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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舌呐喊的夜晚

_10 逢坂刚(日)
  “总之先把尸体收拾掉,然后在院内进行搜索。先从这个房间动手。”
  美希缩起身子,偷偷打开皮包。这时,她发现自己的布鞋鞋尖从地板和帘子之间的缝隙露出,吓得心脏一紧。虽然听到被称为院长的男人说了什么,也听到野本回嘴大骂,却已无暇细听。她缓缓先缩回左脚,再把重心移到左脚,接着把右脚往后拖。
  脚尖缩回帘幕内,她才刚松了一口气,就感到有某种柔软物体碰触大腿内侧。美希反射性地转头看背后,吓得叫了一声。眼前的行军床上,躺着一名身着衬裙已翻白眼的中年女子。是她的左手伸出碰到美希的大腿。
  美希醒悟到自己已叫出声,连忙把手伸进皮包想拿手枪。下一瞬间帘幕像爆炸般扑向美希,她被压倒在女人冰冷的身体上。皮包不晓得飞到哪里,手枪也从手中滑落,美希的身被人连帘子一起抱住,动弹不得。
  野本逼近美希眼前的酱红色脸孔惊讶地扭曲。
  “你是谁?”
  看来野本好像以为躲在这儿的是新谷,便二话不说就先发制人。趁着野本的力气放松,美希挥开帘子,直起身体。野本看到一旁女人的尸体瞪大了眼。
  “院长,护士在这里。”
  院长捡起美希的手枪,交给野本。看到护士的尸体,院长呻吟说:“那个男的,打算把医院的人通通杀光。真是可怕的家伙。”
  野本检查手枪,睨视美希。
  “居然带着这种玩意!喂,你是什么人?在这做什么?”
  美希把头发往后一甩,“我是警视厅公安部的明星巡查部长。你是丰明企业的野本辰雄吧?”
  野本愣愣地张开嘴,“巡查部长?公安?”
  “没错。”
  “你认识我?”
  “对。”
  野本一脸狐疑地凝视美希,用多疑的口吻说:“既然是公安,那就是室井部长的部下啰?”
  美希勉强藏住惊愕。这个男人竟然知道室井,这是怎么回事?“对。”
  看到美希点头,野本的表情趋向缓和。“那,部长也一起来了吗?”
  美希霎时之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不禁张口结舌。但她立刻反射性地想起刚才开车进来时惊鸿一瞥的白发男人,这才赫然醒悟。“对,没错。我本来在车上等,可是部长一直没回来,所以我才来看看情况,结果就迷路了。”
  野本的脸又僵了起来。刚才那迟了一秒的反应,似乎勾起他的疑心。美希偷偷咬唇。
  野本命院长捡起皮包,打开检查。翻开警用手册后困惑地看着美希。“看来你的确是条子没错。但跟你一起来的该不会不是部长,而是仓木吧?”
  美希一听到仓木的名字,就像热熨斗贴在背上一样大吃一惊,心跳急速加快。不仅是室井,连仓木也来这间医院了吗?
  看美希没回答,院长拽着野本的袖子。
  “总之我看还是先把她带去室井部长那里吧。”
  野本用怀疑的眼神瞪着美希,然后不情愿地点点头,把手枪塞进外套口袋,将警用手册和皮包一起扔还给美希。
  “好,跟我一起去院长室。”
  在野本催促之下,美希率先走出值班室。背后传来野本命令院长的声音。
  “记住,要照我刚才说的,好好处理;如果你不希望这间医院关门的话。”
  “那根本不可能。既已被这么多外人发现,这非我一人之力能够应付。”
  “你放心吧,医生。我们还有公安部长撑腰,下面的小条子不敢出手的啦。”
  美希被野本推着背,在走廊迈步跨出。得知室井和仓木都来到这儿,令她的脑袋异常混乱,但从野本和院长的片断对话,她终于看出来龙去脉了。
  将近一年前,津城警视正极为隐密地征询美希,能否替他监视她的直属上司——公安三课课长若松忠久。她曾在警大上过津城的教养课,很清楚他的为人。原本就对若松的言行举止和指挥方式隐约抱有疑问的美希,没花多久时间就决定答应津城的委托。
  她立刻发现,若松不时出入里维耶拉,与新谷和彦有接触,也察觉新谷叫妹妹——其实是弟弟——宏美干的恐怖行动似乎是若松在丰明企业背后操纵。但她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她本想在暗杀现场逮捕宏美,逼他招出与若松的关系,结果也失败了。
  她之所以利用新宿事件,把新谷的情报告诉仓木唆使他采取行动,也是想攻其不备地动摇若松,让对方露出马脚。这招倒是在某种程度上奏效了。
  从野本的语气推敲,若松背后还有室井公安部长在操控。美希终于明白,津城即便对若松的怀疑日渐加深却仍迟迟不采取行动的原因何在。津城的真正目标,是室井。
  不过话说回来,这样任由野本把她带去院长室没关系吗?院长室八成有室井和若松在,自己该如何解释立场呢?在那之前若能至少和津城商量一下就好了。津城与大杉究竟躲在这间医院的何处?
