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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食上弦月的獅子

_9 梦枕獏(日)
  阿湿波似乎做了个梦,但那个梦已被挤到他的意识远处。
  风声微微传来。
  抬头一看,头顶的黑暗中,树梢被风吹得轻轻作响。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
  眼角湿润。
  阿湿波以右拳拭去泪水。
  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他不知道。
  阿湿波缓缓从草地中起身。
  柴火小得可怜。
  当柴火烧的枯枝,大半已化为白灰,残余的微弱柴火底下,蛇信般的黄色火焰正舔舐着枯枝的木片。
  柴火的对面,躺着一个矮胖的黑色物体。在火光下,只隐约看得出其轮廓。
  那东西面向火焰的这一侧,在柴火的映照下通体赤红。
  是业。
  业一动也不动。
  它与阿湿波相遇后,历经了几次脱皮。
  业随着脱皮次数增加,每次花的时间愈来愈长。因为所花的时间拉长,业的体形有一部分变化得更复杂,另一部分则是变化得更单纯。
  不,那不是变化,而是不折不扣的演化。
  这次业在脱皮前的模样,已称得上是灵长类。
  比起用四只脚走路,它更常用双脚步行。随着口腔内部构造的改变,它说话的音节也逐渐变得更清楚。
  虽然和人类还没有相像到足以称为原人的程度,但与我们的形体已有几分神似,可称之为猿人了。
  这次业的身体产生变化,是十天前的事。它的体毛开始变得浓密,食量大增,突然开始变胖。不管吃再多,它仍想再吃。
  它会经一餐便将一只貌似雉鸡,在地上奔跑的鸟儿给生吞进肚里。业吃东西时,肉、鸟骨、羽毛、脚,一概不分。名副其实地将整只鸟吞进肚里。
  好惊人的食欲。
  它咬下鸟头,将血淋淋的鸟脖子叼在嘴里,用双手挤出生血喝。喝完血,业露出它那沾满血的白牙,啃起那只鸟来。
  鸟骨在业的利牙下被咬碎,发出喀滋喀滋声。
  啃完一整只鸟,它还不满足,开始吃起四周的草。
  唯一不增反减的,是它的粪便量。
  阿湿波觉得这样的业很可爱。只要它想要,阿湿波都会尽可能分食物给它。
  业走在路上时,会边抓虫送进嘴里。
  阿湿波将自己的食量减至三分之一,其余全分给了业。业胖得连行走都有困难。
  业的体温升高。
  它体内有某个力量,催促着前所未有的变化,那股压力正不断提高。
  不久,业频频说它觉得困。
  最后,业三天前来到这个地方,不再动弹。
  它的模样成了一团覆满长毛的毛球。像小牛般大的椭圆球,这就是现在阿湿波眼前的业。
  业将手脚和头靠向自己腹部,就此沉沉入睡。在兽毛掩盖下,几乎看不到它的头和手脚。
  对阿湿波来说,业实在很可爱。就像他自己的分身——不,对阿湿波来说,业比他自己更重要。
  他认为,自己的存在是为了保护这种状态下的业不受敌人攻击。
  阿湿波和业能吃的动植物愈来愈多,但同样的,想将他们吞吃下肚的动物也有增无减。
  在这里也看得到螺旋虫,同时也有长着利牙的肉食性动物。
  虽然业不再进食,但阿湿波也因此不能离开它身边。
  因为他很担心自己只要稍不注意,业就会遭逢不测,所以根本无法离开半步。
  有一次阿湿波去收集薪柴时,有一只螺旋虫凑向业身边。阿湿波靠吃那只螺旋虫过活,不过,这两天来他没办法到别处打猎。既然不知道这种状况还要持续多久,眼前的螺旋虫肉块就得尽可能省着点吃。
  阿湿波的武器,只有从下面带来的这把鱼叉。
  他站起身,绕到柴火另一侧。他将数根枯枝加入将熄的火焰后,在业身旁坐下。
  他伸掌贴向业的身体。
  厚厚的毛皮底下传来业的体温。原本像冷血动物般的触感,现在已转变为温血动物。
  业的身躯在阿湿波的掌下缓缓膨胀、收缩。
  呼吸节奏现在极为缓慢。
  降至平时的十分之一以下。
  业的心跳不时会透过阿湿波的手掌传来。
  阿湿波松开手,将背靠向业的身体。肌肤直接接触业的兽毛,感觉说不出的舒服。
  想到此刻兽毛底下,有个神秘力量正持续在运作,便感到有股神奇的悸动包覆全身。
  阿湿波抬头仰望苍穹。
  在树梢的遮蔽下,几乎看不见天空。
  夜空中挂着几颗星星,只看得到星星周边的天空。
  这时——
  当中一颗星突然动了起来。
  不,阿湿波旋即发现,那动的东西只是看起来像星星,其实不然。
  那颗星不在天上,而是在树梢中移动。
  它的光芒比星星更大,颜色也不同。
  它就像在微风的吹拂下,飘荡于摇曳的树梢间一般。
  ——那是什么?!
