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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度庐之鹤-铁五部曲-第4部《卧虎藏龙》

_28 王度庐 (现代)
  李慕白也带着些气,直接向玉娇龙说: “你若是个男子,虽是同门中人,我也必叫你活不到现在!现在,那假冒俞秀莲之名的女贼,我们一定要查明,你,我盼你从此改过自新,或在鲁家做官眷,或跟小虎去走,我们不管。哑侠和九华全书的下落,你若一定不肯实说,我将来也必能设法知道。”
  玉娇龙却急急地说: “这些话我告诉你也不要紧,我本来就没见过哑侠的面,见了他,我想我也不能像见了你这样地瞧不起。我的武艺是跟云南人高朗秋学出来的,据他说倒是有书,可是书早已因为失火被烧毁了!”她又忿忿地说: “你们也不用威吓我,现在再斗斗.我还是不怕!”
  罗小虎却背起她急急走去,玉娇龙仍大喊着: “李慕白你小心!早晚我还得把宝剑拿回来!”罗小虎就说: “别说了!你一个人哪敌得过他们?”玉娇龙被罗小虎背着,她并不挣扎,她只是回着头向那边高声发着怒话。
  那边李慕白、俞秀莲都不再理她,只有刘泰保高声嚷嚷说: “虎爷!过两天我给你贺喜去呀!”
  罗小虎背着玉娇龙紧紧地走,原来这里停着的一辆骡车就是他的.赶车的是花脸獾,车后辕上还跟着沙漠鼠,沙漠鼠就迎过来叫着说: “老爷!怎么了?”他看见他们“老爷”背着个人,他也发怔。
  罗小虎把玉娇龙轻轻放在车上,玉娇龙又哎哟了一声。罗小虎惊问说: “怎么?你是被他们伤得很重吗?”玉娇龙没有作声,便自己爬到车里。赶车的花脸獾也问说: “老爷!您背来的这位是咱太太吗?”罗小虎却喝声:“少问!快走!”
  当下鞭子一响,骡车咕噜噜地走去。沙漠鼠在车尾上坐着,罗小虎也一跳,便坐在了车辕上。忽然就觉得有两只柔臂环住了他的脖颈。有鬓发触到了他的脸上,耳边吹来一种又香又热的气,就听玉娇龙说: “你到车里来!”罗小虎向车里挪了挪,玉娇龙蓦然就伏在他的怀里哭了。天上是一片片很厚的云,妩媚的月亮就趴在云上,仿佛也在啜泣。
  夜深无人,花脸獾把车赶得很快,急快的车子绕着胡同走,忽而颠起来,忽而又掉下去,如同情人那紧张的心。走了些时,天上的云越聚越浓,月光完全没有了,雷声隐隐响动如私语,雨也像泪水一般地零零落下。
  又走了一会儿,就来到一个地方,花脸獾“吁吁”地吆喝着,骡子就站住了,罗小虎将玉娇龙抱下车来。这胡同很荒凉,里面有一座破庙,沙漠鼠爬进了庙墙,将庙门开了,罗小虎就抱着玉娇龙进去。这庙里的院子原来很大,有很多松柏树,雨声簌簌地响,玉娇龙的脸上都是湿的,已分不出是眼泪还是雨水。她由着罗小虎把她抱进了屋内.屋中很黑,她就被放在了一铺炕上,炕上是又硬又凉。过了许多时,窗上有摇摇晃晃的光亮,很微弱,沙漠鼠在窗外叫了一声:“老爷!”就见他拿进来一只油纸灯笼。因为屋里是四壁萧条,连张桌子也没有,他就把灯笼摆在地上,两只眼睛也不往旁处去看,转身又出屋去了。
  屋外风雨潇潇,雷声滚滚,屋内却传出断续的说话声。沙漠鼠蹲在窗外,把头上的一顶破草帽摘下来挡着脸,侧耳往窗里偷听,就听他们的“老爷”罗小虎,用他那唱惯了歌的大嗓门说: “你要是想回家。我当时就派车送你回去。你忘了旧情,不嫁我了,我不能抢你走,可是他娘的!早晚我得杀了鲁君佩……”接着就听是他们“太太”在低声说话。
  沙漠鼠晓得他们“太太”的大名,今天“老爷”能够把她背到这儿来,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就听玉娇龙说: “我自然必得回去.我母亲病得多么重?不过刚才俞秀莲击了我一刀背,当时我就昏过去了,半天我才苏醒过来,现在你看看我脑门子上的这血!我这条腿也不能迈步儿了。只要你们这地方严密,至少我想在这儿住一两天,养好了伤。我可还得回家。鲁君佩虽是我的仇人,但我还算是他家的人。今天的事。到后来我也明明知道我是弄错了,我知道伤我侄女的是假俞秀莲。可是我还得跟俞秀莲、李慕白逞强,我是故意不讲理。我不是真不明白,我就是不能服气,你想我这脾气,鲁君佩他就能制服得了我吗?我随时可以杀死他,但我却不能,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玉娇龙哭了,呜呜地哭,就像草原上有牧人吹笛。
  沙漠鼠听着,心里都有些不大好受。罗小虎却哼哼冷笑着,说: “什么事能没办法?就是做官没办法,我罗小虎是好汉子,可就是做不了官,你又是非官不嫁。鲁君佩那狗东西正合你的劲儿,他是探花郎、府丞大人,你当官太太有多享福?走沙漠、跑草原,我早就知道你受不了那罪。现在我也不想了,只要我跟你见了面,说明白了,你爱嫁谁就嫁谁!可是,他娘的我非得杀死鲁君佩,我先告诉你,你还得叫他小心!”
  玉娇龙急了起来,她边哭边说: “你混蛋!你都不明白!我没跟你说吗?我也恨不得杀了他,然而不能。我虽嫁过去已将两月,可是我在他家里并没有多少日子,我跟他并没成夫妻,我心中所想念的还是你。你用箭射我的轿子,射我的车,我真恨你,可是我又怕你被他们捉住! 那天你到鲁家救走了刘泰保,在院中说的那些话,我隔窗都听得清楚楚。我真是直哭,我才知道你是真正的英雄好汉,你对我太多情了,我可真是对不起你!所以由那天起,我就一点儿也不恨你了!并且我很想念你.不然,不然今天无论我是受了多么重的伤,我也不能由着你把我抱走呀!小虎,你都明白了吧?”玉娇龙的声儿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凄惨。沙漠鼠听得直发呆.雨水都溅到了嘴里,他咽下一口,觉得冰凉,再听屋里的说话声儿就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了。沙漠鼠恨不得自己变成个小老鼠,把身子塞到房间里去听。
  过了半天,雨渐渐停了.但是他的浑身上下早已湿漉漉的了。忽听玉娇龙又哭着说: “你想,我怎么办?鲁君佩现在雇着个‘诸葛亮’,是个奸狡阴狠的老头儿.还有顺天府尹、南城御史,都帮助他,他们早就安排下了罗网。他们探知红脸魏三是我的一个下处,就用银钱把魏三买好了。那天我偷偷回京来看母亲,住在魏三的家里。我真没想到,魏三夫妇趁我熟睡就把我绑了.并叫来南城御史手下的官人,将我用车秘密拉到了鲁宅。我那时穿着的是魏老婆的衣裳,脚下连鞋都没有,身上还有剑伤未愈。他们从头到唧把我绑得很紧,就放在四面遮着红布的屋子里了。
  “他们遂即请来了我的大哥、二哥,当场要挟,开出我的罪名来:一是盗剑,二是窝藏大盗碧眼狐狸,三是打死班头蔡九,四是与你私通,并说我的父母兄嫂全都知情,有意纵庇。然后就叫我的两个哥哥在纸上画押。把这事一一承认,他们才能放了我,而且我得从此规规矩矩地做他家的媳妇。如果我的哥哥们不肯画押,或是放了我之后,我再出什么事,他们就要去把字据交官,就打官司!
  “小虎你想,也难怪我哥哥宝恩、宝泽,他们若不答应,鲁君佩当时就要把我交到衙门治罪了。那时我的命倒不要紧,连带着我的父亲、两个哥哥,不但都得丢官,还都得问罪,家也得抄,母亲一定得急死,祖上的名声也全坏了,子孙们也永远不能见人了。所以我哥哥宝恩、宝泽两位知府就全都亲笔立了字据,亲手画了押,我大嫂二嫂并来跪着向我哀求,求我应以家门为重。小虎,你想事到如今,我可有什么办法呢?”
