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百舌呐喊的夜晚

_6 逢坂刚(日)
电 击
◇◇◇◇ 1
  喉咙渴求酒精。
  引户进介松开握着吊环的手,摩挲嘴唇,干裂翻起的硬皮刺痛了自己的手。他重新握住吊环,做个深呼吸。他已经八个小时没碰过威士忌了,这是近几年来头一遭。已半陷入酒精中毒的身体正疯狂渴求着威士忌,但唯有今晚,他绝对不能喝。
  引户转动脖子以舒解自己的情绪,一边偷看站在稍远处的那个男人,两人中间还夹着其他乘客,看不见男人全身。不过那人块头并不大,应该算是次中量级【注】吧,顶多是中量级。引户在现役时期属于轻量级,名列东洋头衔赛冠军,一个外行的中量级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虽然退出拳坛至今已快七年了,但他的拳头并未丧失威力,只要没喝酒,就算和职业拳手对打他也胜券在握。
  酒精吗。引户再次深呼吸。他之所以会在还不算走下坡的二十六岁就引退,归根究底都是酒精害的。要是没被酒迷住,别说是东洋了,就连世界冠军的宝座他都有希望夺得。
  【注】:拳击比赛依选手体重分级,由轻到重依序为轻蝇量级、蝇量级、雏量级、羽量级、次轻量级、轻量级、次中量级、中量级、次重量级、重量级。
  可是现在呢?恐吓、诈欺、伤害、白吃白喝……,他已被警方逮捕过十几次,没有固定工作,也没有家庭,靠双拳赚来的钱早已拿去买酒花光了,身边没剩半个女人。简而言之,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当作生存目标的东西。
  偶尔会有黑道花钱雇用他,虽然顶多只是当保镖。这种时候他便会克制饮酒量,尽情发挥雇主赏识的拳脚功夫,不管对手是谁,一律毫不留情地出手痛殴;否则就接不到下一笔生意。当引户狠揍对手时,他发觉自己想打倒的其实是过去的自己,他是要透过“现在的自己比过去的自己更强”的幻想,来确认现在这个自己的存在价值。但连他自己也很清楚,那只不过是幻想。
  赫然回过神才发现,不知不觉电车已停止,车门正敞着。目标男子的脑袋正朝出口移动,引户慌忙拨开乘客,走向车门。下了月台,他一边尾随着那个男人,一边看柱子上的标示,原来已到了布田。起初他是从新宿上车,搭乘京王线的慢车。以前他曾来过布田好几次,出站步行二十分钟就可抵达日活电影公司的片厂,退出拳坛后他曾数次搭电车来片厂扮演小配角。一想到那时他已连自用车也没了,他就无端涌起怒火。
  男人出了车站,走向那条通往片厂的路。那条路和甲州街道【注】反方向,通往多摩川。引户握紧拳头,时间已接近晚间九点,他从白天就一直跟踪那个男人,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动手了。
  【注】:原本是指幕府时代东京到长野的连接驿道,现为国道二十号的俗称,全长二百二十五公里,起自东京都中央区,终点在长野县盐尻市。
  男人穿着风衣,精神抖擞地大步走着,年纪看起来虽比引户大一点,步法倒是不赖。这样最好,如果对手太弱打起来就没意思了,光是揍一个迟钝的中年男人,有辱他曾为东洋轻量级冠军的名号。他觉得甚至可以让对方先打他两、三拳也无妨。
  商店街终于走到底,路旁逐渐不见房舍,田地倒是多了起来。越过宽阔的十字路口,房舍分布更为稀疏,路上也几乎不见人迹。前方出现一群略高的建筑,正好是日活片厂那一带。引户皱起眉头,那不是公寓吗?这是怎么回事?片厂被拆掉了?
  走在前面的男人突然伫足,转过身来。自己正好来到路灯正下方,引户一惊,差点停不下来,连忙弓身站住。他知道自己的脸孔已完全暴露在灯光下。
  “有什么事吗?看你好像一直跟着我。”
  男人慢条斯理地说,简直像在问路似的,语气非常从容。引户顿时哑口无言。对方好整以暇的态度中,似乎带有某种逼人的气势。
  那天上午,当雇主指着这个从西荻洼某栋公寓走出的男人命他下手时,其实引户有种莫名的抗拒感。那个男人带着某种阴影,就像看到脱鞘而出的武士刀一样令他毛骨悚然,他直觉对方是个狠角色。现在再次回想起当时的印象,引户不禁紧张起来:“事情倒是没有,只是想扁你一顿。”
  他努力虚张声势地回答,对方在路灯下迅速浮现一抹冷笑。
  “那你何不试试看。”男人轻蔑地说。
  引户的自尊受损,不禁勃然大怒。这家伙也不想想看是在跟谁说话!好,老子马上就让你好好弄清楚。
  “那么,就到那儿试试吧。”
  引户压抑着怒气说,抬起下颚朝路旁空地一撇,那似乎是一块田地整建而成的住宅用地。只见四处布满石头和杂草,是块平坦的空地。引户右手往围着有剌铁丝的栅栏一搭,就像飞过绳子跃上拳击擂台般,顺势一跃而过。
  那个男人脱下大衣往栅栏的支柱一挂,也钻过铁丝缓缓朝空地走来。引户一边安抚亢奋的心情,一边逐渐后退,心想离道路和路灯越远越好。鞋子碰到的土比想象中硬,就立足点来说还不坏。
  引户一直退到空地与道路反方向那头的底端,背后是裸露出岩层的山崖,路灯几乎完全照不到,这是最适合打架的场所。他脱下皮夹克,往远处一扔,做个深呼吸,双拳握紧在颚下摆好架势。
  男人见状便说:“你是被淘汰的拳击手?”
  “你应该说我是成功转型的拳击手。怎么,怕了吗?”
