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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中尉的女人

_6 约翰·福尔斯(英)
  “您不必看整个审判记录。但是我希望您读一读辩护人所提供的医学证据。”
  查尔斯盯着那本书,问:“是申辩吧?”
  小个子医生庄重地笑了笑。
  “跟那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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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8章
    种种飘渺的设想,
  会被付诸科学的用场;
  初学垂钓的人刚设下的钓浮,
  明天就会被嬉水人扔到一旁。
  ——A·H·克劳《无题》(1840)
    我又一次匆匆选择,
  又一次我听见愠怒的上帝
  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慎之又慎,退下!”
  ——马修·阿诺德《湖》(1853)
    
  一八三五年,埃米尔·拉·朗西埃中尉审判案,从精神病学的角度看,乃是十九世纪初最有趣的案例之一。埃米尔是家教极严的拉·朗西埃伯爵的儿子。他有情妇,负债累累,显然是个绔垮子弟。但从他所生活的国家、他所处的时代以及他所从事的职业来考虑,他也算不上一个过分放荡的年轻人。一八三四年,他在著名的卢瓦尔河河谷索缪镇的骑兵学校供职。他的指挥官是莫雷尔男爵。男爵有一位神经过敏的女儿,名叫玛丽,已年满十六岁。在那个时代,指挥官在军营中安的家常常作为下级军官聚餐的地方。莫雷尔男爵象埃米尔的父亲一样倔强、傲慢,但比埃米尔的父亲更有影响。有一天晚上,男爵把中尉叫到面前,当着中尉的几个同级军官和女士们的面,竟怒气冲冲地命令中尉从他家里滚出去。第二天,男爵把一些威胁莫雷尔全家的匿名信拿给埃米尔看。那些信不可思议地表明,写信人了解莫雷尔家最隐秘的生活细节,信的开头都签着中尉名字的开头大写字母——这是那起诉讼案中第一个荒唐的漏洞。
  更严重的事情还在后面呢。一八三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夜晚,莫雷尔的家庭英语女教师艾伦小姐被她十六岁的学生玛丽吵醒。玛丽哭诉说,埃米尔·拉·朗西埃身穿军装,刚刚破窗而入,冲进她的房间(家庭教师的隔壁),关上门,对她进行了猥亵性恐吓,还当胸打了她几拳,咬了她的手,随后逼着她提起睡衣,伤了她的大腿上部。最后,他从来路逃之夭夭。
  就在第二天上午,另一个据说玛丽特别喜欢的中尉收到了一封侮辱性的信,很明显,又是埃米尔·拉·朗西埃所为。于是发生了一场决斗,获胜的是拉·朗西埃。可是伤势严重的敌手和他的副手拒绝收回关于匿名信的指责。他们对朗西埃说,要是他不在坦白认罪书上签字,他们就要告知他父亲;要是他签了,这件事就一笔勾销。拉·朗西埃踌躇不决,痛苦地思索了一夜。最后还是愚蠢地同意签字。
  签字后他请假去了巴黎,满以为事情就此结束。可是,署着他的名字开头大写字母的恐吓信件照旧寄到莫雷尔家。有人说玛丽有了身孕,还有人说她的父母不久便会被人暗杀,等等。男爵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拉·朗西埃鎯铛入狱。
  有利于被告的证据很多,今天看来,我们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会受到审判,更不用说定罪。首先,在索缪尽人皆知,拉·朗西埃对玛丽的漂亮母亲十分倾慕,玛丽对此十分恼怒,还异常妒嫉母亲。其次,在试图强奸的那天夜里,莫雷尔家四周都有岗哨,未发现有人闯入。所说的那个卧室在顶楼,要上去非得有梯子不可,而且至少需要三个人抬梯子,那个人才能“爬上去”。因此,窗下松软的土地上应当留下梯子的痕迹,而辩护人证明并没有任何痕迹。另外,请去修补闯入者敲坏了的玻璃窗的工人证实,所有的碎玻璃都落在窗处,打碎的洞口极小,无论如何不可能伸进手去够到窗钩。后来,辩护人质问,玛丽遭到人身侵犯时,为什么不呼喊求救;为什么睡得不沉的艾伦小姐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而惊醒。莫雷尔太太在整个事件过程中就睡在下面一层楼,艾伦小姐和玛丽事后为什么安然入睡而不去叫醒她。大腿的伤痕为什么在事件发生几个月后才去检查,而且证实,那只不过是轻微的擦伤,已经痊愈。为什么事后只隔了两个晚上玛丽就去参加舞会而且以后的生活一切正常,直到拉·朗西埃最后被捕时才出现了精神分裂(辩护人还指出,这远非是玛丽头一次精神分裂)。拉·朗西埃在狱中候审期间,他分文不名,为什么继续出现恐吓信件。再说,写信人稍有一点常识的话,为什么不变换笔迹(这极易做到,笔迹是可以模仿的),反而要签上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信的单词拼写和语法都很准确(朗西埃老是把过去分词搞错,学法语的人对此会觉得很有意思)。为什么写信人签名时居然两次写错了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证明他犯罪的那些信纸与在玛丽的写字台里找到的一刀信纸完全相同。总之,问题很多。漏洞百出。作为最后一个疑点,辩护人指出,从前在莫雷尔的巴黎住宅里,也发现过一系列类似信件,而当时朗西埃却在异国他乡,在圭亚那的首府卡宴市服役呢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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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最不公正的是,审判时(雨果、巴尔扎克和乔治·桑等许多名人都来旁听)法庭竟然拒绝对原告一方的主要证人玛丽·莫雷尔提出详细的质问。她冷静而条理清楚地提出了证词,可是,庭长在男爵横眉怒目之下,考虑到大批达官显贵的权势,居然宣布她“羞于启齿”和“神经脆弱”,不准对她进一步质询。
  拉·朗西埃被认定有罪,并被判处十年监禁。欧洲几乎所有的律师都提出了抗议,可是毫无作用。我们可以看出他为什么被判刑,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判了他有罪。是社会特权,是头脑简单的少女所编造的神话,是对心理学的无知,是社会,这个社会全力反对法国革命所传播的关于自由的有害观念。
  闲话少说,让我把格罗根医生圈出的几页译出来吧。这几页摘自一位名叫卡尔·马太的医生所写的《心理医学观察》。卡尔·马太是当时的德国的内科名医。文章是为了支持一次上诉写的。那次上诉是为了抗议对拉·朗西埃的判决,但并没有成功。马太医生很精明,当时已记下了一封封卑劣信件出现的日期,还记下了最后强奸未遂的日期。很明显,信件按月份出现——说得更确切些,按月经来临的日期出现,这些日期有规律地排列着。在分析了提供给法庭的证据以后,这位德国医生进一步以略带说教的口吻解释了我们今天叫作歇斯底里的心理病症,即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或引起他人的同情所迸发的一种病态。这是一种神经病或精神病,几乎肯定(正如我们今天所知)是由性压抑所引起的。
    如果回顾一下我多年的行医生涯,我可以回想起许多事件,在这些事件中,主角总是姑娘,虽然姑娘的这种角色长久以来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
  大约四十年前,我给一位骑兵中将的家里人看病。那位中将在离城六英里的乡下有一小宗产业,全家住在那儿。军营在城里。每当城里有公事时,他便骑马进城。他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年方十六岁。她非常希望父亲把全家搬到城里去住。确切的原因谁也说不上去,但是毫无疑问,她是希望在城里与军官们相处,享受城里社交生活的乐趣。为了达到目的,她使用了严重的犯罪手段:放火烧乡下的家。厢房被烧成一片灰烬,只得重建。
  她并未就此罢休,结果,有一天房子的一部分再次烈焰腾空。此后,她又至少纵火二三十次。就算有人差一点撞上纵火犯,可是谁也弄不清楚纵火者终究是谁。不少人被逮捕,受到审讯。唯一从未受到怀疑的就是那位天真漂亮的姑娘。几年过去了。有一次,她在纵火时被当场抓获,被判在教养院里终生监禁。
  在德国一个大城市里,有一位出身名门、年轻美貌
  的姑娘。她觉得写匿名信很有趣,目的是要拆散一对新婚不久的幸福夫妻。她还散布谣言,恶毒中伤另一位年轻女子。因为那年轻女子聪明绝伦,众人倾慕,所以成为她嫉妒的对象。几年之内,匿名信接连不断地出现,虽然许多人为此受到指控,可是对真正的写信人谁也没有怀疑过。最后她投案自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因此受到指控,被判定有罪……坐牢多年。
  还是在我上面提到的那个城市,也恰巧在那个时
  间①,警察正在调查一桩类似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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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想见,玛丽·莫雷尔在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所做