  她越哭越惨,越说越气.又接着说: “我也不是好惹的!他们把我放开之后,我从他们的口中探出那魏三男女两个奸贼的隐藏之所,我即时就去把他们杀了,出了我那口恶气,然后我这才梳头、打扮、见人,所以鲁君佩也很害怕。我又告诉他说,那丫鬟吟絮是被我点的哑穴,我随时能够点人,因此他简直不敢挨近我。可是他又用话恫吓我,他说那张字据他已然交给一位大官代他收存了,只要是我敢对他怎样,那大官就能倚仗那张字据翻案,那时我娘家的人还是吃不住。所以我还是没法子,虽然青冥剑也交还给我了,但我却不敢拿剑杀他,我只盼着他将来做出什么贪赃枉法之事,我也反拿住他的把柄,那时我才能够翻身。
  “这些日子我受尽了委屈,你跟俞秀莲、刘泰保那样地胡闹,吓得他不敢在家里住,并请来打手,招来官人给他护院。他无法捉拿你们,他可天天骂我,说你们都是我的贼伙,天天晚上把我藏在下房的套间里,我又不敢不听他的话。他并说你们若是再去搅闹他的家宅,他可就要把字据拿出来,把案子闹起来,所以我还得哭求过他。我跟俞秀莲翻脸,叫她不要管,我受刘泰保的欺负,我都得忍!现在我还得求你,让我在此把伤养一养……唉!我想我还是不能在此养伤,我还得赶紧回去,不然鲁君佩他以为我是跑了,他明天就许翻案,我父兄一定被拿。我母亲一定得死……”玉娇龙悲哀地哭着,再也不能够往下说了。
  罗小虎这半天一直沉闷着,也没再说一句话。沙漠鼠在窗外扭着头听了半天,把脖子都扭酸了,这时屋中只有哭泣,再无语声。他转回脖子来,忽然见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刚要喊叫。这人的宝剑就抵住了他的脖子,吓得他浑身颤抖,连气儿也不敢喘。
  待了一会儿,又听屋里的玉娇龙低声哭泣着说: “小虎!你明天也走吧!无论如何我不能忘你,我也不再恨你了,可是咱们已是没有姻缘之份了!你离开北京可以到柳河村,我的丫鬟绣香现在那里,她是很美的一个女子,性情也比我好得多,你可以去见她,跟她详细说明原委。她就能嫁给你。可是你以后也务些正业吧!还有,你告诉她,那炕洞里藏着的首饰匣,叫她打开,把那里面的东西烧了吧!千万连一点儿灰也别叫它留!雪虎要是找回来,你们就养着……”
  此时,窗外这青衣青须、身材挺拔的人,突然将宝剑挪开了。沙漠鼠这才喘了一口气,一霎眼之间,那人已然无有了踪影。四下无声,只有雨仍簌簌地滴着,沙漠鼠轻轻地像狗一样地爬了几步。就往后院去了。
  原来这里是西城隐仙观,庙中的老道士早年是在武当山修行。罗小虎十几岁时在武当山当过些日的小道士,因此这老道士认识罗小虎,在山上时就听他时常唱那首歌。人世相违已十余载,最近,有一日罗小虎酒肆买醉,醉后悲歌,老道士正在街上听见,才知他即是那天以箭射鲁府丞眷属车辆之人,因感觉他的处境太危险,胆子太大,所以才把他叫来。老道士就劝他暂往五岭幽谷中隐仙观的下院,这老道士的师弟慎修道人在那里,并劝罗小虎去捐情弃俗,修真养性。但罗小虎这时候哪能去念经打坐?他就索性把这庙做了他的旅舍,依然整天出去向玉、鲁两家去打主意。
  一天.罗小虎在街上就遇见了沙漠鼠跟花脸獾这两个喽哕,原来他们自从罗小虎撞轿惹祸逃走之后,就没离开过北京。有那箱子金银,他们就打了一辆新车,买了一匹骡子,在顺治门租了一个小院,他们就住下了。白天花脸獾就在街上赶车,他怕人认出来,就用个帽子或贴块膏药遮住脸上的刀疤,沙漠鼠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一个鼻烟壶,假充闲散人.天天坐着车上茶馆,专为访他们“老爷”的下落,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俩。这天便会着了罗小虎,罗小虎索性叫他们换上了绿色车围,他弄了身新衣裳,坐在车里假充官员,他们这辆车很新,人也都相信不疑。
  今天就是因为沙漠鼠探来了玉宅昨晚所发生的事,并听说玉宅的姑奶奶回娘家来啦,所以白天罗小虎就坐着车,放下车帘,在玉宅门前转了两次,晚上又派沙漠鼠先去探风,然后罗小虎坐着车也去了。沙漠鼠看见玉娇龙短衣携剑而出,他便招呼了他的老爷坐着车去追,可是没有追上。走来走去,离着刘泰保的家已是不远,沙漠鼠现在对于这地方已很熟.就告诉了罗小虎,罗小虎遂命将车赶到这里。罗小虎原是想要找刘泰保打听打听,不想却正赶上了玉娇龙在那边与俞秀莲交手争斗,又从城上坠了下来。罗小虎便乘机把她救到了这里。
  如今窗外一阵骤雨已然落过,夜风变得很寒,玉娇龙把自己的遭遇及内心的衷曲,都已婉转地对情人说尽,罗小虎却默默不语,只凝滞着一对发光的大眼睛。地下放着的那只灯笼,里面的蜡也将烧尽了。这炕上只有一个枕头、一张席,连被褥也没有,玉娇龙擦了擦眼泪,就斜躺在炕上,腿疼得她不住地呻吟。她又很关心地问说: “这就是你睡觉的地方吗?”罗小虎点头说:“就是!”玉娇龙说:“咳!你也真受得了! 怎么连床被褥也没有啊?莫非你现在很穷吗?”
  罗小虎说: “我不穷,刚才你坐的那辆车就是我自己的。我有许多银两珠宝,都在我的伙计家里存着了。我在这儿住着,也无心预备什么被褥,我的心里永远像烧着一把烈火,半夜里吹来风,炕上又湿又凉,我都睡不着,身上永远发烧。你也知道,我在沙漠草原里混过多年,睡觉还挑过地方吗?”
  玉娇龙听他说到沙漠与草原,又清楚地回忆起当年的旧事,心里就更难受,她紧紧地拉住罗小虎那粗大的胳臂,哭泣着说: “你真是太不幸了!幼年时就家门不幸,长大了遇见我,你更是不幸!我很后悔。我既是个官宦之家的女儿,可怎应该结识你呢?”
  罗小虎说: “我看现在你也别再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了,你在北京闹的这些事可也够大的了!虽说你们有势力,瞒着人,别人不敢明说。但是外边谁不知道?你又跑了趟江湖,跟我也差不多啦,我想咱俩没有什么不该相识。现在鲁君佩虽把你挟制住了,可是你别怕,你要是不愿意回去再受他的气,咱们明天就一同走。”
  玉娇龙却冷笑着说: “那,这儿的事可怎么办呀?”
  罗小虎忿忿地说: “这儿的事?也有我呢!只要他娘的鲁君佩敢跟你家作难,我就杀了他!什么顺天府尹、南城御史,还有他狗养的‘诸葛亮’,我都把他们杀了!”边说边拍着他腰带上插着的宝刀,铜环子哗啦哗啦地响。
  玉娇龙却急躁地说: “你这是强盗的话!在外省,你做什么都行,但在京城却凭你多大的本领也使不开。我劝你千万听我的话,千万快离开此地,不然你被他们捉拿住,我可干看着焦心也不能救你!并且要因为你闹出事,给我们家中惹出大祸,那我不但以后不能认你,还得把你当仇人!你可听明白了,我这人是好人,但若太教我难堪,我可是翻脸无情!”罗小虎便狂笑一声,不再说话。
  此时天已微明,罗小虎就出屋去了。才一出屋,一滴檐水正打在他的头上,吓了他一跳,这雨水很凉,倒使他的头脑清醒了,他便站立了半晌。屋里的玉娇龙发急了,就娇媚地说: “你在外面干吗啦?为什么不进来呀?院子里多凉啊!”
  罗小虎敞着胸怀,摸着胸上的伤疤,紧皱着眉隔窗说: “天亮了,你不是要回家吗?我给你去找车!”玉娇龙在屋里说: “就让你那辆车送我回去好了,别到外边另雇去!”罗小虎说: “我的车也没在这儿。” 玉娇龙就说: “那就快一点儿!”罗小虎没有言语,心中既忧郁又忿怒,他就冒着雾气,踏着庭中湿润的草往后庭走去。
  这座庙虽然年久失修,可是很大。第一层殿供的是灵官.殿里很黑,四个泥塑的手持钢鞭面貌狰狞的神像,都黑糊糊的看不清楚嘴脸,地下却躺着个人正打呼噜。罗小虎用脚把这人踹醒,这人就是沙漠鼠,他说:“喂喂!别踹呀!什么事儿呀?”
  罗小虎把他揪起来.对他说: “你快去叫花脸獾把车套来,趁着天没亮,把玉娇龙送回鼓楼!”沙漠鼠一边揉眼睛,一边说: “别送去不好吗?送去了以后又得天天去找。”罗小虎就推着他说: “快去!少说话!”沙漠鼠便赶紧走了=罗小虎拿拳头朝空中擂了一下,就又走回那屋里。玉娇龙此时柔情缠绵,露出十分恋恋不舍的样子,罗小虎却不住地叹息。
  过了不多时,就听外面有车轮响,罗小虎就说: “车来了!”又扶住玉娇龙问说: “你现在身上受着伤,若回去,被人知晓了怎么好?”
  玉娇龙叹气说: “咳!我还瞒谁呢?家里的人谁不知道?连下人们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他们不敢说罢了。”
  罗小虎又说: “你回去务要放心……”往下的话他又不说了。玉娇龙说: “我倒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怕谁呢?我不过是为我的娘家有许多顾忌就是了。”罗小虎一听她说出“娘家”这两个字,脑筋儿就进了起来,但因为屋子黑.玉娇龙并没有看出他脸上的怒色。此时就听沙漠鼠在窗外说: “车来啦!”罗小虎遂又抱起来玉娇龙,走到外边。花脸獾把车停在这门首,罗小虎就把玉娇龙抱到了车上。
  玉娇龙又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臂说: “你可千万照着我说的那些话去办!别叫我又不放心!”罗小虎并没言语,他只向花脸獾说: “趁着天还没亮,赶紧送到玉宅,把人送进去你可赶紧就走!”花脸獾点头说: “我都知道!”玉娇龙这才将罗小虎放开,眼泪就又流了下来,骡车动了。她几乎要哭出声儿来:
  车走得很快,路上又没有人,及至到了玉宅大门前,车就一直赶上高坡.停住了。这时天色还没大亮,花脸獾上前紧紧敲门,却暗捏着一把汗。门环响了半天.门就开了,里边出来了四五个人,问说: “你是由哪儿来的?”
  花脸獾答不出话来,他就想赶着车再跑,车里的玉娇龙却急声说: “是我,我回来啦!快叫钱妈她们出来搀我!”
  那几个仆人一听,这才赶紧慌忙地进去叫老妈子,一个人留在外面,就悄声向花脸獾问说: “你是哪儿的车?”花脸獾说: “我这是买卖车,是这位小姐雇来的。”仆人还要问是从哪儿雇来的,车里的玉娇龙便喝斥道:“你们就不必多问啦!人家把我送回来了,就完啦!”
