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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中尉的女人

_5 约翰·福尔斯(英)
    我也曾感受过,
  缠绵悱恻的重负,
  我也曾祈求过,再别与女人纠葛,
  这颗悸动、狂热的心呀,离开我。
  我也曾渴望过
  利刃般的执着追求,
  赞美过急切大胆的举动,
  没有犹豫,没有顾虑重重。
  但在我已饱阅的世上,
  总有一天,你也要证实,
  你那执着的追求虽然可贵,
  却永远不是甜蜜的爱情。
  ——马修·阿诺德《告别》(1853)
    
  查尔斯在回莱姆镇的崎岖小道上走着,心里上下翻滚,反复思考着男人常碰到的那个问题:“伙计,你这样做太危险了!”他想自己太愚蠢了,幸好还没做出蠢事;荒唐地冒了一次险,但又安全地脱险了。此时,他看到下面码头上的系缆柱被远远地甩在身后,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反过来想,又何必那样深深地反躬自责呢?打从一开头,他的动机就是最纯正的嘛。他治愈了她的疯病,即便是在他的一片诚意中曾经搀杂过一些不纯正的念头,那也不过象在整只羊腿上抹了一滴薄荷酱一样无关大局。倘若当时他没有尽力避开那位火一般的人物,他倒是应该狠狠地责备自己了。他将小心谨慎,永远避开她。他毕竟不是让蜡烛灯火诱昏了头的飞蛾,而是有高级智能的人,是最能适应生存环境的人,天生就有着自由的意志。倘若他不相信自由意志的屏障,难道他会涉足如此可怕的险滩吗?我打的这个比方可能不恰当,但那确实是查尔斯的想法。
  于是,他心里靠着自由意志,手里撑着木棍儿,从山坡上下来,朝莱姆镇走去。他想,从今天开始,他将要靠自由意志来严厉地压制对那姑娘有任何同情式的、肉体上的情感;靠自由意志毫不动摇地拒绝跟那姑娘秘密会面,靠自由意志,他要将自己感兴趣的任何具体安排都交给特兰特姨妈去办;同样,靠自由意志来继续使欧内斯蒂娜呆在闷葫芦里。他走着走着,当他望见白狮旅馆时,他不仅有自由意志,而且信心十足,甚至对自己暗自庆幸起来……在这种心情下,他把遇见莎拉这件事看作已经过去,可以不必费心思了。
  他想:莎拉真是位不同凡响的女子,一位不同凡响的年轻女子!而且她是那样令人迷惑不解。她的动人之处是叫人看不透。他没有意识到正象他自己既不满现实又尊重传统一样,莎拉身上也有英国人身上典型的两种特点,即激情和想象。第一种特点,查尔斯或许已隐约地感觉到了。第二种特点,他还没有看出。他自然看不出,因为莎拉的两种特点都被时代拒之门外,激情等于性欲,想象等于幻想。这两个“等于”是查尔斯的弱点,这里,他恰恰代表着他那个时代。
  查尔斯想,叫人大伤脑筋的是如何蒙骗欧内斯蒂娜。可是当他回到旅馆时,发现伯父帮了他的忙。
  一封电报在等着他,是温斯亚特的伯父打来的。“万分紧急的事情”需要他立即返回。查尔斯读完电报笑了起来,真想亲吻一下那电报的黄色封面,因为它使他避免了迫在眉睫的尴尬处境,避免了想方设法去蒙骗蒂娜的必要。真是及时雨!他打听了一下,第二天一早有一班火车从埃克斯特开出,第二站离莱姆最近。这样,他可以有充分的理由马上出发,在车站上过夜。他咐吩立即备好马车,并准备亲自驾车。他真想立即出发,只给特兰特姨妈留个条子就可以了。但他又一想,那样慌里慌张地不辞而别未免显得缺乏男子气概。于是他手持电服,来到街上。
  好心的特兰特太太听说电报后马上变得心神不安。因为在她看来,电报总没有好事儿。欧内斯蒂娜倒不很迷信,只是大为不快。她认为罗伯特伯父用这种方式抖威风简直“太不象话”。她肯定压根儿没有什么事,那只不过是怪老头儿心血来潮,任性胡来。更可恶的是,那一定是老光棍儿对年轻人爱情的嫉妒。
  她早先自然去过温斯亚特,是由父母陪同去的。她不喜欢罗伯特爵士。那可能是因为她觉得对方在审视她;也可能是因为那个伯父有着几代乡绅的传统,不过根据伦敦中产阶级的标准,他的举止实在不雅——善良的人也许会说,他的行为确实有些古怪,但是还说得过去;还可能是因为她觉得庄园的房子跟谷仓相差无几,家具、挂饰和油画都已老掉了牙;也许因为伯父对查尔斯非常溺爱,而查尔斯作为侄子反过来也很恭顺,这使她感到有点妒嫉。最重要的,是她对庄园的情况大吃一惊。
  邻近的太太小姐们都事先接到通知,前来看望她。她们都知道,欧内斯蒂娜的父亲是个大富翁,甚至可以把她们的父亲和丈夫一古脑儿买了去。欧内斯蒂娜觉得人家瞧不起她(实际上人家只是妒嫉她),用各种巧妙的方式冷落她。她对最终住到温斯亚特庄园一事也并不感到欣喜若狂,但她想,她至少可以用她大宗嫁妆的一部分来彻底更换庄园里那些陈旧的玩意儿——那些难看的涡形木椅子(卡罗琳时代①的,几乎是无价之宝)。那些令人沮丧的碗橱(都铎时代②的),那些被虫子蛀过的挂毯(戈布林③式的)和那些暗淡的油画(其中包括克劳德④的两幅和廷托莱托⑤的一幅),这些她觉得都不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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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罗琳时代即英国十七世纪由查理一世和二世统治时期。
  ②都铎时代即英国从1485年亨利七世至1603年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时期。
  ③戈布林挂毯是十五世纪巴黎的戈布林兄弟制造的。
  ④克劳德(1600—1682),法国画家。
  ⑤廷托莱托(1518—1594),意大利威尼斯画家。
  她没敢把自己对伯父的反感告诉查尔斯。至于她对庄园其它方面的不满,她也没直接地讽刺挖苦,而是用讲笑话的方式隐隐约约地向查尔斯暗示过。我想这也不能怪她。她象古往今来的富家小姐一样,只不过有些传统观念的欣赏力……也就是说,她只懂得怎样在裁缝店、妇女首饰店和家具店里大把大把地花钱。这才是她的王国,而且是她唯一真正的王国,她自然不希望在这方面别人来干预她。
  心急火燎的查尔斯耐着性子望着满脸阴郁、撅着漂亮小嘴的蒂娜,安慰她说去去就回来。实际上,他心里明白伯父为何叫他立即回去。他和蒂娜以及蒂娜的父母到温斯亚特时,那件事伯父可能已经考虑过了。当然只是可能,因为伯父的话闪烁其词,不很明白。查尔斯和新娘可能要与他一起住在温斯亚特庄园。小两口就住在东厢房。查尔斯知道,照伯父的意思,他跟蒂娜婚后不仅应当间或到那儿住住,而是应该在那儿安家,并开始学习如何管理那个庄园。查尔斯对此不很感兴趣,但他并不知道欧内斯蒂娜对此也不感兴趣。他想,伯父对他总是要么百般溺爱,要么求全责备……而且,还要想法早点结婚,劝说欧内斯蒂娜搬到庄园里来。对这种安排,他觉得并不理想,但伯父私下向他暗示过,意思是说温斯亚特庄园对一个孤独的老头儿来说可能太大了,他倒希望到一个小些的地方去住。那儿并不乏小庄园,实际上,他们的出租帐册上就记载着几个。温斯亚特附近就有一座伊丽莎白时代的小庄园,从那儿几乎可以看到他的大庄园。
  查尔斯想,可能是老头儿感到自己变得越来越自私了,所以急急忙忙叫他回去,想把事情尽早定下来,要么给他小庄园,要么给他大庄园。两种安排实际上都还算可以,只要老头儿不碍手碍脚,他拿到哪个庄园倒是无关宏旨。他很有把握,现在把那老光辊儿安排到哪个庄园都行。他想,伯父现在象个面临沟壑的骑马人,心情很紧张,只要带着他跳过沟壑就行,别的都不在乎。
  在布罗德街,三个人商量一阵后,查尔斯要求单独与欧内斯蒂娜说几句话。特兰特姨妈刚刚走开,查尔斯便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欧内斯蒂娜。
  “那他为什么不早些说呢?”
  “宝贝儿,这恐怕是伯父的处世哲学吧。先不谈这个,请告诉我,我应当怎样对他说呢?”
  “你喜欢哪座庄园?”
  “你喜欢的我就喜欢。要是你不喜欢,他会伤心的,不过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欧内斯蒂娜对财主伯父抱怨了几句。不过她想到自己——查尔斯·史密逊太太——安闲地住在温斯亚特的庄园里,不禁飘飘然起来。
  “那座庄园的房子……就是咱们上次乘车经过的那座吗?”