  的努力中,可能没有在肉体上受到多大折磨,跟医学年鉴上记载的例子比起来,她的痛苦是微乎其微的。下面是肉体遭受痛苦的一些显著例子。
  哥本哈根的赫豪尔德教授曾记述过这样一件事:他
  认识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子。她受过良好的教育,父母很有钱。她完全蒙骗了赫豪尔德医生和他的许多同行。她的欺骗手段毫无破绽,坚持了数年之久。她甚至用最可怕的方式折磨自己。她将数百根针插进自己身体各部分的肌肉里,到肌肉肿胀化脓时,便让人在肌肉上切开口子,把针取出来。她拒绝撒尿,每天早晨让人用导尿管给她排尿。她自己把空气弄到膀胱里,待导尿管伸进膀胱时空气才得逸出。她坚持一年半时间卧床不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拒绝进食,假装痉挛、昏厥,等等。在她的把戏没有被戳穿之前,好几个名医,有的还是外国名医,都给她检查过,对她所忍受的痛苦惊讶不已。她的不幸遭遇登在所有的报纸上,没有人怀疑病情的真实性。直到一八二八年西洋镜才被戳穿。她这种聪明骗术的唯一目的就是叫男人们钦佩、惊奇,愚弄那些学识渊博、名扬四海、明察秋毫的男人。这一病例从心理学的角度讲非常重要,其始末可以在赫豪尔德写的《一八○七年至一八二六年间雷切尔·赫茨病情记录》中找到。
  在德国的吕纳堡,有母女二人商定了一条诡计,目
  的是吸引别人对她们同情,给她们救济。她们以惊人的毅力一直将这一诡计坚持到底。女儿说自己的一只乳房疼痛难忍。她日夜啼哭,悲痛欲绝,四处求医,进行了各种治疗,但疼痛仍在继续。人们怀疑她患了癌症。她自己毫不犹豫地要求把乳房切除。但切除后发现乳房毫无病状。过了几年,人们对她的同情减少了,她又故伎重演,结果另一只乳房也被切除了,谁知这一只跟上次那一只一样毫无病状。当别人对她的同情又减少时,她又抱怨手疼,想把手也锯掉。这引起了人们的怀疑。她被送入医院检查后,被指控犯了欺骗罪,最后被投入监狱。
  伦廷在其《实用医学知识补遗》(汉诺威,1798年
  版)一书中讲过这样一个他亲眼目睹的故事。有个年龄不太大的姑娘,在十个月之中,从她切开的膀胱和膀胱颈内用镊子取出至少一百零四块小石头。石头是那姑娘自己弄到膀胱里去的,尽管事后每次动手术时她都大量流血,痛苦万分。在这之前,她又呕吐,又痉挛,表现出各种狂乱的病态。
  此类病例还有不少。由此看来,谁能说一个姑娘为
  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会折磨自己呢?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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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是查尔斯一开始读的几页。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反常行为,而且是在纯洁、神圣的性爱方面的反常行为!因此他感到异常惊讶。当然他不可能了解歇斯底里一类病症的真正本质:可怜地追求爱情与安全。他翻到审判记录的开头部分,不多会儿便被吸引住了。几乎用不着说明,他差不多马上就把自己比作那可怜的埃米尔·拉·朗西埃了。读到审判记录的末尾,他看到一个日期,这使他浑身都冷了。朗西埃中尉被判刑的那天恰恰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刹那间,在多塞特郡这静悄悄的夜晚,理智与科学都无影无踪了。人生变成了一架黑色的机器,一种阴险的占星术,一种与生俱来的裁决,不准上诉的裁决。一切等于零。
  他从来没有觉得象现在这样不自由。
  他从来没有觉得如此不想入睡。他看了看表,差十分四点。屋外万籁俱寂。暴风雨已经过去。查尔斯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着春天凉爽清新的空气。星星在天空微微地眨着眼睛,那么天真纯洁,全然不顾人世间的痛苦与欢乐。呃,她现在何处呢?也醒着么?在一两英里之外树林中的某一暗处?
  掺酒的冷饮和格罗根的白兰地已经失去了效力,查尔斯觉得心里充满了内疚。他似乎记得那爱尔兰医生的眼里充满了敌意,说不定医生已把他这位浑浑噩噩的伦敦绅士的烦恼都看在眼里,很快将传遍莱姆,而且还会添油加醋!他的同类居然不能保守一个秘密,这不是太可悲可叹了吗?
  他的所做所为是多么浅薄幼稚,又是多么卑鄙无耻啊!前一天,他不仅失去了温斯亚特庄园,而且失去了自尊。不仅如此,他甚至对自己熟知的事物也失去了尊重。人生就是贝德勒姆疯人院①中的一个斗室。表面上看来最最天真无邪,背后却隐藏着最最恶毒的不义行径。他就是把桂尼维尔说成妓女的那位加拉哈德爵士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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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国十三世纪的一座著名疯人院。
  ②桂尼维尔和加拉哈德都是英国和欧洲关于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传说中的人物。桂尼维尔是亚瑟王的妻子,曾和骑士兰斯洛特相爱。加拉哈德是兰斯洛特和公主艾伦所生的儿子。加拉哈德长大后,诅咒他父亲曾爱过的桂尼维尔是妓女。
  单是思考有什么用处?如能行动起来该多好!他再次捧起那本命运悠关的书,阅读卡尔·马太医生关于歇斯底里症的几段描写。他很难看出莎拉的行为与马太的描述有何相似之处。他想起了莎拉,深感内疚。他极力回忆着她的面容,她说过的事情,以及她说话时眼中流露的各种表情。他不完全理解她,然而他又觉得自己比较了解她,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她。是啊,他把跟她相识的经过全都告诉了格罗根……他还记得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都记得。当时他只顾隐瞒自己的真实感情,过是否会使格罗根对她误解呢?是否夸大了她的反常行为?有没有如实地讲她说过的话?
  他是否为了自己免受责怪而无辜地指责她呢?
  他在起居室里不停地来回走着,审查着自己的灵魂和受到伤害的自尊心。即使她的确是她自己说的——一个罪人,然而她同样是一个具有非凡勇气的女子,执意不肯痛改前非,现在,她在与过去所进行的斗争中终于变得软弱了,正在呼救。
  查尔斯思考着,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呢?
  他为什么要让格罗根来代替自己对那姑娘作出评判呢?
  因为他更注重的是保全自己的面子,而不是拯救自己的灵魂;因为他象菊石一样任水冲刷漂流,缺乏自由意志;因为他是庞修斯·派莱特①,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仅默认了对那姑娘的酷刑,甚至还鼓励,不,甚至就是他本人惹下了这场祸,最终导致了执行酷刑一天的到来。这一切不都是第二次见面引出来的吗?当时她想走开,而他却强要她谈了自己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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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再次打开窗户。自他第一次打开窗户到现在,两个钟头已经过去了。这当儿,东方出现了鱼肚白。他抬头望着暗淡的星星。
  命运。
  那双眼睛。
  他蓦地转过身。
  见过了格罗根又怎样!良心使他无法听从他的建议。他走进卧室。在卧室里,他心情沉重,脸色严肃,终于打定了主意,那主意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感到难以说清。他开始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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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9章
    晨风习习,
    爱情的星座高悬。
  ——丁尼生《毛黛》(1855)
    要特别谨慎的是,干什么事都不能只凭意愿;而应是责任感使然或是否合乎情理。
  ——马修·阿诺德《笔记》(1868)
    
