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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处的她

_6 越谷治(日)
  「哇靠,我刚刚有一瞬间回到国中时代了。」我刻意眨眨眼,让自己的表情变回二十六岁。「好啦,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就想来嘛。」真绪答得理所当然。
  风起了,拂落许多黄色叶片。我仰望着高度超过建筑物二楼的银杏树。
  「这棵树是不是已经停止生长了啊?总觉得它的大小和十年前差不多耶。」
  真绪也抬起头看。「我想它大概有长得更大吧,只是我们看不出来。毕竟银杏好像可以活一千年以上嘛。」
  「一千年以上啊。光说数字难以想像,不过只要换算成平安时代到现代,脑中就会有个画面了。」
  真绪拿起颜色、形状都像鸭蹼的银杏叶,放到阳光下观察。
  「从这棵银杏树的观点来看,我们的生命不过是转瞬即逝吧。」
  「我说你啊,才刚从医院回来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嘛。」
  「抱歉,不过仔细想想,虽然转瞬即逝,但也没有人说这样不好啊。浩介会觉得自己不能活一千年,是很悲伤的事吗?」真绪正经八百地问我。
  我以高亢的声音回答,好驱走心中莫名的骚动不安:「我是不会觉得悲伤啦。总之,你不要突然间就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虽然医生听了我的想法可能又会笑,但你这样说话我会很担心你是不是生病了。」
  「抱歉……我一直在道歉耶。」真绪悄然微笑。「但我真的没有自律神经失调的问题,也没有圆形秃。你要检查看看吗?」
  「嗯。」我绕到真绪背后,捧住她小小的头。只要能消除心中的不安,要我模仿猴子理毛也没什么。反正也没人在看。
  「等一下,你真的有在检查吗?」我无视不知所措的真绪,不断改变角度仔细观察真绪的头。
  「好怪喔,掉了那么多头发,结果完全没有秃掉的地方。」困惑不解的同时,我也感觉到自己松了一口气。
  真绪转头对我说:「我就说那是夏毛嘛,夏毛。」
  「这玩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笑喔。」
  「太过分了!」
  「好啦,自律神经要从哪里检查啊?」
  「不知道耶,那和运动神经不一样吗?运动神经的话,我现在还有一些喔。」
  真绪起身,走向铁格子。
  「喂喂,你好歹也是刚从医院回来的人啊!」
  真绪不听劝阻,一溜烟就爬上了游乐器材,动作就和往常一样顺畅。
  「看!我又站在顶端罗——哎唷!」站在顶端的真绪失去平衡,立刻伸出双手扶住铁杆。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真不甘心!」伏在铁格子顶端的真绪咬牙切齿地说:「和那时候相比,身体果然是退化了。以前轻轻松松就能站在这种地方了。」
  「下来吧!我知道你运动神经很好了,快下来,二十六岁的大姐姐!」
  我盘起双手站在铁格子旁,看真绪目露喜色地往下爬。
  「我国中之后就没爬过这个了。从上面看到的风景好令人怀念喔,瞬间让我回想起好多事情,像是冰棒掉到地上、捡到别人丢掉的小狗等等的。」
  看她的思考还是像以前一样跳跃,我忍不住笑了。
  「哎,这里是埋藏了各种回忆的地方嘛。」
  真绪盘据在铁格子里头,眯起眼睛。「真的是有很多回忆呢。毕竟是我们两个相遇的地方嘛。」
  是吗?
  「不对喔,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第二学期始业式那天的教室里吧。你忘啦?」
  我一纠正,真绪的嘴角立刻上扬。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哪天啊。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呢。」
  「好险!刚刚那是要唬我的吗?不要若无其事地设下陷阱嘛。」
  我不是要称赞真绪,她却笑到身体都缩起来了。
  再度吹拂过来的风使银杏树巨大的身体抖动起来,无数的叶片散落而下。真绪弯曲身体,从铁格子间探出身体,望着头上的银杏树。
  「黄澄澄的,好漂亮喔!」她对着一片片飞舞而下的落叶投注关爱的视线。
  「我们很久以前也看过这样的场面呢。」
  「是啊。」真绪点点头。
  我双手捧上她的脸颊,将她的头转向我。真绪缓缓闭上眼睛,而我靠了上去。
  但就在我们的双唇即将相触前,我犹豫了。
  「怎么了?」
  「总觉得转了一圈又回到这里了。」
  「转了一圈?」
  我自己也还没有厘清突然降临在我身上的不安情绪,但我还是向真绪解释了:「国中的时候我在这里亲了你,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接着选择逃跑,后来我们又重逢、结婚,回到了这里。就像是绕了一大圈吧?然后啊,虽然是我的妄想啦,总觉得现在要是吻了你,完成了这个圈圈,我们之间就完结了。」
  「浩介真是爱想东想西。」真绪凝视我的眼绅无比祥和。「我到死都会缠着浩介喔。你想想,我可是对什么事都很执著的人呀。」
  「真的?」
  「真的。」
  真绪回答完之后,我便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她的。
  当年那一吻来势汹汹宛如意外事故,如今我们的动作无比轻缓。我握住她扶铁杆的手,任我们的嘴唇相叠好一段时间,希望她的温度多少可以融解我心中的不安。上空传来银杏叶彼此摩擦的干燥声响。
  我移开嘴唇,真绪的眼睑悄然开启。
  不知为何,看着她心满意足的表情,我反而变得更加不安了。
  「真绪。」我更用力握住她的手。「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嘛。」
  「什么表情?」
  「『这样就够了,我满足了』的表情。」
  真绪的眼睛骨碌转了一圈,打趣地说:「做太太的被丈夫亲,如果还不满足,才是糟糕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听妈说你跟他们去草津旅行的时候说:『能当爸妈的孩子真是太好了。』妈觉得你这话很像是离别前夕的台词。真绪,你没有要跑到哪里去吧?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妈真讨厌,怎么把那种事都说出来了。」
  「你实际上到底是怎么想的嘛?」
  「那时候我泡完温泉、吃完好吃的东西又喝了酒,胆子大了起来,就说了平常说不出口的话。就是这样子而已呀。我只要一喝醉就会不自觉地说一些害羞的话对吧?真的只是这样。我来这里也只是因为念旧,真的啦。」
  衬着黄色羽毛般飘落的银杏叶,真绪露出微笑,仿佛觉得我很逗趣。
  是我多心吗?