  “是的,你记得吧,那里有漂亮的山墙。”
  “从外面看上去倒还漂亮。”
  “当然要修缮一下。”
  “叫什么名字?”
  “人们管那座庄园叫‘小房子’,当然那只是比较而言。我好多年没有进去过了,但我想它一定比表面上看来大得多。”
  “那种老房子我知道,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小房间。大概伊丽莎白时代的人都是些矮子。”
  他笑了笑(其实他本来应该纠正一下她对都铎王朝建筑艺术的奇怪认识),搂住她的肩头,说:“那么,咱们就要温斯亚特大庄园?”
  弯弯的眉毛下,一对眸子微微盯了他一下:
  “你希望要大庄园吗?”
  “你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最重要。”
  “那么你允许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布置吗?”
  “你可以把它夷为平地,建起另一座‘水晶宫’,我才不管呢。”
  “查尔斯,别开玩笑!”
  她推开他的胳膊,但不一会儿她谅解似地吻了他一下,查尔斯便带着轻松的心情上路了。欧内斯蒂娜则走上楼去,从抽屉里拿出了厚厚的日记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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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3章
    这棵紫杉树
    是我祖父认识的一个人……
  ——哈代《变迁》
    
  马车的车篷放了下来,查尔斯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之中。车子驶过庄园门房时,他看到小霍金斯立在开着的门旁,而他的母亲霍金斯老太太则站在茅屋的门边忸怩地笑脸相迎。查尔斯吩咐马车夫副手停下车子。那副手在这之前曾等候在奇彭汉姆,这会儿他正和萨姆坐在查尔斯旁边的驾驶座上赶着马车。车子停下来。查尔斯跟这位老太太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刚满周岁时母亲便去世,孩提时代便从各处寻找母爱。当初住在温斯亚特庄园时,查尔斯全仰仗这位女仆的照应。从干的差使上看,霍金斯夫人当时是洗衣女工的领班,但她活儿干得好,再加上人缘又好,所以她在仆人中的地位仅次于那位威风凛凛的女管家。查尔斯之所以对特兰特姨妈抱有好感,恐怕与他儿时对这位平凡妇女的记忆不无关系。这个女仆后来嫁给了鲍西斯,成了他无可挑剔的贤妻。这当儿,鲍西斯正跌跌撞撞地走在通向花园门的路上,前来迎接查尔斯。
  霍金斯夫人急切地询问查尔斯关于他即将到来的婚事,查尔斯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还询问了她子女的情况。查尔斯觉得,这位老太太对他的关心似乎有点反常,从她的目光中还看到了好心的穷人对自己喜欢的富人有时表现出的那种怜悯。这种怜悯的目光他在儿时就见过多次。当年,这位纯洁、精明的乡下女人经常向这个失去母亲而只有黑心肠父亲的孩子投来这样的目光。那时,查尔斯那位仍旧活在世上的父亲在伦敦花天酒地地打发时日,有关他的谣传不断悄悄地传到温斯亚特。眼下,查尔斯觉得她这种默默表示怜悯的目光未免不合时宜,但他还是高兴地承受着。它来自对他的爱,不仅如此,庄园的一切都是为了爱他才存在着的:那整洁的门房花园,那远方的园林,那一丛丛的古树——每丛古树都有一个雅号,象“卡森的讲坛”呀“十松岭”呀,“拉米伊①呀,(为庆祝那次战役的胜利而种植的),“栎榆合欢”呀,“谬斯丛”呀,等等。查尔斯对这一切都很熟悉,就象他熟悉自己身体的各个部分一样;还有那酸橙树林荫道,那铁栏杆,这一切在他看来,或者凭他的本能觉得,都是来自对他的爱,因为那一天温斯亚特庄园要由他继承了。末了,他朝洗衣女工笑了笑,说:
  “我得走了。我伯父还在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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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金斯夫人迟疑地望了望查尔斯,那样子象是舍不得就这样让他走掉似的。可是奴仆的地位克服了母爱。她满意地摸着查尔斯那只放在马车车门上的手。
  “是啊,查尔斯先生,他是在等您。”
  马车夫甩了一下鞭子,轻轻抽在辕马屁股上,马车拐了小小弯儿,驶进至今仍未长出叶子的酸橙树林荫道中。不一会儿,马车驶上了平坦大道。鞭梢再次轻轻地拍打着栗色马的屁股。两匹马似乎意识到马槽已近在咫尺,撩起蹄子一路小跑起来。那带铁箍的车轮所发出的欢快吱嘎声,那涂油不多的车轴发出的吱扭声,霍金斯夫人唤起的甜密回忆,即将成为这片庄园主人的踏实心情,这一切都使查尔斯感到,幸福的命运和正常的秩序叫人感到说不出的快乐,而这种快乐心情在莱姆镇却一度受到烦扰。这一片英国土地是属于他的,而他自己也属于这片土地。他要承担起对它的责任,维护它的荣耀,维持它几百年来的秩序。
  他们碰到了他伯父的几个雇工,其中有铁匠埃比尼泽,他正在一个小火盆旁将一根弄弯了的铁栏杆打直。在铁匠身后,有两个木工向查尔斯问安。第四个是名叫本恩的老人,他身上穿着年轻时穿的外套,头上戴着毡帽。他是铁匠的父亲,是十几个获准住在庄园领取养老金的老人之一。这些老人可以象庄园主人一样随意在庄园里起动。这是温斯亚特庄园八十多年来相沿成习的规矩,至今仍然如此。
  马车驶过时,这四个人转过身,都向查尔斯挥手致意,老头儿还举起了毡帽。查尔斯以主人的身分也向他们挥挥手。他对这四个人都很熟悉,他们也都熟悉他,他甚至还知道那铁栏杆是怎么弄弯的……伯父最喜欢的大公牛琼尼斯曾撞过汤姆金斯夫人的四轮马车。伯父在给他的信上说:“都他娘的……怪她自己,口涂得血红。”查尔斯想到这儿笑了。他记得当时在给伯父的回信中曾冷漠地问过,那样一位漂亮的寡妇怎么没有人陪同,却只身去温斯亚特拜访……
  其实,真正使查尔斯喜不自胜的是再次踏入这万古不变的平静乡间。几英里内都是春意融融的草地,威尔郡的广阔平原尽收眼底。远方的房屋已清晰可见。屋子灰白相间,两侧耸立着高大的雪松和著名的铜色山羊榉树,后面是隐约可见的成排马厩。马厩中间的小木塔和大钟象一个白色的感叹号掩映在密密丛丛的枝叶之中。那大钟仅仅起着象征作用。虽然电报已经问世,但在温斯亚特并没什么紧急事情,一切都是慢条斯理地进行着。人们年复一年地按照太阳的升起和降落作息。虽然在割草季节和收获季节有许多人干活,显得有些忙乱,但其实人手多,活儿少,人们总觉得这种有条不紊的机械生活是应该的,永远不可动摇,永远是有益的、神圣的。可是,老天知道——女仆米莉也知道——乡下的非正义与贫穷象谢菲尔德市和曼彻斯特市的非正义与贫穷一样丑恶。但是农村里的这种非正义与贫穷总是以隐蔽的形式进行着,这一个庄园的事情即使邻近的庄园也不易觉察,其原因不过是农村的主人们象喜欢照料良好的土地和牲畜一样喜欢照料良好的农民。他们对雇工们相对而言的善良,只不过是追求家业兴旺过程中的副产品,但农民总可以得到一点残汤剩羹。今天那种“明智”的现代管理的目的可能也不会是为了对他人有利。不同之处在于,过去那些善良的剥削者追求的是“家业兴旺”,而今天这些善良的剥削者追求的是“高生产率”。
  在酸橙树林荫道的尽头,已不再是木栏杆围住的牧场,而是平坦的草坪和葱笼的灌木丛。马车从大道驶下,拐了一个长长的大弯了,来到大房子跟前。那是一座帕拉第奥①式的建筑物,但温斯亚特的历代主人们并没对它修缮和扩建过。这当儿,查尔斯觉得自己要真正行使继承权了。现在他觉得,以前他无所事事,对宗教信仰敷敷衍衍,把时间化在旅行和科学上,这一切都容易解释了,因为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时刻呀……等待着登上庄园主宝座的时刻。安德克立夫崖的荒唐冒险已被抛在脑后。巨大的责任——保持安宁和秩序——在前面呼唤着它,正象它以往召唤着家族中的许多年轻人一样。责任,这才是他所要追求的东西,是他的欧内斯蒂娜,是他的莎拉。他象个孩子一样,喜气洋洋地伸开双臂来欢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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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间空荡荡的大厅。他急匆匆走进会客厅,心想伯父一定会微笑着起身迎接他,谁知这个房间居然也是空的。室内好象有点异样,查尔斯一时迷惑不解。不一会儿,他笑了,因为他看出挂着的窗帘是新的,地毯也是新的。嗨,让欧内斯蒂娜失去布置房间的机会,她一定会不高兴的呀。但是,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表示出仁慈的老单身汉传宗接代的坚强意志呢?