  查尔斯走出白狮旅馆时,火红的太阳刚刚从切斯尔堤后面连绵起伏的银灰色山头上升起。他的穿着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脸上带着殡仪员似的阴郁神色。前一天晚上的暴风雨把天空冲刷得纯净明亮。此时,天空湛蓝、柔和,一丝儿云彩也没有。空气是那样洁净,那样沁人肺腑,象柠檬汁一样清凉爽口。倘若今天你在这种时候起床,那么你看到的只是一座寂静的小镇。但在十九世纪,人们习惯早起床,查尔斯没有今天人们的福分。他周围已起床的那些人并没有什么社会抱负,脸上还带着远古时期无阶级社会的痕迹。他们只是些平凡的人,正在开始一天的操劳。有一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向查尔斯打招呼,得到的却是慌忙点头和急匆匆举举手杖。查尔斯宁肯看到街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也不愿看见那些满面笑容的脸孔。直到离开镇子很远,走上通安德克立夫崖的道路时,他才感到心里一阵轻松。
  然而轻松是暂时的,到了安德克立夫崖时他变得更加忧郁了(我一直没给大家讲查尔斯对自己的疑心。他怀疑自己的决定实际上是出自一种危险的绝望心情,而不是完全出于高尚的动机)。他快步走着,浑身涌起一股热流,太阳光的照射更使他感到暖洋洋的。旭日非常纯净,看上去轮廓异常清晰。明亮的光束从天空照射下来。水蒸气凝结在片片草叶上,宛如颗颗珍珠。道路两旁的斜坡上,梣树与榕树在春天长出的新枝绿叶组成了圆形的拱顶,拱顶的树叶上布满了露珠,在斜射的晨曦里闪耀着金色的光芒,给人一种宗教的神秘感,一种远古时期宗教的神秘感。空气中飘着奇妙的芳香,青枝绿叶给人以甜美的感觉。四周是一片绿色的海洋,从艳丽的祖母绿到淡淡的浅绿,有些地方因枝叶茂密,叶子在阴影中呈墨绿色。有只狐狸从查尔斯身前窜过,好奇地朝查尔斯望了一忽儿,似乎他是个不速之客。又过了一会儿,一头獐子停止吃草,抬起头来,也是那样好奇地望着查尔斯,似乎他来占领了这块地方,成了这儿的主人。随后,獐子慢慢地调转身子,钻进了灌木丛中。在伦敦的国家美术馆里,陈列着皮萨内洛①的一幅油画,它捕捉的也是这样一个时刻:在文艺复兴时期,圣休伯特②站在树林里,面前是一群飞禽走兽;那圣徒大为惊讶,觉得自己几乎变成了世谷的笑柄。大自然高深莫测的秘密刹那间将他那傲慢自大的情绪涤荡得一干二净:宇宙间的万物是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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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安东尼奥·皮萨内洛(1395—1450),意大利画家。
  ②圣休伯特(656—728),生前是法兰克大主教,死后被认为是猎人的保护神。
  当然,自然界并非只是上面讲的那两只动物才重要。树林中还有数不清的鸟儿在歌唱。黄莺、白喉雀、鸫鸟、画眉、白鹭、斑尾鸽的歌声在晨曦中荡漾着,使清晨有着黄昏的静谧,却没有黄昏的哀伤色彩。查尔斯觉得自己象是走在动物的世界里。他感到,每一片树叶,每一只小鸟,小鸟唱的每一支歌,都是那样美,但彼此间又有细微的差别,这就组成了一个完美的大千世界。他停住脚步,惊奇地发现这个世界里的生物千差万别。在这个世界里,每一种生物都有自己的位置,有着自己的独特之处。一只小小的鹪鹩停歇在离他不到十英尺的一棵小树上,尖声地唱着。他可以看清它那双闪闪发光的黑眼睛和尖叫时鼓胀起的红白相间的嗓突——一个微小的羽毛小球,然而它却是宣扬进化论的天使:我乃万物之一,你无法否认我的存在。这会儿,查尔斯象皮萨内洛画的那位圣徒一样愣愣地呆立着,惊奇地发现世界是这样近,似乎伸手可及。这种想法把现实生活中的那些陈词滥调驳得体无完肤。
  他走的是以前莎拉走过的小路,心想这样便不会被牛奶房那里的人看到。幸亏如此,因为这当儿从牛奶房那里传来了木桶的碰撞声,说明牛奶工或他的老婆已经起床干活了。他进入树林,急匆匆地走着。内疚感使他产生了各种幻觉。他觉得树木、花草,甚至最不起眼儿的东西都在瞅着他。花草变成了眼睛,石头长出了耳朵,那些对他责怪的树干变成了数不胜数、奇形怪状的合唱队员。
  他来到岔路口,拐上通往左面的支路。小路通过茂密的灌木丛,爬上断岩嶙峋的山坡,水土流失就是从这儿开始的,所以山坡上的断岩越来越多。大海已映入眼帘,银光闪闪,一片湛蓝,无边无际。靠海处的地势倒是稍微平坦一些,尽管是一片荒凉,平地上还是生着一块块草坪。在最外层一块草坪的西面有一条小溪谷,溪谷的尽头是峭壁的边缘。就在离查尔斯大约一百码的那条溪谷上,他看到谷仓的茅草屋顶。屋顶上长满了苔藓,显然是好久无人修缮了。那是座石砌的小屋,看上去孤零零的一片凄凉。与其说那是个谷仓,还不如说是间破烂茅屋。最初,小茅屋是牧人夏天歇脚的地方,后来牛奶工便在那里存放干草。二十世纪的今天,那小屋已是片瓦不存了。过去一百多年中,这地方遭到了严重破坏。
  查尔斯站在那儿低头望着谷仓。他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但一看这地方如此荒凉,心里倒有些紧张起来。他朝着谷仓走去,那样子象是走在虎狼出没的丛林中一般。他担心老虎会突然扑上来,而他对自己的射击技术却不大放心。
  谷仓有扇旧门,紧紧地关着。查尔斯绕石屋走着,发现东面有个四方小窗。他透过窗口望着里面的阴影,一股陈年干草的霉味朝他扑面而来。他发现谷仓后面靠门的地方堆着一堆干草,他可以望见草堆的外侧。他沿着墙边走着,没有发现莎拉。他回头望望自己来时走的路,疑心自己是不是比她到得早。高低不平的山坡安然地躺在清晨的清穆之中,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一时失去了主意,拿出表来看了看,等了两三分钟,不知如何是好,末了,他推开了谷仓门。
  他发现地上铺着粗糙的石板,屋子的尽头放着两三个破木架,上面堆着备用的干草。但是那里究竟还有些别的什么却看不清楚,因为小窗口里射进了耀眼的日光。查尔斯向前走了一步,猛地一惊,止住了步子。透过光线,他可以看出,在一个旧木架的钉子上挂着一个东西——一顶黑女帽。或许是由于他前一天晚上看了书中一个可怕故事的缘故,他总觉得有一种冷冰冰的预感,好象女帽后面的旧木板之间隐藏着一种可怕的景象。那女帽吊在那儿,象一个凶相毕露、满腹鲜血的吸血鬼,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看到隐藏在后面的东西。他眼看就要转身逃出谷仓,跑回莱姆,可就在这当儿,响起了一点动静,他好奇地朝前挪了几步,战战兢兢地探头向木板下面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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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0章
    统治阶级有意制造的幻想越是显得荒谬,越是违反常识,它们就愈加以信条的方式表达出来,整个现存社会的语言就越有欺骗性,越带说教意味,越显得虚夸。
  ——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1845—1846)
    
  那一天,莎拉自然比弗尔利夫人先回到家里——当然,在她的处境中,用“家”这个词实在是莫大的讽刺。她在波尔蒂尼夫人的晚祷中完成自己的例行任务之后,回到自己的屋里待了几分钟。弗尔利夫人瞅准了这一段空档,其实她只需要几分钟就够了。随后,她亲自来到莎拉的卧室,敲了敲门,莎拉打开门,她的脸上照旧挂着听天由命的悲凉神色,但弗尔利夫人却因得手而满面春风。
  “主人在等着,请立即去。”
  莎拉垂下眼皮,微微点点头。弗尔科夫人讥笑地盯了一眼那低垂着的头,满脸尖酸刻薄,随后恶狠狠地走开了。其实她并没有走下楼去,却躲在一个拐角处。她看到波尔蒂尼夫人客厅的门打开,沙拉进去后又关上门,这时她便蹑手蹑脚地溜到门边,竖起耳朵听着。
  波尔蒂尼夫人破天荒地没有安坐在御座上,而是站在窗前,背对着莎拉,好象那背上生着伶牙俐齿似的。
  “您有事吗?”
  波尔蒂尼夫人显然无事吩咐,因为她的身子一动没动,嘴巴也没开腔。或许,莎拉的问话中删去了她日常的头衔“夫人”,这叫她张口结舌。莎拉的声音里含有某种东西,一听便知她是有意删去那个称谓的。她的目光从那黑乎乎的背上移开,移到她们二人之间摆着的那张难得使用的桌子上,桌上赫然摆着一只信封。对那冷若冰霜,木然不动的君主,莎拉唯一的反应是紧闭双唇。那是一种决心,或是一种怨恨?我一时也说不上来。波尔蒂尼夫人深感自己怀里揣了毒蛇而追悔不已,老实说,她真的有点儿怅然,不知砸死这条毒蛇该用什么样的手段最好。末了,她终于选择了斧子,砍了下去。
  “信封里有一个月的薪水,就算是离职的通知吧,你明天上午应尽早离开这所房子。”
  莎拉横下一条心,以其矛,攻其盾。她也既不动一下,也不开腔,这使得那位太太怒火中烧,屈尊地转过身来,露出灰白色的脸,脸上挂着因强压怒火而憋出的两块红斑。
  “你听见了吗,小姐?”
  “我不应当被告知原因吗?”
  “你敢放肆?”
  “我只问问,想知道为何解雇我。”
  “我要写信给福赛斯先生。我将会看到你会被关起来。你干出了人所不齿的丑事。”
  这种猛烈的攻击倒也产生了一些效果。莎拉的脸上也泛出两块红晕。
  一阵沉默。波尔蒂尼夫人气鼓鼓的肚子胀得更高了。
  “我命令你立刻离开这个房间。”
  “那好极了。我在这儿目睹的一切都是虚伪,因此离开这里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欢乐。”
  莎拉完成这最后的一击,便转身走了。谁知波尔蒂尼夫人却是个喜欢讲最后一句台词的演员,如不让她讲,她岂能容忍!也许我冤枉了她,她说下面这句话的意思是表示施舍——但从讲话的声调上看,不大可能。
  “拿着薪水!”