  穿过铁栅栏,野本把美希推向左手边的狭小楼梯。美希率先走上三楼。她故意一边慢慢上楼,一边对野本说:“仓木警部好像也来这里了是吧?”
  “那又怎样?”
  “警部应该正在调布医院疗养才对,怎么会在这里?”
  “你何不直接问他本人。”
  野本毫不客气地说着,推了一下美希的背催她快点。来到三楼,又是漫长的走廊。隐约传来女人的哭声,美希停下脚步。野本小声笑了。
  “别管。这里住了各种病人。”
  她按照野本的指示往右走,不久就走到尽头,然后左转弯过走廊,经过写有洗手间的门前时,身旁轻轻响起喀搭一声。美希反射性地看着洗手间的门。野本的眼睛也被吸过去。
  野本不发一语地抓着美希手肘,把她拉到身边,伸出左手转动握把,推开门。昏暗的萤光灯下,只见污秽的磁砖上凌乱放置着木拖鞋。野本重新握住美希手肘,探出上半身想往里窥视。
  刹那间磁砖上闪过一条白影,美希的手肘如遭电击。才刚听到如同摩擦玻璃般的剌耳声音,只见野本已脚步踉跄地倒入洗手间,右手仍然紧抓着美希左肘。美希失去重心,几乎和野本一起被拖进洗手间。这时美希的脑袋猛然撞上门口的木框,震惊和剧痛令她在一瞬间失去意识。
  野本的手松开了。美希和野本并肩趴在磁砖上。野本的喉头咻咻作响,他的脖子哗然喷出鲜血,简直像泼出整桶红色油漆。美希吓得呆住,只是本能地在磁砖上打滚避开喷洒出的血滴,直到身体撞到小便池才停止。美希紧贴着墙,看着对面。
  背对着洗手台的镜子前站着一个护士,右手拿着染红的手术刀。是那个护士——美希拼命压抑反胃的冲动。
  是新谷。别着护士帽的短发,颊上的伤痕,那分明是新谷和彦,不,是新谷宏美。
  俯卧的野本身体突然一动,缓缓回转。野本压在身下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握着美希那把点二二口径的手枪。美希想叫,却发不出声音,那模样令新谷投以一瞥。野本的身体就像乌龟一样翻身仰卧,他的左耳下方到下颚开了一个暗红色的大口子。
  新谷注意到野本的手枪,和枪口喷火几乎是同时。点二二口径手枪在狭小的洗手间里像大炮般轰然作响。美希反射性地缩起身子。新谷的身体撞上洗手台,翻了一个跟斗跌落磁砖上。
  看得出野本僵硬的身体正缓缓失去力气,喉头咕噜作响,下颚微微颤动。最后野本再也不动了。颈动脉都被割开了,还能举起手枪射出一击,真是令人惊愕的可怕执念。但更令美希惊讶的,是新谷摔落磁砖上的身体,正蠕动着试图爬起。等他直起上半身时,只见白袍侧腹已被染成鲜红。他们四目相对。
  美希跳起来,扑向野本庞大的身体。她想抢下手枪,但血泊令她滑倒,指尖差了那么一点没够到。等她缓缓直起身子,碰到手枪时,手腕已被新谷一把拽住。
  沾满血的手术刀,倏地压在美希脖子上。
◇◇ 5 ◇◇
  大杉跟在津城后面掀开窗帘,走进院长室。
  身体颤抖,不只是因为一直躲在冷飕飕的阳台上。而是因为院长室内聚集的各路人马,以及彼此交换的惊人对话内容,令他受到极大的冲击。
  若松背后不仅有室井公安部长在主导,室井居然还与仓木的妻子有暧昧关系。而且仓木死掉的女儿,竟是室井的小孩……
  不过现在受到震撼的是室井与若松。看到两人连话都说不出来,大杉确信自己这边已占了上风。
  仓木用镇定得不可思议的声音说:“津城警视正,你总是用这么戏剧化的方式来医院吗?”