  总觉得她的表情当中有某种生硬。
  ·
  我很好,不要紧的,别担心。
  真绪坚强的话语令人感动,但她似乎还是很容易疲倦。
  我说都到这里了不去娘家打声招呼太失礼了,真绪却立刻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坚持要「直接回家」。
  另一方面,我提议要搭计程车回镰谷站时,她竟然同意了。在意开销的真绪竟然不反对,我默默感到震惊。
  她和来时一样,一坐上总武线列车就睡着了,而且是熟睡到令我不忍心叫醒她的那种程度。
  换乘电车搭到大泉学园站时,太阳已经快西沉,寒风刺骨。
  回家路上那间超市挂着「特卖日」的布幕,我便问真绪要不要顺道进去看看。然而,真绪只回了一句「今天不用了」,便从店门口走过。
  「你果然还是累了吧。我害你勉强自己了吗?」
  真绪摇摇头。「不是啦。冰箱里的菜很够,就不用买了。」
  她进家门,在玄关坐下,然后不耐地脱起鞋子。
  「啊,好累啊——」她想到什么似的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急急忙忙加了一句:「才怪。我只是随口乱说啦。」
  我大概露出了一个有千言万语想诉说的表情吧。所以真绪才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直接向沙滩男孩说:「我回来了。」然后把外套披到与伸缩桌一组的椅子上,走进屋子深处的和室,拉开窗边的纸门,坐到榻榻米上。
  咚咚。隔壁间的振动传了过来,大概是小修从椅子之类的东西上跳下来了吧。
  「帮我泡茶!」真绪将伸平在榻榻米上的双脚踢得沙沙响,故意向我撒娇。如果是平常我就会叫她「自己去泡!」但现在我实在说不出口。
  「等我把洗好的衣服拿进来喔。」
  我跨过真绪的脚、拉开铝门的瞬间,某个女人的惨叫便刺向我的耳膜:「救命啊!来人快帮帮我啊!」
  那悲痛的呼唤宛如临终前的哭嚎,是从阳台右手边传来的。我将身子探到扶手外,看到一个以夕阳为背景的逆光剪影,顿时语塞。
  小修妈的上半身悬在阳台外,打直的双手伸向身穿运动衫、运动裤的小修。她的手勉强握着悬在空中的小修的左手。
  随后来到阳台的真绪发出尖叫:「怎么办!怎么办!」
  小修的妈妈以不成悲鸣的声音求救:「小修要掉下去了!打电话给他爸爸的手机,他们公司今天在打高尔夫球!」
  我没将视线从小修身上移开,直接对身旁的真绪大叫:「打一一九,叫消防队来,快!」
  「我知道了!」
  真绪冲进屋内的同时,我也撞向阳台上的隔板,轻而易举地将板子撞成两段。我发出不成声的惨叫,恍恍惚惚地紧抓住小修的妈妈。
  她连肚脐附近都悬在阳台外了,这样是不可能把她儿子拉起来的。不仅如此,只要她在稍微前倾一些,母子两人就会失去平衡、一起坠楼。我用右手指勾住小修妈的腰带,紧紧抓住,左手伸向小修的手腕,但构不着。
  悬在空中的小修大概是吓到身体都僵了,不仅没有挣扎,连叫声都没发出。疲软垂下的右手握着他最喜欢的无尾熊玩偶。
  我将倒在脚边的塑胶花盆踢得远远的。
  小修曾经踩在这个花盆上,把头探到扶手之外,就是在我把结婚戒指送给真绪那天。我当时怎么没狠狠骂他一顿呢?
  小修右手一松,无尾熊玩偶掉下去了。
  圆滚滚的灰色玩偶以头上脚下的姿势笔直掉落,速度极缓,简直像是慢动作播放似的。公寓外墙上也有个小小的影子以相同的速度掉落,仿佛是在舔舐墙面。
  玩偶落到下方停车场的瞬间,缓慢延展的时间就切回原来的速度了。无声弹跳的无尾熊在柏油上滚了几下便停住了。
  我开始发抖了,但还是继续往下方伸手,扶手仁在我的肋骨间,磨出令人不快的喀喀声。中指指尖碰得到一点点运动衫的布料,但就是抓不住,阳台栏杆的隙缝非常窄,手无法通过。
  小修妈的手开始抽搐了,当她用尽气力时,小修就只有坠楼一条路了吧。我们人在四楼,下方是坚硬的柏油路面。没救了。会死掉吗?这孩子才三岁就要死了吗?
