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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舌呐喊的夜晚

_8 逢坂刚(日)
  小惠的眼中流出泪水,脸皱成一团。
2 ◇◇◇◇
  百舌抹去手术刀上的血糊。
  身体被冷空气冻得不停哆嗦,脑袋里却像汽锅般滚滚沸腾。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个从断崖猛然滑落、被抛到空中的梦。可是现在,那个情景化为清晰的现实记忆在体内复苏。
  百舌感到冷汗涔涔冒出,和彦发出的凄厉长嚎在耳内深处回响。对了,和彦被那两人从崖上推落杀害了……,不,不只那两人,和彦是被丰明企业和幕后黑手杀死的。百舌定定望着污秽的墙壁,和彦的死现在才震撼了百舌,唤起深痛的悲伤,胸口仿佛开了一个黑洞。
  他茫然回想起在珠洲中央医院清醒后的种种,如今那反而和现实逆转,宛如梦境。抬手一摸后脑,伤痕仍未平复,脸颊上的伤也依然隆起着缝合的线痕。
  回想起包括赤井在内丰明企业那些人看到自己的反应,他们显然是把百舌误认为和彦了。同时,他们还没发现,所谓的妹妹其实是百舌,而且百舌才是真正的杀手。
  丰明企业的人在爆炸案翌日就把和彦带去遥远的能登半岛,从孤狼岬的断崖将他推落害死。他们在确认笕已死亡后,想要永远封住和彦的口。卑鄙小人!那时要是他没被锁在车子行李厢内就好了……
  百舌紧咬下唇。一定要替和彦报仇!有仇怎能不报。少了和彦的百舌,只不过是宏美。唯有和彦在,百舌才能成为百舌。
  在那个阴暗的海岬,杀死赤井和同行女子的情景浮现百舌眼前。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等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和彦报了仇。接着百舌又想起里村。百舌毫不后悔杀死里村。都是里村出卖自己,才会让丰明企业逮住,受到野本他们威胁,被整得那么惨。
  百舌把看护壮硕的尸体抱到床上,罩上染血的毯子。百舌感到肛门处有股火热的疼痛,不禁皱起脸。看护出人意表的行为在极度亢奋下夺走了百舌的意识,同时也唤起遥远过往的禁忌回忆。父亲骑在他背上时的粗声喘息,仿佛喷在脖子上,霎时,体内的齿轮开始剧烈反转,百舌从幽黯的地狱底层跃上了现实世界。
  看护从齿间掉落的手术刀,百舌几乎下意识地便握进手里。不溅一滴血地割开看护喉咙,这对百舌来说易如反掌。
  如今百舌已完全恢复记忆,复仇的念头熊熊燃起。
  百舌重新握紧手术刀,正要朝门口走去时,突然发现天花板角落的监视器对着自己,不禁吓了一跳。那冰冷的镜头一直旁观着房间内发生的事。百舌仰望镜头。有点不对劲,监视器应该清楚拍到了刚才发生的意外事变,照理说早该有人跑来才是。难道监控室根本没人?或是已关掉电源?
  不管怎样都不能再磨蹭下去。百舌打开铁门窥视外面的情况,长长的昏暗走廊并无人影。百舌轻步滑出单人房,沿着铺了磁砖的走廊往右走,左手边是光秃秃的水泥墙,而右边并列着许多相同的铁门。来到走廊转角,有一个房间的玻璃窗透出光线,百舌蹑足探头往里一看,里面并排陈列着多个显示黑白画面的屏幕,却不见人影。这一定是监视单人房用的监控室。标着九号的屏幕显示的似乎就是百舌的单人房,画面中清楚映出床上那条灰色毛毯上的黑渍,还看得到看护的白鞋。
  那名看护大概常利用值夜的机会,强迫单人房的病人配合他的特殊癖好吧。看护必定是凭着直觉嗅到百舌特殊的气息,所以才找上他。
  经过监控室,在走廊尽头右转。厕所、茶水间、餐具清洗处,漫长的走廊左侧,装了铁栏杆的窗子。右边有一个和监控室一样透出光亮的房间,入口没有常见的门板,而是镶着整片玻璃滑门。里面只见一名护士坐在椅子上,下巴埋在胸前,双脚慵懒地伸出正在打瞌睡,夹着护士帽的别针有一边松了,帽子几乎快掉下来了。
  百舌重新握紧手术刀。就威胁这个护士,问出必要的情报吧。
  百舌静静潜入房间。
◇◇ 3 ◇◇
  前往新宿中央分局的路上,大杉良太好不容易才按捺住雀跃之情。
  他确信刚才从老友日下茂那里听来的秘密情报,将使搜查行动出现大幅进展。大约在一个小时前,《Saturday》这本当红周刊的总编日下,打电话约大杉到附近的咖啡厅碰面。以前日下担任别本月刊的总编时,大杉拗不过他的苦苦哀求,曾向他透露关于政治献金案的情报。那篇独家新闻使得两名政治家下台,日下也因此身价大涨。
  见面后日下说要还那次的人情,便马上切入正题。
  这天早上有个匿名的年轻女人打电话给日下,说她想卖独家照片给《Saturday》。女人起先不肯说明是什么照片,但在日下穷追不舍的逼问下,终于招出那是死者笕俊三生前托她保管的照片。据说笕曾交代过女人,如果自己死了就把照片卖给《Saturday》以换点钱。从言谈中判断,那个女人应该是风尘女子,和笕有点交情。
  日下直觉认为这会是条大新闻,同意照女人开的价码以三十万圆买下。交货的时间和地点在今天深夜零时,于新宿中央公园的陆桥上相认。辨认对方的方式是女人绑白丝巾,日下持白伞。
  大杉边走边用手帕擦汗。当然,这或许只是唬人的。日下之所以提供情报,与其说是为了还人情,其实是怀疑内容的真实性吧。不过大杉凭着直觉感到,这应该是真的。之前去调布第一医院探望仓木时,仓木吐露的惊人内容中曾提到丰明企业的人马正在拼命找某个东西,那伙人似乎认为东西在新谷手上,才会在爆炸翌日将他带走。
  可是后来那伙人再次前往新谷的住处,彻底搜过房间,这表示新谷如果不是死不肯说而惨遭杀害,就是半路逃走了。不管怎样,他有强烈的预感,今晚也许能够到手的照片八成就是对方在找的东西。
  回到位于新宿中央分局内的搜查本部,便接到留言命他一回来就去局长室报到。局长是一名靠着苦干出头的警视正,是个除了个性正直之外没其它长处的平凡警官。虽然在本案中担任特别搜查本部的负责人,但实际上的指挥权早就被总厅的公安部夺走,唯一剩下的工作就是在外界追究责任时出面当挡箭牌。
  一进入局长室,等着大杉的不只是局长。总厅公安部公安三课课长若松警视也在。他感到脸颊不由自主地变僵硬。局长的眉间刻画着深深的皱纹。
  局长示意他在会客用的沙发坐下。若松站在窗边,假装正在眺望窗外。
  大杉一坐下,局长拿下眼镜,一边对着手上的报纸左瞧右看一边喃喃自语说:“你真是替我惹了一个大麻烦。”然后把那份报纸对着大杉,在桌上摊开。
  大杉一看就僵住了。《特报时报》毒辣的标题撞入眼中。
  局长极为不悦地说:“据说你女儿好像在住家附近的超市偷了东西。不,我确定,因为我已经向成增分局确认过了。”
  大杉不发一语,只顾着盯着报纸。
  红色的大标题写着:
  现职刑警的女儿偷窃,父亲毫无反省之意!