  津城一脸惶恐地轻轻欠身鞠躬。
  “津城警视正!”
  若松呆然脱口喊出。就在同一时间,某处响起一声好像在敲击东西的闷响。大杉霎时以为是枪声,但声音只有一响,谁也没有多加注意。
  “我和两位都有数面之缘,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会在这种地方重温旧交,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津城依旧用客气得可笑的语气说话。室井端整的脸上,倏然掠过一丝夹杂着不快与烦躁的苦涩神情。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开始躲在那里的?”
  “起码三位的对话全都洗耳恭听了。”
  若松气得铁青着脸,僵硬地对着大杉戳出食指。“大杉,你们躲在阳台上偷听我们说话吗?这种手段未免太卑鄙了吧。”
  大杉殷勤地回以一笑,“我只是参考公安的做法而已。”
  若松哑口无言,太阳穴暴起青筋。
  室井以格外压抑的口吻对津城说:“这么说来,今晚的事,是你给我们设下的陷阱吗?甚至还动员伤员……”
  “不,至少和仓木警部毫无关系。我与大杉警部补两人,是跟踪若松警视来到这里的。我们从顶楼沿着逃生梯爬下阳台之前,根本不知道‘阁下’会来这个房间。‘阁下’和院长去看望令嫒后,仓木才出人意料地出现。”
  当津城使用“阁下”这个字眼时,室井眼中浮现不悦的模样并未逃过大杉的眼睛。“阁下”虽然像是尊称,但不该这样用来称呼上级长官。室井公安部长的职位是警视长,津城不可能不知道室井比自己高了一阶。
  室井的眼光从津城移向若松说:“你知道津城的工作吧?他是警察厅的特别监察官。你居然让这号人物给盯上,你的行动未免太不谨慎了。”
  大杉看到若松双颊的肌肉就像生物一样扭动。
  津城用略带强硬的语气说:“室井部长,我的确从很久以前就盯上了若松。因为我听到谣传,说他身为公安三课课长严格取缔正统的右派团体,同时却对黑道漂白的假右派团体手下留情。不过,我可没有好骗到连若松背后有阁下主使都没发现。我之所以紧盯若松,最终目的就是要把阁下逼出来。现在我们能在这碰面,既非幸运也不是偶然,我本来就打算这两天直接去拜访阁下。”
  仓木插嘴说:“津城警视正。刚才你在窗帘后面说,室井部长之所以答应协助暗杀艾切巴里亚,不只是为了替女儿报仇,还有其它的理由。能不能把你所谓的理由告诉我?”
  津城的姿势不变,凝视着室井等待仓木说完后答道:“当然可以。室井部长的后面,还有民政党的森原研吾撑腰。”
  院长室被冰一般的沉默气氛覆盖。
  听到这个想都没想过的名字,大杉还以为听错了。森原研吾现任法务大臣,是民政党的大佬,号称党内首屈一指的鹰派。自从就任现职后,他对于保安处分和代用监狱的问题都曾发表过违反人权运动的过激意见,招人物议,是个老奸巨猾的政治家。
  森原居然是室井的幕后靠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杉看到室井的脸逐渐充血。津城若无其事的一句话,似乎对他造成强烈的打击。刚才即使看到二人从阳台闯入,室井也没露出预想中的动摇,不过这次好像真的戳中了他的要害。
  悄然无声的室内,流淌着津城的声音。“众所周知,森原在不久的将来将会出马竞选民政党总裁,目前在台面下也正加紧准备。等森原当上民政党总裁,掌握国政时,各位知道他首先会做什么吗?强化治安体制,增加耳目监视国民,以便长期维持政权。因此最重要的就是得强化警力。森原的企图就是解散现有的警察厅,成立新的治安组织——公安省【注】。”
  【注】:意指要把警察厅从内务省底下抽离,提高层级设立与内务省对等的部门。
  “公安省?”