  小修那天真无邪的表情浮现在我脑海中。
  看到我们的「公主抱」后瞪得大大的双眼,睡在父亲背上时汗湿的额头,小小的嘴唇吐出问句:「你在种花吗?」
  不行,怎么能让他死掉呢?
  我咬紧牙根,将手伸到肩膀都快脱臼的程度。踮脚尖踮到脚抽筋了,口水从齿缝问滴下,但我没空擦。
  小修的运动衫往上滑,穿在里头的T恤露出了一小块,在肚脐附近。不对,不是衣服往上滑,是小修往下滑了!运动衫那柔软的袖子似乎随时都可能会滑脱他的手臂。没时间了!
  「我打一一九了!救援队会过来!」我无法抬头,但听到坏掉的隔板被人踩过的声音便知道真绪跑过来了。「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比较好?」
  拿晒衣杆往下递如何?不,行不通的。三岁的小朋友没有攀住杆子的力气。晒衣绳呢?一样行不通。
  「总之你先绕到我另一边,看有没有办法从那里抓住小修。」
  「我知道了!」真绪绕到我的背后,拿出一不小心就会害自己跌落的冲劲将身子往外一探。我们分别从小修妈的两侧向小修伸手,只差一点点就能碰到他了,但就是捞不着。
  小修妈嘴唇颤抖地挤出喉咙深处的话:「开……开着……玄、玄关门,救援队……会来。」
  「真绪!」
  「嗯!」真绪从扶手旁退开,进入室内,很快又回到阳台了。
  「这里是几号房?」
  「现在问这干啥?不重要吧!」
  「告诉我嘛!我太混乱了,想不起来!」
  「我们住四〇二房,所以这里是四〇三房啦!」
  「我知道啦!三〇三房!」
  「是四〇三!」
  真绪没回话就往屋内一冲。
  路人听到我们对着彼此大吼,抬头一看,吓傻了眼。我还看到几个人慌慌张张拿出手机,通报相关单位,楼下的阳台也有人探出头来。
  我全力大喊:「拿棉被!拿棉被还是床垫铺在下面!撑不住了!」
  下方阳台的那几张脸立刻缩了回去。
  小修的运动衫一点一点地往上滑,露到胸口附近的T恤被夕阳染成了橘色。
  「呜……呃……」小修妈开始呻吟了,双手抖得很严重,双眼泉涌出的泪水浸湿了眉梢。
  「加油!救援队马上就来了!」
  「不行了……他会从衣服下面滑出去。」
  有人将白色或粉红色的床垫、棉被搬到下方停车场了,但光靠那些是无法安心的,救援队还没来吗?
  「混帐!」
  我奋力将手伸到最长,心想:让我构着吧!哪怕只构到指甲!
  尽管如此,碰不到就是碰不到。
  接踵而来的,是衣服摩擦的声音,「窣」,这大概会永远回响在我耳朵深处吧。
  小修妈的双手徒劳无功,如今抓着的部分只剩运动衫了,小小的身体开始往下滑动。右手有一瞬间卡在袖子里,但下一秒钟,小修那无力的双手便摆出「万岁」姿势,毫无抵抗地坠落。反作用力使得小修妈往后一仰,踉跄了几步。
  完了,小修会死掉。
  就在这时,正下方的阳台有一道白影飞扑而出。一瞬间还以为是大型犬,但并不是。从三〇三房跃向空中的真绪将坠落的小修抱入怀中。头下脚上的两具身体越变越小,再这样下去他们会头先着地、猛力撞击地面的。
  下方人群发出的绝望惨叫席卷了真绪和我,在傍晚的天空扩散开来。
  喉咙好痛,我一定也叫出声来了吧?
  真绪在空中缩成一团,她沐浴在夕照下的身体紧紧包覆着小修。原本头上脚下、垂直落地的姿势转了半圈,变成与地面平行,下一个瞬间就落在叠得很乱的棉被、床垫堆上了。
  「真绪!」终于听得到自己的声音了。我丢下瘫软在地的小修妈,朝走廊飞奔而去。没心情等电梯的我跑下楼梯,快得像是用滚的。
  跑到公寓大门外才发现自己没穿鞋子,但我根本没心情回头,直接追向扛着薄床垫跑的人。
  绕进南侧的停车场时,棉被床垫山的周围已经筑起了人墙,这十几个人全部都默不作声。不自然的沉默当前,我的脚是越跑越沉重了。
  不管真绪的模样变得多么惨不忍睹,我都不会把脸别开的。
  在内心发完誓后,我拨开人群。
  最先映入我眼中的,是丹宁布料包裹下的屁股。
  「真绪?」
  四脚着地的真绪听到我的呼喊后转头过来了。
  还活着!
  真绪还活着!