  莎拉转身盯着她,摇了摇头:“你留着吧。要是这点钱足够的话,我建议你去买件刑具。我想弗尔利夫人一定会乐于帮你使用,来对付在你手下干活的可怜人儿。”
  有那么片刻,事情显得怪荒唐的,波尔蒂尼夫人看上去极象萨姆,她站在那儿阴沉地撅着嘴唇,大张着口。
  “你……会……遭到……报应的。”
  “谁给报应,上帝吗?难道你以为来世你有资格见到上帝吗?”
  她们相处了这么多的日子,莎拉头一次朝波尔蒂尼夫人笑了,虽然笑得含蓄,但却在告诉波尔蒂尼夫人,她是永远别想见到上帝的。老大一会儿,女主人瞪大眼睛惊奇地望着她——那样子看起来够可怜的,似乎莎拉就是魔王撒旦前来讨债。末了,她象个螃蟹似的挪动着身子,找到一把椅子,半真半假地昏倒在上面。莎拉朝她望了一会儿,紧走几步来到门口,打开门。女管家大吃一惊,慌忙挺直身子,大概她以为莎拉就要向她扑去。莎拉闪向一边,指了指喉咙给痰卡住,透不过气来的波尔蒂尼夫人。这下,弗尔利夫人找到了献殷勤的大好时机。
  “你这个黑心肠的荡妇——你把她害死啦!”
  莎拉没有吭声,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弗尔利夫人给她的主人用溴盐,这时莎拉转身回到自己屋里。她走到镜子前,但没有对着照,而是慢慢抬起双手,捂着脸,接着又缓慢地移开手指,露出眼睛,望着镜子。她看到自己憔悴的面容,心如刀绞。两分钟后,她在床边跪下,默默的流着眼泪,泪水簌簌地落到破旧的被子上。
  她是否应该祷告呢?不过她认为自己是在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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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1章
    当胸膛储满了喘息,
  偶然相碰的手触起
  脉搏和神经的跳动,伴随着
  刹那间奇妙的痛觉。
  本可以从容相逢的四目
  在寻找,找着了却又慌忙躲闪
  令人心神荡漾的有意相碰。
  难道这就是开始了
  被云端天使歌唱的
  爱情之歌的前奏曲?
  还仅仅是尘世间凡夫,
  一毫不差地学会——
  那么快就学会了——
  平庸的调头?
  ——A·H·克劳《无题》(1844)
    
  此时,她睡着了。
  这就是查尔斯最后悄悄地走上前去,所看到的木板后面的难堪情景。她盖着一件旧大衣,象个小女孩似地踡缩着身子,两腿因夜间太冷而收缩在胸前。她的脸背着他,头下枕着一条深绿色的帕斯利①围巾,好象是为了保护她那最宝贵的东西——松散的头发,使地上的草种子不会沾在头发上。四周静悄悄的,她的体形清晰可见,甚至她的吸呼都微微可闻。刹那间,查尔斯觉得,她居然会那样安宁地睡在那儿,这似乎比他预料的任何罪过都更为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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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时,他心里又涌起一种保护她的念头。这种念头来得那么突然,使他大吃一惊,这也恰恰证明了医生对他的指责是多么切中要害。他急忙收回目光,把脸转向一边,因为他知道,他就要本能地蹲在她的身边安慰她……更可怕的是,谷仓幽暗隐蔽,姑娘姿态诱人,他不由地想象到了卧室。他觉得心在怦怦地跳个不停,好象跑完一里路刚停下来。此时,心惊胆颤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躺在那儿的那个姑娘。过了片刻,他轻轻地快步走到门边,看样子就要走了,可是他不由自主地呼唤起她的名字来。
  “伍德拉夫小姐。”
  没有回答。
  他又叫了一声,这次叫得更响、更自然些,因为刚才那可怕的念头已经消失了。
  木板后面动了一下,响起一阵窸窣声。随后,她慌忙坐起身,从木板后向外窥探,有点滑稽地露出了脑袋。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那惊愕的面容。
  “啊,请原谅,请原谅……”
  脑袋忽然沉下去了。他退到屋外的阳光下。两只海鸥沙哑地叫着掠过头项。查尔斯躲到一边,这样,牛奶房方向的人便不会看到他。格罗根他是不怕的,而且此时他不可能到这儿来。但是,这地方太显眼,况且那牛奶工随时可能会来取干草。其实,这时候地上春草青青,牛奶工是不必要来取干草的,只是查尔斯心慌意乱,未曾想到这一点。
  “史密逊先生。”
  他慌忙走到门口,免得她再次叫出他的名字。莎拉站在门内,查尔斯站在墙角旁边,两人相距约十英尺。她刚刚匆忙地梳妆了一下,穿上了大衣,手里抓着围巾,象是刚把围巾当梳子用过似的。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慌乱的神色,虽因糊里糊涂地被惊醒而羞红了脸,但整个身影却因刚刚睡醒而显得柔和可爱。
  她身上透着一股野性。这不是疯疯癫癫或歇斯底里的野性,而是查尔斯在听鹪鹩的歌中所体会到的那种野性,是一种纯洁的野性,一种近乎热望的野性。本来,高明的马太医生和格罗根医生已使查尔斯相信莎拉患有精神病,十分可怖,谁知那张脸这样的热切坦率,查尔斯一时迷惑不解,他脑海里对精神病的恐惧淡漠起来。那时,虽然黑格尔已著书立说,但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并不懂得辩证地看待事物。他们只能扣盘扪烛,不会将正面与反面看作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矛盾使他们大伤脑筋,而不是欢欣鼓舞。他们不知事物有瞬息万变的特点,只晓得穷原究委,执著地追求能够遍释事物的原理。诚然,他们处在创建的时代,而我们却处在摧毁的时代,摧毁时日长久,使任何创建显得象肥皂泡一样短命。正因为如此,查尔斯对自己周围的一切感到莫名其妙。他尴尬地一笑。
  “咱们在这地方会不会给人看见?”
  她顺他的目光,向隐藏在绿树中的牛奶房望了望。
  “今天是埃克敏斯特集市。他挤完奶后,会径直到集上去的。”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走进了谷仓,他也跟了进去,两人隔开一段距离站着,莎拉背对着他。
  “你在这儿过夜的?”
  她点点头。两人都沉默了。
  “你不饿吗?”
  莎拉摇摇头。又是一阵沉默。过了片刻,莎拉开口了。
  “情况你都知道了吗?”
  “我昨天一整天不在,没能到这儿来。”
  两人又沉默了。“波尔蒂尼夫人好些了吗?”
  “大概好了。”
  “她气得不得了。”
  “那是意料之中的事。你在她家真是受委屈了。”
  “到哪儿不受委屈呢?”
