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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中尉的女人

_4 约翰·福尔斯(英)
  “因为您旅行过,见多识广,因为您受过教育,因为您是位绅士。因为……我说不清。世人都说我周围的人是善良、虔诚的基督教徒,但照我来看,他们比最残酷的异教徒还残酷,比最愚蠢的动物还愚蠢。我并不甘心,我不相信生活中没有真正的同情与怜悯,不相信就没有真正通达的人来理解我所忍受的东西,理解我为什么忍受这一切。还有,不管我犯了什么罪,我不该忍受那么多痛苦。”一阵沉默。她如此清晰地述说自己的情感,这大出查尔斯的意料。她的智力超出一般人(这一点查尔斯已猜到,但还没亲自领教过),刚才的一席话便是证明。查尔斯面对这种情况,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她转过脸去,稍微平静地说:“我唯一的幸福是在睡梦之中。我一醒来,恶梦便开始了。我好象被扔到荒岛上,被监禁、被判了死刑,而我自己却不知道犯了什么罪。”
  查尔斯惊愕地回头望着她,那样子就象一个即将被山崩所毁灭的人。他想跑开,但又跑不动;想要说话,但又说不出。
  她的眼睛突然盯着他,问道:“我为什么生来就是我?我为什么生来不能是弗里曼小姐?”可是这个名字刚一讲出口,她便转过脸去,意识到这个比喻讲得太过分了。
  “最好不要提那个问题。”
  “我的意思并非是……
  “妒嫉是可以谅解的,因为在你这种环境……”
  “不是妒嫉,而是不理解。”
  “这个问题我无力帮您的忙。恐怕需要比我聪明得多的人才能够帮助您。”
  “我不——我不相信这一点。”
  查尔斯对女人开玩笑地反驳他是有体验的——欧内斯蒂娜就常常如此。但那是在开玩笑的情况下进行的。当一个男人认真起来的时候,女人除非措辞十分谨慎,否则她是驳不倒男人的。莎拉却似乎感到自己跟查尔斯的智力不相上下;再说,处在她这样的环境中,假如她想找到出路,本来应该抱毕恭毕敬的态度,可是她并没有那样做。因此,查尔斯感到受了侮辱,感到……他也说不清楚。他这种感觉合乎逻辑的结果本应是冷冷地抬抬帽子,表示谈话就此作罢,然后迈开带铁钉的大靴子扬长而去。但是他仍站在那儿,象是脚下生了根似的。
  莎拉轻声说:“我让您生气了。”
  “伍德拉夫小姐,您使我困惑不解,我仅仅口头上想帮助您,但是没有成功,您希望我做什么呢?这一点我实在不知道。我想您一定明白,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任何进一步的密切关系……不管用意多么纯洁……都是不可能的。”
  沉默。在某个绿荫的角落里,一只啄木鸟发出声来,似乎在嘲笑站在它下面的两个呆呆的二足动物。
  “假如我不是完全绝望,我怎么会……这样哀求您的怜悯呢?”
  “我毫不怀疑您的绝望心情。但至少要承认,您的要求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又加了一句:“我对您的要求并不十分了解。”
  “我要求理解。我愿把十八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您。”
  沉默。她抬头看他有什么反应。查尔斯又呆住了。无形的链条断裂了,他的传统思想占了上风。他挺直腰板,满面疑惑,很不高兴。然而他的眼睛却闪着疑惑的光芒,在向她探索,想找到答案,找到动机。他想,她马上就要再讲下去,于是他想立即穿过常春藤,一声不吭地走开。但她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抢先急匆匆地做出了最出人意料的事:她跪了下来。
  查尔斯惊得目瞪口呆,他想,如果有人偷看,那么人家会怎么想呢?他向后退了一步,似乎生怕别人看见似的。奇怪的是,她好象很镇静。那种下跪并非是歇斯底里。她的目光十分强烈,虽不象阳光那样刺人,但却象月光那样永不熄灭。
  “伍德拉夫小姐!”
  “我求求您,我并没有发疯,但是,假如我得不到帮助,我一定会发疯。”
  “您要克制自己。要是被人看到……”
  “您是我最后的指望了。您不冷酷,我知道您不冷酷。”
  他盯着她,慌乱地朝四周归视一下,走上前去扶她起来,僵硬的手托着她的臂肘,带她走到常春藤的枝叶下面。她双手捂着脸,站在他的面前。查尔斯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思想紧张地斗争着,他虽然把她扶起来,但尽力不跟她的身体接触。
  “我并非是对您的痛苦麻木不仁。但您必须明白,我——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急忙轻声说:“我所请求的只是您跟我再见一面。我每天下午都可以到这儿来,谁也不会看见咱们。”他想劝慰她,但她不想停下来,却继续说下去。“让我说完。您是善良的。您的理解力超出了莱姆的任何一个人。两天前我几乎被疯狂所压倒。我觉得非见到您不可,非跟您谈谈不行。我知道您住在什么地方。我本来是要去找您的,但是,我心里最后的一点理智将我……阻挡在门口。”
  “这种做法是不能原谅的。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您现在是想用制造丑闻来威胁我。”
  她猛烈地摇着头。“您这样看我,我宁肯死去。是这样……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好象被绝望弄昏了头,没有细想过这类可怕的事情。我自己过后想想也不寒而栗。我不知道出路在哪儿,不知道该做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帮我……请想想……您还不明白吗?”
  查尔斯这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摆脱他已陷入的困境,摆脱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那目光是真诚的,但却毫无悔改之意。
  “我得走了,她们正在布罗德街等我呢。”
  “但您要再到这儿来一次,是么?”
  “我现在还不能——”
  “我每星期一、三、五下午都来这儿散步,那时候我没有别的差事。”
  “您这种提议是……我跟您说过,特兰特夫人——”
  “我不能把自己的事告诉特兰特夫人”
  “那么,讲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听——况且与您的性别不同,您认为合适吗?”
  “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不同性别的人……判断最少偏见。”
  “毫无疑义,对您的事情。我愿从慈善事业方面做出安排,但我必须再次说明,令人迷惑不解的是您居然——”
  她仍在抬头望着他。他没有说下去,却变沉默了。
  查尔斯可谓具有多种性情的人,读者诸君或许已经看出。他上午对仆人萨姆是一种性情。在愉快地吃午饭时对欧内斯蒂娜是另外一种性情,现在他面对这个可怕的好人儿时又是另一种性情。他几乎变成了三种不同的人。在我们的故事终结以前,他还会变成另外几种不同的人。对于这一现象,从生物学上解释,就用得着达尔文的一个术语,叫做“保护色变”,即学会与环境协调一致,以便求得生存。年龄变了,社会地位变了,相应的变化也就势在必行。在维多利亚时代,这种保护色变已成公理,极少有人提出疑义。然而,莎拉的目光却充满了疑义。它直射查尔斯,但也有着胆怯的成分。这种目光的后面隐藏着一个现代术语,叫坦白交代,“查尔斯,坦白交代!”它要求他去掉自己的保护色变,迫使他的内心失去了平衡。欧内斯蒂娜及其同类颇象玻璃暖房中的花朵,优雅娇美,但需要截上面罩,人们对她敬而远之。而眼前这位姑娘,虽然穷极潦倒,却厌恶虚情假意的面罩。她低下头说:
  “我只不过请求您给我一个小时。”
  他明白了,化石这项礼物的背后还隐藏着他必须来的另一个理由:一个小时是找不到两块化石的呀。
  “倘若别无选择,虽然我不是出自本意——”
  她懂得下面的话,赶紧插嘴说:“假如您肯劳驾,我十分感谢,而且不管您提出什么建议,我都将悉听尊命。”
  “事情很明显,咱们不能继续冒——”
  查尔斯打住话头,在寻找适当的字眼儿。这时莎拉又插嘴说:“这一点我理解。您的拖累更多,压力更大。”
  耀眼的阳光不一会便消失了。天渐渐暗下来。颇有些凉意。这时,查尔斯觉得自己本来走的是阳关大道,如今却陡然面临无底深渊的边缘。其实,刚才他望着莎拉低着头时,他已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是什么东西把他引诱到这儿?他到这儿来观察一下情况又有什么错误?他说不清楚。但他总觉得既迷失了方向,又受到了引诱。而现在他又迈错了一步。
  莎拉说:“我真不知如何感谢您才好。在我上面提到的那些日子,我都会在这儿的。”随后她又加了一句,“我不能再留您了。”她说这话时,那神气象是说这片空地是她的会客室似的。
  查尔斯鞠了一躬,带着迟疑的神色最后看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去。接着,他用木棍分开常春藤隧道的屏幕,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走去,活象一只受惊的獐子,而不是一位世俗的英国绅士。
  他来到通往安德克立夫崖的大路,转身沿大路往莱姆镇走去。一只早出的猫头鹰呜呜地叫着。查尔斯觉得,这个下午他办的事情很不聪明。他本应该坚定些,本应该早就离开那儿,本应该还给她那两块化石,对她的绝望本应该提出别的建议——不,不是建议,而是应该命令她用别的办法解决。他觉得自己一败涂地。他想停下来等着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可是,他的两条腿却迈得更快了。
  他知道,自己就要陷入世所不容的禁区,或者说世所不容的禁区就要将他吞没。在时间和距离上,他觉得离她越远,就对自己的愚蠢行为看得越清楚。在她面前,他似乎失去了辨别能力,看不清她的目的,看不清她是一个极端危险的女人——当然,她并不是有意要危害别人,但是她在情感上受到极大的挫折,对整个社会深怀不满,这就难保她不会干出违背常理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是否要告诉欧内斯蒂娜的问题就无需多考虑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告诉她的。他深感羞愧,这好比自己事先对她没打个招呼就一步迈下防波堤,乘船到中国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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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9章
