知道我有多洁身自爱吧!」
  「呃,嗯。」我脸僵住了,挤不出像样的笑容。
  「哎唷!果然不该找小百当证人的,要是找小金就好了。」真绪的愤怒转变成了手劲。好痛啊。
  「那,那个小金……就是金泽小姐吧?结果她能来吗?」
  真绪减弱手劲,摇了摇头。「好像很难,她刚刚传了简讯给我,说明天八成会去山梨。」
  「嗯……当编辑的也还真辛苦啊。」
  「嗯,她说压力害她变胖了。已经将近一年不见了,好想看看她喔。」
  山井小姐和金泽小姐原本预定明天要来我们家玩,看来有一个人会缺席了。
  「呃,不过她也不是百分之百不能来,所以菜还是买四人份比较好吧?」
  「对啊,如果小金不能来的话,多出来的菜交给你来吃就好了。」
  我用空出来的那只手隔着T恤轻抚肚皮。「我看我们还是赌那八成的机率好了?最近公司的人都说我胖了。」
  「真的?看不出来耶。大概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所以没感觉吧。」真绪歪了歪头,接着问我:「如果真的胖了,要算是什么胖呢?」
  她的声音充满期待之情。
  「……呃,是幸福胖。」
  「嘿嘿嘿嘿。」我的妻子笑得像是被搔到了痒处。太好了,我好像说出了正确答案。
  真绪挥动着我们牵起来的手,开始哼歌:「啦——啦朗啦朗·啦啦朗啦朗。」
  一如往常,是沙滩男孩的(那不就太棒了吗?)。
  她连「吧——吧吧——吧吧、吧——吧吧」的合音部分,以及近似间奏的「砰、锵锵锵、锵锵锵锵」的慢速桥段都哼出来了,看她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她总是只哼歌不唱歌词,但是从开朗的曲调来推断,这一定是一首歌颂欢乐场景的歌吧。
  「啦朗啦、朗啦、朗啦、朗朗、啦啦。啊,是——平岩——家的——人呀。」真绪把这句话当成歌词唱了出来,迅速地放开了我的手。
  马路对面有几张熟悉的脸孔朝我们走过来,是住隔壁的平岩一家。
  登记结婚的那天,他们家的太太和儿子目击了我们「公主抱」的一幕,后来只要在走廊上遇到他们,大家就会聊个几句。
  他们家那个名叫小修的独生子跟真绪更是合得来,曾来我们家喂过两、三次金鱼。真绪和他正脸相对的时候,总爱戳戳他柔软的脸颊,或是摸摸他的酒窝,而他似乎也不会不开心。
  大概是因为初次见面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小修总是称呼真绪「感冒的大姐姐」,我们听了就会苦笑。
  平岩太太提着两个小背包和纸袋,眼神茫然地走着,注意到我们之后,便挤出大大的笑容。
  「你们好,今天真是热呢。」
  「你们好,真的是很热呀。对了,谢谢你们之前的竹叶鱼板,好好吃喔!」真绪偷瞄了在爸爸背上熟睡的小修的脸。「啊,小修在睡觉,是不是很累啊。」
  看来一点风吹草动是无法惊醒小修了。平岩先生调整姿势,将他重新背好,然后回答:「哎,我们刚刚去了多摩动物园,他搭了狮子巴士、吃了午餐、看到了无尾熊。大概满足了吧,咻一下电池就没电了,小修真是热呼呼又沉甸甸的。」
  「哎呀,真是辛苦了。」
  「哎,我背得全身都是汗。」平岩先生一面苦笑,一面得意洋洋地咳声叹气。
  我和他大约差了五岁,不过他背儿子的模样,使他显得更加年长、风度翩翩。
  「汗,我的汗流下来了。」
  「好好,我知道。」
  做丈夫的伸长脖子,做太太就拿起他脖子上的毛巾帮他擦汗。要过几年,我和真绪才会有如此默契十足的举动呢?
