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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意达》作者:松谷美代子

_3 松谷美代子(日)
  律子穿着整洁的和服。这件白底上飞着蓝色大蝴蝶的和服,穿在她的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听说坐火车去,直树不禁吃了一惊:“我以为是在花浦放河灯呢。” 律子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微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律子坐在车厢里的座席上,在她的腿上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包袱上面放着一束五彩缤纷的花。
  “唉,包袱里包的什么?”直树间。
  “这个吗?是灯笼啊。”“给我看看。”“不行,等到放河灯的时候,你会看见的。”“真小气!”虽然这么说,律子还是没有打开包袱给直树看,只是微笑着。
  “姐姐,咱们到哪儿去 啊?”“广岛。”“要到广岛放河灯吗?”“是的。因为今天是8 月6 日……”“8 月6 日?8 月…… 6日?”直树心里一亮。那个 日历上的日子也是8 月6 日。8 月6 日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件呢?
  “直树,你知道原子弹吗?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第一枚原子弹扔到了日本广岛。”直树恍惚记起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件事,但是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1945年8 月6 日清晨,广岛天气晴朗。一架美国侦察机在广岛上空盘旋着,并向后面的飞机发出信号:‘广岛天气正常,广岛天气正常。’‘原子弹运载机’艾诺拉·杰' 号接到这个信号后,照直飞进广岛,扔下一枚原子弹,仓皇逃走了。”直树一动不动地凝神听着律子的叙说。律子继续说着:“拴在降落伞上的原子弹,徐徐飘落,在离地面五百米的广岛上空爆炸了。一道闪电之后,是一阵滚滚的声浪。霎时整个广岛化为一片焦土,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女人的头发倒竖起来,所有人的脸都被烧起了水泡,辨认不清面目。有的甚至连整个脸皮都被掀了下来,塔拉在下巴上。手上的皮也被全部揭下来,好象变成了四只手。总共死了二十万人,一枚原子弹就吞掉了二十万人的性命呀!”直树越听越害怕,律子意识到不该对直树讲这场灾难的惨状,就不再往下讲了。
  “这么说,那奇怪的房子里的老爷爷和意达就是在那天……”
  “我想可能是的,而且是唯一的可能。日历只翻到8 月6 日这一天,而且家里的景物也依然如故。大概在6 日的早晨,老爷爷带着小意达到广岛去办什么事了吧。所以不幸遇到原子弹灾难。”
  “那,制作椅子的老爷爷和小意达也死了吗?”直树的心一紧。
  “还不能绝对肯定,因为这场灾难中也有活下来的人……可是,如果活着的话,我想是会回到那个房子的;所以……”
  “也许是死了。”直树抑制住悲伤,不让泪水涌出来。 “也许是死了”这个想法从他脑子里一再冒出来,十有八九是死了。他想起整天盼望勇子回来的那把椅子,心里更加难过起来。直树把脸贴在窗户上,视线模糊起来,眼前的景物宛如时隐时现的海洋。
  列车到了广岛。走出车站后,律子对直树说:“当时,这里是满目焦土!现在重新建设起来了,地狱又变成了天堂啊!”两个人说着,乘上了红色公共汽车。不一会儿到了和平公园。公园里人山人海。各式各样的喷水柱高高地射向天空,相互交织,在最高处水花飞溅,象雨点一样洒落下来。
  “这个喷泉叫祈祷泉。据说遭到原子弹袭击的人,都是叫着要水喝死去的。一个熟人告诉我,当时到处是尸体。一个被烧坏了的士兵从一堆烧成灰烬的尸骨中东倒西歪地爬出来,拚命地嚷着:‘水!给我水呀!’……其中也有美国战俘,他们的手被反绑着,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水,水。
  “不过,要是给这些人水喝会立刻丧命的,因为即使有水也不能叫他们喝够,何况没有水呢……喷射到半空中的水花,晶莹闪烁,这就是奉献给死者们的慰灵水。但是,那些蒙难而死的人们,是绝不会喝到这甘美的慰灵水的。
  “对不起,直树。你还小,不应该对你说这些可怕的事情。你怕吗?瞧,前面就是原子弹纪念馆。里面展示出那场原子弹灾难的实况。虽然,当时的目击者都说实况远远不是这样。可是,我希望你什么时候能去看看这个历史文物馆。”
  “今天不行了吧。”
  “天已经黑了。”律子接着直树的肩膀,从文物馆的下面走过去。这个文物馆是个奇特的建筑物,它仿佛是一座桥梁式的建筑,从下面可以穿过去。穿过去就能看见夜空中浮现出轮廓鲜明的、阴森森的废墟,象外国寺院一样的圆屋顶只剩下了钢筋的人间灾难。四面八方的人群,象潮水一样向原子弹纪念馆汇聚着。石砌的道路两旁是草坪。成群结队的鸽子落在草坪上。夜色渐深,庭园里的灯光显得更亮,供香的白烟向四处飘逸。从树林里面传来读经的声音,引起人们的哀思。