    各类物种其繁衍的数量总要超过能够存活的数量。
  这就造成了永不停息的生活竞争。于是,在复杂多变的生存条件下,任何生命体,只要它能朝自己有益的方面有所演变,生存的可能就要大一些,这也就是自然选择。
  ——达尔文《物种起源》(1859)
    
  实际上,这位远航中国的可怜虫当天晚上却在他下榻的白狮旅馆扮演了东道主的角色。这次宴会是他和欧内斯蒂娜安排的,事先未曾告知特兰特姨妈,为的是让她感到突然和高兴。两位女士即将到他在白狮旅馆的房间里赴宴。一盘上等的鲜虾已端上餐桌,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活鲜大马哈鱼也已烧好,旅馆酒窖里的酒全送到了这儿。咱们在波尔蒂尼夫人家首次见过面的医生也被拉了来,以便使出席宴会的人在性别上得到准确的平衡。
  格罗根医生可谓莱姆镇上的名人之一。大家公认,他正象那天晚上吃的从埃克斯河中捞上来的大马哈鱼一样,是婚姻河流中非常值得捕捞的猎物。欧内斯蒂娜拿他来毫不留情地取笑特兰特姨妈,说这位温柔女性的典范真是冷酷无情,竟然拒绝了这样一个可怜和孤独的男子的追求。不过,既然这位可怜的人能够忍受六十多年的孤独日子,那么他追求别人时也一定是冷酷无情的。
  实际上,格罗根医生决心做个老光棍,就象特兰特姨妈决定做老处女一样。他象那些性器官发育不健全的爱尔兰人一样,有奇特的能力。他可以跟女人说说笑笑,打情骂俏,却从来不会堕入情网而不能自拔。他身材矮小,表情冷漠,象只非洲的茶隼。他很精明,有时很难对付。可是别人合他的胃口时,他又十分随和。他使莱姆镇的社交活动带上了拘谨的色彩,因为当你跟他在一起时,你觉得他随时都在警觉地等待着,一旦你表现出一点愚蠢,他就会扑将上来。可是当他对你抱有好感时,他总是表现出使人兴奋的机智,并以自己的方式表现出一个饱经风霜、精通世事的人的人情味,对你有所帮助。他也有隐忍不言的事情。他从出生就一直是天主教徒,现在改信了英国国教(这一点他象迪斯雷利),否则波尔蒂尼夫人怎能让他到自己家里去?他大概跟那些本世纪三十年代曾当过共产主义者的人不无相似之处。这些人现在改变了信仰,人们才可以与之相处。尽管格罗根医生改信了英国国教,但他身上仍有魔鬼的气味①。他肯定是变了,因为他(这一点他不象迪斯雷利)每个礼拜天总是小心翼翼地去教堂作早祷。莱姆人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的变化是一种假象,因为去教堂是表示自己宗教信仰的主要方面。假如他对宗教信仰随随便便,抱无所谓的态度,那么他本来是可去清真寺或犹太教堂的。再说,格罗根是位很好的医生,精通医学的最重要领域,对病人的性情也很熟悉。有些病人内心深处想让医生教训一顿。于是他就教训他们一顿。他可以根据病情的需要,要么熟练地治疗,要么巧妙地安慰,要么干脆不理不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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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莱姆镇,他大概是最食不厌精、喜欢美酒的人了。查尔斯在白狮旅馆举行的宴会很合他的胃口,于是他便喧宾夺主,代替那个年轻人当起东道主来。他曾在海德堡学医,后来在伦敦开业,深知世态的炎凉和人生的荒谬,不愧为一位聪明的爱尔兰人。这就是说,假如他对某件事知之甚少或毫无记忆,他随时可以用想象来弥补自己的不足。对于他讲的故事,没有人完全相信,也没人喜欢再听。特兰特姨妈大概象莱姆镇的其他人一样,对那些故事的细节一清二楚,因为医生和她是多年的至交。她肯定觉察到格罗根讲的一个故事这次跟上次不一样,总是矛盾百出。不过她听了只是开心地哈哈大笑——有时笑得那么放纵,我担心这笑声倘若被家住山坡上的莱姆镇社会栋梁波尔蒂尼夫人听见,那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一般说来,这样的晚上查尔斯本应该兴高采烈,因为医生在讲故事时没有象以前那么古板,语言的运用和情节的叙述都稍许随便了些。特别是当肥美的大马哈鱼只剩下解剖学上称的残骸,两位先生换上葡萄酒时,医生的话就更多更随便了。对此,欧内斯蒂娜稍感不甚得体,这与她被训练就的典雅社交不太合拍。查尔斯注意到,她有时微露吃惊的神色,而特兰特姨妈却没有这种表情。两位年长的客人十分高兴回到他们各自的青年时代,留恋那更加开通的时尚。这使查尔斯顿生怀古之感。望着医生的调皮眼神和特兰特姨妈的满脸欢笑,他自然想到自己的时代是多么令人厌恶:僵死的繁文缛节;对运输和制造业中机器的崇拜;对社会习俗中出现的更为可怕的“机器”的顶礼膜拜。
  他这些令人钦佩的客观看法可能与他那天下午的行为并无明显的联系。至少查尔斯认为没有什么联系。此时,他的脑海里已不再怀古,而是想到其他方面去了。他对自己的朝三暮四并非毫无觉察。他觉得自己把伍德拉夫小姐的事情看得过分认真,这样他在前进的路上就会跌跌撞撞,而不是高视阔步了。他感到对欧内斯蒂娜是恨铁不成钢,而不是感到苦恼。此时,欧内斯蒂娜不象平时那样活跃,这究竟是因为偏头痛呢,还是因为医生那种爱尔兰式的谈话使人头晕目眩?很难说清楚。不管怎样,这使他象在音乐会上那样,又一次发现她身上有某种浅薄的东西——不论是智力还是语言上,她的机敏不过是装腔作势。《霍夫曼的故事》①中有不少灵巧的机器式的姑娘,知识贫乏,感情单调。欧内斯蒂娜表面上娴静可爱,深知事理,但她是否有点象那些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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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查尔斯转念一想,她在三个成人面前还不过是个孩子,于是,他伸手在红木餐桌下面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她脸红时还是挺娇艳的呢。
  末了,两位先生——个子高高有点象已故康索特王子的查尔斯和身材瘦小的医生——将两位女士护送回家。这时是晚上十点半,在伦敦正是社交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分,可在这儿,莱姆镇象往常那样,早已进入梦乡。两位女士带着笑脸关上大门以后,查尔斯和医生发现布罗德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医生用手指按着鼻子,说:“那么您,先生,我想给您开一大杯掺水烈酒,用我这熟练的手配制。”查尔斯有礼貌地犹豫了一下。医生接着说:“这是医生的命令,懂吗?正如一位诗人所说:Dulce est desipere①。在一个适当的地方呷上两口还是挺不错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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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尔斯笑了。“如果您保证您的掺水烈酒比您的拉丁语好的话,我就悉听尊命。”
  十分钟后,查尔斯发现自己已被格罗根医生安排在一间叫“小屋”的舒适书房中。书房在二楼,前面成弓形,从这儿可以俯瞰防波堤和防波堤大门之间的小海湾。这位爱尔兰人向他保证,他的书房在夏天特别优美,因为从这儿可以望见去小海湾游泳的仙女们。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位医生,他可以命令女病人去做能使他大饱眼福的事情,还有比这更美的吗?在弓形窗槛上,放着一架格里高利时代①的铜制小望远镜。格罗根鬼头鬼脑地咂咂嘴,挤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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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这是用来观察天文的,没有别的。”
  查尔斯探身窗外,嗅着带有咸味的空气。他看到了右侧远处海滩上游泳更衣车的黑色方形轮廓。海中的仙女们就是从那些更衣车里换好衣服走出来的。但是这天夜里大海所发出的声响只是海潮撞击岸边卵石的哗哗声。从某个更远的地方,隐约传来平静海面上海鸥的尖叫。他的身后是灯光明亮的书房,传来了医生配制“药品”的丁当声。他觉得自己身处两个世界之中,一个是背后温暖明亮的世界,一个是屋外阴冷漆黑的神秘世界。我们都把诗写在纸上,其实真正的诗人是那些想象着的人。
  掺水烈酒味道极佳。边喝酒边抽“伯马”牌雪茄烟,更使人心旷神怡。两位绅士那会儿仍生活在一个不同领域的学者可以享受知识相通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有共同的语言,有一套通用的规则和固定的含义。而今天的医生,谁懂得古典文学?今天的业余爱好者能够跟专家彼此理解地交谈吗?这两位绅士生活的那个世界,是还没有被专门化这个暴君统治的世界。不过我不希望诸位——您马上就可看到,格罗根医生也不希望——将进步与幸福混为一谈。
  一时,两个人谁也没吱声。离开了那两位女士,离开了那个宴席,他们高兴地回到了男子世界,回到了更加严肃的世界。查尔斯出于好奇,想了解医生所持的政治观点。为了引向这一话题,他问医生,放在书本之间的那两尊白色雕像是谁。
  医生笑了笑,用拉丁语说:“Quisque suos patimurm-anes。”这是维吉尔①的话,大意是:“我们根据自己选择的神来安排自己的命运。”
  查尔斯也笑了,说:“那一尊是边沁②,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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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
  ②杰里米·边沁(1748—1832),英国法学家、哲学家。
  “对。另外一尊是用帕罗斯岛大理石雕刻的,是伏尔泰的雕像。”
  “由此看来咱们支持同一个党。”
  医生反问道:“一个爱尔兰人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查尔斯点点头,承认他别无选择。接着,他主动讲起自己支持自由党的理由。“在我看来,格拉斯通先生至少认识到我们时代的伦理道德基础是极其腐朽的。”
  “天哪,我是不是跟一位社会主义者坐在一道啦?”
