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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舌呐喊的夜晚

_5 逢坂刚(日)
3 ◇◇◇◇
  他静静地深呼吸两次。
  晚秋冷冽的空气畅快地刺激喉咙。
  他把里村死前画的地图揉成一团,扔进路旁的塑料垃圾桶里。搭乘都电荒川线在泷野川一丁目下车,照着地图走了五、六分钟后,便看到多米尔·泷野川公寓。现在他站在可以将公寓入口一览无遗的巷子角落,提高警觉扫视四周。
  乍看之下没有任何可疑人影。虽然他让里村无法通知丰明企业,但说不定那些人一直都在这盯着。过了一会儿他转移阵地,从别的角度窥探周遭情况,还是没有发现疑似跟监的人物。反倒是他自己还比较像可疑人物,似乎已经引起白天出门买菜的家庭主妇注意,只好暂时先离开那里。
  十分钟后,他确认四周杳无人迹,这才走进公寓的门厅。内侧左手边有扇门上挂着管理室的牌子,才刚看到旁边的玻璃隔板内闪过人影,一名初老的矮小男子已开门弓身跑了出来。
  “新谷先生,这不是新谷先生吗!”
  被喊出名字后,他在门前伫足。他早就料到管理员会叫住他,甚至该说这是他刻意设计的。
  “你好。”他简短地回应,并点了点头。
  “哎,你先进来一下再说。”
  管理员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进房里,门后挂的名牌上写着“管理员桑野泰男”。
  “这些伤是怎么搞的?你说只去十天,结果将近一个月都没消息,害我担心死了,真是的。”
  管理员的语气不像在担心,倒像是在逼问。
  “我出了一点意外,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让桑野先生这么担心,真是不好意思。”
  他再次深深鞠躬。桑野拉来椅子劝坐,两人都坐了下来。
  “后来你到哪去了?”
  “后来?”
  “你忘啦?就是那个叫什么赤井的坏家伙,硬把你带走之后呀。”
  ……是赤井把我带走的?我懂了,那家伙果然想杀我,所以才把我从这儿带走。他抿紧双唇思索。
  桑野看了赫然一惊,连忙举起手说:“不,我之所以知道赤井的名字,是因为两天后那人又跑来,留下了一张名片。”
  “他干嘛留名片?”
  桑野神经质地扯起开襟外套的袖子,抹了抹鼻子下方。“那是因为……,他说如果有人来找你,叫我问出联络地址后立刻通知他。”
  “他以为谁会来找我?”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你妹妹吧。”
  他握紧拳头。又是妹妹。
  “那么我妹妹来过吗?”
  “没有。怎么,你没跟你妹妹见面吗?”
  “噢,因为我这阵子不在东京……。还有其它人来过吗?”
  桑野垂下眼,抓抓耳朵。“只有一个人来过,在你离开两周后。”
  “是谁?”
  “是个自称姓仓木的刑警。”
  他垂下眼努力不让对方发现他受到的震撼,但他没把握是否成功掩饰过去。
  如果照野本所说,姓仓木的刑警一定就是死于爆炸案的那个女人的丈夫。自己被那个刑警视如仇敌四处追踪的说法果然是真的吗?
  桑野往前凑近了些说道:“新谷先生,我是不知道你拿了他们什么东西啦,但为了你好,我劝你还是赶紧归还吧,那些人可是流氓啊,不晓得会拿什么方法对付你。不,老实说我本来还以为你已经被他们干掉了。总之你平安无事就好,我劝你最好还是立刻搬家。”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桑野唠叨,不禁浑身焦躁,自己到底从他们那里抢了什么照片,又藏到哪去了?
  “桑野先生,不好意思请你把备用钥匙给我好吗?我发生意外时,不小心把钥匙弄丢了。”
  桑野抓抓脖子,再次仔细打量他脸颊上的伤痕。“你这段日子去哪做了什么,看来我最好别知道。我实在不想扯上别人的麻烦事,这份工作也是,我打算做到今年年底就辞掉。”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听到他老老实实地道歉,桑野慢吞吞地起身从挂在墙上的钥匙盒内取出钥匙。“老实告诉你吧,赤井他们把你的屋子都翻遍了,这是仓木刑警后来告诉我的。我啊,两票人我都拦不住,都让他们把备用钥匙给拿走了,到头来我还是无法胜任管理员的工作。”
  他接过钥匙,走出管理室。
  屋内简直像被洪水侵袭过般,一塌糊涂。所有的家具都给东倒西歪地搬开,明显可看出连墙边都被仔细搜查过。眼前景物宛如在电影中看过的情景,抽屉全被拉出翻倒在地上,沙发也被割开了,书本都从架上被抽出,一本本按页搜寻过。
  他悄然在破损裸露的沙发上坐下,对于散落四周的破铜烂铁并未涌起任何不舍的情绪,当然也毫无印象。就算自己过去确实住在这里,放眼望去并没有任何东西令他感到熟悉安心,即便是在屋子井然有序的情况下想必也一样吧。
  他再次体会到自己没有安身之处,突然感到一阵哆嗦,寂寞和无处发泄的愤怒令他紧紧握住沙发扶手到几乎捏碎的地步。
  这个状态持续了好一阵子,他的紧张感逐渐一点一滴地解除。他把头靠在沙发椅背上轻轻阖眼,后脑的伤口接触到粗糙的布面,隐隐闪过一丝钝痛,这又激起了他的斗志。是的,他在这儿沮丧也于事无补,无论如何他必须接受现实。
  如果要把照片或底片之类的东西藏在这个房间里,自己会藏在哪里呢?书架背后?抽屉背面?不,这些地方谁都猜得到。抬眼一看,四支荧光灯管裸露在天花板上,他不禁咬紧下唇,那些人连塑料灯罩都拆下搜过了。
  搜得这么彻底还找不到,显然照片不是藏在这里。可是除此之外自己还有什么隐藏之处?难道真的是交给妹妹保管了?
