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王度庐之鹤-铁五部曲-第4部《卧虎藏龙》

_26 王度庐 (现代)
  刘泰保手底下的耳目众多,除了每天有人向他报告消息之外,他并且天天晚上要到玉宅门前去溜达,探出来的却只有玉宅的奶奶少爷们,天天坐车往鲁宅去看那位病姑奶奶,但谁信鲁宅的新房里真有人?谁信他们为双方遮羞耍的这套假玩艺?玉娇龙到底是在哪里?玉娇龙到底是死是生?连俞秀莲也每夜潜入玉鲁两家的宅中去探查,各衙门的监狱中,她也都设法进内查过了。蔡湘妹又托街坊的李二嫂,向那个在鲁宅做厨役的娘家哥哥去打听,结果全像海底寻针似的茫茫渺渺,一点儿也探不出玉娇龙的踪影。
  李慕白此次是与俞秀莲、孙正礼一同来京的,现住在铁贝勒府内,如上宾一般地受到优待。他过去的官司经铁小贝勒打点,已无人肯再追究了,现在他可以随便地在街上闲游了。每天他只是访访德啸峰、刘起云、孙正礼,京华景象,一如从前,但已没有多少人认识他了。六载前曾逗留过的西河沿旅舍,打磨厂比武的地方,韩家潭的销魂之乡,都能引起他的许多回忆。他也到南半截胡同去拜见了表叔,表叔祁家是越来越穷,以为他早先的案子还没销,也不大敢接待他。出了南半截胡同不远,就是他旧日卧病,与孟思昭结成生死之交的法明寺,再往南,即是纤娘的埋香之所,李慕白并没去看,心头滋出的悲思,也旋即消逝。
  他鞭丝帽影,骏马英姿,走遍了长街,登遍了酒楼茶肆,但听不见关于玉娇龙的风声,也看不见形迹可疑的人。李慕白倒不是一定要寻获玉娇龙,他认为玉娇龙若果真被官人捉去,那倒是为江湖除去了一个强霸,他只是立誓要寻回青冥剑。他觉得那口剑若在玉娇龙手中,还不至于滥杀无辜,但是要到了什么红脸魏三的手里,那可就更贻害无穷了! 同时他还希望,能于玉娇龙的口中问出哑侠及《九华拳剑全书》的下落。但作难的是他不愿像史胖子、猴儿手那样,深夜往人家宅第去寻人家的闺房,所以他并没到鲁家去过,只会过史胖子、猴儿手,在德家见过刘泰保,刘泰保又引他去看了看罗小虎。
  现在罗小虎已将他的那些支弩箭做好了,刘泰保并将宝刀还了他,天黑以后,若有人跟着他,也准许他出门。罗小虎是这件事里的主要人物.他的心比谁都急,但他又不得不随在这许多人的后头,寻他的茫无下落的情人。
  这古城中,现在是龙藏虎卧,鹭走猿飞,每夜更深,群侠齐施身手,刀光剑光闪闪,但是一连五日,竞毫无线索。
  到了第六天,忽然发生巨案,说是西直门关厢的第一家小店里,昨夜突去暴客,杀死了两个在那里投宿了七八天的旅客,是一男一女。有人认识,是在镖店做伙计的红脸魏三跟他的老婆,死得极惨!还有人看见昨夜行凶的暴客是从房上来的,是个细腰的少年。
  这件事一出,使得邱广超、德啸峰、李慕白、俞秀莲、刘泰保等人无不惊诧。连史胖子与猴儿手都有些害怕了,都说:
  “先歇两天吧!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玉娇龙不定是藏在哪儿啦!咱们在这儿找她,她还许正在暗处笑咱们呢?”罗小虎却拍着巴掌大乐。李俞二人既惊且愤,要再斗斗玉娇龙。但过了两天,玉娇龙还无踪迹。
  忽然一天又出了一件惊人之事,就是玉鲁两宅同时传出来消息,说是鲁少奶奶玉小姐的病已好啦,由今天起就出来拜客。这个消息可把这些日的谣言完全扫净。德大奶奶就信以为真,她又惊又喜,可巧俞秀莲正在她家,她就拍手笑着说:“叫我跟着你们当了这些日疯子!天天疑神疑鬼地瞎说人家,原来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人家玉娇龙明明是一娶过去就病了,就没出过新房。这都是刘泰保那小子造的谣,现在看刘泰保的脸还往哪里搁?好在那小子本来就没脸。”
  俞秀莲却生着气说:
  “这跟刘泰保有什么相干?她这些日若在鲁家害病,那到巨鹿县去吃了我的一顿面,抢了我一匹马逃走的不是她吗? 李大哥、孙师哥跟我,我们三个人把她追跑了的,难道那也是我们瞎说?”