  直树和律子走到了建筑物的石阶前,律子说:“咱们上去吧。”这时直树才从冥想中醒过来。上了七、八级台阶后,那里出现了形状奇特的慰灵碑,使人不由得想起古墓或一座房子。它所投下的阴影恰好把纪念堂遮住。人们在碑前献花,插香,低头默哀。墓碑上刻着:安息吧,错误不会重犯。
  直树和律子并排站着,双手合十。
  “做椅子的老爷爷,您的椅子在等着你和小意达。”直树默念到这儿,不知该怎样说下去了。但是他想只说这几句话,老爷爷和意达也会理解他的心意的。
  咚,咚——钟声响了。这是祝愿和平的钟声。穿着和服的人们怀里抱着还没有点燃的河灯,从慰灵碑向圆顶纪念堂安静地走去。律子和直树也夹在人群中从环绕着慰灵碑的池子旁边一直朝纪念堂走去。
  “这是和平之火呀!”律子告诉直树说。在池子中央的石基座上,象征和平的火炬烈焰升腾,红光映天。
  漆黑的夜空和随风抖动着的红色火炬映照在水里,长龙般的人群也映照在水里,水波缓缓移动着,一片寂静。这么多人汇聚在一起,竟然鸦雀无声。
  “啊,龙柏!”直树轻声叫道。
  水池两旁的龙柏树被剪修得整整齐齐的,这和那所奇怪的房子周围的那些七扭八歪的龙柏树是多么不一样啊!如果说那房子周围的龙柏树象是地狱诅咒之火的话,耸立在这里的龙柏树就是庄严肃穆的祝愿之火。
  人流很快就从耸立在树丛中的“原子弹之子”塑像前折过去,又朝着和平之钟的方向移动。
  “许多孩子都死了。还有许多儿童当时虽然没有受伤,可是好多年之后却害上了由原子辐射引起的白血病。很多孩子被白血病折磨死了。就连扔原子弹那会儿还在母亲腹中的婴儿也染上了白血病,活不成了。这个塑像就是为纪念死难的孩子而立的。它是用儿童们的生命塑造的塑像。”律子的声音很低,好象在嗓眼儿里说话似的。直树默默地听着,望着雪白的塔,他把塔上面那个可爱的少女的形象铭刻在心上。
  钟声继续响着。人群在荷花池环绕着的钟楼前面停下来。人们怀着和平的祝愿,一个接一个地轮流撞响和平之钟。然后双手合十,再静静地把灯笼点燃。提着灯笼的人们又汇成长河向树丛深处移动。那些充满悲哀的身影,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不知不觉轮到了律子和直树。律子让直树抱着灯笼,她伸出白皙的手撰紧钟绳,用劲一拉:当。
  她又拉了一下,当——,律子双手轻轻合十,从直树手里接过灯笼。直树也握紧钟绳,用力一拉,就好象打秋千一样:当——。 律子点上了灯,照亮了灯笼上写着的字。
  当——。 律子用肥大的衣袖把灯遮住,转过身来对直树说:“撞完了吗?走吧!” 千百盏灯笼组成的火龙婉蜒着从树林间穿过,来到了河堤。那里有一条河。就是这条河当时把数不清的尸体冲进了大海。人们踏着石阶从河堤上朝河面走去,那些空着手的人已经放完河灯回来了。只听见吧嗒吧嗒的踩着石阶的木屐声,几乎吞没了波涛声。一只又一只灯笼在河面上摇摇晃晃地漂浮着,忽然又被阵风吹得转了方向,向别处漂去。律子也轻轻地把灯笼放在河面上,再一次双手合十。这时,直树才看见了灯笼上清晰的字迹:我已经长这么大了!
  “快,走吧!”律子招呼着直树,直树赶忙蹬上石阶,向河面望去,数百只河灯封住了河面,把河面照得通红,灯光一闪一闪地静静地向前移动着。映在水面上的原子弹纪念堂的倒影被弄得支离破碎,随波逝去。灯笼之火载着对父亲的怀念,对母亲的怀念,对夭折的孩子的祝愿,向大海漂去。
  “广岛有七条河,每到8 月6 日这一夭,人们来到这些河上放河灯,借以怀念被原子弹炸死的亲人们。”直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醒来听到的那番话:。
  ——被冲到大海去啦!
  ——被冲到海里去的相当多呀,真是数也数不清。……
  七条大河都被死人填满了……
  这些话原来讲的就是原子弹爆炸事件。整个广岛一片焦土,死魂游荡,鬼火点点,夜里走路连灯笼都用不着点。
  顺流而下的灯笼长阵分外壮丽。原子弹转瞬间吞去几十万人的生命,仅仅过去若干年,又诞生了这么多新的生命。这成千上万的人一起缅怀瞬间死于原子弹之下的不幸的人们。这种行动不也是壮丽的吗?律子小声说:“象这样,点燃明亮的灯笼,放到河里去,确实很美。可是半夜里,大海一涨潮,一半河灯就马上会被毁灭。当然,熄灭了的河灯又会被海潮冲回河堤。在寂静的海滩上,河岸上,冲毁了的河灯又重新返回来……每当听到这个消息,我想那一定是真实的。那千千万万被大海冲走了的灵魂,是绝不会消失的。无论发生怎么样的事情,也无法制止人们的怀念。他们的怀念乘着海潮又回来了……”
  
  
  第十七章 托生
  从来没人跟直树说过,1945年8 月6 日这一天是一个那么令人不寒而栗的日子。他听完律子的讲述,越发觉得做椅子的老爷爷和小意达肯定是被原子弹伤害了。是的,只能是这样。要是这样,勇子岂不就是住在那所神秘的房子里的小意达托生的吗?你看,每当勇子跑进那所小房子时,就好象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不说“对不起”,而是说,“我回来了”。而且她就象拿自己的东西一样,很快就取出玩具拽出毛毯。
  在回来的列车上,直树琢磨的就是这些问题。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律子,律子连连点头说:“你说的未必没有道理,我也记不太清了,但确实听说过有托生的事。” “我回去问问我外公,他知道的很多。”直树满有把握地说。律子把直树送回家,外公让她进屋坐坐,喝了茶再走,她谢绝了,匆匆忙忙回家了。
  “怎么样,放河灯很壮观吧?”外公说。
  “嗯,很好看。可是一想起死了那么多人,怕极了。”
  “是啊,据说广岛的七条河都被死人填满了。我们要是也一直住在那儿,肯定也见了阎王了。”“啊,这么说,外公也在广岛住过吗?”