  「真绪!」
  「嘘!」真绪的食指抵上嘴唇,接着比了比被子上躺着的小小身躯。
  「……他不行了吗?」
  「乱说什么啊!他活得好好的,但大概是因为震惊过度,所以恍神了。还有,左肩可能脱臼了。」
  仔细一看,小修的胸口确实有在起伏。
  他左手上浮现的深色瘀青见证了母爱的执著。小修简直像失了魂似的,除了偶尔会眨眨眼以外,身体一动也不动。
  「小修,小修!」真绪轻拍他的脸颊,但他没什么反应。
  「小修!」上方传来心急如焚的呼喊声,我、真绪以及周围的人群同时抬头仰望。是小修的妈妈。
  「妈妈!」小修听到妈妈的声音后回过神来,身体一弹,按着左肩开始哭闹:「好痛!好痛!」仿佛是被火烧到似的。
  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小修,但我和真绪看到他哭总算是安心下来了。
  住在其他楼的中年女性轻轻用毯子盖住只穿一件T恤的小修。
  小孩的尖细哭声让现场气氛渐渐回归日常。
  刚刚一直沉默得像被施了咒的人群之间,总算开始有「太好了」、「救护车呢?」的话声此起彼落。
  「啊,她倒下来了。」周围的某个人抛了这么一句话。我抬起头看,发现刚刚还从阳台探头出来的小修妈已不见踪影。有几个围观民众当机立断跑向公寓大门。
  「浩介。」真绪转向我。
  「怎么啦?」
  「我现在喊累也没关系吧?」
  「当然啊!」
  「啊——累死我了!」
  真绪一伸懒腰,周围人群便笑开了。
  「大家好啊。」真绪害羞地向众人行礼,而在她身旁的我抬头看着三〇三号房的阳台。那里并没有高到令人头晕目眩,但也没有矮到可以让人抱着十公斤以上的小孩坠地,而且毫发无伤。
  「啊!」真绪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惊慌,从毛衣上方摸了摸胸口,确认戒指没掉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对着担心戒指胜过自己身体的真绪苦笑,接着又抬头看了一次阳台。
  (她毕竟是从天而降、突然蹦出来的孩子,所以我有时候会想:她会不会哪天又突然消失不见呢?)
  岳母说过的话自行在我脑中重播。
  「不会吧。」逐渐逼近的救护车警笛压过了我的低语。
  ·
  「多亏有你小修才能得救,哎,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谢意。」送我们到医院玄关的小修爸不断向我们鞠躬致谢,害我们都不好意思起来了。
  真绪一面穿夹克一面说:「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罢了。」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了不起的。从公寓三楼往下跳是该做的事吗?
  小修爸似乎觉得口头道谢不够意思,还从钱包里拿出一万圆钞票说:「至少让我出个计程车钱吧!」我连忙谢绝他的好意:「啊,不用了,公寓离这里也没有很远,真的没关系,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要是拖拖拉拉不走,小修爸搞不好会把钞票硬塞进我们的口袋,于是我们就逃命似的离开了医院。
  回头一瞥,正好看到小修爸向我们深深地鞠躬。
  真绪的皮肤接触到初冬夜晚的彻骨空气后,身子抖了一阵,嘴巴却吐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语:「好啦——走回家吧。」
  「啊?等一下!你忘记你刚从三楼掉下来吗?」
  「我又不是重重摔倒在地,是像天使那样从天而降。着地动作也很漂亮,所以完全没受伤啊!」
  她掉下来的姿态与其说像天使,还不如说是巨大的犰狳。
  不过她没受伤倒是事实,急诊室的医生还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活蹦乱跳的她说:「你真的有从三楼跳下来吗?」
  听说和她一起坠楼的小修也在脱臼的肩膀被推回原位后就不哭了,之后就像小无尾熊那样紧紧黏在妈妈身上,不肯离开。
  我们后来从小修妈那里得知意外发生的始末。
  她好像是在准备晚餐时无意间往窗外一看,正好看见小修跨过阳台扶手,便惊慌失措地冲了过去。结果小修被吓了一跳,失去平衡。
  这次事件当中,伤势最重的人正是小修妈。
  她抓儿子手腕的双手施力过度,彻底僵住了,靠自己的力量无法松开,跌倒时撞到头,肿了一个包。
  院方安排母子两人住院观察一晚。
  真绪也被建议住院观察,但她不知为何坚决婉拒,拿出「我要回家煮饭」这种毫无说服力的理由当作挡箭牌。
  「我说啊,你真的要走回家吗?搞不好要走上二十分钟喔?保谷站就在旁边,我们去搭计程车嘛。」
  「不要,我要用走的。一天搭两次计程车是布尔乔亚阶级才会做的事。」真绪说完立刻牵起我的手,迈开脚步。
  「真的没受伤吗?没有哪里痛?不会觉得恶心?不会头晕?」
  「就说我没事嘛。」真绪嘻嘻笑,接着用她天赐的甜美嗓音向我低语:「那么担心我的话,要不要检查我的身体呀?就像上次检查头发那样。」
  「要。」
  「色鬼。」真绪牵住我的那只手用力按了一下。
  走过路灯时,我注意到自己吐出来的气息是白色的,我刚才没赶上救护车,所以是用跑的来医院。早知道不要带夹克,带大衣给真绪穿说不定还比较好。
  「冷不冷?」
  「不冷喔,浩介呢?」
  「不冷。」
  「这样啊。」
  我突然觉得我们好像在哪里有过类似的对话。
  「很久以前,我们是不是也说过这些话啊?啊,是在善福寺公园的时候。」
  「啊,说过说过。」真绪走在暗处还一面扭动身体,像是被人搔痒似的。「那时候气氛很好,却被小狗妨碍了。」