  继续往下看报导内容,屈辱和愤怒感令大杉的身体开始颤抖。
  ……这个女孩在学校也是出了名的不良少女,据说是附近居民的眼中的头痛人物。女儿固然有问题,做父亲的也好不到哪去,本报记者彬彬有礼地前往采访,不仅遭到父亲破口大骂,甚至出手推打施加暴行。该刑警对女儿的犯行毫无自责,也看不出任何反省的态度,父女俩更联合起来,威胁记者不准报导,那样凶狠的气势连身经百战的记者都被吓到了。不过本报不怕威逼打压,还是挥起正义之笔……
  局长似乎怕报纸被大杉扯破,立刻抽回去折好。
  “大杉,你女儿偷窃的事还在其次,反正她好像是初犯,而且偷的也只是价值千圆的文具用品。可是这篇报导的后半段是真的吗?我是说,这上面写着你对记者动粗……”
  “是真的。不仅动粗,甚至可以告我杀人未遂。”
  局长惊愕地身体往后一缩。
  “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我气到恨不得杀了他。”
  大杉悻悻然说道,局长坐立不安地在位子上动来动去。
  “你最好不要乱说话。不过如果这篇报导的内容是真的,那我们也无法补救了。”
  “无所谓,请局长不用管。我早就有心理准备,料到那个瘪三会写出来四处宣传。”
  局长气得鼓起了脸,“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还关系到警界全体的信用。这点你必须要有自觉。我不是你的直属上司或许不该说这些话,但你现在既然在我的指挥之下……”
  “在贵局勤务期间发生这种事态我很抱歉,反正我迟早会自行负起责任。”
  大杉欠身一鞠躬,局长尴尬地跷起二郎腿,对若松投以一瞥。
  “关于那个嘛,呃,我想若松警视应该有话跟你说。我现在还要去开局内会议,先失陪一下。”局长说完,就匆匆起身走出房间。
◇◇ 4 ◇◇
  冷风掀起外套。
  大杉倚着杳无人迹的人车共享陆桥的栏杆,不禁哆嗦起来。超高层大楼的灯光已熄,只有新宿中央公园的树丛上方微见光亮。
  NS大楼西边的陆桥,中央公园这头的栏杆正中央。他再次反刍从日下那里听来的指定场所。应该就是这里没错。大杉把从新宿中央分局仓库里取出的白色塑料伞晃来晃去以引起目标人物的注意,一边环顾四周。眼前虽有车子来往,但几乎不见行人,只有两对情侣在僻静处相拥。
  眼前又浮现若松那副复杂地难以形容的表情。一听到大杉那么说,若松脸色顿时变了样,但随即摆出不在意的样子,试图问出交易照片的地点与时间。于是大杉趁机要求若松撤消处分,把这件事交给他全权处理。若松脸颊抽搐,看起来很不甘愿,最后还是勉强露出冷笑,答应大杉。
  “不过那八成是假消息。我可不能为了那种假消息调派宝贵的调查人手。你一个人去处理吧。我倒要拭目以待,看你是能独占功劳,还是独揽失败的责任。”最后补上的这句话,大概是若松竭尽所能的反击了。大杉毫无异议。如果这真是假消息,他已有被踢出特别搜查本部的心理准备。
  大杉把交易的详情告诉若松后,曾要求若松提供三十万圆。不过正如他所预料的遭到拒绝。大杉并不打算乖乖把钱给女人,但交易时有可能必须把钱亮给对方看一下,只好用手边的万圆大钞和报纸伪装成一迭三十万圆的钞票,装进信封,放进外套内袋里。
  大杉对着光线看向手表。离约定的午夜零时已过了四分钟。他来回眺望陆桥南北两端,两对情侣不知何时已离开,四下一个人也没有。该不会真的是恶作剧电话吧?他突然感到不安。就在他又看了一次表,仰起脸时,北边的阶梯那头有人影晃动,好像有人从陆桥下那条呈直角交叉的道路走上来了。
  大杉睁眼细看。距离约六、七十公尺,在路灯照耀下,白白的东西一闪而过,头上包着白丝巾的人影终于现身陆桥上。米色大衣下露出纤细双腿,是女人。大杉感到身体发热。果然不是假消息。
  “谢了。”
  大杉自言自语,把白伞伸出好让对方看清楚。女人握紧皮包肩带,定睛看着大杉这边,迟迟不肯走过来。大杉耐不住性子,半认真地考虑是否该当场撑开伞挥舞。
  女人终于朝大杉这边迈步走来。大杉松了一口气,移动了两、三步。这时,突然响起引擎声,一辆黑车从大杉身旁驶过。当下大杉才想起,之前南边的确停着一辆关了灯的车子。车子驶过的瞬间,大杉感到胸口有股莫名骚动,小时候看的间谍电影中,这种节骨眼上肯定会有人出来搅局。
  车子驶了大约四、五十公尺后,骤然在女人面前停车,差点冲上人行道。煞车声还未传入耳中,大杉已猛然冲出。别傻了,这又不是电影,怎么可能有人搅局。但仿佛是呼应大杉的预感,只见四扇车门同时打开,四名男子冲出。从驾驶座出来的男人,在车灯照耀下朝女人跑去。另外三人则朝大杉跑来。
  “你想干什么!”
