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想破体而出,挤压着因果已不再是肉体的肉体。
“我是拥有着你想要的姿态,存在于这里之物。”
那存在之物对因果说道。
因果即是因果本身。
纯粹的单一存在。
“汝为何人?”它静静地问道。
被问到时,双人就此分裂。
他有了答案。
卡在体内的东西,撕扯因果的肉体,撕裂喉咙,粉碎骨头,化为答案迸出体外。
迸出后,化为个体。
当那阵冲击离去时,因果充盈着宁静的虚空。
答案就在那里。
不,他自己就是答。
如果自己就是答,只要报上自己的名字即可。
答案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就是我。”双人回答。
“我就是我。”因果回答。
“我就是身为我的我。”他大叫。
“汝为何人?”它再问。
“我是栖宿在空间之家的时间。”因果答。
“汝为何人?”
“我是栖宿在时间之家的空间。”
“汝为何人?”
“我是栖宿在答之家的问。”
“汝为何人?”
“我是栖宿在问之家的答。”
“汝为何人?”
“我是栖宿在业之家的缘。”
“汝为何人?”
“我是栖宿在缘之家的业。”
双人流畅无碍地回答。
问停止发问。
“双人啊,你的回答无误……”
衔尾蛇说道。
“尽管用语完全不同,但答案本质相同。”
双人明白。
明白自己已回答了问。
因为他完全可以理解衔尾蛇说的话。
说出答案的因果,体内浮现一股近乎欢喜之情。
但是,身为双人的因果也是问。
体内拥有业的阿湿波,是问。他是体内拥有业的缘,同时也是问。
是处在无垠的沙漠中央,不知该往何方的问。
想到这里,因果明白自己正站在沙漠中央,与自己的存在对峙。
那是兽。
那是拥有人头的狮子。
那是拥有狮子身躯的人类。
因果处在无垠的沙漠中,静静与那个存在对峙。
那头兽坐在沙地上,静静俯视着因果。
一头巨大的兽。
尽管它的头在因果的正上方,但它的尾巴却隐藏在地平线的远方,无法窥得。
“我是混沌。”兽对因果说道。
因果心中充斥着不安。
他心想,此刻自己正要和奥永的第二个问对峙。
因果开口。
“名为混沌的兽啊。我现在即将面对奥永的第二个问是吗?”
因果问。
“没错。身为双人的因果。”
“请您告诉我,我若是回答出第二个问,苏迷楼会变成怎样?”
“不会怎样。”
“这是什么意思?”
“苏迷楼不会消灭,也不会存在。”
“我不懂。”
“双人啊。身为双人的因果啊。苏迷楼,以及你知道的一切,和不知道的一切,都存在于我混沌体内。所有空间、所有时间,都存在于我混沌体内。换言之,你所知道的苏迷楼这个空间和时间的一切瞬间,都存在于我混沌体内。同时,苏迷楼不存在的一切瞬间,也存在于我混沌体内。在我混沌体内,问某个特定事物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事。不论它存在与否,这两个答都还是存在。你已来到一处超越因果现象地平线的场所。苏迷楼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你都可以获得你所期望的答。已答出第一个问的你,应该能明白才对。”
“嗯。我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因为过去的所有时间和空间都在此重叠。这里存在着现在的所有空间。这里存在着未来的所有时间与空间。”
“兽啊,我明白。”
“换句话说,双人啊、因果啊,如果你问在你之前有几名阿伽陀造访过此地,也同样没有意义。因为我能说,没人造访过这里,也能说已有无数个阿伽陀来过……”
“也就是说,当初阿尔哈玛德来到这里的瞬间,我也可能在场。”
“没错,因果啊。你可能是阿尔哈玛德本人。也可能是其他人。你有可能成为你想要的任何事物。”
“哦,兽啊。我明白你话中的意思。”
因果抬起头,站在兽面前。
因果体内有业。
有螺旋收藏家。
有岩手的诗人。
“兽啊,我是为了回答你的问,而来到这里。”
“双人啊。我是混沌,同时也和站在我面前的任何存在相同。所以我也是你。我向你提问时,那也是你在问你自己。我存在的模样,还有这里的风景,全是你自己所创造……”
兽说。
因果询问兽,那第二个问是什么。
因果询问兽时,野兽同时向因果提出那个问。
“有个生物早上四只脚,中午两只脚,晚上三只脚。它是什么?”