  他顿时想起必须注意措辞。
  “好啦,好啦……别伤心了。”他向前走了两步。“人们都很关心你。昨天夜里许多人到处找你。天还下着大雨呢。”
  她转过脸来,怀疑他在说谎。但她看得出,他说的是实话。“我没料到会给人们添这么多麻烦。”从她惶恐不安的神色中,他反过来发现,她说的也并非是谎话。
  “其实……没有什么。我想他们这样找你,会觉得够刺激的。不过,看来你得离开莱姆。”
  她垂下了头。他说这话的语调太严厉了。他迟疑了一下,随后便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安慰她说:
  “别担心,我就是来帮你做这件事的。”
  医生说过,她是一堆火。查尔斯原以为这样简单的动作和许诺,足可以作为第一次努力,将这堆火扑灭。可是,他是抱薪救火,有何希望?她满面通红,激动地回望了一眼,眼中燃烧着烈火。他想抽回手,但被她一把抓住,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已经把他的手拉向自己唇边。他大吃一惊,猛地把手缩回来。她呆若木鸡,好象被打了一记耳光似地难堪。
  “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请控制自己,我——”
  “我制控不住。”
  她的话音弱如游丝,却将查尔斯震得目瞪口呆。他尽力使自己相信,她的意思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拚命地这样想着。然而,卡图卢斯①的诗句蓦地闪过他的脑际:“每次见到你,我便哑然失声,张口结舌;我的周身悄悄燃起烈火,内心发出沉闷的呼喊;黑暗遮天蔽日,令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些诗句是卡图卢斯从萨福②的诗翻译过来的,而萨福的抒情诗至今仍是欧洲医学界治疗相思病的最佳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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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图卢斯(约公元前87—约公元前54),古罗马抒情持人,共写了116首抒情诗。他的诗受古希腊诗人萨福的影响。他歌颂其恋人克洛狄亚的诗可能就是为纪念萨福而写的。
  ②萨福(约公元前612——?),古希腊著名女诗人,共留下诗集九卷,西方有的评论家把她跟荷马相比。
  莎拉和查尔斯呆呆地站在那儿。老天保佑,让他们明白,他们之间爱情的症结在于:虽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想要退避的一方最终还是抽身不得。过了片刻,强压着的激情消散了,莎拉再也无力站稳。她瘫软地跪倒在他的面前,冲口说道:
  “我对您说的是谎话,因为那时我知道弗尔利夫人一定在望着我。我知道她一定会告诉波尔蒂尼夫人的。”
  此时,查尔斯的感情又失去了控制,他惊魂未定地望着面前那张仰起的脸。那张脸明显地在请求他的谅解,然而查尔斯自己也在请求什么人告诉他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因为那两位医生的话此时都已失灵了。那些放火烧房子、写匿名信的小姐们①对黑白分明的道德观毫无顾及,都在等待着被当场抓获,而不肯及早坦白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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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拉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查尔斯似乎时来运转,一个金色的世界展现在他的面前。在那张脸上,泪腺悄悄地分泌着,抖出一两滴泪花。泪花那么微小、晶莹,一闪而过。但是,查尔斯这时却象一个站在正在崩溃的大堤下面的人,而不是一位站在哭泣着的女人面前的男子汉。
  “不过,为什么……”
  她仰面望着他,目光里带着热切的哀求,带着不言自明的决心,带着赤裸裸的欲望,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推诿都是不可能的。
  他慢慢地伸出手,把她扶起来,两人呆呆地相互瞅着,象是着了魔。在查尔斯看来,她——或者说她那双大大的、勾魂摄魄的眼睛——真是令人神魂颠倒,这种美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至于那双眼睛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目的,那是无关紧要的。瞬间战胜了时代。
  他把她拉进怀里。他看到,随着她冲进他的怀抱,她那双眼睛也闭上了。随后,他也闭上了眼睛,找到了她的嘴唇。
  突然,他猛地将她推开。
  他一脸极度痛苦的神色,象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在最残暴的犯罪中被当场扭获似的。接着,他转过身,冲出门口——谁知他又闯入了另一个可怕的场景。不过,他碰到的不是格罗根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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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2章
    她身裹蝉翼似的白纱裙,
  在门厅里翘首盼望,怦怦心动,
  而那单调窒闷的气氛,
  仍笼罩在屋中。
  ——哈代《音盒》
    
  欧内斯蒂娜前一天晚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她清楚地知道,白狮旅馆的哪几扇窗子是查尔斯房间的。她发现,姨妈的鼾声在寂静的房中响起之后很久很久,查尔斯的窗口依然灯火通明。对于她跟查尔斯的争吵,她开初觉得受了委屈,也觉得内疚,可是后来她又一次从床上悄悄爬起时——这已是第十六次了,看见那儿的灯光仍然亮着,她的负疚感就更加强烈了。显然,查尔斯生她的气了,是啊,查尔斯有权对她不满。
  当时,查尔斯走了以后,欧内斯蒂娜自言自语地说(后来她也对特兰特姨妈说过),她对温斯亚特庄园不屑一顾。当然,她的这种说法使人不禁想起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这样一个寓言。查尔斯出发到伯父家去以后,她曾想应该通情达理地承担起大庄园女主人的责任,甚至还动手草拟了“庄园管理条例”……然而,这一梦想的破灭反而使她感到轻松起来。管理大庄园的主妇应具有大将风度,而欧内斯蒂娜压根儿没有军事才能。她喜欢舒适豪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尽管如此,她却有世俗的均衡感。她认为,在十五个房间已经足够的情况下,三十个房间是种无益的浪费。或许,她这种通过比较来进行节俭的观念是从她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在私下里,弗里曼先生认为“贵族”跟“无用的虚饰”是同义词。尽管如此,这并没有使他放弃跟贵族做生意,也没使他放弃在伦敦经营许多贵族都喜欢的住宅;他那宝贝女儿一有机会跟有爵位的贵族结婚,他也没有坐失良机。说句公道话,要说将女儿嫁给一位子爵,他还不敢当,因为那未免高攀不起;要是说从男爵么,他会觉得那再恰当不过了。
  我这样说可能冤枉了欧内斯蒂娜,因为她毕竟是环境的牺牲品,而且她又是处在那样一种愚昧的环境里。中产阶级之所以成为酵母和面团这样一种混合物,主要在于它对社会自相矛盾的认识。现今,我们往往忘记资产阶级曾是一个非常革命的阶级。我们看得更多的是它消极被动即面团的一面,把它视为反动的中心、社会的公害,把它看成永远是自私保守的阶级。在社会三大阶级中,唯有资产阶级常常真诚地瞧不起其自身。在这一点上,欧内斯蒂娜也不能例外。她讲话的语气中常带有一种令人不快的、酸溜溜的味道,这一点不仅查尔斯听得出,她自己也感觉到了。她的悲剧(也是许多人的悲剧)在于:自卑是可贵的,但她用得不恰当,结果她使自己变成了中产阶级对自身永无信心的牺牲品。她不仅没有把中产阶级的弱点视为反对其整个阶级体系的理由,反而看作是爬到贵族阶级的借口。这一点也不能怪她,因为她一向受到的教育是把社会看作由许多梯级组成的梯子。这样,她生活的唯一目标就是向被认为更高的阶梯攀登。
  直到午夜过后,欧内斯蒂娜依然烦燥不安(“我真丢人,我表现得真象个布商的女儿!”),她索性打消了睡觉的念头,爬起来穿上睡衣,打开了日记本。她想,在暴风雨过后的一片漆黑中,说不定查尔斯会看到她的窗口还亮着忏悔的灯光呢。她拿起笔来。
    我睡不着。最亲爱的查对我不满——当时我听到关于温斯亚特的可怕消息,感到异常扫兴。我那时真想哭。
  我非常生气,傻乎乎地说了许多气话和伤人的话。我请求上帝的宽恕。我说那些话是出于对最亲爱的查的爱,而毫无恶意。他走之后,我大哭一场。让这事儿成为一个教训吧。即使我在感情上跟他产生矛盾,我也要尊重与服从我的亲爱的查。我要诚心诚意地赶快学会将自己可怕、可恶的任性折服于他比我强得多的智慧。让我珍视他的见解,把我锁在他心里,因为“真诚的忏悔是通往天堂的大门。”
  在这篇动人的日记中,你可能发现缺少欧内斯蒂娜的那种冷漠。这并不奇怪,因为她跟查尔斯一样,也会随机应变呢。她希望他会看到她很晚还亮着灯火,同时她也想象着有一天他可能哄她拿出日记本,来了解少女内心的秘密。她写日记部分是为了让他看,这正如维多利亚时代的任何妇女一样,她是部分为他而写的。她放心地上了床。这位订了婚的姑娘在精神上如此纯洁,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她终将会赢得查尔斯,使他幡然改悔那不忠的行为。
  当欧内斯蒂娜还在熟睡的时假,四层楼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戏剧性场面。那天早晨,萨姆没有象主人查尔斯起得那样早。他起床后来到旅馆厨房里吃茶,吃烤乳酪——维多利亚时代的仆人,不管食物是否合他们的胃口,很少有人比主人吃得少。旅馆的勤杂工告诉他,他的主人出门去了,叫他在家里打点行李,做好中午出发去伦敦的准备。萨姆心中格登一震,收拾行李只用了半个小时,因为他有更加紧急的事情要去办呢。
  他径直来到特兰特夫人家找玛丽。至于他说了些什么,咱们不必絮烦,反正是十分伤感,因为当特兰特夫人在他来后不久下楼进入厨房时(她还保持着未开化乡村的居民早起的习惯),她发现玛丽坐在饭桌旁哭得泪人儿似的。那个聋子厨师讥讽地翘着下巴,脸上毫无同情的表示。特兰特夫人问了问玛丽,以她那温柔和顺的态度很快使玛丽透露了真情,知道了她的痛苦的原因。她的办法比查尔斯的更加善良:在欧内斯蒂娜需要伺候以前,玛丽可以自由活动。因为欧内斯蒂娜小姐厚厚的花缎窗帘一般是十点钟以后方才拉开,所以玛丽可以得到三个小时的恩典。特兰特夫人得到的报酬是那一天全世界最愉快、最充满谢意的微笑。五分钟后,人们便看到萨姆在布罗德街上漫步。在鹅卵石的街道上可不能走得太快。玛丽走起来也得当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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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3章
    哦,让我独自悄悄爱我的情人,
  让未知的世界成为我的学识。
  我心中的幻景没有人知道,
  我在注目,却没让人看到……
  ——A·H·克劳《无题》(1852)
    
  很难说是谁更为胆颤心惊。主人离谷仓门口六英尺,张惶失措;两个仆人在大约三十码开外,呆若木鸡。萨姆由于惊呆了,居然未曾想到应将胳膊从玛丽的腰间移开。幸亏这时又有一人露面,打破了这一戏剧性的僵局:莎拉激动地冲到门口,却又蓦地抽回身,动作之快使人只有凭直觉才能看到。不过这已足够了。萨姆张口结舌,胳膊从玛丽的腰上落下来。
  “你来这儿搞什么名堂?”