  此时里边有仆妇跟丫鬟出来,就把玉娇龙搀下车去,他们都惊讶着,因为此时天光已亮,玉娇龙的打扮全能看得很清楚。就见她身上穿着又瘦又短的黑绸子衣裤,头上包着青绸手巾,脑门子上还浸出来一大片血迹,全身都是泥土,并且很湿,胳臂上也被荆棘之类刺得有许多伤处。她的脸色极为凄惨,眼角挂着泪迹,怒气却很大,一句话也不说,就让仆妇搀着她往里走去。
  这门前有个仆人惊疑稍定,又向花脸獾说: “你在这儿歇会儿,我到里边去给你讨几个赏钱。”花脸獾连连摆摆手说: “不用!不用!大哥你别麻烦啦!我们老爷不叫我要赏钱。”仆人惊诧着说: “你们老爷是谁?你到底是哪个宅里的?”新骡车的绿色围子被渐升起的阳光照着,看上去这至少也是个道台家里的车。花脸獾却一声不语地拉着骡子下了坡,他跳上车辕,紧抡鞭子就赶着车走去。他还怕有人在后面跟着,又故意绕了点远路,才回到隐仙观。
  此时罗小虎正在等着他的回话,听他回来说: “玉娇龙已安然抵家。”罗小虎才放下心,但又像丢失了什么,做了件后悔的事似的,紧皱眉头站着发呆。
  沙漠鼠跟花脸獾两个人在他的眼前站了半天,他又侧着脸寻思了一会儿。这才吩咐花脸獾说: “你专到鲁家门首,看那鲁家都有什么闲杂的人出入.最要紧的是打听出来那鲁君佩天天往哪儿去。”花脸獾答应了。罗小虎又嘱咐沙漠鼠说: “玉家那边的事,是由你打听。探探玉娇龙今天一早那样地回去了,他们两家是打算怎么办?探出来就去找我。” 沙漠鼠也答应了。这两个人就像是小卒得到了将官的命令,便一齐转身走开了。
  罗小虎躺在炕上歇着,此时他已十分困倦,但心中又十分不宁。他也睡不着觉。摸了摸身上还有几块银子,就在短衣裳上套了一件绸大褂,也走出庙去。庙外的阳光刺着他困倦的眼睛,觉着直发酸。他在西城有两个去处,一处是个澡堂子,他常到那里的官盆去洗澡,另一处是个酒馆。这个酒馆在一条小胡同里,生意很不好,可是罗小虎一来到这儿就大吃大喝,花钱毫不计较,所以掌柜的就把他当做财神爷,并且也知道这位财神爷有点儿来头不正,外边有了什么事便也来告诉他。当下罗小虎又来到这儿喝了几盅酒,叫掌柜的给他叫来一些菜饭,吃过了,他就躺在柜房的一张小铺上睡觉。掌柜的在外面应酬着买卖,一半是给他巡风。他就放心大睡。
  睡了也不知有多少时候,忽然有人把他唤醒,在他的耳边悄声叫着:“老爷!老爷!”他睁开眼睛一看,见是花脸獾,就赶紧哨声问说: “外面有什么事没有?”
  花脸獾也悄声说: “鲁宅把他家的少奶奶由玉宅接回来了!听说下车时是有四个丫鬟搀着,看今天那样子,鲁宅上下的人,没有一个不胆战心寒。又听说今天五点钟鲁君佩在西四牌楼的福海堂饭庄请客,请的是邱小侯爷,铁府的两位侍卫也全都请上,据说是向邱小侯爷赔不是。我看那样子,鲁君佩是怕了!”
  罗小虎坐起身来,不住地冷笑。他抠着脑袋思索了半天,便想出一个主意来,立时喜欢着下了铺板,揪住花脸獾又悄声说了半天。花脸獾听了不住地点头,罗小虎就把他一推,说: “快去!”花脸獾便走了。罗小虎自己仍嘿嘿地冷笑着,又到柜前去喝了几盅酒,便回了隐仙观,这时就是下午三点多钟了。
  罗小虎在隐仙观的院中绕着松树徘徊,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他时而狂笑,时而又摸摸自己的宝刀。少时沙漠鼠跑回来了,也说了鲁君佩今天请客的事情,罗小虎便派他出去买一张大桑皮纸、买笔买墨,并买一块小砚台,沙漠鼠吐了吐舌头,说: “老爷!你这是要干什么呀?您是要作文章吗?”罗小虎说: “你少问!你去买就是了!”又推了一下,把沙漠鼠也推出去了。他看了看松树外的太阳,知道时间还早,心里便很是急躁。
  过了不多时,沙漠鼠把纸笔墨砚全都买来了,罗小虎就都揣在了怀里。沙漠鼠翻眼瞧着他的老爷也不敢问。罗小虎又悄声嘱咐了他许多话,叫他去找花脸獾,先到那福海堂饭庄的门前去相机行事。沙漠鼠一听.又吐了吐舌头,便说:“好啦,我们这就去!”他前脚走了,罗小虎也随后走出庙门。
  此时,天色已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天空满铺着灿烂的云霞,晚风吹起.扫去了这一天的酷热。各衙门里的人都散了值,纷纷到饭庄酒楼去赴宴会。西四牌楼的福海堂,是西城最大的饭庄,向来做官的人请客都在这里,这门前永远是车马云集。今天因为有三四起大请客,所以门前更是加倍地热闹,门前的六根石头桩子上,每根上都系着五六匹马。骡车排成了两行,总共约有五十多辆,都是簇新的大鞍车,以绿色围子的居多。
  赶车的把小板凳都聚在一块,许多人相聚着谈天、赌钱,地下放着的茶壶茶碗能有一百多个。刨出他们自己,谁也分辨不出哪辆车是他们谁赶着的。他们有的相识,有的不相识,但是因为都是同行,到了一块当然就免不掉谈论谈论这个御史家、那个府丞宅,或是那一个侯爷府的闲话。他们悄着声儿,甚至秘密地谈着,谈到他们主人的闺阁之事,即使彼此不认识,只要是打扮得像个赶车的,或像个跟班的,走过来就能随便听,随便插言说话,随便打听闲事、提供新闻,并且还随便地喝茶。
  这里边就挤进来一个人,此人拿一个比脑袋大一半的红缨纬帽遮着半个脸,穿着很干净的夏布衣裳,看这样子可能是个大府的赶车的。他坐在自己的一个红漆小板凳上,倾耳听着别人说闲话.手里拿着个挺漂亮的鼻烟壶,另外还有一个珊瑚的小碟,他把鼻烟放在碟里,一撮一撮地捏着往鼻子里去闻。他的帽子永远不摘,仿佛怕露出他脸上的什么记号似的。
  这时人群里有一名叫常子的赶车的人,他唉声叹气地,探着头压着嗓音说: “我看你们宅里的事全都好办,老爷有点儿脾气,那都不要紧,就是我们难办!整天得提心吊胆,一到夜里,就像勾魂鬼已到了眼前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死,谁家的宅里能够闹完了神鬼又闹贼?整天刀儿、枪儿、梆儿、锣儿的?”
  旁边有个人笑着说: “这还不好?请你们天天看武戏,听龙虎斗!”
  这常子就叹了一声,说: “大哥您就别拿我开心了!这个龙虎斗可是谁也不愿听。龙还好办,真的,我到现在还不相信我们那一阵风儿就能吹倒的少奶奶,她会有什么本事?可是那虎可真够凶的!那家伙,宝刀飞箭,全份的武功夫……”更压下点声儿来说: “宅里那天受伤的那几个,直到现在还没好呢!张三受的那一箭,不偏不斜正射中在尾巴骨上,好了他也得撅着屁股走路儿!”
  旁边的人又说: “可是,这些日你们也都挣足了!”
  常子却歪着脸说: “足什么?拿一两串钱就堵住我们的嘴,嘴叫钱堵住了,可是保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喂老虎,这个差事,谁要是有一碗饭吃,谁肯干?”
  正在说着,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喊着:“常子!快套车!这就得上邱府!”常子答应一声,皱着眉,旁边的人又问说: “是怎么回事? 邱小侯爷还没来吗?哪位是邱府来的?”大家彼此看着。常子便摆手说: “干脆!是邱府里的小侯爷拿架子。自己的媳妇到了人家宅里丢了面子,现在无论怎么请,怎么道歉,他也是不来!德五爷去了半天了,也是请不到.现在大概我们少爷要亲自出马!”
  旁边有人就悄声说: “都是你们少爷不好,怎能得罪他呢?银枪将军邱广超,他认识多少江湖人?那天到你们那儿打架的那个小老妈,不定是谁扮的呢!还许就是刘泰保的媳妇呢!”
  旁边有个玉宅的赶车的,摆手说: “不是不是!刘泰保的媳妇我认识.早先她常到我们宅前踏软绳,她不踏软绳,以后还出不了这些事呢!她现在不大爱出头了,前几天我在街上看见她,肚子大得跟个葫芦似的。”
  常子也摇着头说: “不是,那天邱少奶奶带去的那个小老妈很漂亮,可是脸上没好气儿,说不定就是为打架才去的,可也绝不是刘泰保的老婆,刘泰保他还巴结不上邱府呢!”说着,他就站起身来去套车。
  拿纬帽遮着脸的那个人却追过去拉了他一把,说: “喂!常爷!您带我到邱府去一趟好不好?叫我也看看他家的那个老妈儿?”常子斜着眼说:“喂!老哥!你怎么真入了迷了?你是哪个宅里的呀?我怎么不认识你呀?你贵姓呀?”这个人说: “我姓官。”常子说: “姓獾?明儿还许有姓刺猬的呢!你是什么意思呢?”
  这人就是花脸獾,他就耸着鼻子笑说: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我听说邱家那个老妈挺俏,我想去瞧瞧。”常子说: “我们是送鲁府丞去请邱小侯爷,不是去接人家的老妈儿,人家的老妈儿又未必出院子,哪能一去就见得着?你就别色迷了!”他急匆匆地套着车,气哼哼地直朝花脸獾撇嘴。花脸獾却眯眯笑着,认准了他那套骡子车。
  这时忽然旁边有人揪了花脸獾一下,也是个赶车的,问说: “你是哪个宅里的?”并仔细打量着他,说: “我怎么瞧着你很眼熟呢?”