  男人没回答,脱下格纹西装外套,对折之后静静放在地上。即便是黑夜,对方的衬衫在引户的视野中依然白得耀眼。男人把腰一抬,同样举拳摆出架势。在引户看来,男人的架势漏洞百出,别说是拳击了,对方显然连空手道都不会。
  引户一边轻踩着拳击步法之一的侧边滑步,一边渐渐拉近距离。男人虽然配合着引户的动作晃动身体,却不打算移动双脚。引户微微皱眉,明知他打过拳击,这个男人不仅没吓跑,甚且连眉毛都没动过一下,这令他突然感到不安。对方身上该不会是有刀吧?如果真是那样他也不怕,在曾为拳击手的引户眼中,一个外行人挥刀的速度再快也快不到哪去。如果是枪那就另当别论了,可是对方看起来也不像是有枪。
  引户轻轻挥出左拳,试探对方如何出招。男人没上当,只是轻抬左肘挡住。对于难得如此过分小心的自己,引户暗自忿忿咋舌。雇主向来不透露对象的底细,对此他既无不安也从不怀疑,自己只要好好教训雇主指定的对象就行了,其它的事用不着多管。然而这次雇主特地交代了两件事。其一,在不能把人打死的情况下,要让对方三、四周都下不了床,狠狠教训对方一顿。其二,记得要取走皮夹,假装成抢劫或是暴力扒窃。
  引户挥除杂念,面向对方频频踩着垫步。只要先在对方脸上连挥个十拳,想必对方会意识不清脚步踉跄,接着再朝对方的肚子饱以铁拳,等到对方无力反抗后,再慢慢收拾就行了。如果打碎膝关节,应该会好一阵子没法走路吧。
  引户正想逼近时,男人的左臂突然画个弧形朝他脸部袭来,虽然这拳出乎意料的快速,引户还是轻而易举地架住,同时挥出左拳,想给男人门户洞开的下颚一记反击。霎时,看似失去重心的男人右臂顺势一弹,和引户的左臂交叉击来。引户正觉得这拳有种不自然的手感之际,眼睛已受到莫名地冲击令他踉跄退后。尖锐的痛楚使引户不禁叫出声,被土块打中了——当他醒悟时已然太迟。引户的肚子被狠狠踹中,整个人向后飞出去,宛如五脏六腑都被扯断的疼痛令他差点窒息,身体弓得像虾米一样满地打滚,遭受奇袭的惊愕和愤怒逼得他怒目欲狂。
  还来不及喘口气,对方的鞋尖已陷入引户身体,这一脚简直就像葬仪社员工钉棺材般,既准又狠。引户弓起身体,好不容易才护住心窝和下体,仿佛坠落插满竹枪的陷阱似地激痛与恐惧袭来,他差点就要昏厥过去。正当他感到攻击停止而安心地放松身体之际,对方仿佛算准了似的,侧腹又挨了一记。他不顾羞耻地放声哀嚎,泪水汩汩而出,咬紧的牙缝之间流出带着血腥味的胃液。
  引户趴在地上,后颈被男人狠狠踩住,这种屈辱,令引户回想起当年迫使自己引退的那个新人拳击手的强烈一击——自己就是被那一拳打下擂台,就此沉入人生的泥沼。
  但是此际令引户遭到这种下场的男人并非拳击手,虽说事出意外令他措手不及,但这还是他头一次被外行人打得这么惨。当男人把外套放在地上时,他早该料到对方会趁机抓起一把土。
  “是谁派你来的?”
  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引户没回答,悄悄睁开眼。余痛未消,但泥土已随着眼泪一起流出,远处的路灯光芒入眼朦胧,体内又热又痛。他试着轻轻扭动手脚关节处,看来并未骨折。
  “是丰明企业雇你来的?”
  引户愣了一下还是没回答,就算撕了他的嘴也不能说出雇主名字,那不是颜面问题,而是他一旦说出肯定会危及性命。
  “皮夹拿出来给我看。”
  男人以冷硬的语调继续说。引户的脖子仍被踩着,左手伸进裤子口袋,但他早知道里面什么也没装:他伸出空着的左手,接着又把右手伸进另一侧的口袋摸索,然后保持那个姿势说:“在皮夹克的口袋里。”
  皮夹里只有两万圆现金,没有任何足以暴露身分的东西。对方鞋子从脖子上一举起,引户便一骨碌翻身仰躺,在口袋里暗自将黄铜指套戴上。至今他对自己仍有莫名的自傲,所以很少用上这玩意儿,但在目前的状态下,赤手空拳他没把握能赢。第一拳就得重击对方,否则便会失去反击的机会。
  男人检查完他的夹克后又走回来,小心翼翼地站在引户的头旁。
  “你不回答,我就继续往你的头上踹。我可要提醒你,我念大学时是足球队的,到时你的脑袋分家我可不管喔。”
  引户直觉感到男人是真的打算这么做。
  “千万不要,我说就是了。”他故意紧憋着喉咙说话。
  “我听不见。你说清楚一点。”
  “我发不出声音。”
  引户含泪的双眼微微睁开,仰望男人凑近的脸庞,远处路灯的灯光隐约映现。那张脸陡然逼近,引户身体一僵,他知道男人正弯腰俯身在自己上方。就在同时,引户将力量汇集右臂,朝着上方挥出套有黄铜指套的拳头。命中了,霎时间他这么认为,但手臂传来的并非命中的触感,而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挡开的反作用力。看来对方比他预期的更难缠。
  引户低吼,扭转身体企图再次出击。男人猛然抓住他的右腕,仿佛被皮鞭捆住似的,男人的力气大得吓人。引户叫出声来,左手在地面乱抓,其实他根本无暇冷静盘算要用同一招回敬对方,但却在下意识中把左手抓起的泥土掷向男人脸上。
  命中了。男人仰身一躲,引户被抓住的手腕松开了。引户缩回右腕,猛力跳起,虽然全身上下到处都感到强烈的剧痛,但他已无暇顾及。男人捂着脸,正往后退。就是现在!错过现在就没机会了。引户双腿虽疼痛仍奋力举步上前,瞄准男人的太阳穴一拳把黄铜指套砸去。正忙着拍落眼中泥土的男人可能是察觉到动静吧,抬起左肘去挡引户的拳头,但坚硬的黄铜指套打碎了男人的手腕,力量扑了个空,男人不由得单膝跪倒,引户原本要打向对方身体的左勾拳遂击中了男人胸口。男人往后翻倒,但顺势翻个跟斗又站了起来。
  引户又往前踏上一步,黄铜指套朝弓着腰的男人脸颊击去。正中目标。男人翻了个大跟斗滚倒地面,引户恢复从容,一边耸肩喘息一边俯视男人。以往被这种黄铜指套正中脸部的人,没有一个还站得起来。男人在地上像毛毛虫般挣扎,终于以俯趴的姿势一点一点地屈膝爬起。引户看了大惊失色,慌张之下本想朝男人的侧腹踢去,但他念头一转,定睛旁观男人的行动。他差点就要对自己的拳头失去自信了。
  等到男人摇摇欲坠地站起,引户瞄准腹部挥拳将黄铜指套击去。男人猛地弓身倒地,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了。男人如此痛苦挣扎了好一会儿,过了三十秒后,他又俯身趴着,试图站起来。引户像见到鬼似地直着眼瞪视男人。这个男的连挨了两记前职业拳击手以黄铜指套挥出的硬拳,居然还想站起来,而且连哼都不哼一声。