  阿湿波全身为之一僵。
  他伸手摸向摆在底下的鱼叉,握住叉柄。
  他猜想那应该是在树梢上移动的某种夜行性动物的眼睛。
  但他猜错了。
  那颗光点飘向树梢间空无一物的空间。
  显而易见,那是个发光的单体。
  而且轻盈如羽毛。
  那颗发光体缓缓降下。
  大小和幼儿的拳头差不多,散发珍珠般的光泽。
  球的中心有个亮度极高的主体,周边笼罩着朦胧的亮光。
  亮光就像在静静呼吸般,微微转变光线的亮度。
  亮度增强时,它微微转为淡粉红色,亮度转弱时,则是变成蓝色。在它呼吸的过程中,光球内有无数光的色彩,在几个瞬间显得迷蒙。
  它不是矿物,而是宛如气体形成的一颗有生命的宝石。
  那颗光球一边左摇右晃,一边朝阿湿波和业降下。
  仿佛那颗光球拥有自己的想法般。
  在降至站起身伸手就能构着的高度时,那颗光球就像是望着阿湿波他们似的,翩翩飘向他们头顶。
  接着宛如风突然停歇,那颗光球直接落向业的头顶。
  阿湿波紧握鱼叉的手掌心,满满是汗。
  光球注视着阿湿波,接着明显膨胀许多,亮度也随之增强。
  就像肌肤感觉到火焰的温度般,光球向阿湿波传递了某个东西。
  一个温热、摇动的东西——
  是感情!?
  或许可以这么称呼。那颗光球似乎很惊讶,又很明显地兴奋着。同时向阿湿波投以一种类似好久不见、异常怀念的感觉。
  头顶又出现新的光球。
  那颗光球一开始就快速地反复闪烁。
  与一开始出现的光球相比,它以快了将近一倍的速度降下,拖出一道漂亮的光尾。
  那只是开始。
  接着每当头顶的树梢摇曳,便陆续有光球从树叶间冒出。
  无数光球在阿湿波和业的头上跳动。
  每颗光球的亮度和大小都各有不同。大小和人头差不多。
  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全都很兴奋。
  无数光球在黑暗中跳动,群光乱舞。
  其中一颗光球突然飘降而来,几乎快擦中阿湿波的肩膀。
  阿湿波下意识伸手将它挥开。
  就在他的手碰触到光球的瞬间,那光球起了变化。
  光球开始结晶,感觉就像处于饱和状态下的溶液,因某个冲击而突然开始结晶那般。
  光球就此在他面前结晶,呈放射状向外投射光线,宛如一颗玻璃制的海胆。
  这时,突然有个东西从阿湿波背后抓住他。
  一只毛茸茸的手臂。
  阿湿波后脑挨了一记撞击。
  意识就此远去。
 始坚之三
  阿湿波闻到一股浓浓的野兽气味。
  那是犹如固态物体般的浓郁野兽汗臭。
  令阿湿波醒来的就是这股气味。
  有个柔软之物轻拂碰触他的脸。身体以固定的节奏上下晃动。每次摇晃,那柔软物体就会碰撞他的脸,异味便会送入他鼻中。
  阿湿波的身子似乎被折成“く”字形,被某个东西扛在背上运往某处。
  扛着阿湿波的“东西”的肩膀紧抵阿湿波的腹部,肩膀的肌肉配合步调起伏,顶向他的肚子。好似把一块坚硬的岩石抱向肚子。
  阿湿波睁开眼。
  什么也看不到。
  只觉得四周一片黑暗中,有无数只野兽在蠢动。
  碰触阿湿波脸部的柔软东西,其实是兽毛。阿湿波垂落的双手,正碰触着兽毛。
  野兽新流出的汗水味道和旧体液的气味混合,散发腐肉般的臭气。令人作呕的气味。
  阿湿波朝垂放的双手使劲,努力想从那包覆他脸部的兽毛中抬起头来。
  这时,他感到后脑一阵痛楚。
  那是刚才他被人从背后击中的部位。
