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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度庐之鹤-铁五部曲-第4部《卧虎藏龙》

_27 王度庐 (现代)
  “那大门口为什么不许我去呀?” 婆子丫鬟都说:“少打听!”傍午时便又有几辆车出来了,车都垂着帘子.看不见车里的人,出了胡同就往东走了。猴儿手猜出这必是玉娇龙出去拜客,就在车后面跟着走。
  车走在大街上,街南有一家酒楼,酒楼上有一人推开窗子正高唱道:
  “天地冥冥降闵凶……”猴儿手看见是罗小虎,他疾忙向他努嘴眨眼。就见楼上发下来几枝弩箭,全都射在车棚子上了。街上立刻大乱,罗小虎下了酒楼,骑上他的马,回身又射了几箭就走了。猴儿手也提着篮子,赶忙跑进了一条小胡同。
  这件事可真闹大了.街上、茶馆、酒肆中又纷纷传说起来。德啸峰听了信儿,疾忙命人找来刘泰保,叫他去拦住众人,尤其要监守住罗小虎.他说:
  “十天之内,无论是谁,都不许轻举妄动,否则我就不认识他!”
  刘泰保唯唯地答应着,疾忙去找史胖子,可是史胖子却说:
  “今天一早,罗小虎来跟我借马,我就到我寄存马的地方,把马牵来给他了。他出去闯了祸,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我看大概是不回来啦!”又笑着说: “咱们为这件事都是瞎奔忙,其实鲁府丞跟咱们没仇,玉娇龙跟咱们又没交情,咱们管不管都不要紧,只是罗小虎,咱们别耽误了人家的好事呀!”
  刘泰保看出这个胖子太坏,罗小虎一定是他给放出去的,并且还是他给出的主意。刘泰保虽然着急,但也没办法,只好跺脚说:
  “这么一来,我可又得留胡子啦!谁不知道那家伙是我的朋友呀!”史胖子却只是笑。当夜鲁宅戒备得更为严紧。
  事过三日,众人无计可施,刘泰保这时忽发奇想,他想:如今各路英雄齐聚于此,文的武的谁都不在我以下,可是都无法找着玉娇龙,原因就是夜人鲁宅并不难,可就是不知她住在哪间屋。我要是出一奇计,无论哪天.我去跟玉娇龙见了面,问清她现在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为什么要怕鲁君佩,然后再想法跟她要过来青冥剑,反正她也用不着了,那样一来,我这风头得出得多么大?谁都得佩服我!一辈子都可以拿它向人夸口了。
  刘泰保将此事跟他的媳妇商量,蔡湘妹立时又去找了李二嫂,现在,蔡湘妹已把她的用意都跟李二嫂说明了。李二嫂的丈夫在鲁府打杂,他也知道邱府中现在住着一位李慕白,是江湖大侠,贝勒爷的好朋友,来此也是为玉娇龙之事。他觉得玉娇龙的事是早晚要闹穿的,刘泰保必能得胜.将来还许升官发财呢!所以他们夫妇很乐于为刘泰保夫妇帮忙。当下李二嫂又打扮了一下,就带着蔡湘妹到了她的娘家。
  李二嫂的娘家住西城,离鲁宅不远。非到二更天她娘家哥哥才能回来,衣裳里总是藏着些米面、鸡丝、肉片、海参等等,白天只有媳妇在家,连饭都不用做,最欢迎人家找她来摸牌。如今她的小姑带着腆着肚子的蔡湘妹一来到,她们就凑了个手,拉来街坊的一个聋老太太,于是就一边摸着纸牌,一边谈着闲话。蔡湘妹就由这妇人的口中套出些鲁宅近日的情形,这妇人又说:
  “我们当家的也不愿干啦!求刘嫂子跟您房东说说,叫他上铁府伺候去吧!我们也搬家,咱们姊妹就能天天在一块儿啦,也省得我整天闷得慌,越闲越懒!”
  蔡湘妹说:
  “大哥在鲁宅的事儿不是很好吗?”妇人打了一张“幺鱼”,说:“好什么?现在都快累死啦!弄来好几十个官人.都是顺天府跟外城御史衙门的,都得在这儿吃饭,晚上还得预备夜宵,馒头一蒸就是四五笼,还不够吃的。厨房就是三个人,多一个也不添,快累死啦!”说着又吃了一张“九梭”。
  蔡湘妹也看着牌,口里却说:
  “不是听说那儿的新少奶奶病也好了吗?亲友们都常去看,下人们总可得些赏钱?”
  此时,李二嫂和了牌,那妇人就摔着牌说:
  “赏钱倒是有点儿,可是那顶什么?时时还得着一把汗。晚上,是房上都有人打更,官人们一夜不睡觉,看得那么严,可是门灯还丢了,大门上也叫人扎了几个窟窿。听说是现在邱小侯爷跟他们作对,他们哪斗得了呢?那位少奶奶,就是有名的玉娇龙,简直是一个惹祸精!早先,新房四面挡着红布,除了毕妈妈跟两个丫头,谁也不许进去,端进去的菜可也有人吃。大概都叫毕妈妈她们吃了。那屋子本来就是一间空屋子,哪儿有什么病人呢?”
  说到这儿她又后悔失言,便悄声说:
  “您可别在外头说,说出来可就不得了!鲁少爷那天把家人叫齐了,每人赏了二两银子,并嘱咐说,无论是谁,只要向外人多说一句话,造一句谣言,立刻就抓到顺天府去打板子!”
  蔡湘妹说:
  “我不能向外人去说,我们当家的现在也不管他们这件事啦!早先我们是奉铁府之命才管的,现在又不在他们那儿教拳啦,谁还愿意因他得罪人?可是……”她又边抹牌边问说:
  “到底是真病好啦还是假病好啦?现在别是个假玉小姐吧?”
  妇人点头说:
  “是真的!不假,可是回来得也真怪!那天前半夜还没有什么动静,第二天可就听见那屋里有人嚷嚷,又叫又骂,鲁少爷也发脾气。待了一会儿,玉宅的大爷、二爷就全都去啦,大概商量了足有一天一夜,就说是新奶奶的病好啦,就出来见人啦。可是,您听明白了,少奶奶的病好了,少爷可不敢跟她挨近,天一黑了,就把少奶奶搬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睡,少爷却坐着挡得挺严密的车,去到朋友家里睡觉去。”
  蔡湘妹惊讶地说:
  “这是为什么呀?”
  妇人说:
  “为防贼呀!鲁少爷现在有一个军师,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子.南方人,官人们背地都叫他诸葛亮,这些主意全是他给出的。他说邱小侯爷手下有飞檐走壁的人,又因为玉小姐有外遇,那男的就是个飞贼!”
  蔡湘妹说:
  “玉小姐既然有本事嘛,现在怎会这么听他们的话?”
  妇人摸了一张牌,又打出去一张,撇着嘴说:
  “有什么本事?外边说她如何如何,那全是谣言,她过门儿那天就让强盗给抢走了,这倒许是真的,如今又叫鲁少爷给设法找回来啦!我虽没见过她,可是听说腰细得连一阵风儿都禁不住。前两天还有时闹点儿脾气,打毕妈妈、骂人.这两天乖乖儿的,白天只出去看看亲友。那天又出了事儿,她那个野汉子在街上一家酒楼上往下射箭,她在车里差一点儿没受伤,贼骑着马跑啦,也没捉着。晚上,她就在老妈子的屋里睡……”
  说到这儿她忽然又翻了脸,向她出了嫁的小姑子说:
  “下房儿在里院,三间房子是老妈子跟丫头睡,有个套间儿,一到晚上鲁少奶奶可就搬进去。屋里连根绳子也没有,恐怕她上吊。外屋里睡着八九个人,是为看着她,怕强盗再把她抢走。可是人家屋里全是娘儿们,屋里的事儿又不准跟别人说,您的哥哥在厨房,晚上他又不常在那儿睡,他怎么会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仿佛他看见了似的?他要不是跟哪个丫头婆子有一腿才怪!那天他还舐着脸跟我说呢,说邱少奶奶那天打架来还带着个小老妈,那小老妈比他们宅里的焦妈还强,我想他跟焦妈一定勾搭上啦,不然他哪会知道这些事呢?”