  我们在路边稍微聊一下之后,就向平岩一家道别了。
  就算要我说客套话,我也无法用「纤细」来形容这对夫妻背行李和孩子回家的背影。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有点帅气。
  「总觉得他们是人生赢家呢。」
  真绪一面走一面歪着头说:「是吗?在我看来就是满身大汗的人呀。」
  「你的观点也太写实了。他们确实是满身大汗啦,但看起来很幸福啊。」
  「思。」真绪再度牵起了我的手。
  我也用力握紧她汗湿的手,然后说:「我们是不是不久后也会变成那样呢?看起来很累人,但也很欢乐。」
  就年龄而言,我们还没有到不得不为这件事焦急的阶段,我们也没给自己时间考虑接下来该怎么走就私奔了,因此我们从来不曾正襟危坐地讨论未来的人生规划。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真绪到底想不想要生小孩。
  除了真绪说「今天没关系」的日子外,我们都有在避孕,所以我只确定她不是采取「随时都可以放马过来」的架式。
  不过趁这样的机会有意无意地试探一下也是个法子。
  「搞不好到了某天,我们家就不会是两个人一起外出采买了。」
  「咦?为什么?一起出门嘛。」真绪傻住了。
  「哎呀,不是啦!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搞不好会碰到『不管我们有没有心理准备,时机成熟就是成熟了』的状况呀。」
  我以连珠炮掩盖真心话,而真绪的双眼从帽檐下方盯着我看。
  「浩介,你想要小孩吗?」
  听她的语气就觉得她没什么意愿,所以我马上开始东扯西扯。
  「你的反应怎么是那样啊,我不是马上就想要小孩啦。」
  「养小孩也很花钱呢。」真绪比我讲求实际多了。
  「也是啦,光靠我一个人的收入,别说养小孩了,连缴现在住处的房租都变成相当大的负担呢。」
  「要是住在更靠郊区的地方就好了,不好意思,都是因为我说,现在住的房子很好。」
  「哎唷,我也喜欢那里啊!采光好,也没有令人不快的邻居,再说……」
  我一时语塞,真绪却催我继续讲下去:「再说什么?」
  「嗯,呃,再说那个,有真绪在我身边嘛。」
  咚,真绪的身体撞过来了。
  「今天买生鱼片吧!生鱼片,买高级的!」
  她真是单纯啊!
  我们走在微微蜿蜒的马路上,好一阵子没说话。
  密织如雨的蝉鸣声中,真绪抬头看着积雨云,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说:「我有办法当人家的妈妈吗?」
  难道真绪讨厌小孩吗?这样的念头突然浮现在我心中。
  国中时代,身边的孩子带给她那么多不快的回忆,她就算讨厌小孩也不奇怪。但我也不认为她和小修玩耍时的笑容是演出来的。有一次她甚至还凑上小修的屁股闻了闻,找出他突然变得别扭不安的原因。
  「你当然有资格呀,你要是把这资格卖给别的女人,她还得找钱给你咧!」
  真绪听了我的话,以说不清是点头还是低头的暧昧动作回应我。
  又说不定,真绪是因为没有被爸妈抚养长大的记忆才感到不安,虽然每个人起先都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但大家都有「被养育」的经验,这经验就像照亮脚边的光,让新手爸妈得以在育儿之路上前进。
  自己小时候做了什么事情结果被爸妈骂呢?
  爸妈做过什么让我很开心的事呢?