  那天早晨的气氛有多别扭,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话说回来,真绪那时候还走了真长的一段路呢。我明明……明明在出门前带给你一些身体上的负担。」
  「啊哈哈哈,身体上的负担吗?确实有呢。话说会来,时间过得还真快,已经一年了啊。哇,已经变成往事了。」
  「怎么这么说?明明就是不久前的事。」
  「对我来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我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一个老太婆了。」
  「你在说——啥——呀?」
  「真的嘛!」
  听到她那隐约透露出苦恼的语调,我的心跳大幅加速。
  「我说啊,我们还是不要勉强,叫计程车好了。今晚和明天好好睡上一觉,礼拜一又要开始上班了。」
  我准备拿出手机,真绪却停下脚步拉开我的手。
  她站在路灯的白光下,对着我摇头:「不要,我偏要勉强。因为今天过后,说不定连想勉强都无法勉强了。」
  「你在说什么啊?」
  「我活了十三年,真的已经到极限了。」
  「什么十三年?你二十六岁耶。」
  「也是。」她笑出声来,声音却是无力的。
  「『也是』是什么意思啊?你或许只有这十三年的记忆,但身体年龄差不多是二十六岁呀。话又说回来,二十六岁算什么到达极限啊?起码等你过了平均年龄的一半再说这句台词吧?」
  真绪轻轻摇头。
  「已经超过了喔。」
  「要接『才怪』请趁早。」
  原本是想跟她开玩笑,她却以颤抖的嗓音回答我:
  「这笑话真无聊,我根本笑不出来。」
  「抱歉,我没有要接。」
  我不想延续这个话题,真绪却对我娓娓道来:「你笑不出来也没关系,觉得我是在开玩笑也没关系,总之请听我说。不然的话,我就没有办法好好地把该说的事情传达给你了,我不想这样。」
  「走吧。」听到真绪正经八百的语调,我孬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就走。
  「那我就说个玩笑吧。」真绪一面走一面用沉稳的口气说:「就是啊,我的寿命就快到尽头了。」
  我呼出的叹息冻成了白雾。
  「大学医院都帮你的健康挂保证了,你说这是什么话啊?」
  「也是啦,但我是在开玩笑嘛。就是啊,我的寿命就快到尽头了,所以我不离开不行了。我本来想要消除一切,也就是我留下的一切痕迹,但我还是希望浩介记得我。虽然这样做很任性,但我不想被你遗忘。」
  我牵动脸部肌肉,想挤出一个笑脸:「什么不离开不行、全部消除啊?你在说啥?你是天上来的魔法少女吗?现在是演到动画最后一集了吗?」
  真绪窃笑了几声。「我看起来像是天上来的魔法少女吗?」
  「不像。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是位于惠比寿的内衣公司的公关人员兼我老婆,除此之外,不管你看起来遗像什么我都不认帐。」
  「那你怎么会提到『魔法少女』?这种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我思考片刻后想起那个关键的句子了。「先前妈说,你像是从天而降、突然蹦出来的孩子,所以哪天说不定又会突然消失不见。」
  「……」
  真绪完全没有回应,我们鞋子摩擦过地面的声音回响在夜晚的住宅区道路上。
  微弱的啜泣声传入我耳中。我悄悄望向真绪,发现她捂着嘴巴。
  「不舒服吗?」
  「不是,我只是吓了一跳。」她说完,又吸了一次鼻涕。「做父母的真厉害,竟然感觉得到。」
  「感觉得到什么?」
  「我寿命很短这件事。」
  「白痴喔你!我真的要生气罗!」
  「就说我在开玩笑嘛。你不可以认真回应。」真绪把我的手当成缰绳似的大力甩动。「今天不去见爸妈真是正确的决定。如果看到他们的脸,我一定克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浩介也要好好照顾生养你的爸妈喔。」
  「自己不做却叫别人做啊?」我也想要逗趣地回话,却挤不出像样的笑脸。
  「嘿,我这个人,真的是乱七八糟、很让人搞不懂吧?原本只想怀抱着『期待再见浩介一面』的心情活下去,但仔细想想,自己竟然也度过了愉快的学生生活,还迷上『Lala Aurore』的内衣,进了他们公司。虽然只有最后一年和浩介一起度过,但能保有这段时光真是太好了。剩下的时间不够只好硬要你和我一起私奔,不过结局很圆满嘛,这样就没问题啦。」真绪自嘲地说。
  我很想配合地笑一笑,表情却越来越僵硬。
  「我是不该相信你这些话啦,但我还是要说我不要你死掉,我不要。」
  真绪紧紧扣住我的手,扣到我的手都痛起来了。「我最喜欢浩介,也最喜欢爸妈了,还有高中、大学的朋友,还有工作。成人式的前天,爸爸很罕见地主动跑来找我说话,说:『国中的时候,看你连日常生活都无法自己打理,我一天到晚担心你的未来,但你后来真的很努力,如今成为一个很棒的人了呢。』」
  嘶——是吸鼻涕的声音。
  我想在这时候耍个幽默,想问真绪:「好啦,这个瞎掰的故事你要怎么收尾?」嘴巴张开了,话却卡在喉咙出不来。
  真绪的嘴唇开始发抖了:「我这个人,很自私又很坏心吧?浩介的人生还要继续走下去,连一半都还没过,我却希望你往后也一直记得我。将来你喜欢上其他人的时候,一定会顾虑到我的存在,苦恼万分的。」
  「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但我永远都只会喜欢你!」
  「谢谢。听到你这么说,我觉得喜欢上你真是太好了。」
  我们重新握好手,十指紧紧交扣。
  真绪的手心好温暖,即使在这种时候也能为我的内心带来安宁。
  我们都安静了下来,默默走在夜晚的住宅区道路上。
  抬头一看,白色的半月正静谧地跟在我们后方。
  我要怎么看待真绪那番话呢?