  屋里还有别的变化,查尔斯费了好大劲儿才看出,不死鸟已经给移出去了,原来摆装着不死鸟玻璃盒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只瓷器橱。
  尽管如此,可他并不猜疑。
  同样,他也没有猜测前一天下午莎拉离开他后碰到了什么事——在这种心情下,他怎么可能想到那种事呢?她急急忙忙穿过树林往回走;来到一个斜坡,免得“牛奶房”那边有人看见她。她踌躇了一下。如果有人偷看的话,不仅可以看见她豫豫了一下,要是耳朵灵敏还可以猜得出她为什么犹豫。这时,树林下方约一百码的“牛奶房”里传来了说话声。莎拉从容不迫地走到一片冬青灌木丛边,透过稠密的叶子望着下面“牛奶房”的屋后。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待了一忽儿,但从她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随后,她看到下面屋外有了新的动静,便走了起来。但她不是走回树林藏身,而是昂首挺胸地从冬青灌木丛后走出来,踏上了通向马车道的小路。于是牛奶房门口的两个女人一眼便认出她是谁了。其中一个女人挎着篮子,看样子就要动身回家了。
  莎拉的黑影出现在她们眼前:她没有看下面的牛奶房,也没看那两双惊呆了的眼睛,而是加快脚步,一会儿便消失在树篱的后面了。
  下面的两个女人中,一个是牛奶工的老婆,另一个便是弗尔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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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4章
    我曾听人说过,一句典型的维多利亚俗语是:“别忘了,他是你的伯父……”
  ——G·M·杨格《维多利亚散记》
    
  “太荒唐了,太不象话了!他不是完全失去了理智才怪呢。”
  “他只是理智比例失调,不能说是失去了理智。”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
  “我的亲爱的蒂娜,丘比特①有一个可憎的习惯,就是无视别人的方便。”
  --------
  
  “你心里一清二楚,丘比特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恐怕大有关系,老年人是最容易动情的。”
  “都怪我。我知道他看不起我。”
  “得了,得了,别胡说了,”
  “不是胡说。我很清楚,对他来说,我只不过是个布商的女儿。”
  “宝贝儿,别生气。”
  “我是在替你生气呢。”
  “好啦——这个气还是让我自己来生吧。”
  两人都沉默了。这样我倒可以趁机说明,以上对话发生在特兰特家的后客厅里。查尔斯站在窗前,背对着欧内斯蒂娜。欧内斯蒂娜刚刚哭过,此时坐在那儿,气乎乎地用双手绞着一块花边手帕。
  “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欢温斯亚特。”
  查尔斯会怎样回答只好靠读者自己去想象了,因为这时客厅门开了。特兰特姨妈带着欢迎的笑容走了进来。
  “回来得这么快!”此时正值九点半,就是我们看见查尔斯驱车到达温斯亚特庄园的同一天晚上。
  查尔斯淡淡一笑:“我们的事很快就……办妥了。”
  “出了可怕的事!丢人现眼的事!查尔斯被剥夺继承权啦!”欧内斯蒂娜忿忿地说。
  特兰特姨妈望着外甥女悲愤的面孔,不觉大吃一惊,说:
  “剥夺继承权?”
  “欧内斯蒂娜言过其实了。只是我伯父已经决定要结婚。
  要是他有幸得子,那么继承人……”
  “有幸……!”欧内斯蒂娜朝查尔斯瞪了一眼。特兰特姨妈惊愕地看看这一个,望望那一个。
  “慢着。那女人是谁?”
  “她叫汤姆金斯夫人,是个寡妇,特兰特姨妈。”
  “年轻到能生一打儿子呢。”
  查尔斯笑了:“生不了那么多。不过人还年轻,还能生儿子。”
  “你了解她吗?”
  欧内斯蒂娜抢着回答说:“丢人就丢在这里。仅仅两个月前,他伯父还在给查尔斯的信里耻笑过那个女人,现在却卑躬屈膝地拜倒在她的裙下。”
  “欧内斯蒂娜!”
  “我就是要说!太过分了。这么多年都遨过来了……”
  查尔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对特兰特姨妈说:“据我所知,她的地位也不低。她丈夫生前是第四十轻骑队的上校,留给她一大笔遗产。恐怕她没有攫取财产的企图。”欧内斯蒂娜听到这儿,火辣辣地瞪了他一眼,心想她必定是为了财产。
  “听说她长得挺漂亮。”查尔斯最后补了一句。
  “她肯定还会赛马、赛狗呢!”欧内斯蒂娜挖苦说。
  他朝欧内斯蒂娜苦笑一下。欧内斯蒂娜指的是她从前看到过伯父赛马、赛狗的赌帐,因而怀疑汤姆金斯夫人好赌。查尔斯说:“完全可能,但这算不上什么罪过。”
  特兰特姨妈肥胖的身体坐在一把椅子上,左顾右盼,望着两个年轻人的脸,想从其中找出点好的兆头;每逢这样的当口,她都是抱这种希望。
  “可是,你伯父不是年纪太大,已经不能生育了吗?”
  对她的无知,查尔斯不禁笑了笑:“他才六十七岁,特兰特夫人,还不算老。”
  “就算他不是太老,但她却太年轻,好当他的孙女儿呀。”
  “亲爱的蒂娜,在这种情况下,人应该保持自己的尊严。我请求您看在我的份上而不要太刻薄。咱们必须平心静气地对待这一事件。”
  她抬起头,看到他是那样难堪、严厉,心想自己非得改变一下态度不可了。于是她跑上去抓住他的手,把它抬起对准自己的嘴唇。查尔斯把她拉过去,吻她的额头。尽管如此,他心里却明白,鼩鼱跟老鼠外表上可能看不出区别,但它们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动物。欧内斯蒂娜对他带来的消息那样震惊,那样憎恶,尽管他找不出恰当的字眼儿来形容她的举动,但总觉得她远未摆脱世俗女人的秉性,到底不是贵族出身。马车把他从埃克斯特拉回来,他跳下马车急匆匆来到特兰特姨妈家,本来希望看到的不是暴跳如雷,而是同情,尽管这种同情只不过是为了迎合他的心境而已。啊,是了,原因大概在于她没有预想到,一位绅士永远不会流露出她所想象的那种大发雷霆。但是她开初的举动,总使人觉得她身上有着布商女儿的痕迹,有着在买卖中失利的人的绝望。她缺乏传统上那种“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气魄。有教养的贵族永远不会允许生活中的无妄之灾毁了自己的风度。
  他把欧内斯蒂娜扶回沙发,她刚刚就是从那只沙发上跳起来的。他之所以到特兰特姨妈家来,其中有个重要原因。在长途归来的路上,他已打定了主意,但这会儿看来只好留待明天再商议了。他想找个办法来显示一下自己对这件事的正确态态,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还是若无其事地改变话题。
  “今天莱姆有什么特大新闻?”
  这句话好象提醒了欧内斯蒂娜,她对姨妈说:“听到关于她的消息了吗?”随后,还没等待特兰特姨妈回答,她便望着查尔斯说:“倒真是有重要新闻。波尔蒂尼夫人已经把伍德拉夫小姐解雇了。”
  查尔斯心里猛的一震。特兰特姨妈忙于要讲新闻,并未留心他脸上是否有惊讶的神色。查尔斯回来时她不在家,就是因为她在外面打听这件事呢。解雇之事必定发生在前一天晚上。那罪人只允许在波尔蒂尼夫人的莫尔伯勒住宅中再过最后一夜。第二天一早,一个搬运伕去搬她的箱子,事先他已被告知把箱子搬到白狮旅馆。查尔斯一听此话,脸色顿时变得灰白。但是特兰特夫人下面的一句话倒使他稍稍安定下来。
  “只是临时寄存一下罢了。”从多切斯特到埃克斯特的公共马车不经过莱姆镇,因为那会在陡峭的山坡上颠簸。所以,人们需要朝内陆走四英里光景,在一条通往西乡的大道的十字路口上搭车。“但是亨尼科特夫人问过那个搬运伕,他说伍德拉夫小姐不在波尔蒂尼夫人家里。那家的女仆说她天刚亮就走了,别的没有什么话,只说了声箱子往哪儿运。”
  “那么后来呢?”
  “没见影儿。”
  “您见过牧师了吗?”
  “没有。不过特林布尔小姐满有把握地对我说,牧师今天上午到莫尔伯勒大院去过。但仆人对他说,波尔蒂尼夫人身体欠安,他被挡驾了。牧师又问弗尔利夫人。她说,她只知道波尔蒂尼夫人听到一件丑闻,大为震惊,愤怒异常……”善良的特兰特夫人说不下去了,显然,正象对莎拉的失踪一样,她对自己的孤陋寡闻也是深感苦恼的。她望望外甥女和查尔斯的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哟?”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到莫尔伯勒大院去做事,那不等于把羊羔送到狼嘴里嘛。”欧内斯蒂娜望望查尔斯,看他是否赞成自己的见解。查尔斯表面上似乎很镇定,但内心里却很不平静。
  “会不会出事……”
  “我们都担心这个。牧师已派人沿路往夏茅斯方向寻找去了。她常在那条路上散步,就是悬崖上面的那一条。”
  “那么他们已经……”
  “什么也没找到。”
  “您不是说过,她有一次给一家人家干活……”
  “也去问过了,人家说不知道。”
  “格罗根医生——没有到莫尔伯勒大院去吗?”
