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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舌呐喊的夜晚

_9 逢坂刚(日)
  通往后方的走廊中段放出的灯光勉强掠过大厅入口。借着二楼楼梯转角处射下的光线,好不容易才看出那儿有个楼梯。而大厅本身,黑得就连睡了一头大象恐怕也看不见。
  当他们面面相觑盘算该往哪走之际,车子的引擎声低沉响起,溅起沙子,车头灯扫过玻璃门。大杉借着那道光线,对津城紧张的脸投以一瞥。
  “现在被发现就糟了。先躲起来吧。”津城低声说,把大杉往走廊推。坚硬的水泥地上,鞋子的回音大得惊人。二人匆匆踮起脚跟,蹑足走向走廊最前面的那扇门。压下握把,潜入房中,一片漆黑看不清,一股混合了油与霉味的气味扑鼻而来。
  把门关上只留一公分缝隙,两人的脑袋上下交迭从缝隙往外窥视。玄关门似乎被打开了,急促的脚步声在大厅回响。大杉屏息抬眼朝走廊灯光最远处看去,视野中倏然闪过黑黑的人影。可是脚步声的主人没走进走廊,而是轻快地走上了旁边的楼梯。
  脚步声一消失,两人同时吐出一口气,直起身子。大杉抹着额头汗珠说:“潜进来是很好啦,问题是接下来怎么办。就算当场撞见若松警视和丰明企业的人在一起,光是那样也无法定罪吧?”
  “就是啊。今晚您被抢走的照片,要是能在这里找回来,或许还能想个什么出路。”
  大杉突然想起之前去调布第一医院探望仓木时,仓木对津城这个人的评论。连仓木提及时讽刺歪起的唇,这时都在眼底浮现——津城的工作,与其说是纠举警界内部的不法,毋宁该说是负责擦屁股不让丑闻外泄……
  津城打开门,滑步上走廊,大杉也紧接在后。津城用大拇指比着走廊深处。
  “往这头走走看吧。从另一个楼梯上二楼。”
  二人静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迈步走出。大杉一边跟在后面,一边不由自主地望着津城逐渐稀薄的头顶。这个身材矮小、目光锐利、客气得可笑的男人,到底打什么主意?不,不管他在打什么主意,都不关我的事。我只要照我看到的如实报告就行了。我才不会屈服在警察厅的压力之下。
  穿过谈话室和放有桌球台的大厅旁,尽头是个右转上楼的楼梯。津城率先往上走。转角处挂有各楼层的导览板,津城的手指滑过板上。
  “院长室在三楼。去看看。”
  上了三楼,放眼环顾走廊左右,某个房间里隐约传来女人的啜泣声。
  津城抚摸下颚,“这里空荡荡地一览无遗。无论是谁从房间出来都能立刻发现我们。”
  “不晓得院长室在哪里。”
  “去楼顶看看吧。从上面一看,就知道哪个房间亮着灯了。”
  大杉有点依依不舍地看着走廊。油毡地板上,四处散置着长椅和洗衣篮、推车,可是没有任何地方足以藏身。
  “大杉先生。”
  听到呼唤转头一看,津城已经抬脚踩在通往楼顶的阶梯上了,右手不知几时已握着笔型手电筒。
  大杉半带无奈地,默默跟在津城身后。
10
  “你说什么?”
  百舌连眨眼都忘了,定睛看着仓木的侧脸。这个男人该不会是疯了吧?他刚才是怎么说的?百舌的确听见他说认识照片上的女人。而且他还说那个女人已经被她自己放的炸弹炸死了。
  百舌觉得背上好像被人贴上一条冰冷的鱼,不禁打了个哆嗦。僵硬的嘴巴,好不容易才开口挤出话来。“你该不会是说,这个女的,就是你太太吧?”
  仓木的脸就像石膏模型一样毫无表情地说:“那个女人就是内人。不会错。”
  百舌抬起左手抹去额上的汗,“这么说,在笕的旅行袋装设炸弹后逃走的,就是你太太吗?”
  “显然是这样。”
  “可是你太太不是正在别的地方跟朋友聚会吗?野本给我看的新闻剪报上,的确是这么写的。”
  “你让那女人溜掉的地方和爆炸现场相隔不到两、三百公尺。那天内人和学生时代的朋友约在爆炸现场前面的咖啡厅碰面,她一定是在那之前不久先跟笕在马赛见面,趁机在他的旅行袋装上定时炸弹。爆炸时间顶多设定在三、四十分钟后,因为如果时间隔太久,就会被笕发现了。”
  看到仓木闭上嘴,百舌迫不及待地抢先接话说:“然后你太太就逃进附近的旧大楼卸除伪装,再去见朋友吗?”
  “是的。没想到巧的是,内人与朋友才刚从咖啡店出来,就撞上了笕。当时内人与朋友被游民纠缠,正不知如何是好。笕叫着跑过去并不是为了吓阻游民,只是因为发现了撇下自己偷溜的女人。”
  百舌握紧手术刀。由于握得太紧,手指都麻了。他放松肩膀,喘了一口气继续说:“既然你坚持这个女的是你太太,那也无所谓。不过一个公安刑警的妻子怎么会跟笕那样的过激派人士有接触?还非得装了什么炸弹?况且装设之后逃得远远的也就算了,竟然就待在附近和朋友聊天?她明知极有可能被卷入,实际上也的确遭到波及不是吗。我实在想不透。”
  仓木看着天花板,“利用和朋友见面的机会,她大概是想当作不在场证明吧。万一在附近爆炸,可以有合理的理由说自己在那一带出现纯粹是偶然。”
  “就算真是这样,也无法解释笕和你太太的关系。他们两人到底有什么关系?”
  仓木一个劲死盯着天花板不回答。
  百舌焦躁地举起照片挥舞,“还有,这照片上跟你太太在一起的男人又是谁?换言之,她在跟谁搞外遇?”
  仓木还是看着天花板没回答,脸颊上唰地浮起青筋,微微扭动。百舌心头一寒,连忙闭嘴。
  仓木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那些照片你是从哪弄来的?”
  “从丰明企业的宫内手上抢来的。”
  “我是在问地点。”
  仓木的声音压抑得近乎恐怖,蕴含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压力,令百舌不甘不愿地回答。
  “稻城市的棱德会医院。”
  “精神科的?”