  查尔斯笑起来。“现在还不是。”
  “告诉你,在这个充满谎话的时代,什么人我都可以原谅——但就是不能原谅那些毫无信仰的人。”
  “呃,是的。”
  “我年轻时是边沁的信徒,伏尔泰使我离开了罗马天主教,边沁又使我离开了保守党。至于现在那种装点门面的废话——扩大选举权,它跟我毫不相干。依我看来,血统、门第一文不值。一个公爵,就算一个国王,他照样可以象普通人一样愚蠢可笑。不过我倒也感谢大自然母亲,我不会再活五十年,对世事可以不管不问了。当一个政府害怕老百姓的时候,那就等于说是怕自己。”他眨了眨眼。“有一次,一位宪章派人物到都柏林去宣传自己的主张,我的一位同胞对他说过一句话,你听说过这件事吗?那个宪章派高喊道:‘弟兄们,人都是一样的,这一个人不是同另一个人一样好么?’那个爱尔兰人高声叫道:‘对呀,演讲的先生,你说的对呀,而且还比他娘的另外一个更好一点呢。’查尔斯听到这儿笑了。可是医生伸出一个手指,严肃地摇动着。“你别笑,史密逊。可是你要注意,那个爱尔兰人是对的,他并不是胡扯。那句‘比他娘的另一个更好些’将会毁掉这个国家。不信咱走着瞧。”
  “可是照您这样说,您的两尊家神也应受到谴责喽?是谁为大多数人的幸福祈祷来着?”
  “我并不反对大多数人的幸福,问题是我们怎样得到幸福。我们没有‘铁的文明’时不是照样过得挺快活?”(“铁的文明”这儿指铁路。)“那时我还是个小伙子呢。你要给大多数人带来幸福,但总不能揠苗助长吧?”
  查尔斯有礼貌地轻声说了句赞同的话。格罗根正好触及到了他伯父觉得同样敏锐的问题。他伯父的政治主张跟格罗根完全不同。许多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曾为“改革法案”奋斗过的人,在三十年后转而反对改革。他们觉得机会主义和两面派是这个世纪的致命弊端,结果他们身上产生了具有威胁性的妒嫉和反抗精神。或许由于这位一八○一年出生的医生确实有点奥古斯都①式的仁爱,他过分地认为,进步要靠有秩序的社会——所谓秩序,就是对他现有的一切毫不干涉。
  这就使他既接近法西斯式的边沁,而更接近自由主义者伯克。②不过,他那一代人对“新英国”以及一八五○年以后长期经济繁荣时期崛起的政治家持怀疑态度,也并非毫无道理。许多年轻人,从查尔斯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到马修·阿诺德那样名闻遐迩的年轻人,都同意他们的看法。不是听说似乎已改变了宗教信仰的迪斯雷利,在临终时居然为犹太死者低声祷告吗?那个徒有其名的演说家格拉斯通,在现代政治史上不也只是个含糊其词、模棱两可的大师吗?不也是个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吗?最高阶层的人物讲话时闪烁其词、不知所云,这是最糟糕不过的事……呃,看样子应该改个话题了。查尔斯问医生,他是否对古生物学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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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奥古斯都(公元前63——公元14),古罗马第一位皇帝。
  ②艾德芒德·伯克(1729—1797),英国政治家。
  “爽快地说吧,不感兴趣,先生。我还不想破坏刚才那顿晚饭所引起的兴致。我倒喜欢研究现代生物。”他坐在高背椅子上,对查尔斯微笑着。‘我们只有对生者研究得更透彻时,才能去研究死者。”
  查尔斯接受了对方的反驳意见,趁机说道:“前几天我听说当地发生的一件事情,它使我跟您有些同感。”他故意停了一下。“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我想您知道的肯定比我多。”说到这里,他感到自己这样转弯抹角,可能反而暴露出自己并非偶然谈及此事,于是急忙说:“听说她名叫伍德拉夫,在波尔蒂尼夫人府上做事。”
  医生用带柄的铁托盘托着玻璃杯,眼睛望着托盘。“噢,对,可怜的‘悲剧人物’。”
  “我说话可能不够谨慎,不过我想问一下,她是您的病人吗?”
  “这个么,我关心波尔蒂尼夫人,因此不允许有人说她的坏话。”
  查尔斯偷着瞥了医生一眼。医生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闪出了一道深恨波尔蒂尼夫人的凶光,这肯定不会错。年轻人微微一笑,低下头来。
  格罗根医生伸手捅了捅壁炉。“对外面海滩上的化石,我们知之甚少,而对发生在那姑娘内心的东西就更不了解了。最近,有位聪明的德国医生把忧郁症分成了几种类型。有一种他叫作中性。所谓中性,他指的是先天性的,即生来就有悲伤的脾性。另一种叫作阵发性,即在某种情况下会变得忧伤。这一种,我想你懂得,我们大家有时也会患上的。第三种叫作模糊性忧郁。所谓模糊性,意思是那个可怜的医生自己也搞不清楚发病的原因。”
  “她是阵发性,是不是?”
  “呃,别急,难道她是第一个被抛弃了的青年女子吗?我告诉您,莱姆镇有十来个这样的姑娘。”
  “都是象她那样被无情地甩掉了吗?”
  “有些姑娘的情况比她还糟呢。可是现在,她们照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那么您把伍德拉夫小姐划在模糊性一类里?”
  医生沉默了半晌才说:“十个月前,我被请去给她看病——您知道,这是我跟您私下说说——我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毛病:她无缘无故地哭泣;不用问,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就知道患的是忧郁症,一清二楚。我知道她的事情。我了解塔尔博特夫妇。那件事发生时,她在他们家当家庭教师。我想,病因是很清楚的——在莫尔伯勒大院住上六个星期,不,六天,就足可以把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逼进疯人院。我只对您说,史密逊。我是个不开化的老头子。我盼着那所虔诚的宫殿烧成灰烬,连同它的主人一起烧成灰烬。要是我不在灰烬上跳快步舞就不算人养的!”