  内容实在是太荒唐无稽了,我无法干脆地点头回一句:「喔,是这样子的啊。」
  话说如此,我也无法笑笑带过。
  如果她只是想耍我的话,应该会再下一番工夫,编出听起来较有可信度的故事吧?既然她没这么做,就表示她在说真话吗?
  不会吧?
  真绪用食指拭了拭眼睛下方的泪水,同时问:「到今天为止,我称得上是一个好老婆吗?」
  「为什么要说到今天为止?」
  真绪不理会我,继续问:「到今天为止,我称得上是一个好老婆吗?」
  「嗯。」
  我一点头,真绪就轻轻用身体撞了我的手一下。
  「我原本对料理没什自信,但煮出来的东西意外好吃,对吧?浩介都吃到稍微变胖了呢!所以啦,我很担心自己离开后,浩介会不知道该怎么吃饭。」
  「我不管你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总之别说那种话嘛。」我噘起嘴。「我做个假设,总之先把合不合理这点丢到一旁,假设真绪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前往某个地方好了。不得不去又怎样?真绪就是真绪,你继续在我身边待着不就好了?我不知道你得去哪里,但不想去的话,就不要去嘛。」
  「谢谢,啊——我真是幸福啊……」真绪的声音开朗极了,仿佛连初冬的风都会被它温热。「能和这么重视我的浩介在一起,真是太好了。你听了或许会生气吧,但我还是要说,我已经满足了,我真的很自私呢。话虽如此,要是情况允许的话,我还是想和你多做一点各方面的尝试啊!」
  真绪说不定真的要跑到某个地方去了,虽然我不知道她打算用什么方法离开。
  我的理智否定这个可能性,内心却几乎可说是确信无疑了。
  「……」
  「我来猜猜看浩介现在在想什么好了。」
  「啊?」
  真绪反复用身体轻轻撞我。
  「你在想色色的事情吧?我刚刚说『各方面的尝试』,你的手就抖了一下。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好讨厌喔。」
  「呃。」
  「好想跟你一起去泡个温泉喔,虽然是我的错啦,我不该花钱花得那么小气。还有,我好想让浩介听听《宠物之声》喔,就是有收录〈那不就太棒了吗?〉的专辑。都在忙别的事,结果拖到现在都还没让你听。还有,我也好想和你大吵一架,吵到心想『我绝对不要原谅你』的程度;这种经验至少要有个一次嘛。」真绪一面吸鼻涕,一面说:「还有,你送了我戒指,我好想要好好回报你。好想再多玩几次搔痒游戏,好想再用公主抱的姿势向你撒娇。好想再和你接吻无数次,拥抱无数次。好想一直、一直待在你身边。」
  她说到最后嗓音开始发抖,几乎不成话声。
  「我就说啦,你留在我身边不就好了?除了吵架之外,你刚刚的要求,我全部都可以帮你实现。」我想笑笑带过,声音却颤颤巍巍,仿佛失去轮轴的车轮。
  「……对不起。」真绪简短回答后陷入沉默。
  我们安静无声地走过白子川上的小桥。
  真绪原本就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连十五和六的公约数都不知道」固然令人震惊,但她之后功课进步的幅度,更是吓人。怀着深得可怕的执著,靠着不得要领的做事方式,她紧追在我这个没什么魅力的男人身后。不仅如此,她还毫无目的的领出自己的存款;明明掉了大量的头发,头上却看不出痕迹;从三楼跳下来,却连擦伤都没有。
  她说不定得离开这里前往别的地方了,尽管我不知道原因何在。
  光凭我的力量,说不定无法挽留她。
  我连忙将浮现在脑海一隅的想法驱散。
  真绪的唇间挤出了两个字:「……才怪。」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什么『才怪』?」
  「你怎么露出那么苦恼的表情啊?我就在你身边呀。」真绪开始甩动我们两人牵起的手。「真是的,我事先就说是开玩笑了,你还这么容易就上当。真是单纯的人。」
  「咦?什么啊?你没有要跑到别的地方去吗?不是要永别了吗?」
  「我这种人,就算去了也会马上回来呀,刚刚去医院也一样啊。」真绪一面撞我的身体闹着玩,一面回答。
  今晚是腊月之夜,汗水却以非比寻常之势渗出我的背。
  「你也太坏了吧。你要是哭哭啼啼地说话,不管内容再怎么荒唐无稽,别人都会当真啊!」
  「『堆』不起『堆』不起。讲到一半气氛变得很沉重,我就很难收尾了嘛。」
  听着她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脱力的膝盖顿时抖了起来。
  「什么嘛,哎唷!我都快心灰意冷了耶,结果是开玩笑喔……」