  德大奶奶就说:
  “你们看见的,那一定是她的魂灵。书上常记着这样的事儿,说是一个人在这儿得了病,卧床不起了,可是她的魂灵已然出千里之外。在那地方她也照常吃饭,照常能见人说话,跟真人没有什么分别.绝看不出来。后来,她回来了,跟病床躺着的那个她,一见了面儿,两人又合而为一,变成一个好好的人!”俞秀莲说:
  “我不信! 魂灵还有那些事儿?”杨丽芳也在旁纳闷。
  此时德啸峰走到屋里,听她们正在谈说此事,就摆手说:
  “两三日内.玉娇龙就可能回娘家。到了那天,我们这里去一个人看看她,由她的容态上必可看出点儿来。据我想,其中必有绝大的隐情,她那样的人.怎能甘心嫁鲁君佩?这不定是怎么回事儿了!”
  德大奶奶哼哼地冷笑了一声,也不信她丈夫的话,她就说:
  “谁的话也都不足为凭,还是看看她本人!我敢说,以我跟她的交情,她见了我的面儿绝不能不说真话。只可惜咱们跟鲁宅无来往,非得等她回了娘家.我才能去见她!”
  俞秀莲说:
  “邱家跟鲁家有来往没有?”
  德大奶奶说:
  “鲁君佩的四婶子是邱广超的表姐,她们倒还走得很近。”
  俞秀莲突然站起身来说:
  “不如我就去找邱少奶奶,叫她带着我到鲁家去看看,哪怕叫我做随身的丫鬟我也愿意。只要能见着玉娇龙,我就有办法!”
  ’
  德大奶奶说:
  “得啦吧!你给我惹什么祸都不要紧,可别给邱家招事儿!”
  俞秀莲说:
  “我不招事儿,我跟随她去,一定规规矩矩地,我哪能又跟玉娇龙翻脸呢?”
  旁边杨丽芳微笑着,也替俞秀莲兴奋,德啸峰就点头说:
  “俞姑娘若去一趟也很好,快些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只要见玉娇龙确实在鲁家,她是安心做那里的少奶奶了,我们就放心,连详情都不必问。办完了这件事。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俞秀莲瞧了杨丽芳一眼,就说: “对啦!我也愿意赶快把这件事弄清,我好带着我侄女往河南去报仇!” 杨丽芳黯然转过脸去,德啸峰又点头说:
  “就是!”
  俞秀莲正要往屋外走,忽听寿儿在窗外嚷着回事,说:
  “刘二爷来见老爷。”俞秀莲问说:
  “刘二爷是谁?”德啸峰说:
  “是刘泰保。”德大奶奶说:
  “他干什么又来?不见他好了!”德啸峰说:
  “他来一定也是为这件事,他必有所闻,怎能不见他?”说着往屋外就走,并叫寿儿出去雇车送俞姑娘去往邱宅。
  他走到外院,就见刘泰保正在书房前台阶上站着,见了德啸峰,他就请安。德啸峰一看.他那留了还不到一个月的小胡子不知为什么又剃了,嘴上光光的。进了屋,德啸峰就笑着问说:
  “怎么又不留须了?”
  刘泰保说:
  “我娶媳妇还不到一年,儿子也还没出世,我留哪门子的胡子?以前我是没法子,有人造谣言,说是我拐跑了玉娇龙,弄得我不得不昼伏夜出,就留点儿胡子以便遮人眼目,现在玉娇龙已然光明正大地当起府丞夫人来了,我还有什么嫌疑?官人还能借着什么碴儿抓我?这点儿胡子没用了,我自然不要它啦!”