  李二嫂说:
  “你也别多疑心,得工夫我问问他,劝劝他就是了!” 于是这个妇人掀起了醋波,叨唠不休,无意中又吐露出鲁宅的许多秘密。蔡湘妹喜不自胜,摸了不到十把牌,输了不到两吊钱,她就推说身子重,精神不好,就回家去了。
  此时刘泰保正在家中睡觉,蔡湘妹把他叫醒,就笑着低声儿说出了所探来的事儿。刘泰保一听,就跳起来一拍胸脯,说:
  “好啦!临潼斗宝我第一,把他们李慕白、俞秀莲、史胖子全都踢到一边去,让我来出头!这回我也得洗洗三败之辱,做个顶尖的大英雄,并且还得给我岳父雪恨!今天晚上.我就马到成功!”
  蔡湘妹指着他说:
  “你立时就吹牛!没你媳妇,你也办得了这件事儿?”刘泰保摆手说:
  “别让旁人知道!将来我一定给你道谢!”蔡湘妹哼了一声,说:
  “还谢什么?今儿晚上办漂亮一点儿,别泄气就得啦!” 刘泰保忙给媳妇作揖说:
  “我求你先说点儿吉祥话!”
  少时,俞秀莲自德家回来,刘泰保却把那些话一字不提,并向他媳妇直使眼色。他坐立不安,心里仿佛揣着个弹簧。俞秀莲也没说她今天从外面听来了什么事,她只说杨小姑娘报仇的事现在是不用发愁了,大约不必远往河南就可以把仇报了,只是刻下还得斟酌。
  刘泰保对这件事倒是不怎么关心,他只问:
  “李大老爷怎么样?莫非对玉娇龙的事他就永远这么不闻不问吗?自然这点小事儿,他大侠客也不放在眼里,他现在是讲究刀枪对敌,不愿那么爬房过脊。偷偷摸摸地了,可是他既在这里嘛,玉娇龙又拿着他的九华全书、青冥宝剑。要真是书剑被咱们得了来送到他的手里,他大侠客总也得有点儿脸上无光吧?”
  俞秀莲说:
  “我想他总有办法吧?现在还没到非他出头的时候呢。” 刘泰保心中笑道:等他出头可就晚了!俞秀莲又说:
  “第一是德五哥求他对玉娇龙加以宽容,他本人也不愿与女子争斗,否则玉娇龙必不能生还京师。现在玉娇龙是个安分守己的少奶奶,叫他去逼迫她.他自觉那非英雄所当为!”
  刘泰保说:
  “幸亏还有我们这一伙不是英雄的,要不然,玉娇龙不定怎么暗笑,鲁君佩不定怎么得意啦!”
  蔡湘妹申斥他说:
  “你怎么跟俞大姐顶嘴呀?”
  刘泰保笑着说:
  “我哪敢跟俞大姐顶嘴?我不过是觉着那位李大侠客跟我们的脾气不一样!”
  俞秀莲却微笑着说:
  “不是脾气不一样,是他跟我们的见识不同。连我也恨不得杀死鲁君佩,但他对德五哥说,杀死鲁君佩也无用,玉娇龙所怕的绝不是鲁君佩,不然她当初就不敢跑。鲁君佩的背后必定有个足智多谋的人,那人在暗中布置下了罗网,叫玉娇龙逃不出来,我们也都无法进去!”
  刘泰保吃了一惊,瞧了瞧他媳妇,心说:李慕白确实有点儿心计,他没听人说,竟猜出鲁君佩的背后还有人,可是他绝不知道那背后的人是个花白胡子的“诸葛亮”吧?媳妇也疏忽,刚才为什么不顺便向李二嫂的娘家嫂子探询探询,那“诸葛亮”到底姓什么?住在哪儿?是个干什么的?不错!现在顶是这个人要紧。我今天得单枪匹马。把这老家伙的来历、鲁君佩天天晚上睡觉的地方、玉娇龙的卧房,全都得找出。我还得见着玉娇龙,问明详情,讨要九华全书、青冥剑,再去打一顿鲁君佩,吓吓那“诸葛亮”……这些事一夜之内全都得办完了。不过媳妇又快要生养了,不能帮助我,我这一个人怕真忙不过来。如此一想,他越发待不住,便又向俞秀莲说了些和气话,待了一阵子,他就走了。
  刘泰保身边带着一切零星杂碎,短刀之外,百宝俱全,也不去找谁邀谁。出门时太阳还很高,他就往西城去了。可是沿途上,走一条街穿一条胡同全要遇见几个熟人,有的称呼他刘二哥,有的叫他一朵莲花,有的还说:
  “怎么这两天你不施展一手儿,给大家看看呢?”他真懊恼,心说:不行呀!我这个人太明啦!谁都认识我,我可怎么办这秘密的事儿呀?
  走到西城,看见鲁宅的那个胡同,他可不敢进去,同时又见猴儿手拿着一篮子花儿在那儿蹲着。他赶紧躲开,心中着急地想:这些家伙成天在这儿等着,没人认识他们,他们办事儿可比我方便得多了,到时一定要跟我抢功。他想先到附近饭铺耗耗时候,一拉门,看见里面的座客并不多,却有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脸上刮得很干净,正在那儿吃面,原来是罗小虎。他趁着罗小虎没瞧见他,赶紧转身走开,他吐吐舌头,心说:好大的胆子呀!刘泰保绕过了两条胡同,走到鲁宅的南墙外.又见许多人蹲着围着,不知是在干什么了。刚往近一走,就见史胖子从人群中站了起来,手里拿着签筒子跟烧鸡,他又不得不躲开。
  忽然迎面来了一辆骡车,跑得极快,车帘下垂,不知里面坐的是谁。跨车辕一个戴红缨帽的差人,直用眼睛瞪他,并冷笑着说:
  “少见哪!”他赶紧装成个没听见的样子。车走过去了,他连回头去看看也不敢,心裹却跟让凉水浇了似的,想着:完啦!结啦!这还他妈的怎么出风头呀?
  但是为了回去不叫媳妇骂自己泄气,他不得不豁出去,于是就找了个没人照顾的烧饼铺,用了一顿晚餐,也不敢吃得太饱。跟烙烧饼的人东拉西扯地谈了半天闲话,天色就黑了,刘泰保大喜,这才走出了铺子,又往鲁宅走去。
第十二回 堕计错寻仇竟逢鸳侣请君来人瓮大快人心
2012年8月11日
17:03
  鲁宅今晚防守得益为严密,各宿室中灯光毫无,院中却辉煌得如白昼一般。防守的人也加了,各个都身穿短衣、头盘辫发,看不出哪个是官人,哪个是特雇来的打手,刀枪棍棒、钓竿绳索,一切俱全。下人们都很早地就睡了觉,少爷、少奶奶好像根本就没在家,老爷鲁侍郎本来就有病不能下床,这些事他也管不了。只有鲁太太是连夜不睡觉,她是赌上气了,说: “我倒要看看邱广超他有什么能为?难道他真能放火烧了我这所宅子吗?”
  鲁太太有个兄弟,本宅叫他“黑舅老爷”,这家伙是个武举,有些力气和胆子,他拿着一口青龙偃月刀,指挥着打手们,说: “只要有贼人来,就格杀勿论。要是捉住活的,就施刑问口供,非得把邱广超打趴下不可!”
  就有人说: “舅老爷!这件事跟邱广超没多大相干,其中的原因复杂得很!最捣蛋的还是姓虎的那小子,他也不是专跟咱们,他是另有贪图……其中的详情恐怕只有少奶奶一个人知道!”
  黑舅老爷却说: “若没有邱广超给他们撑腰,他们谁也不敢,邱广超倚仗着是世爵,以为没人敢奈何他。你们想,他都肯派女将出马,来这儿捣蛋,小老妈儿动手就要打人,事先要没有主子的教唆她能敢?干脆,邱广超还不定跟这儿有什么臭事!这儿娶了个少奶奶,简直是娶了个搅家精,君佩是执迷不悟,这要是我的家,我绝不能容留这祸害!”