  「真的很对不起,那个,大概是因为从三楼跳下来的时候,极乐世界从眼前闪过,所以我才突然变得很想确认丈夫对我这个老婆的爱情。」真绪走路的同时,身子也半倚在我身上。「所以你刚刚说『我永远都只会喜欢你』的时候,我都毛骨悚然了。」
  好个天兵,真绪果然就是真绪。不对,她会不会是故意装出天兵的模样?这也是一个解读的方向。
  「我到现在膝盖都还在抖耶。」
  「对不起,我看气氛合适还提出一大堆要求,说『这想做,那也想做』。说着说着,我自己也五味杂陈起来了。」
  「我说啊,真绪。你沉浸在自己那番话里头,陶醉得很,而我可是听到都快哭出声来了耶。你要怎么安抚我的情绪啊?」
  「真的很抱歉,我就用这个方式来赔罪吧?或者该说是我自己的乞求呢?」真绪望着一旁,把我的手抓到她的胸前。「哎,检查报告的数字都很漂亮,所以今晚要久违地大战一场也无妨吧。这样说有点不尊重,不过隔壁既然没人在,也就不用忍着不出声了。」
  「但你才刚从医院回来耶,而且一天就挂了内外两科。」
  「两科的医生都为我的健康挂保证呀。而且看了丈夫男子气概十足的一面后,我现在内心蠢蠢欲动喔,几乎可说是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真绪的身体贴得更紧了。
  就算要我说客套话,我也无法用「有分量」来形容她的上围尺寸,但那柔软、膨起的部位一旦压过来,我还是会心跳加速。
  「我知道了。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就接下你的挑战书吧。还有你刚刚提出的那些要求,凡是今晚就做得到的,我全部都会做。先是用公主抱把你丢到床上,搔痒搔到你不能呼吸,再对你做那个和那个,做到你满意为止。」
  「我现在倒是没自信可以活着看到明天的阳光了。」
  我无视真绪僵硬的微笑,继续说:「对了,加入浴剂到浴缸里,当作是在泡温泉吧。改天再正式去温泉之旅!」
  「好耶!也互相帮对方洗身体吧!反正明天是礼拜天,就全力开启笨蛋夫妇模式,摸到三更半夜吧!」
  「三更半夜?你太天真了!天亮之前我是不会让你睡的!」
  「哇,还真是有干劲。」真绪笑开了,肩膀随之起伏。
  我告诉自己,已经没事了。
  我们租的房子出现在道路前方了。
  ·
  窗帘在朝日曝晒下鲜红如番茄。
  当我们从浅眠中醒转过来时,它便回复成轻飘飘的浅褐色块。
  自微小隙缝中射进来的炫目光线,以及日本山雀的尖鸣告诉我们,新的一天早已拉开序幕。
  我抬头看床边桌上的闹钟,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已经快中午了,但我早上七点才睡着,所以困得不得了。
  就在我闭上眼睛准备赖床时,房门另一头的厨房兼餐厅传来的欢欣鼓舞的哼歌声。是〈那不就太棒了吗?〉,好久没有听真绪哼了。
  我揉着喀喀作响的背和腰,打开房门,奶油融化的香味扑鼻而来。「早安——」真绪正好将蛋液倒进平底锅。「这是早餐,要吃吗?要的话我就再做一个欧姆蛋。」
  「早安。那就麻烦你做了。」
  上完厕所、洗完脸后,我在桌子前面坐下。
  真绪的哼歌声不断传入我睡眠不足而茫然的脑海中。
  真绪的穿着走休闲风,是旧连帽上衣搭上裤管磨破的牛仔裤。她一面哼唱一面晃动手中的锅子。「朗啦啦——朗朗啦朗啦朗啦朗啦朗啦——啦——朗朗呜咿——呜——」
  连合音的部分都唱了,看来今天早上的心情特别好。
  「做好罗!」
  听到真绪的喊声,我便起身去把盘子和杯子等餐具拿过来。欧姆蛋、培根、吐司、沙拉、橘子汁、咖啡、优格在完全扩展开的伸缩桌上排得满满的,让人联想到给不习惯外出的游客吃的自助早餐吧。
  「份量真惊人……」
  真绪无视我的碎碎念,双手合十说「开动了!」后便拿起对切的半片吐司,大口晈下。
  二十分钟后,我拼死拼活将真绪吃剩的欧姆蛋和吐司塞进胃里。我平常只吃吐司配咖啡当早餐,所以吃这么大份量的食物真的很勉强。
  「当初欧姆蛋要是只做一个分着吃就好了。」
  「我也真是学不乖呢。」真绪屈起身子,笑得五官都皱成一团了,似乎是真心感到愉快。我见状也跟着笑了。
  「好啦,来收拾吧。」我拿着空餐盘起身,真绪也跟着离席。
  「那我去拿报纸罗。」
  「嗯。」
  真绪在玄关准备穿凉鞋时突然转过身来跑向我,室内拖鞋踩得劈啪响。
  「今天的早安亲亲忘记了。」她的嗓音一如往常地撩人心弦。
  我点点头,她便把手搭上我的双肩,嘴唇轻轻一啄。
  「先出去罗。」真绪小幅度地挥挥手,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出玄关。
  此后,她再也没有回来了。