  花脸獾吃了一惊,赶紧说: “我是李侍郎宅里的。”这个赶车的问说: “李侍郎今天也来了吗?”花脸獾点头说: “来了,已经进去了,您是哪宅里的?”这人说: “我是玉宅的,送我们二少爷来的。”花脸獾又吃了一惊,心说:怪不得他认识我,我常在他们宅门口转嘛!遂就赶紧把鼻烟碟递给这赶车的,笑着说: “您闻点儿!”玉宅这赶车的就了一撮鼻烟闻着,于是两人就谈了起来。
  此时就见鲁君佩已由里面走出来了,他上了车,有两人骑马在后面跟随保护,就走了。花脸獾并看见他的伙伴沙漠鼠也来了,沙漠鼠提着个破筐子装作捡马粪的,在许多车辆之间来回地转。花脸獾跟玉宅的赶车的共坐在一条板凳儿上,谈得很投缘。这人很喜欢花脸獾的鼻烟壶儿,简直是爱不释手,花脸獾就奉承着他,由他指点了还有哪辆车是鲁宅的,原来今天鲁宅来了轿车两辆、马两匹。
  待了一会儿,那常子就赶着车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两辆车,一辆是德宅福子赶着的,一辆就是邱府的。鲁君佩先下了车,恭恭敬敬地将邱广超请进饭庄里,德啸峰也随之下车进内。外面这些人就都说: “这就好了!只要把邱广超的大驾一请到,鲁府丞再敬两盅谢罪的酒,也就烟消雾散了!”又都冲着鞭杆还没放下的常子说: “喂!以后你们宅里一定没事儿了!你们可以放心睡觉了!”常子却摇头说: “不是那么容易吧?”玉宅的赶车的也说: “这些事儿本来没邱侯爷什么相干,正经我看倒是得叫鲁府丞请请罗小虎跟那一朵莲花。”大家又乱谈起来。
  沙漠鼠还蹲在骡子的肚子底下捡粪,花脸獾就过去驱赶,说: “喂!你还没捡够吗?捡那么些个马粪你是拿回家去吃的吗?”追过去就要抬脚踢,沙漠鼠央求着说: “捡完这一堆粪,我就走!”花脸獾朝两旁看了看,就悄声告诉他说: “那辆,北边的第三辆,和那辆刚回来的,那边两匹马,都是!认清楚了没有?”沙漠鼠用眼色表示出都知道了,花脸獾就又喊了一声: “快滚!”沙漠鼠答应了一下,就溜开了。
  此时饭庄里有一批请客的已然散了,门前一阵乱,车辆走了至少一半。沙漠鼠就趁着这忙乱之间,由粪筐子里取出来个小家伙,在骡马丛中钻过来走过去.已施用毕他的伎俩。鲁宅的赶车的常子和一个叫吉三的正跟大伙儿在那边谈天,没想到会发生什么事。花脸獾混在里边也跟许多人都熟了。
  此时天色已渐黑,又散了几起客,德啸峰与邱广超也都被鲁君佩送了出来,各自上车走了。又过了些时候,主人鲁君佩就又出来了,他的身边还带着两个仆人。仆人共上了一辆车,他自己坐一辆,车后随着两匹马,马上的人全都带着刀,在夜色渐厚之下,车马就往西走去。
  常子跟吉三打起精神来赶着车,可是走了不远的路,前面吉三赶的那骡子就站住不走了,把后面的车也阻碍住了。鲁君佩在车中惊诧着问说: “是怎么回事儿?”常子便跳下车,到前面去问。吉三着急地说: “骡子出了毛病了!”说着便用鞭子死力地抽。不料咕咚一声,骡子竞跪下了.在车里坐着的两个仆人险些没滚出来。
  鲁君佩看外面的天色太黑,他心中就有些恐惧,赶紧大声叫着说: “常子!不要管前面的车,你快来!赶着这辆车送我回宅,快!”常子疾忙跑过来,跨上车辕,驱骡速走,车轮辘辘地响。不料才跑了不远,就听啪嚓一声,这个骡子也倒下了,整个把鲁君佩摔出车来了。
  两个骑马的人赶紧下来,将他搀起来问说: “大人觉得怎样?”鲁君佩跛着腿走了两步,连说: “快!快!赶紧叫一辆妥实的车来,先送我回去.快!快点儿!”一个随从骑上马就去找车,但天已这么晚,街上哪里还有空闲的车呢?另一随从一手搀着府丞,一手已抽出刀来。
  两辆残破的车相距着又很远,那边的人喊叫着说: “快来帮帮呀! 再来一个人帮帮就行了!”常子赶忙又跑回去,帮助那边的三个人,一齐用力把骡子抬起来。骡子倒是站稳了,人可还是不敢坐上去。那吉三响着鞭子,嘴里喊着: “哦!哦!”骡子走了几步,可又跪下了。吉三依然用鞭狠抽,骡子是死也起不来了。
  常子就把吉三拦住,说: “别打了!打死,更不能走了!这一定是有缘故,前面那骡子索性躺下了,把少爷摔得不轻。不知是哪个狗子掏的坏,成心要摔咱们俩的饭碗!”说着,他急忙跑到车后边摘下纸灯笼,到前边去照着查看。怪不得这骡子要跪下呢,原来前腿直流血,前面那个骡子就更不用说了,当时就把大家吓得脸白。
  忽然听得咕噜咕噜一阵车:仑子响,声音非常之清脆,从后面又来了一辆骡车,赶车的人悠闲自在地跨着车辕,嘴里吹着山西梆子。前面搀着鲁君佩的那个人早就喊起来了,说: “是辆车来了吗?”这里的常子急忙把这辆车截住,问说: “是空车吗?好了!我们这辆车不知为什么.都犯了毛病了!”这车上的人止住了口哨,笑着问说:“怎么回事儿呀?我知道你们大人是谁呀?”
  常子听出来了这赶车的声音,又看到那顶特别的纬帽,就说: “你不是李侍郎家的吗?你不是也才由福海堂回来吗?李大人没在车里吗?”
  车上的花脸獾就说: “我们大人跟韩御史坐着一辆车走了,叫我到阜城门里陈宅去接我们太太,那儿今天是办寿,唱大戏,我还想听两出去呢!福海堂门口儿的马鳖多,你们的牲口一定是叫马鳖给鳖着了,拿凉水拍拍就好了。”说着,他赶着车仍旧往前走。
  前面的鲁君佩就亲自喊着问说: “是哪儿的?”常子又追着车跟花脸獾商量,说: “你顺便把我们大人送回去就得了!你还能得一份儿赏钱!”花睑獾却摇头说:“不行!我们太太嘱咐过,这辆新车不许外人坐。”
  鲁君佩叫那随从搀着自己,一跛一颠地走了过来,问明了这辆车是李侍郎宅的,他就说: “李大人跟我有交情,把车停住,我一定要坐! 明天我去见他跟他说。”说着,那随从已把车拦住,就怔搀着鲁君佩上了车,并吩咐说: “快些走!”花脸獾就直叹气,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鲁君佩在车里半坐半卧,急急地说: “快赶着走!赶到我宅里,我多给你赏钱!”花脸獾答应了一声,摇起了鞭子,这骡子就跟惊了似的.拉着车飞跑。那随从上了马跟随着,便呵斥说: “慢着些!”花脸獾说: “不能慢!我送完了这位大人回宅,还得接我们太太去呢!我不能耽误了正差事!”车仍快走,马仍追随。
  忽然那匹马长嘶了一声,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故,把头一扬,四足跳起,整个将那随从摔下了马去,人晕了,马也跑了。鲁君佩在车中闻声更惊,他便嘱咐花脸獾说:“快走!”不想花脸獾反倒跳下车去,揪住骡子不走了。
  此时忽有一条大汉跳上车来,将头钻进车里,同时一口短刀已搁在了鲁君佩的脖子上。鲁君佩惊得大叫一声,花脸獾便又跳上车来,赶着骡子跑得更快。车子颠动得十分厉害,鲁君佩的肥胖身躯被大汉用力按着,他浑身发抖,连一句话也不敢说。这大汉把刀一动,刀环就哗啦一响,可是并没有伤着鲁君佩的肉皮。只听这大汉说: “我就是半天云罗小虎,你们强逼玉家的大少爷写了一张字据,挟制玉娇龙,我不能服气!”
  鲁君佩就战战兢兢地说: “我知道你是侠客!我求你别杀我!那张字据我拿出来给你就是!”
  罗小虎说: “到你家里再说!反正今天你我的两条命已系在一块儿了,我死了你也必不能活!”
  花脸獾把车紧紧赶着,忽然他说: “后面有马追上来了!”罗小虎探出头去向车后一看,就见果然有一匹马追来。罗小虎取出弩弓,将箭上好,嘣的一声射去,黑暗中的那人便从马上滚下,罗小虎又催着花脸獾快赶着走。花脸獾便连连挥鞭,鞭声像成串的爆竹劈啪劈啪地乱响。车轮咕隆咕隆地,又如连续不断的春雷。鲁君佩却如一口猪似地趴在车上。罗小虎又说: “当着玉娇龙的面,认准了那张字据,把它烧成灰,我才能饶你的性命!”鲁君佩喘吁着说: “都行……”
  这时已来到鲁宅的门前,车停住了,罗小虎把鲁君佩扯下车来,花脸獾赶着车就疾疾地走了。鲁君佩一下车就坐在了地下,罗小虎用胳膊把他架起来,连推带揪地走进了大门。门房里出来了几个人,一见这情景齐都大惊,有的且抽出刀来。罗小虎一箭,一个人就应声而倒,鲁君佩连忙摆手说: “别打!也别射!”罗小虎吩咐说: “关上大门.无论是谁叫门也不准开!”鲁君佩也依样吩咐了。
  鲁宅里的仆人、打手,还有一个新请来的镖头,虽都怒目瞪着罗小虎,但却“投鼠忌器”,怕他一反手就杀死鲁君佩,并且他们又都知道他的宝刀实在难惹,他的冷箭更是难防,就只得遵命把大门“当”的一声关上。鲁君佩又哀求他雇佣的这些人,说: “你们不要声张!罗侠客也不能杀我,只办点事儿,他就放开我了!你们若一惊慌,那我的命可就不保!”
  罗小虎拉着他一直进到里院。里院各处的风灯早已点上,打更的已爬着梯子上了房.梆锣才敲了一下。一见这情形,全都大慌,更夫就紧紧敲锣,把锣敲得当当乱响起来。罗小虎把宝刀挨近了鲁君佩的脖颈,鲁君佩就大声嚷嚷说: “别敲啊!别惊慌啊!”这时屋中也跑出两个仆妇来。鲁君佩几乎是带着哭腔,他连连摆手说: “没有什么事儿呀!别大惊小怪!来的这是罗侠客,罗君,是我请来的。你们……你们快到老太太屋里,跟老太太要过来那张字据,就是少奶奶的那张字据,快拿来!就完事儿了!”