  女人尖锐的叫声划破夜晚的空气。黑衣男子扯断她的皮包,把女人用力推开。“可恶!”简直是半路杀出程咬金,大杉完全气疯了。他像狂风般冲向飙车族装扮的三名男子蓄势以待的阵仗中。
  “我是警察!谁敢碍事我就宰了谁!”他怒吼着,身体朝正前方那个剃成鸡冠头的男人撞去,接着抬脚朝左边冲过来的皮衣男下体用力踹去,然后跑向车子。这时右边的金发年轻人扑到大杉脚边,抓住他的脚踝一掀。大杉顿时倒在人行道上,膝盖和手肘都受了伤。眼前数公尺外就是车门大敞的车子。
  大杉情急之下翻身仰面,用力把手上的伞朝扑过来的鸡冠头侧脸打去,鸡冠头发出哀嚎,横向摔落车道。大杉把伞骨已经解体的伞随手一扔,抬腿踹开再度朝脚下袭来的金发男后,跳起来朝车子冲去。驾驶座的车门已关上。车子急速发动,其它三扇门也顺势砰地关上。大杉对准靠近自己的那扇后门,发狂似地扑去,右手好不容易才够到内侧握把。
  这时他的脚踝又被拽住,大杉的身体被整个拉长,勉强踢开金发男的脑袋时,车子已加快速度正驶离人行道。大杉被拖下车道时顺势一弹,手就松开了握把,被狠狠摔在柏油路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大杉霎时喘不过气,眼前一片漆黑,只听见关门声以及在一瞬间远去的排气声。大杉扭曲着脸,在柏油路上挣扎乱抓。至少能看清车牌也好——但当他抬起眼时,对面来车的车灯直射而来令他骤然目盲。
  “该死!”
  大杉被痛苦与愤怒气到忘我,抡拳猛敲柏油路面。真不敢相信。虽说他的确有些大意轻敌,但这件事应该不可能出现任何搅局的变量。除非是日下为了杂志,刻意安排这么复杂的陷阱。
  大杉忍痛站起,回顾人行道。数十公尺外,三个人影正小跑步逃走,左右两人看起来似乎是搀扶着中间那个人。那个皮衣男的命根子恐怕有好一阵子都不能用了吧。大杉目送着三人消失在黑暗中,虽想过是否要追上去逼问出幕后主使,但他实在提不起那个劲。看那些飙车族的装扮,显然是临时花钱雇来的,要抓的话应该抓那个抢皮包的男人,否则无法循线追查出在背后操控的人。
  大杉走上人行道,瞥向北边,不见人影。女人也察觉不妙,一溜烟跑了。刚才大杉大吼“我是警察!”时那个女的也听见了,她肯定死也不会向警方报案说皮包遭抢。
  大杉拍拍衣服,颓然迈步。
  搜查本部内不见其它同仁,只有若松警视倚在长沙发上定睛仰视大杉。大杉没想到若松竟然正在等他,只好老老实实地报告。若松听完之后,嘴角浮现若有似无的嘲笑。
  “你说的这些,有什么证人吗?”
  “没有。除了那几个男的和那个女的。”
  “那么,说不定这只是你自己在做梦。”
  大杉很不悦,俯视自己的手。
  “我无话可说。”
  “归论为一场梦,是为了你好。如果事情真的如你所报告的,对你来说显然是致命的失职行为,光是退出特别搜查本部恐怕还无法了事喔。”
  大杉抹去额头汗水。
  “我想也是吧——要不是有人探听到今晚的事,拟定计划抢走照片的话。”
  若松冷笑着说:“死不认错太难看了吧。如果真有人搅局,唯一的可能就是笕的同伙,也就是‘黑牙’的抗争人士。八成是从《Saturday》那边泄露的。反正不管怎样你都脱不了责任。”
  大杉仰起脸,“若松警视。我就直说了吧,知道今晚这件事的人,除了那个女的,就只有《Saturday》的日下总编和我,以及警视。日下和我是从小到大的死党,我们绝不会出卖彼此。结论只有一个。警视,是你命令某人把那个关键照片抢走了。”
  若松粗硬的下颚肌肉扭曲,眼中燃起憎恶的火焰。
  “大杉,你没疯吧。你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
  “我清楚得很。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想要破案的意思。公安本来该和搜查一课连手办案,你却霸着证据不放,不透露任何情报给搜查一课,完全不把团队合作放在眼里。”
  “那是因为你们太无能。”
  “别开玩笑了。请你不要小看搜查一课。起码我早就看出这次的炸弹案背后有公安涉入的阴谋,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才袭击仓木让他住院,又用我女儿的偷窃当幌子想把我踢出搜查本部。你认识丰明企业吧?泄露情报给他们,在幕后操纵的就是你。我老早就觉得奇怪,今晚的事总算让我弄清楚了。”
  若松一脸被打败的样子,边摇头边站起身。“我看你真的疯了。这种故事是从谁那里听来的?仓木吗?”
  “就某种角度而言算是吧,不过结论是我自己归纳出来的。不只是我,警察厅的相关部门也正在私下调查与本案有关的阴谋。”
  听到这里,若松的表情首次出现动摇。若松拿起桌上的茶壶,往杯中倒茶,缓缓喝光后才回视大杉。
  “大杉,你的目的是什么?你跟我说这种瞎掰的故事,到底想叫我怎样?”
  若松微妙的语气变化,令大杉有种命中目标之感。虽然毫无证据,只不过是直觉,但吐露内心话的过程中,不可思议地他逐渐看清来龙去脉。若松是明星美希的直属上司。津城警视正如果叫美希当卧底密探,最可能的对象不就是若松吗?
  “警视,我并不认为你当下就会老实承认这件事,我也不打算逼你承认。不过包括今晚的事情在内,我会把我觉得可疑之处通通向警察厅报告。就算要递辞呈,也得等我报告完再说。”
  大杉背对若松,走向门口。
  “大杉,你所谓的警察厅相关部门,具体而言究竟是指谁?”