野兽提出第二个问。
因果在被问到的瞬间,他知道这答案就存在自己体内。
“那就是我。”
身为双人的因果回答道。
“那是演化。”
因果答。
“我是演化。”
因果望着野兽,静静地回答道。
“我来到苏迷楼时,是四只脚的阿伽陀。这就是早上四只脚。途中,我变成两只脚。这就是中午的两只脚。后来身为双人的我,来到苏迷楼顶点,最后取回了业。身为双人的我和业——这就是晚上三只脚的意思。”
“没错。”
“第三只脚,同时也是般若——亦即通往觉醒的智慧。”
“没错,因果。这么一来,你就对本质上相同的第二个问,做出本质上相同的第二个答了。而这两个问和两个答,本质皆相同。”
“是的。”
“汝为何人?只要发现这个‘汝’,指的就你自己,它就带有成为答的性质。汝的确指的就是你自己。第二个问提到,早上四只脚,中午两只脚,晚上三只脚的生物,指的也是你自己。你的确就是演化。”
“而演化的我,就是法。”
“没错。是你,是演化,也是法。”
“我是我,是演化,是法,是无常。你是这世上的万物,是一切行动之物。一面移转,一面改变形体和样貌之物。”
“换言之,草、花、虫、云、宇宙,以及万物,皆由此法一以贯之。亦即诞生在这世上的万物,以及今后将诞生的万物,都囘此法的具现。草、花、虫、云、宇宙,以及万物,都是此法,同样的,你也是此法。”
兽说。
时间因业而在空间中流动,空间因缘而在时间中流动。
时间与空间为相同之物,业与缘也是相同之物。
宇宙借由螺旋力而轮回转动的声音,听起来轰轰地震耳欲聋。
宇宙轮回转动的无声静谧,仿佛静静渗入体内。
“兽啊……”
因果静静朝那身为兽,同时也是他自己的存在唤道。
不知何时,近似灵光的光芒,从因果那不再是肉体的肉体中满溢而出。
“身为因果的如来啊,什么事?”
“你是我。”
“没错,觉者。”身为因果的兽说。
“你是获得答的问。是开在原野上的花。”
“我是开在原野上的花。”身为觉者的如来说。
觉者与兽的存在,开始缓缓相互融合。
“觉者啊,开在原野上的花啊,我希望你回答一个问题。”兽向觉者问道。
不,这时候,已不再是谁问谁了。
兽问兽。
觉者问觉者。
“开在原野上的花幸福吗?”
询问时,已有了答案。
在询问的瞬间,答案自然而生,问就此化为答。
开在原野上的花已有了答案,所以不会问。
那里已没有问和答的存在。
两个身影合而为一,光芒静静充斥着虚空。
注1〔编注〕摩诃为梵语Maha,意即“伟大的”。
注2〔编注〕Veronica didyma var. lilacina,日文名“犬の阴囊”,玄参科(Scrophulariaceae)越冬生植物。
注3〔编注〕石竹科(Caryophyllaceae)繁缕属(Stellaria)植物的总称。
注4〔编注〕鞘翅目(Coleoptera)虎甲虫科(Cicincelidae)的总称,日文名“斑猫”,或指Cicindela japonica(日本虎甲虫)的日文名称。
注5〔译注〕宫泽贤治自创的名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世界。语源来自“岩手”的旧称I hate。
注6〔编注〕梵文为Vrtra,早期吠陀神话中就已经登场的阿修罗神族的巨蛇那伽(或巨龙),其名意为“掩盖者”,是旱灾的神格化。
极之螺旋
因轮之连结
隔日白天时,螺旋收藏家的尸体被人发现。
地点在二荒大楼屋顶。
发现者是二荒大楼的窗户清洁员。
二荒大楼的玻璃窗清扫工作,是由装设在吊篮上的自动清扫机,从屋顶逐层往下自动进行的。
只有在窗户上沾有特殊脏污,或有特别案例时,吊篮上才会载人。
平时都只有一名机械操作员会到屋顶上去。
就是这个人发现螺旋收藏家的尸体。
很怪异的死法。
在东京都内数一数二的高楼屋顶,出现一具坠落而死的尸体。
附近没有比二荒大楼还高的大楼。不仅大楼,这附近也没任何比二荒大楼更高的物体。
可是,为何这里会有个坠落而死的尸体呢?