  “是的。我就在原子弹爆炸的中心区附近开过书店。但生意总是不兴隆,后来就迁到阿部镇去了,在那里又开书店。这时候有人问我愿不愿到花浦图书馆干事,我同意了,关了书店,搬到了这里。唉,要是仍旧住在广岛,全家都要遭殃了,你妈妈那时虽然还是个学生,也会丧命的。”直树打了个寒颤。会有这种事?提起原子弹,直树一直以为与自己无关。可是,要不是外公搬到这里,说不定妈妈也会遭到原子弹的伤害呀……。
  “再有,你妈妈算是捡了一条命。直到蒙难那天以前,你妈妈每天都去广岛。”
  “去干什么?”
  “当时她在一家兵工厂当临时工。可是偏巧只有那一天,工厂没有原料了。在那以前连星期日都不休息,照常工作。只有那天,突然休息了。”
  “所以得救了?”
  “是的,同样的女学生,在其他工厂作工的,全死了。生和死只隔着一层薄薄纸呀……”
  “我妈妈如果死了,我就不会生到这个世上了。”直树叹了一口气,说:“外公,你说人死了,还能托生吗?”
  “什么,托生?这孩子怎么净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听说好象有过那样的事。”
  “那是怎么托生的?”
  “那是各种各样的传说了。在日本就有这样的传说嗯,我想想,那好象是和歌山[和歌山,日本的地名。]一带的传说。说有个叫赤尾长者的财主,膝下无儿,过了好多年月,老来得了个宝贝儿子。老人高兴极了。给孩子起了个名子叫龟千代,意思是希望孩子象龟那样长命百岁。每天盼望孩子快长大,兴致勃勃地给孩子称体重。有一次秤绳断了,孩子摔在地上,撞到了要害处,死了。”
  直树不解地问:“秤绳断了,是怎么回事?秤上拴着绳子吗?”
  “哈,哈,哈……从前的秤不是现在这样的。现在的台秤,你往上一站就可以了。那会的秤都是杆秤,就是利用杠杆原理,在木杆的一头挂上秤砣。另一头拴上箩筐什么的,把孩子放到筐里称。”
  “啊,原来是这样,所以秤绳断了,孩子摔死了。”
  “老人伤心坏了,在孩子手掌上写了‘赤尾长者之子龟千代’几个字,埋了。”
  “后来呢?”
  “后来,不知是第二年,还是过了几年,总之有一天吧,有一对青年夫妇背着个孩子来到老人家,问,‘赤尾长者家在这儿吗?’‘是的。’‘那好 ’,他们说着把孩子放下来,把孩子手上的字给老人看,手掌上端端正正写着‘赤尾长者之子龟千代’,墨迹依旧,老人看了知道这是自己写的。”
  “咦……”
  “赤足长者紧紧地搂着孩子,哭着哀求道,‘这孩子是龟千代托生的,求求你们,请把孩子给我吧。’那对夫妇哪里肯给,只是说,托生的孩子手掌上的字,水洗不掉,沙子也磨不掉。听人家说,需要用原来那家坟头上的土和成泥,字才能擦掉,为此特来府上求助的。于是他们要了些坟头上的黄土,回家去了。”
  “哎……”直树睁着圆圆的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是真事吗?”
  “是呀,怎么说呢,这是传说嘛,不一定是真的。但是,类似的传说在日本相当多。在外国也有这类传说。”
  “外国的传说是怎样的,你给我讲一个。”
  “嗯,好象在什么书上写着的。那是我七、八年前读过的,现在记不大清了。”外公一边说,一边看着书架,“那也可能是我借的书,这是当做真实事记录下来的。大意是:一个出生在美国的小姑娘,总是跟大人们说,她住在一个什么样什么样的房子里,家里都有什么人。可是她的父母一点也不明白她在讲什么。有一次,一个亲戚听了她的话,大为惊讶。原来小姑娘前几辈中的一个老奶奶曾住在阿姆斯特丹的一所旧房子里,那位亲戚曾去过那里。小姑娘说的情形和那位亲戚见过的完全一致。房间的陈设、楼梯在什么地方都说得很准确。
  “据说,后来有个好奇心强的人去阿姆斯特丹作了调查。并且回来证实说,的确有一所旧房子,原封未动地保存着。那个小姑娘说的一点不差。”
  “那么说,那个小姑娘就是那个老奶奶托生的吗?”
  “能否说是托生,这个问题还没有搞明白。但我想,这就是所谓某种记忆可以牢牢地印在遗传因子中吧?也许所谓托生就是指这种现象吧?现代社会,人们头脑里被灌输的东西太多了,刺激大强了。所以,那种人类原来就具有的神奇的力量,精神感应的东西渐渐地丧失了。原始社会的蒙昧时代,这种以心传心的事可能是多得很吧。”
  “是吗?”直树惊讶起来,“你说的阿姆斯特丹在什么地方,是在美国吗?”