  在当院他们摆着两张桌子,桌上有茶有酒,有点心,大家在前后院巡逻一回,就来这儿吃喝谈论。这初夏的时令,夜风儿阵阵地吹着,他们倒都觉得“优哉游哉”。
  在里院有三问屋子,宅中都叫它下房儿,丫鬟仆妇都在那里睡觉,现在那里戒备得特别严紧。院中有两只风灯,一点钟之间黑舅老爷要带打手来这儿转三次。房上搁着个灯笼,有两人坐在瓦上,屁股底下垫着锣跟梆子,只要听见前院的更声一响,这两人就抬起屁股抄起梆锣来跟着敲。他们白天都睡足了觉.此时很有精神,大睁着眼四下张望。
  但是他们还是有疏忽,此时刘泰保就如同个刺猬似的,已顺着墙边滚了过来。刘泰保偷偷地溜到了下房门前,用手一摸屋门,门就开了,他手里有拨门的家伙。一溜进屋,就闻得一股臭脚味儿,不知有多少丫鬟、老妈儿都在各铺板上睡觉。院子里的灯光照得屋中一切清楚,他左边看看是四只小脚儿,右边看看是几团头发,呼噜呼噜的鼾声像是打着小闷雷,他心说:我的艳福倒不浅。
  刘泰保看见北墙有一扇板门,知道里面必是玉娇龙隐藏的那个套间。他脚步特别轻地走到临近,刚要拿钢丝去拨门,忽听见身后的屋门微响.他疾忙蹲身,钻到铺板底下,不留神一只手按在了尿盆里,心说:好晦气!只见门缝并没怎么大开,一阵风儿似地就飘进来一个人。这人走得很快,脚步着地极轻,正从刘泰保前面经过,刘泰保看出这人穿的是一双黑绒软底小鞋,心中便吃了一惊。
  这女人到套间的门前一拨,就走了进去,刘泰保探头往外一看,见那一闪的背影带有双刀,便心说:好嘛!我们两口子费了很大的事儿,倒给她辟了路啦!不用说.一定是白天在家里,自己的脸上露出了形色.叫她看了出来.所以就紧紧跟着我来了。我先进来的,她反倒抢了先,好!我倒要听听她跟玉娇龙是善说还是恶说?
  刘泰保从铺板底下爬了出来,蹲在套间的门缝前,侧耳向里偷听。只听屋中大概是玉娇龙问道: “外面还有谁?”刘泰保吓得几乎坐在了地下,他疾忙抽出短刀,却听屋里的俞秀莲说:“是刘泰保!”声音很小。但玉娇龙却并不十分压声,她喳喳地说: “我已然不惹你们了,你们何苦还来逼我?非得逼得我倒行逆施吗?”刘泰保打了一个冷战,心说:不好!要翻脸。 俞秀莲也像是很生气.说: “你混蛋!你不明好歹!五哥五嫂是关心你,怕你在此受委屈。咱们以前的事也不用提了,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可以帮助你,你玉娇龙受这欺辱,自愿忍气吞声,我看不惯,我还嫌你给江湖丢人哩!你的身上没有伤不是?手脚还利落不是?快点儿跟我走!”
  玉娇龙嘿嘿一笑,接着又叹气,并听得咕咚咚一阵脚步声,好像是俞秀莲拉她走,她却不肯。刘泰保怕她们立刻就相拉着出来,把自己撞着,就赶紧又往床底下去钻,不防太慌张,嘣的一声,头就撞着了铺板。有个婆子惊醒了,问了声: “怎么回事儿?陈姐姐!醒醒!你听听!”套间里全无声息。刘泰保在铺底下学了几声耗子叫,这个婆子兢骂道: “这些耗子,也疯了!明儿非得抱个猫来不可!”
  此时外面的梆锣声交了四下,各处应合,这座房上是敲得特别响。院中并有沉重的脚步声,有人大声地说着话。屋里的丫鬟仆妇大概全都醒了,有的娇声伸懒腰,有的低声骂着: “穷吵什么?”有的说: “我做了个梦!”有的又说: “你别压我的胳臂呀!”床板子咯吱吱地响,许多人都翻着身,还有个丫鬟说: “臭虫咬,还不许点灯!”刘泰保在铺底下趴着,心说:可千万别点灯!
  趴了一会儿,窗外的说话声音没有了,铺上又发出了阵阵鼾声.套间里却声音毫无。刘泰保刚要挪动挪动身子,好躲开旁边那太难闻的尿盆气味,忽然见有一人蹲着身拉他的胳臂。他吓了一跳,以为是俞秀莲叫他快走,就赶紧爬将出来。那人又拉了他一下,他仰面一看,原来不是俞秀莲,却是玉娇龙!
  玉娇龙翩然进到套间,门留了一道缝儿,刘泰保就鼓起勇气,蹲着身进了套间。他挺直腿站了起来,就见窗上灯光很亮,俞秀莲已无踪影,一身绸缎的玉娇龙站在自己的面前,相离着很近,就像眼前栽了一棵牡丹似的,扑鼻的香。刘泰保心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又惊又怕,外带有点儿销魂,就拱拱手,悄声说: “小姐!我来也是奉德五爷、五奶奶之托!”
  玉娇龙推了他一把,说:“快从窗户逃走!不许再来!我在此是自己愿意!”
  刘泰保便点头说: “是!遵命!”想了想,又回过头来说: “可是,罗小虎那位大爷我可拦不住他呀!”
  玉娇龙叹了口气,说:“随他便!刚才我已跟俞秀莲言明白了,不叫她再管。我在此随时可以走,谁也拦不住我,我并不怕谁,只是你们不要来搅我。早先的事全是我的错,以后我不再与你们作对,你们可也不必来缠我了!” 刘泰保说: “大家对您全是一番好意:” 玉娇龙点头说: “无论是好意坏意,明天如再有人来,我可就要帮助这里的人了,那时可别说我恩将仇报!”说着将窗户一推,原来这窗户早就动-r:
  刘泰保刚要往外跳,忽听院中有人大声笑着说: “快天亮了!天亮了好睡觉!”
  刘泰保赶紧又蹲在地下,仰脸向玉娇龙摆手说: “这儿不妥当!我还是从外屋抓空儿溜吧!”他站起身来,向玉娇龙又一拱手,悄声说: “玉小姐!年前多次打搅,您不要我的命,就算是恩深德厚。可是我起先也不是成心跟您为难,是因为碧眼狐狸的事儿,又因为敝岳父。”
  玉娇龙叹了口气,说: “我很对不住你的太太,用镖打死蔡九是我一生做过的惟一错事,将来我再设法弥补罪愆吧!”
  刘泰保说: “其实也不要紧!两家既然交手,就难免死伤,再说,我知道小姐绝不是存心要他的命。只是我刘泰保为这些事荒时废业、丢了名声,到现在简直无法在街面上混了。”
  玉娇龙说: “你可以向人说,我在你的手下服了输!”
  刘泰保笑说: “那谁信呀?我来的打算,就是……小姐可别生气,我还是为那口宝剑。小姐如今已成命妇,要那也无用,不如赏给我,我送还铁府,借此谋个差事:”
  玉娇龙摇头说: “那可不行!李慕白来了我也不能够给他,将来还要用它。你快些走!我也没有许多话对你说,刚才我把话都对俞秀莲说尽了.就是求你们走!求你们以后别再来搅我们两家!”
  刘泰保嘻嘻一笑,又把腰挺起来了,他说: “小姐的话说到这里,我可倒要拿点儿搪啦!现在天快亮啦,我也懒得动啦,吃官司、挨打、丢脑袋,我早已置之度外,小姐早先写给铁贝勒的那半封信,我早托给我一个朋友拿着啦,只要我一死,他立刻就能去告衙状替我鸣冤。不是我耍无赖,就是贼来不能空手走,请您快把青冥剑给我!”
  玉娇龙冷笑说: “你别错打了主意,以为我不敢声张吗?以为我真怕你们来搅吗?”
  刘泰保退了一步,两只胳臂往胸前一抱,说: “我想大概有点儿怕!反正一句话吧,我的命,跟玉鲁两家的脸面,玉大人、玉大知府、二知府,跟这儿鲁府丞的官儿,都拴系在一起了!我完了,他们谁也不能不完!”