  同一时间,他的双脚和臀部仿佛被封住般,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紧紧束缚。紧抱阿湿波的手臂,正使足了力气。
  扛着阿湿波的那个东西,发现他已苏醒。
  它喉咙发出威吓般的叫声。
  四周传来:
  FU
  FU
  无数像这样野兽的呼气声。
  还有许多被毛皮包覆的沉重肉块,摩擦森林地面草丛发出的声音。
  来历不明的野兽集团——
  KEEI
  黑暗的某处,传来尖锐的声音。
  KA
  KA
  KAKAKA
  KAKAKA
  KAKAKAKAKA
  HOU
  HO
  HO
  HO
  黑暗中扬起兽群的叫声,呼应第一个叫声。
  这个野兽集团似乎笼罩在一股轻微的兴奋情绪中。
  抱住阿湿波的那只野兽,孔武有力得吓人。一旦被它使劲抱住,几乎无法动弹。阿湿波明白,这只野兽禽未使出全力。他感觉得到对方朝他的脚和腰部施力之余,还留有将近一倍的力量。
  只要它有那个意思,就算要将阿湿波的骨头折断也绝非难事。
  能徒手和它决斗的,恐怕就只有达孟了。
  阿湿波放弃挣扎。
  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觉得害怕。
  捕获阿湿波,在森林底部行进的,黑压压的野兽。
  它们似乎有绝佳的夜视力,不然就是对这个地方很熟悉。以和白天相当的速度,行走在这座阿湿波全然陌生的,森林的幽暗中。
  它们的形体似乎和人类相似。
  从它们的身体和阿湿波碰触的模样便可明白。至少可以确定,它们是靠两只脚行走。
  它抵向阿湿波胸口的肩胛,像肉瘤般高高隆起,凹凸不平,犹如那厚厚的毛皮下塞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
  本以为那是向外突出的畸形骨骼,但其实不然。伸手触摸后,传来它的体温,以及那坚硬物的动作。那坚硬之物会配合它的步调,时而变硬,时而稍微放松。那明显是肌肉的动作。
  这时,有个发光的东西在阿湿波的眼角晃动。
  阿湿波挪动疼痛的头部,目光顺着那道光追去。
  是那颗光球。
  阿湿波被野兽袭击捕获后,那从夜空中飘降的光球便一直跟在后头。
  阿湿波移动目光,强忍着后脑的疼痛,把脸往上抬。
  阿湿波眼中映出无数颗光球形成的群。它们飘浮在森林高高的树梢间,就像随风飘途般,紧跟在后头。
  就像在呼吸夜气般,不断改变颜色和亮度,从轻烟般的蓝色转为隐约的淡红,不断闪烁的珍珠光泽——
  阿湿波想起了业。
  不知业现在怎样了。
  阿湿波最后看到它时,它就像一块温暖的岩石般,蹲踞在那光球乱舞的黑暗中。那成群飞舞的珍珠光色泽,好似沉睡的业所做的梦,在它的体毛上摇曳。
  这时——
  扛着阿湿波的那只野兽突然停止动作。
  它喉咙深处发出低吼,声音隔着毛皮,从它背后直接传进阿湿波的身体。
  他感到黑暗中,兽群同时停步。
  兽群间弥漫箸一股紧张气氛。
  从兽群口中断断续续传出简短、但明显带有含义的语言。不同于先前所听到的嚎叫声。
  是不大作卷舌发音,且音节很短的语言。
  阿湿波在被人扛在肩上的状态下抬起头,这才明白发生何事。
  兽群行进的前方树丛间,站着一个人。
  是个老人。
  就像身穿白衣般,全身覆着白色微光。那模样就像具有人形的冷火,浮现在黑暗中。
  透过那包覆老人全身,仿佛具有绢丝般触感的微光,可以看见老人的肉体。
  老人全身赤裸。
  他瘦得吓人。娇小的身躯无比纤细,好似以枯枝拼凑而成。