  “不,那是荷兰的首都。”
  “荷兰和美国相隔那么遥远,也会有那种托生或遗传的事吗?”
  “嗯,美国是移民的国家。所以那个小姑娘的父母,或祖父母也许是从荷兰迁移到美国的移民吧?”
  “哎!”直树又惊叹了一声。会有这样的事吗?“那么,那个小姑娘是几岁了?”
  “我想,他肯定是三岁吧。恐怕超过了三岁,那种遗传性记忆就会被人世间的俗事冲淡了吧。”
  “对,也许是那样。”直树兴奋地站起来。也许是那样……勇子也许是托生的。也许是坐在那把小椅子上的小意达托生的……所以勇子进那个房子的时候,不说 “你好”,而是说,“我回来了”,就进去了。她在那个房子里随便拿出玩具和毛毯玩,象拿自己的东西一样。
  直树兴奋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外公惊讶地望着直树。直树终于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又重新坐下来。
  “噢,我想起来了,你让我打听的那个人,嗯,叫什么来着?晤,就是宗方进吉郎的事。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只有一个人了解一星半点。据他说,这个宗方进吉郎嘛,曾经到外国学习过制造椅子或其它什么的。可后来,是不是到东京去了呢?大概早就不在人世了吧。要是活着也该九十多岁了。只说了这些。他还说,那个人有个女儿叫牧子,他和牧子小时候是朋友,可后来的情况他就不清楚了。”
  “谢谢,外公。”
  “可是,直树,你为什么想了解这个人呢?”
  “为什么?我曾在文物馆见过制椅子的人的名字……。”
  “呵,现在的孩子真不简单啊,真好学习呀!”外公很佩服地赞叹着。
  直树慌忙站起来说:“外公您休息吧。”说完打开了隔扇门,钻进了蚊帐里。他刚躺下来,心里忽然一亮,不禁大声叫起来:“啊,是吗?”他的脑海里立刻闪出“宗方牧子”几个稚气的字来.牧子就是那制作椅子的老爷爷的女儿吗?……。 “
  直树的叫声惊动了正在勇于身边打瞌睡的外婆。她坐起身来:“唉,哄着勇子睡觉,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直树回来啦?外公也回来了吧?”
  “嗯,我回来时,外公已经在屋里了。”
  “哎哟,我连茶也没给送去。直树,吃晚饭了吗?”
  “律子姐姐请我吃过了。”
  “唉,又给人家添麻烦。”
  外婆出去后,直树又从蚊帐里钻出来,到客厅里悄悄取来手电筒。他打开手电照着勇子的手掌。当然,在勇子胖乎乎的小手上什么字也没有写。又照了照她的脚心。脚心上也没有什么记号。他又钻回蚊帐里。手电的光在蚊帐上晃来晃去。在手电筒的光圈里还有几点意想不到的黑影——这是手电玻璃上的污点——和光圈一起晃来晃去。被遗忘的角落里,也许会这样被照进去光线的……直树想到这儿更睡不着了。
  好不容易直树困了,耳朵里又响起了电话声。外婆去接电话,只说了二、三句话。过一会儿,拉门轻轻打开了。外婆说:“直树,明夭晚上,你妈妈就回来了。”
  直树迷迷糊糊地说:“真的?”
  “对不起,正睡着哪,把你吵醒了吧。”外婆又轻轻地拉上门。
  直树在昏昏欲睡之中忽然想到;啊,不好了!没有时间了!是的,时间不多了。明天,我要到椅子那里去,好好和它谈谈。
     
  第十八章 把事情真相告诉了椅子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直树对外婆说:“外婆,做几个饭团好吗?我要领勇子去玩,随便在什么地方吃了饭团再回来。”
  外婆纳闷地说:“饭团倒好做,可是,不是说你妈妈下午就到了吗?回来一块儿吃饭多好,还用带什么吃的去玩儿!”
  “我们要在外面吃嘛!吃完了立刻就回来。”
  “好啦,好啦,你们去吧,正好还有剩饭。”
  外婆攒好了夹着干梅片果料的三角形饭团,又在上面撒了芝麻盐面,外面又包了一层闪亮的紫菜。还预备了一小暖瓶麦茶,一包水果糖。这还不算,律子送来的桃子也给放在提篮里。
  “好了,要去就去吧,要加小心。可这究竟是去哪儿呀?”
  “秘密,秘密。”直树调皮地说。
  “哎哟,原来是秘密呀。不过,要是咱们附近有玩的地方就好了。快去快回吧。”
  “再见,粘糕,带豆面的。”勇子一边招手,一边嚷着,直树也晃了晃沉甸甸的饭篮子,高声叫道:“我们走啦!”他肩上挎着小暖瓶,还带着画水彩画的颜料和画具,东西真不少。但是他又想起了妈妈回来后,就必须返回东京去。直树想,今天可要在那所奇怪的小房子里玩个痛快。如果勇子是那把椅子想要找的小意达托生的,趁着没有离开花浦的时候,让勇子和椅子也尽情地玩玩!