  大杉惊愕之下脱口而出。仓木和若松似乎也大吃一惊,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津城。室井涨红的脸上逐渐失去血色,最后变得苍白,脸颊好像突然凹陷下去。
  津城重重地点头。
  “是的。各位也都知道,说到警察时一般人都会立刻想到刑事警察。杀人、抢劫、绑架,报纸和电视上喧腾一时的大案子,几乎都是委由刑事警察处理。可是实际上,警界是由公安警察的思想与组织彻底执其牛耳,这个事实包括我们在内,只要是警界中人我相信谁都知道。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
  大杉抿紧了唇。虽然不知道津城想说什么,但他觉得津城似乎道出了自己平日的心声。
  “可是森原企图将这股原本隐身幕后的公安势力一举推出表面,确立明确的公安优先体制。到时刑事警察恐怕会被编入公安省的下部组织,在侦办刑事之余成为公安的开路先锋。这个灵感来自德意志第三帝国的秘密警察。”
  室井眉头一挑。
  大杉说:“想把我们当成盖世太保吗?时代错误莫此为甚!”
  “但这一旦实现了,可就不再是什么时代错误了。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好了,室井部长,阁下在森原的示意下,四处奔走为公安省的设立打基础。最近现职或退休警察的犯罪事件及丑闻急增,再加上轰动社会的凶恶犯罪迟迟未破案,警察——尤其是对刑事警察——的评价一落千丈,舆论风评变得极端不利。攻击刑事警察、宣传公安警察的大好机会已经来临。艾切巴里亚总统的暗杀计划,可说是这个趋势的延长。”
  仓木肩膀一动,开口说:“这番高论很有意思,可是最后的指摘我有点无法苟同。如果艾切巴里亚被暗杀了,公安警察也一样会遭到抨击,而且是以国际级的规模。”
  这点大杉也有同感。他定睛凝视津城的侧脸,看他要怎么回答。
  津城做了一个耸肩的小动作,“表面上,或许暂时会如你所说。但是为了成立公安省,就得解散目前的警察厅和警视厅,尤其是得击垮反对势力。暗杀艾切巴里亚将是最好的导火线。换言之只要艾切巴里亚被杀了,第一个要归咎的就是警备部长。大家都知道高桑警备部长将是下一任警视总监,等于是室井部长最大的对手。当然,基于公安部长的立场,室井部长可能也会受到处分,但不会像警备部长那么致命。此外河村警视总监与大和田警察厅长官也必然会中箭落马,这样一来,室井部长的官运只受到一点小伤,就可以轻松干掉三个有力的警政官僚。森原政权诞生时,等于也确定了室井部长的警视总监之职。而且顺利的话,将来还可当上公安大臣。”
  失魂似地倾听津城说话的若松,赫然回神摇晃身体,嘲笑着说:“公安大臣?你未免想太多了吧,警视正。”
  “不,一点也不会。请你不妨回想一下刚才室井部长说的话。等艾切巴里亚一死,由反政府体制派接掌萨德尼亚的政权后,对他们来说室井部长等于是革命英雄。纵使表面上什么也没说,他们可以用石油交易当武器,在政治上要怎么支持室井部长都行。把大原义则死在艾切巴里亚手上的真相公开,还能让室井部长得到同情票,再加上森原的提拔,室井公安大臣的诞生绝非不可能——至少在仓木警部的太太决心把室井部长托付的定时炸弹拿来杀死笕之前。”
  “可是就算这样……”
  “室井部长如果当上公安大臣,你或许也能弄个秘书官干。真是可惜啊。”
  津城激烈的讽剌令若松脸色通红,就此噤口不语。大杉差点笑出来。
  静寂持续了一会儿后,室井轻咳一下开口说:“好了,津城,你的盛大演说很有意思,连我都几乎感动了。不过你的话中似乎欠缺了一个到底要怎样的结论。能不能说来听听?”