  “对。那里好像是他们的大本营,我就是从那里抢了一辆车逃出来,宫内也被我干掉了。”
  百舌边说边窥探对方的反应,但仓木的表情文风不动,冰冷的眼睛看着百舌说:“带我去那里好吗?开车去稻城的话应该不用十五分钟吧。”
  百舌愤然一甩肩,“少得寸进尺。连我的问题都还没回答,你凭什么用这样的口气说话。现在可以命令人的,应该是我。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
  “带我去那间医院,新谷。你一定要这么做。”
  仓木的话就像魔法箭般刺入百舌胸膛。百舌激励着快要被催眠的自己,倾身靠向床上,整个身体几乎覆盖在仓木身上,手术刀狠狠戳上仓木的喉头。
  “回答我的问题。你太太……”
  百舌突然无法说下去,身体一僵。因为百舌感到某种硬物正抵在他的肚脐附近。仓木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你可以试试看。我也会以牙还牙,把子弹打进你的下腹。”
  百舌下意识地咽口水,“别唬人了。”
  “这不是唬人。为了在丰明企业的人出现时可以随时杀掉他们,我在被褥里放了手枪,这点你早该预料到才对。”
  百舌在仓木的眼中看到疯狂。虽然百舌几乎从不怕死,但那双眼睛的光芒却令他毛骨悚然。百舌发现世上居然有人能令自己感到害怕,不禁一惊。
  仿佛看穿了百舌的心事,仓木继续说:“把照片和手术刀放在边桌上。慢慢来。如果你以为抵在你下腹的东西只是个水龙头,不妨试试看。”
  百舌和仓木瞪眼对峙了整整一分钟,最后终于醒悟是自己输了。想到自己居然败给一个卧床不起的重伤者,百舌懊恼得满头大汗,但还是勉强克制住自己。说来意外,仓木显示出来的自制力与执念之强,甚至令他开始萌生叹服之意。
  百舌放松肩膀,缓缓直起上半身。垂眼一看,正如仓木所说,从床单下面凸起的枪口正瞄准他的小腹。百舌扭转上半身,把照片和手术刀都放在边桌上。
  仓木朝房间角落的衣柜抬眼示意。
  “那里面有一套衣服和鞋子,替我拿出来放在床上。放好之后,在我穿上之前你先钻进衣柜里待着,我不希望有人碍事。”
  十分钟后,百舌一出衣柜,只见仓木已穿上衬衫和成套深蓝色西装站在床边,没打领带。仓木有点弯腰驼背,可能是为了护着胸前或腹部的伤。
  “你走前面,不过走慢一点。”
  察觉仓木的声音嘶哑,百舌认真地皱起眉问道:“你伤成那样能走吗?”
  “我又没叫你背我。”
  仓木用枪口指着门口。百舌下定决心,朝门走去。仓木打算去棱德会医院做什么,他很想亲眼见识。况且以仓木现在的情况,一旦有危险,百舌应该随时都溜得掉。
  如果在笕的旅行袋放炸弹的神秘女子真是仓木的妻子,那百舌非得把来龙去脉搞清楚才行。都是那个女的,害自己被人当成爆炸案的凶手看待。
  从逃生门溜出医院的两人钻进百舌停在附近路上的丰明企业的车。仓木坐在后座,身子深深沉进椅垫护着伤处。
  过了深夜两点,甲州街道的车流很顺畅。一进入鹤州街道,车子的数量顿时骤减。不过百舌不敢开太快,还是小心地驾驶。他可不想被警察发现。
  车子在十分钟后,抵达棱德会医院。百舌在仓木的命令下,直接驶过开敞的大门,驶向建筑物正而玄关。
  正要开进下车处,百舌才发现玄关前停了一辆之前没见过的白车。百舌静静停车以免溅起沙子。熄灭车头灯,关掉引擎。仓木似乎把车窗摇下了一些,四下悄然无声,只听见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百舌扭过头说:“好了,现在你打算怎样?”
  没听见回答,只闻车门开启的声音。百舌急忙转身。
  在亮起的车内灯光下,仓木鼻青脸肿的面孔诡异地晃动,双唇之间泄出声音。“你已经自由了。就在这儿道别吧。”
  仓木推开门,缓缓下车。
  百舌对着那个背影喊道:“院长室在三楼。”
  仓木静静关上车门。百舌依旧握着方向盘,目送仓木的身影摇摇摆摆地朝玄关渐去渐远。玄关大厅微微反射出里面的光线,不过那里几乎一片漆黑,只有仓木身体的轮廓蓦然在黑暗中浮现。
  直到仓木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里看不见了,百舌依然坐在驾驶座上。过了一分钟、两分钟。
  过了三分钟,百舌推开驾驶座的车门,伫立在冷冽的夜中。
  
谋 略
◇◇ 1 ◇◇
  现在的状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野本辰雄频频比对着墙上的电子钟和自己手腕上的手表,焦躁地喷吐出香烟烟雾。
  宫内迟迟没回来,木谷也不知跑哪去了。说是要去等宫内,难道真是上山打虎反被虎吃吗?
  野本从沙发上站起,抄起院长办公桌上的电话拨号回事务所。这已经是第五次了。接电话的小喽啰以其实不太想接电话的声音,重复同样的回答——没有,宫内哥没有任何连络。
  野本狠狠砸下话筒,抬眼一瞥对面的沙发,若松警视粗壮的下颚仿佛已到了忍耐极限似地猛然仰起。
  “宫内那家伙,该不会动起什么歪主意吧?”
  野本急忙摇头,“没的事,宫内绝不可能那样。”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明明确定抢到照片了,他还跑到哪去?抢到照片之后都已快过了三小时,难道他打算一路从新宿边踢石子边走回来吗?”
  野本掏出手帕边擦汗边说:“我也一头雾水……,宫内该不会是超速或什么的,被条子拦下来了吧?”