  此时窗外又有许多人巡逻,眼看已将到了五更,玉娇龙半天没有说话.刘泰保已看出来她很是着急。忽然玉娇龙一回身,从床下抽出来宝剑,交给刘泰保,连声说:“快走!快走!”刘泰保倒吃了一惊,接过剑来手都有些发颤.还恐怕是假,便从身边掏出个小铁钩儿来,往剑锋上试了试,果然应手而折。他不禁笑了,就向玉娇龙请了个安,说: “招小姐生了半天气,可是我也实在没有法子!”玉娇龙就悄声说: “快走吧!小心一些!”刘泰保点头说:“我知道,我怎么来的?”说着喜滋滋、轻悄悄地又走到了外屋。
  因为院中还有人,他不敢即时出去,所以又蹲下,心中暗想:大功告成,回家去先夸示于媳妇,明天再夸示于李慕白、俞秀莲……连秃头鹰都得叫他看看,然后用红缎包裹献还铁贝勒,别教他就以为李慕白的本领大。
  此时.院中的声音已沉寂了,各床上的女人也都睡得很酣。刘泰保伸手由一张铺上拉下来一件粉红色的女人衣裳,大概是丫鬟穿的,他把衣裳披在身上,双手抱着宝剑,先蹲着身去启开屋门,然后直起身往外就走。不防对面的房上有人看见了,就询问了一声: “要干吗去?”他挨着窗户,扭扭地学着丫鬟的样子走路,并作出娇声来说: “我要上茅房去呀!肚子不好啦!”不料房上就喊了声: “有贼!”立时锣声梆声齐起。前院后院都涌进来不少拿着刀棍的人。
  刘泰保抛了丫鬟衣服,疾忙上房,不料房上就有二人抡刀向他砍来。刘泰保用剑相迎,嗖的一声,一把刀就被斩断,他心说:好剑!又抖起威风来要斩断那个兵刃。却不料下面伸来了钩竿子两三根,齐都钩住了他的腿,他就咕咚一声连同几片瓦一起摔下房去,头上又挨了一木棍。打得他眼睛发昏。一个前失,对面又有刀砍来,他疾忙将身一滚,性命逃开了,青冥剑可也撒了手。他想要上房逃走,房上却又有人,四围的刀棍也齐向他递。他手无寸铁,命在顷刻之间,便大喊道: “我一朵莲花把命交给你们,你们可也……”
  这时忽然房上就摔下来了几个人,两旁的人也纷纷喊叫着倒地,一枝弩箭差点儿误射着刘泰保的屁股。就见一条莽汉从房上跳了下来,他一手抡刀,兵刃碰着它就折,一手射弩箭,中了箭的人就惨叫。来的正是罗小虎,他一面乱砍乱射,一面大喊: “刘泰保快走!”刘泰保趁此机会就上房逃命,并喊着: “小虎你也逃吧!”罗小虎却如洪钟一般地喊道:“我不走!我要见见鲁君佩!”
  此时刘泰保逃了命,俞秀莲是早被玉娇龙给气走了,对这些事她灰心不管了.只有罗小虎还在拼斗。他斩断了许多刀棍,射伤了十几个人,但无奈人是越来越多了,黑压压地围满了这院子,将他困在垓心。他一手擎弓装箭,大喊着说: “谁敢进前一步,就小心老爷的刀和箭,老爷绝不逃,快叫鲁君佩出来见我,快,揪他出来!”
  四围的人都站在四五步之外,持枪拿刀地比着他,可是无人敢近前。那黑舅老爷就站在屏门口,高声问说: “你小子叫什么名字?”罗小虎横刀说: “老爷名叫罗小虎,外号半天云。”黑舅老爷说: “那天在玉宅门前射轿子的是你不是?”罗小虎点头说: “在街上射车的也是我!”
  黑舅老爷暴怒着说: “你好大胆!你对官眷施行无礼,拦街伤人,是强盗就该杀!你实说,你怎么认识的玉小姐?”
  罗小虎摇头说: “没甚交情,不过在新疆时,她是小姐我是强盗。有一次我打劫了她,她劝我不可为盗,应当去求功名,我就恭恭敬敬地将她送归,从此我就洗了手,再没别的事了。此次我到京师来,听说她嫁了人,她嫁别人我不管,她嫁鲁君佩我可真生气。大概你就是鲁君佩,看你那黑鸟样儿?着箭!”话音未落,黑舅老爷便应箭而倒。众人便刀枪齐上,罗小虎猛兽似地跳纵着挥舞宝刀迎敌。
  这时忽听前院梆锣声又起,并有人大声嚷嚷着: “又有贼来了!卖烧鸡的胖子!卖花儿的小子!哎呀!原来也都是贼!拿……”人声愈乱,这里的许多人便又跑往前院去助战。罗小虎越发抖起威风来。他一面舞刀,一面大喊道: “娇龙!为什么在这里受这鸟气?快些远走高飞!”只听一片锵锵的刀刃响,受伤人的惨叫声,劈啪的摔瓦摔灯之声.又听有人嚷:“猴儿要放火!快泼水!”“小心!胖子往后院去了!”接着是一阵紧紧的呼哨声,屋瓦乱响,众声又喊叫: “拿!跑了……”
  渐渐地杂乱之声便消降下来,却闻得受伤人的呻吟声更为凄惨。屋里的仆妇丫鬟都趴到铺板底下,动也不敢动。套间里的玉娇龙却芳心如绞,卧在床上不住地痛哭。过了些时天就亮了,鲁宅的更夫多半都中了箭伤,所以连五更也没打。贼人已全都逃走,地下留着些断刀折棍,还有那口青冥剑。有人愁眉苦脸地正在打扫院子,忽见少奶奶满面泪痕,自屋中走出,到院中拾起宝剑又进屋里去了。鲁太太在上房气得直骂。仆妇丫鬟们走出屋来都面如土色,做事也都没有精神,彼此说话声音都很小。
  直到太阳高高地升起,朝烟已散,门外才来了许多车辆,是鲁君佩从别处回来了,有几个人挎刀保护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花白胡子、瘦得跟狼似的老头儿。这老头穿着绛紫色褂子、青缎坎肩,钮扣上戴着一串十八子的香串.腰间系着绸带,上面还挂着眼镜盒跟怀表,他穿着一双皂鞋,头戴青纱小帽,手里拿着一柄折扇,扇面上写的是“阴骘文”。这人弯着腰,背后挂着一条猪尾巴似的小辫儿,被鲁君佩恭恭敬敬地请到里院。就有人在背后朝他努嘴,悄声说: “看诸葛亮还有什么主意?”
  这瘦老头儿站在院中,把人叫来,把昨夜之事寻根究底地问了一遍,他并不暴躁,也不惊慌,只是微微地点着头。上房的鲁太太知道儿子回来了,就把鲁君佩叫到屋里骂了一顿,所骂的话绝不像是一品夫人说的话,并且声音很高,窗外都听得见。就听她说: “这样的媳妇你还要她干吗呀?她不定交了多少个强盗汉子啦!休了另娶就是了!丢脸也是他玉家的姑娘,碍不着咱们鲁家的事儿!这样天天晚上闹,谁也受不了,杀人放火的,咱们这宅里成了战场啦!弄的这是什么事儿呀?我看再闹几天,就是不出人命,咱们这点儿家当也就快抖搂完了!你的差事也就不用干了!我也得死!”
  半天,鲁君佩才愁眉不展地走了出来。走到那瘦老头的面前,他就悄声说: “我想.先叫她回娘家去住几天吧?”
  瘦老头儿连连摇头,拉着鲁君佩就往外院去走,一面走,一面悄声对他说: “你以为把尊夫人送回娘家去住,就万事皆休了吗?你还要防备呀!他们所恨的还是你呀!你既然与他们结下了深仇,非你死,就得他们伤,不然解不开呀!当初我也曾预言过将来的后患,叫你斟酌,你全都不在意,那么已然如此了,中途若再隐忍姑息,迁延躲避,可是更糟,何况我已拟得办法。、你到书房来!”
  鲁君佩紧锁着两道眉,垂着一张冬瓜脸,随着这“诸葛亮”到书房去秘密商议办法去了。少时南城的萧御史也到了,三个人就在一起低声谈话。忽然听人报道: “玉大少老爷来了!”三个人才立时将话止住。
  玉大少老爷即是宝恩,他闻讯来到,急得满头是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先到里院去看了看胞妹娇龙,见倒是无恙,可是容颜惨暗,对哥哥也没有什么话说。鲁君佩对大舅子毫不客气,说话时就撇着嘴,旁边的萧御史说话倒是很谦恭,可是话语之中却带着嘲笑和威胁。玉宝恩脸色一阵白,一阵紫,但却不敢发作。此时那“诸葛亮”已然回避了,玉宝恩在此又坐了半天,方才告辞走了。
  时已偏午,这时京城中铁骑遍走,情势十分严重,茶馆酒肆之中还有许多人围在一起,悄悄地谈论昨晚鲁宅发生的惊人奇闻。这几天常常在玉宅门前抽签卖烧鸡的那个胖子,跟那个卖茉莉花的小子,今天忽然全不来了,有人传言他们是贼,昨夜闹鲁宅的就是他们,可没人晓得他们在哪儿住。刘泰保又没回家,有许多跟刘泰保素识的,此时都避免嫌疑不敢出门了。
  午后有人看见邱广超坐着骡车往铁府去了。当日晚间,神秘恐怖的暮色又冉冉升起。铁府内书房里聚集着几个人,当中坐的是铁小贝勒,眼前放着一盖碗酽茶,旁边是面带义愤的邱广超。德啸峰坐在邱广超的右边,手托着水烟袋,捻着胡子,样儿有点忧烦。玉宝恩是坐在斜对着铁小贝勒的一个小凳上,面容极为惨暗,连头也不抬。
  铁小贝勒说: “事情闹成这样,真不能不想办法了。今天有两个御史递折,参奏世袭靖平侯邱广超收容匪人,纵庇江湖大盗,屡次趁夜往顺天府丞鲁宅中行凶……”邱广超微微冷笑,德啸峰在旁说: “其实他真冤枉!不过是因为他的夫人到鲁家打过一架罢了。正经倒是我,这几天在鲁宅搅闹的人,我都认识!”