  查尔斯一提到这个名字,便立刻巧妙地转向欧内斯蒂娜,说:“那天晚上我跟他喝掺水烈酒时——他提到过那个姑娘。
  我知道他对她的处境很关心。”
  “特林布尔小姐说,她七点钟时看到格罗根医生跟牧师说话。她说他看上去很激动。啊,对了,特林布尔小姐用的词儿是‘愤怒’。”特林布尔小姐在布罗德街的街头开了一爿杂货铺,店铺的地势非常有利,因而也就成了莱娜镇所有的消息的集散中心。特兰特姨妈和善的脸上也居然出现了怒色,看上去十分严厉。“波尔蒂尼太太病得再厉害我也不会去看她的。”
  欧内斯蒂娜用双手捂住了脸:“哎哟,今天是多么残酷的日子呀!”
  查尔斯低头望着两位女士,说:“或许我应该到格罗根那儿去看看。”
  “哎呀,查尔斯,你能干什么呢?寻找她的人已经不少了。”
  查尔斯想的自然不是要去寻找。他想莎拉之以所被解雇,恐怕与她在安德克立夫崖的散步不无关系。他最担心的当然是有人可能看见他和她在一起。他吃不准是怎么回事,感到十分苦恼。眼下,十万火急的事情是弄清楚人们对莎拉被解雇的原因了解到什么程度。他陡然发现这个小客厅的气氛令人恐怖。他必须离开她们,必须琢磨一下该怎么办。前一天夜里,当他安安静静地睡在埃克期特旅馆里时,谁知道莎拉在那绝望的夜晚会干出什么蠢事来呢?但是如果她还活着,那么她在什么地方,他是可以猜到的。他是莱姆镇唯一知道莎拉下落的人。他心急如焚,却又不敢泄露天机。
  几分钟后,他大步流星地起下街坡,往白狮旅馆走去。空气倒是挺柔和,但天空却浓云密布,湿润的夜风搔着他的双颊。远处的海面上传来滚滚雷声,同样,他的心里也是雷声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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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5章
    哦,年轻多情的勋爵,
  你在为谁叹息?
  为那永远不属于你的佳人?
  ——丁尼生《毛黛》(1855)
    
  查尔斯打算立即派萨姆送个条子给那位爱尔兰医生。他边走边思考着条子的借辞——“特兰特夫人十分关心……”,“在组织寻人小组时如需要费用……”,或者不如说“不论在经济或别的方面,倘若我能尽绵薄之力”——诸如此类的措辞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着。他一走进白狮旅馆,便大声告诉那个并不耳聋的马伕,叫他把萨姆从酒吧间唤出,上楼来见他。可是他一踏进起居室,便碰到那多事之日的第三件出人意料的事。
  圆桌上放着一封短信,是用黑蜡封住的。那笔迹他未曾见过:白狮旅馆,史密逊先生收。他把信打开,上面没有称谓,也没有落款。
    我请求最后跟您会面一次。今天下午和明天上午我都在等着您。如您不来,我今后便永不打扰您了。
  查尔斯将短信读了两三遍,随后便朝着屋外的夜空发愣。她这样莽撞,竟拿他的名声冒险,这叫他怒上心头;但她还活着,这又使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想到最后一句话所包含的威胁,他又觉得怒不可遏。萨姆走进房间,用手帕擦着嘴,那显然是说他正在吃晚饭就给叫来了。他想,中午只喝了一瓶姜汁啤酒,吃了三片阿波尼斯陈饼干,此时急于吃晚饭是不会受到责怪的。不过他一眼就看出,主人的心情极坏,从离开温斯亚特到现在从来没有这样坏过。
  “出去打听一下,是谁送来的这封信。”
  “好的,查尔斯先生。”
  萨姆刚走出门口几步,查尔斯便追上来,说:“打听一下,不论是谁送来的,都要请他到楼上来。”
  “好的,查尔斯先生。”
  主人回到房间,心里顿时涌上远古时代灾殃的一幕,据记载,早在侏罗篮世纪,地壳变异,有的古生物嵌入海底石隙中,形成菊石,就是他带给欧内斯蒂娜的那一种。那是九千万年前的一次小小祸殃。这象是黑暗中的空电一样,一种新的启迪骤然清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世间万物大体如此:物竞天择带来的并非是完美无瑕,一切演变不过是周而复始。时间不过是海市蜃楼,人生只是过眼烟云。人总是在这生活的旋涡中徘徊游移而不能自拔。人类筑起的层层彩色幕障——历史、宗教、责任、地位——仅仅是蒙蔽现实的幻想,如同服鸦片以后所产生的幻觉一般。
  萨姆带着查尔斯刚才呼唤过的那个马伕走进来。查尔斯转身对着他。马伕说,送信的是个孩子,是上午十点钟送来的。他说还记得那个孩子的模样,但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有,那小孩没有说谁差他来的。查尔斯很不耐烦地把他打发走,接着又很不耐烦地责问萨姆,问他干嘛那样大瞪着双眼。
  “没有什么,查尔斯先生。”
  “够了,够了,叫他们送晚饭上来。随便吃什么都行。随便什么。”
  “好的,查尔斯先生。”
  “还有,别再来打搅我。你可以去把东西整理整理。”
  萨姆走进起居室隔壁的卧室。查尔斯站在窗前朝街上望着。这时,他借着旅馆窗口射出的光亮,看见一个小孩从街尾跑来。不一会儿,那小孩跨过下面街上的鹅卵石路面消失了。他差点儿要打开窗子喊叫起来。他凭着敏锐的直觉感到,那就是送信的孩子。他一时手足无措,尴尬异常,过了半晌他才相信,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萨姆从卧室出来,朝门口走去,打算外出。谁知他刚走了几步,便响起了敲门声。萨姆开了大门。
  敲门的是那个马伕,脸上挂着傻乎乎的微笑,好象是说这一次他保准没搞错。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还是那个小孩,先生,我问过他了,先生。他说还是那个女人叫他送来的,先生。但他不知道她叫什么,俺们都管她叫法国……”
  “别说啦,别说啦,把纸条给我。”
  萨姆接过条子,交给查尔斯,他虽然对主子唯唯诺诺,但不难看出,他那表面恭顺的后面却暗藏着一种默默的蔑视,一种深知就里的淡漠神态。他朝马伕晃晃手指,偷偷地向他挤了挤眼睛,马伕便退了出去。萨姆刚要跟着出去,查尔斯又把他叫住了。查尔斯沉默着,在斟酌既体面又使人信服的字句。
  “萨姆,我最近对这儿一个不幸的女人很关心。我原先希望,也就是说,我现在仍然希望不要让特兰特夫人知道此事,你明白吗?”
  “完全明白,查尔斯先生。”
  “我想给这个人提供一个……发挥才能的环境。当然,事成之后我自己会告诉特兰特夫人的。这种做法只是为了使她有点又惊又喜。特兰特夫人待我那么好,这就算是一点报答吧。她也很关心那个女人呢。”
  萨姆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查尔斯暗想他真是标准的“贴身仆人萨姆。”他对主人十分恭顺,这与他的秉性极不相称,因此查尔斯又补充一句:“因此——当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这件事你对谁也不能讲。”
  当然不讲,查尔斯先生。”萨姆看上去大为震惊,就象一个牧师被指责为赌徒似的。
  查尔斯转身望着窗外,并未注意萨姆在干什么。萨姆奇怪地撅起嘴,点点头,看了主人一眼,走出去后顺手关上了门。查尔斯等萨姆走后,打开了第二封短信。
    我整个下午都在等您,我——一个绝望的女人请求您的帮助。我将整夜祈祷着您的到来。明天拂晓我将在海边一个小谷仓里等您。您可以走上次走过的靠近农场的那条小路。
  这张便条没有封住,那肯定是因为没有蜡,所以才用家庭女教师式的法语写的。那好象是在某所茅屋门口或在安德克立夫崖用铅笔匆匆写就的。查尔斯知道她准是躲到安德克立夫崖去了。那个小孩准是到码头去的渔家孩子,因为经安德克立夫崖去码头是条捷径,不必穿过镇子。但是,这种送信的办法是多么愚蠢,多么危险!
  法国人!瓦格纳!
  查尔斯紧攥着手,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远方的闪电划破天空,暴风雨即将来临。他向窗外望望,巨大的雨点已经在砰砰地敲着窗子,雨水顺着窗槛向下流着。他想莎拉现在在什么地方呢?他好象看见她全身湿透,在电光下、暴雨中奔跑着。这使他一时间忘记了对自己的担忧。但是这真叫人受不了,而且是经过了这样的一天!