  他站起来。不管怎样先去东中野看看吧,说不定能凑巧发现些什么。
  他把钥匙放进口袋,悄悄地从紧急逃生梯离开。不知不觉中,蒙蒙如雾的雨丝已濡湿路面。
  午后二时许,他走出东中野车站靠新宿这头的剪票口,迟疑了一下之后,走向标示通往日本阁喜宴会场的出口。
  他越过铁轨上方的天桥,正要走下阶梯之际,差点撞上两个一边发出欢声一边从底下冲上来的小学生。他情急之下身体往左一歪,企图闪开,然而书包撞上他的腰,鞋子的胶底在湿台阶的边缘一滑,他踩了个空。
  他眼冒金星,一股脑地滚下阶梯。这时,贴有豆沙色磁砖的雅致建筑物、搭有三色遮阳棚的面包店和门上镶有鲜艳彩绘玻璃的咖啡厅,仿佛慢动作镜头般在脑海中缓缓浮现。下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恢复了记忆,同时,太阳穴狠狠撞上阶梯的铁架,他顿时昏了过去。
◇◇◇◇ 4
  眼前的白墙显得格外剌眼。
  大杉良太手叉着腰,仰望小巧玲珑的时髦公寓,忍不住发出叹息声。竟然叫做“西荻美景宫”,可恶。
  这栋公寓距离国电西荻洼车站走路只需十分钟,具备与白色格外搭调的外观以及优越的地理条件。对于租住在号称是独门独院,其实只是成增区某间老旧平房的大杉来说,这公寓的居民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大杉察觉自己在下意识中将领带拉整,不禁忿忿咋舌。又不是去皇宫参拜,干嘛这么慎重其事。
  走进门厅便看到玻璃门旁密密麻麻地并排着各住户的门铃键,大杉按下要拜访的那户人家的按键等待着,小小的对讲机里传来剌耳的声音。大杉一报上名字,门就平滑地开启了。
  这种系统还真他妈的讨厌。用来赶走业务员或推销员或许很方便,但对正经客人未免太失礼了吧。
  上了四楼,一按四〇一号室的门铃,门立刻开启,仓木尚武探出头来。自己并不受欢迎——这点大杉从今早的电话对话中早已察觉,至少仓木并未露出翘首等待的表情。
  大杉被带进客厅,屋内陈设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北欧风格,却依旧处在有点杂乱的氛围中,而且那种杂乱感欠缺了有幼童的家庭常见的活力,想必仓木在妻子死后几乎没有打扫过吧。
  书架上排列的全是法律和思想方面的书,几乎看不到任何文学书籍,这似乎清楚表明了仓木的个性。
  仓木用过滤式咖啡壶倒咖啡,递给大杉。
  “你是来查看我有没有照你的吩咐安分待着吧?”
  “不,没那回事。”正经地回答后,大杉才在仓木眼中发现调侃的神色,不禁苦笑着伸手去拿咖啡。咖啡出乎意料地好喝。
  “搜查似乎并没有什么进展,不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你该不会是来替鳏夫扫蛆吧?”
  大杉抓抓脖子。对方这么性急地逼问来意,反而令他难以启齿。
  他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据说就在上周六深夜,上次提到的那个沼田要吉半张脸鲜血淋漓、跌跌撞撞地闯入当地的夜间急诊中心,他本人死都不肯说出发生了什么事。”
  “噢?”
  “他的颚骨虽然没有骨折,但是断了两颗牙,嘴里好像也破得很严重。”
  “也许是他喝醉了跑去咬割草机吧。”
  大杉差点笑出来,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不久之后,游民之间就传出奇怪的谣言,传说沼田是被条子狠扁了一顿。”
  “原来如此,所以你认为下手的人可能就是我。”
  大杉抬起眼,“不瞒你说,我的确这么想。”
  仓木文风不动地回视大杉。“如果真是我,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反正不管是谁干了这件事,痛扁那种无力的小角色,想必都会觉得很痛快吧?”
  大杉激烈的讽刺似乎刺痛了仓木,看得出来他脸颊肌肉簌簌抖动着。
  仓木用僵硬的声音应酬似地回话。
  “对付那种人绝对不能手软。上次发生那起公交车纵火案后,新宿中央分局就制作了一份附有大头照和编号的游民名册。按照那份名册严格取缔不就好了。”
  “的确很像公安会有的想法。”
  “为了维护社会治安,我认为这是应有的措施。”
  “警部,我可要提醒一句,单就那起爆炸案而言,沼田可是无辜的第三者,不,是受害者。责怪沼田等于是拿他出气。”
  仓木睨视大杉,伸手拿起杯子,一口饮尽咖啡。
  “撇开那件事不谈,搜查本部到底在干嘛?案发至今已经过了两周,调查居然毫无进展,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大杉装做在看指甲。
  “这个请你去问若松警视,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他是否会答复。”
  “听你的口气好像跟他处得不太好。”
  “是处得不好。”
  “你讨厌他吗?”
  “老实说是很讨厌。”
  仓木俯视着空杯子,含着笑意说:“大杉先生,我很清楚你对我们公安不抱好感,不过既然要一起工作,还请你们好好相处。尤其是遇上这种棘手案件的时候。”
  “我们根本就没有一起工作。”
  仓木抬起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从笕位于野方的公寓收押的证物被若松警视独占了将近两周,我们连一根手指头也不能碰,直到两、三天前才赏了一部份给我们,而且全是烂到极点的破铜烂铁,连拿个放大镜检视都没必要。你说这样能称为‘一起工作’吗?”
  仓木露出苦涩的表情,“他应该有他的盘算。我私下虽然不喜欢他,但他处理公事很干练。”
  “不见得吧。就连他号称最拿手的炸弹,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楚来源。在这样没头苍蝇似地乱闯之际,其它管道倒是有这方面的情报传来了。”
  “什么情报?”
  “今年年初去智利进修的爆裂物处理小组的同僚主动表示,这起爆炸案使用的爆裂物可能是中南美洲的反政府游击队使用的新型定时炸弹。据说那是一种体型极小、性能极高的炸弹。从现场采集到瑞士制的Magma这种旅行用钟表的碎片,据说使用Magma就是那种定时炸弹的特征。如果就目前没有任何派系使用过这点而言,我认为这个情报倒也不可小觑。”
  “中南美洲的游击队吗?这有点令人难以置信。那么若松警视怎么说?”
  “完全置之不理,因此我反而更想相信这个情报了。我正在考虑要不要调查看看笕和中南美洲的反政府组织是否有接触。”
  仓木站起来又去倒了一杯咖啡。
  大杉放松肩膀力气靠在沙发椅背上,他来找仓木并没有个明确的目的,也许是因为特别搜查本部被公安一手掌控,令他无法尽情发挥,才想找个对象发牢骚吧。对于被禁止介入搜查行动的仓木,他既感到同情,同时也期待对方是否能提供些情报成为查案契机。
  端着咖啡回来的仓木脸上隐约出现变化。
  “大杉先生,听你刚才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南美的萨德尼亚共和国的艾切巴里亚总统预定于十二月十日来访,这件事你知道吗?”