  对若松的呼唤,大杉脚下不停地答道:“那个我不能说。告辞了。”
  “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若松迫切的声音令大杉在门口转身。他默默等着对方发话。若松把手上的茶杯放回桌上的托盘,茶杯倒了,残余的茶水洒出,若松对此置之不理,摩娑着嘴说道:“大杉,看来我们之间似乎有误会。有话慢慢说嘛。”
  大杉在内心窃笑。说到让嫌疑犯招供的技俩,他有自信不输任何人。到了这个地步只剩临门一脚了。
  “我倒是连一丁点的误会也没有,就算再谈下去也没用。”
  “这件事正如你所推测的,有很深的内情,简而言之,也就是政治背景。你现在陪我去个地方,如此你自然会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能让若松这么说已算是一大收获。大杉充分盘算之后,静静摇头。
  “就算你要去的是首相官邸,我也不想跟你去。告辞了。”
  大杉毫不客气地撂下这句话,便走出供特别搜查本部使用的会议室,朝值夜的警员轻轻挥个手,走出玄关。
  深夜的新宿依然灯火通明,没赶上最后一班电车的醉客挤满街头,车潮如流水。大杉穿过大马路,站在可以眺望玄关之处找出租车。今晚他打算紧跟着若松不放,看看若松到底要去哪里。
  停在稍远处行道树下的车子车门打开了。大杉本能地做出戒备,凝视着从驾驶座出来的矮小男人。男人走上步道,朝大杉这边走近。
  “不嫌弃的话就坐我的车吧。”
  是津城俊辅。
◇◇ 5 ◇◇
  木谷猛抓自己的光头。
  停车处通往正门的碎石路隐约可见,树林和灌木丛在黑暗中静谧无声。听不见车子的声音,他不耐烦地咋舌回到入口,走进警卫室。今晚警卫被支开派到后门,以免跑来碍事。正门敞着,车子应该可以直接开进正面玄关。
  这间棱德会医院位于东京都稻城市,从新宿过来的话沿着甲州街道、鹤川街道【注】,几乎直走到底就到了。如果那份照片按照计划顺利抢到,宫内差不多应该抵达了。
  【注】:东京都道,神奈川县道十九号町田调布线的俗称。
  从野本接获紧急电话到下达抢照片的指令为止,中间究竟有什么样的过程,木谷和宫内都不清楚。那只要野本一个人知道就够了。木谷和宫内都没兴趣与大人物打交道。
  以宫内的本领,对付一、两个蛮横的警察根本不算什么。不过为了预防万一,他还是建议宫内使用赃车以免曝露身分,最好再临时雇几个小瘪三混淆目标,只是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时间安排。总之,大人物的命令总是既莫名其妙又来得突然,这点最令人头痛。
  自称是笕俊三友人的女子企图卖给《Saturday》的照片,如果真是大人物命他们找的照片,那他们之前紧追新谷不放就等于是白费力气。纵使新谷恢复记忆,也不可能知道照片在哪。大人物的作为真是没个准儿,令人无从应付。明明命他们杀掉新谷,一旦发现赤井失手,新谷还活着,又叫他们令其恢复记忆吐露照片的下落。大概是笕死后在他身边找不到照片,所以才推断是被新谷夺走吧。总之只要宫内回来,就可知道答案了。虽然不清楚是什么照片,反正只要能从这场麻烦中脱身就谢天谢地了。
  不过宫内也太慢了。木谷走出警卫室,再次窥探停车处。没听到引擎声。说不定宫内打过电话给符在院长室的野本,想到这里,木谷便走向楼梯。先回院长室看看吧。
  上了二楼后木谷伫足。到院长室还要再上一层楼,但他决定先去二楼的保护室看看情况。今晚得手的照片如果真是大人物在找的东西,那就用不着新谷了,这次一定要彻底把他干掉。
  木谷经过大房间,朝着通往保护室的磁砖走廊迈步。左手边立刻出现监控室,他想出声招呼却发现里面没人,木谷不禁皱眉。这里应该有值夜班的看护在才对,是去上厕所吗?还是去巡房了呢?
  他随意往十个画面并列的监视屏幕看去,毫无动静,大家似乎都睡着了。九号室也照规矩亮着灯。接着木谷愣了一下,将眼睛凑近画面。新谷从头蒙着毛毯在睡觉,可是那条毯子上有一大片奇怪的渍痕,而且,伸出来的脚上穿着白鞋。木谷记得那应该是……
  木谷冲出监控室,沿着走廊朝九号房飞奔而去,胶底鞋发出钝重的声响。可恶!不会吧。可是他知道不能小看新谷。新谷不只摆脱了赤井,也从木谷和宫内手中脱逃过一次。
  冲到九号房,隔着小窗往里窥视,木谷不禁握紧拳头。罩在床上的染血毛毯和伸出的白鞋鞋底映入眼帘。他抓住铁门的握把,霎时有点迟疑,觉得新谷好像会突然蹦出来。再仔细想想,新谷不可能还在里面,木谷这才拉开门。果然不见人影。自从小时候半夜跑去坟场试胆量之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心惊胆战。
  木谷想着到底要不要亲眼看那个可怕的场面,面对掀起毯子的诱惑挣扎了好久。可是毯子底下显然是看护,而且早已死亡。木谷虽然犹豫,最后还是没进房间直接折返走廊。他感到自己脸上已毫无血色。对新谷的恐惧,事到如今才泉涌而出。木谷自认也算经历过不少可怕的遭遇,但这次却是截然不同的恐惧。
  新谷在野本的命令下,承揽大人物指示的暗杀行动,这点木谷也略有所闻。可是这次的事让他清楚明白,新谷并非另找杀手执行,而是自己动手。光是短短几天,新谷恐怕已杀了赤井、里村、看护等至少三个人了。这种毒辣作风,一点也不像平时看似斯文的里维耶拉池袋店店长。
  总之他得赶紧通知院长和野本,立刻召集人手。木谷边跑边咋舌。这间医院的围墙很高,除了正门和后门没有其它出口。后门虽有警卫,正门却为了宫内门户大敞。木谷穿过监控室前,在走廊尽头右转。他打算叫值班的护士赶去院长室通知,自己则回玄关镇守。新谷不清楚院内格局,现在封锁出口应该还来得及。
  木谷冲进护士值班室。
  “喂!九号房的病人逃走了。你快去告诉院长,叫他派人在院内搜索。”
  他急忙对着背向他坐在椅子上的护士说。护士慌忙站起,手扶着帽子,用力点头。
  “顺便告诉野本专务,就说我会一边在正门盯着一边等宫内。”
  木谷叮咛数语后,这才发现护士戴着大口罩。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护士将右手放在背后。
  “喂!你藏了什么?”