  就连我心中也储存了许多这类的记忆。
  然而,对于没有「被养育」经验的人来说,养儿育女就像在连星光都没有的幽暗之中摸索。
  「真绪。」
  「嗯?」
  「除了钱之外,如果还有什么担心的事,不管有多小,都要跟我说喔。」
  这次她轻轻靠着我的身体。
  「不,不,我不想聊那么严肃的话题。目前我还想沉浸在不用考虑未来、甜甜蜜蜜的新婚生活中呢!」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
  我在心中暗自嘲笑自己老是操之过急,白担心了。
  在日式丸子店转弯后,我们常去的超市就出现在眼前了。
  ·
  打了好一阵子,让我脸都快红起来的嗝突然止住了。
  山井小姐夹起汤汁都快干掉的凉拌章鱼,继续说话:「虽然叫联谊破坏王,但她的破坏不是一般那种『挑中男人就横刀夺爱』的破坏。她在席间基本上还是谈笑风生,但第一摊结束后就会一个人回家,绝无例外,因此看上真绪的男生一定会在续摊的时候闹场。她造成的是这种破坏啦。」
  我发现山井小姐的杯子空了,便拿起桌上的四合瓶⑥,可怕的是,这第三瓶酒也快空了。
  「请,请。」
  「哎呀,真的是,对不起耶!明明是来祝贺你们新婚,结果还贪得无厌地让你们请客。」山井小姐端出戒慎恐惧的态度,但酒杯还是老老实实地推到我面前了。她比传说中还要会喝。
  另一位金泽小姐最后还是得去工作,所以只有山井小姐来访。她带着羞怯的笑脸递了一个蛋糕给我们,接着看了一下房间的配置还有阳台的盆栽,还对水缸中的沙滩男孩笑咪咪的。她一直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几乎令人觉得她很见外了。不过日本酒端上来之后,状况就有了改变。
  我在自己的杯子里也倒了酒,接着催她继续说下去。「呃,我想接着问,那真绪当初为什么要不断跑联谊呢?」
  山井小姐豪放地干了杯中的日本酒,如此回答:「所以啊,我也问过真绪一次。你到底为什么要参加联谊?结果……」
  山井小姐打住,偷看了人在和室的真绪。「她睡了吧?」
  喝不惯日本酒的真绪不久前就在榻榻米上「砰」一声重重倒下了。
  「你说没关系,她睡了。」
  「结果真绪说:『我的命运之人应该在东京读大学,我在找他。』天啊,我都想打她的后脑勺了,命运之人是什——么鬼啊!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是在找失散多年的国中时代的男朋友。」
  「『失散多年的国中时代的男朋友』的说法,听起来有点加油添醋耶!意思是,在找我吗?」
  「似乎是。」
  「怎么会这样?何必为了我做到这种程度?」我不知道要怎么看待这个事实,总之就先咬一口盘子里剩的春卷吧。「话说回来,她那个方法也太不得要领了吧。」
  「我也这么想,我对她说过类似『找几个国中同学旁敲侧击,总会有人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吧』之类的话,但她回说:『我才不想拜托国中时代的家伙。』心情变得很差。」
  「啊,原来如此。」
  山井小姐似乎对我边叹气边点头的反应很在意,低声问我:「我就趁着醉意问个鸡婆的问题吧。她国中时代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偷瞄了睡着的真绪一眼。盖在她身上的毛巾被规律地起起伏伏,而被薄暮染得像橘子冰沙的积雨云涌现在她上方的窗框中。
  「没有啦,呃,她的倔强和我行我素害她碰上了一些不好的事,结果有段时期她在班上就变得格格不入。」我想了一个情节远不如比实际状况重大的说法,告诉山井小姐,再喝下自己杯中的酒。