  罗小虎就说: “带我到玉娇龙的屋里!”鲁君佩连连答应着。罗小虎用力揪着他,手指把他的肥胖胳膊都抠破了,鲁君佩就一跛一跛地把罗小虎带到了西小屋。原来今天他将受了伤的玉娇龙由娘家接回来后,又迫她另换了一间屋子居住。
  一进这屋,床上的玉娇龙就推开锦被翻身坐起,她鬓发蓬松,憔悴的脸上现出一种莫大的惊疑。罗小虎把鲁君佩一推,令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又向玉娇龙一摆手,说: “别怕,只要他肯听我的话,今天绝闹不出人命来!按理说,他施用手段,买通了匪人,将你捆到这里来,令你与他成亲……”
  鲁君佩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似的,他就说:“我……我并没跟她成亲呀!罗侠客.你可以问她本人。”
  罗小虎忿忿地说: “但你也够狠毒的了!把她捆绑着,叫她的哥哥写下字据,凭着字据你可以随便虐待她,她也不敢惹你。你最狠毒的是买出个女贼来假充俞秀莲,去伤了人家的幼女,惊了人家的老娘!”
  鲁君佩面如土色,跪下来说: “那真不是我做的!”
  罗小虎一脚踢去,厉声说: “谁能信你这狡赖?你是故意做出这事,以便激怒玉娇龙。你并且放虎归山,给了她宝剑,叫她去与俞秀莲拼杀,你坐山观虎斗,要看她们两败俱伤,这事还瞒得过谁?”鲁君佩趴在地下,颤栗无语。
  罗小虎扭头看了看玉娇龙,只见她脸色发紫,双眉腾起了杀气。罗小虎微微冷笑,说: “这件事我不管!他伤的是你玉家的人,他该死不该死,将来你再想办法,再定主意。我自从新疆洗手之后,从不枉伤一人。今天我只把那张字据逼索过来,毁了它,我就算对你尽了心!”
  此时字据已然取来了,是个男仆拿着,可是那人不敢进屋。罗小虎推开了门,把字据拿到手里,就又把门关上,先交给玉娇龙看。玉娇龙就着灯光,把这张束缚她的狠毒字据反复地看了半天,然后就点头说: “对!不错!就是这张字据!”罗小虎又问说: “你认准了?”玉娇龙点头说: “认准了!”罗小虎又说: “再没有了吧?”玉娇龙摇头说: “再没有了!只有这一张。”罗小虎点点头,就将这字据放在烛台上点着。呼呼地起了一片火光,待了一会儿,整张的纸就变成了片片的飞灰.一个字迹也没留下。
  罗小虎又把鲁君佩拉起来,叫他坐在椅上,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笔墨纸砚,都放在桌子上,说: “你该给我写一张字据了!你们念书的人心眼毒辣,我得学学你们!”他就着桌上碗里的残茶.泡开了笔,研了墨,把宝刀向桌上一拍,说: “来!写!我说什么你写什么,写错了一个字都不行!你别欺我认识的字有限,写!笔拿稳些!你是翰林,写字还费难吗?”遂一脚蹬着凳子,把刀在鲁君佩的头上一晃,一边说一边逼着鲁君佩写道:
  立字人鲁君佩,我本与大盗半天云是结义弟兄。玉娇龙乃闺阁
  贞节小姐,她嫌我貌丑,不愿嫁我,但我必欲得之而后甘心,因此
  乃唆使绿林中人碧眼狐狸混入玉宅,诱他家小姐未成,我又使人打
  死蔡九。我在外胡造谣言,诬赖玉宅家门不严,强迫着将玉小姐娶
  到我家,并将她凌虐成病,将她的丫鬟也毒得不能说话。我是人面
  兽心,虽文官而实大盗,我盟兄半天云本是好汉子,他不惯我所
  为,因与我反目。最近我又派女盗……
  罗小虎把宝刀向鲁君佩那冷汗涔涔的头上一拍,说: “那假俞秀莲的名字叫什么?”鲁君佩乱颤着说: “听说……她外号叫女魔王!”罗小虎冷笑着说:“好!就写上!”又接着说:
  最近我又派女魔王假冒侠女俞秀莲之名,到玉宅中杀伤幼女,
  吓坏老夫人,这实是真事。我实该死,如今半天云叫我立字据,也
  是我自愿,半天云非罗小虎,罗小虎是真正男儿,半天云乃绿林豪
  杰也。谨此立字,交我盟兄收执,一朝犯案,俱不能脱。
  照这话写完,鲁君佩的身子都瘫了。
  罗小虎微笑着。把这纸字据又拿给玉娇龙看了,玉娇龙只是落泪点头。罗小虎又去叫鲁君佩画了押,他便将纸叠了叠收在怀里,拿刀又轻轻拍了鲁君佩一下,说: “你别怕!只要我不犯案,也绝拉不上你。” 又过去向玉娇龙说: “我走了!我已心满意足了!我也放心了!”玉娇龙却不住地落泪。
  罗小虎又悄声说: “我晓得你,虽然我已替你这么办了,你一定还是不愿跟我走。你是舍不得离开家,你也不能受外边的苦,我又怎能勉强你?”他叹了口气,又说: “你记得早先在沙漠里咱们说的话吧?也许你早忘了!”
  玉娇龙瞪起眼睛说: “我凭什么忘?只是,现在我母亲还没死,我哪儿也不能去!”说完低着头又呜呜痛哭。
  罗小虎拍着她的柔肩,说: “不要哭!哭还是什么英雄?”他发了一会怔,又说: “我走了!昨天你住的那座庙,那老道士是我的好友,无论我往什么地方去,我也必把我的去处告诉他。将来,那怕在十年之后,你若想起来找我,就可以去问他,我们就可以会面了!现在这事已然算完,我再去为我的父母报仇。那件事再办完了,我纵不死,可也必心灰意懒了。你放心,我不能再胡为,也不能再鲁莽了,可是我也绝不能做官,我也不想做官了。好!如果有缘,咱俩再见,你记住了,你纵使变了心,我罗小虎这生这世也绝不能变心!”他一笑,望着玉娇龙悲泣的姿态,心中又一阵犹豫,但他还是一顿脚,提刀闯门而出。
  玉娇龙却又焦急、凄惨地叫道:“小虎!你回来!”罗小虎倒退了一步,一手横刀防御住外面的人攻击,扭头又向玉娇龙望去。就见玉娇龙已下了床,扶着床慢慢地走了过来,灯光斜照着她蓬松的云发,照着她涕泪交流的脸儿。玉娇龙扯住罗小虎,悲哽着说: “你放心吧!我永远是你的,无论迟早,咱们还能见面!”
  罗小虎叹息了一声,便说:“好!我永远等你!”又扭头看了看瘫在桌椅之间如泥胎似的鲁君佩,他就努努嘴说: “那个可还要防备,想法……”他做了个手势,又狠狠地说:“那才好!”
  玉娇龙擦擦眼泪,点点头说: “我都知道!”叹了口气,又说: “我向来是心高气傲,一点儿亏也不吃的,可是如今要不是你替我想法子,我还随着人欺凌摆弄呢!我只惭愧,到现在我还是不能跟随你走!”
  罗小虎说: “其实你现在就是跟我走也没什么,字据已经烧了,他还能将你家里的人奈何?”
  玉娇龙摇头说:“不!你还是不深知道我,我却知道我自己,我不该生于宦家,我又不该跟你……你的遭遇是太可怜了!也被我害了这许多日,可是,我望你还得自强、上进,不可以灰心!”
  罗小虎的脸色变了变.心中又烦恼又气愤,就摆摆手说: “别说了! 这里不是咱们谈话吵架的地方。今天的事已办完,我走了,也许我走不出这座宅子就得死!”他一抡刀出了屋,见院里院外已挤满了人,灯火亮如白昼,刀枪光芒耀眼,罗小虎就大喝一声: “你们要怎样?难道要叫我进屋结果了鲁君佩,再出来与你们厮杀吗?”他大声喊着,声如霹雳。
  这时鲁君佩就急急地从屋中出来,举着两只胳膊乱摆着手,连声说:“别打!别打!快放这位罗侠客走!”
  罗小虎微微冷笑,一回手又扭住了鲁君佩,说: “顶好你送我出门!”当下他就一手持刀,一手扭住鲁君佩往外去走,一路无阻地走到门前叫人开了大门。罗小虎又回身瞪了鲁君佩一眼,见鲁君佩浑身乱抖,也很可怜.便冷笑一声说: “你大概也都明白了,以后你有什么毒计,自管再使去吧!”鲁君佩连连摇头说:“我再没有了!明早我就叫玉小姐回家,以后我不管她!”罗小虎把鲁君佩一松手,鲁君佩随之瘫坐在地上,罗小虎便于夜幕之下,独自昂然走去。
  这时,距此不算太远的隐仙观内却十分凄凉,前院的松柏被风吹得发出啸啸之声.屋子里的地上放着个纸灯笼。沙漠鼠早就回来了,他虽然有些疲倦,但是躺在炕席上却睡不着觉,心里想着:刚才把那两头骡子的腿弄伤了,不知有效没有? “老爷”也不知怎样了?今天能够得手不能?他又回想起昨夜下着雨的时候, “老爷”把“太太”玉娇龙背到这炕上来,那股得意劲儿,真叫人看着眼馋。可是想起自己在窗外偷听时,突然有个人把一口宝剑贴住了自己的脖颈,却又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心想:那人的武艺恐怕比玉娇龙还要高,不然怎么一转眼他就没有了踪影,而且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想到这里,他害怕得简直躺不住了。
  待了一会儿,花脸獾也回来了,他是把骡车赶回了宣武门内他的家,又赶紧跑到这里来了。他手里也提着个灯笼,还有一包酒菜,腰里揣着一把砂酒壶。两人凑在一块儿,沙漠鼠的胆子就大了,两只灯笼凑在一块儿,屋子也显着亮了,两人就喝着酒儿谈着闲话。
  又不多时,他们的“老爷”就回来了。罗小虎一进屋,他们齐都下了炕,只见罗小虎身上并无伤,头上并无汗,像是没经过打斗的样子,气也似乎是消了,可是精神却显得十分倦怠,两只眼仍带着忧愁之态。他的腰带上插着雪亮的带铜环子的宝刀,衣内怀里却露出来一角纸。就是白天买的那张纸,这时上面可有字迹了。罗小虎把剩下的半壶酒两口喝尽,就命花脸獾、沙漠鼠二人回去,他也不多说话,倒在床上便睡,一夜就慢慢地过去了。
  第二天,花脸獾与沙漠鼠又来到庙里听候差遣,就见罗小虎正同着本观的老道士谈话,声音很低,他们都不敢在旁听。可是待了一会儿,罗小虎就叫花脸獾回去收柬行李、套车,并嘱咐务必摘下那绿色的车围,并说:“咱们即日就走!离开北京,事情现在都办完了!”