  男人终于步履蹒跚地以两条腿站起来时,引户突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驱使,拽起男人的领子,也不管是脸或肚子,抡起拳头就是一阵乱打。他的脑门充血,已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最后终于手酸,把男人一扔跌坐在地,全身喷汗,心脏就像帮浦一样扑通乱跳,简直像用尽全力打了十五回合似的。
  等他突然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男人在距离引户两、三公尺之处像块破布一样蜷伏在地上,动也不动。引户缓缓起身窥探男人,倏然间怀疑自己失手打死人的念头闪过,不禁心惊肉跳,对于自己刚才在恐惧和愤怒驱使下失去分寸的行为,这时才慢半拍地萌生悔意。过去他从未杀过人,更何况这次雇主还特别吩咐过不可杀了对方。
  引户被不安的情绪压倒,下意识地后退。正想擦汗之际,黄铜指套碰到额头,他才瞿然清醒过来,连忙张开僵硬的手指脱下指套,在一旁找到夹克穿上。正要回到路上时,引户注意到男人脱下来放在地上的外套。对了,必须伪装成是抢劫。他弯下腰,搜寻外套暗袋,手碰到一个像记事本的东西。他随意抽出,就着路灯的灯光一看,当场吓得差点心跳停止。金色的字体在黑暗中发光。
  那是警用手册。
2 ◇◇◇◇
  他合起警用手册,放在桌上。
  明星美希。警视厅公安部公安三课。巡查部长。
  他对女人的名字没印象,脑中一片混乱说不出话来。出院后的这几天他遇过各式各样的人,却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和警察——而且是一个便衣女警面对面。“你真的是刑警吗?”他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个无聊问题,但他非问不可。
  “对。”
  女人脸上突然失去表情,仿佛打从出生以来一次也没笑过似地板着脸,但那双眼中找不到不安与畏怯。对方被识破身分后仍临危不乱的态度反倒令他不安。
  “你认识我吗?”
  “对。”
  “说说看我叫什么名字。”
  “新谷。新谷和彦。我问你,你说失去记忆是真的吗?”
  “闭嘴,现在是我在问你。”
  他不客气地这么说,女人虽然噤口,却一点也不慌张。他一边用手枪指着女人一边起身走进和室拿了双丝袜,命女人趴在沙发上,紧紧绑住她的手脚,然后让女人仰卧,再回到自己原本坐的沙发。不安感消失的同时怒火也平息了,他又恢复冷静。“你一直在找我吗?”
  女人点点头。大概是因为被绑着吧,她脸上失去了血色。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事先拜托过管理员,请他只要看到你妹妹回来,或是有谁来访,就立刻打电话通知我。”
  他的嘴唇扭曲。该死,原来那个管理员也是串通好的。
  “你干嘛找我?我到底犯了什么法?”
  “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女人狐疑的问话方式令他勃然大怒,他用枪口敲着桌面说:“不要再问我问题!我已经警告你第二次了。”
  女人窥视着他的表情,然后保持双手被反绑在后的姿势耸耸肩说:“好吧。你是个职业杀手,受某个组织所雇,杀人就是你的工作。”
  他伸指搓着嘴唇。虽然他已有某种程度的觉悟,但被刑警这么当面一说还是大受刺激。
  “你说的某个组织,是丰明企业吗?”
  女人眨了两、三次眼。
  “对呀。亏你还记得啊?啊,这可不是质问哟。”
  女人的话令他感到烦躁,但他还是勉强克制。
  “大约个月前,新宿发生的什么爆炸案,是我干的吗?”
  女人下意识地舔唇,过了很久才垂着眼回答。“对。你在那个过激派成员笕姓男子的旅行袋里放了定时炸弹。你不愿想起的心情我能体会,那个事件的伤亡确实太惨了。”
  他瞪着女人。这女人说话字字剌耳,到底是何居心。
  “听说死于那起事件的女人的先生跟你一样是公安刑警,叫什么仓木是吧?他好像正在找我。他现在人在哪里?他是你的搭档吧?”
  “才不是呢,我们单位不同。仓木警部在十天前发生了一点意外,现在在医院。”
  他皱起眉头。发生了意外?这样至少能轻松点,追着自己跑的人就算只是少一个也求之不得。
  “他住哪家医院?”
  “你打算去探病吗?”
  他缓缓站起走到女人身旁。看到女人眼中隐约浮现惧色,他有种莫名的快感。他把枪口抵在女人的下腹,用力一转。女人的嘴唇颤抖。
  “调布……第一医院。”
  “几号房?”
  “五〇七号房。”
  他观察女人的表情良久后,终于收回枪口。女人像拔掉塞子似地喘了一口大气后说:“为了预防万一我可要提醒你,就算你想对他下手也没用,因为病房四周站了一整排警察。”
  他坐回沙发。他根本不想对仓木出手,他只是想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刑警搞清楚是谁在问问题。
  “你打算拿我怎么办?我是说,你本来打算逮捕我吗?”
  “要真是那样,你一开门我就会立刻扑上去了。”
  “那,你到底想怎样?”
  “我明知你是个杀手,却苦无证据。那起爆炸案也是如此。没有证据就不能逮捕,我想设法找到证据。”
  “所以就编造谎言接近我?”
  “是的。不过如果你真的丧失记忆了,那你应该去住院,早点接受治疗才对。”
  “然后等我的失忆症一治好,你就可以在我的双手铐上手铐了,是吗?这我可不干。我不想借助他人来查明我自己是谁。”
  “丰明企业的人好像正在找你,对吧?如果是那些人造成你丧失记忆,你最好还是向警方求助。他们为了让你永远无法恢复记忆,正打算封住你的嘴呢。”
  他把枪口略微下垂,回应道:“只要他们没找到照片,就不可能杀我。”
  女人的表情微微一动,“照片?什么照片?”
  他定睛注视女人。女人脸上浮现的困惑表情似乎不是演戏,如此说来,连警方也不知道那些人正在找什么照片。
  “没什么,你不知道就算了。”
  女人似乎想回话,但看到他的脸色又作罢。
  他继续说:“说说看我妹妹。就算刚才那些话是捏造的,你至少对她稍微有点认识吧?”