  德啸峰就悄声问说:
  “怎么样?你在外面听见了什么没有?”
  刘泰保说: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今天一清早玉娇龙回的娘家,在玉宅吃完午饭,又回婆家了。车后跟随的官人很多,下车的时候,四 ‘周围都不许站闲人,所以秃头鹰他们都没瞧见,可是这个玉娇龙不能是假的。据我想,多半是那天红脸魏三把她捆去没有捆住,她挣断了绳索,反杀死了魏三跟魏三的老婆!”
  德啸峰说:
  “这样一说,你那天遇见那有腰牌的官人,一定是贼人假冒的了?”
  刘泰保说:“多半是!”
  德啸峰说:
  “可是玉娇龙既然愿嫁鲁君佩,她当初就不必跑。既然跑了,魏三也白费力捉了一回,枉赔上性命,她武艺之高、本领之大可知,她何必又自己投回鲁家?”
  刘泰保点头说:
  “五哥所说的极对,我也觉出这是个大闷葫芦,所以我还不甘心,还得设法打破这个葫芦,露一露脸。今天我来,就是有一件难办的事,您得给想法子!”
  德啸峰问:
  “什么事?”
  刘泰保说:
  “就是我们这位虎爷,他听说了这件事,简直是要疯了,他说今天晚上就要去杀鲁府丞。我真后悔把宝刀又给了他,他又有自己做的几十枝箭,简直我们都拦不住他老人家!”
  德啸峰说:
  “你赶快到全兴镖店去找孙正礼,到阜城门内去找史胖子……”刘泰保说:
  “史胖子不行,那家伙比我还坏,他现在跟罗小虎交上啦!晚间两人一同上酒馆,一同到鲁宅去探风,猴儿手也跟着他们,他们说话都背着我!”德啸峰说:
  “有孙正礼去就行。”刘泰保摇头说:
  “那位大爷急性子,您派他去打谁倒行,叫他在屋里日夜看着人,他哪有耐性儿?”
  德啸峰想了一想,就说:
  “不过,他一个大活人,要不叫他动弹也办不到,只是要叫他明白利害,这件事得慢慢地办理,不叫他莽撞就是了!此事本与我无关,我之所以要管,第一是因为玉宅对我有过好处,我不能不维护玉娇龙,其次还是为罗小虎。因为罗小虎的胞妹是我的儿媳,他胞弟杨豹那样的好汉子又死了,他父母的奇冤至今未报。高朗秋、杨公久、俞秀莲都是侠义英雄,对他杨家所做的事都是可泣可歌,他既是我家的亲戚,所以我义不容辞,无论他是个怎样的人,我也得维护他,劝导他,不能叫他在我眼前惹下杀身大祸。为的是将来把事情办明,冤仇报了,叫他认祖归宗,也算是杨家的一条根!”刘泰保说: “五爷当仁不让,我真钦佩,就是虎爷他认上死扣儿了!他要娶玉娇龙,可是玉娇龙大概早就把他忘啦!”德啸峰也皱着眉感觉难办。
  刘泰保只好去找孙正礼,一出门恰巧遇见俞秀莲正上车,俞秀莲就嘱咐他说:
  “告诉他们,现在都沉住点儿气!我现在就去看她,等我晚间回来再商议办法。”刘泰保连声答应,就让俞秀莲的车走过去了。
  车来到大街上,俞秀莲就叫赶车的放下车帘,她在车中却扒着青纱车窗向外去看。车行走了许多时,由东城到了西城北沟沿,就在邱侯爷的府门前停住,俞秀莲下了车,把车打发走了。门里有个仆妇直着眼睛望着她,俞秀莲就迈步进了门槛,微笑着问说:
  “你们少奶奶在家吗?” 仆妇问说:
  “您贵姓呀?”俞秀莲说:
  “我姓俞。”仆妇说:
  “我给您回一声去!”她进了屏门,顺着廊子往里院去跑。俞秀莲就慢慢地往里去走。
  这时忽见北房的帘子一启,出来了一位三十来岁的锦衣公子,正是邱广超。他很恭谨地叫道:
  “俞姑娘来了?”俞秀莲止住了脚步,邱广超就笑着说:
  “慕白也在这里。”俞秀莲笑了笑,下了台阶往那边去走,只见李慕白身穿蓝色绸衫,手持折扇,也自屋中出来。
  俞秀莲进了这小客厅,一看,并没有仆人在此伺候,她遂就向邱广超说:
  “今天我来,就是求邱嫂嫂领着我去看看玉娇龙!”