  木谷怒冲冲地一把抓住护士的肩膀。白帽霎时掉落,露出短发。木谷目瞪口呆,反射性地想放开抓着的肩膀。可是护士的身体抢先一沉,朝木谷顶去。护士从他伸出的那只手下钻过的情景,宛如慢动作电影般缓缓掠过眼角。
  某种物品冷光一闪。
  失去重心的木谷跨出一步想稳住身体。木谷的脖子中央,深深插入一个细长、坚硬、尖锐的东西。
  木谷在跌落地板前已失去意识,坠入永远的黑暗。
 ◇◇ 6 ◇◇
  百舌静静拔出手术刀。
  木谷的身体在地上不自然地扭曲,微微痉挛。百舌一直跪在地上,等着木谷断气。木谷的眼皮如飞蛾般恋恋不舍地震颤,看得出木谷的身体逐渐失去力量。这下子他等于亲手把直接害死和彦的两个男人送进地狱了。空虚的满足感缓缓渗透全身,就像落在沙漠的微雨,立刻消失无踪。
  百舌捡起护士帽,牢牢别在头上。他很怀念长长的假发,至今仍无法习惯因伤剃短的头发。起身朝后方的帘幕里窥视。衣服剥光只剩衬裙的中年护士躺在行军床上,脖子被勒住,翻着白眼。这样下去她说不定再也不会醒来,不过也无妨。反正杀几个人都一样。
  百舌已从护士口中问出院长室位于三楼,从木谷的话语之间判断,院长和野本应该都在那里。虽然想收拾野本,可是院长也在,万一闹大了就麻烦了。看来还是先悄悄逃出,等待下次机会比较好。据护士表示,这里是一间名叫棱德会的精神科医院,位于东京都稻城市的坂滨。以前百舌曾经收拾过住在稻城市的在野党议员,当时在这一带事先探勘过好几次,所以对地理环境稍有概念,他还记得当时曾沿着棱德会医院的外墙走过一次。先从这里回东中野的公寓,另找栖身之处搬家吧。
  百舌悄悄走出护士值班室,寻找楼梯。姑且先到一楼,穿过杳无人迹的谈话室和游戏室旁,小心翼翼地沿着昏暗的走廊前进。护士的鞋子毕竟太小,走起来举步维艰。不过那个女人算是块头很大,所以百舌纤瘦的身体勉强挤得进制服里,白色裤袜也很合脚。
  一穿过走廊就是玄关大厅,旁边有另一个上楼的阶梯。穿过玄关的玻璃门,左右各是鞋柜和警卫室,另有一扇玻璃外门。警卫室里没有半个人,玻璃门也没锁。百舌开了门正想出去时,车子引擎声传来,车头灯扫过正面灌木。
  百舌迅速躲入警卫室。两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只有小桌和椅子,墙上挂着钥匙盒和紧急用手电筒、以及警棍、绳索等物。隔着玻璃偷偷一看,车子正溅起砂砾滑过来。煞车声响起,引擎关掉了,车灯熄灭。百舌用力握紧右手的手术刀,他想起刚才木谷说过要等宫内来。
  车门关闭的声音只响起一次。跑上门廊的脚步声,只有一个人。很好。百舌悄悄窥看,推开大门进来的果然是宫内。宫内穿得一身黑,右手抓着车钥匙左手拿着纸袋。百舌往警卫室门口一站,宫内惊愕地在鞋柜前止步。在背光的情况下宫内应该看不见百舌的脸。
  一看是个护士,宫内的身体放松了。
  “野本专务在哪?别栋吗?还是院长室?在哪一边?”
  “在院长室。”
  百舌从口罩里自然发出假音。宫内点点头正要推开里侧玻璃门时,百舌伸出左手一把拽住宫内的卷发,猛然拉过来。就算是再怎么魁梧的男人,被拽住头发也一定会重心不稳。更何况是过瘦的宫内,他二话不说便立刻一歪,屈膝跪倒在磁砖上。“干什么!”
  宫内高叫的声音戛然而止。百舌的手术刀不失准头,噗嗤戳入夺走木谷性命的同样位置。宫内的身体一硬,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手脚乱动了几下。百舌放开刀子,拽着宫内的外套领口把他拖进警卫室。宫内的身体已经动也不动了。
  百舌扯下宫内左手紧握不放的纸袋。从宫内慌慌张张赶来的样子判断,他预感里面一定装了什么重要东西。把纸袋倒过来一甩,里面滑落十几张六寸照片和几串冲洗过的底片。百舌对着昏暗的灯光侧过身体,一张一张地审视这些六寸照片。好像是翻拍自某份文件,前后顺序都乱了。有人名的名单、时间表、类似建筑物隔间图的画、标上箭头的道路地图,边上还拍到一个好像是用来压东西的笔尖型文镇。
  不知翻到第几张时,出现一张看似封面的特写。他凑近眼睛辨别标题,是“萨德尼亚共和国总统访日警备计划书”,左上角还盖着“极秘”的戳印。百舌侧首不解,再继续翻阅照片。连着多张文件后,出现了三张截然不同的彩色照片。画面上是一对亲密并肩的男女,正从看似宾馆的建筑物走出。这好像是间隔数秒的三连拍,大概是用望远镜头在夜间偷拍的,粒子很粗糙,但还辨认得出人物长相。男的已经不年轻了,年约四、五十岁,百舌没见过。而女人大概三十几岁,应可归类为美女吧。百舌好像在哪见过她,但无法确定。
  百舌迅速把照片放回纸袋。野本那伙人三番两次想从百舌口中问出的,肯定就是这些照片。宫内今晚大概是从某处弄来,准备要交给野本吧。虽然百舌不明白这些照片有何含意,但对那伙人来说显然极为重要。这下子拿到好东西了。应该能派上用场。
  总之现在得先逃出这里。百舌拿起宫内右手握着的车钥匙,关掉警卫室的灯走出去。尽管没驾照,但百舌会开车。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座,百舌发动引擎静静将车开出。
  出了医院正门,上了鹤川街道往东京走。百舌必须小心不能让警车盯上或是被拦下临检。光是护士深夜驾驶黑色私家轿车的模样,就已够惹人注目了。
  不过那些照片对丰明企业来说究竟有何价值?那些照片中到底藏了什么,让他们气急败坏非找到不可?某国总统的访日警备计划书和丰明企业这种暴力集团,两者怎么想也扯不上关系。抑或是他们背后的靠山在找?和彦曾透露,丰明企业背后好像有什么假右派团体撑腰,在警界也很吃得开。当时百舌只是随便听听,现在想想其中似乎有些重要关系。
  还有,在宾馆门前被偷拍的那对男女是什么人?当然不是夫妻。他们隐约散发出避人耳目的秘密气息。那个男的会是什么人?还有那个女的,百舌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突然间,方向盘差点脱手而出,百舌急踩煞车把车往左靠。才刚越过多摩川。他停下车,把脸埋在方向盘上,这才发觉头上还别着护士帽,连忙扯下。女人的影像唐突地在眼底复苏,扰乱了百舌的视野。是那个女的。照片拍到的就是那个女的。
  新宿爆炸案发生前,在那间大型咖啡厅撇下笕先行开溜的女人。百舌跟踪那个女人来到附近的旧大楼,没想到女人在里面扔下大衣和假发,以别的装扮从百舌眼前溜走了。那时从大楼走出的数名女子之中,确实有那个女人。百舌清楚地想起女人的面孔,照片上的女人撩起耳际头发的小动作令他回想起来。从大楼走出的其中一名女子,做着相同动作快步离去的身影清晰浮现百舌眼前。就是那个女的不会错。
  百舌用手背抹拭额头。假设是那个女人在笕的旅行袋里放炸弹,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笕起身去上厕所时,她应该有充分的机会。尾随笕去厕所的百舌,放弃狙杀回到位子时,正好看到女人忙离店。那种慌张的模样,不就说明了一切吗?如果把这件事说出来,那个女刑警,还有追着和彦不放的公安刑警仓木,应该会相信爆炸案的真凶另有其人。
  百舌突兀地想起仓木。逼问那个女刑警时,记得她说仓木住进调布第一医院了。对了,是调布第一医院的五〇七号房。百舌记得那间医院,就在甲州街道沿线,是这一带最大的综合医院,而旦他也很清楚从这里开车过去要不了五分钟。
  虽然不知道仓木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不过既然是公安刑警,对于翻拍警备计划书的照片究竟有何意义,或许可以做出说明。对方既然躺在病床上,想来应该不具任何危险性。就算有,光靠一把手术刀也足够解决。
  百舌打亮方向灯,缓缓启动车子。
◇◇ 7 ◇◇
  车子里很暖和,大杉知道外面温度非常低。
  若松警视拦下的出租车钻出靖国大道的拥挤车流,上了甲州街道。
  津城俊辅巧妙地驾驭方向盘,间隔两、三辆车子,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尾随若松。
  “警视正也在监视若松警视吗?”