  “嗯,听说过。”
  萨德尼亚是约在十年前刚独立的新兴国家,之前已历经十余次政变,即便在纷乱不断的中南美洲各国之中,政情也是公认的不稳定。但在三年前,当时担任陆军上校的艾切巴里亚发起政变推翻左派政府,树立极右派军事政权之后,革命骚动就此告一段落。这是因为艾切巴里亚就任总统之后,不到半年就发现国内北部沙漠地带蕴藏了大量石油,使得国家财政结构一举好转。
  原本对艾切巴里亚的恐怖独裁政权蹙眉反感的自由主义诸国,态度从此幡然改变。这次访日行程也是在日本政府抱着赤裸裸的目的,强力邀请之下促成的。日本政府向来对中东诸国的石油能否长期稳定供给深感不安,打算趁这次机会借机提出向萨德尼亚出口成套设备及工业技术协助等条件,开发新的石油供给管道。
  仓木捏着下颚继续说:“总厅警备部为了这次艾切巴里亚总统访日一事早已拟定缜密的警备计划。自从艾切巴里亚就任总统以来,已发生二十一起左派游击队策动的暗杀计划,这些行动最都以失败告终。所以趁着这次总统访日,那些左派份子正筹划在我国暗杀他。”
  大杉挑起眉毛说:“有那样的动向吗?”
  “不,还没出现具体的征兆,但极有可能。警备部也正藉助公安的力量,务求做好万全的警备体制。在我国主动邀请下,倘若发生意外,日本政府岂不面子扫地了。”
  大杉失去镇定,不安地扭动身体。“那么,警部你认为是萨德尼亚左派游击队使用的新型定时炸弹透过某种管道流入国内,落到笕的手里?”
  “不能否定这个可能性。”
  大杉双臂交抱。若把爆裂物处理小组那名同僚的推论和仓木刚才的说法两相对照,一切的确就说得通了。至少,笕和萨德尼亚的反政府游击队是否有所牵连,这点似乎值得调查。
  大杉松开交抱的双臂,“我当然很想朝这个方向调查,但我根本做不到,因为关键人物若松警视对我的意见置若罔闻,公安方面的调查也不是我擅长的。不过如果警部肯助我一臂之力,那就另当别论了。”
  仓木的嘴角浮现若有似无的笑意,“搜查本部的方针什么时候改变了?”
  大杉一口气喝光第二杯咖啡,回视仓木。“那倒是没变。说来实在奇怪,就不准实际接触本案这点而言,我和警部的立场可说是完全一样。我总觉得本案背后好像有什么政治上的古怪力量在运作,公安部不把刑事部放在眼里时总是这样。这种时候就算坚持搜查本部的方针也没用,我要照我自己的意思干,就在刚才我已经如此下定决心了。”
◇◇◇◇ 5
  “你这个决定可真大胆。”
  仓木说着,定定看着大杉,眼中隐约有惊异之色。
  大杉只是微微动了一下肩膀,放弃回答。做出这样大胆的决定,还亲口表明,这样的举动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但这个决心在他今早决定不向搜查本部报备,擅自来找仓木时就已坚若盘石。
  室内飘着沉默的空气。这样的沉默当然多少伴有几分尴尬,但不可思议的是,大杉倒也没那么不自在。这并非含有敌意的尴尬,而是突然察觉彼此之间竟存在互信互谅的情感,基于这样的困窘而产生的尴尬。
  仓木缓缓喝光咖啡,没头没脑地说:“就某种意味而言,我想我还是很迷恋内人。”
  大杉惊愕地重新看着仓木,对方的表情丝毫没有炫耀鹣鲽情深的模样,反倒带着浓浓的苦涩。这句就眼下气氛来说完全出乎意料的话令大杉非常错愕。而且,“就某种意味而言”是什么意思?
  仓木露出自嘲的笑容,“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不会。要是我家那个现在死了,我一样会很震惊——即使我们平时老是吵架。”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仓木当场否定,却不再多做解释。大杉也刻意不再追问。仓木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不断重复,那和仓木在大冢的监察医务院面对妻子遗体时做出的动作完全相同。大杉在下意识中抓紧膝头。
  仓木换个姿势靠着沙发,“珠枝在婚前是总厅总务部的部长秘书,我们认识半年就结婚了,基本上可以算是恋爱结婚。一年后生了女儿。”
  大杉舔舔唇。仓木有小孩这事倒是头一次听说,重点是仓木怎么会忽然谈起,这点更令他好奇。
  仓木继续说:“我想,起先那四年还算是正常的幸福婚姻生活吧。没想到我女儿三岁那年,掉落的画框玻璃割破她的大腿动脉,造成大量出血性命垂危。幸好她的血型是最普遍的A型,输血很容易,虽然留下疤痕,起码捡回了一命。”
  “那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大杉松了一口气说,仓木听了一边来回望着双手仿佛在左右比对一般,一边继续说:“就在发生那桩意外的半年后,她这次是在浴室玩,跌入放满水的浴缸里。很遗憾地,没能把她救回来。”
  “你说什么?死掉了吗?”
  “是的。已经死了好几年。”
  大杉张着嘴,呆然凝视仓木,心脏像被敲进钉子般疼痛。
  仓木低声继续说:“就在办完我女儿的丧礼隔天,内人企图割腕自杀。还好恰巧有朋友来看她——就是目前正在住院的中冢保代女士,多亏被她及时发现内人才没死。”
  大杉哑口无言,不禁垂下眼,想点烟,手指却使不上力,只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他放下烟,伸手摩娑脖子,仓木站在监察医务院的解剖台前定睛注视那只断手的身影又在眼底复苏,原来仓木那是在确认自杀的伤痕。
  仓木双手垂落膝头,抬起脸来。“也许内人那时死掉还好一点,这样的话,这次就不会死得这么惨了。”
  “你不该这样说。你太太当时是对女儿的意外死亡感到自责才会寻死,你应该体谅她的心情……,你以前应该体谅。”
  大杉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脸红了。再怎么样也轮不到自己来解释别人亡妻的心境,而且还是在身为丈夫的面前。大杉感到自我厌恶,粗鲁地点燃香烟。桌上没有烟灰缸。
  仓木起身,从柜子里取出烟灰缸放在大杉面前。“抱歉怠慢了。内人死后我就戒烟了。”
  大杉喷出两、三口烟,立刻把烟捻熄。
  仓木一边看着一边继续说:“内人很自责这我也知道,不管那究竟是不是意外。”
  大杉愕然抬眼。
  “你的意思是说,你女儿也许不是意外死亡?”
  “当时是内人发现的,我并不在场。”
  大杉感到微微的寒意,不禁哆嗦,对于说出这么可怕的想法还面不改色的仓木涌起嫌恶与恐惧感。同时,大杉也萌生出一种幼稚的残酷念头,想和这样的仓木抗衡。于是他用格外缓慢的语气说,“尊夫人有什么理由非把令嫒沉入浴缸里杀死不可吗?”
  仓木的眉毛如遭电击般猛然一动,“内人大概认为我们夫妻感情失和是女儿造成的,进而觉得自己生下女儿必须负起全责吧。”
  大杉叹了一口气。仓木的回答似乎答非所问,但他没有再继续追问,毕竟这终究是仓木的问题,不是外人该介入的事。
  仓木抬起脸,露出腼腆的笑容,换个语气说:“对了,大杉先生的小孩多大了?”