  邱广超说:
  “我们也正在提说此事,也因她是个女子,只有俞姑娘见了她,才什么话都好说。慕白的意思是不愿再逼她,只叫她把青冥剑交出来就是了。”
  俞秀莲说:
  “还不定是怎么回事呢?德五嫂子不信在巨鹿跟我闹翻了脸的是她,我又有点不信现在重病才好的真是玉娇龙,我非得去看看不可。”
  邱广超说:
  “本来内人是要明天去看看她,因为今天玉娇龙必回娘家去。”
  俞秀莲说:
  “我听到刘泰保说,她已然从娘家回去了。”
  邱广超说:
  “那今天叫她去也好,只是姑娘要随了去,未免要使鲁家的人生疑!”
  俞秀莲说:
  “我可以扮作你们家里的丫鬟。”邱广超笑了笑,说: “我家只有四个使女,他们都认识。”李慕白在旁说:
  “据我想,鲁家现在必有比玉娇龙更狠毒的人,所以玉娇龙才不能不低首就范,姑娘去了,千万也要小心!”俞秀莲听了便一旺。
  此时进去回事的那个仆妇出来说:
  “我们少奶奶请俞姑娘!”俞秀莲点点头.又向邱广超、李慕白二人说:
  “我到里院去啦。只要邱嫂子今天肯出门,无论用什么手段我也要见着玉娇龙,只要见着她,我就有法子向她探出来底细。”
  李慕白又说:
  “杨健堂听罗小虎说过,玉娇龙的才艺确实是自哑侠的书中所得。南鹤老伯数十载浪迹江湖,就为的是寻找那两卷书和哑侠的下落,倘若姑娘能将这两件事的下落究出,再把宝剑索回,我就不必亲自向她去追索了,因她现今已是一位命妇,我更不愿与她见面动武。”
  俞秀莲点头说:
  “好!这些事我必忘不了。”说着她就随那仆妇往里院去了。
  这里李慕白与邱广超又接着闲谈,谈到武艺,李慕白就说:
  “玉娇龙的武艺确实罕见,只是行为卑劣,毫无慷慨的气度。”接着又谈道: “现在铁贝勒拟留我常住北京,也是因为他现在职位愈尊,人愈贵重,玉娇龙两次到他府中盗剑之事,使他有些胆寒,所以想使我保护他。虽然他对我必然优待,但多年来我浪迹江湖,闲散惯了,若叫我在京长住。不能再往别处去,如何成?所以我想给他介绍两个人代替我。”
  谈了些时,就有仆妇进来说:
  “少奶奶要走啦!”
  邱广超与李慕白齐都站起身来,隔着玻璃窗向外去看,就见由里院走出来高梳两板头,身穿豆青色春罗旗袍,手拿着小扇子的邱少奶奶。随侍着的有三个仆妇,其中一个仆妇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裤袄,脑后梳着个“苏州头”,年纪很轻,袅袅娜娜地,原来正是俞秀莲。
  邱广超不禁大笑,李慕白也点了点头,邱广超就回身笑着说:
  “慕白兄,你太有些近于迂腐了!为什么你不与她结为夫妇,天下的婚姻哪还有比你们再合适的?我是俗人之见,我主张你不如应了铁贝勒之聘,就在京长住下,我们再把旧事重提,使你与俞秀莲成为一对,永弥人间缺憾,也省得你们再在江湖飘泊。你看,神出鬼没的玉娇龙现在都甘心俯首做人妻,未必不是她厌倦江湖了,做人还是夫妇与家庭的事要紧!” 李慕白却摇摇头,只说:
  “你不明白。”
  此时,门外的两辆骡车已然走了,鲁宅本来离此不远,不多的时间便已来到。这门前本已停着几座车轿,可见宅里已来了客人。俞秀莲先下了车搀扶邱少奶奶,另一个仆妇赶紧走过来,对她很客气地,俞秀莲却瞪了她一眼,这仆妇就不敢过来帮忙了。邱少奶奶倒是一点儿不客气,大模大样地叫俞秀莲搀扶着下了车。
  门前有一个胖子,穿着油裙,地下放着个篮子,篮子里有几只烧鸡,这胖子高举着签筒子,许多宅里的仆人都围着他抽签赌彩,打算赢他的烧鸡。上马石的旁边还有个卖茉莉花的小子,有几个丫鬟都围着他买花,往头上去戴。卖花的小子猴头猴脑的,扭头一看见俞秀莲,他就把嘴一咧,高声吆喝着:
  “茉莉花啦!香死人的茉莉花啦!”有个官人模样的人就走了过来,瞪着眼说:
  “在这门口做买卖,可不准胡吆喝! 不然你就滚吧!”