他看起来只可能是从高处坠落而死。
因为就像在告诉别人自己是坠落而死似的,螺旋收藏家以自己的尸体为中心,血肉、脑浆往四周飞溅。
他似乎是脚部先落地,大腿骨骨折,从底下往上刺破内脏,直刺进肺里。
人从非常高的地方坠落,撞向地面时,身体就会变成这样。
他的尸体右拳紧握,牛俯卧在地。头部有一半撞碎,但脸部几乎没任何损伤。
不可思议的是,他脸上似乎还挂着微笑。
但问题是:他从何处坠落?
虽然有可能是飞机或直升机飞越二荒大楼屋顶时,他从其上坠落,但已知前一晚没有飞机或直升机飞过这附近。警方也针对从热气球或飞艇坠落的可能性展开调查,但结果得知昨晚也没热气球或飞艇飞过这附近。
从尸体的外衣口袋里,找到《春与修罗》这本诗集的文库本。
死者似乎多次反复翻阅,封面破破烂烂,书角皆已磨破。
书里的书名页上,以褪色的蓝色墨水写了几个字。
上头标示的,是十五年前的日期,写着一对男女的名字。
三岛草平先生 高村凉子
得知此书是名叫高村凉子的女性送给名叫三岛草平的男子的,因而从中明白这具屋顶死尸的身分。
三岛草平,三十八岁。
他就是死在屋顶上的男子。
职业是摄影师。
从解剖结果中得知,这位螺旋收藏家罹患胃癌,而且癌细胞已转移至全身多处,顶多只剩两、三个月的寿命。
但没人知道男子为何会采这种死法。
另一件古怪之处,是他右手紧握的东西。
检察官打开死者的右手查看,发现他握着几粒稻谷。
是尚未脱壳的稻谷。
饱满重实的稻谷。
在尸体手上的文库本中,夹着一张照片。
是一名男孩压在一名女孩身上,像要保护她的照片。
一对兄妹的照片。
两人被子弹贯穿时的照片。
被子弹贯穿时,男孩以强力控诉的眼神,望向镜头。
根据一名了解螺旋收藏家过去的摄影师友人所提供的证词,得知这张照片的由来。这张照片曾经被复制,刊登在日本和国外的报章杂志上。
螺旋收藏家的尸体后来被火葬,埋在他故乡一处临海的墓地。
果轮之连结
宫泽贤治倒卧在早池峰山群的三荒山上,在九月十六日被人发现。
发现他的人,是两名入山采山菜的当地人。
贤治倒卧在一块大岩石前,失去意识。
尽管那两人一再叫唤他,他还是没醒来。嘴边留有吐血的痕迹。
人们从贤治身上的记事本得知他的身分,旋即将他途回位于花卷的自宅中。
原本理应躺在床上的贤治,在前一晚消失踪影,当时家里的人正四处搜寻他的下落。
贤治在隔天九月十七日醒来。
那天正好是花卷的岛谷崎神社举办祭典的日子。
醒来的贤治,对自己为何前往二荒山一事只字未提。
祭典持续进行三天。
是庆祝丰收的祭典。
该年三月,三陆海岸发生大海啸,但那年秋收,却创下岩手县有史以来最高的稻米丰收纪录。产量破一百三十二万石,是大丰收的一年。
祭典那三天都是好天气。
贤治醒来的祭典第一天,附近的农民和孩童都来到街上,还有神轿游街。
已能下床起身的贤治,一度来到户外,置身于祭典的喧闹,乐在其中。
隔天十八日,贤治观赏祭典的舞蹈。
到了祭典的第三天,十九日。
入夜时分。
贤治说神轿离开旅屋,拂晓返回神社时,他要去参拜,就此外出。
夜气冷冽,降下夜露。
母亲担心天冷,向贤治叫唤,但贤治不为所动。
有几名认识贤治的人出声叫唤他。
其中一人让贤治看一株结实累累的稻穗,说是他田里结的稻子。
贤治握着稻穗,站在人群中。
神轿接近。
热闹的祭典。
当神轿正准备从贤治面前通过时,突然有人从背后叫他。
“喂……”
是个男子的声音。
这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他只觉得听起来无比怀念。
贤治回身而望。
在人声喧闹中,不知道是谁在叫唤他。
“这祭典真棒。”那声音说。
“这祭典真棒。”贤治答。
“看起来真的很快乐……”
“花卷村今年的秋收很不错。”贤治说。
对方似乎发现贤治握在手中的东西。
“那是称穗对吧?”