  津城的上半身稍微前倾,“我想阁下自己应该很清楚。”
  室井双手指尖交碰,定睛凝望着津城。
  “你在大和田长官的唆使下,一直在找机会把我送交惩处吧?”
  “谈不上唆使,只要我还隶属于警察厅,当然就得服从警察厅长官的命令。”
  “我指的不是那个意思,你应该知道吧。我的意思是,说穿了你自己也不过是别人争夺权力的工具。”
  大杉侧目看津城。津城会如何回答室井尖锐的指摘,勾起了他的好奇。可是津城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请别拿自己的尺度判断别人。”
  室井瞪视津城好一阵子,最后深深叹口气,俯视自己的双手。
  “看来好像是我输了,我明天就写辞呈。”
  “就请这么办吧。阁下去找森原法相商量或报告也没用,因为警察厅打算依法处理。”
  大杉握紧拳头。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津城打算如何处理本案呢?大杉正想开口之际,若松突然站起,翻身绕到沙发后面。
  朝前的那只手上,握着手枪。
◇◇ 6 ◇◇
  枪口对着津城。
  措手不及的大杉动弹不得。
  若松的脸上冒出汗珠,眼睛像疯了一样闪着异常光芒。
  “部长,这里交给我,您先走吧。如果打算找森原法相商量,最好快去。”
  室井在沙发上仰起上半身,一脸困惑地望着若松。
  “你想怎么样?干嘛拿出那种玩意。”
  “部长,您还不明白吗?这不是部长写个辞呈就能摆平的问题,就算新宿爆炸案可以勉强解决,根据仓木刚才说的,医院里还躺了两、三具尸体,这件事又要怎么收拾?”
  室井的眼睛避开若松,看着津城。“什么尸体我不知道,跟我毫不相干。”
  若松的脸皮骤然泛红说道:“部长,到了这个地步,您还打算把责任通通推到我头上吗?”
  “是你自作主张,凭什么我得负责?”
  若松气得嘴唇直哆嗦,定睛睨视室井的侧脸。大杉一抬起左手抹去太阳穴的汗,若松吓得立刻把枪口对准大杉。看来他相当激动。
  若松退后两、三步,压抑着声音说:“那件事就以后再说吧。部长也许写份辞呈就没事了,我的下场可没那么好过。不管怎么说我毕竟处在弱势,要是没有部长撑腰,不可能摆脱这种困境。如果您不肯支持我,那我只好把之前的事通通都抖出来。”
  “你打算威胁我吗?”
  “部长和我是一体同命。我只是想强调不可能只有一个人得救。就算叫我把在场的人全部收拾掉,我也要防止这件事外泄。”
  听到这里,大杉感到下腹有团滚烫的块垒涌起。他上前一步,“你的口气倒是不小嘛,若松。如果你真有这个胆量,就先从我射起。”
  大杉的发飙令若松吃了一惊,又退了一步。但若松立刻回嘴,“大杉,你这是对长官说话的语气吗!”
  大杉嘿嘿冷笑道:“到了这个地步还分什么警视或警部补,像你这种只知利用黑道分子和职业杀手以求自身安泰的人,你要是有种我还真想见识一下。来呀,看你是要脱裤子,还是拿出男子气概开枪打我,你自己做个决定吧。”
  大杉如此一逼,若松变得畏畏缩缩的,一路退到墙边。枪口虽然朝着大杉腹部,扣扳机的食指却颓然萎缩无力。
  “怎么了?堂堂的公安菁英课长,面对搜查一课的警部补,居然手足无措吗?”大杉早就知道,一个没对人开过枪的警官没办法轻易扣下板机。更何况大杉赤手空拳。
  若松果然把手枪一扔,咬牙朝大杉挥拳冲来。大杉不慌不忙地闪身一躲,凝聚全身的力气对准若松肥厚的肚子出拳。大杉平日对公安警察的恨意,以及对若松个人的愤怒,都在这一拳爆发。若松的身体弓起,往地上一倒,呻吟着吐了一地的胃液。垂头看着若松,大杉嫌恶得想吐口水。
  大杉转身面对津城,“津城先生。如果你打算让室并部长递个辞呈就了事,那我可不能坐视不管。如果不好好追究刑事责任,就连仓木警部的太太都会死不瞑目。”
  “就算判处室井部长死刑,仓木夫人也不可能起死回生。我个人认为只要能让室井部长退出警界,粉碎森原的野心就够了。警界内部的败类,没必要的话最好不要让外界知道。同样身为警察,你应该也能够理解吧?”