  这时有两个手里拿着茉莉花的丫鬟就走了过来,笑着请安说:
  “邱大少奶奶!”她们并注意地瞧了瞧那个搀着少奶奶的年轻俊俏的老妈儿。俞秀莲却不多看人,便把邱少奶奶搀上了台阶。进了大门,就见由里面出来了四名官差,腰间全都挂着刀,见有女眷来了,他们就一齐躲往墙根,垂手恭立。俞秀莲晓得这必是顺天府的官人,心想:鲁君佩不过是个府丞,他的宅中就预备下这许多的人,防范谁呢?
  一个丫鬟在前面跑着去传报,两个丫鬟在邱少奶奶的前面走,邱少奶奶就说:
  “我听说你们新奶奶的病好了,我才特意来看看。在这儿论,我们是婶子跟侄媳妇,在她娘家论我们却是姐妹,所以我得赶紧来瞧她。”一个大丫鬟说:
  “我们少奶奶的病可也真怪,说病了就人事不省,说好了就立刻好了。这还是仗着太极观的老方丈,画了两道符,缝在鞋底里,把魂给压住了,这才好的!”又一个丫鬟也说:
  “那老道士画的符可真灵,不怪人称他是老神仙。”
  走进了垂花门,就听见客厅里有许多男人在谈话,俞秀莲就晓得今天必是有许多男客也来给鲁君佩贺喜,她倒是很想看看那鲁府丞到底丑陋成什么样子。又走进了两层院落,就有本宅拿事的女管家毕妈妈,带领着两个仆妇出来,一齐请安,说:
  “大少奶奶,我们太太现在堂屋会客,来的是展公爷府的奶奶、萧御史夫人,您没见过吧?”
  邱少奶奶摇头说:
  “我都不认识。叫你们太太先会客好啦!不用惊动她,我是专看你们少奶奶来啦。”
  毕妈妈说:
  “可不是!刚才就来了七八起客,都是来瞧我们少奶奶的。可是少奶奶刚病好,今天早晨又回了一趟娘家,太累啦!现在大概在房里睡下啦!”
  邱少奶奶说:
  “她睡下也不要紧,我们俩是谁跟谁?她病了这些日子,我都没见着她,现在还不快点儿让我瞧瞧她?”遂又问:
  “她住在哪屋里?”
  毕妈妈有些迟疑,可是邱少奶奶既这样地不客气,她也不敢拦阻。只好说:
  “我们少奶奶的病,也就算是好了七八成儿,可还没有大好,所以展大奶奶、赵太太也还都没有见着呢!”