  「啊,这样啊,我懂,我懂。该说她的个性就是不爱找别人商量,就擅自下结论吗?自我中心到了极点,所以有的人就是会跟她这一面合不来吧。我反而觉得,『一旦下定决心就坚定不移』是她的优点。」
  「你害我担心起来了,她自己说她大学时代很快乐,但她真的过得好吗?」
  山井小姐失态地将手肘撑上桌面,手掌托腮,倒酒入口。从她的脸色看不出来,但她喝进体内的酒精似乎发挥了相应的效力。
  「嗯——都事过境迁了,跟你说也没关系。确实有人讨厌真绪来参加联谊,觉得『你没那个心就别来嘛』。实际上啊,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只要和她对上眼,就知道她对别人失去兴趣了。『啊,她关上心房了。』」
  「不好意思,内人造成你们困扰了。」我低下头,欣喜地帮山井小姐斟酒。
  「啊,不不不,女子大学这种地方就是有各种观感和感情在搅和嘛,谁看谁不爽都是难免的。就拿我来说好了,我在班上也有不相来往的人啊,虽然有人说真绪坏话,但我觉得真绪应该算是很得人疼的,说得夸张一点,真绪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多到可以围成圆圈的人陪着她。今天没来成的小金,早上还打电话问我『下次要约什么时候』呢!」
  「喔——真绪的周围围了一群人啊!看她国中时代的样子,真是想像不到呢!」
  「这样啊?」
  「嗯,我和真绪反而是被排除在别人围成的圈圈之外。」
  山井小姐原本在用筷子切断蛋卷,听到我这么一说,突然将身子往前一探。「与其说是被排除在圈圈之外,不如说你们两个自己围成了一个圈,而外面还剩很多人吧?」不清楚实情的山井小姐冷冷地说:「好好喔,年幼的两个人朴拙地孕育着爱情,真绪之前就跟我说,你们每天放学回家都会亲亲。」
  「啊?」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咦?你们没有吗?我听她说你们总是在某某公园里谈论未来,然后就在那里接吻。」
  我含了一口酒,等到内心不再动摇后才回答:「并不是没有接吻,但也只亲过一次,什么『谈论未来』、『每天』,都太夸张了啦!」
  「什么嘛,那真绪发高烧的时候,你真的有心急如焚地在她身边照顾她吗?」
  我勉强唤醒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挖掘记忆。
  「呃,该怎么说呢?某年早春我们在户外聊天,结果双双感冒。我记得真绪的脸红红的,所以我才回家拿温度计给她量体温,应该是吧?结果她体温很高,我递了退烧贴片给她,叫她赶快回家。这该说是心急如焚地照顾她吗?」
  「这家伙……」山井小姐瞪了一眼正在小声打呼的真绪,然后又转过头来看我。「当年二十岁的我,每次听她说这些甜蜜情事就痛不欲生,结果呢?这算什么嘛!」
  「嗯,到底算是什么呢?」我歪了歪头,结果,手拿酒杯的山井小姐笑到身体都抖起来了。
  「哎,她不是彻头彻尾在瞎掰,所以我原谅她。她在描述那些回忆时一定夸大了五倍左右,但对她来说那确实就是那么美好的事吧。所以啊,我觉得她能和奥田先生重新联络上真是太好了。我有段时间还怀疑所谓的『命运之人』只是真绪的妄想呢,能亲眼见到你真是不可思议,你确实值得她寻寻觅觅喔。」
  我大概连耳根都红了吧?对方只是稍微说个客套话,我却害臊成这样。
  「没有啦,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说什么『命运』就太抬举我了。不过能和真绪重逢,我真的是打从心底感到开心,也觉得非常幸运。」
  山井小姐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是这——样吗?真的是『非常幸运』吗?我可不觉得思念国中时代男友整整十年的真绪会傻傻地等待你们的重逢喔。」