  “出来走走,查尔斯先生。”
  “我原先叫你——”
  “做完了,全都准备好了。”
  查尔斯知道他在撒谎。玛丽象平时那样娇滴滴地转向一边。查尔斯犹豫了一下,随后便大步朝萨姆走去。萨姆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被解雇、挨揍等各种情景。
  “我们在这之前不知道您在这儿,查尔斯先生。说实话,我们根本不知道。”
  玛丽羞答答地转身朝查尔斯瞟了一眼,目光里流露着惊慌和担忧,同时也流露山一丝儿诡秘的爱慕神色。查尔斯对她说:
  “请让我和萨姆单独谈谈。”那姑娘点点头,快步走向远处。查尔斯打量着萨姆,这时萨姆已恢复了唯唯诺诺的常态,谨小慎微地盯着查尔斯的长统靴。
  “我是为我向你说过的那件事而来的。”
  “是的,先生。”
  查尔斯压低了嗓门儿:“是给她治病的医生要求我来的。
  他完全了解她的情况。”
  “是的,先生。”
  “这件事自然谁也不能告诉。”
  “我明白,先生。”
  “她明白吗?”
  萨姆抬起头来:“玛丽是什么也不会说的,先生。我敢拿性命担保。”
  这一回轮到查尔斯垂下眼皮了。他觉得自己两颊绯红:“那么好吧,我……谢谢你。我想还应该……喏。”他摸索着掏钱包。
  “哦,不,查尔斯先生。”萨姆向后退了一小步。冷静的旁观者会发现他略微有些做作。“不,这哪儿成。”
  查尔斯嘴里咕哝着什么,手停下来。主仆之间交换了一下眼色。或许两人知道,双方都已精明地作出了牺牲。
  “好的,以后我总会酬劳你。不过记住,什么也别说。”
  “要是说了,天打雷轰,查尔斯先生。”
  最可怕(最庄严、最高级)的誓言发过之后,萨姆转身追赶玛丽去了。相离约莫一百码,玛丽有意识地别转脸来,站在荆豆与蕨草之中等候着。
  他们为何到谷仓来,咱们只好猜测喽。或许是因为萨姆即将随查尔斯到伦敦去一个星期吧。令人惊奇的是,象玛丽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姑娘,听说萨姆几天不在,竟也放声痛哭了。这时,他们返回树林,惊魂未定地默默走了一会儿,随后两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一下目光,偷偷地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软瘫在地。让他们笑去吧,咱们还是回头看看满面通红的查尔斯先生。
  他望着他们二人,直到他们走远后才转过身,望望谷仓。他还不知道谷仓里的情况如何呢。他刚才的行为已将自己的本质暴露无遗。但在屋外,他还能静静地思考一下。象往常那样,责任又给了他力量。他已经有失检点地扇起了不可接近的火焰,尽管那另一个受害者可能被烧得狼狈不堪,正把绳子系上粱头……他迟疑一下,随后便大步向谷仓、向莎拉走去。
  她站在窗前,隐着身子,免得让人看见,似乎在侧耳细听查尔斯和萨姆之间的对话。查尔斯走到门口,说:“我乘人之危,利用了您的不幸处境,实在是不可饶恕的,我求您原谅。”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说:“而且不仅仅是今天早晨。”她低下头。他看到莎拉羞愧难当,而不再是充满了野性,因此心里舒展了一些。
  “我以前怎么也没想到会引起您对我的爱。我的行动太愚蠢了,太愚蠢了。我应负全部责任。”她盯着地上粗糙的石板,象是个犯人等待着判决。“唉,事已至此,现在我请求您帮我弥补一下。”他说这些,是想引她讲话,但她依旧默不作声。
  “伦敦方面有事需要处理,我得去一下,不知要花多长时间。”她听了抬起头瞅瞅他,但那只是短暂的一瞬。他结结巴巴地继续说:“我想您最好去埃克斯特,我请求您拿着这个包里的钱——如果您愿意,就算借的吧……在您谋到个合适的职位以前……如果您在现金方面需要帮助……”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语调一定是一本正经,听起来可憎可恶。她转身背对着他,说:“那么我再不见您了。”
  “我不会不同意您的这个打算。”
  “可是我活着就是为了看见您。”
  沉默。这阵沉默中充满了可怖的威胁。他不敢道破这句话的含义,觉得自己象是身陷囹圄,就象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那样不可能获释。莎拉回头看了他一眼,以她那特有的敏感猜透了他的心事。
  “要是我想自杀的话,以前早就这样做了,何必等到现在呢?”她向窗外望望。“我接受您的借款……并且表示谢意。”
  他一时闭上眼睛,默默地感谢苍天的恩典。他将钱包(不是欧内斯蒂娜为他绣的那一只)放在门边的壁架上。
  “您去埃克斯特吗?”
  “要是您希望我去那儿的话。”
  “确实希望。”
  她低下了头。
  “另外,还有件事得告诉您。镇子里有人说要把您送到疯人院去。”——她猛然转过头,眼珠闪电般地转动了一圈——“这个主意一定来自莫尔伯勒大院,您不必过于当真。不管怎样,您要是不回莱姆镇,一定可以避免许多麻烦。”他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听说一个搜寻小组很快还要来找您。所以我一早就到这儿来了。”
  “我的箱子……”
  “我来负责。我会派人送到埃克斯特车站上。我想,如果您身体还可以,最好步行到埃克斯茅斯的十字路口,这样可以避免……”他是说免得给两个人招惹风言风语。不过他知道这个建议有点儿过分,因为埃克斯茅斯离莱姆有七英里。到十字路口,即公共马车经过的地方,还要远出两英里。
  她点头同意。
  “还有,您一安顿好,就给特兰特夫人写封信,好吗?”
  “我身边没有引荐信。”
  “您可以说塔尔博特夫人推荐的,也可以说特兰特夫人。我会向她们说明。如果还需要经济上的进一步帮助,请不要不好意思提出。我走以前会安排好的。”
  “恐怕不会有这种必要。”她的声音微弱,几乎难以听清。
  “当然,仍旧很感谢您。”
  “我想,应该是我感谢您。”
  她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那目光仍然十分锐利,一眼便看透了他。
  “您真是位不同凡响的女性,伍德拉夫小姐,我怎么没有早些看出这一点,真是惭愧。”
  她说:“对,我是不同凡响。”
  她的语气里既没有自豪,也没有挖苦,但显然十分辛酸。两人又沉默了。查尔斯许久没有讲话。末了,他拿出表看了看,意思是说他该走了。他感到自己傻里傻气,笨嘴拙舌。他感到她的尊严高于自己,或许他还感到她的嘴唇是那样的柔嫩。
  “您愿意跟我一起回到那条大路上去吗?”
  在这最后分手的时刻,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前怕狼后怕虎的。这当儿,即使格罗根来了,他也不在乎。当然,格罗根不会来。莎拉走在他的前面,脚下踏着枯死的蕨草,葱绿的荆豆。晨曦中,她的秀发闪闪发光。她一路走着,既不回头也不吱声。查尔斯知道,萨姆和玛丽很可能还在偷看。不过,他觉得此时让他们看到他跟莎拉大大方方地在一起,也可能更好。他们爬上斜坡,穿过树林,最后来到大路旁。她转过身。查尔斯走到她身旁,伸出手。
  她迟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但尽力克制自己,免得再干出蠢事来。
  他小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您。”
  她抬起头来,正面看着他,眼里微微带着试探性的神色,似乎他应该认识某种东西,现在认识还为时未晚:一种他还没认识的真理,一种高贵的激情,一种他没能理解的历史。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讲,但同时又觉得,假如他不能凭自己的感情去理解的话……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相互望了半晌。末了,他垂下头,放开了她的手。
  过了一会儿,他回头望了望,她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目送着他。他举起帽子,而她一动不动。
  又过了十分钟,他来到通向牛奶房的小路口,站在草地的一边。在那里,可以越过草地望见下方的码头。他看到远方草地上有个矮小的身影向他走来。他缩了一下身子,有些犹豫……随后便沿着小路踏上回莱姆镇的马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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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4章
    枯萎的蔷薇从高墙上被打落。
  ——哈代《风雨交加时》
    
  “你出门去过了?”
  他已换过了衣服,所以撒谎是无济于事的。
  “我需要散散心,夜里睡得很不好。”
  “我也没睡好,”她说,“你昨天疲倦极了,是吗?”
  “是的。”
  “但你为什么到一点钟还不睡呢?”
  查尔斯慌忙转脸看着窗子:“有好多事情要想想。”
  在这干巴巴的交谈中,欧内斯蒂娜的话表明,她很难使夜间的誓言在白天保持不变。除了看出他到外面去过之外,她还从萨姆和玛丽的身上,从满脸疑惑的特兰特姨妈身上看出,查尔斯打算当天离开莱姆。她强使自己不去打听这种突然变故的原因,让这位爵爷自己在认为适合的时间说吧。
  查尔斯回来的时间是十一点钟。她端坐在后客厅里愁眉苦脸地等着,而他却那样狠心,居然待在大厅里跟特兰特姨妈唠了老大一会儿,而且声音很低,她听不清楚,这简直糟透了。她不由怒火中烧。
  或许使她恼怒的还有另外一点。那天早晨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他却一句赞美的话儿也没有。她穿着一件玫瑰红“早餐”礼服,袖子是黑色的,漂亮的腋窝处收得很紧,往下是宽大蓬松的皱褶,直到手腕处收住。礼服显出了她那苗条的美,光滑的秀发上扎着的缎带更是锦上添花,熏衣草香水弥漫着清香。她简直是令人陶醉的阿芙罗狄蒂①,只是因刚从白亚麻铺盖的床上起身,眼睛微显青肿。查尔斯此时心情不佳,很想发火,但他还是强作笑脸,坐在她身旁,拿过她的一只手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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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贝儿,请原谅,我觉得很不好受。我已经决定非去伦敦一趟不可。”
  “呃,查尔斯!”