  有个和阴囊一样皱巴巴,且缩成一团的阳具,垂落在两腿之间。
  蓬散的长发和胡须,包覆着他那像快要干瘪的果实般的脸。老人的肉体没半点色泽。所有色彩都不存在于他身上。
  全身白得骇人。
  那不是生物具有的白。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一定都能隐约看到皮肤内侧流动的体液颜色。但那名老人的白,却没牛点这种颜色。
  一个拥有奇妙轮廓的老人。
  定睛细看,不管他肉体任何一处多细微的部位,都可以清楚看见。仿佛连他每一根头发、额头的皱纹、身体的细毛,都能一一细数。
  老人不仅全身不蔽一物,也没佩戴任何饰品。
  兽群的注意力全往老人身上汇聚。但老人的注意力却不是放在它们身上。
  老人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阿湿波。
  在他那宛如猴子般的皱纹漩涡中,有唯一栖宿着生命之光的一对小眼。
  “我才在想,这些妄灵怎么会这么吵,原来是这么回事。”老人说。
  不,他并没说话。他的话语并非透过耳朵,而是直接传进阿湿波脑中。
  与其说是意念——不如说是拥有清楚音节的语言,一字一句地传进阿湿波脑中。
  由于太过清晰,阿湿波一时产生错觉,以为是用耳朵听到他这么说的。
  “到来者,阿伽陀……”
  就像听见深海的浪潮般,一个满含抚慰之情的温柔声音。
  在发声的同时,老人掩埋在胡须中的嘴唇也一张一合。这时,就像寒冷时从唇间逸出的白色呼息般,老人的唇间吐出光雾。那道光在老人双唇前数公分处消失,仿如融入空气中一般。
  阿伽陀啊——老人对阿湿波如此说道,在柔和的皱纹中眯起双眼。
  完全无视于周遭的兽群。
  他的说话口吻,仿佛现场只有阿湿波和老人存在。
  KOU。
  野兽发出叫声。
  KO。
  KO。
  KO。
  野兽一阵喧腾。
  “退下。”老人说。“把那个人放下,离开这里。”
  老人双眼紧盯阿湿波。
  这正是老人——独觉仙人阿私陀与阿湿波的相遇。
  GO。
  GO。
  从野兽喉咙嘶绞出的叫声,音调开始有了变化。
  对老人的敌意和怯意不断攀升。
  甚至有的野兽做出想攻击老人的动作。
  “把人放下,离开这里。”老人说。
  兽群的叫声愈来愈响。
  那是抗拒的叫声。
  他们说的话,与老人直接传向阿湿波脑中的话语不同,但很明显,他们似乎听得懂老人的话。
  GOU!
  其中一头野兽突然向老人袭来。
  但老人文风不动。
  朝老人冲去的那头野兽,穿过他的身体。野兽跌向老人身后的地面,旋即站起身。
  阿湿波双手撑在野兽背后,转头望向那一幕。
  透过老人发光的身体,可以看到那头野兽在他背后龇牙咧嘴的模样。
  沙沙。
  沙沙。
  头上的树梢摇曳。
  老人的身躯飘然浮向从头顶上方洒落的蓝色月光。
  宛如比羽毛更为轻盈的发光气泡,在微风吹送下飘浮一般。
  老人的身体在空中开始变化。
  白发在月光下竖起。
  鼻子和下巴往前突出。
  从老人的臀部长出一条细长之物,缠绕住他的身躯。
  是兽。
  老人的脸——从脖子以上,逐渐变身成兽。而那从臀部长出,缠上老人身体的东西,是一条蛇。和老人的身体颜色相同的朦胧之蛇。
  但老人的身体仍旧保有人形。
  老人竖起的头发,向上延伸,在月光下犹如某种触手般摇曳。老人的下巴裂成上下两乍,从中露出粗大的白牙。
  是狮子的脸。
  ——那是?!