  话题突然转到他身上,大杉不禁有点狼狈。
  “呃,没记错的话是十五岁。我就这么一个独生女,正是最难管教的年纪。”大杉感到好像有某种苦涩之物突然从口中渗出,不禁皱起脸。
  “十五岁,那是国三啰?这个年纪最麻烦了,校园暴力和嗑药之类的问题很多。”
  仓木随口说出的话刺痛了大杉的心。在一股令喉咙震颤的冲动驱使下,大杉不由得脱口说:“我女儿是个不良少女,现在好像叫做什么古惑女。说来讽刺,现任刑警的女儿竟然是不良少女。”
  “我倒觉得这没什么稀奇,对孩子来说父母的职业根本无关紧要。”
  大杉露出浅笑。
  “就我女儿的情况而言可就非常要紧了,就因为我是警察,我女儿才会不学好。不过因为她是独生女,她妈妈也太宠她就是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年前,我女儿国一的时候,发生了一起某银行行员之妻不给智障的小女儿吃东西,让女儿活活饿死的事件。”
  “噢,那个案子我记得。当时轰动社会,那个母亲还被说是魔鬼。我记得应该在一年前已经判决有罪,缓刑定谳了。”
  “是的。结果那个母亲从法院回家的路上,从某报社顶楼跳楼自杀了。”
  仓木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之情,“对,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在报上看过。”
  “其实新闻媒体异口同声报导出来的‘魔鬼般的母亲’形象,根本和事实完全相反。根据医生的鉴定和证词,死亡的女童患有厌食症,母亲一直努力想勉强她吃东西,可是女童说什么也不肯吃,就在母亲因为照顾她累得睡着之时,女童便悄悄断气了。”
  “为什么不送她住院呢?”
  “每家医院都束手无策,这样的情况除了留在家里自己照顾之外别无他法。换言之那个母亲并没有想害死女儿的念头——不,连不确定故意【注】都谈不上。可是,虽说是缓刑,法院判她有罪这点还是令她难以承受,她为何寻死的心情我非常能够体会。”
  【注】:行为人虽未积极促成犯罪事实,但多少预期到自己的行为可能导致某种事实发生的故意心态。
  “是什么原因造成错误报导?”
  “就是搜查本部最初发表的数据。调查员根据现场和遗体的状况,发表了母亲犯案这种先入为主的推论,大批记者立刻哗然一拥而上,把这段谈话加油添醋,一转眼就塑造出一个心如蛇蝎的母亲,那种行动力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应该做个订正声明才对。”
  “是做啦,只不过是隔了很久之后。但是之前把人写成魔鬼的报社可不会这么轻易道歉,承认当时言过其实。关于该案的报导就此消失,报上再次出现该案的消息时已是那个母亲自杀之时。”
  仓木深深叹息,“大杉先生也参与了那个案子吧?”
  大杉也同样发出叹息,“你说对了。我被总厅派去支援。好死不死,那个女童的姊姊就是我女儿的好朋友,换句话说,我必须侦讯我女儿好友的母亲。”
  屋内的沉默空气凝重滞碍。
  大杉继续说:“我女儿那时哭着求我,说那个母亲绝非会杀害自己女儿的人,叫我放过她。我没多理会,因为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能改变什么。我女儿就是从那时开始变了。她再也不跟我说话,只要我稍微说她两句,她就咄咄逼人地回嘴叫我别欺负弱者。让事态再也无法挽回的是那个母亲的自杀。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杀人凶手!——她居然对着自己的父亲大喊杀人凶手,眼中还射出憎恨的光芒。我忍不住打了我女儿。我是个警察,就算是我女儿朋友的母亲也不能有特别待遇——我当时好像是这样吼着,我女儿就这样冲出家门,整整一周没回来。从此就不断重复父女吵架和离家出走这两种情况,简直就像推倒散落一地的积木般难以收拾。”
  大杉啜饮杯底残存的冷咖啡,发出刻意的笑声。“看来今天好像变成二个中年男人对家务事互发牢骚。”
  仓木也无力地笑了,“就是啊,不过我很羡慕大杉先生,至少嫂夫人和令嫒都还活在人世。”
  “你说的对极了。不过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会想,要是没有妻女家累,不知该有多轻松。”
6 ◇◇◇◇
  他倚着墙,弓起身体。
  头痛得像要裂开,昏沉沉的。
  “不好意思。我已经没事了。”
  他向扶他起来的车站贩卖部女店员道谢。其实他本来想在路上再多躺一会儿,可是发现女店员拼命想把他抱起来,只好勉强站起。刚才似乎只昏迷了十秒钟左右。胖嘟嘟的女店员,忧心忡忡地把那张圆脸凑近看着他。
  “真的不要紧吗?”