  “慢点儿。与其这样,不如把那把椅子带回东京去。也许带回去更好。”直树想起让椅子孤零零地留下,心里凄凉起来。“对,把一切都告诉椅子,劝他一快去东京。椅子也不大,一扛就带走了。”
  直树停住了脚步。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律子,嗯,用不着去找她,她肯定会到那个房子来的。
  进了院门,打开了房门,勇子立刻把椅子抱到院子里,过开了她的小家家。晨风摇动着夹竹桃花,花瓣洒落在勇子的脚底下,每落下一朵花,勇子就跳起来,高兴地欢笑着。
  直树搬出餐室里的一把椅子,坐上去开始写生。一个一个景物画在画面上,那奇特的小房子,那可爱的“撒尿淘气鬼”塑雕,那龙柏树,所有的景物似乎都和直树是好朋友。
  “该吃饭了,哥哥过来吧!”勇子认真地叫着。也许是椅子成了客人了吧,她不停地向椅子说着话。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把斑斑点点的光圈投在地上。直树越发觉得不光是勇子,就连自己也好象曾在这里住过。
  他从房后舀来清澈的泉水,调着颜料,给图画抹着颜色,这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哥哥,饭团!”勇子饿了。
  “好,这就画完了,稍等等吧。”他给树下涂上了阴影后,站了起来,“来,吃饭吧!勇子,咱们就在院子里吃吧。”
  “嗯,嗯。”勇子跳着答应。
  “等等,桃子抱在水里呢,我去拿来。”
  他取来桃子,打开了包好的饭团,芝麻盐的香味扑鼻,还没吃到嘴里就觉得香极了。也许是勇子相当饿了吧,不一会儿就吃了两个饭团。接着又大口大口地啃着凉津津的鲜桃。吃饱了,又喝了麦茶,直树把东西统统收拾到篮子里。他并不想立刻回去,而是想尽量多呆一会。但是,没有时间了……律子没有来。直树想,即使她不来也要跟椅子谈谈!
  “喂,椅子,我说,你好好想想,老爷爷和意达离开那天,是个好天气吧?”
  “嗯。”椅子含糊地答应着。
  “那时,老爷爷说去什么地方了吗?”
  “记不清了。”
  “没说去广岛吗?”
  “广岛……”椅子惊讶地说,“对,是说了的……”
  “是吗,真是那么说的?那,那天,是一大早就走了?”
  “嗯,我想是的。”
  “那一天老爷爷他们走后,没有出现一阵强烈的光,接着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吗?”
  椅子沉默了半晌,说:“是的。是有这么回事。”接着它缓缓地说,“当时,立在池子里的塑雕像也被震倒了摔在地下。是的,有一道强光,象闪电一样。虽然有些天昏地暗,但确实是有光。而且,把玻璃都震碎了。后来是一声巨响,象霹雳一样。是过了一会儿响的。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响的。”
  “不是马上响的吗?”
  “啊,是过了一会儿,是隔了好一会儿才响的。”
  椅子这样的回答使直树心里有些疑惑。是先有了“电光”,然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雷鸣”吗?不过,椅子能够记住这些情节,而且表达得那样详细,光这,就不简单呀!
  “椅子,你不要着急,听我告诉你。老爷爷和小意达是遇上了原子弹灾难,死了。”
  椅子听到这,立刻跳起来:“什么,死了?不会有那种事,意达不是在这儿好好的吗?”
  “所以,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是我的妹妹,……听我说,老爷爷和意达出去的那一天,是1945年8 月6 日早晨。8 时18分广岛遭受到原子弹袭击。死了二十万人。如果他们还活着,老爷爷即使回不来,意达也会回来的呀。”
  “不会死的,他们不会死的。”椅子走起来。咯瞪,咯噔,它一边托着四条腿,一边来回走着,“不会有那种事,不会有那种事。”突然,它又转向直树说,“好吧,我来给你看看证据吧,证明我的话是正确的!”
  “什么,什么证据?”
  “是的。她的背上……你把她的衣服撩起来,给我看看她的后背。有三颗美丽的黑痣。”
  直树用惊惧的目光注视着椅子。他怎么也不记得勇子后背上会有三颗黑瘦。他怕起来。有,他也怕,没有,他也怕。
  “快去给我看哪!或许你不敢给我看吗?对,你是不敢的。”椅子催促说。
  直树叫来勇子。
  “你把脸转过去。你背上爬进了一条小虫子,不要怕,我给你逮出来。”直树哄着勇子,把勇子的小短裙撩上去,又把裤权往下拉了拉,露出了雪白的后背。
  “真讨厌,干什么呀!”勇子扭着身子,裙子又落下来。那雪白的后背上并没有黑痣……
  “你看见了吧?”直树对椅子说。他慢慢地提上勇子的裤衩,朝她屁股上又拍了一下,说,“好了,好了,逮出来了。”
  勇子又重新跑回自己原来玩的地方,直树这才转向椅子。椅子微微地颤抖着身子。突然,稀里哗啦,眼看着椅子歪歪斜斜地,一下子倒在地上。椅子腿、靠背、全都散开了,七零八落地堆在那里。
     
  第十九章 真相大白
  直树已经记不清他是怎样逃回家的。当他看见椅子稀里哗啦散了架子时,吓得浑身发抖。他不假思索地抓起提篮,跑到勇子的身边,拉起她的手,飞快地跑出了那所奇怪的房子。
  当他打开外公家的后门时,传来了一片欢快而热烈的笑声。
  “啊,是妈妈回来了。”
  勇子被直树拉着手,一边哭丧着脸一边跟着跑回家门。这时,她看见了妈妈,立刻恢复了精神,跑进了屋里。
  “妈妈。”直树扔下提篮,向妈妈扑过去。
  “哎呀呀,这是到哪去了?哎呀,长胖了。变黑了,直树晒黑了,勇子也晒黑了。”其实说这话的妈妈才晒黑了呢。妈妈把勇子抱在腿上,好象在掂量着勇子的重量似的,嘴里还是往常那种大大咧咧的腔调。这时直树才意识到已经回到了家里,松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坐在妈妈身边。
  “直树,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呀,哪儿不舒服吗?”妈妈关切地问。