“是的。l
“很棒的稻子。”那温柔的声音说道。
“这稻子会再次落土,结出新的稻子。”
“是啊。”
“我也想成为落土后还能结出新稻子的稻谷。”贤治说。
“真不错……”那声音说。
沉默了片刻。
“可以分一点稻子给我吗?”那声音说。
“好啊。”
贤治从称穗里取出稻子,放在手中递向前。
一股柔软、哀伤,而又温暖的力量,从贤治手中接过它。
神轿的喧闹,缓缓朝前方远去。
像往自己内部远去般,贤治竖耳细听。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那声音说。
“可以。”
贤治抬起头。
那声音战战兢兢,吞吞吐吐,犹豫再三,最后终于开口问道:
“人……”
“人?”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
贤治突然明白这个提问的含意。
这声音,是会和他一起经历漫长之旅的那个人。
贤治眼中猛然热泪盈眶。
“哦,你也是从那漫长的修罗之路走来吗?”
那声音的主人好像点了点头。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声音再次问道。
贤治知道答案。
他再清楚不过了。
“当然可以。”贤治回答。
“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吗?”
那个人吞吞吐吐地再次问道。
贤治心里明白。
得清楚向那个人传达他知道的答案。
贤治以极其温柔的目光,探寻那个人的存在。
可以的——
他向那个人的灵魂,传递这清楚明白的答案。
“当然可以!”
为了传递给那个人,贤治清楚地朗声应道。
有几个人转头望向贤治。
仿佛从人群中传来一声放心的深沉叹息。
就像那个人露出莞尔一笑。
接着,再也没听到那个声音。
贤治一直身处于祭典的喧闹中,直到晚上八点。
隔天二十日一早,贤治在自家与来访的农民聊天。
之后他呼吸困难,高烧不退,还咳血。
那个人离开后,贤治以毛笔写下雨首短歌,作为绝命诗。
医生赶来,诊断是急性肺炎。
可能是昨晚的寒气令他身体吃不消,他的病情急转直下。
那天傍晚,农民为了设计肥料的事前来看他。
贤治从床上起身,换上衣服,走下楼梯,足足跪坐了一个小时,讨论肥料的啊。
之后,弟弟清六扶贤治上床。
“灯好暗啊……”
视力衰退的贤治在病床上说道。
当天晚上,清六一直陪在他身旁。
隔天二十一日,上午十一点三十分,贤治严重咳血,病情急遽恶化。
这时,贤治朗声诵念的声音,从二楼传向一楼:
“南无妙法莲华经!”
家人奔上二楼,贤治在床上严重咳血,面如白蜡地诵念着《法华经》。
贤治吩咐遗言,要发行一千本《法华经》,分送知己,并在书中附上这么一段文字:
“我这一生的工作,就是将这部经文途到你手上,愿你在接触书中的佛教思想后,能就此步上无上道。”
“我明白了。你真是伟大啊。”
父亲说完后,下楼而去。
贤治微笑着对一旁的清六说:
“我终于得到爹的夸赞了。”
最后只有母亲留在一旁。
贤治从母亲手中接过水,像之前敏子那样,津津有味地喝着水。
之后贤治以双氧水擦拭手和身体。
正当母亲站起身想下楼去,让贤治好好休息时,贤治的呼吸起了变化。
“贤治。”
母亲回身而望,那沾有双氧水的棉花就此从贤治手中掉落。
当时是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一日下午一点三十分。
方圆十里内,稻熟结实桑,稗贯,非独享,庆典连三日,日日艳阳天。
久病日无多,舍将死之命,投身丰收中(注2),欢乐莫甚此。
这是宫泽贤治的两首绝命短歌。
注1〔译注〕宫泽贤治出生地花卷町所属郡名。于平成十八年(2006)并入花卷市,稗贯郡消失。
注2〔译注〕另有投身法华经之意。
阿吽
阿私陀仙人在白天休息时,望着眼前满心喜悦,身穿洁净服饰的三十诸神与帝释天,恭敬地拿着衣服,赞叹不已。
看诸神雀跃之色,阿私陀仙人恭敬地问道:
“为何诸神如此满足欢悦?
“为何他们手持衣服,四处挥舞摆弄?
“即便是昔日与阿修罗交战,诸神战胜阿修罗时,也不像现在这般喜溢眉宇。诸神是看了何等罕见之物,而如此欣喜呢?