  “大杉先生,你千万别被这个人唬住。”
  说这话的是一直保持沉默的仓木。大杉看着仓木,无言地催他往下说。
  仓木继续说:“你真以为室井部长会递辞呈吗?别傻了,那只不过是现在敷衍我们的应变手段。我敢拿脑袋跟你赌,只要一出了这扇门,他就会立刻去找森原商量善后对策,到我们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可是只要有我们三个当证人……”
  “是两人。到那时候,津城警视正不会当证人。”
  大杉瞥了津城一眼,表情僵硬。
  “就算只有两人,证人终究是证人。”
  “什么证人?今晚在这说的事没有任何物证,等于只听到嫌犯的自白,你我都只不过是传闻证人。如果室井部长全盘否认,我们根本没办法加以证明,那些照片也跟废纸没两样。”
  大杉又看着津城。
  津城终于开口了。
  “我的工作毕竟有局限。不过,仓木先生,我保证一定尽力而为,不让事态演变到你说的地步。”
  “不。几年前我有个同事桂田刑警,就是被你枪杀,背上了坏刑警的污名。”
  “但他的确是个坏刑警。”
  仓木摇头,“不是他一个人的错。但他却一个人背着污名去坟场。光看那时的处置,我就无法把这件事交给你。”
  “我有义务保护警察的组织和尊严,这点还请你谅解。”
  “你的义务不关我的事。”
  仓木断然说完,手伸进西装内袋取出手枪。室内弥漫起紧张气氛。
  仓木对着大杉浮现冷笑,“大杉先生,为了预防万一我要先声明,你刚才那招对我可不管用喔。”
  大杉冒出冷汗。他从眼角窥见津城的表情紧绷。
  没想到仓木会取出手枪。不过他既然做,大杉立刻明白仓木不像若松那么好应付。仓木的脸上有着明显的决心。
  最快发现这点的或许是室井。室井现在满头大汗,紧握拳头挡在胸前好像要保护自己,看起来就像个等待宣告死刑的被告。刚才那种毅然决然的态度早已消失,现在他只是一个怕死的初老男人。原本端整的脸孔扭曲,白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头,那副模样甚至令人感到可悲。
  大杉先发制人地对仓木说:“仓木警部,你最好别用那把手枪对付室井部长。他如果死了就没有活证人,也就无法阻止森原的阴谋了。请你把枪收起来,为了找出一个让你服气的解决方式,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仓木定睛凝视室井,摇了摇头。“没用的。单靠我们的力量,要怎么对抗巨大的警察组织?”
  大杉哑口无言。这点大杉自己不也很清楚吗?
  但他不能让仓木射击室井。一旦开了枪,不只是室井,连仓木也完了。而且他痛彻心扉地明白,这正是仓木的期望。我想我还是很迷恋我老婆——当时仓木所说的话,如今在大杉耳中深处回响。大杉稳稳张开双脚。
  仓木抬起枪口。室井又哭又笑地嘴巴不停开合。
  “别这样,仓木。只要你能消气,叫我做什么都行。拜托你千万别开枪。我家里还有妻小。”
  “我可没有妻小。死到临头你就不能象样一点吗?”