  “我想我会跟您一起跳的。”
  “肯定不光是我们。”医生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全镇子的人都会去跳的。不过,咱们还是接着谈那个姑娘吧。我为她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不过,我当时看得出,只有一个办法能治好她的病。”
  “让她离开这儿。”
  医生连连点头。“半个月以后的一天下午,我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她,她正朝防波堤走去。我叫住她,把她带到家里,对她那个关心劲儿就象她是我最喜欢的侄女一样。谁知言者谆谆,听者蒙蒙。天哪,史密逊,她根本不为所动!似乎我不是在跟她谈话!我在埃克斯特有位同行。他是位和蔼可亲的人,有个贤惠的妻子,四个象天使般的孩子,当时他正在寻找一位家庭女教师。这些我都对她讲过了。”
  “这么说来她不想离开这儿?”
  “一步也不肯离开。情况就是这样。塔尔博特夫人心地善良,开头她想请伍德拉夫小姐回去,可是她硬是不肯,反而进了她明知是阎王殿似的人家。她硬是找了个把仆人当成奴隶对待的女主人,硬是找了个那么棘手的差使。她铁了心,怎么都劝不动她。说来您不会相信,史密逊。你就是请她去当女王,给她一千镑的年金,她也会摇头拒绝的。”
  “可是……我觉得真是难以理解。刚才您提到的她拒绝的事情,正是我们前些日子也考虑过的。欧内斯蒂娜的母亲:
  “老弟,欧内斯蒂娜的母亲就算乐于助人,恐怕也是白费劲儿。”他朝查尔斯苦笑一下,起身从炉边的铁架上提起酒壶,斟满两人的杯子。“哈特曼医生是个好人,他说过一些类似的病例。有一个给人印象很深的病例,那是个寡妇,一个年轻的寡妇,住在魏玛,丈夫原来是骑兵军官,死于一次野外训练事故。你看这两个人的情况是不是相似?那女人十分悲痛。伤心嘛,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史密逊,谁知她没完没了,年复一年地悲痛欲绝。家里原有的一切东西都不准动。那个死人的衣服仍挂在衣橱里,烟斗仍旧摆在他常坐的椅子旁边,甚至他死后不明情况的人给他写来的信也……摆在那儿……”医生指了指查尔斯身后的暗处。“在那儿,跟那个相同的银盘子里放着。信都发黄了,还是没有打开,年复一年地在那儿放着。”他顿了顿,朝查尔斯笑笑。“您的菊石当中从来不会有这样神秘的事情。以上是哈特曼告诉我的。”
  医生站在那儿,低头望着坐在那儿的查尔斯,向他伸出一个指头,强调说:“情况似乎是这样的:忧郁已变成了那个女人的嗜好,正象鸦片成了一个鸦片老客的嗜好一样。现在您明白了吧?她的悲伤已变成她的乐趣。她甘心情愿作个牺牲品,史密逊。您和我望而却步的地方,她却要大踏步前进。她已经给鬼迷了心窍啦,懂吗?”他再次坐下。“愚蠢,真是愚蠢。”
  两人都沉默了。查尔斯把烟蒂扔进了火炉。它燃烧了一会,变成了灰烬。他准备提下一个问题,但没有勇气抬头望着医生。
  “那么她没有把真心话告诉过任何人吗?”
  “她最知心的朋友当然是塔尔博特夫人。可是就连她也对我说,那姑娘对她一字不露。我自信……可是我差不多是完全失败了。”
  “那么……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她能够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感情透露给一个同情她的人——”
  “那她的病就会治好。可是她压根儿不想治好,就象她拒绝吃药一样。”
  “可是,假如她能透露的话,您能……”
  “年轻人,您如何强迫一个人透露呢?您能告诉我办法吗?”查尔斯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医生接着说:“当然不能。让我告诉您,这会有好处的,即强迫永远不会变得彼此理解的。”
  “如此说来她是不可救药了?”
  “从您所指的意思上来说,是不可救药了。药物是不济事的。您要知道,她完全不能象我们男人那样能够合情合理地思考问题,不能审察自己的动机,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行事。我们必须把她看作一个被大雾迷住了眼睛的人。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等待,盼望大雾会消失。那样可许……”他沉默了。随后,他又毫无信心地补充说了声“或许”。
  就在这同一时刻,莎拉在自己的卧室里安然入睡了。黑暗、寂静笼罩着莫尔伯勒府邸。她向右面转了个身,黑发散落脸上,几乎把面部全遮住了。可以再次看到,她是那么平静,那么自在。她已二十六、七岁,是个健康的年轻女子。此时,她的一条纤细的圆胳膊露在被子外面。夜里没有风,窗子是关着的。刚才我说,她的胳膊伸了出来,而且还压在另一个人身上。
  但那不是个男人,一个十九岁光景的姑娘也睡在那儿。她背对着莎拉,两人靠得很近,因为虽说这张床不算小,但睡两个人还是挺挤的。
  读者的脑子里可能会产生某种想法。但您不要忘记,那是一八六七年的事。要是波尔蒂尼夫人提着灯笼突然出现在门前,走到两个躺得很近、亲热地纠缠在一起的肉体面前,您以为她一定会大发雷霆,象雌老虎一样对她们百般诅咒,最后把两个穿着破旧衬衫的姑娘扔到花岗石大门外面。
  不,您完全错了。因为我们知道,波尔蒂尼夫人每天晚上都服劳德酊,所以此事她不会知道。退一步说,即使她真的站到了门口,几乎可以肯定,她会转身而去,仅此而已——她甚至还可能做点好事,把门关上,而且关得很轻,以免惊醒屋里两个睡着的姑娘。
  您不理解?要知道,有些恶习并非是天生的,原来并不存在。我怀疑波尔蒂尼夫人有生以来是否听说过“莱斯姘。”①这个词儿。就算听说过,她也以为那个词的第一个字母必定大写,指的是希腊的一个海岛,叫莱斯勃斯。另外,她认为女人没有肉欲的快感,这决不会有错,正象地球是圆的或者埃克斯特的大主教是费尔波茨博士一样不会有错。当然她也知道,有的下贱女人确实对男性的情爱有种愉快的感觉,例如上次她就看到马车夫在玛丽的腮上荒唐地吻了一下。但她认为这种快感只不过是女性虚荣和软弱的结果。妓女是有的,科顿太太最有名的慈善事业就提醒了她这一点。不过那是些堕落的可怜虫,只顾贪财而舍弃了女人讨厌肉欲的本性。她对玛丽本来就是这样看的。那个蠢丫头被马车夫侮辱以后还咯咯地笑呢,看来就是个妓女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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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莎拉是想干什么呢?说到女性间的同性恋,她跟主人同样一点不懂。但她并不象波尔蒂尼夫人那样惧怕肉欲。她知道,或者至少猜测,在爱情中肉欲大概是有快感的。不过我想,她在这方面还是天真无知,不会有什么行动。她跟米莉在一起睡觉,是从这位可怜的姑娘那次在波尔蒂尼夫人面前晕倒以后开始的。当时,格罗根医生建议米莉应该离开女仆宿舍,住到阳光充足的房间里。刚巧莎拉的卧室旁有一间长期弃置不用的化妆室,于是米莉就被安置在那里。莎拉主动承担了照顾这个患贫血症姑娘的大部分工作。米莉是农夫的女儿,兄弟姐妹十一人,她排行第四。他们都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她的家在荒凉的埃加顿西面的一个山谷里,两间草屋,又潮湿又拥挤。现在,那两间草屋已落到了伦敦一个时髦的年轻建筑师手里,他常到那儿度周末。他很喜爱那两间草屋,因为那儿地处山野,十分偏僻,一片田园风光。这件事或许消灭了维多利亚时代这地方出现的可怕现象。但愿如此。乔治·莫兰①之流(在一八六七年,伯基特·福斯特②是罪魁祸首)把乡村生活大加渲染,似乎农村劳动者和他们的子孙都是那样心满意足地生活着。其实,他们的绘画同我们时代的好莱坞电影一样,都掩盖了“真实”的生活,是一种愚蠢而有害的情调。只要看一看米莉和她的十个兄弟姐妹的情况,关于“快乐的乡村少年”的神话便会不攻自破了。但是真正去看的人却廖廖无几。每一个时代,每一个罪恶的时代,都围绕着它的凡尔赛宫建造高墙。就我个人而论,我最痛恨的是那种用文学和艺术建造起来的高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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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乔治·莫兰(1763—1804),英国画家。
  ②伯基特·福斯特(1825—1890),英国画家、雕刻家。
  后来,有一天夜里莎拉听到米莉在哭泣。她到她的屋里去安慰她。对她安慰一下并不难。因为米莉虽说十九岁了,但各方面都是个孩子。她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对周围的人也不大能辨别好坏。如果你拍拍她,她当然懂得你是爱她——如果你踢她一脚,她却觉得命该如此。那天夜里异常寒冷。莎拉没说别的,只是钻进姑娘的被窝,搂着她,吻吻她,确实还拍了拍她。她觉得米莉象是一只生了病的羔羊。她记得,在她父亲雄心勃勃地搞事业,但还仍旧保留着农民的生活方式时,她时常亲手把一只羔羊喂大。这位农夫的女儿也确实象只羔羊。
  打那以后,羔羊每星期总有两三次带着孤独的神色到莎拉的卧室里来。她睡得不好,还不如莎拉。有时,莎拉一个人睡觉了,但黎明醒来时却发现米莉睡在她的身旁。有时候,米莉在半夜里觉得难以入睡,就怯生生地、轻手轻脚地钻到莎拉的被窝里。这个可怜的姑娘怕黑,要不是有莎拉,她准会要求回到女仆宿舍里去住。
  这种亲切的关系几乎是用不着语言来表达的。她们很少谈话,即使偶尔谈几句,也都是无关紧要的家庭琐事。她们懂得,在黑暗中默默无语、热热乎乎地待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在她们的感情中会有某种性爱吗?可能有吧。可是她们之间从来没有超出姐妹关系的范围。毫毛疑问,在最粗野的城市贫民中,在最开放的贵族中,当时在一些地方一定存在着与生殖器官相关的女子同性恋。但是在维多利亚时代,妇女睡在一起是种普通现象,这跟我们时代人们傲慢地喜欢单独生活一样,是普通现象。而不是有令人怀疑的动机。再说,在那时的孤独世界里,两人凑得更近一些,这更接近人性而不是接近堕落,难道不是这样么?