  “我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只从远处看过她,我只是在四处追查你的过程中得知你妹妹住在这里。”
  “你说看过她跟我一起出现是真的吗?”
  “对。不过只有一次。”
  “我妹妹是什么样的女人?”
  “这个嘛……,她个子还满高的,口红涂得很浓,一直戴着墨镜。”
  “头发呢?”
  “留得很长,浏海都盖到眉毛了。”
  “她看起来真的像是我妹妹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你没看过我妹妹脂粉未施时的真面目吧?”
  女人眨了两次眼,“如果你是问五官长得像不像,那我无法明确告诉你。我是觉得蛮像的,但我并未站近细看过。我只是听管理员转述,你说那是你妹妹,我也就这么相信了。”
  他重新握紧手枪,察觉到出现一个新的可能性。管理员、里村都只是基于他的说词才认定那女人是他妹妹,也许并不是。
  “除此之外,管理员还说过我妹妹什么?”
  “管理员别的什么也没说,只说她是个怪人,好像一次也没开过口,还说她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这时门铃突然响起,他真的就像字面上所示地跳了起来。他绕到沙发后面,手枪瞄准着女人,女人抬起被绑着的上半身,眼睛炯炯发亮地说:“我看你最好投降吧。我事先跟同事说好了,如果我过了三十分钟还没出去他就会来找我。”
  “你的同事?”
  “对呀。你真以为我会笨到单枪匹马地上门冒险吗?”
  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让女人进门后他便锁上了玄关的门,对方应该没这么容易就破门而入。
  女人继续说:“乖乖听我的吧。你去医院接受治疗,我们一定会帮你找到你妹妹。”
  “闭嘴!”
  门铃又响了两次,三次,然后像疯了似地狂响不停。枪口继续对着女人,他陷入踌躇。要击毙女人很简单,但事后可就麻烦了。这跟解决里村不同,万一杀了这个女刑警,警方一定会气急败坏地四处追捕他,到时他连万分之一的逃生机会也不可能有。
  他撇下女人冲入和室,打开玻璃窗来到阳台上,探头往下一看,夜色中隐约可见一个小院子,似乎是一楼住户的专用庭院。那边的窗子没透出灯光,显然没人在家。他翻越栏杆,悬空抓着支柱跳到院子里。多亏底下是草地,他几乎没造成任何声响也没受伤,而上方依旧隐隐传来门铃声响。
  他把手枪往腰上一插,企图翻越一楼外墙的栏杆,这时突然被人从背后把他的肩膀往回一拽,遂跌坐在草地上。他在恐惧与愤怒的驱使下,拼命推开那个企图从上方扑来压制自己的男人。
  “我要以侵入民宅现行犯的罪名逮捕你,乖乖束手就缚吧。”一个男人压低了嗓音说。
  可恶,没想到这种地方还埋伏了另一个同伙。他伸左臂把对方的胸部推开,右手在草地上摸索,找到一盆刚才瞥到的盆栽,抓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对准男人的脑袋用力砸下去。盆子发出钝重的声音破裂了,泥土四散纷飞。他知道男人的身体已颓软无力。
  他推开男人跳起,冲向栏杆,下一瞬间他已冲下铺石小径。往左应该会绕到公寓正门口,他便往右手边猛然冲去。
  狂奔了几十公尺,快到马路前他回头看了一下,没有任何人追来。好,没问题了。他不再用跑的以免遭人起疑,走到马路上,这里是个路灯亮晃晃的住宅区。他必须尽快离开现场。
  他快步转过三个街角,背后传来车声,车灯把他照个正着。他冒出冷汗,侧身闪到路边让车子先过。是辆出租车。出租车老实不客气地对着他排出黑烟,往前开了五十公尺后在右手边的公寓前停下,他看到两名女客下车。
  这时他小跑步冲出。只要拦到出租车就能安心了。他举起手,加快脚步,但出租车驾驶并未注意到他,响亮地把门关上后,闪过前方停靠的一辆黑车,绝尘而去。
  他小声咒骂,停止奔跑,再次回头,后方空无一人,看来对方没追来。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来到距离那辆黑车仅剩数公尺处时,他发现两名男子从右边公寓的台阶走下。在他瞥见对方的同时,那两人也看到他了,霎时三人都冻结在原地。
  他急忙把手往夹克里侧一伸,不由得愤恨咬唇。插在皮带上的手枪不见了,一定是刚才在庭园里搏斗时不慎掉落。
  光头男人绕到呆然伫立的他背后说:“这可真是意外啊。只能说是天助我也。”站在他前方的卷发男人点点头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只要挨家挨户在这一带的公寓打听,迟早会命中目标。”
◇◇◇◇ 3
  时针指着十一点。
  明星美希将目光从墙上的时钟移开,皱起眉头。干这行的,照理说她应该早已习惯等待,但唯独今晚不同。从接到电话至今已两个小时了,她一下子开电视一下子翻开书本,甚至试着拿起已有三个月没碰过的蕾丝编织,却静不下心来做任何事。强烈的紧张感和微微的期待感令胃部变得沉甸甸的,身体窜过一阵恶寒,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
  不知是第几次仰望时钟发出叹息时,门铃突然响起。美希吓了一跳,蕾丝编织掉到地上,心跳立刻加速。
  她尽量放慢脚步走向玄关,不假思索就想开锁,又突然打住。她隔着门先问是哪位。无人回答,取而代之的是门外传来某种摩擦声。
  “哪位?”她再问一次,这次的语气很强硬。
  “仓木。”
  含糊的声音进入耳中,美希这才安心放松身体。谨慎起见,她先确认锁链仍挂着,这才转开门锁。只开了一条缝的门重得离奇,门链外的身体正在晃动。
  美希咬着唇说:“你喝酒了吗?警部。”
  外面的人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不,只是受了一点伤。”
  受了伤?美希正想反问,眼前突然从门缝之间伸进一只血手。美希小声尖叫,急忙把链子解下,用尽全力把门推开,好不容易才使劲把仓木顺势倒下的身体抱住。
  将仓木抱到客厅,让他躺在长椅上后,美希站在原地呆愣了好一阵子。仓木的脸乌青瘀黑,肿得看不出原形,到处都皮开肉绽,沾满了鲜血和泥土。敞开的大衣和西装外套里露出的衬衫与长裤,也同样被鲜血和泥巴搞得一塌糊涂,简直像从水泥搅拌机中钻出来似的,惨不忍睹。美希很想吐,连忙交握双手。她心慌意乱,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我马上叫救护车。”