  我上面加了感叹号,未免过于夸张。但不管怎样,当查尔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万般思绪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他在临海的窗前站定,呆呆地望着布罗德街。蓦地,他记起了她的话,她曾说过什么山楂树在布罗德街上行走。他猛地转过身,双手抱住头,随后进入卧室,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脸。
  但他心里很明白自己并非在做梦。他不停地自言自语: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得行动起来。他对自己的软弱无能十分恼火,真想振臂高呼,表明自己并非是淹没在洪水中的菊石,自己有能力拔开包围着自己的浓云。他觉得非找个人说说不行,非得把自己的灵魂暴露无遗不行。
  他大步流星地回到起居室,拉拉汽灯的链条,将淡绿色的灯光拔到白识,随后又狠狠地拉了一下门口的铃绳。旅馆的一个老年招待闻声而来,查尔斯严厉地吩咐他去准备一杯白狮旅馆最上等的冷饮,一杯淡淡的樱桃酒和白兰地混合酒。
  这种饮料曾使维多利亚时代许多人大腹便便呢。
  大约四五分钟后,惊恐不定的萨姆端着晚餐盘子走上楼来。走到楼梯的一半便骤然止住步子,吃惊地望着面色微红的主人身披因弗内斯①斗篷,大踏步地朝他走来。查尔斯在他上面一级的楼梯上站住,揭开餐盘上的遮布,看了看红汤、羊肉和煮土豆,然后一声不吭地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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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尔斯先生。”
  “你自己吃吧。”
  主人就这样走了,而萨姆却那样呆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身边的楼梯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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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6章
    朋友们,我来告诉你们,这件事取决于一个古老庄园的权利。 ——路易斯·卡罗尔《猎蛇鲨》①(18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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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姆对玛丽真是念念不忘,如醉如痴。诚然,他爱着玛丽这个人,任何感官正常的年轻人都会如此。可是他之所以爱玛丽还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玛丽在他对未来事业的梦想中所起的作用。在我们今天这个毫无约束、缺乏想象的时代,小伙子们也在遐想着姑娘们的作用。但不同时代的这两种作用却毫无共同之处。萨姆似乎经常看到,玛丽打扮得花枝招展,端坐在他这位老板的柜台后面。整个伦敦的高贵男性顾客都象被磁铁吸引着一般,蜂拥来到他的店门口,来瞻仰这位老板娘的丰采。店门外的大街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各种漂亮马车的车轮发出辚辚声响,震耳欲聋。店铺简真象一家俄国式的茶社,而正是玛丽执掌着水笼头的开关:她大批大批地卖给顾客手套、围巾、短袜、帽子、袜带、鞋子,还有各种各样的项圈——萨姆一心想着项圈,我看他大概中了拜物教的邪,因为他居然想象着玛丽那粉嫩的细脖颈上也戴着项圈,站在令人羡慕的公爵和大臣面前。在这令人陶醉的场面之中,萨姆本人却安坐在钱柜旁,大把大把地收着黄灿灿的金币。
  他心下明白,这只不过是一种梦想。而且,玛丽使他更加感到这的确是个幻想。这样一来,萨姆也更明确看到自己的成功之路上有个拦路虎。什么呢?缺少金钱。此时,萨姆在他主人的房间里正睁大眼睛思虑的东西可能就是人类处处碰到的这个敌人。他看着查尔斯走出门去,在布罗德街上渐渐走远了。然后,他神秘地撅了一下嘴唇,舒舒服服地坐下,乐滋滋地吃起第二顿晚饭来。他呷了一两口汤,细细嚼着几片羊肉。他有着富贵人物的天性,却没有富贵人物的钱财。这时,他手里拿着叉子,叉子上挑着一块涂着山柑酱的焖羊肉,但他并不看那块肥美的羊肉,却大睁着两眼,再次陷入沉思。
  这儿,我不妨插几句,谈谈“mal”这个词的演变过程。当然,这种知识对诸位读者可能是毫无用处。“mal”是个古英语词,来自古挪威语,是由当时的北欧海盗带到英国来的。它本来的意思是“谈话”。后来北欧海盗干起了那种婆婆妈妈的勾当,他们不去杀人抢劫,而只是拿着斧子吓唬人,向人勒索,于是这个词变成了“捐税”或“贡品”的意思。北欧海盗中有一支南下,在西西里岛建立了马菲亚城。另一支(这时(mal已拼作mail)则留在苏格兰边界,开始忙于保护自身的既得利益。如果一个人想保护自己的庄稼,保护女儿的贞操,他就得向部落酋长交纳“mail”(钱财)。久而久之,受害者就把这个词的意思改变成“敲诈勒索”。
  即便不能说萨姆正在思考这个词的演变,但他肯定是在考虑这个词的含意。他一下便猜中了那“不幸的女人”是谁。
  “法国中尉的女人”被解雇,这在莱姆是非常引人注意的事件,人们在一天之中便会一传十、十传百地张扬开来。萨姆在酒吧间吃第一顿晚饭时,就听到人们在叽咕这件事。他知道莎拉是什么人,因为玛丽有一天提到过他。他了解主人,也知道他的行动。他看得出主人一反常态,要去干某件事情。他猜得出,主人离开旅馆,不是去特兰特夫人家,而是去别的地方。
  在温斯亚特庄园,仆人们心里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位伯父一心要跟侄子过不去。乡下人天生就十分重视良好的家规,他们对查尔斯未能经常到温斯亚特庄园向罗伯特请安大为不满——为什么不抓住一切机会向伯父讨好呢?在那时候,仆人在主子的眼里跟桌椅板凳差不多,主人们常常忘记他们是一些有耳朵、有脑子的人。因此,老头子跟继承人之间的一些不愉快谈话被仆人们听了去,他们私下里议论纷纷。年轻的女仆们为漂亮的查尔斯深感惋惜。可是一些聪明的男仆却象吗蚁看待游手好闲的蚱蜢①和它的结局一样看待查尔斯。他们一生都在忙忙碌碌,挣钱糊口,因而他们看到查尔斯因懒惰受到惩罚时,心里感到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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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果不出欧内斯蒂娜所料,汤姆金斯夫人的确是个中上等阶层的冒险家。她精明、屈尊地去讨好女管家和男管家,而这对男女则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位丰满、情感溢于言表的寡妇身上。那一天,汤姆金斯夫人被带着看了东厢房那套长久弃置不用的房间后,对女管家说,那套房间作儿童游乐室倒满不错。的确,她与前夫生过一男二女,但照女管家看来,汤姆金斯夫人可能又要生育了。女管家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男管家本森先生。
  “也可能生个女儿啊,特罗特夫人。”
  “她会争夺继承权的,本森先生,我不会看错,她会尽力争夺的。”
  男管家呷了口茶,说道:“她给小费也很大方。”在这个家庭中,查尔斯是从来不给仆人小费的。
  以上谈话的大致内容,萨姆在楼下仆人房里等候查尔斯时都听到了。这件事本身对萨姆来说并不是令人高兴的。再说,作为萨姆,作为蚱蜢的仆人,人家对主子说三道四,也不能说跟他无关。还有,这一切跟他另一个孜孜以求的愿望——即他更上一层楼的梦想——也不无关系。他希望,等查尔斯继承温斯亚特庄园以后,他可以取得本森先生现在所占据的重要职位。他甚至曾随意地向玛丽谈过这件事。而且,这件事在玛丽的心里埋下了种子——如果他愿意,种子自然会发芽、生根。看着自己心爱的秧苗(尽管还算不上最理想的秧苗)被别人野蛮地连根拔起,萨姆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他们离开温斯亚特庄园时,查尔斯本人并未向萨姆透露过一点口风,这样,萨姆对自己已蒙上了阴影的希望会有什么结果,还是一无所知。不过,主人那阴云密布的脸色实际上已不言自明了。
  谁知情况现在变得这样糟。
  最后,萨姆将冷了的羊肉塞进嘴里;嚼了嚼,吞了下去。
  他的两眼一直呆呆地望着,思考着未来。
  查尔斯与伯父的谈话并非异常激烈,因为他们两人心里各目有一种负疚感——伯父为自己正做的事情感到内疚,侄子则为过去没有做的事情感到内疚。
  伯父直截了当地把事情告诉了查尔斯,不过他在讲话时把头转向了一边,目光流露出负疚的心情。查尔斯听后先是一惊,随后很生硬但有礼貌地说:
  “我向您祝贺,先生,祝您万事如意。”
  查尔斯在客厅里刚落座,他的伯父就走了进来。伯父转身望着窗外,象是要从他那绿茵茵的草坪上获得点勇气似的。他向查尔斯简要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他说,那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他一开始遭到了拒绝。可是,他并非是那种一遭到点挫折就畏缩不前的人。他听得出,那女人的话里带着犹豫的口气。一个星期以前,他乘火车到了伦敦,“再次长驱直入地进攻”,结果,障碍终于扫除,他胜利了。“她开始说‘不行’,查尔斯,可是她哭了。我知道我胜利了。”以后又磨了两三天,她终于答应了,说“好的。”
  “随后,亲爱的孩子,我知道我得见你。你是第一个应该知道这件事的人。”
  然而,查尔斯此时记起了霍金斯老太太的怜悯目光。到那时为止,温斯亚特所有的人都已知道此事了。伯父断断续续地叙述着自己的爱情传奇,这就使他有时间使自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觉得自己象是遭受了鞭打,受到了侮辱,碰上了种种不幸。对这一切,他唯一的自卫手段就是保持冷静,就是用不以为然的外表来掩饰愤怒已极的内心。
  “谢谢您详细地讲了这些情况,伯父。”