  “我也不希望去。但是出了这样的大事,我必须立即去见蒙塔古。”蒙塔古是他的律师,照料查尔斯的事务。
  “你不能等到我回去的时候吗?只不过等十来天呀。”
  “我可以返回来把你接走。”
  “我说,蒙塔古就不能到这儿来么?”
  “噢,不行,文件太多。再说我还有别的事。我必须把发生的事情告知你父亲。”
  她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回。
  “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小乖乖。他已经把你托付给我了。我的前程出现了这样严重的变化……”
  “你还有自己的财产呢!”
  “呃……当然了,不错,我总不会愁吃愁穿的。不过还有其他事情,爵位……”
  “我昨天把这事儿忘了。你说得对。我当然不可能嫁给一个微不足道的平民百姓。”她回过头来,略带挖苦地瞪着查尔斯。
  “亲爱的,请耐心一些。这类事情不讲清不行——你的陪嫁很多,当然喽,我们之间的爱才是最主要的。不过,婚姻中还有……嗯……法律与契约的问题,它……”
  “胡说八道!”
  “亲爱的蒂娜……”
  “你很清楚,要是我自己愿意,他们会同意我嫁给一个穷光蛋。”
  “这很可能。但是,即使最溺爱的父母也是希望知道——
  “贝尔格莱瓦的房子共有多少间?”
  “我不清楚。”他思索了一下,说:“恐怕有二十间。”
  “有一天你说过,你的年收入是二千五百镑,加上我的陪嫁就是——”
  “咱们的收入情况出现了变化,但钱是够花的,这不成问题。”
  “那很好。假如我父亲说你不能娶我,你怎么办?”
  “你误解了。我知道自己的责任。这种时候是越小心越好。”
  说这几句话时,两人谁都不敢看对方一眼,她垂着头,闷闷不乐,对查尔斯的话很反感。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背后。
  “去说一说只是个形式,不过这种形式还是至关重要的。”
  她执拗地垂着头,说:“我在莱姆过够了。在这儿见到你的次数比在伦敦还少。”
  他笑了:“真是瞎扯。”
  “好象是少。”
  她气乎乎地紧闭双唇,说什么也不肯息怒。他走到壁炉前面,把胳膊搭在炉台上,朝她微笑着。不过,他的笑只是一种皮笑肉不笑的面具而已。他不喜欢她的任性执拗,那种任性与她那煞费苦心的装束极不相称。她那套衣服只宜于在家中穿穿,到外面去是有伤大雅的。这种窄边的实用性楔形衣服是臭名昭著的布卢默夫人在本书故事发生的十五年前推行到社会上来的。但是,比这更早一些时候,妇女外出穿长裤的尝试还是被带撑架的女裙彻底击败了——这一微不足道的事实对我们理解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却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沉默中,查尔斯没有多去想愚蠢的时髦衣着,而只想着如何早些脱身。幸好蒂娜也在考虑自己的处境:分离短暂的几天就这样大惊小怪未免有失大家闺秀的风度,而象女仆行事(特兰特姨妈对她说过为什么她醒来打铃时不见玛丽)。再说,男人的虚荣在于女人的顺从,而女人的顺从则是赢得最后胜利的手段。哼,她总有一天要查尔斯为他的残酷付出代价的。她抬起头来,向他略表歉意地笑笑。
  “你每天都写信来吗?”
  他弯下腰摩挲着她的脸,“一定。”
  “尽早回来?”
  “我和蒙塔古将加快办理,一办完就立即回来。”
  “我要写信给我父亲,严格命令他等你一办完事就直接把你送回来。”
  查尔斯趁机说:“要是你马上写,我就把信带去吧。我还有一小时才出发。”
  她站起来,伸出双手。她份望着他吻她。他没有勇气吻她的嘴唇,只好抓着她的肩膀,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鬓角,随后便打算走开。可是不知怎么,他却没有举步。欧内斯蒂娜娴静温存地望着他,望着他的带有珍珠饰针的深蓝色领带。查尔斯一时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无力举步。实际上,他觉得有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身子。他知道,要摆脱这两只手,要脱身去伦敦,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他是付出了。此时他站在那儿,有几秒钟时间,他的嘴唇紧紧地贴在她的唇上。但是,天没塌下来,内心没有发出沉闷的呼叫,也没有什么黑暗遮天蔽日。他并没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欧内斯蒂娜打扮得漂漂亮亮,但在查尔斯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温柔、雪白的娇小躯体,似乎一伸手便可触到似的。欧内斯蒂娜的脸侧向一边,头靠在他的肩上,身子偎依在他的怀里。当他拍着她,抚摸她,柔声说着甜言蜜语时,他发现自己异常窘迫、尴尬。他觉得一阵微微的冲动。欧内斯蒂娜有她自己的幽默感,时常耍小孩子脾气,动不动就有些古怪念头,但可以看出,她那埋藏着的野性终会迸发出来。她愿意了解两性之间那种“堕落”的事,总有一天她会胆怯地、但又津津有味地去啃那禁果。查尔斯可能未曾清楚地意识到,他所感觉到的只不过是世世代代头脑简单的女人所具有的魅力。人们可以任意摆布这种女人。此时他只意识到一种堕落感:早晨刚刚吻过另一个女人的嘴唇,现在居然又想象面前这个女人的肉体!
  他匆匆地吻了吻欧内斯蒂娜的头项,轻轻地脱开她的双手,每只手吻了一下,便急忙走了。
  还有一付千斤重担在等着他呢。此时,玛丽正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他的帽子和手套。她垂着眼皮,脸色绯红。他戴上手套后回头瞥了一眼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看到房门已经关上。
  “萨姆把今天早晨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对你讲过了吗?”
  “讲过了,先生。”
  “你……懂吗?”
  “我懂,先生。”
  他脱下一只手套,在马甲口袋里摸索着。玛丽虽然把头埋得更低了,却没有后退一步。
  “哦,先生,我不要。”
  但她已经接住了。查尔斯一走,她便匆匆关上门,小心翼翼地伸开小手——我想恐怕已是攥得发红的小手,盯着掌心里那枚小金币。随后,她把金币放在两排白牙齿之间咬了咬(她常看见爹爹这样做),以便吃准那不是铜的。尽管她并不能区分金的还是铜的,但咬一咬总叫人放心,可以证明确实是金的,这正象谁到安德克立夫崖走走便被证明确实有罪过一样。
  一个单纯的乡下少女对罪过又能懂得多少呢?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不管怎样,查尔斯掏了腰包,总可以轻松自在地去伦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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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5章
    在这甜蜜的羁留期间里,
    你是我力量的唯一源泉。
  ——哈代《她的永恒》
    
  在我们看来,十九世纪到底怎么样呢?那是一个妇女倍受尊重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花几镑钱便可以买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英国所建教堂的数目超过了这个国家以往所建之和。而在伦敦,每六十所房屋中就有一所是妓院(现代的比率可能接近一比六千)。在那个时代,每一个布道坛,每一家报纸的社论,每一次公开演讲,都喋喋不休地宣传婚姻的神圣性(及婚前贞操的重要性),而上至王储下到达官显贵,许多人都有着偷偷摸摸的私生活,人数之多,超过或几乎超过了以往任何时期。在那个时代,刑法制度逐步讲究人性化,而鞭打却非常盛行,结果一个法国人非常严肃地证明,法国的萨德侯爵①的先祖必定是英国人。在那个时代,妇女们的衣服把肉体遮盖得比任何时代都严实,但对雕刻家的评判却要看他雕刻裸体女人的水平。在那个时代,任何小说、戏剧、诗歌等方面的著名文学作品,在色情描写上从来都不超过接吻的程度,鲍德勒博士②被认为是公众的恩人(他死于一八二五年。他死的年份使我们注意到,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观早在维多利亚时代以前就已存在了)。然而,带色情描写的通俗作品的发行量却是空前绝后的。在那个时代,人体的某些器官是从来不提及的,否则会被认为有失体统;然而,卫生设备非常简陋,人们几乎在所有的房子里和街道上都会碰到与厕所、粪便有关的东西(有抽水设备的厕所是十九世纪末才出现的,直到一九○○年,还一直被认为是一种高级设施)。在那个时代,在人类活动的其他方面都出现了长足的进步和解放,而唯独在最基本的个人情欲方面却受到苛刻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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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国作家。他写了许多色情作品,主要描写一些色情狂。后来,他的名字成为一个专有名词“萨德主义”(Sadism),意思是“性虐待狂”。