  美希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正要走向电话之际,仓木却以出乎意料的尖锐声音制止。
  “慢着我之所以来这里,正如电话中所说是有事跟你谈,不是为了让你叫救护车。”
  美希听了气得回嘴,“可是,如果让警部死在这里,我会很麻烦。”
  仓木露出牙齿。她花了一点时间才醒悟,原来他那是在笑。
  “你放心。要死的时候我会先听你把话说完,再乖乖去外面死。”
  美希有点犹豫,最后还是没打电话。她走进洗手间,带着毛巾和热水、消毒酒精回来,这时她已完全恢复冷静,心情就像是个家有调皮孩子的母亲。她利落地帮他脱下大衣和西装,把衬衫敞开。裸露的上半身伤痕累累,肌肤整片都变成暗红色,惨得只能怀疑他是不是撞上了云霄飞车。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现在没时间解释。我没说不去医院,但必须等我先跟你谈完。”
  美希闭上嘴,把毛巾用热水浸湿后轻轻抹去仓木脸上的血迹和污泥。他的左脸颊裂开,鲜红色的肉都翻了出来,她看了不禁打个哆嗦。他的右眼皮肿得几乎看不见瞳孔,太阳穴一带就像熟透的石榴一样血肉斑斓。美希放下毛巾,在脱脂绵倒上大量的酒精,她突然萌生虐待他的念头,便抓着脱脂绵毫不犹豫地往仓木脸上一按。仓木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一把拽住美希手腕。虽然他的力气很大,但美希也不甘示弱地倾身向前,以全身之力把脱脂绵按压在伤口上,心情痛快得几乎想笑出来。
  仓木突然松手,美希顿失重心。这时仓木的右臂环住她的腰,猛然将她拉近,她惊愕之下还来不及仰身向后躲,仓木的左手已隔着衬衫一把揪住美希的右乳。美希惊讶得要死,拼命挣扎推开仓木的肩膀。仓木发出痛苦的呻吟,放开了手。
  美希远远退到对面那张沙发,下意识地环抱胸口,膝盖发抖着坐下。
  “你干什么!”
  仓木把伤口上的脱脂绵,拿起,往地上一扔。“以牙还牙向来是我的原则。”美希恨恨咬着唇内。匆匆拿起毛巾和脸盆,也不怕热水洒出来就这么跑出客厅。把热水倒进洗脸台,调整呼吸,美希看向镜子,镜中是个看似随时都会像瓦斯爆炸般发狂的女人。她做个深呼吸,梳理头发。现在不能失去冷静,她必须先确定仓木行动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美希回到客厅后,仓木以同样的姿势在长椅上伸展筋骨,并说道:“之前你告诉我新谷住的公寓,老实说,四、五天前我去跟管理员谈过,据他表示,爆炸当天新谷好像一直待在家里,可是你却说跟踪他外出,到底哪个说法是真的?”
  美希从餐具柜里取出威士忌,倒进杯中递给仓木。仓木虽然接下却没有立刻喝,仍在等美希的回答。
  “那只不过是管理员那么认为罢了。新谷没经过门厅,他是从逃生梯溜出去的,而我是站在两个出口都看得见的地方监视。”
  她毫无窒碍地对答如流。仓木缓缓将酒饮尽,把杯子往桌上一放。
  “这百分之百是你设想好的回答吧?”
  “我只是说出事实,难道你认为我在说谎吗?”
  “你是个如有必要便不惜说谎的女人。”
  对方如此挑明了讲,美希虽感狼狈,但立刻顶回去。“这点我承认,但我不认为警部会相信有哪个女人不说谎。”
  仓木露出牙齿,无声地笑了。虽然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但搞成这样遍体鳞伤却仍紧咬这个案子不放的执念,令美希与其说是佩服更感到背上发冷。是因为此人连骨子里都是警察?只是对亡妻依依不舍?抑或是基于完全不相干的其它理由?“其实我今天去了新宿的马赛,见过那里的女服务生。”
  美希抓紧膝头。马赛,就是爆炸之前笕俊三走进的那家咖啡厅。
  “然后呢?”
  “上次听你说过后,我就去马赛给全体员工看笕的照片,问他们记不记得在爆炸发生前这个男人是否来过店里,可惜没有任何人记得。不过有个女服务生在案发翌日就跟团去欧洲旅游了,只有那个女孩没问到,所以我等到她在两、三天前归国,今天终于去店里上班时去找她问话。”
  仓木说到这里时,用手背轻触脸颊上的伤,齿间挤出叹息声。看来说话对他造成很大的负担。这样让他说下去真的没关系吗?就算不叫救护车,至少也该阻止他继续,先让他躺在床上比较好吧?
  一想到床,美希感到心口一阵骚动,连忙忸怩不安地换个姿势坐好。寝室只有一张床,还没让男人睡过。
  “……给我好吗?”
  仓木的声音令她赫然回神。由于心有旁骛,没听清楚他起先说了什么,但她发觉仓木的手指着玻璃杯,这才明白他是在讨酒喝。
  装满威士忌的杯子一递过去,仓木便再次一口气喝光。
  “那个女服务生还记得笕。是她去招呼的。她说笕唠唠叨叨的抱怨咖啡为何已加了奶精,所以她印象很深刻。”
  美希坐回沙发上,“然后呢?”
  仓木一边用手指把玩玻璃杯,一边用肿得很丑的眼睛瞥向美希。“根据她的证言,据说笕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正确说法应该是那个女人先到,然后笕与她会合。”美希惊讶得挺直了腰,“你是说,笕和某个女人约好了碰面吗?”
  “是的、照你上次的说法,你跟踪新谷和笕时曾进入马赛咖啡厅,旋即又出来在店门口等。那时你没看到笕坐的位子有女人吗?”
  美希感到脸颊发烫。
  “那是有上百个位子的大型咖啡厅,又被隔间的观叶植物挡住,无法将店内一览无遗。况且那时我跟踪的对象是新谷,并不是笕。”
  “但你就是猜到新谷可能接下了恐怖行动的任务,才开始跟踪新谷的吧?既然看到新谷在跟踪笕,正常反应应该会怀疑笕是恐怖行动的对象;至少一个拥有正常判断力的公安刑警会如此反应。无论处于任何恶劣条件下,视线应该都不会离开那两人才对。”
  仓木的话尖锐地刺进美希胸口。被说中弱点令她的太阳穴附近发热,这个男人虽然身体被打得遍体鳞伤,但是脑袋依然非常清醒。
  “我当然会对这点提高警觉,可是我以为他再怎样也不可能在那样的咖啡厅里杀死笕,事实上在那间店里也的确没发生任何事。”
  “那只不过是结果凑巧如此罢了。还有一点,在那间店里是否真的没有发生任何事,我想应该没有人能够断言。”
  美希在无意识中啃起大拇指指甲。仓木的话很有道理,她有种预感,自己如果再提出反驳恐怕只会被他逼得更窘。
  “和笕约好碰面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美希这么一问,仓木的嘴角浮现一抹冷笑,用手指把玩着杯子。想到自己唐突改变话题的不自然神态,美希冒出一身冷汗。
  “据说是个穿着黑大衣、戴着墨镜的长发女子。”
  美希拽紧裙摆,蓦地感到心跳加快。“那个女人真的比笕早到吗?”