  “你完全有权称我是昏庸的老傻瓜。邻居们也都会这么说我的。”
  “老年人作出的选择往往是最好的选择。”
  “她是个很活泼的女人,查尔斯,可不象你们的那些可恶的、忸忸捏捏的现代小姐那样。”刹那间,查尔斯认为这是对欧内斯蒂娜的轻蔑——事实上也是,不过那不是故意的。伯父对查尔斯的反应毫无觉察,继续说:“她心直口快,有啥说啥。如今有些人说,这样的女人是投机钻营的人,可她却是。”他以自己对园林的满意心情打了个比喻说:“她象一棵好榆树那样直。”
  “我从来也没认为她是另外一种人呀。”
  “我宁愿你听了以后动怒,也不希望你是个……”他本来要说“反应冷淡的家伙”,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走上前去搂住查尔斯的肩膀。他原来想激起查尔斯的怒火,以便证明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但他是个光明正大的人,深知这样的证明方法实在不公道。“查尔斯,真糟糕,只好照实说了。这件事会改变你今后的前途。虽然我已这把年纪,天知道……”的确,他决定不要那只“硕鸨”鸟儿了。“但是,如果确实那样的话,我想告诉你,不管这桩婚姻会带来什么结果,你不会一无所得的。我现在没有一个适当的名义把‘小房子’庄园给你,但我真心希望,你就把那个庄园看成是自己的。我很想在你和欧内斯蒂娜结婚时,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你们——当然还包括妥善管理那个庄园的费用。”
  “您很慷慨。但是我们已初步盘鼻好了,等贝尔哥莱瓦那处房子的租期满了以后,就搬到那儿去住。”
  “噢,是的,你们得在乡下有一处房子。我不想让这件事成为我们之间的隔阂。我明天就去通知她,跟她散伙,如果——”
  查尔斯苦笑一下,说:“那样做是不可能的。其实,您按理说许多年前就该结婚了。”
  “这话也对,可事实上我没有结婚。”
  罗伯特爵士走到墙边,把一幅画摆回原处,与其它画对齐。查尔斯沉默不语。他之所以难过可能不是因为这消息使他大吃一惊,而是想起了驱车来温斯亚特时自己一路上怀着占有庄园的愚蠢梦想。再说,老家伙在电报上居然那样写。但是反过来说,那也是老家伙不能理直气壮的表现。这时,罗伯特爵士不再看油画,转过身来,说:
  “查尔斯,你还年轻,而且你把一半的时间化在旅游上,因此你不能体会我是多么孤独,多么寂寞,多么……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在自己的一半时间中觉得跟死了一样。”
  查尔斯低声说:“我以前不了解……”
  “不,不,我并不责怪你。你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实际上,他象许多没有子嗣的老鳏夫一样,暗地里还是责怪查尔斯的,责怪侄子没有象他想象中的儿子那样——照他想来,儿子应该尽职尽孝,敬爱长辈,哪怕做上十分钟的真正父亲,他也就满意了。“不管怎么说,有些事情只有女人才能注意到。这间屋子里挂的那些东西,你注意到了没有?有一天,汤姆金斯夫人说,这些挂饰的格调都很忧郁。妈的,是很忧郁,可我怎么就没觉察出?一个女人就能看得出来。你连自己鼻子底下的东西也不注意,可她们能使你看出来。”查尔斯本想说眼镜也可以起到这种作用,而且便宜得多。可是他并没说,只是点点头,表示赞同伯父的话。罗伯特爵士很客气地挥了挥手,问:“你看这些新的挂饰怎么样?”
  查尔斯这会儿真是忍俊不禁。伯父只是在相马和鉴别猎枪方面有些鉴赏力,例如马的肩隆的深浅啦,乔·曼顿①造的猎枪比历史上造出的猎枪高级到什么程度啦,等等。要是让他鉴别书画,那真象让一位杀人魔王鉴别一首儿歌一样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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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以前那些好多了。”
  “对,大家都这么说。”
  查尔斯咬了咬嘴唇,问:“我什么时候去见这位太太?”
  “呃,我正要说此事。她很想跟你认识。还有,查尔斯,还有件不大好说的……呢,这叫我怎么说呢?”
  “关于我的继承权的事?”
  “正是此事。上星期她承认,她一开初拒绝我就是为了这个。”查尔斯心里明白,伯父是在为那个女人打圆场。他出于礼貌,才表示有些惊讶。“不过我对她说过,你攀上了一门好亲戚。你会理解并赞成我选择伴侣……以度过晚年。”
  “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伯父。”
  罗伯特先生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到约克郡走亲戚去了。她跟道本斯家族有亲戚关系。”
  “是吗?”
  “明天我要到那儿去见她。”
  “噢。”
  “所以我想这件事还是由咱们男人来解决吧。不过,她确实想见见你。”伯父迟疑了一下,随着羞羞答答地伸手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来。“这是她上星期给我的。”
  查尔斯望着伯父用粗壮的手指捏着一张镶着金框的照片,那是贝拉·汤姆金斯夫人的玉照。她看上去很年轻,跟她的年龄不相称;嘴唇紧闭,神色坚定;目光明亮。十分自信——即使在查尔斯看来,这位太太的相貌也不能说不动人。令人惊奇的是,她的神色跟莎拉有点相象。查尔斯被剥夺继承权已经感到受了屈辱,这件事又给他增加了新的烦恼。莎拉是个未谙世事的年轻姑娘,可汤姆金斯太太却是个老于世故的女人。但是,她们两人的共同点是各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表示出有别于忸忸捏捏的广大普通妇女,他的伯父在这一点上说的话是对的。刹那间,他觉得象个司令员,统领着一支不堪一击的部队,此时他正在注视着敌人的营垒。他清楚地看到,欧内斯蒂娜和这位未来的史密逊太太之间的对抗将会是一种什么结果。只能是欧内斯蒂娜全军覆没。
  “从照片看来,我更应该祝贺您。”
  “她很漂亮,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查尔斯,我等了这么多年还是值得的。”伯父捅了一下查尔斯的腋窝。“你会妒嫉我的,不信就走着瞧吧。”他再次爱不释手地看了看那个小盒,满怀深情地关上它,放回到口袋里。随后,他象是为了改变这种缠绵情调似的,快活地叫查尔斯陪他来到马厩,看看他新近买的一匹母马。“那匹马只花了一百个几尼①,拣了个便宜。”从他讲话的神气来看,这个便宜跟他新近的另一收获很相似——只是他自己没有完全意识到如何便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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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二人都是标准的英国绅士,因此,如果不是再提到的话,谁都想避免进一步议论两人内心都感到极为重要的那个问题(再说,罗伯特爵士对自己交了好运而喜形于色,根本不愿意再回到原来那个话题上)。查尔斯执意要在当晚回莱姆去见未婚妻。要是在过去,查尔斯这样急急匆匆离去,伯父一定会板面孔的。查尔斯答应将“小房子”的事情与欧内斯蒂娜谈谈,还答应尽早安排让欧内斯蒂娜来见见另一位未来的新娘。可是他看得出,在他告别时,尽管伯父表现得很热情,还跟他紧紧握手,但实际上他掩盖不住希望侄子尽早离开的心情。
  查尔斯真是来时欢乐去时忧。草地、牧场、围栏和大片的树林随着马车的前进消失在后面,象是从他的手指缝里滑掉了似的。他觉得再也不想看见温斯亚特了。天空在上午还是瓦蓝的。此时已阴云密布,预示着即将出现我们在莱姆已经见过的那种暴风雨。他的脑海里也开始了同样气氛的斗争。
  这种思想斗争的矛头全是对着欧内斯蒂娜。他知道,伯父不满她那种过分讲究的伦敦派头,不满她那种看不起乡村生活的架子。照一个终生注重出身门第的人看来,欧内斯蒂娜进入显赫的史密逊家族显然是不够格的。再说,伯父和侄子之间过去的联系纽带之一就是两人都是单身汉。可能是查尔斯的幸福使罗伯特爵士的思想开了点窍:既然他能得到幸福,我何尝不能呢?还有,伯父对欧内斯蒂娜唯一深表满意的就是她的大宗陪嫁。可是,正是这大宗陪嫁使他心安理得地剥夺了查尔斯的继承权。
  最重要的是,查尔斯此时觉得在欧内斯蒂娜面前陷入了一种令人难堪的不利地位。他从父亲的地产中收的租锐足够他的开销,可是他并没有使父亲留下来的产业扩大。作为温斯亚特庄园的未来主人,他可以把自己看得在财产上与新娘旗鼓相当,但是不能继承伯父的财产,仅靠地租过活,他就不得不在财产上依附于欧内斯蒂娜了。查尔斯不喜欢这种局面。在这方面,查尔斯与他那个阶层以及和他同时代的年轻人相比,就显得过分看重所谓依附的问题了。他为自己目前的处境感到惋惜,并且知道很少有人能理解他的这种心情。他甚至怨恨过去的一些事情:怨恨以前的客观情况没有使伯父做出更严重的错误决定,怨恨自己过去不经常去温斯亚特,怨恨自己当初根本就不该认识欧内斯蒂娜……
  然而,正是欧内斯蒂娜,以及需要在她面前表现得坚强的态度,才使查尔斯从那天的痛苦中摆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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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7章
    几回回,我独坐反省我那
  怪异扭曲的时光,
  搜索枯肠,枉自寻觅
  那实实在在的感情;……
  我的心多么希望专一,
  而它又不能不变化万千,
  为了别人,为了自己,
  最好象夏尘那样干枯。
  心血来潮,言行就如
  泉涌溪流——但不,
  它们并没有,其他什么也不能
  触及深藏的天地一隅。
  ——A·H克劳《无题》(1840)
    
  开门的是女管家。医生好象是在药房里。女管家问他是否要上楼等一下,查尔斯便摘下帽子,脱去斗篷,被带到他上次喝掺水烈酒的房间,就是在这间屋里,他申明自己支持达尔文的观点。壁炉里生着火,临海窗前的圆桌上摆着医生独自吃剩的饭菜。女管家急急忙忙走过去收拾杯盘狼藉的餐桌。稍顷,查尔斯便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格罗根医生走进房间,热情地伸出手来。
  “史密逊先生,大驾光临,不胜荣幸。咳,那个蠢女仆——她没有给您倒点饮料喝,来冲冲寒气?”