  大杉这么一说,津城左手放开方向盘比个作揖的手势。
  “拜托别喊我警视正。这年头,反应快的民间公司都已废止以头衔称呼了。请喊我的姓就好。”
  “可是,我毕竟当了多年警察,这样有点为难。”
  “为什么?您叫声津城先生试试看。”
  大杉尴尬地在副驾驶座上扭来扭去地开口:“津城先生。”
  “这不就好了吗。对了,在回答您刚才的问题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您为什么会想跟踪若松警视?”
  大杉便将照片被抢的来龙去脉,一字不漏地加以说明。
  “所以,在知道照片交易一事的地点的数人当中,有可能通知第三者出面搅局的人只有若松警视。”
  大杉斩钉截铁地这么说,津城深深点头。
  “我知道了。然后您就直接把心里的怀疑向若松提出了吧?”
  大杉有点惊讶地偷窥津城的侧脸,“您说对了。您怎么知道?”
  “我从第一印象就已知道您是这样的人了。而且您的直接不是出于莽撞,而是经过计算。您判断若松在那样的刺激下应该会出现某些反应,对吧?”
  大杉搓搓鼻子,“可以这么说吧。”
  车子越过环状八号线。时值深夜,车流算是比较顺畅。
  津城隔了一会儿才开口:“该我回答您刚才的问题了,我的确是在监视若松。”大杉放松肩膀,“果然没错。警视正……,津城先生派明星巡查部长剌探的对象,就是若松警视吧?”
  “是的。”
  “您亲自出马监视,表示今晚若松警视身边出现了什么变化吧?”
  “可以这么说。更正确地说,是明星盯着丰明企业,发现那边突然仓皇行动,所以我才加强监视若松。”
  “您的意思是?”
  津城轻轻咳嗽,“还没机会告诉您,昨晚,失踪多日的新谷和彦突然现身了,出现在他妹妹位于东中野的公寓。”
  “真的吗?”
  “对,管理员事先已被知会过,便立刻打电话通知明星。我接到明星的通知,两人一起赶去公寓。可是,又不能在毫无罪证的情况下逮捕新谷。为了探听情况,明星便伪装成同一栋公寓的住户,去他妹妹那里拜访。”
  “这招很冒险耶。结果顺利吗?”
  “因为她过了三十分钟还没出来,我就请管理员去按门铃,为了预防万一我先到楼下的私人庭院埋伏。如果新谷沿着阳台跳下来,我就可以用侵入民宅的罪名逮捕他了。”
  “结果呢?”
  “果然,还不到一分钟,新谷就从阳台跳下来了。我立刻扑上去抱住他,但我太小看那个男人了。”
  大杉焦躁不安地晃动肩膀,“您的意思是,让他跑了吗?”
  “说来丢人,就是那样。我还被盆栽当头痛击。”
  大杉咳了一下,勉强按捺下愤懑。这的确像是一个缺乏现场经验的菁英警官,和自以为是的女刑警会捅出的纰漏。
  坐的出租车在甲州街道左转。已经过了调布。隔着一辆车,津城也跟着左转。
  “不过也因为这样,让我发现了几桩新事实。首先,根据明星的报告,新谷目前丧失了记忆。”
  “丧失记忆?”
  “是的。据说脸上和后脑还留有伤痕,可能是头部遭到重击,才会失去记忆吧。”
  “不是假装的吗?”
  “据明星的观察,好像是真的。即使明星指称新谷是个杀手,新宿的炸弹案就是他干的,他也毫无反应。不过,明星当然知道他妹妹才是真正的杀手,只是故意套他的话。”
  “既然不是他干的,他当然想不起来。”
  津城用别有含意的眼神看着大杉,“没想到并非如此。新谷跟我格斗之后逃走时,把他的手枪遗落在现场。为了慎重起见,今天我请科警研(警察厅科学警察研究所)从那把枪上验出指纹。自从我参与这个案子后,就命明星把相关者的指纹都采集了。结果手枪上采到的指纹虽然有两种,却都不是新谷和彦的。但新谷明明没有戴手套,是空手持枪。”
  大杉对津城卖关子的语气感到不耐烦地说:“请解释得清楚一点好吗?既然不是新谷的指纹,那是谁的?”
  “一种是丰明企业的赤井秀也这个男人。据明星说,赤井这几天都没在事务所露面。”
  大杉不耐烦地抖腿,“那另一种呢?”
  “新谷宏美。同样失踪多日的和彦妹妹的指纹。”
  大杉停止抖腿,霎时愣住了。
  “请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新谷和彦与妹妹宏美,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那倒不是。除了明星之外,还有很多人看过和彦与宏美一起出现,而且指纹也明显不同。和彦不可能男扮女装化身为宏美。”
  “反过来说,宏美也不可能女扮男装化身为和彦啰?”
  津城重重摇头,“不可能,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大杉舔舔唇。津城的话归纳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那么,和彦与宏美是长相酷似的手足,比方说双胞胎吗?”