  仓木肿得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倏然射出光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证据让你怀疑她应该比笕晚到吗?”
  “不,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上次我也说过,在新谷抢先离开马赛咖啡厅之前有一个女人走出来,现在想想那个女人好像的确戴了墨镜、穿着黑色大衣。”
  “原来如此。看来故事渐渐头尾连贯起来了。”
  美希抿紧了唇,“你的意思是说我在编故事吗?”
  “不。不过到目前为止,你告诉我的内容是真是假只有你自己清楚。如果对你的说词心存怀疑,那么事情就会出现截然不同的局面了。”
  “比方说呢?”
  “比方说,那个神秘女子也可能是你自己伪装的。”
◇◇◇◇ 4
  美希笑了出来。
  就连她自己也很清楚,那是带刺的做作笑容。
  仓木径自凝视美希。美希的笑容虚无地消失在空中,尴尬的沉默气氛笼罩四周。“算了。差点忘了说,今天我去马赛时曾把新谷的照片拿给店里的人看,问他们是否有印象。”
  美希把下颚往后一缩,“新谷的照片?那种东西你是从哪拿到的?”
  “四、五天前我从他家摸来的。”
  “你去搜过他的住处?”
  “是的。不过丰明企业的人早把那里翻得乱七八糟了。他们好像正在找东西。”
  “找什么东西?”
  “他们嘴上是说要找新谷私吞的钱,但那当然是鬼扯。”
  “你和丰明企业也接触过了?”
  仓木点点头。美希垂落视线,不自觉地伸手去抹平裙上皱痕。这个男人完全照我们的计划采取行动了,虽然这个赌注下得很冒险,目前也只能静观其变。
  “他们在找什么你心里有数吗?”
  “不,完全没有。”
  这是真话。如果丰明企业确实在找东西,这显然有必要留意。
  “言归正传。包括那个女服务生在内,马赛咖啡厅的员工都说对新谷的照片没印象。这点你有什么看法?”
  “那不能怪他们,店里一天本来就有几百个非特定的客人进进出出。”
  “的确是这样没错,可是反过来,也可以推论新谷根本没进店里。说得更进一步吧,在你和笕之间,或许原本就没有新谷夹在中间。”
  美希垂下眼,“看来警部好像认定我就是那个神秘女子了。”
  “我并没有什么先入为主的想法,我只是想说,这样推论合情合理。”
  美希抬起眼,平静地答道:“我倒不觉得这哪里合情合理了。”
  “那我们换个话题吧,你对新谷的妹妹了解多少?”
  仓木尖锐的质问令美希措手不及。这个男人专挑我的语病,不断将矛头戳过来。该怎么回答才能避开追击,令她在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判断。
  美希站起身,取来酒瓶在仓木的空杯中倒酒。手很奇迹地并未颤抖,没洒出一滴酒来。
  她放下酒瓶,又回沙发上坐好。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新谷有妹妹,你是从哪听来的?”
  这么回答后,她理直气壮地回看仓木。由于他眼皮肿胀而难以露出视线,这点令美希暗自庆幸。
  仓木再次一口饮尽。
  “我是在里维耶拉从新谷的部下里村那里听来的,多米尔·泷野川公寓的管理员也说看到过两、三次。如果你连这点都没能从他们嘴里打听出来,你就更不配当个公安刑警了。我反而期盼你是在说谎——这是为你个人着想。”
  美希屈辱地咬着唇,却无话可说。如果回嘴就中了仓木的计,只会让自己的立场更窘迫。虽然闷不吭声也一样会陷于对自身不利的立场,至少用不着面对让人抓着话柄的窘境。目前除了尽量忍耐别无他法。
  有那么一会儿仓木只是静静呼吸,最后终于振作精神似地吸了一口气。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津城警视正吧?”
  这句话真的如晴天霹雳般打下,美希如遭棒击般背脊僵化了无法动弹。她知道自己脸上露出藏不住的仓皇惊愕,却已束手无策。
  仓木肿起的唇丑陋地一歪,“这次不用再替我倒酒了吗?”
  美希汗涔涔的手心抓着膝头,“我认识。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声音无力地颤抖。
  “就在前两天,我凑巧撞见你和津城警视正在浅草的牛肉火锅店用餐。”
  美希的怒火熊熊燃起。
  “凑巧撞见?你何不老实说是在跟踪我呢?一个干练的公安刑警理当如此。”仓木凝视着乱了方寸的美希,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美希把下颚往前一抬,“非常私人的关系。不过你这个问题,好像太多管闲事了吧?”
  “那可不见得,在你愤怒的假面具下藏的究竟是什么?”
  美希狠狠回瞪仓木。憎恨感蓦然直冲脑门,那是她至今从未经历过的某种激烈情感。
  “警部到底想说什么?”
  仓木痛苦地耸肩喘息说道:“我的意思是,你和警视正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陷入畸恋的样子。”
  美希也耸起肩膀。仓木执拗的追查没完没了、毫不留情地攻向美希,明知再怎么辩解只会让自己窘迫不堪,但美希已别无选择。
  “为什么?我和警视正都是单身,也都是成年人了。”
  “如果你非要如此坚持,那就姑且当作是这样吧。不过我对他的职务极感兴趣。津城俊辅,隶属警察厅警务局的警视正,特别监察官。没错吧?”
  “对。”
  “特别监察官的工作是针对警界内部的舞弊或犯罪事项加以调查或举发,这你想必也知道吧?”
  “我是这么听说的。”
  “可是也有谣传说他们的工作其实是负责摆平这类警界丑闻,在神不知鬼不觉中私下解决,以免外人——尤其是传播媒体发现。”
  “这我不知道。”
  美希强硬地否认后,仓木略微缩起下颚。
  “几年前,在你还没加入公安之前,我有个同僚闯了祸,被当时还是警视的津城先生开枪射杀。这件事虽然被当做那名刑警的个人犯罪事件来处理,据说其实背后掺杂了相当复杂的政治问题。”
  “那起事件我听说过。”
  “在枕边细语时吗?”