  铁小贝勒就向玉宝恩说: “你听,啸峰他都说实话了!他已在我跟前自认结交江湖人,你还有什么不可对我说的呢?”
  宝恩立起身来说: “卑职在外多年.幼年时又未随家父在新疆.十几年来,舍妹的为人如何,卑职实在不能深知!”
  铁小贝勒面有怒色,说: “你若不肯说实话。这件事可就难办了!” 德啸峰在旁就十分着急,直向宝恩使眼色,并悄声说: “你实说了不要紧!”宝恩这才落下泪来,说: “舍妹的为人如何,卑职实不知道。人说她会武艺,曾窃去铁府宝剑,连家严家慈都不知道,或许因管束不严,她又韬晦过深之故。不过有一件事,卑职至今仍有些疑惑。此次卑职入京省亲,中途为大雨所阻,宿于紫微庙中,雨夜遇盗,为侠客所救。半夜女儿蕙子惊呼,说亲眼看见她龙姑姑立于床旁……”宝恩把此事详细地说了一遍,铁小贝勒等人面面相觑,齐现出一种惊佩和惋惜之态。
  铁小贝勒又问到玉娇龙此次是怎么回来的。玉宝恩更为恐慌,就说: “卑职实在不知,只知舍妹病好了,就出来见人了!”铁小贝勒摆摆手令他退去,宝恩就如同一条被人捉住了的鱼又得放生似的,恭谨地向室中所有的人请安行礼,然后急忙着走了。
  铁小贝勒叫得禄进来换了茶,他就叹息着说: “宝恩是个老实人,胆子又小,要教他当着我的面承认他的妹妹是飞贼,他死了也不敢,这其中必有隐情!”于是又命得禄到前院请来李慕白,共同猜测此事。
  李慕白说: “昨夜俞秀莲在鲁宅私自见了玉娇龙,玉娇龙却说不教大家管这件事,否则她就要和大家翻脸了。看她那样子是很忏悔过去,愿意从此做个规矩的妇女,不过又听说她时常哭,而且对鲁君佩的种种侮辱她都甘受,未免又有些可疑。或者她是自有打算,只是时机未到?”
  铁小贝勒默默不语,李慕白又说: “俞秀莲已发誓不再管这件事了。刘泰保昨夜几乎被擒,今天在积水潭他的下处睡了一天,也没吃饭.想是他懊烦已极。只是罗小虎,这几天没人晓得他住在哪里。”
  铁小贝勒震怒地说: “把此人除去,就没有事儿了!你们见了他,叫他快离开京师,否则我要办他!本来大家管这件事儿,只是为使玉娇龙不再恃仗武艺,横行不法。再看半个月.她果然真是定心在鲁家做媳妇。你们就不用再管她了,宝剑我都可以不要。只是罗小虎,因他与你们相识,我才暂时可以网开一面,放他赶紧走,叫他断了想头。他早先是个大盗,如今是个流民,无论如何也跟个小姐配不上,他那样屡次拦街胡闹,我实在不能容许!”
  大家都默默不语,少时便一同告辞。出了书房,几个人又一同到李慕白的宿室去密谈。一进屋,德啸峰就笑着说: “这间屋子才款式呀! 可见贝勒爷待你的优厚。”
  李慕白却摇头说: “我绝不愿在此多住!虽然铁贝勒叫人不要再管玉娇龙之事,但我迟早还是非见她一面不可,只是她在深闺中,使我见不到她。俞秀莲昨日向她询问哑侠的生死和那两卷书的下落,她都不肯实说,可是我相信迟早必定能跟她在外遇到。玉娇龙为人刁毒险恶,鲁君佩纵有手段也绝限制不住她,她绝不能甘心做鲁君佩的媳妇!”
  邱广超仍忿忿地说: “事情完了之后,我要单独对付鲁君佩!”
  德啸峰却从中解劝,主张暂且息事,看看光景再说。德啸峰又谈到他儿媳复仇之事,他说务留俞秀莲在京多住些日,这件事完了,再慢慢商量那件事。又谈了一会儿,天已二更,德啸峰与邱广超就各自回宅去了。
  次日没听说鲁宅再出事,但有人从那里过,看见戒备得仍是很严。又过了两天,除了听说有官人在西城看见了半天云罗小虎,还带着两个喽哕似的家伙,官人追拿没有拿住,就再没有什么事儿了。俞秀莲在蔡湘妹家中住着,心灰意懒,很少出门,刘泰保是气得病了,史胖子、猴儿手又全无下落。李慕白同着孙正礼倒时常在街上走。鲁宅的少爷仍然是晚出早归,他住的那地方极为严密。
  玉宅玉大人的辞官呈子已然邀准,提督正堂换了一位姓包的,听说是铁面无私。包正堂接任以来,宣布要严办城内流氓宵小,因此吓得秃头鹰等人都不敢上茶馆了。玉太太因惊恐、忧虑,病势益重,宅中的人已在预备后事。姑奶奶玉娇龙每天回来望母,听说她忧思倾焦焦,已损了芳颜,由婆家至娘家车辆往来时,都有许多人保护着。
  天气是日益炎热,但轰轰烈烈的一件事情、一件奇闻,至此反倒渐渐冷淡。一般好谈新闻,好看热闹的人,现在只有希望玉宅快搭白棚大办丧事,并且能看看玉娇龙穿上孝服是怎么个玉?怎么个娇?不过却又担心着那只虎到时又乱放冷箭。
  一日深夜,在玉宅内玉太太的病房中,大少爷宝恩带着女儿蕙子.衣不解带地随时服侍。大少爷天性至孝,蕙小姐又是祖母最宠爱的孙女,玉太太就边呻吟着边说了许多话,又说: “可怜龙儿!事情都不怪她,是怪在新疆时我对她看顾不到!”又说了死后如何发葬。务须节俭.将来你们兄弟必须留下一人在京,以侍奉父亲、照顾妹妹等等。玉宝恩就抹泪答应着,蕙小姐也拉着她祖母的手痛哭。
  窗外雨声潇潇,室中银灯凄暗,不料这时就有一女贼启门而人,这女贼全身青衣,手持双刀,左脸上贴着一块小膏药。见她进屋来。玉宝恩就惊慌地央求她,这女贼却一刀杀伤了可怜的蕙小姐,并将灯台向老夫人的病床上打去,几乎失火。女贼临走之时自称为俞秀莲,系奉李慕白、邱广超之命来做此事。蕙小姐刀伤在背,虽伤势轻微,不至于死,可那痛苦也非一个小女孩所能忍受。玉太太因此惊吓,病愈不想,只剩了一线气息。
  当夜派人往鲁宅去接请姑奶奶,令人很奇怪,姑爷鲁君佩却正在家里,闻了信,夫妻便在急雨之中、戒备之下,乘车赶到了玉宅。鲁君佩一进屋见着丈母娘,就流泪大哭,又看了看内侄女的伤势,他顿脚愤恨,立时要拿他跟玉大人的名片去通知南北衙门和顺天府,请即刻捉拿俞秀莲、李慕白、邱广超到案。
  玉娇龙却将他拦住,说: “俞秀莲跟李慕白都是江湖豪杰,他们现在必不至于胆怯逃走,可是你们就是派一两千名官人,也绝不能把他们捉住。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求你们今天晚上放我出去一趟吧!”
  玉宝恩在旁脸色已吓得惨白,他紧紧皱着眉说: “依我看.就把这件事隐忍下去吧!那女贼还能再来吗?”鲁君佩却望着他的夫人.不说话也不再表示着急,他的态度是很冷酷的,意思是说,伤的是你的侄女,快要死的是你的母亲,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管!