  “一点也没错。几乎已可断定两人是男性同卵双胞胎。可是做弟弟的宏美可能是怕外界发现他是职业杀手吧,平常都男扮女装伪装成妹妹。”
  大杉缓缓摇头,“我这个缺乏想象力的脑袋,实在无法相信这种奇想天外的说法。”
  “可是,这是事实。”
  “先不说别的,难道明星和宏美周遭的人都没发觉宏美是男扮女装吗?”
  “明星由于工作性质,无法太接近宏美。宏美不和邻居来往,甚至不订报纸,公寓的管理员也说他起先还以为宏美是聋哑人士。”
  “就算是这样吧。像我,还是可以一眼辨认出人妖。”
  “那要看周遭的状况而定吧。我认为正因公寓生活向来互不干涉,才能让宏美伪装成功。”
  大杉咬着大姆指指甲。
  “这么说,是宏美在某种情况下丧失记忆,恢复本来的男性身分出现吗?”
  “是的。所以周遭的人才会把宏美当成和彦,他自己想必也这么以为。”
  “那么,昨天逃走的男人就是宏美啰?这样的话新谷和彦又消失到哪去了?”
  “不知道。这纯粹是推测,但我觉得和彦早已被杀人灭口了——被丰明企业。这时跟和彦一模一样的宏美出现,也难怪他们会大吃一惊。差点忘了说,宏美昨晚从我手中逃走不久后,似乎就落入丰明企业手中。”
  大杉看着津城,他自认就算再听到什么也不会惊讶了。“您的意思是?”
  “今天我去附近打听,附近公寓的居民作证指出,昨晚回家时,看到疑似宏美的男人在公寓前面,被附有丰字标志的黑车强行带走。”
  “真的是宏美吗?”
  “证人说脸上有伤痕,所以我想应该不会错。”
  大杉歪着脖子,“那未免太巧了吧?”
  “就某种意味而言的确是。不过丰明企业的人应该也探听到新谷和彦的妹妹可能住在东中野附近的公寓吧。如果他们在那附近布网搜索,应该不算是意外。”
  “这么说来宏美也有生命危险了。”
  “大概吧。所以我正派明星密切注意他们的行动,尤其是干部野本的动向。”
  “那个野本我认识。上次和您见面后的隔天,我就闯进丰明企业稍微逼问了他一下。”
  “我知道,明星告诉我了。”
  大杉的嘴角往下抿。这么说来,明星美希当时也在丰明企业跟监。
  津城轻拍座椅之间的车上行动电话。
  “据明星报告的最新消息,野本现在在棱德会这间医院里。很遗憾,他并非以病人的身分进去。”
  “棱德会?那间医院在哪里?”
  大杉这么一问,津城露出浅笑扬起下巴。
  “东京都稻城市坂滨。我想若松现在就在替我们带路。”
 ◇◇ 8 ◇◇
 百舌放眼朝昏暗的走廊望去。
  远处可见疑似护士值班室的灯光,五〇七号房的位置约在走廊中央,四下不见人影。
  趁着凑巧赶来的救护车掀起的骚动,百舌混入院内,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上了五楼。由于百舌伪装成护士,所以无人起疑。护士帽和制服的样式或许不同,不过深夜中应该没人会注意到这种事吧。
  百舌站在五〇七号房前,竖耳倾听,悄无声息。他再次左右张望,便迅速进房关上门。
  床头灯模糊映出病房内的情况。房间虽不宽敞,但有厕所和洗手台,也有电视。
  一走近床,百舌先把呼叫护士的按钮移到病人手够不到的位置。一凑近窥看男人微微发出鼾声的脸,百舌不禁屏息,在口罩下舔舌润唇。据那个女刑警表示,仓木是因为某起意外住院。如果那是事实,肯定是相当严重的意外。
  仓木的脸变成暗红色伤痕累累,几乎无法辨认出原本的长相。左颊有缝合的痕迹,虽然已拆线,伤口依然浮肿。右边太阳穴到眼皮之间有一整片可怕的伤痕,依然隆起。百舌想起自己受的伤和伤痕,感到体温倏然急速下降。
  仿佛听到百舌体温下降的声音,鼾声骤然停止,仓木睁开眼。百舌慌忙举起右手握的手术刀,左手捂住仓木的嘴:
  “不准叫。”
  百舌隔着口罩用模糊的声音一说,仓木反射性抬起的头在中途停住,缓缓放回枕上。
  百舌继续说:“你是公安仓木吧?”
  “是的。你是谁?”
  仓木用低沉含糊的声音回答。百舌将左手从仓木嘴上移开,把手术刀往对方看得见的地方晃了晃,然后缓缓取下口罩。仓木眼中倏然一亮的模样并未逃过百舌的眼睛。
  “你认识我吗?”
  回答之前,仓木定睛凝视百舌。
  “新谷和彦,或是他妹妹——如果真有妹妹的话。”
  百舌心慌意乱。虽是初次见面,这个男人却能敏锐地直捣核心。
  “你猜得很准,我是他弟弟。我跟和彦曾是双胞胎兄弟。”
  仓木恍然大悟似地露出浅笑,“原来如此。换言之,你平常是男扮女装,就像现在这样。”
  “是的。你说对了。”
  仓木轻轻动着下颚,“刚才你说曾是兄弟。和彦死了吗?”
  仓木的注意力之敏锐令百舌为之咋舌。
  “是的,我哥死了。被丰明企业那伙人从能登的断崖推下去。”
  “能登?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新宿炸弹案的翌日。他们以为那是我哥干的,为了封口所以杀了他。我本来差一点就能救我哥,但当时我也不慎失足滑下崖,差点进了鬼门关。我虽然没死只受了伤,却丧失记忆,直到刚才才恢复。”
  “你说你丧失记忆?”
  “是的。丰明企业那伙人看到我,以为是我哥死里逃生,急着想再次杀人灭口。我就是刚从他们下中逃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一个叫什么明星的女刑警说的。”
  仓木轻轻皱眉,“你见过明星美希?”
  “听女刑警说,你是因为某起意外而住进这里,是怎么回事?”
  “是被丰明企业雇的人打的。”
  百舌忍不住吃吃窃笑,“原来你也吃了他们的亏啊。”
  “你本来是职业杀手吧?”
  被这么一顶回来,百舌不笑了。下意识地重新握紧手术刀。如果野本说的没错,这个男人为了报杀妻之仇,正四处打听百舌的下落。
  “那起炸弹案既不是我哥干的,也不是我。”
  “是吗。”
  仓木的冷淡反应,令百舌更加热切地说:“我哥的确答应丰明企业暗杀笕,再把工作派给我。那天我也的确跟着笕,想找机会干掉他。可是在他的旅行袋中安装炸弹的绝对不是我。”
  仓木依旧用无动于衷的眼神回视百舌。百舌感到很不自在,忍不住辩解似地补充说:“换句话说,笕的死,还有你妻子的死,都跟我无关。”
  “你就是为了说这个,特地跑来吗?”