  看到若松脸色变差,野本连忙脖子一缩。仔细想想,若松也是警察,只因他在野本面前摆出老大的架子,一时不注意便把他当成同类了。
  “我到的时候还以为他早就回来了,你们却搞成这样!木谷又是怎么回事?你快派个人去叫他。”
  “可是今晚为了尽量不引人注目,我已经叫院长把人都支开了。”
  “那你去叫他。”
  野本暗自松了一口气。能够逃出这间只有两人大眼瞪小眼的院长室,他是求之不得。等如果院长他们回来了,想必会更加如坐针毡。
  “我知道了。我去看一下,说不定他在玄关附近打转。”
  野本转身走向房门。当他拉起握把,正想走上走廊时,突然吓得愣在原地。
  眼前有个男人,悄无声息地站着。
  “你是什么人?”野本气得破口大骂,看到对方的脸才猛地打住。站在那儿的男人脸上,就像被熊撞过般伤痕累累。
  下一瞬间野本立刻醒悟了对方的身分,这次他真的吓到不由得后退。
  那个男人是仓木。
  “怎么了?”沙发那边传来若松的声音。
  仓木走进院长室,反手把门关上。野本被他的气势压倒,一路退到沙发,臀部撞到扶手,重心不稳地跌坐在沙发上。
  “仓木……你怎么会来这里?”
  若松狼狈的模样着实值得一看。若松从沙发抬起腰,紧抓着扶手用力到指关节都发白了。他的脸色苍白,刚冒出的胡渣显得特别黑。野本旁观他那幅模样,这才稍微恢复镇定。
  仓木变形的脸歪得更厉害,似乎在笑。
  “这个问题应该原封不动地反问你才对,若松警视。”
  仓木沙哑的声音带着棘刺般的嘲讽,被喊出姓氏和职衔的若松尴尬地换了个姿势。仓木的视线移向野本,脚步沉重地往他走近。野本急忙站起,绕到若松坐的沙发那头。
  野本起身后,仓木理所当然地坐下。野本不好在若松身旁坐下,只好站在沙发旁边盯着仓木。
  那个落魄拳击手的确干得很漂亮。被揍成这样,换做是普通人恐怕一个月都爬不起来。眼前这个男人该不会是妖怪吧?
  仓木瞧也不瞧野本,笔直望着若松说:“既然已经被人看到你和丰明企业的干部聚在一起,最好不要再做拙劣辩解了,警视。你身居公安三课课长的要职,却和取缔对象的右派暴力团体勾结,到底有什么企图?”
  若松往椅背一靠,深深吐出一口气。“看来你好像误会了,仓木。你也是公安刑警,应该很清楚,我们为了收集情报有时必须和这类人来往。”
  “收集情报?请你别装蒜了。你把大日本极诚会和丰明企业当成隐身衣,派新谷这个职业杀手搞暗杀。”
  “胡说八道。你有什么证据这样鬼扯?”
  面对忿然否认的若松,仓木投以怜悯的眼光。
  “你是说你不认识新谷和彦吗?”
  “不认识。”
  仓木就像看到狐狸掉入陷阱里的猎人般双眼发光,“那么丰明企业经营的里维耶拉酒吧连锁店的池袋分店你也不知道在哪啰?”
  若松的喉结微微耸动。也许是担心会让自己落居下风吧,他毫无回答之意。
  仓木继续说:“在该店工作的一名服务生里村说,有个四十几岁、目光锐利的壮硕男子不时会去店里找店长。店长指的就是新谷。如果见到你,里村铁定会想起那个男子是谁。”
  野本做作地笑了,他忍不住要插嘴。“遗憾的是里村谁也不能见,刑警先生。因为他已经死了。”
  仓木的视线尖锐地射向野本,“被你们收拾掉了?”
  “开玩笑,我们什么也没做。下手的是新谷。”
  “新谷?”
  “没错。那家伙是个杀人狂。跟我们毫无关系,是他自己擅自干的。”
  若松似乎恢复了从容,开口说:“此人说的没错,仓木。新谷的脑袋不正常。”
  仓木浮现冷笑,用揶揄的口吻说:“没想到您认识新谷啊。”
  若松浅黑的脸上泛起红潮,“原本我认为基于职务机密,没必要向你透露。”
  “职务机密吗?那倒也是。命新谷暗杀笕俊三一事确实无法公开。”
  若松双眼暴睁,上半身一僵。“你到底在说什么?”
  “笕在那起爆炸案身亡后,你们接着杀了新谷灭口。其实炸弹根本不是新谷放的。”
  若松就像电池用光的机器人般动也不动,凝视着仓木。野本感到膝盖如棒子似僵硬的杵着,恨不得当场蹲下。
  仓木继续说:“容我再多说一句,你们以为是暗杀执行者的新谷,其实从来没有自己动过手。真正的杀手是和彦的双胞胎弟弟宏美。”
  “双胞胎?”
  野本和若松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面面相觑。
  “对。虽然宏美男扮女装伪装成新谷和彦的妹妹,其实是弟弟。你们虽然顺利将和彦带到能登杀害,但是见到丧失记忆后现身的弟弟宏美时,似乎以为是和彦起死回生。”
  野本目瞪口呆地张着嘴,“那个你怎么会……你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住口!”若松怒吼,凌厉的目光狠狠瞪视野本。
  野本连忙噤口,可惜为时已晚。仓木的眼睛异样发光。
  若松像要泄恨似的下巴一抬,“别在这说废话了,还不快去把木谷那个光头找来。”
  野本反弹般挺起身子,急忙朝门口走去。这时仓木对着他的肩头说:“要找那个光头男的话,他在二楼的护士值班室,跟值夜的护士在一起。不过两人都已经凉透了。”
  野本停下脚,宛如被冻住般俯瞰仓木,心脏缩成一团。
  “你是说死了吗?”
  “没错。是新谷宏美干的。他原本应该是被你们关起来了。”
  野本哑口无言,向若松抛去求救的眼神,而若松的脸色也变得像不新鲜的猪肝色。
  仓木来回望着两人。
  “看样子,或许还有一个人也被干掉了。”
  野本不禁脚步踉跄,“你是说宫内也被杀了?”
  “大概吧。你们在找的照片已从宫内转到新谷宏美的手上,就算你们再等下去宫内也不会来。”
  若松紧抓着扶手,“你怎么会连那个都知道?”