  美希握紧了拳头。明知仓木是故意惹自己发怒,她还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下这样的侮辱。
  仓木继续说:“事件发生后津城就被调到巴黎的国际刑警组织。当然是为了避开风头等事件平息。后来不知哪时候又回国了,现在已高升为警视正。”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美希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只是猜想他是否又钓到什么大鱼了。”
  仓木若无其事地说完后,凝视着美希好一阵子,看来似乎不打算再进一步追问。“谢谢。我要感谢你,来找你谈果然很值得。”
  仓木没头没脑地自行做出结语,美希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仓木的语气听来不像有什么刻意讽剌的意味,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回敬一句。
  “不客气。不过警部应该不相信我的话吧?”
  仓木露出浅笑,“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你都说真话。”美希被这记回马枪打得愤恨咬唇,败北感令她连反驳的气力都失去了。
  “那我该告辞了。”
  仓木的话令美希赫然回神。一看仓木,他正从长沙发上准备起身,但大概是真的没体力了吧,只勉强挣扎着动了一下。美希反射性地从沙发弹起,伸手去扶仓木。仓木抓着美希的肩,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可能是忍着痛吧,咬紧的牙关之间发出剌耳的喘息声,费了一番力气才穿上西装外套和大衣。
  “我帮你叫救护车。”
  “不,如果从你的公寓被抬出去,场面会很尴尬。一个才刚死了老婆的刑警,要是让别人发现待在共事的女刑警的闺房里,那才真的要劳动津城警视正出马了。”仓木朝着玄关迈步,美希慌忙以肩膀撑着他。
  两人纠缠在一块来到通往玄关的走廊,美希蓦地察觉,虽然仓木倚着她的肩,却还是拼命张开双脚踩稳,尽量不把自身重量压在美希身上。她不禁一阵心痛。这个男人,其实也只是用逞强的盔甲包覆着那颗脆弱易感的心吧。
  才走到一半仓木就重心不稳,单膝跪倒在走廊地板上。美希蹲下身,从下方往上顶起仓木的胸膛,仓木努力用肩膀抵着墙,总算勉强站起。美希再次扛起仓木的右臂,两人的脸出乎意料地接近,威士忌的气味猛然冲入鼻腔。
  下一瞬间美希的嘴唇已被另一对唇瓣堵住,惊得她仰身向后躲。仓木肿起的双唇带着血腥味,仿佛吸饱鲜血的水蛭那种可怕的触感,仓木的右臂牢牢抱着美希肩膀,让她无处可逃。
  美希虽然用手去推仓木的胸膛,却无法像之前那样用尽全力,体内好像有某种东西正崩塌瓦解,手脚失去了抵抗的力气。美希闭上眼,接纳仓木的舌,寝室的床铺在眼皮内侧浮现,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
  嘴唇终于分开,美希喘了一口大气,这才发现本该支撑仓木身体的自己,竟然变成反过来依偎着对方胸前。两人倚着墙,呼吸急促。里面的床正空着呢——美希一边在心中如此呐喊,一边气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只能恨恨咬唇。但求仓木能主动稍做出这样的暗示就好。
  仓木慢吞吞地推开美希,自行走到玄关后,当场蹲下来伸手去拿鞋子。美希追上去,一把抢过鞋子。那是一双令人恨不得丢进冰箱的该死的鞋子。
  但是看到仓木默默伸出脚,她只好替他穿上鞋。说不定,仓木也在等我的一句话吧?这个念头倏然闪过脑海,然而就各种角度而言美希都说不出那句话。
  仓木用双手撑着墙,缓缓站起,背对着她说:“我只有一个请求。帮我转告大杉警部补,请他务必来医院探望我好吗?”
  “你打算去哪家医院?”
  “不知道,你自己看明天的报纸吧。”
  美希还来不及开口,仓木已开了门踉跄走到室外的走廊上。铁门干脆地关上,独留美希伫立原地,无处发泄的焦躁令她不禁握紧双手。
  如果让人知道她和仓木有来往确实不妥,但是把身负重伤的仓木这样独自赶出去真的没关系吗?至少把他送去附近医院,应该没有人会指责她。
  美希反弹似地推开门,光着脚冲到外面的走廊上。
  “警部!”
  然而仓木已不见踪影。
  美希颓然倚着门,茫然目送空无一人的走廊。
5 ◇◇◇◇
  他发出惨叫,仰起身体。
  全身窜过一股震撼和剧痛,捆绑手脚的皮带毫不留情地勒进皮肤,所有的毛细孔为之紧缩,全身寒毛倒立。逐渐模糊的意识并未完全消失,因此痛苦变得更强烈,久久折磨着他的身体。
  好不容易终于可以放松僵硬的肌肉,不知不觉中两腿之间已是一片温湿。看来他似乎是失禁了。
  头上传来声音。
  “怎么搞的啊,医生?他没有痉挛嘛。是不是电压太低了?”是野本的声音。他假装昏迷趁机竖耳倾听。
  “不,电压和通电时间都已到极限了,根据病患个人体质或当时的体能状态,偶尔也会发生这种情形。暂时先观望一下吧。”如此回答的是院长小山。
  他被带进这间医院起码已过了十几个小时。地点他不清楚,但应该离东京不远。小山在野本的委托——或者该说是命令下,对他试用电击疗法。小山起先大为反对,强调电疗主要是用来治疗精神分裂症,对失忆症不具效果,但最后还是屈服在野本的威胁下执行了。当时他听着眼前两人的对话,对电击疗法除了感到恐惧,倒也萌生某种期待感。如果真有可能治好失忆症,就算忍受几下电击也无妨。所以当他们把他绑在床上时,他才会毫不抵抗地任由他们摆布。
  可是现在他后悔了。按照小山的说明,在脑袋装上电极,通电之后会立刻昏迷所以几乎毫无痛苦。通电后身体会产生痉挛,断断续续地持续一阵子,但当事人自己毫无所觉。没想到实际体验后,他既未昏迷也没痉挛,只感到剧痛和不舒服。即使把电压升到一百伏特以上、延长通电时间也依然是同样的结果。
  野本开口说:“没办法,那就明天再试一次吧。这次要把电压再升个五十伏特,好好电他一下。”
  “那样太危险了。”
  “有什么危险的!被几千伏特的雷打到,还不是有人照样活着。”
  他一边忍受痛苦,一边差点憋不住笑出来。野本那种单细胞脑袋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小山的声调变了。