  邱少奶奶脸上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
  “不管人家,得让我先见见。”
  毕妈妈只得向旁边的丫鬟使眼色,一个丫鬟就跑了去禀报鲁太太,毕妈妈就无可奈何地请邱少奶奶进到了北屋。北屋五间,最里间就是昔日的洞房,如今是玉娇龙的寝室。外屋陈设得颇为华丽庄严。墙上还贴着双喜字,挂着喜屏,朱色艳然,令人忆起不久之前他们的新婚。堂屋还摆着神龛,供着“伏魔大帝”、
  “观音老母”,佛灯下还压着种种灵符,道士送来的铁如意也在桌上摆着,又有一种神秘的气氛。
  随邱少奶奶进屋来的三个女仆,其中一个就是俞秀莲。邱少奶奶向来是吃水烟的,银水烟袋永远是叫一个张妈拿着,现在却被俞秀莲给抢了过去,为的是她好跟随邱少奶奶进里屋。毕妈妈先走进去了。待了会儿,有丫鬟从里边打起帘子,就见玉娇龙头戴着两板头。插着满头的绫花和绒凤,银红色绸旗袍,绿纱的坎肩,钮扣上挂着二龙戏珠的玉坠,下穿镶珠的厚底鞋,正斜坐在床上。果然是玉娇龙,半点儿也不假。她瓜子脸儿上擦着很红的胭脂,眉也似经过一番描画,艳丽绝伦,姿色如昔,可是真好像是生过病,有些瘦了,两眼也含着深深的忧郁。
  一看见邱少奶奶,玉娇龙就让丫鬟搀扶起来请安,忍不住两眼进出来泪珠。邱少奶奶是又惊讶又难过.赶紧说:
  “你坐着吧!才病好,不可以累着!”她拉着玉娇龙的双手,见玉娇龙的手上戴着金、翠、镶珠的许多颗戒指,手还是那么细而长,涂着不少的脂粉,可是竟觉得有些粗糙了,便想:是因为她拿了些日子的宝剑吧?因此邱少奶奶对她又不禁怀着些凛戒。可是玉娇龙竞像是受了多日的委屈,如今才见到了能诉衷曲的亲人似的,抽搐哭泣得极为可怜。丫鬟递给她手绢,她便接过来擦了擦眼睛,睁开眼一看,见帘子外站着个一身月白的年轻老妈儿,她立时把两眼瞪圆了。
  俞秀莲掀帘径入,向玉娇龙屈腿请安,笑着叫了声:
  “鲁少奶奶!” 玉娇龙沉着脸,微微点了点头,就扭过面去。俞秀莲便给邱少奶奶装水烟。
  邱少奶奶与玉娇龙并坐在床上,就说:
  “我早就想来看你,只是你的婆家、娘家都在各处谢绝亲友,说你是中了邪,有时昏沉得人事不知,有时发了狂,满嘴说胡话,所以不叫人看你来,也没人敢来。可是我实在是不放心,本来,自你由新疆到北京来,谁还有咱们两人走得近?”玉娇龙斜着身不语,泪坠在衣襟上,邱少奶奶也拿手绢擦擦眼睛。
  旁边毕妈妈就说:
  “这一个月来,我们可也都急死啦!这屋里整天闹神闹鬼,墙上的画儿自己就能掉下来,笼子里的八哥也呜呜地哭。”
  俞秀莲插言说:
  “你们倒没丢猫?”
  毕妈妈一怔,不明白她问的这是什么话,又接着说:
  “请僧也不行,请道也不行,烧纸烧香都没用!枕头底下压善书,被褥上贴神像,也都没用。结果还是那两只鞋,把朱笔写的符藏在鞋底里,这才镇住了魂!”
  俞秀莲说:
  “要是穿一只鞋更好!”
  毕妈妈又是一怔,心说:怎么,这个老妈儿这么多的话?邱少奶奶急忙向俞秀莲使眼色。毕妈妈又说:
  “没娶过来的时候,玉宅的亲家太太就说姑娘身体弱,在新疆的时候就时常病!”
  俞秀莲又插言说:
  “新疆那地方我也知道,云一起就能遮住半个天,山上大虎小虎全都有,强盗也很多,杀人、放火、放箭、抢马上树、丢鞋……”
  忽然,玉娇龙直挺挺地身子向床上一倒,毕妈妈便惊叫道:
  “哎哟!怎么啦?”又疾忙过去叫道:“少奶奶!少奶奶!”邱少奶奶也慌得紧紧拉住玉娇龙的手摇动,两个本宅的丫鬟,吓得都变了色。玉娇龙虽然躺下了,头上的花也掉下许多枝,可是她瞪着两只眼,紧紧地咬着嘴唇。毕妈妈赶紧摆手,嘱咐那两个丫鬟说:
  “别声张!教太太知道了可不得了。”
  玉娇龙突然挺身而起,头上的花乱颤,愤怒着说:
  “有什么不得了?”