  既然这样,那就该让这两个清白无罪的姑娘睡吧。让我们回到下面海边那两位更理智、更有学问、也更高尚的男人身边来吧。
  两个男人谈了伍德拉夫小姐,谈了大雾那个切中要害的比喻,话题又回到了不是那么模糊不清的古生物学领域。
  “您得承认,”查尔斯说,“莱尔的发现其重要性远远超出了发现的本身。恐怕牧师们要驳倒他也不那么容易。”
  让我插几句。莱尔是现代地质学的鼻祖。一七七八年,布丰①在他的《自然史》中已经击破了大主教厄谢尔②在十七世纪制造的神话。这位主教曾说世界是公元前四○○四年十月二十六日九点钟创造出来的。这一说法庄严地载入英国官方《圣经》,印刷了无数次。但是,即使法国的伟大自然科学家布丰也未敢将世界的起源往前推到七万五千年。莱尔的《地质学原理》出版于一八三○年至一八三三年之间——刚巧与其他方面的改革同时发生,他把世界的起源推前了几百万年。很多人并不记得他的名字,但他是个关键人物。他给了那个时代、给了其他领域的无数科学家以最有意义的空间。他的发现象朔风一样吹向四方,吹过那个世纪臭气熏天的玄学长廊。对胆小鬼来说,他的发现令人心寒;但对勇敢的人来说,却大大鼓舞人心。但是诸君切莫忘记,在我所描写的那个时代,很少有人听说过他的代表作,更很少有人相信他的理论,甚至没有什么人接受他的理论所暗示的东西。“创世纪”是一大谎言,可它同样也是一首虚构的伟大诗篇。因为一个六千年前的子宫总要比长达二十亿年前的子宫要暖和得多啊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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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丰(1707—1788),法国博物学家、作家,进化论思想的先驱者,著有《自然史》三十六卷。
  ②詹姆斯·厄谢尔(1581—1656),爱尔兰大主教。
  ③根据厄谢尔主教的说法,世界是公元前四千年创造出来的,至维多利亚时代已有六千年的历史。二十亿年指科学家经过研究,推算出的地球诞生的历史。这句话的含义是指六千年的说法在当时更容易为一般人所接受。
  查尔斯对牧师及其他神职人员的前途表示怀疑。他的未来岳父和伯父都曾告诫他,要他在这一方面谨慎行事。此时,他想弄清格罗根对他的这种怀疑是支持还是反对。可是医生不想深谈这个问题,只是望着火炉,含含糊糊地说:“是的,不那么容易。”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后,查尔斯漫不经心地提了个问题,目的是想使谈话继续下去。
  “您读过达尔文那家伙的书吗?”
  格罗根的唯一回答是从眼镜框上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后,他站起身,手里端着油灯,走到这狭长书房后面的书架旁。他很快走回来,递给查尔斯一本书。那本书正是《物种起源》。查尔斯望着医生的严厉目光,说:
  “我刚才的意思并不是——”
  “那么您读过这部书吗?”
  “读过。”
  “既然读过,您就应该明白,把一个伟大人物叫作‘家伙’恐怕不妥当吧。”
  “照您刚才说的——”
  “这本书讲的是生者,史密逊,而不是死者。”
  医生气乎乎地转身把油灯放到桌子上。查尔斯站起身。
  “您说的对。我道歉。”
  小个子医生斜了他一眼。
  “戈斯几年前到这儿来过,还带来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学者。您读过他的《中枢》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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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尔斯笑了笑。“我发现那本书只是一派胡言而已。”
  格罗根医生对查尔斯进行了正面和反面的考验以后,对他苦笑一下,算作回报。
  “在他那次讲座结束时,我也是对他这么说的。我看我完全正确。”医生那爱尔兰人的鼻孔哼了一声,接着说:“我看今后谁想在多塞特郡的这片沿海地带鼓吹传统的基督教信仰,他就得当心点。”
  他和气地看了查尔斯一眼。
  “您是达尔文主义者吗?”
  “道道地地。”
  格罗根听后一把抓住查尔斯的手,紧紧地握着,好象他自己是鲁滨逊,而查尔斯是他的男仆星期五①。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大概与半英里之外两个熟睡中的姑娘并未意识到的感情一样深厚。他们知道,他们是两颗酵母粒,置身于毫无生气的巨大面团之中;他们是两颗盐粒,撒在一大碗淡而无味的肉汤之中。
  我们这两位具有烧炭党②思想的人物(人的天真的一面不都是崇尚秘密社团吗?)这时重新斟满掺水烈酒,点上雪茄烟,随后对达尔文进行了长时间的赞美。按说,在他们所讨论的伟大真理面前,他们本该觉得自己十分渺小,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们(特别是查尔斯在黎明时分往回走时)情绪高涨,觉得跟他们的同胞比起来自己是超群绝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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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1661—1731)的小说《鲁滨逊漂流记》中的人物。
  ②烧炭党是十九世纪初意大利的秘密革命组织。
  黑暗笼罩着的莱姆镇是人类社会的普通一角。显然,全镇的人都默默无闻地酣睡了,而经过自然选择的(此处有双重意思,一是大自然的选择,一是查尔斯自己的自然选择)查尔斯却非常聪明,头脑清醒,自由自在,象永远闪烁的明星,对一切都能理解。
  唯独莎拉,他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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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章
    莫非是上帝与自然离异,
  自然衍生出如此的恶梦?
  她看上去规规矩矩,
  却又那么不检点自敛度人生……
  ——丁尼生《悼亡友》(1850)
    她终于打破沉默,向布克利医生吐露了此事。医生跪着,手指颤抖地指着她那件不堪入目的裙子,试探地问道:“要不要换一件?”她恨恨地低声回答说:“不,让他们看看自己干了些什么。”
  ——威廉·曼彻斯特①《总统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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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站在常春藤通道另一端的荫影下,隐约可见。她没有向四周张望,因为她已经看见查尔斯穿过梣树林往上走来。天气晴朗,蔚蓝色的天空笼罩着大地,西南风暖洋洋地轻轻吹着。春风带来了成群的蝴蝶,有硫蝶、粉蝶,还有绿色翅膀的白蝴蝶。我们不久前发现蝴蝶与农业高产水火不容,于是到处喷洒农药,它们也就近乎绝迹了。可在当年,它们却一路陪着查尔斯经过“牛奶房”,穿过树林。此时,有只大个儿硫斑蝶正在莎拉身后光灿灿的空地上面飞舞着呢。
  查尔斯在走进常春藤昏暗的绿荫下之前,停住脚步,十分警觉地向四周扫视一眼,以便吃准肯定没人看见他。只有高大的梣树伸着至今还光秃秃的树枝悬浮在林地上空,其他什么也没有。
  她等查尔斯走近时才转过身来,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看他,只是伸手在口袋里摸索着,随后便垂着眼皮,默默地又递给他一块烤钵石,那样子象是在给他一件礼物,用来赎罪。查尔斯接过化石,看着她那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禁为之感动。
  “这些化石,请允许我付钱给您,正象我在安宁小姐的店里买东西应该付钱一样。”
  她听后抬起头来,两个人的目光终于碰在一起。他看出莎拉生气了。他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感到她的目光向自己刺来,感到刚才用词不当,使她大失所望。但是这一次他却头脑清醒,对自己所要采取的态度心中有数,因为这次见面是发生在上两章所述事件的两天以后。格罗根医生关于死者与生者的相对优先权所做的那些分析,使查尔斯茅塞顿开。他现在认为,自己的冒险不仅有科学道理,而且也合乎人道主义。他原来私下坦白地承认,自己的行为虽然莽撞,却也有些乐趣。而现在他清醒地看出其中有一个因素——责任。毫无疑问,他本人自然是“适者生存”中的适者,但富有人性的适者对不适者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甚至还有过一个念头,既想把自己和伍德拉夫小姐的事一古脑儿告诉欧内斯蒂娜。但是转念一想,他觉得欧内斯蒂娜必定会提出一些愚蠢的娘儿们的问题,而要如实回答,那他自己就难免要陷入困境。他很快断定,欧内斯蒂娜既没有男性的坦荡胸怀,也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因此不可能理解自己的利他主义动机。于是,他悄悄地避开了自己的责任中不很吸引人的一面。
  他用下面的话挡开了莎拉责备的目光:“我比较富裕,您手头拮据,我想您就不必客气了”。
  这话的确表达了他内心的打算:既对莎拉深表同情,同时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使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处境的不同……当然话要说得婉转些,要带有一点明显的自我解嘲。
  莎拉说:“我所能给您的只有化石。”
  “您何必一定要给我什么东西呢?”