  沙漠鼠却暗自吐舌头,心说:来了一趟北京,闹了多少日子,到现在老爷还是个光棍儿呀,怎么事情就算办完了呢?花脸獾却欢跳起来,拉了他的伙伴一下,说: “老爷一定是带着咱们回新疆!不是还去贩马,就是再上红云岭。”当下他就跑走了,回去收拾了他们的箱子、金银、行李。
  过了一会,他套了车,就又来到,沙漠鼠也由庙后院将马牵了出来。罗小虎换了一身很阔绰的衣裳,就出了庙上了车,放下了车帘。花脸獾赶着车,沙漠鼠是骑着马,两只红眼胡乱张望,当下就一齐走了。他们混出了城,就往西走,花脸獾便大失所望,原来罗小虎并不是要回新疆,却是听了庙中老道士之劝,往西陵五回岭去了。
  隐仙观的老道本来是专心清修的人,虽然也会武艺,但来到京城十余年从不显露。他把罗小虎招到庙里,原是怕罗小虎在京城闹事惹祸,他并且常劝罗小虎应当恢复道家原来的面目,或回武当山,或至五回岭隐仙观下院去。
  老道士本来晓得罗小虎这样闹,第一是为了与玉娇龙的私情,第二就是他要报父母的仇恨。因此老道士就对他说: “你到五回岭去,我师弟慎修他能帮助你报仇。慎修他原名徐继侠,是四川人,人道不过十余年。他早年曾云游江湖,尤以在中川一带行侠仗义的时期最长,想他能晓得你父母早先被害之事,及贺某等人的下落。但无论如何,你总在武当山上受过三清的戒条,为父母雪恨虽可,只是不要杀戮过惨。至于你与玉家之女的私情,更应视之如镜花水月,云烟梦影,既然不能再相结合了,只好割绝。在清静中自有真乐趣,那比俗世中的功名爵禄、儿女私情,还要强胜万分。”
  这些话罗小虎虽都觉着不大入耳,可是他此时确实已有些心灰意懒、筋疲力尽了,愿意找个清静的用不着担心的地方去歇一歇,所以他便带着他手下的两个伙计走了。他这一走,京城里顿然少了一个行迹诡异的人,鲁宅玉宅省却了许多担惊,但是却又有另外的一件事发生,竟惹起了几场刀枪拼杀,千里风尘飞扬。
第十三回 冰心热泪少妇思雠仇诡计阴谋老猾设陷阱
2012年8月11日
17:03
  自罗小虎当着玉娇龙之面,强迫鲁君佩烧了旧契,重立新契之后,在鲁宅防夜的这些个人就全都明白了。大家都知道了人多也不济事,贼是无法御防,即或贼来了,眼看就可以捉住了,但结果也是得开了大门给送走。这其中的缘由没有一个人能够摸测得出。可是鲁君佩自一跌之后,被人搀送到院里,就再也起不来了。
  次日,鲁宅的人齐都无精打采,鲁太太急得眼睛都红了,又拿出一些银两分赏给下人们,算是又把昨夜宅里所出的事情掩盖住了。到了上午十点来钟的时候,鲁宅就派了一辆骡车,把少奶奶玉娇龙送回娘家去了。同时有萧御史等人又来看鲁君佩。鲁君佩就从此不上衙门了,外面传说他是无意之中跌了一跤,起不来了,恐怕要成中风之症。
  鲁君佩的父亲鲁侍郎,本来就是双腿不能行动,于罗小虎等人第一次在他家大闹之后,他就迁到了一座大禅林中躲避烦扰,宅中这些日都是由鲁太太主持。鲁太太是读过《三国志》的,平日智谋多端,刚愎自用,什么飞贼大盗,她都没放在眼里,可是如今她也消极了,她也躲避到娘家去了。鲁宅里只留下了光杆的一位大少爷,临时募集的打手、新请的护院把式,都已给资遣散,大门终日紧闭,景况顿然萧条,可倒是从此平静无事了。这时候,街上也没人再看见罗小虎,刘泰保也不露面,仿佛是暴雨将过,狂风已停,倒加倍地显出一种凄清。
  此时俞秀莲的胸头却还膨胀着一股怒气,她誓要寻找着那个冒充自己之名,至玉宅杀伤幼女的女贼。可是德啸峰夫妇又婉劝她。说: “你骑着马带着刀在街上走,未免太招人注意,你还是别自己出头,叫杨健堂替你访查去好了!”
  俞秀莲虽然应允了,却仍然心中急躁,自己还要出头去寻访。她就叫蔡湘妹给她挽了个头髻,稍微擦了些脂粉,可是并不戴花,身上仍穿着朴素的青衣裤,时常到街上去转。南城北城她都去过,有时且故意买一些水果、点心之类在手中提着,悠闲地走着,专注意街上往来的有什么行迹可疑的妇女。她的打扮和神态,已很像个普通人家的少妇.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注意她。
  第一日她由北城走到南城,由南城雇了车回来,是一无所得。第二日她到了东城,由四牌楼走到崇文门里,也是渺茫地仿佛是白走了这一趟。她用手绢兜着在摊子上买的两个甜瓜、一挂葡萄,心说:只好拿到德家,送给她们那里的老妈子吃去吧。顺便再打听打听杨健堂,探出来了什么没有。
  她姗姗地走着,这时才下午三四点钟,天气很热.街上的人也不太多。走得将要到了东四牌楼,忽见道旁站着一人,牵着一匹黄色的马。这人年约三十五六,身躯不太健壮,但两只眼睛很有精神,穿一身黄色茧绸的裤褂,青的鞋已变成了土黄色。俞秀莲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惯走江湖的人,并且看着还有点儿眼熟,她不由就把脚顿了一顿。只见这人也正直着眼在看她,并且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招呼她.可又不敢贸然招呼。
  俞秀莲也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她就走过去了。才走了几步,就听背后有人叫道: “是俞姑娘吧?”俞秀莲一回头,就见那牵马的人一拱手,往前走了两步,说:“我真不敢认姑娘了!”
  俞秀莲见此人的态度不恶,便回身平和地问说: “你贵姓?我仿佛见过你,但一时想不起来!”这人笑了笑,说: “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 三年前我在邯郸县城与您相遇,曾叫过您一回,后来……”他把声音压得极小,又走近两步说: “在彭德府郁天杰镖头的家中,我曾受杨豹之托,给您送去过四颗珍珠……” 俞秀莲蓦然想起来了,说: “啊!你姓雷?” 这人点头说: “不错!我叫雷敬春,我是河南拳师陈百超的师侄。杨豹是陈师傅的徒弟,所以他生前与我交情最厚,他家中的那些事都托我办!”说到这里,面上显出一种凄惨之色。
  俞秀莲说: “很好!我现在正要找一位与杨家熟识的人.我有许多话要问你。”停了一停,又说: “你能跟我到德五爷的家里去谈谈吗? 不过……我很佩服你跟杨豹的交情笃厚,我知道你是一位侠义之人.不过我们都是常走江湖,在江湖上都难免有些粗心大意,德家却都是本份人,你先想想,你到他家里没有什么妨碍吗?”
  雷敬春现出有点儿犹疑的样子,向两边看了看,才说: “我为什么来到这儿呢?我就是想去拜访德五爷,可是没个人引见,我又怕人家不见我。我倒是个正经人,除了前几年随着杨豹奔走之外,就是保镖、护院,没做过别的。我的武艺不高,名头又不大,去到德府,准保于德五爷无碍。只是,我倒怕人家知道我巴结上了德五爷,那倒……倒许有人不能饶我!”俞秀莲愤然说: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啦!你现在就上马到德家门口等着我去吧!我随后就到!”雷敬春答应了一声,遂上马向北走去。
  俞秀莲也脚步加快了一些,不多时就到了三条胡同。就见雷敬春已牵马在这巷中站着,可是离着德家的大门很远。俞秀莲就说: “你在这里等等!我先进去对德五爷说明。”雷敬春答应了一声,俞秀莲就推门进去了。
  她一直走向里院,到屋中见了德大奶奶和杨丽芳,就急急地说: “我在街上无意之中遇见了一个人,这人是很要紧的一个人,就是……” 她拍着杨丽芳的肩膀,说: “就是早先你哥哥杨豹常托他给你家捎信的,那个姓雷的,叫雷敬春。”杨丽芳一听这话,立时流泪了。
  俞秀莲就安慰她说: “不要难过,他在门外啦,问问五哥,可不可以把他请进来?”德大奶奶说: “你五哥上邱家去了,还没回来。可以先把他请进来,叫文雄跟丽芳见见他。他跟杨豹既是好朋友,我想丽芳见见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杨丽芳哭着说: “当初我叫他雷大哥。他给我们家送信,叫我爷爷给骂走了,他一点儿怨言也没有,他是一个好人!”德大奶奶赶紧叫仆妇说: “把外面那人请进来,让到客厅里好了!”
  俞秀莲把手巾包儿放在桌上,又从书房把文雄找来。文雄所受之伤本在左臂,并不要紧,这时除了左臂还不能动转之外,其余都与好人无异。他就穿上长衫,他的妻子杨丽芳穿着旗袍,随从着一个仆妇,就由俞秀莲带着,到了前院客厅里。见到雷敬春,杨丽芳就蹲下腿行了个旗礼,雷敬春慌忙着打躬,然后由俞秀莲让座。雷敬春跟文雄坐在对面,俞秀莲带着杨丽芳坐在一旁,杨丽芳还忍不住地揩拭眼泪。
  俞秀莲就问说: “杨家的事你总知道得很多了?”雷敬春点头说: “从早先到现在我全都知道,因为我跟杨豹相交了七八载,再说,我就是汝南府的人。”俞秀莲很欢喜地说: “那好极了!你别忙,从头到尾你就给详细地说一番吧!我这侄女家遭几番惨变,她伤心极了,可是她家庭中过去的事情,她都不晓得,我们也无法去访问。真不容易.今天能遇见你!”
  雷敬春也擦了擦眼泪,便叹着气说: “其实我也很不愿重述旧事.因为杨豹他真如我的亲胞弟一般。我小的时候就住在汝南府,我家是开杠房的。有一天我父亲承办了一件丧事,出丧的那家就是本城绅士杨笑斋家。记得那时的景况真惨,是两口棺材同时由门里抬出来的,那时杨豹才五六岁,追着棺材痛哭。杨大姑娘不过两三岁,头戴孝箍,叫乳娘抱着,还吃着手指头,不懂得哭。这位少奶奶那时大概还不到一周岁!”