  仓木置之不理。
  “若松警视。看样子你正拼命在找那批照片,既然你想看我就给你看。”仓木说着把手伸进内袋,抽出几张照片往桌上一扔。若松就像被人拿烙铁戳来似的,身体连忙向后仰,接着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呆然凝望照片。
  野本也同样惊讶。他做梦也没想到,若松那么急着要的照片,居然这么轻易,而且是透过仓木之手放到眼前。
  若松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桌面,指尖颤抖,抓了两、三次都没抓起。好不容易捏起后,他双眼圆挣入神地盯着照片。
  一直没被告知要找什么照片的野本压抑不住好奇心,越过若松的肩头凑近窥视。看起来好像是翻拍自某份以小字体印刷的文件。有一张似乎是封面,可以辨认出萨德尼亚共和国这几个字。其它照片上的字太小了看不清楚。
  若松突然咳嗽,野本吓得连忙挺直身体。
  若松的咳嗽声出乎意料地惊人,带有足以扳回劣势的力道。他的手指也不再颤抖了。
  长久的沉默后,若松终于开口,语气似乎已恢复自信。“如此说来,这些照片你是从新谷那里拿到的。”
  “是的。”
  “你知道这些照片起先在谁的手上吗?”
  仓木迟疑了一下,但立刻回答:“笕俊三吧?”
  野本暗自为仓木的反应之快咋舌。若松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失望地晃了一下肩膀。但旋即射出第二支箭。“既然你连这个都知道那就省事了。正如你指出的,笕指挥的‘黑牙’,与萨德尼亚反政府游击队组织共谋,计划在艾切巴里亚总统来日访问时加以暗杀。像笕那样的人,怎么会持有总统访日警备计划书的复印件?这可是严重问题。”
  仓木默然。
  若松把拍出封面的那张照片放在最上面,将整迭照片往桌上一放,然后用粗肥的手指猛敲。“你看清楚。这份计划书封面的左上角,打了编号吧,是09。01是给内阁总理大臣,02给国家公安委员长,03给警察厅长官……。按照顺序排下来,你告诉我09应该在谁手上?”
  仓木不动如山,只掀动嘴角答道:“室井公安部长吗?”野本不禁倏地握拳。
  若松的脸上恢复血色,眼角带着紧张的神色。“你说对了。这份计划书放在公安部长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只有极少数干部才能过目。笕不可能神通广大地潜入位于警视厅十一楼的公安部长办公室,打开保险柜取出计划书偷拍。这样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照片是在部长把计划书借给你的那几天,被人拍下的。”
  野本缓缓抬起左手抹去人中冒出的汗珠。他突然觉得好渴。若松意外的反击令他感到讶异,但又还无法摸清状况。难道若松的意思,是指仓木翻拍计划书交给笕吗?
  然而仓木的嘴角却浮现一抹令人费解的笑容,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你仔细看看照片。摊开计划书翻拍的左上角,放了一个形似钢笔的纸镇吧?那和放在我家书桌上的东西完全一样。连镀金剥落的地方都相同。”
◇◇ 2 ◇◇
  若松忠久感到全身冒汗。
  刚以为已夺回优势,出现在眼前的新照片立刻让他受到致命打击。到目前为止,若松为了室井公安部长,有时奉命行事,也有时自作主张策划了各种行动。现在若松这番心血却将被室井亲手化为泡影。
  虽然是半夜,室井依然穿着笔挺的灰色西装,一头半白的厚发梳得整整齐齐,胡子看起来也像刚刚才刮过。
  室井走进房间,目光冷静地瞥向仓木。
  “其实我女儿就住在这间医院。自从她丈夫在萨德尼亚横死,至今已快三年了。”
  没有任何人吭气。屋内弥漫着窒闷的沉默。
  室井再次开口:“刚才我在我女儿病房。好一阵子没来了,所以我来看看她。”语气听起来仿佛这是他出现的唯一理由。
  仓木用干硬的声音说:“在这种时间吗?”
  室井没回答,径自走近若松坐的长沙发。若松把身体往旁边挪,让出位子给室井。然后脖子一扭,看着退到墙边僵立如钟的野本辰雄。
  “你去看看木谷和宫内。就算真的出事了也不可引起骚动。找院长商量一下,尽快处理,别让任何人发现。”
  野本缩起脖子点个头,踩着僵硬的步伐朝门走去。
  野本一离开,室井就双臂交抱往沙发椅背一靠,眼睛悲凉地凝视着桌上的照片。对于向来敬佩的室井,若松突然萌生恶意作对的念头。
  “部长命我务必弄到手的照片,原来就是这些吗?”
  室井的双眼在一瞬间失焦。
  “是的。你不仅没达成任务,还犯下大错,让我最不希望看到照片的人看到。为了谨慎起见我要先声明,我这可不是在责怪你。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若松垂下脸。室井这种绵里藏针的说话方式令他忿懑,要是室井一开始就把真相坦白告诉他,或许还有办法补救。
  仓木用晦暗的声音说:“珠枝跟我结婚前,就和你有一腿了吧?”
  若松惊愕地看着室井。比起内容,这句话的语气更令他吃惊。仓木区区一介组长,居然对身为菁英的部长这样说话。
  但室井只是微微动了一下眉毛。
  “事到如今看来否认也没用了。你说的没错,我和珠枝——你太太,在她担任总厅总务部长的秘书那时就很熟了。”
  “用不着改口,直接喊她珠枝就行了。反正你好像比我更了解珠枝。”
  室井老实点头,“珠枝是最完美的女人。开朗,率真,又聪明。很善解人意,也很替别人着想。
  “而且口风还很紧。”
  仓木的讽剌,室井充耳不闻。
  “那时,正好樱田门的新办公大楼即将落成,正忙着从西新桥的临时办公处搬过去。我当时担任公安部总务,因此经常去找总务部长,才会和珠枝逐渐熟稔。即使我们有了男女之情后,我仍有心理准备知道迟早得分手,因为我有妻子……”
  “而且万一闹出绯闻,还会损及你的大好仕途。”
  室井垂下眼,“你说对了。况且像她那么好的女人,重新开始的机会多得是。只要她愿意,送上门的婚事想必多得数不清。我以为她可以找到一段好姻缘。”
  仓木的嘴唇扭曲着说:“结果她谁不好挑,偏偏跟我这样的男人结婚。”
  室井定睛看着仓木,静静摇头。“说来你或许不相信,当我听到珠枝说她正在和你交往时,我第一次下定分手的决心。当时我认识的你,是个认真优秀的公安刑警,我确信你一定能让珠枝幸福。所以,我甚至还劝她尽快结婚。”
  “你只不过是想早点甩掉包袱吧。”
  室井的脸颊一僵,“你错了。我爱珠枝。”
  仓木的嘴唇扭曲,伤痕累累的脸上蓦然泛起暗红色泽。“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在珠枝的婚礼前夕,让她珠胎暗结当作饯别礼物吗?”