  “嗯,没什么不舒服。”直树摇着头。
  “你过来,让妈妈看看。啊,不碍事,不发烧,瞧,晒得这么黑……”妈妈满不在乎地说着,用她手摸着直树的前额,这时,直树“哇”的一声哭起来。妈妈回来了,直树又觉得踏实,又觉得气恼——妈妈出差这阵子,直树遇到一连串稀奇古怪的事,可是妈妈却漠不关心,连问也不问,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晒黑了,晒黑了”,同时,他心里还觉得很内疚,他千方百计地让椅子相信小意达(和老爷爷)被原子弹夺去了生命,而椅子最后终于相信了时,却大失所望,悲伤得散了架子。他呜呜地痛哭起来,发泄着他的委屈。
  直树这突如其来的痛哭,弄得妈妈和外婆都傻了眼,又是问理由,又是哄劝,可是直树还是一个劲儿地哭个没完。
  “这是累了。你不在这阵子,一直是直树照看着勇子。”外婆说。
  “好了,好了,别哭了,妈妈知道了,你干得不错,你累了,快去睡会儿。勇子,你也睡吧。”妈妈用冷水涮了把毛巾,给直树擦了擦脸和手,又拿过枕头,直树抽泣着,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直树醒来时,天已黄昏。耳边传来了准备晚饭的声音。锅里咕嘟咕嘟炖茄子的声音和香喷喷的气味一齐传到直树的屋子里。咚,咚,咚,那一定是切黄瓜丝呢。直树心里感到很舒畅,就长长地伸着懒腰。他痛哭了一场,眼睛虽然红肿了,脸也有点发干,但他感到很愉快,就好象在伤口上涂了药膏后,用绷带扎好了一样。
  餐室里传来了外公和妈妈说话的声音。外婆在厨房里大声插嘴说:“哎呀,用不着那么着急呀,非得赶今晚的车走吗?”
  直树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跑到餐室门口说:“妈妈,咱们今晚上走,是吗?”
  妈妈吃惊地抬起头看着直树。勇子早已醒了,正躺在妈妈的怀里。
  “是的。今晚的卧铺票已买好了。明天和后天的特快已经满员了。要是坐直快时间太长了。”
  “可是今天晚上不走不成吗?”直树带着哭腔说,“我还有事没办完呢。”
  大人们禁不住哄堂大笑起来,直树更加气恼了:“妈妈总是不替孩子们想想。”
  “这是什么话!妈妈每天忙啊!小孩子的事有妈妈的工作重要吗?”妈妈发火了。直树跑到厨房里:“外婆,律子没有来吗?”
  “是啊,今天没有来。”
  “是吗……”直树立刻打定了主意,“外婆,告诉我,律子家住什么地方?现在要不去就来不及了。”
  “哎呀,有什么事那么急。天已经黑了,最好让你外公陪你去。”
  “没关系。还亮着呢,快告诉我吧。”
  直树带上外婆画的示意图,飞快地跑出了家门。在护城河边紧挨着繁华大街的狭长的山坡道中央,有一处房子,那就是律子的家。直树好不容易找到律子家的时候,心却凉了半截。屋里漆黑,看样子,家里没人。
  不管怎么接门铃,怎么叫“对不起”,也没有人出来开门。直树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前。怎么办呢……他想无论如何在国东京之前要见见律子,和她谈谈椅子的事。
  直树坐在房门下面的石阶上,渐渐感到凉起来。他又沮丧地站起来。没办法,见不着律子了,写封信,求外婆转给她。直树失望地回到了外婆的家。
  “没在家吗?”外婆听直树说律子没在家,惊讶地说,“她妈妈也不在吗?她爸爸呢?哎哟,这可奇怪了。一家人都不在,可是少有的。”
  “所以,我要写信,请你交给她。”
  “好,你要写信,我给你拿信封来。”
  直树胡乱吃了点饭,坐在桌子前,摊开了笔记本。
  律子姐姐,今晚我要回东京去。太突然了。
  到姐姐家去了一趟,你不在,只好写信托外婆转交。
  我做了对不起椅子的事。我跟它说,意达被原子弹杀死了,椅子不相信,还要给我看证据,证明勇子就是意达。他说的证据就是在意达的后背上有三颗象猎户星座那样排列的黑痣。我们看了勇子的后背,没有黑痣。椅子一见这情景,就稀里哗啦散了架子,倒在地上。
  我曾经想过也许勇子就是椅子盼望着的意这托生的,所以想把椅子带回东京的家去。可是,还没等我说出我的想法,椅子就死了。我心里十分难过。
  直树
  又及。还有一件事,我忘写了。据说,牧子是进吉郎老爷爷的女儿。我想她是意达的妈妈。这是我外公打听来的。
  写完信,直树舒了一口气,他从笔记本上撕下写好的信装进了信封。在信封上写上“转交律子姐姐”,交给了外婆。
  “好,我一定转交她。你在信上好好谢谢她了,这很好。她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这时妈妈突然叮嘱说:“直树,快收拾吧,别丢下什么东西。”
  妈妈打开旅行提包,忙得不可开交。
  “勇于,再来哟!这回走了,可不要忘了我啊。”外婆抱着勇子反复地唠叨着,外公只是抽着烟。
  “再见啦!粘糕,带豆面的。”勇于兴高采烈,欢蹦乱跳。
  “哎哟,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这个的?”妈妈高声叫起来。
  “是挺奇怪的。到这以后就突然会说起来了。基锵,基锵,勇子,给来个基锵、基锵给大家看看。”
  叫直树这么一说,勇子不好意思起来,扭捏地站在那里。她摄起小拳头,两条胳膊并在一起,猛劲儿伸开——“基锵,基锵,捣米,捣米。”勇子一边哼着民谣,学着春米的动作。
  “哈哈,总算见到教育成果了。哎——。”妈妈很佩服地说。“是这么回事:从匈牙利回来的羽川先生主张,日本孩子学日本的童谣。他到勇子的托儿所来教童谣。也到小班来了。我还以为勇子回到家就一句不唱了呢,真没想到,突然会唱了。” 妈妈非常高兴。
  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呀!……直树又一次泄了气。
  “哎,匈牙利和日本的童谣怎么会扯到一块儿呢?”外婆直纳闷。
  “这呀,说起来,是这么回事。儿歌这东西,大概是孩子们代代相传,不用什么人教就会唱了。有人认为,正是在童谣里面蕴藏着民族音乐的萌芽,是民乐的雏型。也就是说,这是纯粹的民族音乐。”
  外婆感叹道:“童谣还真深奥!”