  阿湿波差点叫出声来。
  因为老人在磷光包覆下变身成的东西,他会经见过。
  “是阿尔哈玛德的那幅画——”
  阿湿波叫出声来。
  那是阿尔哈玛德临死前交给阿湿波的兽皮上所画的图。
  一名让蛇呈螺旋状缠绕自己身体的人——不,身体虽然是人,头部却完全是狮子。
  和阿湿波此时眼前看到的画面一样。
  “汝为何人?”
  那幅画底下应该写有这么一行字。
  阿湿波想起此事。
  (南无妙法莲华经)
  那幅画后来怎样了?
  阿湿波开始和雪拉一起攀登苏迷楼时,应该是将它拿在手上才对。
  但现在已不在手边。
  是留在当时被达孟袭击的地点了。不,不是留在那里,而是在和达孟打斗时,脚下的苔藓裂开,就此掉进森林底下的河流里。
  他根本没余力将那幅画拿在手上。
  “汝为何人?”
  当时写在那幅画底下的那句话,在阿湿波脑中响起。
  是老人变成的狮子头所发出的话语。
  感觉得到野兽对这句话有所反应。
  “如果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就留下这个男人,离开此地。J老人说。
  看得出野兽们为之怯缩。
  它们的敌意并非已消失,但明显比刚才萎缩许多。
  “汝为何人?”狮子头问。
  KOU!
  这时,一头野兽高声嚎叫。
  就在此刻……
  KOU
  KOU
  KOU
  兽群齐声嚎叫,开始散去。
  阿湿波身上陡然失去重力。
  身体滚了一圈。
  直接以背着地。
  阿湿波的身体重重撞向地面。
  那头野兽将阿湿波抛向草地。阿湿波产生轻微脑震荡。
  原本扛着他的野兽们,将他抛出后,开始逃散。
  刚刚还聚集在周围,瞬间跑得一只不剩。
  留在原地的,只有阿湿波、变成狮子头的老人,以及飘浮在空中的光球。
  老人注视着阿湿波站起身,缓缓恢复原形。
  他突出的下巴逐渐缩回。
  竖起的头发也恢复原状。
  浮在半空的身体,缓缓降下,站在地面上。
  老人恢复成一开始的模样,站在他面前。
  “欢迎你,阿伽陀,到来者——”
  老人说。
  “你是‘缘’,同时也是‘业’。能和你见面,我很开心。”
  老人双手伸向阿湿波,同时移步向前。
  “你是……”阿湿波问。
  “我是独觉仙人阿私陀——”老人说。
  阿湿波朝向他走近的老人伸手。
  他的手穿过老人的手臂。
  “你无法碰触到我。”老人——阿私陀说。“因为你看到的不是我的实体。”
  “不是实体?”
  “我的肉体并不在这里,而在他处。”
  “那是在哪里呢?”
  “我们称那里为地上。有时也称之为现世。如果用这个世界的说法,我的肉体位在赡部洲这个地方。”
  “赡部洲?”
  “金轮上的大海有四座大陆。分别是东胜身洲、西瞿陀尼洲、北俱卢洲,以及我此刻肉体所在的南赡部洲(注2)。我的肉体位在赡部洲中心,圣河恒河源头的雪山岩石上。”
  “……”
  “我是透过神圣的修行而来到这里。”
  “修行?”
  “也就是透过冥想。我是以意志力来到这里的。”阿私陀说。
  阿私陀说的话,阿湿波听得一知半解。
  “阿伽陀啊,问者啊,你遇见你的命运了吗?”阿私陀问。
  “命运?”
  “业,也就是缘。”
  “你是说‘业’吗?”
  “它自称‘业’是吧。既然如此,你已遇见你的命运了。”
  “……”
  “你的命运现在在哪儿?”
  “在被刚才那群野兽袭击前,我们一直在一起。”
  “在哪里被袭击?”
  “这……”
  阿湿波不清楚。
  因为他头部突然遭受重击,就此昏厥,在昏迷期间被运来此地。
  阿湿波望向阿私陀。
  这时,阿私陀散发白光的身体轮廓,突然崩解形状,变得模糊。
  但旋即又恢复原状。
  “怎么了?”阿湿波问。
  “我回去的时间到了。”
  “回去?”