  「是吗?」
  「你想想,一开始是真绪的公司找上你公司谈合作,你们才在会议上重逢不是吗?」
  只要看山井小姐的表情就知道她想表达什么了,根本不用听她开口。
  「不不不,真绪只是个普通职员,根本没有选择合作对象的权利,再说她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在广告代理公司工作嘛。」
  「是吗?你可不能小看真绪的执著喔,她可是能花一年的时间,只为了找到一款便宜戒指的女人呢!」
  「有这种事?」
  「咦?你不知道?」山井小姐像只猫头鹰似的用力歪了歪头。「真绪很喜欢戒指吧?虽然当年她手上没有很多啦。」
  「嗯,确实是很喜欢。」
  我想到收在化妆台内的饰品盒里放的东西。
  「就是啊,真绪看上了杂志上介绍的一款戒指,我就陪她去买,逛了三间店吧?大概是因为很有人气的关系,每间店都说卖完了。我只说了句真伤脑筋,之后就把这件事忘掉了,没想到一年后的某天,她说:我终于找到了——」
  「闭嘴——」我和山井小姐听到一个无力的嗓音,纷纷转头望向和室,刚好看到真绪坐起上半身。
  她粗鲁地抹掉嘴边的口水,朝厨房兼餐厅走来,步伐就像刚完成月球表面采勘工作的太空人。
  「你醒着啊?」山井小姐问道,脸上表情就像恶作剧被人抓到。
  看真绪的脸就知道她显然才刚睡醒,但她还是态度坚决地说:「我就没在睡嘛,我一直醒着。」她咚一声坐到椅子上。「对了,我们今天有帮小百买日本酒,赶快开来喝吧。」
  「呃,什么赶快啊,我们两个小时前就开来喝啦。」我拿起四合瓶,而真绪用昏昏欲睡的眼神盯着酒瓶看了一下子。
  「啊,对喔!」她似乎醉得很厉害。「那来吃蛋糕吧,小百买给我们的蛋糕。等我一下,我去拿菜刀。」
  「不用了!不用了,你坐好就是了。」山井小姐急急忙忙从椅子上起身。「不是圆形蛋糕,不用切啦。反正我来弄就好,真绪坐着。」
  「这样啊?那我来泡咖啡。」
  「不不不,我来泡。」
  现在的真绪如果摸到杯子,不是翻倒就是摔破,所以我抢在她前面站了起来。但我和动作俐落又殷勤的山井小姐不同,身体左摇右晃的。
  真绪大口吃着有鲜红草莓的奶油蛋糕,说:「好好吃喔。」同时又缠着山井小姐说:「你不要对我家的男人说一些有的没的。」我们听到她用「我家的男人」这种寻常主妇的用语就笑了,结果她又不死心地问:「有什么好笑的?」真绪和山井小姐你一言我一语,都快搞不清楚谁才是做人家太太的了。闹着闹着,我发现天色渐渐暗了,便开了房间的灯。愉快的午后时光就要结束了。
  真绪原本死命缠着山井小姐,逗着她玩。等到她要回家的时候,真绪突然又变成了爱哭鬼。
  「要保重喔。小百身上没有装酒精控制器,所以你自己不要喝太多喔。说是这样说我还灌你那么多。我们去夏威夷那次真的很开心呢!能和你认识真是太好了,我最喜欢你了。要保重喔!」
  泪眼婆娑的真绪牵着山井小姐的手,不断向她道别,听了还以为她们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了。看到真绪的模样,我在心中暗自发誓:再也不要让真绪喝日本酒了。
  弯过日式丸子店的那个转角,即将到达商店街前,山井小姐突然止住了脚步。
  「到这里我就认得路了,之后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呃,但是送你到车站是真绪的意思呀。我再陪你走走。」
  「这样啊,那就麻烦了。」山井小姐笑咪咪地点头示意后,再度迈步前进。
  天空还是明亮的,但夜晚已早一步降临地面,路边成排的街灯也已经亮了。
  「真绪,真是了不起呢。」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山井小姐的话了。真绪今天的丑态哪里称得上了不起呢?