  “对,不要紧。谢谢你。”
  他走向下着小雨的道路。脚步有点踉跄,但勉强还能走。他斜过身来,对女店员投以一笑。弯过转角,推开第一间映入眼帘的咖啡厅店门。
  用小毛巾,擦把脸,顺便拭去衣上污痕。太阳穴热热的,一摸才发现有点肿。此外左肘和臀部附近也闷闷作痛。该死的小学生。
  不过更令他烦躁的,是失忆症完全没起色。昏迷的前一秒,明明觉得好像恢复记忆了,可是现在看来,只不过是模糊的残影。两天前遭到野本的手下殴打脑袋时,也有过相同的经验。
  他把端来的咖啡送到嘴边。晕眩逐渐消失,意识开始清醒,同时涌起一股焦灼感。他不禁觉得,如果继续撞击头部,应该可以恢复记忆。他突然有股冲动想用双手把自己的脑袋摘下,往桌面用力敲敲看。
  走出咖啡厅,雨已倏然停止,湿漉漉的路面甚至闪着一丝阳光。冷空气透过夹克钻入,令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沿着略宽的道路走了一阵子,并没有看到任何线索足以刺激记忆,他对街景全然陌生。不过根据地图所示,东中野中间夹着中央线铁轨,从一丁目延伸到五丁目,本来就辽阔得不可能轻易走遍。
  每看到一栋公寓,他就走近搜寻是否有足以触动记忆线索的东西。没看到管理员时,他甚至走进门厅仔细检阅信箱上排列的名字,但并未找到新谷这个姓氏。
  穿过标有山手大道这个路牌的大马路,进入三丁目。和他刚走过的四丁目与五丁目相较之下,三丁目似乎位于相当高的台地上,还有一条名叫东中野银座的热闹商店街,比起山手大道另一头杂乱多了,相对的也较有活力,给人一种商业区的感觉。
  他在这儿也同样地四处打转寻找熟悉的公寓,但还是一无所获。穿过学校旁边那条路,出了街区,他来到沿铁轨而建、可以俯瞰中央线的道路上,手持网球拍的男女学生正三五成群地朝车站走去。他看看手表,过了四点,太阳已大幅西斜。
  就在他经过高中校门,隔着栅栏随意瞥向铁轨对面之际,那栋建筑突然映入眼帘。不,正确说法应该是他只看到那栋建筑的一部份——最顶端的那部份,但映着夕阳光芒的豆沙色磁砖锐捷地闯进他的双眼中,刚才跌落阶梯时看到的幻影突然在眼皮里面复苏,全身窜过一阵颤抖。
  他就像被追得走投无路的罪犯般,放眼环视道路四周。他必须尽快抵达那栋建筑,以免它像海市蜃楼一样消失。
  他发现二、三十公尺之外有座跨越铁轨的陆桥,连忙倾身冲去,连身上的疼痛也不再在意。越过铁轨,他追着忽隐忽现的豆沙色磁砖冲下坡道,最后来到平坦的道路上时,那栋建筑却倏然从视野中消失,眼前又回复一片陌生的街景。
  他停下脚,抹去汗水。焦急也没用,跌落阶梯时看到的是幻影,但刚才看到的却非海市蜃楼,如此说来,那栋建筑一定存在,用不着心急。不过暮色正逐渐逼近,唯有这点令人担心,天黑之后找起来想必很麻烦。
  他一边仰望犹带乌云的天空一边随意往前走,以刚才在铁轨对面看到的感觉来说,距离应该不远。为了寻找那片豆沙色磁砖,他走过一条又一条道路。
  走了一阵子后他停下脚步,这样没头苍蝇似地四处乱走只会迷路得更厉害,还是先回到高地上,冷静下来锁定那栋建筑的方位后再重新寻找吧。他的视线从空中回到路面,转向石板路上坡的方向。这时他看到坡道半途右侧搭着三色遮阳棚,不由得伫足,下一瞬间他已冲上坡道,站在流淌出明亮灯光的面包店门口。朝隔壁一看,是一间挂着“翡冷翠”招牌的咖啡厅,门上镶嵌着色彩鲜丽的彩绘玻璃。
  他把手汗往裤子上一抹。眼前所见景物绝对和之前看到的幻影相同,这间面包店和咖啡厅确实深藏在他的记忆中。他做个深呼吸,缓缓转身,仿佛躲在水泥大楼后面,正后方有栋建筑物从路边朝内缩进数公尺,贴满豆沙色磁砖的公寓门厅正放出淡淡光明。
  认明“东中野之家”这几个嵌在墙上的大字后,他走上台阶进入门厅。进门左手边就是成排信箱,他迅速以目光扫过。
  一〇一号室管理员岩下定夫、一〇二号室金子久美子、一〇三号室吉田修……。只有三十户的五层公寓,算是小规模,其中并未看到写有新谷的名牌。
  他咬着唇,又重看了一次。女人的名字有五个,但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男人的名字也一样,勉强扯上点关系的只有三〇二号室的新山功二,但那除了纯属偶然之外似乎不可能有其它意义。
  他垂落肩膀,发出叹息。幻影中出现的豆沙色建筑难道不是这栋公寓?不,从遗落的记忆底层浮起的公寓与面包店、咖啡厅这样特征明显的组合不可能有好几处。说不定妹妹用的是假名,如果真是如此,那只好挨家挨户敲门确认了。
  正当他打算再次检视名牌之际,楼梯间后方尽头的那扇门开了,走出一名戴着黑框眼镜的白发男子。两人四目相对,他顿时直觉这个男人一定就是管理员,遂反射性地轻轻点头致意。男人手扶眼镜,弓身走近他身边。
  “Shingai先生!这不是Shingai小姐的哥哥吗!”
  “是的。平时承蒙您照顾,您是岩下先生吧?”
  他一边回想在名牌上看到的名字,一边在情急之下回应。妹妹果然住在这里。“对了,令妹究竟是怎么了?已经整整一个月不见人影,我担心死了。是出国吗?是的话那她起码也该跟我说一声再走嘛。”
  “真是不好意思,老实说我也去了外地一阵子,所以和舍妹未有联络。”
  他语带含糊地一边顺着对方的话响应,一边急速运转脑袋。妹妹也和自己一样,打从一个月前就消失了吗?为什么?她到底去哪里了?
  管理员望着他脸上的伤痕,皱起眉头。“连你也不知道那就真的没辄了。你也不知道她可能会去哪儿吗?我身为管理员可不能漠不关心啊。”
  岩下啪啪地拍着看似工作服的灰色罩衫。他不禁垂下头,以免管理员发现他对对方傲慢的态度产生的反感。
  管理员把手伸向信箱,用手指笃笃地敲着其中一个名牌。
  “一整个月不在却连封信也没有,看样子也没有订报纸,令妹还真奇怪。”
  他的眼睛被管理员的指尖吸去,那个名牌上写着“二〇三号室深贝宏美”。深贝——Shingai,原来如此,妹妹用的是同音异字的假名。管理员刚才喊的Shingai不是新谷,是深贝。【注】
【注】:深贝与新谷的日文同音,皆为Shingai。
  “如果令妹下落不明,还是赶紧报警比较好吧?”
  被管理员这么一说他才回过神来。
  “是啊。不过我想先检查一下房间,可以借我备用钥匙吗?”
  管理员的嘴角往下一撇说道:“这里根本没有备用钥匙。万用钥匙是由建设业主笠井建设公司保管,每户已经各发了两把钥匙,另一把不在您身上吗?”