  “你把我这里当成什么医院了!就算……”
  “对啦,我清楚得很。你想说这里住了很多大人物的家人,是个很有来头的医院对吧?那又怎样。我也一样受大人物的关照,没什么好得意的。”
  他微微睁开眼,正上方的荧光灯非常剌眼。他看到小山对负责操作机器的看护比了一个手势,看护走到床边,松开他手脚上的皮带。从短袖白制服里露出的手臂覆满了铁丝般的汗毛,此人的个头虽不高,胸膛却厚如岩板。
  “把他送回保护室去,记得替他换内衣。”
  看护把粗壮的手臂伸入他身体下方,轻松将他抱起。他感到自己仿佛回到童年,一瞬间忘了痛苦,愉快的感觉包裹全身。
  那名看护一次也没开过口,看来似乎听得见,不是聋哑人士。
  保护室关着铁门,是间四周筑以水泥墙的单人房。门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开口,三餐就从那里送进送出。室内有一张摇摇欲坠的床,马桶固定在墙角一隅,天花板一角装有监视器,他的一举一动都遭到监视。
  看护让他躺在床上,替他脱掉睡衣和内裤,他像看到什么珍奇异物似地望着自己勃起的命根子。看护瞧也不瞧,手脚利落地替他换好了贴身衣物。
  “谢谢。”他试着出声,但看护严肃的脸上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径自默默走出。他扯下睡衣,把手伸进内裤里,这个坚挺的玩意一点也不像是自己的。握紧之后,轻轻搓弄,腰部立刻窜起一阵令人心痒难耐的快感。他对这种感觉虽感困惑与惊讶,同时却搓弄得更快。海啸般的波涛急速高扬,他忍不住便猛然在内裤里射精,括约肌感受到的敏锐战栗令他扭动着,同时眼底似乎看到无数画面如走马灯般一一掠过。他发出呻吟,想让那个画面静止,但终究徒劳。
  回过神时,他和原先一样躺在冰冷的床上,手上沾裹着湿暖的液体,黏糊糊的。他抽出手抹在床单上,抬眼一看,监视器正从天花板的角落盯着他,羞耻心隐约涌上,但旋即消失。他再次闭上眼。
  刚才眼底掠过的景象肯定就是他失去的记忆断片,然而高潮一旦退去,要再回想已是不可能。
  让我亢奋的到底是什么呢?他沉思良久。
 ◇◇◇◇ 6
  店前做为招牌的门帘挂得很低调。
  这里是靠近九段上的里巷。如果没人指点,大杉八成会对这样小的店面视而不见。
  大杉良太一报上名字,穿着浆挺和服的老板娘便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带他上二楼,拉开最后面的那扇拉门让大杉进去。崭新的榻榻米散发出好闻的气味扑鼻而来,是间四张半榻榻米的和室。
  明星美希从座垫起身,让大杉背对壁龛而坐。大杉虽然有点困惑,还是在对方让出的上位落座。虽然是大杉主动要求见面,但这间店是美希指定的,还是姑且给对方一个面子吧。
  “上次不好意思。”
  大杉公式化地打个招呼,立刻拿起湿毛巾擦拭脸上根本不存在的汗。
  “新宿中央分局一别至今吧。”
  “是啊。转眼已过了快四周,案情状况倒是一点也没变。”
  美希身穿复古风格的灰色套装,手腕的绷带早已拆掉。大杉轻咳一下,把桌上的筷架和小碟换个位置。
  “为什么没有进展?”
  “关于这方面,你最好去问你的直属上司。不管怎么说,若松警视毕竟是本案的实际负责人。”
  美希微微笑了,“你好像不太喜欢若松课长。”
  大杉也回以冷笑,“不晓得有哪个家伙会喜欢他。”
  女服务生送了酒来,话题中断。任由女服务生替自己斟酒,大杉注意到右边是扇对开的拉门,不禁愣了一下,心跳莫名加快。拉开纸门,里面可能已铺好被褥和两个枕头,或许还伴随着粉红色的一灯如豆,这样的妄想在脑中穿梭。
  女服务生摆好菜,离去之后,大杉仿佛要摒除杂念般主动切入正题。
  “昨天我去探视仓木警部了。一接到你的电话我就想立刻去,可是公安那票人戒备太森严无法马上见到他。不过话说回来,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和仓木警部之间居然有接触。”
  “不是我主动要求的。”
  “是谁先主动接近谁已经不重要。事情我都听说了。警部去盘问你,打听出新谷这个杀手的事情后,被丰明企业雇用的落魄拳击手打得半死闯到你家的经过,他全都说了。”
  “丰明企业?”
  “是啊,你该不会真的相信警方发布的新闻,说什么他是喝醉酒跟当地的小混混打架吧?”
  “那倒是。”
  “爆炸案发生那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话?关于新谷跟踪笕,你又尾随在后的事。这要是让上面知道可就麻烦了。”
  美希的脸颊一僵,“那个原因我也告诉仓木警部了。不过话说回来,警部明明答应我绝不说出去的,我真是看错他了。”
  大杉的视线一直锁定在美希脸上,以免错失对方的任何表情变化。
  “那倒不见得。你是基于某种目的才把那件事告诉警部吧?你希望警部听了会采取行动。”
  美希霎时垂下眼,“警部这么说吗?”
  “没错。没想到警部还没达阵得分就遭到暗算,动弹不得,所以他才叫我接手。”
  “那么,你答应了?”
  “不行吗?”
  美希的视线垂落膝上,把手帕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她保持那个姿势说:“那是基于公事,还是私人性质?”
  “当然是私人性质。上级禁止仓木警部介入本案,要是知道我和警部有接触,若松警视八成会咬烂我的鞋子。昨天我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潜入病房。”
  美希像松了一口气似地肩膀微晃,“可是警部补也是特别搜查本部的一员吧?你应该没办法基于私人立场行动。”
  “我早就在行动了。只要有若松警视的指示,新宿中央分局的局长巴不得让我去扫水沟。在这种状况下我不可能好好工作,我甚至怀疑他们根本就寄望这个案子走入迷宫中。”
  “不只是寄望,也许还刻意这么引导。”
  大杉持杯的手停住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不过案发至今都快一个月了,搜查却毫无进展,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大杉一边盯着美希一边饮尽杯中酒,“你说的对。你也差不多该把真心话告诉我了吧?”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