  若松不禁咕噜吞下一口口水。不仅被迫听到这样令人尴尬的对话,而且显然还会变得更加腥膻,这情况令他恨不得能钻到沙发底下。室井居然和仓木的妻子私通,无论怎么想都难以置信。
  室井摊开手,垂眼俯视。“关于这点我不打算辩解。”
  仓木从牙缝间喷着气,呻吟着说:“当我女儿小馨身受重伤需要输血时,我便发现血型不合。珠枝是O型,我是B型。这种组合,不可能生出A型。”
  室井的脸第一次苦涩地扭曲。
  “没错。”
  “那么,你承认小馨是你的孩子?”
  漫长的沉默后,室井哑声说:“我承认。……有一天珠枝打电话来说想见我,所以我们见面了。那是她婚后第一次。当时珠枝把女儿在一个月前在浴缸里溺毙,以及孩子其实是我的事都告诉我了。我很震惊。一方面是对事实本身,不过她一手安排的女人本性更让我惊讶。”
  “但也因为这样,你和珠枝又旧情复燃了吧?”
  室井依旧凝视着自己的手,“你说对了。珠枝说,自从女儿血型不合的事被你发现后,夫妻关系就降到冰点。女儿在浴缸溺毙一事,你好像也怀疑是她将女儿淹死的。”
  “当时那种情形下,我如果相信珠枝的话才有鬼。就算她假意自杀,也不可能打消我的疑心。”
  室井看着仓木说:“那是意外。珠枝没理由害死女儿。因为她深知,你明知女儿不是你的依然疼爱有加。”
  “也许她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才要杀死女儿吧。”
  仓木的话令室井愕然僵住上半身,若松看到室井的眼中浮现怜悯之情。
  室井用凝重的语气说:“你真是个严厉的男人,仓木。”
  “如果有必要,叫我变得多严厉都可以,部长。但你最好不要因为这样,就把珠枝和你旧情复燃的原因推到我头上。”
  “我知道。可是珠枝当时需要依靠。如果没有人守护她,她一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割腕。你说什么假自杀,根本不是那样。”
  “于是你就任命自己当起珠枝的监护官了吗?”
  室井又垂下眼,捏起长裤的膝盖。“当时我女婿大原刚过世三个月,我女儿因此精神异常,住进这间医院,所以我和妻子之间也处得不太好。在这些因素下,我不得不坦承,我再次萌生了渴求珠枝的念头。”
  若松取出手帕抹去脸上的汗。墙边的空气清净机吹出的暖风令人感觉格外窒闷,可是却又感到手脚尖都冷得发麻。
  若松已无法分辨,把自己的人生赌在室井身上是否明智。但是走到这个地步,也只能豁出去拗到底了。室井的破灭,就意味着自己的破灭。
  仓木对着桌上的照片点头示意,“笕是什么时候发觉你们在幽会?”
  室井看也不看照片说:“今年春初。笕似乎从艾切巴里亚总统确定访日的一月起,便开始打探总厅公安部门干部的动静与私生活。我成了最好的猎物。笕把这张照片寄来我家时,我差点连站都站不住。”
  “笕用那个当把柄,要挟你给他艾切巴里亚访日警备计划书的复印件吗?”
  “还有其它的,不过那的确是笕最大的目的。”
  “你不自己影印,却叫不知情的我把计划书带回家,再让珠枝拍照。你利用珠枝当你和笕的连络人。”
  “就结果而言的确如此,不过当初主张这样做的可是珠枝。”
  仓木凌厉的目光瞪视室井。那是若松至今从未见过,饱含憎恶的眼神。但室井却坦然迎向他的目光。或许室井自有信念。
  仓木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说:“把定时炸弹交给珠枝,命她炸死笕的也是你吗?”
  室井立刻摇头,“不是。我从来没叫她杀死笕,这点请你相信。”
  “但你承认把炸弹交给她吗?”
  室井有点踌躇。
  “……我承认。”
  仓木露出明显地不耐,继续追问:“那你为什么把炸弹给她?”
  室井的目光先垂落膝上,然后才看向仓木。“那颗炸弹是我交给珠枝,让她转交给笕的。”
  “交给笕做什么?”
  室井耸耸肩说:“当然是炸死艾切巴里亚。这还用说吗。”
◇◇ 3 ◇◇
  若松反射性地朝室井看去。
  那张脸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若松再也无法保持缄默,开口说道:“那是什么意思?部长。光是听到部长让笕知道警备计划书的内容一事我已经很震惊了,现在您居然还说您提供炸弹让他暗杀艾切巴里亚总统?”
  室井冰冷的视线投向若松,并说道:“你早就知道笕在纠缠我,想必也已隐约猜到我遭受威胁,所以你才会自作主张,命新谷那个职业杀手干掉笕。”
  “是没错,可是我以为外流的只是更琐碎的情报,因此认为最好趁笕还没提出更大的要求之前收拾他,所以我才会自作主张……”
  “你应该先跟我商量的。那样就不会发生这次这种混乱。那我也就可以让你知道,在没有拿到这些照片前,不能送笕上西天了。”
  “我不希望让部长觉得,我握有您的把柄。那并非我的本意。”
  “可是就因为你的自作聪明,害我现在蒙上不必要的耻辱。”
  “如果您肯把刚才这些事至少全部告诉我一个人,事态也不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仓木,突然插嘴对室井说:“原来如此,这下子我懂了。你怕笕突然死亡一事会让这些照片外流,所以立刻把若松警视送进特别搜查本部,检查笕周遭有无照片。大杉警部补抱怨若松警视迟迟不肯交出证物的理由,我总算明白了。”
  看到两人噤口,仓木把目光移向若松继续说:“你以为笕被炸死是新谷干的,立刻命丰明企业的野本把新谷带到偏远处,杀人灭口。不只是笕的案子,新谷之前多次替你们杀人,早已知道太多秘密。现在解决他正是时候。”
  若松再次发觉,仓木对事态的掌握程度远超过他的预期。
  “你刚才说执行杀人任务的不是新谷,是他弟弟。”
  “没错。但他弟弟失去记忆,所以被你们当成哥哥紧追不舍。你们大概是抱着一线希望,猜想新谷或许在干掉笕之前就抢走了照片。”
  若松咬唇。仓木没猜错。当若松从野本那里听说,本该遭到灭口的新谷居然活着回到东京时,之所以没有骂人而是立刻下令活逮新谷,正是因为有这层顾虑。
  室井的眼睛瞥向若松,“你还真是白费力气。”
  那种冷酷的说词,令若松勃然大怒。也不想想看我白费力气都是为了谁!这才察觉室井其实并不像若松以为的那么赏识自己,若松不禁愕然。
  “部长,或许我不该说这些话,但这些年来我自认冒了不少风险替部长卖命,利用新谷收拾那些法律无法制裁的危险份子,也是因为我个人判断这样可以避免在您部长任内发生问题,有损您的仕途。”
  “我可不记得有这样拜托过你。”
  “可是您应该多次因此松了一口气。”
  “你到底想说什么?”室井皱眉。
  若松侧过身,面对室井说:
  “我辛苦试图维护部长的前途,您却打算自己把它毁了。您谁不好挑偏偏把炸弹给笕,叫他去暗杀艾切巴里亚总统,我只能说您疯了。”
  仓木插嘴说:“没错,部长。就算笕威胁你给他炸弹,我也不相信你会乖乖听话。我认为利用珠枝杀死笕才是你的目的。”
  室井来回看着两人,摇头说:“不,我刚才说的句句实言。”
  “那么那颗炸弹,纯粹只是误爆吗?”