  “因为您到底来了。”
  他发现,她的谦卑几乎与她的高傲一样使人无所适从。
  “我来是因为您确实需要帮助,为此我感到高兴。虽然我至今不明白您为什么如些信任我,使我有兴趣了解您的……”他收住话头,因为他就要说的“那件事”,会暴露出他即想当医生,又想当绅士的打算。“……您的艰难处境。我来是想听听您希望叫我听的话……您不是叫我……听吗?”
  她抬头望了望他。他因受到别人的尊重而感到喜悦。这时,莎拉怯生生地指了指阳光,说道:
  “附近有个僻静的地方,咱们到那儿去好吗?”
  查尔斯表示同意。她在阳光下走着,越过到处是一片碎石的空地。就是在那片空地上,她上次碰到正在寻找化石的查尔斯。她走起来轻松自如,步子稳健,一只手将裙子提得离地面高出几英寸,另一只手捏着黑帽的带子。查尔斯笨手笨脚地跟在她身后。他看到了她的黑袜子后跟上的补丁和破旧的鞋帮;也看到了她的暗褐色头发上是红色光泽,心想要是那头发完全松开,一定是又蓬松又浓密,漂亮得很。这会儿,她的头发紧紧地向后梳着,裹在大衣领子里。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到,她总把帽子拎在手里,大概是因为对自己的头发感到自豪吧。
  她带着查尔斯穿过另一条绿色通道。他们到了通道的另一头时发现,那里是一个绿色斜坡,陡峭的石壁很久以前就塌了下来。他们在草丛上走着,步子倒很稳当。她小心地蜿蜒而上,来到崖顶。他在后面吃力地走着。瞥见了她的裤脚管。裤脚管用白带子扎着,扎到脚踝以上。他想,一般说来,一位女性在爬坡时应该落在他的后面,而不会在他的前头啊。
  莎拉在崖上等着查尔斯赶上来。他爬上来后跟着她顺崖顶走着,两人来到二个陡峭的山肩。在查尔斯看来,那地方相当危险。倘若一不小心跌出几步,便会从山崖的边缘滑下去,无可挽回。要是他一个人,他一定会踌躇不前的。但是莎拉却稳稳当当地走了过去,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山肩的另一端有一块几码宽的平地,她的“僻静的地方”就在那儿。
  那是一片座北朝南的小凹地,四周长着茂密的荆棘丛和山茱萸,颇似一个小小的圆形剧场。矮小的蒺藜爬满了舞台背后——如果我们可以将这一块十五英尺宽的地方叫作舞台的话。有人——显然不是莎拉——曾经在一棵树桩边安放了一块巨大的平顶燧石,算得上是一个土造御座,坐在上面可以俯视下面的树梢和大海。查尔斯身穿法兰绒上衣,微微地喘息着,大汗淋漓,向四周观望。凹地四周的坡壁覆盖着浓密的樱草花与紫罗兰。其间点缀着野草莓。在蓝天白云下,这地方沐浴着午后的阳光,既十分安全,景色也分外迷人。
  “祝贺您,您在找安乐窝方面还很有天才呢。”
  “我是找个孤寂的地方。”
  她请查尔斯坐在小树旁的石座上。
  “我想这是您的座位呀。”
  但是她急忙翩翩转身,坐到小树前面几英尺远的一个小丘上,她坐在那儿,既可以面对大海,也可使查尔斯无法看到她的脸。这一点,查尔斯朝那个较好的座位上一坐便看出来了。他还看出,莎拉在巧妙地卖弄风情,因为她那样一坐,查尔斯就必然注意到她的头发。她坐得笔直,但却低着头,莫名其妙地摆弄着帽子。查尔斯望着她,心里感到好笑,但他脸上并没笑。他看得出,莎拉不知道从哪儿讲起才好。由于她过于羞怯,气氛显得太天真,太孩子气,好象他们是一对少年兄妹似的。
  她把帽子放在一边,松了松大衣,双手交叉放在膝前坐在那儿,但是始终没有开腔。大衣的高领子和皱折给人一种男子的印象,特别从背后看更是如此。这使她看上去有点象女马车夫或女兵——当然也只是有一点象,因为不管怎么说,从头发上看是不象的。查尔斯有些惊讶地发现,破旧衣服穿在她身上胜过绫罗绸缎,反而使她看起来楚楚动人。近五年来,妇女的装束大大时髦起来,至少在伦敦是如此。许多妇女开始使用第一批垫撑物,以便使胸部丰满、优美。她们描睫毛、涂眉毛、抹口红、染头发……而且这样做的大多是名媛贵妇,并不仅仅是那些名声不好的女人。而莎拉却毫不修饰。她好象对时髦的东西毫不动心,在时髦的浪潮中仍旧我行我素地生活着。这种情况就象查尔斯脚下的樱草花一样,它虽然朴实无华,但却能跟奇异的暖房植物一样茁壮地生长,并跟它们争奇斗艳。
  查尔斯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对面前这位奇怪的求援者颇有点高傲的神气,并不急于要去帮她。她仍不开口,这或许是因为她胆怯、畏缩,但他越来越清楚地发现,莎拉在向他挑战,要他采取主动,把那秘密从她口里引出来。结果还是查尔斯投降了。
  “伍德拉夫小姐,我厌恶不讲道德,但我更厌恶没有怜悯的道德。我保证对您的事不过分责备。”
  她的头稍微动了一下,但是她仍在犹豫着。随后,就象一个在水边迟疑了一下的游泳者一样,她猛地跳入了坦白的波涛。“他叫瓦格纳。船失事后,他被抬到塔尔博特家。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和另外两人幸免于难。您一定听说过这件事吧?”
  “只是听说过一些,并不了解这些水手。”
  “他使我最钦佩的首先是他的勇气。那时我并不知道一个男人既可以勇敢,又可以虚情假意。”她盯着大海,好象她的听众不是身后的查尔斯,而是面前的大海。“他的伤很重,从腰下到膝盖的肌肉全撕裂了。要是当时出现坏疽,他的腿就得锯掉。痛苦是可以想象的,但他从不叫喊,甚至不哼一声。医生给他包扎伤口时,他就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他抓得那么紧,有一天我差点晕倒。”
  “他不会讲英语吧?”
  “只懂几个字。塔尔博特夫人讲的法语也不比他的英语强多少。他刚来不久,塔尔博特船长就出航了。瓦格纳对我们说,他是波尔多人,父亲是位有钱的绅士,结婚两次,遗弃了前妻的孩子,不让他们继承财产。他后来在运酒的船上当了海员,还说船失事时他己升为大副。不过他说的全是谎话。实际上我并不了解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表面上象个绅士,仅此而已。”
  她似乎不善于连贯地讲话,经常停顿一下,可能是想想下面该说什么,也可能是想让查尔斯插话。但是,查尔斯并不想打断她,只是轻轻地说了声:
  “我懂您的意思。”
  “后来我有时想,他压根儿跟沉船毫无关系,他只是个披着海员外衣的魔鬼。”她垂下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他很英俊。从来没有人象他那样注意我——我是说他在伤口好转的时候开始注意我。他不喜欢看书,这方面比个孩子还差。他老是希望有人陪他说说话儿。他说我很漂亮,还说他弄不懂我为什么不结婚,等等,我就傻乎乎地相信了他。”
  “总之是他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
  “您知道,我们总是用法语交谈。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所表达的意思总是不确切。我从没去过法国,口语不好,常常不能充分理解他的意思,有时我所理解的意思并非是他的真意。他有时挖苦我,但并没有恶意。”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觉得跟他谈话挺快活。我不叫他吻我的手,他就说我心太狠。有一天,我也觉得自己心太狠了。”
  “那么不久您就不再心狠了?”