  他一边强掩失望的情绪,一边故意按着口袋。
  “噢,我差点忘了,我妹妹给过我一把。那我上去了。”
  管理员还没开口,他已往旁边一钻,走向位于后方的楼梯。他感到锐利的视线剌在背上,遂格外慢条斯理地走上楼梯。上了二楼,便看到内侧有个铺着碎石的小型中庭,他沿着面向中庭的走廊静静走过,走廊早已亮起灯光。
  二〇三号室与玄关位于反方向,名牌上用签字笔之类的东西写着“深贝宏美”。字迹不怎么漂亮。他定睛看着漆成铁灰色的门,试探性地转动握把,果然锁着。他用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闭上双眼。
  妹妹究竟去哪了呢?现在只能确定她尚未落入丰明企业手中,或者她就是因为害怕才躲起来?不,归根究柢,他真的有妹妹吗?虽然别人在谈话中曾多次提及,但自己连一次也没见过她。就算再怎样丧失记忆,都来到妹妹住的房门前了,他怎么可能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感到晕眩,当场蹲了下来。铁门寒冷如冰,他倚着门微张双眼,突然看到一个小小的握把。门旁下方有一个和房门漆成同色的码表,握把就是嵌在那下面的小盒子上。
  不知不觉中他已抓住握把,跪在地上伸手探进小盒子内侧。满是灰尘的塑料容器内散发出剌鼻的灯油气味,他抽出手,呆然凝视着自己指间捏着的钥匙。那是用胶带贴在盒内前方的上端。他吞了一口口水,这倒不是记忆恢复了,可是他因晕眩而朦胧的双眼一看到握把,下意识地手就自己动了起来,等他回过神时手指已在摸索小盒子内部了。
  他站起来,把钥匙插入门上的钥匙孔。轻微的金属声传来,钥匙转动,他静静拉开门。饱含霉味的臭气扑鼻袭来,他不禁屏息。
  他在那之中,隐隐嗅到了尸臭。
◇◇◇◇ 7
  门上响起敲门声。
  公安三课课长若松忠久看着室井,室井赫然一惊,展开眉头,这才喊了一声:“请进。”
  门开了,仓木走进来。若松惊愕地直起上半身,室井也一脸意外地摸着一头平顺的花白发丝。
  “你怎么来了?不是休假十天吗?”
  “我有两、三件事想说。若松课长也在是再好不过,因为我也想请教爆炸案的搜查状况。”
  若松听了虽然不悦,还是无奈地在长椅上挪出位置让仓木在他旁边坐下。这个毫不客气的男人向来令他难以应付,他深深庆幸还好此人不是自己的部下。
  室井似乎要整理一下思绪,缓缓点燃香烟。“其实刚才我也正和若松谈到这件事,炸弹的定时装置确实使用了Magma的旅行用钟表,虽然这的确是中南美洲反政府游击队惯用的手法,但如果只因为这点就立刻断定炸弹是他们制造的,未免太武断。那玩意没这么容易带进国内,笕和那伙恐怖份子之间也毫无勾结的迹象。”
  若松接着说:“Magma在我国确实是罕见的钟表品牌。以这种等级的产品而言,国产品远比它优秀,所以几乎没有代理店进口贩卖。但这并不表示国内完全没有。”
  “炸药的成分毫无特征吗?我听说爆裂物处理小组中有人年初刚去南美洲的智利进修过,何不请那位同僚查验一下成分表呢?”
  若松夸张地叹了一口大气。“仓木,关于炸弹,我还算有那么一点自信,用不着藉助他人。那个炸弹的成分包括了皮其林酸、黄色炸药等等,利用雷汞当引爆剂也不是什么新奇手法,虽然看得出刻意轻量化、小型化的用心,但国内绝对能做出这种炸弹。唯有用Magma来定时这点算是前所未见,因此还无法确定制造来源。”
  “笕常出没的地方与‘黑牙’的大本营中都没发现Magma吗?”
  “别说是Magma了,根本找不出任何曾制造炸弹的迹象。至少最近六年以来,‘黑牙’并未搞过炸弹斗争这档子事。”
  仓木的目光移向室井,“如果这样,那就更该清查中南美洲这条路子,看看笕和那伙人有没有接触。”
  若松插嘴说:“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
  但仓木置若罔闻,用手指敲着桌上那份警备计划书。“部长,十二月十日预定来访的萨德尼亚共和国艾切巴里亚总统,自从夺得政权后,据说左派游击队已策画过二十一次暗杀行动。据这份计划书所示,其中就有三次是在萨德尼亚国外策动的,这表示可能有人会趁这次访日行程策动暗杀,正因如此我国才会拟出这份警备计划书。”
  室井不发一语,把烟灰掸入烟灰缸。
  仓木继续说:“萨德尼亚的左派游击队为了暗杀总统,向‘黑牙’或笕个人提出合作,送来炸弹——这个假设不能成立吗?”
  若松笑了出来,“这怎么可能,就算是假设也该有个限度。”
  仓木对若松投以冰冷的视线,“那么,课长你有什么更好的假设吗?如果有的话我倒想洗耳恭听。”
  这番极尽反讽的说辞果然令若松脸色大变,睨视仓木,但仓木也不甘示弱地回瞪,反而令若松狼狈不堪。若松在部下面前感到心虚是极为少见的事。
  仿佛看穿了这一点,室井开口相助。“仓木,问题就出在这里。艾切巴里亚总统来访一事对日本政府来说是国家盛事,这你应该也知道吧?因此艾切巴里亚总统的安全警备将是赌上我们警视厅威信的一大任务。眼看艾切巴里亚总统再过一个月就要来访,如果现在传出萨德尼亚的左派游击队要在日本暗杀他,甚至已走私炸弹进来,这要是让媒体知道了怎么得了。万一对方用这个当理由,取消来访行程怎么办?不仅我国面子扫地,新的石油供给管道开发计划必然也会大幅延宕,站在我们的立场一定要极力防止这种谣言外流。既然你已看过这份计划书,应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正因如此,更该就我提出的方向彻底清查,在艾切巴里亚总统来访前斩断祸根,这才是最好的警备方式。”
  “那当然。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压下这个谣言。至少政治判断如此要求。”
  “政治的事情我不懂。”仓木强硬地回应,语气令若松暗自心惊,室井噤口不语,室内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若松为了打圆场而开口说:“你或许不记得,三年前艾切巴里亚在萨德尼亚发动政变时,滞留当地洽商的丸忠物产公司职员大原义则被当时左派政府的武装警察误认为叛变共犯,不幸遭到枪杀。那个大原就是室井部长的女婿。”
  仓木微微垂下眼。
  “那件事我知道。”
  “部长千金在震惊之下精神失常,从此一直住院。部长对萨德尼亚的左派游击队怀有多么强烈的怒火、对艾切巴里亚的警备措施是如何以命相搏,这些事不知道你是否想过?”
  仓木看着若松,唇角露出轻蔑的笑容。“当然有。正因如此,我才以为部长能体会一个男人失去妻子的心情。”
  室井的脸微微泛红,“我之所以参与艾切巴里亚的警备工作,是基于立场不得不做,况且这个情况下的主角是警备部,公安的工作毋宁是来访前的事前准备。就这个意味而言,或许确实有必要如你所说,清查笕与萨德尼亚左派份子的关联。那就请若松立刻安排吧。”
  若松对室井的让步虽然不满,但他不发一语,只是晃了晃肩膀。
  仓木起身无言地鞠躬,便想走向房门。
  室井连忙叫住他。
  “仓木,从明天起你就照预定计划去四课上班吧。”
  “我的休假应该有十天,还剩两天。况且明天是周六,请让我从下周一开始上班。”
  室井的表情显得有点僵硬,但还是不情愿地点点头。“好吧。你已经决定工作内容了吗?”