  6
  真绪只留下一句「我去拿报纸」便失去了踪影。
  她毕竟是个随兴的人,可能忘了该办的事就在外面跟别人闲聊起来了吧?我心想。
  一小时过后,她还是没回来。我开始担心了,走下一楼却发现,报纸依旧躺在集合式信箱里,附近也不见真绪的身影。公寓入口前面那条路上没看到人,也不在建筑物南侧的停车场。
  这时,平岩一家正好从医院回来。我简单打个招呼后,问平岩太太有没有看到真绪,结果对方露出一个大惑不解的表情。
  「没有耶,我不是很清楚耶。」看到对方不知道在畏缩什么的样子,我又更焦急了。
  「真绪说要去拿报纸,结果就没回来了。她没换外出服,钱包也还放在房间,我想应该不会跑到太远的地方去。你们有没有遇到她本人呢?她有没有说什么呢?」
  我哀怨诉说的模样大概吓到小修了吧,他躲到妈妈后面了。
  「小修,你知不知道感冒的大姐姐去哪里了?」
  小修胆怯地摇摇头,而爸爸代替他出声了:「奥田先生,你也差不多一点吧,你说真绪是谁啊?我们怎么可能认识她呢?」
  他挡在我面前把话说完后立刻快步走向电梯,似乎是想保护妻子和孩子不受我的威胁。茫然目送平岩一家离去的我,想起了真绪昨晚的「玩笑」。
  (我的寿命就快到尽头了,所以我不离开不行了。我本来想要消除一切,也就是我留下的一切痕迹。)
  我立刻折返家中,但那里什么变化也没有。时尚杂志和食谱都还排放在和室的书柜上,衣橱里的衣服、双人床的粉红床单也都还在,原封不动。
  那果然只是玩笑话。记忆和物件是不可能被消除的。平岩一家人只是还没走出昨天意外带来的冲击,所以才怪怪的。
  我拿起电话,拨到真绪老家。接电话的是岳母。
  「啊,妈,我是浩介。」
  「……请问是哪位?」她的语气紧绷又冷淡。
  「我说我是浩介啊。」
  「谁家的浩——介——呢?我们家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喔!」电话另一头的岳母尖声说:「你是诈骗集团的人吧?想要骗人家汇钱给你们?我先生是那个、那个警官喔,你这招是骗不倒我的!」
  「不,不是的——」
  对方挂掉了电话。
  (我们家没有女儿也没有儿子喔。)
  那冷淡的嗓音黏附在耳道深处,无法摆脱。
  太阳斜挂西方天空时,真绪还是没有回家。她似乎有带着手机出门,所以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她。然而,话孔中传来的不是她的声音,而是预录的讯息:「您拨的电话是空号,请确认后再——」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我一面低语,一面在两卧房一厨房的公寓内漫无目的地踱步。
  到了晚上,我才向警察报案,请他们协助搜索。
  失眠彻夜,礼拜一来临了。
  我考虑待在家里等真绪,但我有不得不处理的工作,别无选择只能上班去。
  朝会时间焦急难耐,会议一结束我立刻打电话到「Lala Aurore」去,请对方帮我转接梶尾部长。照本宣科地寒暄过后,我立刻切入正题。
  「对了,渡来小姐现在在贵公司吗?」
  「咦?你是说渡利吗?」她的声音透露出困惑。
  「不,是渡来小姐。渡来是她的旧姓。」
  「你是问公关部的人对吧。」令人不快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我们这边没有这个人耶……
  她的台词完全在我意料之中,却反而在我心中烙下更大的创痛。真绪高中时代就爱用这家公司的产品,怀抱着憧憬入社。如今,她留下的足迹也被她毫不犹豫地消去。
  我想要换上若无其事的表情回去处理工作,但心中的不安和焦躁却随着时间过去渐渐增幅。我一抓到工作空档就打电话回公寓,内心还抱着一丝希望,但真绪不曾接起电话。接着,我开始担心她只穿连帽上衣和牛仔裤出门可能会冻伤,不断抬头看窗外的云。睡眠不足导致我头晕目眩,但我完全不想跷班补眠。
  到了下午,我挤出笑脸走到上司的位子去。
  「田中先生,现在方便说话吗?」
  「嗯?」田中先生挺起背,椅背便嘎吱作响。
  「是有关『Lala Aurore』的事。」
  「喔,怎么啦?你不会事到如今才说想回去当他们的接洽窗口吧?」
  「不,不是的。我是想问,那家公司曾经有个叫渡来的员工吧?」
  「渡来?没有喔,我没听过。」
  田中前辈的答覆果然和梶尾部长或平岩先生一样。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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