  他看了看杨丽芳,又忿忿地说: “最可恨的是那个凶手贺颂。他还给送了两对纸扎、一方大匾,帮凶的费伯绅穿着孝,还号啕大哭,他们真装得像!还有呢,罗家的小虎打着仪仗,还欢蹦跃跳地跟那群抬杠的赌钱打架,他却不知道那两口棺材里的就是他的生身父母。”
  杨丽芳收住泪说: “罗小虎真是我的哥哥吗?”
  雷敬春点点头说: “一点儿不假!现在到汝南府去问问那些老年纪的人,还都知道。本来……我就大胆说了!杨笑斋大爷因为大太太无出,这才娶了罗家酒馆的倩姑娘为妾,可是在没娶到家里时,就早已生了一个孩子,那就是罗小虎。因为罗家姑娘虽说是给人做妾吧,可也是拿轿娶的,若是连个孩子都抱过去,那太招人笑话啦!因此才寄养在娘家一个嫂子之处。可是后来杨二太太时时回娘家,也总看顾小虎。她若不是这么常出门,说不定也招不了这杀身大祸。本来知府贺颂早就看上了她,她嫁杨家之后,又被贺颂常常看见。贺颂见二太太嫁了人之后越发长得美貌,他就害了相思病,又加上有个坏种费伯绅,这才商就了步步的阴谋!”
  说到这里,雷敬春喘了口气,接着他又说: “贺颂是个好色之徒,他在汝南任上十几年,所害妇女无数,其中多半是费伯绅给献的计策。费伯绅为人狡猾阴险,口蜜腹剑,面上谈文作诗,暗地却贪赃枉法,结交绿林。他把贺颂巴结得甚好,把杨笑斋下狱、屈死,都是他一手做成,干脆说就是他给害死的!只是杨二太太仰药殉夫,他却没有想到,他白作了恶,可是没给贺知府弄到人。
  “他们虽不知忏悔,可也真受了一回惊。杨大爷、杨二太太下葬没有多少日,有名的汝州侠杨公久就来了。杨老英雄那时腿虽然受了伤,可是人还英勇,手下又有几个精壮的伙计。他老人家是与杨大爷同姓,且受过深恩,所以那时他一回到汝南城,知道此事的人没有一个不高兴,都说贺颂、费伯绅是恶贯满盈了。果然,府衙中就连夜出事,因为防御得严密,才未使侠客得手。那杨大太太本来就把二太太留下的三个孩子看成眼中钉,简直恨不得孩子们也都死了才好,她好独承家产,爱嫁谁就去嫁谁。没想到有一天,杨老英雄率领徒众,就夜入杨宅,救走了杨豹、大姑娘跟二姑娘,并卷去了许多财物,从此就全无下落!”
  雷敬春说得是非常详细,他说话时还不住地握拳击腿。这时杨丽芳已收住眼泪,转为愤恨,德文雄是点头赞佩,俞秀莲却奋然起来几次。室内弥漫着紧张悲壮的气氛。
  雷敬春喝了一口茶,擦擦眼泪,又将声音改为低缓,说: “我那时不过十四五岁,虽听父母跟邻人们常在背地里谈说这些新闻,自己也感到不平,有时在街上看见费伯绅迈着方步走过去,就从背后冲着他抛砖头,完了就跑,可是那时我也不知详细情形。我也跟罗小虎打过架。骂他没爹没娘,他更是糊里糊涂的。及至后来,罗小虎失踪。当时就听说他是被小贼给拐走了,也去当贼去了,我就很看不起他,自己愿做杨公久那样的侠客。
  “我父亲见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就把我送到林百杰师傅之处,学艺三年。后来在师叔陈百超之处,无意中与杨豹相见结交。我佩服他不忘父母大仇,并且知道了杨公久那时带着大姑娘、二姑娘隐居在北京.开花厂。杨豹跟我说,他现在管杨公久叫爷爷。杨公久可不像早先那样英雄了,因为腿伤,因为年老,因为多年的事故,他已变成了一个很不愿意惹事的老头子。他只把这些仇人、惨事,告诉了杨豹,却又叫他不必报仇,并且不让两位姑娘知道。若不是陈百超仗义硬把杨豹带走,杨老头还不叫他学武艺呢!
  “我跟杨豹见面之后天天谈这些事,并一同回汝南,向罗家的亲友去打听过,并为此事一同拜访过高茂春。高茂春见了我们却不肯详说,他说只有他兄弟高朗秋才能知道,但我们可往哪里找高朗秋去呢?后来杨豹艺成,盗珠充作路费,直往江西去寻仇人贺颂。不想他叫那几颗珠子给累住了,自杀了些绿林人,结了许多无谓的仇人,正经的冤仇没报成,倒在保定府赔上了一条性命!”说到这里,他感叹不已。
  俞秀莲就又问说: “罗小虎现在此地,你晓得吗?”
  雷敬春点头说: “我晓得,他这些日闹得事情很大,他的本领必然不错。可是他是白闹!正经的仇不去报,我真看不起他!杨豹活着的时候,也知道他有个胞兄罗小虎,可是罗小虎流落在外,生死不知。而且也没想到他也学会了武艺,所以杨豹就没把他往心里放,我们二人谈话也轻易提不到他。罗小虎跟我的年岁差不多,小的时候,他天天在我家铺子门前赌钱,有时我的钱都被他怔抢了去赌。那时他比我的个子小.可是我打不过他。现在我们若见了面,我还许能认得他,只是我没地方去找他:又因……”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就兴奋地立起身来,向杨丽芳说: “二姑娘你不要哭,现在若想报仇,是易如反掌!”
  俞秀莲说: “我们也探出来了,贺颂现住京师,他的儿子是在刑部当差。”
  雷敬春又说: “原来他在江西卸任之后,就在京师买房住家.到如今也十几年了。他是住在崇文门外。他现在也老了,家里有几房姨太太,他轻易不常出门,也没人跟他多来往。他也不知道罗小虎就是杨小虎,连杨豹寻他多年之事,他都不知道,他更想不到这里的少奶奶就是他的仇家之女!还有……”他跳起来,拿手指着说: “不但是贺颂在此,那费伯绅也正在此地!”
  杨丽芳听到这里,突然站起身来,她蛾眉倒竖,、又急又愤,悲泪全无。俞秀莲急忙把她拦住,说: “听他说!”
  雷敬春又说: “贺颂不过是侥幸,才至今未死。费伯绅却比他聪明,早就想到将来必定有人寻他报仇,所以连姓名都改了,改名为诸葛高,可是究竟还有不少人认识他。他虽无儿女,可是在几个地方却都有家、有姘头。他平生所得的一些不义之财,大概也快花尽了。可是他收了不少干儿义女,都是各路的镖头和强盗,他是想利用那些干儿女.给他抵挡仇人。
  “他有个干儿名叫五通神尤勇,也是河南人,保过镖、闯过绿林。不瞒俞姑娘说,我就是跟着尤勇来的。因为杨豹死后。这两年我没办法,家中的买卖早就倒了,我不得不跟着他混饭。他有个婆娘,其实是姘头,跟他姘了才一年多,这婆娘就是已故金枪张玉瑾之妻,宝刀何飞龙之女,名叫女魔王何剑娥!” 俞秀莲握拳大怒道: “啊!原来是她?” 雷敬春点头说: “不错!冒充您的大名到玉宅杀伤幼女的,就是此人,您再昕我细说!”
  当下六只眼睛全都瞪着他,雷敬春却不慌不忙地说: “我今天找到这儿来,怎么有点儿犹疑呢?因为我现在吃的是他们的饭。诸葛高倒是已然不认识我了,可是我还认得他就是费伯绅。他是闻听京城中闹着碧眼狐狸,想来看看,才从河南来的。他与碧眼狐狸原是同乡,大概还有一腿,至于大胆来此会大盗,是怀着什么打算,我可就不知道了,他总是想要跟碧眼狐狸叙叙旧情,分点儿赃吧?可是他来到此地,那碧眼狐狸已然死了,他就住在了贺颂的家中。
  “贺颂的儿子名叫贺小颂,号叫绍绅,也就是他最早收的干儿子。在刑部挂着一份差事,整天地花天酒地。费伯绅来到这儿扑了个空,本来无事可干,可是不料那时候就出了鲁宅的新媳妇失踪之事。鲁君佩又气又急,并且舍不得那么美貌的媳妇,就要设计将玉娇龙找回来。恰巧南城御史与他同年,又与玉宅有隙,并且跟贺家有来往,就由贺绍绅拉的纤,把诸葛高给请了去,大概是酬银五百两,叫他把玉娇龙找回来。
  “诸葛高费伯绅果然本事不小,他居然买通了红脸魏三,将神出鬼没的盖世女侠玉娇龙捆住,送到鲁宅,要挟玉家人立下字据,使玉娇龙天大的本领也无法施展。并且一揭新房的帐幕,说是少奶奶的病好了,出来见客了,弥缝掩盖的,真叫做精密、漂亮!”
  文雄在旁不禁笑着说: “这人的本事可真好!”
  雷敬春说: “他可没想到来了罗小虎,他也不知道罗小虎是他的仇家,他更没想到还有李慕白、俞秀莲、刘泰保这些位英雄,把鲁家闹了个乱七八糟。”
  他喘了口气,又说: “你们不知!费伯绅在西直门城根租了一所房子,有尤勇、何剑蛾跟我,我们三个人夜夜保护着他,鲁君佩也天天到那儿去睡觉。其实我恨不得杀死费伯绅,交出鲁君佩,可是有何剑蛾他们监视着我,我真连撇一撇嘴也不敢。这几天,因为鲁家里叫人闹得是太凶了,所以费伯绅又出了个毒计,故意派何剑蛾深夜到玉宅冒充俞秀莲之名,杀伤了玉娇龙的侄女。为的是激怒玉娇龙,想以毒攻毒,想利用她的本事、她的青冥剑,把搅闹鲁宅的人全都杀死!” 俞秀莲顿着足,狠狠地说:“好可恨!” 雷敬春说: “可恨固然可恨,不过他们也是连番失着。玉娇龙不但没替他们出力,反倒丢了宝剑负了伤,因此把鲁君佩吓破了胆。他认为俞姑娘等人都是听邱广超的指使,所以他就求出这里的五爷给解和。那天在福海堂饭庄给邱广超赔罪,他以为服了输就完了,不料就是那天,罗小虎粗中有细,安排下妙计,并行了个怔办法,竞……”
  他喘了一口气,又把罗小虎劫持鲁君佩、焚毁了束缚玉娇龙的字据、玉娇龙归宁一去不返、鲁君佩忧急成病之事说了,然后又说: “费伯绅现在也觉得周围情况不好,他叫尤勇、何剑蛾天天保护着他。我本来是给他看守门户的,今天我是偷空儿出来的。我提心吊胆,是因为若叫他们晓得了我与你们这边勾通,尤勇虽不至于杀死我,可是何剑蛾必不能叫我活!”