  “谢谢——”他本来不想喝白兰地,但转念一想又接过了杯子。他接杯在手,便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我有件私事想跟您谈谈,完全是关于我个人的事,我想听听您的高见。
  此时,医生的眼里闪过一点自信的光芒。许多出身名门的青年在即将结婚前都来向他求教。有的人患淋症,也有少数人患梅毒,有的仅仅是因为手淫而担惊受怕。当时普遍流传一种理论,认为手淫会导致阳萎。不过,很多人到他这儿来仅仅是因为对两性关系的无知。就在一年前,一对没有生育的年轻夫妇垂头丧气地来向他求教。他不得不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孩子既不能通过肚脐眼怀孕,也不能从肚脐眼里生出来。
  “还要再喝点吗?别忙,不知道有没有剩下——今天我已请别人喝了不少。这主要是因为莫尔伯勒大院里那个混帐老恶霸干的事,总得想法补救嘛。她干的事您听说过了吗?”
  “我想跟您谈的正是这件事儿。”
  医生轻轻舒了口气,接着急急忙忙开了腔,其实他说的事儿驴唇不对马嘴。
  “噢,是的,是的——特兰特夫人很担心吧?请代我告诉她,能够做的都已在做。有些人已经出去找了。我悬赏五英镑,奖给把她带回的人……”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或把那可怜人儿的尸体带回来的人。”
  “她还活着,我刚刚收到她的一张便条。”
  医生吃惊地望着他,他低下了头。接着,他第一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白兰地,开始讲述他和莎拉相识的全部经过,或者说几乎是全部经过,因为他只讲事实,却隐瞒了这中间他的内心感情。同时,他谈话的当儿尽力避免在这件事上责怪格罗根,也尽量不提及上次他们二人的谈话。尽管他说得十分巧妙,但仍没有逃过对面那位精明强干的小老头儿的眼睛。老医生和老牧师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对欺骗行为洞若观火,不管这种欺骗是别有用心,还是象查尔斯这样由于难堪的处境。听着查尔斯的坦白,格罗根医生发觉自己的鼻尖好象在抽动。这种隐隐约约的抽动跟萨姆撅起的嘴唇都表达了同一种心情。医生镇定自若地听着,不露声色。他时而也会提出一两个问题,但总的说来,他不打断查尔斯,而是让他越来越语无伦次地讲下去,一直讲到底。他听完后站起身来。
  “好吧,急事先办。咱们得先把派去寻找的那些可怜家伙们叫回来。”外面,雷声隆隆,近在咫尺,窗帘虽已拉上,闪电的白光还是透过窗帘在查尔斯身后抖动着。
  “我一抽开身,便到这儿来了。”
  “好的,我并不怪你。让我想想……”医生已经坐在房间靠后的一张小桌旁边。这当儿,房间里静静的,只有医生写字的刷刷声。末了,他把自己写的东西读给查尔斯听。
  “‘亲爱的福赛斯,现已获悉,伍德拉夫小姐安然无恙。她无意让他人知道其栖身之处。但对此您尽管放心,明天可望知道更多的情况。待寻找小组归来时,请将此信所附款项转交之。’这样行吗。”
  “很好,只是款项应由我来出。”查尔斯掏出一个小巧的绣花钱包,那是欧内斯蒂娜的杰作,拿出三枚金币,放在格罗根身边的绿桌布上,格罗根推开两枚,抬头微笑着。
  “福赛斯先生正要戒酒呢。我想一枚也就足够了。”他把便条和金币装入信封,封好口,随后便去找人立即送走。
  不一会儿,他回到了房间,边走边问:“那么,那个姑娘——她,咱们怎么办呢?您知道她现在在何处吗?”
  “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她明天一定会在她跟我约定的那个地方。”
  “但是您自然不能去。到了这种地步,您再也不能冒险跟她偷偷地见面了。”
  查尔斯望了望他,随后低头瞅着地毯。
  “悉听遵命。”
  医生若有所思地瞧着查尔斯。他刚刚做了一次小小的试验,来探索他的客人在想些什么。试验的结果果然不出所料。他转身向桌边的书架走去,随后手拿曾给查尔斯看过的那本巨著——达尔文的作品,回到查尔斯面前。他隔着火炉,坐在查尔斯的对面,接着微微一笑,瞥了查尔斯一眼,把手放到《物种起源》上,象是放到《圣经》上一样,开始起誓:
  “在这个房间里已经说过和将要说的事情,永远不会有点滴泄露。”说完后他把书放到一边。
  “亲爱的医生,其实不必如此。
  “对医生的信任是创伤治愈的一半。”
  查尔斯淡淡一笑:“那么另一半呢?”
  “对病人的信任。”但他没等查尔斯开口便接着说:“那么好吧——您是来听我的意见的,对不对?”他紧紧盯着查尔斯,好象要跟查尔斯搏斗似的,玩笑的神色一扫而光,他变成了好斗的爱尔兰人。随后,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两手插在礼服大衣下面。
  “我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年轻女子,受过一些教育,我认为这个世界对我极不公正。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因此做过傻事儿,例如,我对那个漂亮的无赖一见钟情,更糟糕的是,我为自己成为命运的牺牲品而沾沾自喜。我有一种悲悲切切的外貌,一双变幻莫测的眼睛。我会无缘无故地大哭一场,等等,等等。而现在……”小个子医生朝门口招了招手,象是玩魔术似的。“天降一位年轻的神仙,聪明、漂亮,他是我所受的教育使我羡慕的那个阶层中的典范。我看出他对我有兴趣。我越是显得悲切,看来他就越对我有好感。我在他面前跪下,他把我扶起来,对我彬彬有礼。不,不仅如此,他出于基督教徒的友爱精神,主动提出帮我摆脱不幸的命运。”
  查尔斯想插话,但医生止住了他。
  “我分文不名,无法施展计谋,而跟我相同性别的那些幸运的人们却在大施诡计,诱惑男人,使男人拜倒在她们的裙下。”医生伸出食指,“我只有一件武器,这就是我在那位善良的人心中激起同情。啊,同情需要异常的食物来培育,我已将我过去的不幸遭遇填进了这位乐善好施者的口中,他已经吞了下去。下一步怎么做呢?我必须让他同情我的现在。有一天,我在那被禁止涉足的地方散步时,抓住了一次机会。我知道当时有一个人正在窥探,我就让她跟我劈面相撞,因为我知道,她会将我的罪过告诉那个不会宽恕我的人。我终于让人解雇了。我躲了起来,人们却以为我跳崖身死了。随后,在慌乱和惊恐之中,甚至在绝望之中,我便向我的救星呼救。”说完后,他停了好大一会儿。查尔斯慢慢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医生笑了。“我所说的有一些当然只是假定。”
  “不过您指责她——说她甘心情愿……”
  医生坐下来,把炉火拨旺:“我今天早晨一大早就被叫到莫尔伯勒大院。当时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只是听说波夫人很不舒服。弗尔利夫人,就是那个女管家,给我讲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他顿了顿,盯着查尔斯沮丧的眼睛。“弗尔利夫人昨天就在康芒岭牛奶房那儿。那姑娘大大咧咧地从树林里走出来,经过她的身旁。那个女管家跟她的女主人都是一丘之貉,她事后一定是出自那种人的卑劣用心,向女主人汇报了她的所见所闻。不过,史密逊先生,我敢说那姑娘肯定是有意让她去汇报的。”
  “您是说……”
  医生点点头。查尔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反驳道:“难以使人信服。她不可能是有意……”
  他没有说完。
  医生咕哝道:“完全可能,天哪!”