  “回到现世,也就是赡部洲,我的肉体所在之处。”
  “有什么原因吗?”
  “我位于雪山的肉体,一直不吃不喝,在岩石上冥想。肉体已即将达到极限。”
  “如果没回去会怎样?”
  “我的肉体将就此灭亡。”
  “就是死的意思吗?”
  “没错。”
  语毕,阿私陀的形体瞬间再度崩解。
  “我很想和你一起去找寻‘业’,但我时间不多了——”
  这次阿私陀虽又恢复原状,但比刚才花了更多的时间。
  “因为刚才变身,消耗过多的力量。得先回螺旋庵去才行。”
  “螺旋庵?”
  “我在这个世界的居所。如果是在那里,我还能和你再多聊一会儿——”
 始坚之四
  在阿私陀的带领下,阿湿波步出黑暗的森林。
  那些光球仍飘浮在头顶的风中。跟在阿湿波与阿私陀身后,飘荡在森林的黑暗中。
  光球如呼吸般闪烁,一边缓缓降下。
  “这是什么?”阿湿波问。
  “是妄灵。”阿私陀答。
  “妄灵?”
  “人们称之为拟人。”
  “拟人?”
  “是‘像人’的意思。”
  阿私陀回答时,一颗光球落至阿湿波眼前。
  真的就近在眼前。
  阿私陀为之停步。
  “你仔细看这个拟人。”阿私陀说。
  阿湿波注视近在面前的那颗光球——拟人。
  淡淡的光芒在微风中摇曳。
  那光芒时而膨胀,时而缩小。
  光芒中好像有某个图案。
  “这是人的脸……”阿湿波说。
  存在于光球中的,确实宛如人脸。
  像是眼、鼻、口的东西,随着光芒的闪烁,时隐时现。
  宛如漂浮于深海的水母。
  每次亮度改变,那水母就会翻面。翻面时会浮现人脸。但只出现短暂的一瞬间。
  不论是眼、鼻、口,都只是看起来有几分相像罢了,它们都没有清楚的形体。而且眼、鼻、口的位置,每次都不一样。
  看着看着,又有另一个拟人降下。
  定睛一看,这个拟人之中也显现出看起来像脸的东西。
  “这是……”
  拟人一个接一个降下来。
  每一个都看得到如人脸般的东西。
  “这也是阿伽陀。和你我一样——”阿私陀说。
  “阿伽陀?”
  “也就是‘到来者’。”
  “……”
  “和我一样,借由意志力来到这地方的人,最后的下场。”
  “咦?”
  “因为他们透过冥想和药物,在不具实体的情况下来到这个地方,最后无法从这里离开。”
  “意思是,他们在现世的肉体已死去,对吧?”
  “有些的确如此。这些人无法成为‘如此来者’,也就是如来——阿伽陀,最后只能困在这块土地上。”
  “为什么?”
  “告诉你吧。这世界的万物,全是阿伽陀,不然过去曾经也是阿伽陀。”
  “……”
  “拟人知道,你背负着从这里往上走的命运。”
  “往上走?”
  “你不是想到上面去吗?”
  “是的。我是想到上面去。”
  “阿伽陀全都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阿伽陀会想到上面去?”
  “因为阿伽陀是问者。而答案就在上面。”
  说着说着,阿私陀再度迈步前行。
  阿湿波跟在他身后。
  “可是,你究竟能往上走多远,没人知道。包括我在内。”
  “你会往上到过多远的地方?”
  “到过有人住的地方。”
  “人?”
  “嗯。”
  “人住的地方,就在上面是吗?”
  “没错。那里有街道,还有混沌。但那里是我能去的极限……”
  “……”
  “再过去,只有拥有答的人才去得了。”
  “那么……”
  “我没有答案。”阿私陀说。
  这时,降下的拟人光球撞向阿湿波的脸。
  阿湿波伸手想将光球拂去,手指碰触光球。
  瞬间,光球和刚才一样开始结晶。
  结晶成海胆的形状,就像融入空气中一般,消失无踪。
  阿湿波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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