  当下玉娇龙神色严厉,一洗她近几日的忧郁悲伤之态,她一面嘱咐家中的仆人不要把这事传出去,以免外面再有人造谣,一面派人去打听俞秀莲那些人的住址和情形。她急急开了刀创药的药名,命人去搜罗了来,就亲自给侄女蕙子敷药医治。这侄女是几个侄女之中她最喜爱的,如今小小的孩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就如同伤了她的肺腑一般,令她心痛而气愤。
  看完了侄女的伤势,她又去看母亲的病,玉太太呻吟着说: “这是怎么回事呢?龙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是你爸爸做官的时候杀的强盗太多了,跟强盗结下了仇,才这样屡次三番地来害咱们吗?”玉娇龙只是流着泪安慰母亲了几句,并不多说话。
  玉二少爷宝泽是永远呆若木鸡,大少爷宝恩却是愁眉不展。鲁君佩这些日来到丈母家中,总是沉着脸,摆着娇客的架子,而今天却是极为谦恭,对待玉娇龙也不像往日那般冷酷无情了。看完了岳母的病,天就亮了,雨也住了,他又去看岳父。
  玉大人自辞官蒙准以来,就在书房一待,连屋门也不出。姑爷来见他,他只是叹息,说: “家里有女贼,怎能不从外边招来女贼呢?这回伤了蕙子,还算便宜,将来我这条老命都许送掉,你提防着好了!咳! 咳!”
  鲁君佩打了个冷战,勉强笑说: “岳父大人不要错猜,也不要忧虑,这件事小婿自有办法,三五日内将城中潜伏着的大盗俞秀莲、罗小虎、刘泰保等八拿来就是。把他们治了罪.也就不至于再发生什么事了!”
  玉大人却连连摇头,叹息着说: “与人家何干?”拍拍胸又说: “我心里全都明白!”接着又把脚狠狠地顿了一下,说: “头一个贼人就是高云雁!小人有才,适足以助其作恶,他害得我家匪浅啊!”
  鲁君佩对于他岳父发的这些牢骚,他的心里也全明白,只是不便答言,同时心中也乱得很。他紧皱着眉坐在岳父的对面,发了半天呆,忽然就站了起来,恭敬地退出屋去。此时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已然回来了.报告说: “咱宅里昨夜的事,外边还没人知道。我们听说俞秀莲就住在花园大院刘泰保的家里,白天常到德家去,李慕白是住在铁府内。那罗什么虎却跟他们分开着,好像他们不是一伙的,不知他住在哪里。只听说他们都有铁小贝勒在暗中护庇着,若是把他们拿到衙门里,恐怕就伤了铁小贝勒的面子!”报告完了就退了出去。鲁君佩仍然在那里发愁发怔。待了一会儿,忽然自己宅里的一个丫环出来说: “少奶奶有请少爷。”鲁君佩心里一惊,就倒背着手儿进了玉娇龙休憩的屋子。
  这里就是玉娇龙早日的闺阁,就见玉娇龙把丫鬟仆妇都摒出屋去,她就面上像是敷着一层霜似的,那么冷冷地说: “从今以后,你放心,也不必再用手段挟制着我了!我倾心愿意做你的妻子了!”
  鲁君佩受宠若惊,连连笑着说: “不是我愿意这样,也不是什么挟制你,是……我真真不得已,我所求的是你能跟我有……有闺房之乐!”
  玉娇龙紧闭着嘴,喘了两口气,就瞪着眼睛说: “可是你得容我在娘家暂住十天,把青冥剑也赶紧给我送来!十天之内,我做出什么事你们都不要管,十天后我就回家去,我一定死心踏地做你的妻子!”
  鲁君佩喜欢得全身的肥肉直颤,他连连笑着说: “好!好!我都依你!”玉娇龙喘了口气,便转过身去,轻轻地说:“你走吧!”鲁君佩遵命走出,他这时是高兴极了,辞别了岳父岳母和两位大舅,出门上车放下车帘。就赶快回到了自己的宅里。然后他派了四名妥当的人,并叫了他最近请来的一个会武艺的人,名叫五通神尤勇,五个人共乘着三辆骡车,才把青冥剑送到玉宅。玉娇龙亲自到了外院,叫仆妇将剑接过来,拿回到她的闺阁内。
  如今.玉娇龙就像是解开了身上的绳索,她既悲伤又愤恨,就决定今夜去大战俞秀莲,以为侄女雪恨,并且非杀死俞秀莲不可。倘若杀死了俞秀莲之后,自己仍然没死,那就只好做自己所嫌恶痛恨的鲁君佩之妻了,看他们还能有什么方法再对付我……虽然她是在极度的气愤之下,自己说自己愿意的,但一种悲痛仍不住自心底生出。她望着窗外,极为焦躁地发着恨,心说:为什么还不赶紧天黑?人面兽心的俞秀莲,今晚到底要让你知道我!
  当日,日光移动得仿佛特别地慢,京城中也格外地显着宁静,谁也不知道玉宅里却是这样地紧张。刘泰保近几日心灰意懒,羞见朋友,也懒得再打听这些事。他又伤风感冒了,连饭都吃不下,就在积水潭破房子里躺着.永不出屋。花牛儿李成、歪头彭九、秃头鹰等人要在他这儿赌钱,他都给拿拳头打走,并大骂着说了许多绝交的话。
  这天蔡湘妹来找他,说: “你不回去是怎么回事儿呀?难道就永远在这儿穷熬?跟头也不是栽了一回了,越栽越结实,那才是硬骨头小于!”
  刘泰保就唉声叹气地说: “这回跟头可一下子把我栽得泄了气了! 我再也挺不起腰来了!费尽千方百计,出死人生,好容易由玉娇龙的手中把剑要来,眼看就要大出风头了,他妈的一转眼间,丢人抛剑,不是虎爷救我,我连命都完了!现在我没别的说的,只是怪我学艺不高,人头儿太差,没办法,我不回家就是因为没脸见你!”
  蔡湘妹说: “你早就没有脸了!可是你没脸见你的媳妇,还没脸见你的孩子吗?”刘泰保没词儿了,蔡湘妹一把将他揪起来,说: “快走! 回家去另打主意。北京混不住了,等我分娩了,咱们到外省去卖艺。”
  刘泰保说: “咱们这个艺还卖啦?谁买呀?”
  蔡湘妹就说: “那么,咱们就什么事也不干,就等着饿死!”她又悄声说: “你知道吗?我现在手里的钱连十两都不到了!过几个月,连请收生婆的钱也没有,难道你就永远在这儿躺着,永不回家?汉子在一边,老婆在一边,拖着两份房钱,你就装死鬼?我真苦命,爹妈都死了,跟了你,满想着你是个大英雄,谁知道你是这么一块料。你看看人家李慕白、罗小虎多好,连猴儿手都比你强!”说着蔡湘妹就掩面哭了
  刘泰保霍地跳了起来,说: “什么?你先别长他人的志气,减自己的威风!罗小虎那怔劲儿,猴儿手那贼样儿,那我许比不了,李慕白我还自觉得真不在他以下。我虽然屡次丢人,可到底叫玉娇龙怕了我!总比他李慕白来京城什么事儿都不干,还蚬着脸称英雄强得多!”
  蔡湘妹说: “人家倒是有脸觍呀?你自己早就把脸摘下来擦屁股了!”
  刘泰保就摩拳擦掌地说: “好!你先瞧不起我!冲你的话,我非得做出点什么事儿给你看看!我不回家,非得挣回脸才回家呢!可是我要闯了祸、出了名,死在他们鲁宅、玉宅的大门口,你千万别去领尸,李慕白、罗小虎、猴儿手都是光棍儿,你随便去改嫁!”
  蔡湘妹吧的一声很脆地打了她丈夫一个嘴巴,然后她就哭泣着把丈夫抱住,说: “你别出去闯祸!我是故意激你了!其实你比他们都好得多!”