  室井的脸上,掠过犹豫。“那颗炸弹,正如你所推测的是南美产的高性能炸弹,尤其在定时装置方面更是出了名的值得信赖。因此,不可能是误爆。”
  仓木的下颚紧张地绷紧。随着吐出憋住的那口气,他粗鲁地说:“那你的意思是说,珠枝自作主张把你给的炸弹装进笕的旅行袋内?”
  室井叹了一口气后说:“很遗憾,我不得不这么下结论。珠枝曾说笕是破坏我们幸福的恶魔,她大概以为,只要笕一死,我们俩就能永远幸福吧。”
  若松发现,每当室井提到幸福这个字眼,仓木的脸上就一阵痉挛。
  但室井却毫无所觉地继续说:“想必你也知道,珠枝的个性只要钻起牛角尖就会不顾一切。她一旦投入某件事,就再也看不到其它的。”
  仓木不发一语,动也不动。
  “如果冷静想想,其实很容易就能想象出在笕的旅行袋里放炸弹将会造成多大的惨剧,可是珠枝却不明白这点。说来实在很难相信。所以,珠枝自己会遭到波及丧命,只能说是神的旨意。”
  仓木浮现凄厉的笑容,用带刺的声音说:“从你口中说出神的名讳,真是笑死人了。”
  室井面红耳赤,俯视自己的手。
  仓木定定睛着室井那模样,慢条斯理地开口。“好了,言归正传。告诉我,你为何向笕的威胁屈服,不只是警备计划书,连炸弹都打算交给他。”
  若松看着室井,他也和仓木抱着同样的疑问。室井沉默了一阵子,最后嘴角蓦然浮现一抹奇妙的笑意。
  “刚才我说我很久没来我女儿病房探视了。你们可曾想过一个神经纤细的女人,因为失去心爱的丈夫发狂时,会变成什么模样?”
  若松听到发狂两字,莫名地心头一跳。那个字眼带着某种仿佛将窥见地狱的可怕意味。
  仓木不耐烦地说:“我既没想过,也懒得去想。快回答我的问题。”
  室井却置之不理地继续说,“我女儿对外界发生的事毫不关心,只活在和丈夫共有的回忆中。不,在我女儿的意识中,大原似乎还活着,她从早到晚都在重演那短短半年的幸福新婚生活,就她一个人。把丈夫叫醒、做早餐、送他去上班,到此为止都伴随着动作,这些事做完了她就往窗边一坐,直到天黑都不动,宛如石像,名符其实地连眼也不眨。说句不好听的,她连大小便都直接拉在身上。如果勉强移动她她就会发狂,不是用头去撞栏杆,就是乱抓墙壁,叫人束手无策。”
  室井暂且打住。仓木沉默不语。
  “到了晚上,我女儿会兴冲冲地迎接丈夫回家,替他更衣、服侍他洗澡、替他擦背、准备晚餐端上桌,每天重复这些行动,任由身上沾满排泄物。为了替她清洁身体和补给营养,院方不得不每天打一次麻醉让她昏睡。可是我刚才去探望她时,你猜我女儿在干嘛?她裸体躺在榻榻米上成大字形,正在做爱。不是自慰,她是和丈夫交媾,而且照样能达到高潮。真是太厉害了。我都被感动了。”
  若松感到嘴里渴得发干。仓木文风不动。
  室井喘了一口气,再次开口。“不过,请你想想看一个必须看到女儿那副模样的父亲心里有何感想。对于害我女儿变成这样的人,我有多么憎恨,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这句话令若松赫然回神应道:“我当然能理解,部长。正因如此,像笕这种与虐杀大原的萨德尼亚左派游击队共谋的人,你还想给他炸弹,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室井看着若松说:“一点也不奇怪。大原并不是被左派游击队杀害的。”
  “可是根据新政府的官方调查,应该是这样。我记得还有好几个目击证人呢。”
  “要捏造那种东西容易得很。因为真凶已经当上了总统。”
  若松如遭当头痛击,呆然凝视着室井。若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偷偷瞥向仓木,仓木不成人形的脸上也显露惊异之色。
  若松的视线回到室井脸上,确认似地问:“部长的意思,是艾切巴里亚总统叫人杀死大原吗?”
  “不是他叫人杀的。是艾切巴里亚亲手杀死大原。”
  “这种事您怎么知道?”