  “是的,我打算彻底清查右派份子的数据。有传闻说笕被右派杀手盯上了,所以清查一下过去未结案的右派组织恐怖事件应该不会徒劳无功。”
  若松强掩惊愕,再度盯着仓木。“你到底是从哪听来这样的谣言?”
  “一旦被迫成了局外人,自然会有形形色色的谣言传入耳中。”
  若松对他摇摇头,似乎觉得已没什么好说的。“那起爆炸案是右派组织所做的可能性在之前的调查中已被否决,况且在初步调查的阶段时,四课即已指派中畑组长加入搜查本部,没你插手的份。”
  仓木本想说什么,却又作罢。
  室井用劝谕的口吻说:“我想四课课长很快就会告诉你,你的职责应该是好好收集资料以保护艾切巴里亚总统。课内搜集来的萨德尼亚的报章杂志可说是堆积如山,你大概会被指派负责分析那些东西吧。那都是用西班牙文写的,会有点棘手喔。你就去找个懂西班牙文的人,好好工作吧,因为距离艾切巴里亚总统来访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了。”
  仓木脸颊的肌肉猛然抽动,定睛回视室井。“这份工作是您刚想到的吗?”
  室井挑起眉毛。“没那回事,我早就打算让你加入萨德尼亚警备计划了,所以才会把这份属于极秘件的警备计划书让你带回去看。”
8 ◇◇◇◇
  他咽下一口口水,俯视玄关前狭小的脱鞋处。
  那里扔着一双仿佛才刚脱下的黑色低跟鞋。抬眼一看,正面墙上挂着一件黑色大衣。他按下左手在墙上摸到的开关,灯亮了之后关上门,脱鞋进屋,轻抚大衣,那是非常薄的轻便外套。他试着打开右手边的门,原来是洗手间。
  左方延伸过去是一条短短的走廊,尽头处有扇门,门后是个不太大的房间,综合了客厅、餐厅与厨房。厨房桌上放着吃剩的盘子,微微散发出馊味,刚才以为是尸臭的气味,也许就是这个味道。
  客厅只放了一套四件式的廉价家具组,就像门可罗雀的诊所候诊室一样冷清。若说到书本或称得上有名称的东西,这里连一本杂志也看不到,唯一一样是放在小型柜子上的迷你电视。除了食物残渣之外,这里没有任何被人住过的迹象,就连电话也没看到,妹妹真的住在这里吗?
  客厅后方有扇纸拉门,他绕到沙发后面,静静拉开纸门。客厅的灯光射入和室的同时,一股刺鼻的异臭扑鼻而来,他握紧了双手。那绝对是尸臭。虽然不知为什么,但他就是明白那是尸臭。即使脑袋忘记了,鼻子依然记得。
  他按下墙上的开关,荧光灯闪烁了一下,房内变亮了。他在脑中想象着妹妹倒卧在榻榻米上已腐烂一半的尸体,可是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整片泛白的榻榻米。他叹口气,环顾周遭。
  这间房间有六张榻榻米大,放了西式衣柜和小型置物柜,以及一个敞开没阖上的三面梳妆镜台。他踏入房内,置物柜上放着一个五十公分见方的蓝色铁丝笼。他走近窥看笼中,心情微感激昂。
  那里有只身体一半探出巢外,动也不动的焦褐色小鸟。身形比麻雀大了两圈,鸟喙也很尖锐,睨视空中的双眼虽然宣告鸟儿早已死亡,不过活着时从中射出的想必是很可怕的光芒。
  从笼外朝内固定住的铁签上穿剌过的是干瘪的青蛙与蜥蜴的残骸,尸臭原来是从这儿来的。他不厌烦地凝视着鸟笼,好像曾在哪看过这只鸟,他却想不起来它的名称。出院后他曾二度见到和鸟有关的梦境或幻影,那和这只鸟会有什么关联吗?
  脑中深处突然闪过针锥剌入般的疼痛,他当场蹲下身子,脑中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交战。他爬回客厅,把身体重重地往双人沙发一抛。毫无征兆地,一个念头骤然浮现——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妹妹!有谁真的实际看过我和妹妹一起出现吗?里村?里村的确说他看过,那是真的吗?可惜已经没办法向他确认了。
  随着疼痛一点一点地褪去,睡魔跟着袭来。他想起身,身体却不听使唤。虽然模糊意识到危机感,他还是就这样沉沉睡着了。
  寒气透过夹克剌痛肌肤,他醒了,本能地直起上半身做出防御动作。确定屋内情况和他睡着时一样毫无变化后,才安心地放松肩膀。一看手表正指着七点半,这一觉睡得真熟。
  遭到宫内和木谷殴打的肚子仍感到钝重的痛感,但那不是来自内脏,只是肌肉组织的疼痛,不用担心。说到肚子,饥饿感顿时涌起,仔细想想他还没吃晚餐。
  从赤井他们身上取来的四十万现金还剩下一半以上,不过不知道能撑多久。在多米尔,泷野川公寓的自宅也没找到钱,他考虑干脆退掉旅馆房间把这里当成据点。既可省下住宿费,况且说不定妹妹什么时候会回来——如果自己真有妹妹的话。
  他从沙发站起,回到和室,他已不在意那股异臭了。他打开衣柜检查,里面整齐吊挂着一些严格说来算是朴素老气的套装和裙子、开襟外套等衣物。接着拉开置物柜抽屉,里面塞满了内裤、胸罩之类的女用内衣,看来可以确定,这里的确住了一个女人——姑且不论那究竟是不是妹妹。
  打开最下面的抽屉时,他看到皱成一团的丝袜上面毫不掩饰地放了一迭万圆大钞。拿起来一数,共有五十张。他往夹克口袋一塞,抹去手汗。既然是妹妹的钱,借用一下应该没关系。
  他站在梳妆台前,小小的台面上放满了口红和乳液等化妆品,但是看起来并不杂乱,每样东西似乎都规矩地放在固定位置。妹妹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吗?