  “是的。”
  一只乌鸦在头顶低低盘旋着,黑色的羽毛闪闪发光。它迎着微风踌躇不决地拍打着翅膀,忽然发现下面有两个人,便惊慌地飞走了。
  “我懂。”查尔斯说。
  他的意思仅仅是鼓励她说下去,但她却对这句话认真起来。
  “您不懂,史密逊先生。因为您不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出生后将来要作农夫的妻子但后来又受过相当教育……的女人。向我求婚的已有好几个人。我在多切斯特时有个富裕的牧场主——不谈这个了。您不是一个生而向往于追求智慧、美和学识的女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虽然没有权利得到这些,但我的心却向往着这一切,而且我不认为那是出自虚荣……”她沉默了一会。“而且您从来没做过家庭女教师,史密逊先生。一个没有孩子的年轻女人,为了拿薪水而去照顾别人的孩子。您不可能懂得,孩子们越可爱,她的痛苦就越无法忍受。千万不要认为我这是嫉妒。我喜欢可爱的小保尔和弗吉尼亚。我对塔尔博特夫人只有感激和热爱——我可以为她和她的孩子们去死。但是,我每天却要看着幸福的婚姻、家庭和令人羡慕的孩子,看着他们的天伦之乐。”她顿了一下,“再说,塔尔博特夫人跟我正好同年。”她又顿了一下,“我好象被允许住在天堂里,却被禁止享受天堂的幸福。”
  “不过,您说被剥夺了这种权利是痛苦的,我们每个人不是都以不同的方式忍受着痛苦吗?”
  她使劲地摇着头。查尔斯意识到自己触到了对方的痛处,便解释道:“我的意思仅仅是说,社会特权不一定就带来幸福。”
  “那跟我说的情况毫无共同之处。”
  “但是您总不能认为所有的家庭女教师都是不幸福的——或者是一直不结婚。”
  “都跟我差不多。”
  他停顿一下,接着说:“我打断了您的话,请原谅。接着讲吧。”
  “那么您相信我的话并非出自妒嫉?”
  她说完后转过头来,目光锐利地瞅着查尔斯。他点点头。她从身旁的坡壁上采了一束远志花的花枝,拿在手里摆弄着。
  她继续说下去。
  “瓦格纳终于康复了。再过一个星期他就要走。那时他已明确地表示了对我的爱。”
  “他要求您嫁给他吗?”
  她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当时谈到了婚事。他说他回法国后就会升为船长,还说他跟他弟弟有希望获得已失去的继承权。”她犹豫了一下,随后放开胆子说:“他希望我跟他一起回法国。”
  “塔尔博特夫人知道此事吗?
  “她是位心地善良的纯洁女性。要是当时塔尔博特船长在的话……可他不在家。我开始是因为害羞没有告诉她;后来是因为害怕,害怕她劝我,我知道她会劝我怎么做。”她用手撕着远志花的叶子。“瓦格纳不断央求,他想尽一切办法使我相信,他的全部幸福都在于我跟他一起走——而且,我的幸福也在于此。关于我,他已了解很多情况。他知道我父亲怎样死在疯人院里,知道我是如何穷极潦倒,无亲无故,知道我几年来如何寂寞。史密逊先生,我的整个生命似乎已陷入孤寂之中,好象命中已经注定,我永远不能跟同类人建立友谊,永远不可能建立家庭,永远被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四年前,我父亲宣布破产,所有的东西卖得干干净净。打那以后,我便被一种幻觉所折磨,认为连家什物件——象椅子、桌子、镜子什么的——都联合起来加深我的寂寞。它们在说:‘你永远没有权力说我们是你的,我们永远不属于你,只属于别人。’我知道这是神经不正常。我知道,在工业城市中存在着贫穷与寂寞,相比之下,我算是过着豪华舒适的生活。尽管如此,当我读着关于工会主义者的疯狂报复行为的报导时,我却能理解一部分。我甚至羡慕他们,因为他们懂得向谁复仇,如何复仇。而我却束手无策。”她的声音里出现了一种新的东西,一种强烈的感情,这种感情对她最后一句话起了某种否定作用。她平静地补充了一句:“恐怕我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讲清楚。”
  “对您的这种感情我不敢苟同,但我完全理解。”
  “瓦格纳走了,到韦茅斯去乘班船。塔尔博特夫人认为他当然一到那儿就会乘船走。但他对我说他在那儿等我。我并没有答应去找他。相反,我对他发誓说……但我哭得泪人儿似的。最后他说他要在那儿等一个星期。我说我根本不会跟他去。但是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可以与之促膝谈心的人不在了。我刚才说的那种情绪又重新攫住了我的心。我觉得自己就要淹死在寂寞之中了。更糟糕的是,我竟让一块本来可以救命的木头失之交臂。我绝望透了。而我必须痛苦地将这种绝望隐藏在心底,这就更加深了由绝望引起的痛苦。
  到第五天,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不过,伍德拉夫小姐,瓦格纳的一切行动都瞒着塔尔博特夫人,这难道没有引起您的怀疑吗?正大光明的人是不会这样行事的。”
  “史密逊先生,我知道,对不了解我当时的心情和处境的人来说,我是愚蠢的,我对他的本性的糊涂认识应该受到责备。我承认这一点。可是,我的灵魂中的某种缺陷希望我那清醒的自我变得盲目些。于是欺骗也就开始了。人一旦沿着这个方向陷下去,就难以止步了。”
  这对查尔斯倒可以起警告作用,可是他全神贯注地听对方讲她的经历,没有顾得上想自己的事情。
  “那么您就去韦茅斯了?”
  “我骗塔尔博特夫人,说有个从前的同学病得很重,得去看看。她相信了我,以为我要去舍邦。不论去韦茅斯还是去舍邦,都要经过多切斯特。到了多切斯特,我就乘公共马车去韦茅斯了。”
  说到这儿她停下来,垂着头,似乎无力继续讲下去。
  “别讲了,伍德拉夫小姐,以后的事情我可以猜——”
  她摇摇头。“我就讲到非讲不可的事了,但我不知怎么讲才好。”查尔斯也望着地面。下方一棵巨大的梣树上,一只鸫鸟藏在枝叶中尖叫着。在四周一片寂静中,这叫声分外响亮。她继续说道:“我在码头上找了个住处,随后又找到了他说过他要住的那个旅店。他不在那儿,但留给我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另一个旅店的名字。我到了那家旅店,但那不是个……正经地方。我打听他时,从那里的人回答我的方式我看出了这一点。他们告诉我他住的房间号码,叫我直接上他的房间。我坚持叫他下来。他下来了。他看到我似乎很高兴,真象一对恋人久别重逢似的。他道歉说那地方很龌龊,但比其他地方便宜,还说法国海员和商人经常住在那儿。我感到紧张不安,而他却很和善。我一天没吃东西,他准备了晚饭……”
  她迟疑了一忽儿,接着说:“大厅里很嘈杂,我们便走进一间会客室。我说不上来是怎样看出的,但我觉得他变了。虽然他满脸堆笑,甜言蜜语,但我还是觉得,要是我不去,他既不会惊奇也不会悲伤。这时我明白了,我不过是他养病期间的玩物而已。我面前的帷幕拉开了。我看出他不诚实,是个骗子。我看出,和他结婚等于和一个混帐冒险家结婚。那次见面不到五分种我就看清了这一切。”她的声音里含着自怨自艾的语气,接着又压低声音说:“您可能觉得奇怪,我怎么以前没看出来呢?我相信以前我就看出来了,但看出来不等于承认。我想他有点象蜥蜴,随环境的不同而改变着颜色。在上流社会里,他装得比绅士还绅士;在那个旅店里,他又变成了另一种颜色。而我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颜色。”
  她盯着大海过了片刻,在继续讲以前,她的脸变得更红了。
  “在那种情况下,我知道,一个……正经的女子本来会立即走开的。从那晚以后,我上千次地在心里找理由,但我所找到的任何理由都不足以解释我那天晚上的行为。开头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吓呆了,吓得只顾从他身上找好的方面,找可尊敬的方面,找诚实的方面。随后,我觉得受了骗,气得怒吼如雷。我想,要不是过去一直忍受孤独的折磨,自己本来不会那么糊涂的。于是我把责任推给了所处的环境。我从前从未遇到过那种情形,从未去过那样的旅店。要知道,在那种地方,人们似乎不懂得体面,他们崇拜罪过就象高尚地方的人们崇拜德行一样不遗余力。我无法解释。我给弄懵了。或许,我那时自以为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我想,既然逃出来了,找到了这个人,要是太忸怩就未免过于荒唐……过于虚荣。”她顿了一下。“我留下了,吃了他叫的晚餐,喝了他劝我喝的酒,但我并没有醉,反倒觉得头脑更清醒了……您说这可能吗?”