  ②托玛斯·鲍德勒(Thomas Bowdler,1754—1825),英国学者。一八一八年,他对莎士比亚的著作进行“净化”,即删去所谓“猥亵及色情描写”的词句。后来,他又对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1737—1794)的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进行了类似的删节。后来,他的名字变成了一个英语动词(bowdlerize),意思是“删去猥亵,色情词句”。他死于1825年,而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是从1837年开始的,所以下文说“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观早在维多利亚时代以前就存在了。”
  虽然升华理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维多利亚时代,但我有时也觉得怀疑,这种理论是否会将我们引入歧途,使我们误认为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是清淡寡欲的。实际上,他们有着和我们同样强烈的欲望——而且比我们想得更多。我一向认为,所谓“下流的九十年代”①。是对许多年来禁欲主义的反动。我想,那只不过是公开了到那时为止一直掩盖着的东西。我觉得,我们是在谈论人类永恒不变的能量,只不过所使用的词汇和比喻不同罢了。
  我们视为轻松或无关紧要的事情,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却十分认真严肃地对待。他们表现严肃的方式就是不公开谈论这类问题,而我们则恰恰相反。但是,这些表示严肃的“方式”都只不过是些传统习惯。从本质上说,他们与我们并无不同。
  我们要了解客观现实,就不得不从别处去寻找——从梅休②的著作,从皇家专门调查委员会的报告以及其他材料中去寻找。狄更斯及其同时代作家对性生活这一领域避而不谈。维多利亚时代乡间的严酷现实是这样的:“先尝后买”。这是普遍的,而不是个别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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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英国一些知识分子冲破了维多利亚时代所宣扬的禁欲主义束缚,在性道德、享乐主义、生活方式等方面提出了一些新观点。他们创办了《黄书》杂志,主要撰稿人有著名文学家亨利·詹姆斯、阿诺尔德·班尼特、奥斯卡·王尔德等。
  ②亨利·梅休(1812—1887),英国社会学家。他对伦敦的劳工情况做了长期深入的调查,写成四卷《伦敦劳工及伦敦穷人》。
  让我们再回到我们的人物上来。你现在总会猜出萨姆和玛丽为什么要到谷仓来了吧。再说他们来这儿已不是第一回了,你就可能更加理解为什么玛丽得悉萨姆要离开莱姆便哭得泪人儿一般……为什么她对罪过懂得多于人们对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所预料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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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6章
    她额头上犹如火烧,
  急切的神色流露眉梢,
  见机就匆匆而上,
  将一切付诸了欲望。
  ——丁尼生《悼亡友》(1850)
    
  一百年前,由于交通不便,埃克斯特城离首都比今天显得远多了。当时,那儿就有某些纵欲的恶习,而现在所有的英国人都拥到伦敦来享受这种生活了。要是说一八六七年埃克斯特就有那么个灯红酒绿的街区,这恐怕未免失之夸张。尽管如此,它却有那么一个非常繁华的地段。那地段离城市中心较远,地处镇旁河岸边的斜坡上,这儿曾经是个不小的港口,附近又有一座黑森森的大教堂,因而是埃克斯特生活的心脏。那地方街道纵横交错,尚有不少都铎王朝时期的房子,但光照极差,臭气熏天,到处是烂泥污水。有烟花巷、跳舞厅和酒馆。那里住着由于五花八门的原因而失身的姑娘和成年女人,还有一大群从德文郡的村庄和小镇拥到这儿来的无事可做的人。总而言之,那是一个臭名昭著的藏污纳垢的地方,布满了出租房屋和小旅店——就象莎拉所说的韦茅斯的那个小旅店一样。那是一个逃避严厉道德风尚的避难所。这种避难所当时遍布英国各地,埃克斯特自然也不能例外——当时所有各郡的大城市都不得不给那支不幸的妇女大军找个落脚点,她们在争夺普遍纯洁的男性战斗中,已是伤痕累累了。
  在这一地段的边缘有一排乔治时代①的房子。毫无疑问,当初刚造好时,房子俯瞰着河流,景致一定不错,可是如今那里盖起了客栈,视线给遮住了。很明显,那些房子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自然美。房子的木制部分油漆已脱落,门及屋顶上的瓦片都破破烂烂。有一两所房子是私人住户,但在那一排房子的中央有五幢属于一家人家,房子中央的大门上挂着一块招牌,这表明它是一家旅馆,说得确切些,那是“恩迪科特旅馆”,店老板是马撒·恩迪科特夫人。据说,恩迪科特夫人的主要特点,是她对任何旅客都不觉得好奇。她是一个标准的德文郡女人。对这样的女人来说,只要住店付店钱就行,至于住的是什么人,她毫不关心。因此,她把站在门厅旁小帐房里的旅客分成等级:十先令的旅客、十二先令的旅客、十五先令的旅客等……所标的价格是指旅客每周应当付的住宿费。在当代,住在旅馆里已习惯于每揿一次电铃召人做事就得付十五先令小费的旅客,切不要以为那时恩迪科特夫人的旅馆很便宜。要知道,当时租一间茅屋一般是每周一先令,顶多不超过两先令。在埃克斯特,花六先令或七先令便可租到极好的小房子。每周花十先令在恩迪科特旅馆租一间最便宜的屋子,虽说这显然是女老板敲竹杠,可是她通过这个办法提高了旅馆的身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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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薄雾冥冥的黄昏,天眼看黑了下来。旅馆对面人行道上的两盏气灯已由点灯工用长竿拨亮,仓库墙上粗糙的砖头被照得雪亮。旅馆里有的房间已点亮了灯。楼下的灯光较亮,而楼上的灯光较暗。这是因为,许多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庭都认为装煤气管子太贵,引到楼上不合算,于是楼上依然使用油灯。透过大门口旁边底层楼的窗户,我们可以看到恩迪科特夫人坐在一只小火炉旁,聚精会神地钻研着她的圣经——帐本。倘若我们仔细地将目光从这个窗口向上移至右首尽头的另一幢房子,我们可以看到最上层楼的一个黑洞洞窗口,窗户上挂着紫红色窗帘,尚未拉上。住这样的房间,每周需交十二先令六便士。
  这是两间一套的房间,由一个小起居室和一个更小的卧室组成,实际上是由原来一间颇为宽敞的乔治时代的房间隔开的。墙上贴着不整齐的糊墙纸,纸上印着褐色小花。屋里铺着旧地毯,摆着一张由三角架支撑的圆台面,上面铺着墨绿色棱纹台布。从台布的角上可以看出,绣花的人是个新手,还在练习阶段。屋里还有两把破旧椅子,粗糙的木刻装饰品上衬着破旧的紫褐色丝绒,还有一只带抽屉的橱子。墙上挂着一张发了黄的版面,画面上画的是查尔斯·韦斯利①;还一幅蹩脚的水彩画,画的是埃克斯特大教堂——这是几年前买主从一个手头拮据的妇女那儿一再压价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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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还有一只作装饰用的微型火炉。炉子封着口,炉下挂着几件叮当作响的小玩意儿。除这个小火炉外,房间的布置别无新鲜可言。只有一件小事值得一提:壁炉的大理石饰板。那是乔治时代的古董。饰板的上方有几尊雅致的仙女浮雕,雕像的背景上刻着象征丰饶的鲜花。她们的那种传统的标准面孔上一向微微露着惊奇的神色。现在,她们看到仅在一百年间这个国家的文化居然变得如此糟糕,也一定会感到惊奇。她们本来诞生在一间镶着松木板的、使人心情舒畅的房间里,现在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肮脏的斗室里。
  如果她们能够的话,她们一定会欣慰地舒一口气,因为这当儿,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我们尚未见面的旅客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剪裁奇特的大衣,那黑色的女帽,那带着白领子的靛蓝外套……这一切都告诉我们,她是莎拉。
  莎拉轻快地,几乎是急切地进入屋子。
  这并不是她刚刚赶到此处。她几天前已经到了。至于怎么会到这儿来,原因很简单。当她还是个小姑娘,在埃克斯特读书时,她就知道这个旅馆。几天前离开莱姆后,莎拉不知不觉发现自己站在希普站,就是多切斯特公共马车停靠的那个站头。她的箱子几天前就已经运到了,正在等着她呢。有个搬运工走上来问她要在哪儿下榻,她一时尴尬万分,因为她除了隐约记得那个旅馆的名字外,她说不出别的什么旅官。搬运工听说她要去“恩迪科特旅馆”,脸上露出了异样的表情。莎拉猜想,要在埃克斯特盘桓,她大概没有选中最讲究的地方。不过搬运工倒是一声不响地扛起了她的箱子,她便跟着他穿过城市来到刚刚说过的那个地段。她并不喜欢这个地方的外表,在她的记忆中(她以前也只见到过一次),这地方以前比现在亲切得多,宽敞得多,尊严得多。不过,条件差并不妨事,讨饭的不应该嫌饭凉。使她宽心的倒是她孤单一人并未引起风言风语。她要一套房间,预付一个星期的钱。这本身证明了她有点身分,就不必要别的什么证明了。她本想要最便宜的房间,但当她发现一个房间就要花十先令,而一个半房间只需再加两个半先令时,就改变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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