  他随意拉开梳妆台的柜门时,不禁吓得往后一跳。一团黑黑的东西啪地滚落榻榻米上,长长的黑发扭曲着盘成一团,他屏息俯视,战战兢兢地用指尖拎起一看,原来是一顶长长的假发。一拿起来,就看到底下还掉了一副墨镜。
  假发与墨镜——他闭上眼,用手指按着眉头眼角。狭窄的大楼阶梯……肮脏的厕所……盖子浮起的塑料垃圾桶……塞在里面的假发。那幅光景掠过眼皮里侧,莫名的怒火窜起在身体内横冲直撞,火球突然划破黑暗轰然爆炸,尘埃弥漫……如雨点般纷坠的玻璃碎片……震耳欲聋的叫声……
  他赫然张开眼,耳中有声音响起。他全身大汗淋漓,是听错了吗?不,不是。是轻快的门铃声,有人在玄关外面。他急忙将假发和墨镜塞回原位。会是谁呢?不可能是野本那伙人,丰明企业的人应该不知道这个地方,八成是管理员又跑来多管闲事吧。
  他抹去额上的汗水,把刚才看到的幻影牢牢烙印在脑海中。虽然不知道那些景象具有什么意义,但显然是助他找回记忆的契机。他穿过客厅来到玄关,还是先问问看是谁吧。他正这么想之际,才注意到门的内侧有窥视孔,于是悄悄把眼睛凑上去。
  妹妹。霎时闪过的念头把他吓了一跳。孔中映现的不是管理员,而是一个身穿米色大衣的女人。他移开眼睛摸着嘴唇,那是个陌生女子,但不可能是妹妹,妹妹应该不会按自家门铃吧。肯定是拉保险或是推销什么的。
  他把门打开一条缝。“有什么事吗?”
  女人从门缝间把脸凑近。“呃,我是一〇二号室的金子,请问你是深贝宏美小姐的哥哥吗?”
  一〇二号室的金子,他想起名牌上确实有这个名字。
  “对,我就是。”
  “承蒙令妹向来不嫌弃,把我当成好朋友,我最近看她好像一直不在家,所以有点不放心。”
  “那真是谢谢你。”
  “我刚才从外面回来,听管理员说她哥哥来了,所以过来看一下。”
  “不瞒你说,我也正在找我妹妹。”
  “你的意思是?”
  他有点迟疑,这个自称和妹妹交好的女人多少勾起了他的兴趣。他虽然觉得很烦,很想赶快把她打发走,但另一方面又有点想跟她谈谈。
  他推开门说:“你要不要进来坐一下?我也想跟你谈谈我妹妹。”
  女人几乎毫不犹豫,立刻就走进屋里。她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里面穿的是橄榄绿套装,身材就女人的标准来说算是很高,几乎和他不相上下。这个女人的五官虽然清秀,但既未化妆又缺乏表情,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他把女人带进客厅,在沙发面对面坐下。
  “我好像没听舍妹提起过你,一时想不出你是哪位。”
  他这么一试探,女人便下意识地把放在膝上的皮包肩带忽揉忽拉,一边说:“其实我们也不是三天两头就聚在一起,只是偶尔在走廊碰到时会打招呼。”
  他若无其事地撇开眼。就这点程度的来往,这个女人居然说她和妹妹是好朋友?
  女人急忙继续说:“不过,大约一个半月前我临时有急用,向令妹借了十万圆,还来不及归还,令妹就不见了。您也不知道令妹到哪去了吗?”
  “嗯,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也在找她。不过如果是为了钱,那你交给我就行了。”
  女人稍稍垂下眼,“可是我得把借据拿回来,因为我写了一张借据给她。”
  “这样吗。”他噤口不语。
  看来自己果然有个妹妹,不可能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串通起来捏造出一个不存在的妹妹。但他还是无法想起妹妹的模样,即便勉强勾勒,脑中浮现的也只是个无脸女子,或是个戴着假发和墨镜、面目不清的女子。
  他鼓起勇气问:“我妹妹是个怎样的女孩?”
  女人眨了两、三次眼,呆然地回看着他。这个出乎预料的问题,似乎令她答不上来。
  他露出让对方安心的微笑。
  “老实说,十月底时我发生了意外,脸颊的伤也是那时留下的,由于脑部受到强力撞击,我失去了记忆,连妹妹也完全不记得了。”
  女人上半身往后一缩,仔细打量着他。“不记得?换言之,你的意思是说你得了失忆症吗?”
  “是的。你也许不相信,但这是真的。管理员倒是被我唬过去了。”
  “所以,你是说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对。虽然偶尔有片段画面闪过,可是凑不成完整的记忆,就连找到这个住处都费了我好长一段时间。你既然和我妹妹很熟,应该比目前的我更了解我妹妹的事,对于我妹妹去了哪里一事,我还想请教你有没有什么线索呢。”
  女人带着不安与疑惑的眼神,更加紧盯着他。
  “真是太意外了,我还真有点不敢相信。乍看之下,你和普通人根本没什么两样;只除了脸上有伤。”
  “撇开失去记忆一事,我全身上下都很正常,对日常生活方式也很清楚,只是对别人的长相和名字记不得,不过倒是慢慢想起两、三个电视上的艺人了。”
  “从发生意外到现在,你都待在哪里?”
  他耸耸肩,“我现在不想说。倒是想请你多谈谈我妹妹,拜托。”
  女人怀疑地打量他,“你该不会是基于某种原因在试探我吧?我是真的想还钱……”
  “没那回事,我好端端的干嘛非要假装失忆。”
  女人抿着唇,考虑了一会儿,最后不太情愿地开口说:“老实说,我跟令妹也没那么熟,只是因为曾向她借钱,才那样跟你说。”
  “我妹妹是个连不太熟的人也愿意借钱给对方的好心肠女人吗?”
  “你非要这么说,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不过她确实是个善良温柔的人。因为我们俩都是独居,她偶尔会邀我来喝杯茶。当然她也去过我家。”
  “我妹妹有工作吗?”
  女人的视线微微动摇,“她从不肯透露,我猜她可能是从事夜生活的工作吧。”
  “你说夜生活的工作,是指在酒家或酒廊之类的地方陪酒吗?”
  “嗯,因为她晚上多半不在。不过我也不敢确定。”
  “那你们在什么时间一起喝茶?”
  “白天,通常是周六或周日的白天,因为平常时间我得上班。”
  “你们聊天的时候,包括我在内,我妹妹有提过什么亲友吗?我是指对我妹妹的下落可能有线索的人。”
  女人稍作考虑,但立刻摇头。“我只听她提过一次有哥哥的事,除此之外就不知道了。”
  他咬着指关节,“恕我问句奇怪的话,我之前应该常常来这里找我妹妹才对,你曾经看过我吗?我是指,看到我和我妹妹在一起。”
  女人轻轻皱眉,盯着他的脸,似乎是在揣测他的真正用意。
  “我看过两次。”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把被唾液沾湿的指关节在裤子上来回摩擦。
  女人凑近窥视他的脸,继续往下说:“如果真的失去记忆,那你该去医院才对。至于令妹和你家的亲戚,我可以帮你找。”
  “不,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可不想再去医院,因为我好不容易才刚从那里出来。”
  “可是你总不能这样下去……”
  他举起手打断女人。
  “没关系,你用不着在意我,目前最重要的是我妹妹。她和你喝茶时都谈了些什么?”
  “只是随便闲聊。令妹算是比较沉默,话并不多。”
  “但她不是常常邀你来这个屋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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