  妈妈还想就匈牙利和日本的关系,发一通演讲,可惜没有时间了。
  “准备好了吗?好象汽车来了。”外公说着,侧耳细听起来。
  “噢,来了,来了。快上车吧,快上车吧。”
  外公也一起上了车,只留下外婆一人。她不住地挥着手。车门“砰”地关上了。
  直树想,一切就到此结束了。然而,他想错了。
  
  
  第二十章 律子的来信
  直树回到东京已经一周左右了。这天妈妈看着外婆的来信,招呼直树:“外婆说,律子住院了。”
  “啊?真的?为什么住院,什么病?让我看看信。”直树想从妈妈的手里夺过信。可是妈妈打了一下他的手说:“不许抢别人正在看的东西。”
  “给我看看嘛。给我……”
  “喀,这里,你看吧。”
  外婆的信真难懂。只有这一段看得明白:律子又住进了医院,真可怜哪!律子关照过直树,让直树给她写信。
  “让我给写信,住址也没写呀?”直树埋怨着。接着,他说,“看这里写着 ‘又’字呢。”
  “哎?‘又’在哪儿?”
  “你看,这不写着”又住进了医院‘吗?律子姐姐以前就住过院吗?“
  “是啊,你说得有道理。”妈妈也弄不清楚。
  没过几天直树收到了律子的来信。除了信外,还有一个用硬纸板卷成的圆筒邮件。直村急忙拆开了信。
  直树,在我们交往的这段日子里,得到你不少关照,十分感谢。和你不期而遇是一件大事,可以说是我一生的转折点。我衷心地感谢你。
  直树,我就是意达。就是那把椅子朝思暮想的意达。不过,关于这点,在咱们还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并不知道。
  在我三岁或不到三岁的时候,遭到原子弹灾难,我孤身一人在广岛四处乱走,被我现在的父母收养了。他们到广岛,是来找自己的双亲和偶尔寄托在那里住一宿的三岁的女儿。于是,发现了我。他们的双亲和孩子只剩下了骨头架子,当时,他们也许正在吃早饭,死去时还保持着围坐成一圈的姿势。他们在一天早晨同时失去了双亲和孩子,见我孤零零的,摇摇晃晃地到处乱跑,就决定收养我。
  我穿着破烂的劳动服,上衣有一半被撕开了。当时人人都有的防空挎包、防空头巾,我一件也没有,只是紧紧搂着个踢着玩的小花包,它是用红色呢料做的。
  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叫意达。说到年龄,我就伸出三个手指头。破烂的衣服上写的名字只剩下了一半,只能读出一个字母“つ”和一个“子”字。
  于是,新的父母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律子,抚养了我。以后,父母一直没生小孩。因此,他们说,收养了我,也许是他们天大的幸福。
  上高中的时候,我知道了自己不是这家父母亲生的孩子。我多么想和亲生父母见上一面啊。我的脑子里总在想:或许全家都被原子弹杀害了,或许他们还在什么地方活着。我甚至梦想到我的父母依然活着,一定在什么地方幸福地活着,总有一天我会见到他们的。
  后来,我浑身瘫软了。脖子那儿肿胀发疼。我住进了医院。医生诊断为原子白血病。当然,老师、母亲都对我隐瞒着病情,因为这是不治之症啊。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自己得的是什么病。这是一种可怕的病,得了这种白血病的人,虽然会活到二十几年后的今天,仍然能发病死亡……
  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反复输血,治疗得很顺利,我恢复了健康。我出了院,在家中休养,恰在这时,我意外地见到了你。
  起初,我当然不知道你的心事,也没有多想你为什么要打听做椅子的人。但是,当我知道那本旧日历撕到 1945 年8 月6 日就再也没有往下撕的时候,心里就吃了一惊。那一天正是原子弹灾难日。这一来,我就说什么也要探听你的秘密了。
  在听你讲述的过程中,我得知椅子找的那个孩子叫意达,又是一惊。前面已写了,当我孤零零在一片废墟上盲目地到处乱走的时候,就是把自己的名字叫做意达的呀……
  直树,那次,你领我去那所神秘的房子。临走时,我说要收拾一下屋子,不就留下了吗?我为收起勇子拿出来的蜡笔,走进了里边那间四千米多的小屋。我从壁橱里拿出了玩具篮儿,那是桔子篓糊上纸做成的。当我在里边发现薄呢子缝的红色小花包时,我的心由于期待而痛苦不堪了。只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对你说:“我一定把一切给你搞清楚。”
  那天,我们接着就去放河灯。第二天早晨,我头晕得很,病倒了,又被送进了广岛的原子病医院。你留下的信我是在医院里看到的。
  我心情激动地盼望医生来查房。当医生检查到我后背的时候,我就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医生,我的后背有黑痣吗?”