  室井的脸色如蜡,只见嘴唇微微震颤。大杉只觉嫌恶更胜怜悯,连忙伸手制止仓木。
  “别开枪。你看了应该也知道,室井部长已经死了,你就算开枪射一个空壳子也不能怎样。”
  “不,我要开枪。”
  正当仓木像要激励自己似的宣告时,门突然开了。朝门口看去的大杉不禁怀疑自己眼花了。
  应该在车上待命的明星美希,就站在眼前。
  美希全身是血。
◇◇ 7 ◇◇
  站在门口的不只是美希。
  美希背后紧贴着一名白衣护士,护士右手握的手术刀正抵在美希喉头,而且从旁边伸出的左手甚至还握着小型手枪。
  仓木的枪口方向一转,惊愕地脱口喊出:“新谷!”
  听到这一声,连大杉也瞪大了眼,连忙重新盯着护士。
  短发、纤细的体型、清秀的五官,以及颊上的丑陋伤痕。这就是那个职业杀手,新谷宏美吗?
  大杉悄悄吞了一口口水。不管怎么看,分明都是个女的。就算撇开护士制服不看,那样的美貌也绝对足以扮演女人,就算男扮女装掩人耳目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现在,那张脸蛋沾满汗水,只有双眼熠熠发亮。与其说他是用美希当挡箭牌,应该说是倚着美希的背比较贴切。美希的腰后可以看到染血的白袍,看来他好像受伤了。
  津城的尖声扬起,“怎么回事?明星。”
  美希仰着脖子回答:“我刚进院内观察情况就……,对不起。这个人恢复记忆了。他杀了野本,他的侧腹也中枪了……”
  新谷猛然把手术刀用力一转,命美希闭嘴。“废话少说。我带你来可不是为了让你说废话。我要找他。”
  新谷把美希的身体一扭,枪口朝向室井。室井吓得蜷成一团,缩到沙发上。身为警界高官的面子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新谷喘息着继续说:“我知道你就是命人杀死我哥的幕后主使,今天我一定要替我哥报仇。”
  “慢、慢着,不是我。”
  仓木怒吼着打断室井的话:“新谷,慢着!这个男人不能让你杀掉。”
  “这句话该我说才对。我已经没救了,你让我动手。”
  “不行。总之你先放开那女的。”
  “我不要。想开枪就开吧,如果你不怕打中这女人的话。”
  滚倒在沙发后面的若松突然纵身跳起,只顾着听两人对话的大杉迟了一瞬间才发觉。
  若松双手抓着捡起的手枪,对准门口毫不犹豫地开枪。美希的尖叫声划破空气,她与新谷两人的身体向后撞上门,然后迭在一起瘫落地上。
  看到若松还想继续开枪,大杉不顾一切地扑向若松。若松立刻把枪口一转,瞄准大杉。认清那眼中的疯狂后,大杉霎时有了丧命的觉悟。
  枪声轰然响起,大杉一头栽倒地上,在地毯上翻个跟斗,滚到若松脚边。可是若松已不在那里。
  若松整个人横着飞出去,猛撞到墙壁后才如朽木般倒在大杉身上。若松的外套胸口破裂,溢出鲜血,眼睛迷茫地瞪着天花板,一看就知道在倒地前已经断气。
  大杉推开若松,踉跄站起。想到自己刚捡回了一条命,不禁微微冒出冷汗。刚才真是好险。
  他看向仓木。仓木右手握着的手枪枪口还冒着淡淡硝烟。他不知道仓木以前有没有开枪射过人,但他刚才断然射击若松的果断力和准确枪法确实不是盖的。
  发觉仓木垂下枪口,大杉连忙望向室井。一看之下忍不住想对地上吐口水。
  室井鞋也没脱就爬上沙发,抱着头缩成一团。这种男人,居然想坐上公安大臣的宝座?开什么玩笑。
  认清仓木眺望室井的眼中只余怜悯与失望后,大杉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确信,仓木不会开枪射击室井了。杀这种男人,只会让自己感到窝囊。
  绕到仓木背后走向门口的津城,俯身检视倒卧的美希。大杉也跨过若松的尸体走过去。新谷的胸口一片血红倒地不起。凑近一看,美希的眼皮微微颤动,发出轻微的呻吟声。
  津城指着美希黑毛衣的侧边,“子弹好像是擦过这里,再打中新谷胸口。她虽然全身是血,但好像没有别处受伤,应该不要紧。”
  也来到她身边的仓木对大杉说:“帮我把她抱到沙发上好吗?”