  刘泰保经他媳妇这样一劝,他觉得脸面也有点儿挣回来了,遂就跟蔡湘妹回家了。走到半路,正遇见秃头鹰,秃头鹰慌慌张张地仿佛有什么事儿,他把刘泰保拉到一条小胡同里,扒着他的耳朵悄声说: “昨天玉宅里又发生了事儿,听说是有女贼进去把家里什么人伤了!”刘泰保吓了一大跳,也顿然觉着有精神了,便向秃头鹰说: “赶紧再去打听! 我在家里听你的信儿!”秃头鹰走了,刘泰保就跟着蔡湘妹回了家。
  这时候俞秀莲正在他家中。俞秀莲那天夜里见着了玉娇龙之后,便决定不再理她,因为她觉得玉娇龙毫无侠女气概。玉娇龙当时自称愿嫁鲁君佩,说是因为她没法子.但是为什么没法子,她却又不肯实说。而且她不但不感谢俞秀莲不记旧嫌,反来关怀探慰之情,而几乎变了脸,并嘱俞秀莲转告众人不要再来打搅她。俞秀莲因此很生气,便准备回巨鹿县去。她原想即日就走.但因德啸峰留住她,说是半月之后,请她着手侦查杨丽芳的仇人之事.俞秀莲又只好留此。虽有蔡湘妹为伴,可是两人的话根本谈不到一块儿.所以也很是无聊。今天她也没找德大奶奶去,只在屋里弄弄针黹,就见刘泰保同着蔡湘妹回来了。
  刘泰保见了俞秀莲,不禁满脸通红,待了一会儿,便惊讶地把刚才秃头鹰所说的那话重述了一遍。俞秀莲不由得一怔,细想了想,就纳闷地说: “这是哪里来的女贼?早先有个红蜂子柳梦香,已被李慕白误伤身死。还有个张玉瑾之妻女魔王何剑娥,她在开封府因为施毒计要害我,被我杀伤了。除了这两个人之外,近年江湖上并没有什么女的呀?”
  刘泰保说: “这可也说不定!玉娇龙还不是去年才出世的吗?”又指着蔡湘妹说: “您妹妹她要是趁着玉娇龙没在家。她的肚子再不这么大,她也办得来。我想这一定是除了我们之外,另有江湖侠女潜来京师:”
  俞秀莲忿忿地说: “不敢去直找玉娇龙,却往人家的娘家枉杀无辜,这还称得起是侠女?,,她下了针线,就说: “我出去打听打听!”
  蔡湘妹疾忙拦住说: “秃头鹰已经去打听了,他比咱们有本事,他认识的人多,街面熟,并能不叫人留心他。您要是亲自出马可就不行了,那女贼要是瞧见了您.一定早就吓跑了!”
  俞秀莲又叫刘泰保去找史胖子跟猴儿手,刘泰保说: “他们不定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到哪儿去找他们呀?连那虎爷这几天都不知钻到哪座洞里去了。现在我刘泰保真是成了一朵莲花,光杆没叶儿,连个陪衬都没有了!” 蔡湘妹笑着按着俞秀莲坐下,说: “您等等!秃头鹰待会儿就来!” 她的心里是想把俞秀莲拦住,留着这个风头给她的丈夫刘泰保,好叫她的丈夫挣回来左脸和右脸。
  直到晚饭后秃头鹰才来,他就说: “也打听不出来详细的,不过事情的确是真的。受伤的是玉宅的谁,也无法知道,大概绝不能是玉娇龙吧!”他又吐了一下舌头,说: “罗小虎好大胆!今天我在玉宅东边看到一辆新骡车,绿呢的车围子,我想里面坐的一定是个官。可是那赶车的我却瞧着他眼熟,脸上有块刀疤,拿纬帽斜遮着。车帘有一道缝儿,我走在对面往里溜了一眼,原来正是虎爷!他头戴青纱小帽,身穿青绸长衫,手拿着折扇,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胡子也刮了个净光,脸比镜子还亮,不知他又打的是什么主意!”
  刘泰保也很惊讶,就笑着说: “那家伙倒真是有胆有为,这一定是找着他的那两个喽哕了!他还是不死心,还是要抢回他的老婆来。可是那家伙办事,起初总是很精细、有耐性,像细细地切肉丝儿似地,可是等到炒起肉丝来,他一定是乱炒一气,结果又弄得一塌糊涂!”
  蔡湘妹就有些害怕了.她便摆手说: “这几天你别出门了吧,暂时别办这件事了!小心罗小虎一人闯出祸来又牵连咱们!”她扭头又向俞秀莲说: “大姐!您说我这话对不对?”
  俞秀莲却沉默不语,良久,才忿忿地说:“有关玉娇龙的事,我也真不愿意听人再提了!”
  少时秃头鹰就走了。天色已黑,因为刘泰保回来了,所以俞秀莲就叫蔡湘妹把她的铺盖及双刀全都拿到了南屋。她的铺盖原来存在德家,前几天才由那里取来。点上了灯,蔡湘妹又跟她在一起谈了一会儿闲话.给她泡上了茶,就笑着说了声: “大姐歇着吧!”便往北屋去了。
  俞秀莲独自在这屋里,屋中的灯很亮,玻璃上也没挡着什么东西,可以看见外面很阴惨,月被云遮着,欲雨天色。一到了这时候,她的精神就不由得一阵兴奋,因为自幼练习功夫总是在夜深,历年行走江湖,仗义行侠,与强梁撞斗,防人暗算,也总是在夜深的时候居多。所以这时别人都要安眠了,她反倒难以入睡。今夜又没有什么事可做,她便闷闷地坐在屋里,手拍着案上放的双刀,这刀是今年新打的一对,较以前的刀分量重。灯光一跳一跳地,心中不禁扰起一阵愁绪,她不免又长叹了两声。夜已深,地临城墙,门前是一片旷场,敲更锣声都像离这里很远.不大能听得清楚。她坐在这里,渐渐地就觉得困倦了,几乎要睡着了。
  蓦然有一声音将她惊醒,她睁开眼一看,见屋门已然开了,由外面进来一个青衣青裤、用青布包头的细高身材的女子,正是玉娇龙。俞秀莲连动也不动,就沉着脸儿问说: “你干什么又找我来了?”不料玉娇龙把青冥剑藏在了背后,这时她突然把手举起,白光闪闪向俞秀莲就砍。俞秀莲疾忙向旁一闪.同时一口刀已抄在手中,就向上一掠。玉娇龙一扭身,宝剑如恶蛇一般地又向她胸前扎去。俞秀莲赶紧向后退,她跳到炕上,横刀厉声问说: “为什么,你疯了吗?”
  玉娇龙的眼睛瞪得很圆,恨恨地说: “为什么?我正来问你呢!你别装傻!我一向以为你是一个真正的侠女,别瞧咱们打过架,我还很佩服你呢!谁知道你是人面兽心!”俞秀莲愤怒地说: “你才人面兽心! 你敢来骂我?”说着举刀就砍,玉娇龙也举剑相迎。俞秀莲往旁去躲.向下一跳,反跳到玉娇龙的背后,一脚踢去。玉娇龙疾忙翻身退步,举剑连砍,俞秀莲退出屋去.玉娇龙步步紧追。
  这时那北屋的刘泰保也被惊醒了,听出对面房里跟俞秀莲相骂的是玉娇龙的声音,他就说: “不好!这可要糟!俞秀莲还许斗不过她呢! 我得找李慕白去!”他拿着衣裳,一面披一面出屋,上房跑出去。奔往铁府去了。
  蔡湘妹赶紧从褥子底下摸出镖,看见俞秀莲从屋中退出来了,玉娇龙凶神似地举剑自屋中追出,蔡湘妹就开了屋门,一镖向玉娇龙打去.却没有打着玉娇龙。俞秀莲越墙而出,玉娇龙也跳了出去,不料俞秀莲反自她背后抡刀袭来,她疾忙又翻身将剑回舞。俞秀莲单刀如鹰翅似的,跳起来向她去砍,她又以宝剑迎刀。
  俞秀莲不使自己的刀触到她的剑,一面巧妙迎敌,一面说: “玉娇龙你疯了?我给你顾了多少脸面?我对你有多大的恩?如今你倒要来害我,你简直是狗!”
  玉娇龙说: “你才是狗!你还自命为侠义?昨天把我的侄女杀伤、把我母亲吓病,狗也不能做出你做的这事!你以为我不愿你们扰乱就是怕了你们吗?”说着她双足腾跃,宝剑连劈。
  俞秀莲却非常惊讶,她一面以刀迎敌,毫不让步,一面急急地说: “你先住手!”玉娇龙哪听她的话,剑劈来得愈凶。在朦胧的月光之下.俞秀莲把对方的剑法看得清清楚楚,她从容地抵挡着,又说: “你混蛋!事情你也得说明白了,到底是谁伤了你的侄女?”玉娇龙又一剑削来,说: “是你!”俞秀莲呸了一声,两人又战起来,越战越紧。
  此时刘泰保已将李慕白找来了。李慕白手中并无兵刃,他身穿长衣,走近前来就摆手说: “先不要斗,为什么事?玉小姐你可把话说明!”