  “嗯嗯,有。三颗,象猎户星座那样排列着,真稀奇呀!”
  直树,你告诉我宗方牧子是意达的妈妈,我很高兴。说实在的,在那本画册上看到写着“宗方牧子”几个字的字母时,我就再也振作不起精神来了。差点儿瘫在地上。我希望在画册上看到的名字应该在“子”字前面的两个字母中有一个和当年我衣服上留下的字母相同,另一个字母不管是什么,能同这个字母组成一个汉字就行。组合成的名字可以是“盈子”,也可以是“悦子”,反正那个汉字的读音有当年我衣服上的字母,那名字就一定是我。多亏了你的信,使我弄清了画册上的名字是我妈妈的名字,为此,我止不住扑簌簌地流下泪来。
  那本书是不是我的外公从外国带回来的,还说不准。我想大概先是妈妈看它,后来又成了我的书。而且意达做了我的另一个名字。
  在外公房间里捡到的纸片上,发现了关于我的原籍的线索。我从医院出来,就到我的老家去调查。这样,关于外公和生身父母的一些事也有了眉目。我的生身父母是独生子女,父亲是到外公家做养子的。父亲阵亡后,母亲在原子弹灾难的前一年也去世了。我还知道了我的名字叫聿子。(表示聿子的两个字母里,正好有一个和我当年那件破烂的衣服上剩下的那个字母相同)。以后,我就由我的外公抚养。那天,不知因为什么,我和外公两个人到广岛去了,遇上了原子弹灾难。我的外公大概是遇难而死的吧。但我为什么幸免于难了呢?直到现在我也不得知。
  核对那只小花包,很费了一番周折。养母跟我讲述往事时给过我一次。仅仅就是这一点印象,以后小花包就不知道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不明白,我是多么希望再看看那个小花包呀!还好,小花包,还有我那时穿的大衣服,最后总算一块拿到了医院,满足了我的要求。那么小花包的花样和在那所房子里捡到的一模一样。花样相同,缝法,使用的线,什么都一点不差。
  这事还没有跟现在的母亲说。养育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如果知道了我生身父母的事有了眉目,他们会高兴的。不过,我想再看看情况,有机会时再慢慢跟他们讲。现在,一切都搞清楚了。只是我自己却总觉得仿佛在梦中一般。
  病情稍见稳定时,好不容易回家呆了一天。我去了那所神秘的房子——不,应该说是我出生的家。拿回了那把小椅子和那本画册。在衣橱里发现了写着“聿子” 两字的围嘴儿,还有换洗的劳动服。那件劳动服和我的花包,是用同样的布,按同样的尺寸裁制的……
  对了,那天我还发现了你忘在那里的重要东西,另外寄去。
  我关好了那所房子的门窗,然后回家拼装椅子。父母都带着迷惑的神情看着那椅子。椅子被我奇迹般地按原样装好了。它独自一个规规矩矩地立在我的床头。身边没有旁人的时候,我对椅子说:“我是意达,懂吗?那个把小屁股坐到你身上的意达。”
  椅子不知道是在生闷气,还是不想认我这个意达,也不回答我。它好象怎么也不肯承认小意这如今变成了大人了。
  直树,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我长期寻找的父亲、母亲、外公,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心中的悲哀真是一言难尽哪!但是,这把小椅子咕咚咕咚在家里踱来踱去,成年累月地等待着我,这就足以使我感到欣慰了。
  直树,我一定会恢复健康,一定的。我绝对不会死的。我还想住进那所房子,我要把龙柏修剪得整整齐齐,要在池子里养上欢快的金鱼,让那小淘气鬼活活泼泼地喷出水柱。房子也要重新粉刷。太阳花将托起又沉又圆的紫色花朵,蔷薇一齐开放,藤萝架上将垂下山藤花。
  我要生个小女孩,让她坐在小椅子上。这样椅子才会高兴,才会说,是意达,真的意达回来了……
  直树,到时候你要来玩呀!
  律子的信写到这儿就结束了。直树坐在那里,好半天没动一动。过后,他才慢慢腾腾地拆开了硬纸筒。里面卷着他的画。离开花浦那天,他就发觉忘把画带回来了,但他不愿去取。
  直树目光迷离,他仿佛看见,张牙舞爪的龙柏树被修剪好了,蔷薇生机勃勃,繁花似锦,争芳斗艳。推门进来的是律子,她抱着个婴儿,婴儿穿着白色的衣服。
  “去吧,回家去吧!哥哥,律子姐姐,还有我,咱们都回去吧。去到椅子那儿吧!”
  不知什么时候,勇子来到了身旁。象唱歌一样反复嚷嚷着。直树两眼充满了泪水。姐姐难道会死吗?她会好的。一定会治好的。只有到那时,那所房子,那把椅子才会重新焕发生机。幸福的日子会再次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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