  那种语气令大杉心头一震。那是他至今从未自仓木口中听过的沉稳语气。大杉点点头,把手臂伸到美希身体下面。这个女人真是从头到尾都在给我找麻烦。
  一抱起来,才发觉她的体格远比外表看起来更丰腴。大杉有点站不稳,连忙往沙发走去。原本缩在沙发上的室井,被仓木毫不客气地推开。
  室井滑落沙发与桌子之间,又慌忙爬起。
  大杉把美希放倒在沙发上,在她脑袋下面塞了一个坐垫。仓木从院长的办公桌拿起水壶,用湿湿的手心轻拍美希脸颊。
  津城也在一旁呼唤,“明星、明星。”
  美希皱起眉,微微睁眼,视线在空中游移,最后定着在仓木身上。
  看到两人默默对视,大杉感到背上一阵发痒。为了掩饰害羞,他忙对美希说:“你果然不适合当刑警,比较适合去宝冢演戏。”
  美希浮现苦笑,“对不起,老是拖累你们。”
  看她难得这么软弱无助的样子,大杉正想说点温言软语安慰她,津城却在一旁尖声说:“你要去哪里!”
  大杉急忙转头。
  正想偷偷摸摸往门口走去的室井,脖子一缩停下脚,畏畏缩缩地转身面对他们,拼命想挤出一个笑容。
  “我是想……这里已经没我的事了。”
  “死了一个部下,还有一个受伤,你居然说没你的事了?”
  津城和之前判若两人的严厉口吻令室井后退,像个老人一样软弱地眨着眼。
  “不,我是这个……呃……想去喊院长。我想叫他替明星先包扎一下。不快点的话……”
  话说到一半,室井便骨碌转身面对房门。才刚要跨出一步,脚就被新谷倒卧的身体绊倒,整个人趴在地上。想起身时又一个没站稳,踩到新谷的身体。
  这时,事情发生了。
  新谷染成血红的上半身突然唰地直起。室井吓得僵住了。
  “新谷!”
  仓木大叫。
  同时,新谷右手握的手术刀,就像百舌的尖喙般冷光一闪。
  手术刀沿着趴在地上的室井耳下笔直划开一条线,血柱哗地往新谷污秽的白袍喷上。
  大杉像做梦似的,呆然凝望着那副景象。
  他本能地醒悟到,随着室井之死,所有的谜团也将消溶在黑暗彼端。
  那就像彩虹一样,洒落在百舌身上。
 
—(全文完)—
  
作者后记
  逢坂刚
  我自认下笔还不算太慢,但每次要完成长篇总是旷日费时。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不喜欢一心二用,只要一有短篇邀稿,长篇便会就此中断。因此这个作品从萌生构想到完稿,大约花了三年半。
  顶多用个一两天就能浏览完毕的小说,是哪点有趣,值得花费三年半来书写?这个作业要说愚蠢的确很愚蠢,要说令人莞尔也的确令人莞尔。花了那么长时间,成果不见得就会比较好,所以若要说这是闲人的消遣,老实讲我也无话可说。
  三年半之中,发生了很多事。包括职棒阪神虎队夺冠,很多事都令人大吃一惊。尤其是,在我悠哉写作这篇作品之际,发现竟有故事背景相同的海外推理小说的日译本推出,的确令我很错愕。
  只要是写这一类的小说,就很难避免这种风险,但一想到三年半的岁月可能化为泡影,至今还会冒冷汗。我之所以没有掷笔放弃,是因为那篇翻译作品除了故事背景之外和我的小说截然不同,所以我判断我的作品能自成一家。
  还有一点,是针对在书店店头,非要先看后记的性急又冷酷的读者。如果您要买这本书,我只有一点小小的请求。
  各章开头的数字位置,请注意它的上下变动。这不见得代表观点的变化。而是显示时间的变化。
  拜托各位千万不要性急地质疑死掉的人怎么又起死回生,然后就把书一扔。
  这是作者对于读者的过分期待,一点小小的请求。
  昭和六一年(一九八六年)一月
  逢坂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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