  室井刻意缓缓取出烟,然后点燃。再慢慢收起打火机,深吸一口烟。
  “今年一月,艾切巴里亚的访日行程刚正式决定,我记得是个周日夜晚吧,一名自称萨德尼亚大使馆一等书记官的男人突然来到我家。此人名叫阿隆佐,日语很流利。阿隆佐说为了总统访日的事,大使馆的伊巴涅斯参事官想见我,请我务必跟他走一趟。我和史瓦雷斯大使曾有数面之缘,便问他这件事史瓦雷斯大使是否知情,结果阿隆佐的脸色大变。他说大使并不知情,他们也不打算让大使知道。”
  室井把烟在烟灰缸中捻熄,继续说:“我回绝说,以我目前的立场不便出席这种非官方的面谈。结果阿隆佐说,伊巴涅斯参事官要谈的,和大原义则的死亡真相有关。你们应该也想象得到,我没考虑太久就决定跟他走。”
  若松咳着说:“然后那个伊巴涅斯,就说真凶是总统……”
  “先听他把话说完。”
  说这话的是仓木。室井的眼神也像是这么说。若松脸皮涨红,连忙闭嘴。
  室井再次开口,“阿隆佐把我带到都内某间饭店,伊巴涅斯参事官正在其中一室等我。自我介绍后,伊巴涅斯命阿隆佐把房间的电视接上录放机。我在那儿看到的短短几分钟录影带,就是一切的开始——那卷带子据说是三年前政变时,萨德尼亚国营电视台的新闻摄影记者拍下的部份内容。那名摄影记者最后好像被反叛军杀死了,但带子却辗转流传,幸免于难。”
  若松蠢蠢欲动很想开口,看到室井的脸色才勉强克制。
  “那段影像的粒子很粗糙,画面也晃得很厉害,但还不至于无法分辨人物面孔。那是偷拍自来不及逃走的政府军将领和支持政府的民间人士被捕后,艾切巴里亚亲自处刑的过程。虽然没收音,不,也许正因为没收音吧,那个行刑场面更令人悚然。我现在回想起来还会全身发毛。”
  室井动着喉结,微微颤抖。室内流淌的沉默份外凝重。
  仓木打破那股沉默开口了。“在那些牺牲者中,就有大原义则吗?”
  室井垂下眼,微微点头,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手掌心。“是的。艾切巴里亚把点四五口径的手枪枪口抵在哭着哀求的大原太阳穴上,一枪轰掉了他的头。霎时头颅碎裂四溅,就这么不见了。以那种距离,人类的脑袋和西瓜没两样。”
  若松感到恶心反胃,不禁舔舌润唇。如果不说点什么,自己大概会当场把胃里的东西都喷出来。“究竟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据伊巴涅斯说,发生政变时,大原好像正在首都曼萨那雷斯市内某间餐厅和经常进出政府的御用商人谈生意。同一张桌边,还坐着凑巧遇见的政府军情报部门将领,因为那个将军和御用商人有数面之缘。这时反叛军的士兵冲入,就把三人一起逮捕了。”
  “只因这样就遭到枪杀,这实在难以置信。日本大使馆当时干什么去了?”
  “我国在当地成立大使馆,是艾切巴里亚就任总统一年后的事。事件发生当时我国只设立了领事馆,大原被处死后过了一周领事馆才接获通知。对艾切巴里亚来说,遭到逮捕的人是否无辜、是不是外国人,这些都无关紧要。为了夸示自己的权力、令敌对者心生畏惧,就算是婴儿也照杀不误。艾切巴里亚就是这样的人。”
  仓木开口了,“这么说伊巴涅斯参事官和阿隆佐一等书记官与反政府组织有勾结啰?”
  “没错。史瓦雷斯大使虽是标准的艾切巴里亚派,但自伊巴涅斯以下,大半的大使馆员好像都是反政府派。”
  仓木在沙发上轻轻扭动了一下身子,“伊巴涅斯的目的是什么?”
  室井听了,微微一笑。“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伊巴涅斯拜托我暗杀来访的艾切巴里亚。”
  “这太荒唐了!”
  若松不禁脱口而出,室井狠狠射去冰冷的目光。
  “有什么荒唐的。大原的遇害让我女儿变成什么模样、我和内人因此有多痛苦,这些他们都已调查得一清二楚。连我得知造成这些不幸的元凶还活着,而且近日即将来访后会有什么反应,他们都已充分计算过了。”
  “可是部长也有部长的立场。”
  “他们就是看上了我的立场。之前反政府派对艾切巴里亚发动过二十次以上的暗杀计划,之所以相继失败,据说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在警备部门内部找不到配合者。对他们来说,我正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最佳配合者。”
  仓木说:“那颗炸弹,是伊巴涅斯给你的吧?”
  “是的。他们把炸弹放在外交官行李里携入日本。他们组织里的其它人先和笕搭上线,再指示我把那颗炸弹交给笕。他们之所以不直接交给他,大概是不愿冒险让人发现两者的关系吧。”
  “就像你不直接把炸弹交给笕,却利用珠枝一样。”
  “这点我不否认。但珠枝不仅毫无不情愿之意,甚至还积极地接下任务。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珠枝必然就已下定决心要炸死笕了。”
  仓木低声笑着,“那可不见得。就算你再怎么否认,也无法证明你没命令过珠枝暗杀笕。”
  “可是,我的确没下过那种指令。”
  “连一点暗示也没有吗?”
  “没有。要是有必要杀笕,我早就自己动手了。”
  “你就别再自命清高地唱高调了。到头来你还是盘算过利害得失。珠枝如果能杀了笕固然很好,这样便可以除去你心头大患。再不然她若把炸弹顺利交给笕,让艾切巴里亚遭到暗杀也不错,因为这样等于替你女儿女婿报仇了。”
  室井倒抽一口气,睨视仓木,却未再提出反驳。
  若松趁这机会,插嘴替室井帮腔。“可是就算把炸弹交给了笕,也不见得就能暗杀艾切巴里亚。严密的警戒网可不是光靠事前看过警备计划书就能轻易突破的。”
  室井轻蔑地看着若松,“迎宾馆,要让笕潜入艾切巴里亚住宿的赤坂迎宾馆根本是轻而易举——如果有我帮忙的话。所谓的完美警备计划,根本就不存在,你懂吗?”
  自以为是在帮忙的若松,气得一甩肩膀。
  “我还是无法理解。只为了替大原和令嫒报仇,部长甘愿毁了辛苦多年的大好前途,协助暗杀艾切巴里亚。应该有什么其它的理由吧?”