“他们歌唱、奏乐、手舞足蹈。我想向居住在须弥山山顶的诸位请教。尊贵的诸位啊,请马上消除我心中的疑惑吧。”
(诸神回答道)“无上至宝的菩提萨垂(菩萨;未来佛),为众生利益安乐,已降生人世。诞生在释迦族村的蓝毗尼园。
“所以我们无比欢欣。
“他是众生最高者,如同牡牛之人,众生中最高位之人(佛陀),不久将会在名为仙‘人(聚集之所)’的森林中转动法轮。如同凶猛的狮子战胜百兽而吼啸。”
仙人听闻(诸神的)声音,急忙降临(人世)。当时他走近净饭王的宫殿,坐下朝释迦族的人们说道:
“王子在哪里?我也想见他。”
于是释迦族众人抱来孩儿让阿私陀(仙人)观视。——仙人看到孩儿那尊贵的容颜,宛如精于使用熔炉的铁匠所打造的黄金般,金光灿然,散发幸福光辉。
看见那像火焰般耀眼,如同天际的星王(月亮)般圣洁,好似远离浮云照耀大地的秋日般明亮的孩儿,欢喜顿生,心中无限喜悦。
诸神在空中撑起一把有众多骨架及上千颗圆轮的伞盖。并以黄金握把的拂尘上下扇动(其身体)。
但看不到手持拂尘及伞盖之人。
阿私陀这位结着发髻的仙人,喜不自胜地抱着婴儿。那婴儿头上撑着白伞,身上披着白色毛毯,宛如一具黄金饰品。
通晓面相和咒语(吠陀经)的阿私陀,怀抱那释迦族牡牛(般健壮的孩儿),检视(其特殊面相)后,打从心里喜上眉梢高声道——“此乃无上之人,众生之最高者”。
这时,仙人想到自己的未来,抑郁寡欢,湾然泪下。释迦族人见仙人落泪,纷纷问道:
“我们的王子日后会有什么阻碍是吗?”
仙人见释迦族众人愁容满面,说道:
“我认为王子未有不吉之相。他日后也不会有阻碍。王子绝非凡庸之人。请多注意。
“王子日后应该会有极高领悟。他将目睹最高之清净,体念众生,悲天悯人,转动法轮。其圣洁之行迹,将流传四方。
“但我在人世之时已不长矣。(在王子开悟前)途中我恐怕不存于世。无法听闻此无上之人说法。所以我才懊恼、悲叹、难过。”
这位清净的修行者(阿私陀仙人)令释迦族人感到极大快乐后,就此离开皇宫。
佛陀语录“经集” (岩波文库)
取自 那罗迦 六七九~六九五
中村元译
《吞食上弦月的狮子》 完
后记——
为了下个螺旋的轮回
终于写完《吞食上弦月的狮子》了。
真是无限感慨啊。
对世人来说,这肯定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我来说,却觉得像是做完一件很了不得的大事。
昨晚我在东京完成这项工作。
然后在深夜直接搭计程车赶回小田原,今天一早醒来。我先发了一会儿呆。感觉仿佛先前紧绷在我体内,宛如灵魂之类的东西,离开了我的躯壳,不知所踪。
写完这篇后记后,我才逐渐明白,那是一趟漫长旅行告终的安心感和落寞感。
在替《吞食上弦月的狮子》书写最后补足的部分时,我喜不自胜。写作真的是快乐得不得了的事。
它确实是件辛苦的工作,但因为我明白这篇写了将近十年的故事,已逐渐接近尾声,所以我在写作时,内心某个角落一直有个声音在低语着:
加油吧,就快结束了。
就要结束喽。
连参加朋友婚宴的续摊、再续摊时,我还是在角落边的桌子上不停地写这最后的结局。
到了这个阶段,不论我人在何方、身在何处,一样振笔疾书。管他是饭店的房间、自己的工作室,还是PUB里的桌子,都无所谓。已经好久都没有这种乐在工作之中、无法抑制书写冲动的感觉了。
我就像个新手般写着。
前一天我在饭店里睡觉时也是,到了清晨四点半,因为非常想接着写出后续,尽管没睡饱,依旧点亮了灯,回来认真写着《吞食上弦月的狮子》。
这十年来,故事会多次中断,甚至多次想就此停笔,如今都宛如不会发生过似的。
之所以能一直持续下去,是因为每次面临瓶颈时,我都能得到解救。是宫泽贤治的诗、几位好友、几位人士的过世,以及这故事本身解救了我。
我明白这种故事,只有我能写。不管怎样的作者,在写故事的过程中,都会有这种体验吧,但这个故事给我的感觉特别强烈。
*
这是探讨上天的故事。