  「是吗?」
  「因为她结婚五个月了?四个月吧,感觉完全没有发胖耶!」
  原来是这方面了不起啊。
  「哎呀,她本来食量就小嘛。」
  「但我还是觉得,能够控制到都不发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月的时候我和她见过一次面,她根本就比那时候还要瘦吧?不会错的,她一定有偷偷在努力。」
  「呃……是吗?礼拜天的时候啊,她都吃完中餐就进和室睡午觉耶。」
  山井小姐听了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好喔,下班后还去健身房的我反而胖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还是增加到一周三次好了。」
  聊着聊着,我们就到车站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让你们请我吃这么多饭、喝这么多酒,今天真的很开心。」
  「不会不会,我们也很开心。请一定要再来拜访我们,下次除了果汁,我什么都不会让真绪沾的。」
  道别前我又听山井小姐稍微谈起真绪学生时代的兴趣,之后我就目送她走进车站大厅,消失了身影。
  回到房间后,我发现半睡半醒的真绪正要把剩菜移到小盘子上,炙烧煎鱼的酱汁大量地滴落在桌面上。我赶紧要她坐下。
  「你醉了,所以我来收拾就好,你休息吧。」
  「嗯。」真绪做了一个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的回应。我把盘子收走,回来后发现她在桌上放了笔电。
  「喂喂,你都这样了还要工作啊?起码小睡一下再开始弄吧。」
  「不是。」真绪轻轻摇了摇头,动作缓慢地重新面向我。「小百做了一些奇怪的暗示,我想说趁这机会把话说清楚。」
  「说什么?」
  「说我是如何和浩介『重逢』的。」
  我觉得耳际热了起来,仿佛有人拿蜡烛靠过来似的。
  「等等,这真的不是巧合吗?」
  「总之,你先看看这个。」真绪打开网页浏览器,经由搜寻引擎连上了我大学时代参加的铁路研究社的网站。「我出社会之后没多久,就在这里发现浩介的踪迹了。我想说浩介喜欢电车,说不定会参加铁路研究会,所以从学生时代我就开始找东京都内各大学的铁路研究会网站,找到一个算一个,追踪它们的内容。」
  「你说什么?」
  「先听我说就是了嘛。」
  真绪要我在她身旁坐下,接着点了几个连结,来到我大三参加的夏季集训的活动纪录页面。
  「啊,是去搭岩泉线那次的。」
  刊载出来的文章是当时的网站管理员佐藤学弟写的,旁边配上冷清的月台以及如今已退役的蒸汽火车的照片。
  看着那小小的图片,我想起了热空气折射下颤动不定的铁路轮廓,还有响彻山林的暮蝉叫声,如今我已经没空跑那种行程了。
  「照片拍到的这个人,就是浩介你吧。」六人合照中那个面对镜头、面露疲态的人确实是我。「虽然没打出本名,而是打成『〇田』,我还是一看就知道是你了。那时心想:『啊,真的找到浩介了。』开心得不得了。但接下来我就一直找不到更进一步的线索了。」
  听了真绪的说明,我的反应只有傻眼可以形容。
  根据「S藤」这个昵称,真绪推测网站管理员的本名是佐藤或斋藤,于是就用「佐藤 铁路」或「斋藤 铁路」等关键字继续搜寻。
  「然后我就找到这个站了。」
  真绪打开一个叫「铁路宅·SATOU的铁日记」的部落格。
  「那家伙搞了这样的东西啊!」
  毕业后,我和佐藤好像在老社员聚会上碰过一次,又好像没有。交情淡成这样,我自然完全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根据部落格作者个人档案,他似乎靠打工填饱肚子,在全国各地展开铁路之旅。
  「这是去年三月的文章,我就是读了这篇才知道浩介在哪里工作。」
  真绪指着一篇标题为〈碎碎念〉的文章,我开始阅读。
  无职生活很快就满一年了。想到未来就不安,但这毕竟是自己选的路。最近不知为何想起了大学铁研社的O斟长(→还是不要打出人家的名字比较好)。
  O学长体内的「铁质」含量稀少,进入铁路研究社的原因也不过是「不知为何就是想参加」。他顺利跑完四年的例行公事(笑)后,竟然进入了铁路广告圈的大型广告代理公司「日本RA社」(→小心起见,这也不要打出全名好了),他看起来根本不像是那个业界的人啊!
  我问过O学长为什么要进那间公司。
  结果他说:「毕竟是和铁路有关系,总觉得很亲切。」那你就去JR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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