  “不行吗?我可不希望为了我没做的事被人到处追着跑。”
  “要否认这谁都会。”
  “不只如此。是谁在笕的旅行袋放炸弹,我也大致有数了。”
  百舌一说,仓木眼中顿时射出令人悚然的光芒。百舌被那股气势压倒,下意识地缩回上半身。
  “你说的是真的吗?到底是谁?”仓木的声音因为刻意压抑而嘶哑。
  “我知道你把我当成杀妻仇人,正在到处找我。”
  仓木的齿缝间,泄出咻然声息。“到底谁是真凶?”
  百舌感到喉头好像会被对方狠狠咬住,急忙说:“是个女人。”
  “女人?”
  “没错。”
  百舌将那天的经过详细说出。爆炸前不久,笕俊三在附近的咖啡厅和戴墨镜的女人相约碰面。趁着笕去上厕所时,女人从店里逃出,然后在附近的大楼里卸除伪装,从跟监的百舌眼前悠然脱身。
  “当时让她给顺利溜掉了,但我刚才已经想起那个女人的长相。”
  “那个女的到底是谁?”
  眼看仓木焦躁难耐,百舌故意视而不见。
  “总之,如果真有人在笕的旅行袋里放炸弹,而且不是笕自己的话,那就一定是那个女的。”
  “拜托。请你告诉我。”
  看到从枕上仰起的那张脸油汗涔涔,百舌很惊讶。看来这个男人真的很想替妻子报仇。
  百舌把手伸进护士服内侧,取出从宫内那里抢来的纸袋。
◇◇ 9 ◇◇
  津城俊辅把车停在高耸的围墙下。
  关掉引擎,熄灭车灯,然后举手打开顶灯,低声数到五后再关掉。只有大门四周隐约见光,周遭笼罩在漆黑的幽冥中。右手边是杂树林,再过去好像是某间工厂的黑影耸立在泛着星光的夜空中。
  过了一会儿,后面的车窗被扣扣敲响。大杉连忙扭过脖子一看,一张白脸模糊浮现在黑暗中。是明星美希。大杉伸手打开车门锁。美希钻进后座,用冷淡的声音向大杉问好,大杉在嘴里短哼了一声当作回答。
  “怎么样,请问里面情况如何?”
  津城问美希,语气还是一样客气。
  “就我所见,丰明企业的野本、木谷、宫内三人都在里面。”
  “没有人进出吗?”
  “宫内晚间开车出去过一次,大约在一个小时前回来。”
  津城看着大杉说:“抢走您的照片的,也许就是宫内。”
  “是啊。若松警视听我说了之后,立刻打电话到这里下指令,宫内接获命令后就飞奔而去。情况极有可能就是这样。”
  大杉说完瞥了美希一眼。两人这番对话美希应该听不懂,他以为美希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打听究竟。没想到他猜错了。美希不发一语。大杉期待落空,没趣地摸摸鼻子,认为她一定是在津城面前故作乖巧。
  这时传来车子的引擎声,他们看到若松警视来时搭的那辆出租车驶出大门。尾灯远去后,津城看着美希问道,“其它还有什么动静吗?”
  “宫内回来之后还不到十分钟,某人就开着同一辆车离开了。我只凭着门灯的光线惊鸿一瞥,不是很确定,开车的好像是个护士,最起码不是丰明企业的人。”
  “有谁坐在后座吗?”
  “没有,就护士一个人。”
  大杉插嘴说:“我不相信一个护士会在深夜自己开车出去兜风。你该不会是看漏了吧?”
  “如果有人贴在车顶上,那我或许的确看漏了。”
  美希的回答令他勃然大怒,正想回嘴,津城却插进来打圆场。
  “明星。其实今晚大杉警部补差一点就能拿到笕俊三交给风尘女子保管的机密照片,可惜有人半路杀出抢走了照片。”
  “机密照片?我想起来了,仓木警部说过丰明企业正在拼命找东西,新谷昨晚也提过照片的事。说不定就是那个照片。之前他们好像以为被新谷藏起来了。”
  大杉不情愿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他们一定以为新谷在暗杀笕之前先把照片抢走了。”
  津城也同样点点头,“既然从笕的遗物和住处没找到照片,对方当然会这么推断。”
  “有机会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若松警视。从笕的公寓收押的证物,他一个人霸着不放,整整二周都不让我们碰。那向来是公安在联合调查时的惯用手法,所以我什么也没说,不过现在想想,若松警视或许是为了找照片才这么做。”
  “有可能。”
  “若松警视是受丰明企业之托,找那批照片吗?”
  津城撇开眼,凝视黑暗。
  大杉继续说:“或者相反,是若松警视利用他们,命他们找照片?”
  “现阶段我也不敢断定。总之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掌握任何证据,一切几乎都只是推测。其实新宿爆炸案也是如此。就算新谷宏美的确假扮女装跟踪笕,也不能证明是他放的炸弹。况且手法也不同,我倒觉得推论是别人干的还比较妥当。”
  “可是追查到这个地步,若松警视显然和笕的命案有很深的关系,而且是以搜查官之外的身份涉入。”
  大杉鼓起勇气反驳,津城厚实的胸脯做了个深呼吸,过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这点今晚应该就会水落石出。明星,请你在这里待命,我和大杉警部补要潜入医院。”
  大杉晃动肩膀。他当然不反对,只是自己正打算提议,让津城抢先说出不禁有点不满。
  “对了,请问您有带枪吗?”
  被津城一问,大杉按着外套下摆。
  “没有。您认为有必要用到手枪吗?”
  “我也不敢断言,不过有枪至少能壮胆。”
  “我的借你吧,但是是点二二口径的。”
  美希说,大杉又晃了晃肩膀。“不用。点二二口径等于是玩水枪。”
  两人下了车,朝大门走去,一边注意四周,一边进去。苍郁的树丛覆盖去路,树下被水银灯照亮的碎石路一路朝深处蜿延。两人蹑足,沿着小径和草丛的界线往里去。
  走了大约三分钟,碎石路大幅向右迂回,来到了医院正面的下车处。玄关的灯已熄灭,只有里面的灯光微微射出。两人走上门廊,推了推玻璃门,门没有锁。再打开内侧的门,进入昏暗的大厅。大杉觉得好像嗅到某种腥味,但一进入大厅味道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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