  “她只不过是个……”他刚要说“性格乖戾的人”,但他突然收住话头,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茫然地望着雨夜。青灰色的闪电照亮了防波堤、海滩和沉闷的大海,然后,他转过身来。
  “也就是说,我是被牵着鼻子走喽?”
  “是的,我想是这样,而且是一只慷慨宽厚的鼻子。另外,您应该记住,神经不正常不等于犯罪。就这件事而言,您必须把绝望看成是一种疾病。史密逊先生,那姑娘可以说得了功能性的伤寒,时令时热。您得这样来看待她,她并不是包藏祸心的阴谋家。”
  查尔斯离开窗口,走回来:“那么您认为她的最终用意是什么?”
  “我怀疑连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她只是过一天算一天。
  她一定是这样混日子。稍有远见的人谁也不会象她那样行事。”
  “但她总不应该认为,象我这样的人……”
  “一个订了婚的男子?”医生凄然一笑,“我了解许多妓女。当然我必须说明,我了解她们是因为我的职业,而不是因为她们的职业。她他的俘虏大都是作丈夫和作父亲的人。如果有谁能认清这一事实,我真想奖给他一枚金币呢。”他呆呆地望着火苗,回想着自己的过去。“我给她们毁了,但总有一天要报仇雪恨。”
  “您把她说成了妖怪——她不是那种人。”他说得过于激动,赶忙转向一边,“我不相信她是那种人。”
  “倘若您允许一个年龄大到可以做您父亲的人来下结论,那么我要说,那是因为您已经半个身子堕入情网啦。”
  查尔斯猛地转过身,看着医生淡漠的面孔。
  “我决不允许您说这样的话。”
  格罗根医生鞠了一躬,沉默中,查尔斯加了一句:“这是对伍德拉夫小姐的莫大侮辱。”
  “确实如此,但究竟是谁在侮辱她呢?”
  查尔斯给打了一个闷棍。对方那咄咄逼人的眼睛叫他实在难以忍受。他跨过狭长的房间,看看就要离去,但他还没走到门口,格罗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迫使他转过身,伸手又抓住了他的另一条胳膊——他非常严厉,全然不顾查尔斯的尊严。
  “老弟呀,老弟,难道咱们不都是相信科学的人吗?咱们不是都主张,事实才是唯一的原则吗?索米雷特人①为何战死?仅仅是为了保住在社会上的荣誉?仅仅是为了忠于礼俗?我已行医四十余年,难道我还没学会指出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感到苦恼吗?难道因为他不承认事实我就不指出吗?自己想想吧,史密逊,自己想想吧。”
  古希腊的典故和盖尔人②的火气使查尔斯平静了下来。他站在那儿,低头望着小个子医生,随后扭头向旁边望着,回到火炉旁,背对着折磨人的医生。半晌,两人谁也不吭声。医生紧紧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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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为真理和自由而战死的古希腊人。
  ②盖尔人是居住在苏格兰和爱尔兰一带的民族。格罗根医生是爱尔兰人。
  最后,查尔斯开口了。
  “我天生就不适于结婚,我的不幸就在于对这一点认识太迟了。”
  “您读过马尔萨斯的著作吗?”查尔斯报之以摇头。“他认为,现代人类的悲剧就在于,最不适应生存的人却生育得最多。因此,不必说您天生就不适于结婚,老弟。另外,您也不必责怪自己钟情于那个姑娘。我想我知道那个法国海员为什么逃之夭夭。他看出来,她的那双眼睛会毁灭一个男人。”
  查尔斯痛苦地转过身来:“我以最神圣的名誉发誓,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不适当的事。您必须相信这点。”
  “我相信您。不过,让我用古老的问答法来问您几句。您希望听她说话吗?您希望见到她吗?您希望碰到她的身体吗?”
  查尔斯又把头转向一边,有气无力地坐到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当然,他这种做法不算是回答,然而却等于默认一切。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望着炉火:“咳,亲爱的格罗根,你不知道我过去是怎样误入歧途……虚度年华……一事无成。我胸无大志,对任何事情都毫无责任感。不过,仅仅几个月前,我似乎变成了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心里充满了各种希望……到头来又都是失望。眼下又陷入了这样的困境……”
  格罗根走到他的身边,手按着他的肩头,说:“在选择新娘问题上游移不定,您并非是第一个人。”
  “她对我几乎是毫不理解。”
  “她——多大——比您年轻十多岁吧?再说她认识您只有半年多。她还是个没有脱离学生气的姑娘,现在怎么能理解您呢?”
  查尔斯阴郁地点点头。他无法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医生,那就是,欧内斯蒂娜将永远不会理解他。他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理智,结果才企图去寻找一个终身伴侣。许多查尔斯式的男人,象许多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一样,一生都在理想中过日子。有些人知足常乐,在夫妻关系上认为“家花总比野花香”;另一些人则朝秦暮楚,认为“家花不如野花香”。查尔斯现在看得一清二楚,自己到底属于哪一类人。
  他含含糊糊地说:“这不能怪她,不能。”
  “我想也不能怪她。她是那样一个年轻漂亮而又单纯的姑娘。”
  “我要向她起誓。”
  “那是应该的。”
  沉默。
  “告诉我怎么办。”
  “那您首先告诉我您对另一个人的真实想法。”
  查尔斯绝望地抬起头,随后又低头望着炉火,最后决心要说实话。
  “我也说不清楚,格罗根。在对待她这件事上,我对自己也不理解,象是个谜。这并不爱她。我怎么会爱她呢?那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那样一个据您说是神经失常的女人。但是……好象……我觉得自己象是鬼迷心窍似的,违背自己的意愿,违背自己的人格。即使这会儿,她的面庞依然浮现在我的面前,否定着您所有的见解。她身上有某种东西,一种对高尚事物的追求,对高尚事物的理解,那既非是居心叵测,亦非是疯疯癫癫。在浮渣表面的底下有着……我也说不清楚。”
  “我并没有说她居心叵测,只是说她绝望。”
  一片沉静,只有医生踱步时一两块地板木条发出嘎吱声。
  过了一会儿,查尔斯又问:“您说怎么办呢?”
  “就把这件事全交给我来办好啦。”
  “您要去见她?”
  “我穿上靴子,去告诉她,很不凑巧,您被叫走了,没法见她。您必须离开这儿,史密逊。”
  “这倒是的,我真的要去伦敦处理些紧急事情。”
  “这就更好啦。另外,我建议您在走之前,把这件事的经过情形全都告诉欧内斯蒂娜小姐。”
  “我已决意这样做了。”他站起身,但那张面孔依然浮现在他的面前,“那么她——您将怎么做呢?”
  “这主要看她的精神状态如何。可能是这样的,现在唯一使她的头脑清醒的东西,是她相信您对她同情,还可能有一点儿温情。她发现您不去见她,必然大为震惊,恐怕还会使她的忧郁症如重。我们得预见到这一点。”查尔斯听到这里,垂下了眼皮。医生接着说:“您也不必为此责怪自己。即便不是您,她也总会使另一个男人上钩。在某种程度上讲,她出现这种情况倒也好,那就省去了一些麻烦。我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查尔斯瞅着地毯,说:“进疯人院?”
  “上次我对您提到过的那位同行——他对治疗这种疾病跟我的观点一致。我们将全力以赴。您是否愿意负担一部分费用?”
  “什么都可以,只要把她打发走——但不能伤害她。”
  “您听说过吧,埃克斯特有一家私人办的疯人病院。我的朋友斯宾塞在那儿供职。那儿的治疗办法非常明智。目前我不打算建议送她去公立疯人病院。”
  “上天不容。我听说那些疯人院的情况令人发指。”
  “请放心,我说的这个地方是呱呱叫的。”
  “咱们谈的不是关禁闭吗?”
  查尔斯说这话,是因为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种背信弃义的行为,这样毫无同情心地议论她,想想她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
  “哪儿的话。咱们在谈论一个地方,她的精神创伤可以在那里得到治疗,她将得到极好的款待,她将忙于思考其他事情——将得到斯宾塞医术高超的治疗和悉心照顾。他治过类似的病症,因此他懂得该怎么做。”
  查尔斯迟疑了一下,随后便站起身,伸出了手。这当儿他已是自顾不暇,需要的只是别人对他的命令和指示,现在既然已经得到这些,他觉得轻松多了。
  “我觉得您救了我一命。”
  “胡说八道,亲爱的老弟。”
  “不,不是胡说。下半辈子我会觉得欠了您的情分。”
  “那么就让我把您的新娘的名子写在我的帐单上吧。”
  “我为欠了您这笔债感到荣幸。”
  “另外,对那漂亮的人儿要有耐心,不要急于求成。酒是越陈越香,对不对?”
  “我想,就我而论,象我这种劣酒就需要放更长的时间了。”
  “哼,别废话。”医生拍了拍查尔斯的肩膀。“另外,我想您可以读法文著作?”
  查尔斯惊愕地点了点头。医生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书,用铅笔勾出一节,随后递给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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