是只有我能写的故事。
先前多次想中断这个故事时,我在心里想,要是有哪个作者比我更适合写这个故事,我希望能交给对方继续写下去。这也是为了这故事着想。
故事本身不能挑选书写它的作者,对这故事来说,是幸也是不幸。想让一部蕴藏强大向量的故事诞生这世上时,有些作者本身无法跟上那向量所拥有的能量。
但这时候,可以取代这名作者的人,并不存在于这世上。
对《吞食上弦月的狮子》这部故事来说,我就是宇宙独一无二的作者。
这是探讨上天的故事。
这故事只有我才能写,而且这样的故事我可能再也写不出来了。
若问我现在有什么不安,那就是我梦枕獏这个作者,是否真是适合书写这故事的人。
至少此刻梦枕獏这个作者已几乎用尽全力。
因此,不论这故事会得到何种评价,对当下的梦枕獏来说,它都会是正当的评价。
在我这名作者现有的状况下,已对这部故事投注最大的努力。
这几年来,我之所以勉强像个流行作家,都是因为有“这部《吞食上弦月的狮子》是我写的呢”这个念头在支撑着我。
《吞食上弦月的狮子》当初开始在《SF MAGAZINE》上连载时,我心中有个欲望。
我想借由这个故事,扭转之前梦枕獏被人贴上“传奇暴力”标签的形象。
停止写“传奇暴力”,改写和它并行且拥有不同向量的故事,以此撕下贴在梦枕獏身上的标签。
对象是我自己。
这个尝试相当有意思,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以这种念头写下的作品有《扬风满街》(实业之日本社)、《因月亮召唤而来自大海》(广济堂出版)、《阴阳师》(文艺春秋)、《香鱼师》(讲谈社),以及《幻花曼陀罗》(讲谈社)和《光之博物志》(小学馆)这两本摄影集。
原本并不是因为先有这样的念头,才创造出前述这些作品。是因为先有想写的故事,以及故事画面,想透过这些故事创造出足以和“传奇暴力的梦枕獏”分庭抗礼的向量,在多少带有一点商业考量的意味下,调整写这些故事的时间和场所。
在这些故事中,《吞食上弦月的狮子》是最早写下第一行字的,却是最后才完成的故事。
不管再怎么写,始终看不到结局,原本预定只有五百张原稿纸,但当中经过多次中断,最后成了超过一千张原稿纸的故事。对这故事来说,能得到《SF MAGAZINE》这个发表的场所,实在幸福之至。如果是一般小说杂志的连载,能不能容许写作步调任性到这种程度,都还是问题。更重要的是,连让不让我写这个故事都很难说。
如今写完后回头一看,那个写“传奇暴力”的我,还有写这个故事的我,其实都是同一个作者——此刻的我深有所感。
结果,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一直都想写探讨上天的故事。
*
这部《吞食上弦月的狮子》,原本应该在一九七九、一九八〇年,亦即距令六、七年前,在未会发表过的状况下出单行本。
后来因为诸多因素,才一直延宕至今。
最主要的原因,是梦枕獏这个作者的水准无法跟上创造出这个故事的构想所具备的水准。
另一个原因,是在写这部故事的过程中,我被卷进“传奇暴力”的漩涡中。有一方面也是我以职业作家的身分,自己投身进入这个漩涡。不过,一位作者若只有一个面向特别突出,就算这是一种气势,从长远的眼光来看,也不算是一种好现象。
身处在“传奇暴力”的漩涡中,我努力想取得平衡。
这个故事中潜藏着取得平衡的向量。
换言之,若用这个故事的风格来形容,就是一种试图让梦枕獏这个作者拥有维系世界平衡之双螺旋构造的行为。
但写完后回头来看,这部故事已不归作者所有,而是归属于故事本身,一切是如此理所当然。
*
这是拥有双重构造的螺旋故事。
是蕴含坚持的一部故事。
透过坚持,投注其中的能量超越作者的意图,化为一股不明所以的魄力,弥漫在整部故事中,那正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