  “你说对了。还有别的理由。”
  说这话的,既非室井也不是仓木。三人同样惊愕地看着面向阳台的窗子。那里从天花板到地板垂挂着厚重的绿色窗帘,声音就是从窗帘后面发出来的。
  窗帘一晃,冷空气从脚边爬上来,若松身体僵硬地凝视窗帘。
◇◇ 4 ◇◇
  明星美希紧抱自己的胸口。
  熄了火的车内和外面一样寒冷彻骨。胸中逐渐升高的焦躁,令美希恨不得放声大叫。
  胃袋因空腹和紧张而骤然一缩,距离上次用餐不知已过了几小时。自从昨天晌午过后,她从丰明企业的事务所跟踪野本辰雄到这里,早已过了十二个小时,这中间她只有去附近面包店买简餐时,离开过岗位十分钟。
  她借着路灯看表。深夜三点。津城和大杉潜入院内至今,已过了一小时,但美希并非为此感到焦虑。公安的工作本来就得待命守候,她早已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可是两人进去后没多久,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又驶来了两辆车。
  第一辆是白色自用车,美希惊鸿一瞥,只知道车里是个白发男人,如此而已。另一辆车是那个护士开回来的,从她这里看去,看不出车上载有其它人。美希总觉得那名护士有点不对劲。正如大杉刚才所说,这么晚了一个护士自行驾车进出,怎么想都怪怪的。
  想到这里,美希赫然一惊,背部从座椅弹起。那该不会是新谷吧?新谷前晚从津城与美希的手中逃脱后,似乎落入丰明企业手中。如果真是这样,那些人把新谷押来这里的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
  根据津城的推测,丧失记忆的新谷并非和彦,而是弟弟宏美。新谷遗落的手枪上的指纹,也证明了此点。但她对于津城指出宏美并非妹妹,而是双胞胎弟弟的这个推论,多少还是有点无法同意。虽说只从远处见过几次,但宏美的体态与举止没有任何地方像男人。一个男人真能那么完美地化身成女人吗?
  不,那大概是心理上先入为主的想法,令她产生如此错觉吧。如果之前有机会怀疑宏美是男是女,或许会出现截然不同的新局面。
  同样地,一看到护士就在下意识中认定是女的,可是如果怀疑刚才的护士是男人……,美希把皮包拉到膝头,挺直腰杆。津城吩咐美希在这儿待命,他的指示具有必须绝对服从的份量。但在事态紧急下,采取预定之外的行动应该情有可原吧?
  美希隐约察觉自己正在编造进医院的借口。假设那个护士真是新谷宏美,他既然出去了就不可能再回来。他可不是那种好不容易逃出敌人巢穴,还傻傻地跑回来自投罗网的笨蛋。不过……
  美希开门下了车。不远处的马路对面,可以看见津城他们还没抵达前,自己在此埋伏的车影。她静静关上门,深吸一口气。为了预防万一她已查过此处辖区南多摩分局的电话号码。先连络一下说明状况吧。不,电话里说不清楚,而且津城再三严厉告诫过,要寻求警方支持前一定要先跟他商量。还是算了吧。
  为了便于活动,她穿了较宽松的长裤和平底布鞋。美希把皮包拉到身边,朝院门走去。她快步穿过门灯下,沿着黝黑树丛下的碎石路朝里去。好像起风了,树梢的叶片诡异地刷过耳际。
  抵达玄关下车处,只见刚才开进来的那两辆车以不自然的间隔停放。不见人影。走进昏暗的大厅,一股腥臭味弥漫,但她无暇注意。一旁就是楼梯,美希开始往上走,木制楼梯吸饱了难闻的油味。
  来到二楼,写有保护室的牌子映入眼帘。精神病院的保护室,就等于监狱的惩罚室。美希顺着箭头朝走廊迈步。
  转了两次弯,油毡地板变成铺磁砖的走廊。中途有铁栅栏区隔,但门上没有锁。保护室的门和监狱的极为相似,铁制的门看起来就很牢固。
  美希停下脚。昏暗的走廊上,只有一扇门从门上小窗溢出光线。她蹑足走到门旁,小窗的位置比美希的眼睛高。正当她想踮起脚之际,人声与脚步声突然传入耳中。美希赫然一惊,连忙转身。区隔的铁栏杆彼端就是楼梯口,似乎有人下楼来了。
  美希在磁砖上奔跑,沿着T字型走廊右转。然后立刻将身体贴在角落,用一只眼偷窥。千钧一发。穿白袍的初老男人和丰明企业的野本正穿过铁栏杆走来。幸好她及时躲开,否则极可能被看到背影。美希急忙转身,看着眼前延展而去的长廊咬唇。糟了。没地方可藏。
  脚步声停止,传来开门声。美希再探头一看,两人已不见踪影,好像是进了那间亮着灯光的保护室。才刚松一口气,野本就亢奋地吼着从房间冲出。那个浑蛋!——他好像是在这样骂人。白袍男人也随后追出,两人快步朝美希躲的走廊这头走来。
  美希急忙缩回身子,绝望地环顾四周。她的眼中映入紧靠右手边那间整面玻璃的房间。里面微有灯光,好像是护士值班室。看清里面没有人影后,美希迅速从入口滑入,正想绕到中央的桌子后面时,差点就发出尖叫。那边的地上倒着人,四周一片血海。
  美希在千钧一发之际忍住尖叫,缩回已一脚踩进血泊的步伐。光头正瞪着眼,倒着仰望她这边。是木谷!美希悟及这点时,野本两人的脚步声已弯过走廊。她毕竟还是没有那个胆量蹲藏在木谷的尸体旁边。美希不由自主地后退,手碰到帘幕,情急之下她反手拉开帘子,躲进里面。
  帘子才刚拉上,脚步声已踏入值班室。美希屏息,定睛凝视着那块帘幕。发现布幕正在微微晃动,她吓得心都凉了。
  “是木谷。可恶,新谷这浑蛋。”
  野本似乎发现了木谷的尸体,正在破口大骂。传来拖桌子的声音。好像有人蹲下。另一个男人低声说:“没救了。死亡已超过两小时。”
  “新谷那家伙,我饶不了他。”
  “在我医院里居然发生这样骇人的命案,这全都是你们造成的。”
  “闭嘴!听着,你要以院长的职权好好处理,以免今晚的事走漏消息。别找护士,因为女人最管不住嘴巴。挑三个有力气口风又紧的看护,把这家伙和刚才的尸体好好处理,然后叫他们在院内仔细搜索,宫内可能也死在什么地方了。新谷也可能还在这附近打转。”
  “你以为一下子藏得了两、三具尸体吗!你到底……”
  “少啰唆!如果你自己不想变成尸体,就赶快去安排。”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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