  毕妈妈忙说:
  “得啦!您好啦就得啦!不然我们真担不起!这都是因为那位大姐说了两句错话。”
  玉娇龙瞪眼说:
  “人家说错话?可是我听你们刚才说的错话也不少!都给我出去!”说着“吧”地一个大嘴巴,毕妈妈就双手捂着脸,哎哟哎哟地慢慢走出了屋。两个丫鬟也急忙跑出去了。玉娇龙向外看了看,就急急地悄声说:
  “你们何必还来逼我?你们瞧我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邱少奶奶吓得脸白,说不出一句话,俞秀莲却昂然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跟我说,我们能帮助你!”
  玉娇龙连连摆手说:
  “谁也不用帮助!我不求谁,只求你们可怜我,别天天晚上来许多人搅我就是了!要是把我逼死了,于你们并无益!”又向邱少奶奶说:
  “请您快些走,以后也别再来看我,受了连累可不好。这个家跟我们那个家,以后还不定要出什么事……”
  此时窗外足声杂沓,有许多人匆匆而来,玉娇龙赶紧把话止住。暗暗地摆手,又随手将掉在床上的绒花往头上去戴。俞秀莲很镇定地给邱少奶奶装烟点火,玉娇龙又作出笑脸跟邱少奶奶闲谈。
  外面来的是鲁君佩,他愤怒地用脚踢开竹帘,屋里的俞秀莲立时把眼瞪起,邱少奶奶也沉着脸儿,可又暗中拉了拉俞秀莲。鲁君佩身体高得像一座塔,而且很肥,凹鼻子、小眼、脸就像个西瓜,身穿灰色官纱长衫、青缎马褂。他低头进到屋里,便抬头直腰,低着眼皮看人,但一见邱少奶奶端坐着抽水烟,他又不敢发脾气了,就请了安,说:
  “婶子!我广叔这一向可好?今天怎么没有来?”邱少奶奶并不言语,照旧抽水烟。鲁君佩看了看他的娇妻玉娇龙,玉娇龙却扭着头去瞧别处。他又看了看俞秀莲,就惊讶着:邱宅从哪儿雇来的这俏老妈儿呢?
  此时毕妈妈和两个丫鬟已从他身后进来,毕妈妈还捂着脸,说: “少奶奶一翻脸就打我……”鲁君佩回过头来,瞪着眼睛大声说:
  “你们也是可恨!主子的面前有客,哪有下人胡说?谁家府里有这规矩!”
  俞秀莲一听这话,就要抬手,邱少奶奶从后一揪她的胳臂肘儿,便厉声向鲁君佩说:
  “你可别对着我发脾气!”鲁君佩一笑,傲然说: “这是我的屋子!脾气我随便发。”邱少奶奶说:
  “是你的屋,可是这儿坐着我的玉妹妹。”鲁君佩挺直了胸脯,说:
  “她是我的妻子!”
  这句话才说出,俞秀莲就向他的胸脯猛击了一拳,厉声说:
  “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们跟前发横?”她还要再打,玉娇龙却站起身来用手拦住,俞秀莲倒不禁一怔,便向玉娇龙无声地冷笑了一下。玉娇龙却面容凄惨,像是在恳求她似的。
  此时毕妈妈已哎哟一声又跑出了屋,两个丫鬟也往旁去躲。鲁君佩的身子向后连退了几步,就坐在了一张椅子上。他脸色苍白,像西瓜上长了一层白霉,双手捂着胸口,呻吟了两声,才说:
  “好!你邱家的底下人敢动手打我!”
  邱少奶奶愤然站起,把水烟袋交给俞秀莲,拉着她说:
  “咱们走!” 又向玉娇龙说:
  “妹妹你宽心!你在他们这儿,他们要是虐待你,你娘家不给你出气,我给你出气!”说着忿忿地走出了屋。
  鲁太太已带着仆妇进来了,脸色也极不好看,问说:
  “怎么回事儿?我的儿媳妇才病好,来这儿看她我们知情,亲戚虽远却走得近,多少得讲些礼儿!”
  邱少奶奶说:
  “我来到这儿就没打算讲理,我就是为给我娇龙妹妹出气来了!这一个月她藏在屋里不见人,谁知道她是真病啦?还是教你们给监禁起来啦?”