  此时杨丽芳的俊容上现出一股煞气,她就向雷敬春拜了一拜,说: “雷大哥!今天多亏您来,告诉了我这么多年来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哥哥杨豹是已死了,罗小虎虽也是我的胞兄.可是我们并没在一块儿长大,我也不能去找他,逼着他去给父母报仇,现在只有我了!请雷大哥把费、贺两个贼的详细住处告诉我吧!”雷敬春怔了一怔,就说: “贺颂的家我没有去过,可是知道他是住在崇文门外广渠门内,地点极僻。费伯绅的房子倒容易找,就在西直门里北城根,旁边靠着一个官厅,门前有一棵大柳树。”杨丽芳听罢,转身向外就走。
  俞秀莲疾忙追出,并回身告诉雷敬春暂时别走,她就追着杨丽芳回到了里院。杨丽芳去见了她的婆母,她就跪下哭求,请求允许叫她去报仇。德大奶奶把儿媳搀扶起来,自己倒怔忡忡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俞秀莲把杨丽芳拉在一边,劝她说: “仇是一定要报的,有我,有这些人,你想报仇还能难吗?只是有两点顾忌,第一,京城内不能杀人。玉娇龙她能够不遵王法,但咱们却不能不遵王法,把贺颂、费伯绅诱出再下手倒可以,可是得慢慢地办。第二,你是德家的少奶奶,你是有身份的,上有公婆,有丈夫,德家是京城中有名的人家,你怎么能够亲自出头呢?不瞒你说,这些日,我们早就知道贺颂的住处了,只是想着这件事并不难办.所以并没急急的。”
  正说着,文雄进来了,向俞秀莲说: “我父亲已然回来了,现正在跟雷敬春说话,他老人家也说是报仇的事情不能太急!”俞秀莲说: “好,你拦住你的媳妇吧!我还得到前面跟雷敬春说几句话去。”又向杨丽芳说: “你暂时先忍一忍,你还不信任我吗?我此番到北京来,最主要的还是为办你这件事儿,你看吧!我一定有办法就是了。” 德大奶奶急得皱着眉,坐都坐不安,就叹息着说: “咳!无论是仇吧、恨吧,可是咱们的儿媳妇哪能出去杀人呢?要因此打起官司来,可怎么好呀?”
  俞秀莲急匆匆又到外院去找雷敬春,待了一会就又回来,悄声告诉杨丽芳说: “好了!已经有了办法了。我已叫雷敬春回去,让他索性去告知贺颂、费伯绅,就说当年被他们所害的杨家的后代,现在京师,正要找他们索命。他们一定要害怕,一定要逃出京城,那时雷敬春再来告诉咱们,他们是走哪一条路,咱们就追了去。等他们离开京城远点儿,地方再僻静些,我就帮助你下手!你就预备着点儿好了。你别的功夫都有富余,只是你不会骑马,到时还得坐车,这一件事可有点儿麻烦!”
  杨丽芳却擦着眼泪说: “我想马也没有什么难骑的!”俞秀莲说: “到时再说吧!反正我时时跟着你、帮助你,准保你毫无舛错!”杨丽芳说: “这件事还是不要跟别人去说。”俞秀莲摆手说: “不能!李慕白这几日也不知往哪里去了.铁府的人还向外打听他。刘泰保是除了与玉娇龙有关的事,他都不愿意管。孙正礼、杨健堂他们本来就知道贺颂在京,他们若愿帮助咱们,那更好!”杨丽芳就点了点头。
  少时德啸峰走进屋来,也是十分着急的样子,他说: “雷敬春已然走了,我看他是个忠厚诚实的人,他说的那些话必不虚假。贺颂、费伯绅确实可杀,我要是个飞檐走壁像史胖子那样的人,今晚就能去把他们都杀死,但咱们不是那样的人,连俞姑娘跟李慕白都已不是那样的人了!”
  俞秀莲说: “这多年来,我都讲的是明枪明刀,而且除非江湖恶霸、绿林凶贼,我绝不伤害。可是现在我为丽芳的事,说不定就许破一回戒,但也不能像玉娇龙似的,在这京城重地就胡为!”
  德啸峰顿足说: “这要是玉娇龙倒好办了,咱们不行!同时我又想,旧仇固然很深,费伯绅的毒心辣手也实在留不得,可是那贺颂已经那么老了,这些年他匿居在京城,也没听说他再做什么恶事,他对过去的罪恶,也未必不忏悔,咱们何妨就把他那条老命饶了吧?”杨丽芳听了这话,便垂泪不语。德啸峰也不能怎样劝解,只好托付了俞秀莲一番,就往前院去了,这里俞秀莲跟德大奶奶又向杨丽芳劝解。
  直到天晚,杨丽芳哭得眼睛都肿了,见了灯光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俞秀莲见她精神已十分疲惫,就想她也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加考虑的事情来,自己的铺盖又都在蔡湘妹那里,所以又安慰了杨丽芳一番,与德大奶奶又悄悄地说了一些话,她就走了。她走的时候就已有九点钟了,待了一会儿,德大奶奶也就命杨丽芳回屋去睡觉了。
  德家本来还有老太太,住在跨院里吃斋念佛,有两个仆妇侍候着,一切事都不闻不问。德啸峰一个人住在书房,德大奶奶带着小儿子文杰居住里院,文雄、丽芳小夫妇二人就住在母亲的对屋。他们小夫妇俩是非常地恩爱,文雄多病,今年又受了一次伤,一切多亏温柔的妻子殷勤扶持。文雄是个年轻的少爷,好玩,有点任性,也没经受过困苦,这些日为妻子志欲复仇之事,他就烦恼得不得了,妻子一皱眉,一流眼泪,他的心头就一阵发紧,真比臂上的伤还要痛。
  今天在客厅里听了雷敬春说的那一番话,就把文雄听得头都晕了,他想不到世间还有那样阴毒狠辣的人,费伯绅的毒计真是比什么刀呀剑呀更为厉害。所以现在他回到房中,关上了门,坐在床上.还不住地发呆。杨丽芳打开箱子,取出来她的一件黑绸子衣裳、黑布裤子.这是她练武艺时才穿的衣裳,又剪了两条黑布蒙在白袜子上。用线缝上。旁边文雄就急急地问: “你这是要做什么?”
  杨丽芳垂泪说: “这件事你别管我!我知道,为我娘家的事,使这里全都不安,尤其是那次罗小虎伤了你,我真的很难受!因为俞姑娘救了我,我在这儿做儿媳妇,三年来我一点儿委屈没有受过,原应该听话、听劝,可是……仇人就在眼前,我真是一点儿也忍耐不住。我这时就去杀他们,事情办成之后,我……反正我不能连累别人。万一没办成,出了舛错,那时你千万也不要去认我。”她哭着又说: “反正我死了,绝忘不了公婆跟你待我的好处,容我来生再报答!”
  文雄疾忙将她拉住。十分着急地说: “你不能这么性子急!你一个人去,就是你的武艺再好我也不能放心!俞姑娘在这里,她又是为这件事来的。把她抛开,不叫她帮一点儿忙,不听她一句话,她岂不要恼了吗?”
  杨丽芳哭泣得更是厉害,说: “人家本来姓俞,为杨家的事给德家惹祸,人家才犯不着,所以人家只有劝解我。但我现在既然知道了两个仇人的住处,我哪能一时一刻忍耐得下?你放心,凭我一个人,凭俞姑娘跟我义父这几年传授给我的武艺,办这件事还不能吃亏。等我把事办完了,我的心里也就痛快了,省得我永远愁眉不展,叫你也看着难受!”
  文雄就叹息着说: “可恨我的胳膊还不利便,不然,我应当同你一块儿去!”
  杨丽芳摇头说: “不用!你只要别声张就是了。我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你放心吧!你躺下睡一会儿我就回来了!”
  文雄又叹了口气,只得将他的妻子放了手。杨丽芳就疾忙将黑衣黑裤和鞋袜全都换上。文雄又说: “贺颂他们都住得很远,你怎么去呢?”
  杨丽芳站起来,由床下抽出她的一口刀,用一块包袱裹上,说: “听说贺颂是住在崇文门外,隔着一道城墙,今夜我不能去。现在我要往西直门里。去年咱们到万寿寺去烧香,不就出的是西直门吗?那地方我还认识。今夜我想先杀死费伯绅,因为他比贺颂更恶。听雷敬春说,害死我父母全是出于他的阴谋,他至今还是不做好事,我想如果把他结果了.那贺颂倒好办!”
  文雄的身子有些颤抖,连连摆手说: “你不要说了!也别再难过,鼓起勇气来把这事办了。如若不成,就赶紧回来再想法子,千万小心! 谨慎!”
  杨丽芳在身上披了一件长衣,就出了屋。她撩起衣裳飞身上房,踏墙越脊,走到房后的一条小巷之内,才跳了下来。此时天黑月暗.四下无人,她出了小巷,跑过了大街,就走进了一条小巷。她疾疾地走,紧快的脚步随着迟迟的更鼓,穿过了无数的大街和胡同。虽然遇着几个夜归的人和巡街的官人,但都被她躲避过去了。
  走了许多时,就来到了西直门,她便顺着城根又一直往北走。她走得更快,心头更是紧张。此地十分空旷,只有东边的稀稀几家住户,西边却是很高的城垣。暗月隐在城阙之后,把城垣的影子投下来,地上愈显得黑暗。走了不远,就见在路东有三间房子,并没有墙垣,窗纸上并有幢幢人影.杨丽芳晓得这必是一所官厅。在官厅的右邻不远,果然有一棵黑黝黝的大树。看那飘飘拂拂的样子,大概就是那棵柳树了,柳树之后隐着个不大的门儿,一定就是费伯绅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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