  玉娇龙退后一步,喘了喘气说: “这回的事与你姓李的无干,你趁早不要上前,我找的是俞秀莲。她昨夜带着双刀到我家里,杀伤了我的侄女……”说到这里她就哭了,拧剑向俞秀莲又刺。
  俞秀莲也气极了,单刀紧紧地砍,说: “你眼睛瞎了!你认识我是谁?”刘泰保在旁也大喊着说: “鲁少奶奶,您可别受了别人的骗呀! 俞姑娘是当代女侠,能会干那事儿?”蔡湘妹也跑出来了,高声说: “玉三小姐,您这话可真冤枉人!俞大姐昨晚跟我在一铺炕上睡的觉.连屋门都没出,她会……”
  李慕白扑上来徒手要夺玉娇龙的剑,并愤怒地说: “是假是真,你得容人分辩,你自己也得想想……”
  玉娇龙抡剑说: “我想什么?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一伙。彼此相护……”她躲开了李慕白,又去战俞秀莲。
  这时远处有打更的人来了,刘泰保就大喊道: “打更的哥儿们!快来看看吧!鲁少奶奶可在这儿跟人拼命了!”玉娇龙便提剑向北去走.并点手向俞秀莲说: “你是侠女,你跟我来!”
  俞秀莲说: “我怕你吗?你今天想走也不行,我得跟你把话说明白了!”说着提刀就去追。
  玉娇龙在前,俞秀莲在后,二人且战且走,眼看将要走到城墙了。忽然李慕白赶来,徒手冲向玉娇龙。玉娇龙的宝剑直削,向李慕白连击三下,李慕白尽皆躲开,只是要乘机夺她的剑,玉娇龙也巧妙应付。不料李慕白的手脚极快,进逼了三四步,用手一粘,青冥宝剑即人手中,然后他返身就走。玉娇龙向前一扑,却被俞秀莲拿刀抵住了她的胸,她便大哭道: “你们倚仗人多来欺负我!”
  李慕白回身说: “不是欺负你,是你这人太不可理喻。你家昨夜发生的事情我也听人说了,但据我想,那不定是哪一路的女贼假冒俞秀莲之名。”
  玉娇龙跳起来说: “女贼还有别人?我也知道你们的厉害,你们在这儿别人谁敢出名?江湖上的女贼除了俞秀莲还有哪个?”
  俞秀莲气极了,蓦然向玉娇龙的头上砍了一刀,玉娇龙就咕咚一声倒地,一声也不言语了。刘泰保吓得哎哟一声,说: “这可怎么好?别杀了她呀!”李慕白也一阵惊愕。俞秀莲徐徐收刀,气得还直喘,她就说: “不用管她,咱们走!”李慕白很是作难,说: “她要是没死,我们应当问问她家里昨晚的详情,想想那冒名的女盗到底是谁?”俞秀莲却跺脚说: “还不一定有那件事儿没有呢?她是成心来污蔑我!”
  忽然玉娇龙如同诈了尸.由地上跃身而起,扑住了俞秀莲。俞秀莲举刀,她却揪住俞秀莲的腕子,二人就相持着,俞秀莲总是手不放刀,她的手总不放腕子,地下又不平,两人相扭相跌。忽然俞秀莲把刀抛在一边。两人又改为拳斗,月光微茫之下,只见两个女子拳往脚来,打得十分紧。
  刘泰保是不敢过去帮忙.蔡湘妹那大肚子更不敢上前。李慕白也觉得很是作难,他不愿意上前去拉开这两个女子,因为一个是他的义妹,一个是富家的少奶奶,他只好大声说: “俞姑娘!不必跟她打了,可以向她讲清道理!”
  但俞秀莲此时是气极了,她认为玉娇龙太侮辱她了,而且过去自己对玉娇龙是那样地宽容帮助,如今玉娇龙竟然翻脸无情,所以她绝不能罢手。俞秀莲的武艺实在是在玉娇龙之上,同时又因玉娇龙这些日忧伤气恼,体力不济,二人拳斗三十余合,玉娇龙便被俞秀莲打躺下了两回。可是俞秀莲也按不住她,她就爬起来,往北去跑,一霎时她就跑上了城墙。俞秀莲还要往城上去追,李慕白却将她拦住说: “放她走吧!今天她也实在是气急了。我们跟她辩解争斗都无用。一二日内将那冒名的女贼捉住,让她看看,杀伤她家里的人到底是谁。她如若知晓自己错了,向我们道歉,那我们可以再容她一次,她如仍是这样凶悍,那时我们就不客气了。” 俞秀莲由地下拾起刀来,气得不住地喘,蔡湘妹就拉住她说: “玉娇龙大概是顺着城跑了,我们先回家去吧!李大哥也到我们那儿去歇会?”李慕白摇头说: “今天太晚了,我还要回府里去,明天得把这口剑还给铁贝勒。”刘泰保借着月色看见李慕白手中闪闪的青冥剑,也不禁眼馋,心说:人家怎么很容易就把宝剑夺回来了?妈的,我真饭桶!
  几个人刚要转身,忽听有车声,一辆连灯都没有的骡车,就停在刘泰保门前那旷场上了。刘泰保就说: “怪呀!哪儿来的这辆车?莫非是鲁宅接他家的少奶奶来了?”俞秀莲手提着刀说: “我过去看看!”蔡湘妹却把俞秀莲的衣裳拉住,说: “您手里拿着刀,过去不大好,万一车里要坐着衙门的人,又得费唇舌。”便向她的丈夫说: “你过去瞧瞧吧! 也许是找你的……”
  刚说到这里,忽听咕咚一声,吓得蔡湘妹哎哟一声倒下,幸亏俞秀莲紧把她抱住。原来是城上下来了一大块砖,差一点儿就打在身怀六甲的蔡湘妹身上了。李慕白气极了,提剑就往城上去蹿,顷刻之间他就上去了。玉娇龙隐在暗处,一见有人上来,她就又一砖块飞去,被李慕白闪开。
  此时城下的刘泰保赶紧拉着他的媳妇跑开了几步,俞秀莲也往城上去爬,刘泰保就高声说: “俞大姐小心!咱在明处她在暗处哩!”
  忽然背后有人揪住他的肩膀,问说: “你们在这干什么呢?”刘泰保跟蔡湘妹都吓了一跳,一齐回头去看,就见背后站着一个身躯雄伟,穿着一身发光黑衣裳的人,云中的月色模糊地照着这人的脸,原来却是罗小虎。刘泰保惊讶地说: “虎爷你……”忽然蔡湘妹又叫了一声,只见有一人自那高高的城墙之上摔下,刘泰保便说:“啊!玉娇龙完了!” 罗小虎一听,急忙往前去跑。
  玉娇龙被李慕白由城上打了下来,她刚要挺身再跑,但腿却摔伤了,她才起来就哎哟一声,又趴下了。罗小虎急忙上前把她抱住,李慕白、俞秀莲也都自城上下来了。俞秀莲提刀逼近,玉娇龙在罗小虎的胳膊里还挣扎着,要去跟俞秀莲拼斗。罗小虎便护住了玉娇龙,大声说: “为什么?全是自己人!你们要杀先杀掉我罗小虎吧!”说着他挟起玉娇龙来就走。
  俞秀莲横刀把他拦住,忿忿地说: “我也不是想害她的性命,只是得说明白了。我昨天就没到玉家去,玉家伤了谁,死了谁,我全不知道,她不能赖我!”
  玉娇龙两手揪住罗小虎的肩膀,冷笑着说: “赖定你了!女贼!”
  俞秀莲刀又举起,李慕白便跳过来把她拦住。罗小虎也挟着玉娇龙退了一步,大声说: “俞姑娘你生什么气?昨夜到玉家杀人的那娘儿们自称是俞秀莲,谁也不能相信,早晚能分得出黑白来。你先别着急,我把她带走,我会劝她!”
  李慕白就说了声: “好!”又和缓地对罗小虎说: “我早晓得玉娇龙的武艺必是自哑侠门中学出来的,所以一向我对她都不肯下毒手。但她太为凶悍,难以理喻。”玉娇龙只哼哼地笑,表示还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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