  鲁太太却撇着嘴笑说:
  “那些事她娘家人全都知道!她娘家父母俱在,两个做知府的哥哥也都不是聋瞎。我们两家亲戚的事情,别人少操心.更牵连不到您邱府上!”
  俞秀莲握拳瞪眼说:
  “邱府就要管!你老东西少说闲话!”
  鲁太太往后退了一步.说:
  “哎哟可了不得!哪儿来的这个小老婆子?比她的主子还凶。怪不得邱大奶奶今天来了连我都没见,气儿比谁全大,原来早就带来打手了!”
  幸亏有两位展公爷家的跟萧御史家的官太太过来劝解,邱少奶奶也怕俞秀莲再把鲁太太打了,同时不愿太失身份,就听人劝解,忿忿地往外去走。才走出屏花门,就见那卖烧鸡的胖子已混到院里叫人抽签来了。
  出门上了车,车往北走,那卖茉莉花的猴儿手又举着篮子追着车跑,并向俞秀莲说:“姑娘不买茉莉花吗?”车一边走,他一边追。跨车辕的俞秀莲怒犹未息,她就向这猴头猴脑的人说:
  “告诉刘泰保,不用再拦罗小虎的行动.他要怎样就怎样.放他出去吧!有什么事都由我担!”猴儿手这才止住脚步,赶车的人直诧异。
  车里的邱少奶奶一揪俞秀莲,俞秀莲便将头探向车内,邱少奶奶就在她的耳边问说:
  “这卖茉莉花的人是谁?”俞秀莲悄声说:
  “这是李慕白的徒弟猴儿手。”邱少奶奶说:
  “也别太怔办!这件事儿我看麻烦啦!不定是怎么回事儿。玉娇龙绝不愿在他家里当媳妇,可是看那样子她又是无法,后悔刚才我也是忍不住气,不然应当问问她到底为什么? 鲁君佩有什么厉害的手段会使她害怕?咳!我一定得设法救她!”俞秀莲一听也怔了。
  少时两辆车便赶回到北沟沿邱府,此时李慕白仍然在这里等候消息。邱少奶奶连两板头也不摘,俞秀莲也不换装,就把仆妇都打发回里院,她们一同急急地进到客厅,把刚才在鲁家的事全都说了。邱广超气得只是冷笑,说:
  “想不到鲁君佩竞有这样的本事,他会能制服了玉娇龙!慕白刚才所说的话真不错,但我倒要跟他聚会一下,现在先把这件事按下两天,我自有办法!”李慕白在旁不语。邱少奶奶跟俞秀莲都又生了半天气,揣测了半天,就齐回里院更衣去了。李慕白在这里用过晚饭才走。
  当日晚间,李慕白回到铁府并没做出什么行动,可是刘泰保、史胖 ‘子、猴儿手,并有那胸怀义愤的俞秀莲,拼出命的罗小虎,这些人全都在鲁宅附近各展奇能。鲁宅的门灯照得是如同白昼一般,前后各大小院落,甚至每一个墙角都挂着风灯。每座房上都有打更的人坐着,按着时间打梆子敲锣,四十名官人不断地在各院巡查,各屋中却连一点香火头儿的光也没有,防备得是一点风也不透。可是俞秀莲居然进了玉娇龙住的屋,但真奇怪,这统共五间大屋子,竟是一个人也没有,不知玉娇龙是在什么地方睡觉,她只得走出。史胖子也跑到厨房里吃了一顿夜餐,并无人察觉。其余别的人都不敢上房,约四更时,众人只好先后离去。临走时,刘泰保叫猴儿手将门灯吹灭了,摘下来扛走,罗小虎又抽出宝刀向大门上扎了几个窟窿。
  次日.猴儿手又奉史胖子之命,一清早到花市上趸了半篮子茉莉花。来到鲁宅,见木匠正在门上钉铁叶子,补那几个窟窿,门灯倒没有另挂新的。他才来到门前一站,刚要吆喝,就有官人过来把他赶走了。今天的官人好像是更多了,他不敢近前,只好提着篮子到胡同口去卖,有鲁宅的丫鬟婆子赶过来买,他就问: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