  她微微转过头,等着他回答,好象他有可能不见了似的。她虽然看不见他,但她却想弄清楚,他没有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
  “毫无疑问,这是可能的。”
  “我觉得酒给了我力量和勇气,还有洞察力。时候到了,瓦格纳再也不隐瞒他对我的真正企图了,我对他的企图也没有假装惊奇。我决定留下来,这就证明了我的纯洁是假的。史密逊先生,我并不想替自己辩护。我很清楚,即便是女招待收拾完餐桌走开后关上门,那时我本来也可以走掉的。当然,我可以对您撒谎,说他强迫了我,说他在酒中下了药,说他把我拉到……诸如此类的话。但事实并不是那样。他虽然是个无所顾及的人,是个反复无常、狂热自私的人,但他却不会对一个女人施行强迫手段。”
  接着,她突然转过脸来,面对面地望着查尔斯。她满面通红。但查尔斯觉得那不是羞愧,而是一种热情,一种愤怒,一种卑视。就象是她在查尔斯面前暴露了一切,还为此深感自豪呢。
  “是我自己把身子给了他的。”
  查尔斯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只是垂着眼皮,微微点点头。
  “我明白。”
  “这样,就有两件事使我丢尽了脸:一是那儿的环境,二是我心甘情愿。”
  沉默。她再次望着大海。
  查尔斯咕哝道:“我并没有要求您谈这类事情啊。”
  “史密逊先生,我请求您理解的不是我做的那种丑事本身,而是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我牺牲了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去满足一个男人的一时欢乐,而且我并不爱这个男人。”她抬起手捂住脸。“我那样做是为了变成另一个人。我那样做是为了让人们可以指着我的背说三道四,瞧,那个女人就是法国中尉的娼妇——呃,好吧,让他们说吧。我那样做是为了让人们知道我过去痛苦,现在也痛苦,象这个国家每一个城市和村庄的人一样痛苦。我当时没嫁给那个人,可是嫁给了耻辱。我并不是说我当时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是说我有目的地让瓦格纳占有我。那时我似乎觉得跳进了万丈深渊,或者将一把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脏。那是一种自杀,一种绝望的行动,史密逊先生。我知道那是邪恶的,是亵渎神明,但是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改变我的境况。倘若当时就离开旅店的那个房间,回到塔尔博特夫人那儿,恢复我以前的生活,那么我已经真正死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手里。使我活下去的是我的耻辱,是我知道自己完全不同于其他女人。我将永远不会有孩子,不会有丈夫,不会有别人那样的天伦之乐。而别人也永远不明白我犯罪的原因。”她顿了顿,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讲得清清楚楚。“我有时候甚至可怜别的女人,觉得我有一种她们不能理解的自由。侮辱也好,指桑骂槐也好,都不能动我一根毫毛,因为我已把侮辱和指责置之度外了,我一钱不值,我几乎不再是人了,我只是法国中尉的娼妇。”
  对莎拉在这长篇大论中所在讲的意思,查尔斯只理解了一点凤毛麟角。在她讲到她在韦茅斯做的那个奇怪决定之前,查尔斯虽然表面上平静,但心底里对她却十分同情。他可以想象出家庭教师的那种令人难熬的悠悠时日。在那种情况下,她自然很容易落入瓦格纳那样的无赖之手。但是,对于她讲的什么范围之外的自由啦,什么嫁给耻辱啦,他觉得摸不着头脑。当然从某一方面来说,他好象又可以理解,因为她在讲完那一大段为自己辩护的话时,已经珠泪涟涟了。莎拉不想让查尔斯看出自己在哭,所以她没有用手捂脸,也没有掏手帕,只是坐在那儿把脸转向一边。开头,查尔斯还没弄清她沉默下来的原因呢。”
  接着,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在草地上静静朝前走了两步,看清了她的脸。他看到她的两颊挂着泪水。他深受感动,心潮起伏,思路纷乱。他被一团漩涡包围着,随后又被这团漩涡卷走了,从他原来公正、明智、富有同情心的立足点上被卷走了。他仿佛看到了莎拉没有细说的那个场面,即委身于那个男人的场面。查尔斯这时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拿莎拉作玩物的瓦格纳,一个是冲上去将瓦格纳打翻在地的查尔斯。这种情况正象莎拉此时在他眼里也是两个人一样,一个是无辜的受害者,一个是野性的、被世人所不齿的女人。他内心深处已经原谅了莎拉的不贞,同时他也瞥见了那昏暗的场景,在那种场景中,他自己说不定也会销魂一番呢。
  查尔斯激动地低头望着莎拉,过了半晌才转过身,坐回到原来的地方。他的心怦怦地跳着,恰似刚从悬崖边缘缩回身来一般。在大海正南方的天际,一排云朵冉冉升起,跃入他的眼帘。云朵色彩斑斓,有白色的,奶油色的,琥珀色的,象一座座山峰一样参差不齐。云朵舒展开四肢,伸向远方。它们伸得那样远,远得象德廉美修道院①,象一片永无罪恶的乐土,象一片令人神往的田园,查尔斯、莎拉和欧内斯蒂娜可以悠闲地漫游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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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不是说查尔斯想得那么具体、细致,那么不光彩的伊斯兰教化①。但是远方的云朵使他联想到自己并非是称心如意的。他多么希望能再次驾着帆船,越过第勒尼安海,或骑着马,朝西班牙阿维拉的高墙进发;或者冒着爱琴海上眩目的阳光,向希腊的宙宇挺进。不过即便那样,他还是会看到一个人,一个黑黑的影子,也就是他死去的妹妹,轻轻地引着他登上方石台阶,进入断裂廊柱后面的神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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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1章
    原谅我!原谅我!
  哦,玛格丽特,这双臂伸出
  拥抱你又有什么用?
  你看看,这没有用!
  我绷紧的双臂,
  越过空间伸向你。
  但我们不同的经历
  象海浪卷来,将我们隔离。
  ——马修·阿诺德《分别》(1853)
    
  一阵沉默过后,莎拉微微抬起头,可以看出,她已平静下来。她半侧过脸,说道:
  “让我讲完好吗?没有几句话就如结束了。”
  “请不要过分悲伤。”
  她点头应着,接着说:“他第二天就走了。当时正好有一知船回法国,再说他也总能找得到借口,什么家中有困难啦,离家太久啦。他说马上就会回来。我知道他在撒谎,可我什么也没说。您可能以为我会回到塔尔博特夫人那儿,推说我真的去看望过生病的同学。但是我难以掩饰自己的情绪,史密逊先生。我头昏脑胀,实在太绝望了。人们一看我的脸,就会知道那几天发生了影响我一生的事件。再说,我不能对塔尔博特夫人撒谎,那时我也不想撒谎。”
  “那么您把刚才讲给我听的都告诉了她?”
  她低头望着两手。“没有。我告诉她,我见到了瓦格纳,说他有一天会回来跟我结婚。我当时那样说并不是出自虚荣。
  塔尔博特夫人会理解那件事——我的意思是说她会谅解我——但是我不会对她说,是她的家庭幸福逼着我去做那件事的。”
  “您什么时候知道瓦格纳结婚了?”
  “一个月后。他说自己是个不幸的丈夫,还谈什么爱呀,说什么另作安排呀。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一点也不觉得痛苦,我给他回信时一点也不动气。我告诉他,我对他的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除了我,您对谁也没讲过这件事?”
  沉默了半晌,她才回答说:“没讲过。就是为我刚才说过的那个原因,对谁也没讲。”
  “为了惩罚您自己?”
  “为了作一个我必须作的孤独人,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
  查尔斯想起了格罗根医生在关心伍德拉夫小姐时所持的符合常理的态度。“可是,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倘若每一个受到不道德的男人欺骗的女人都象您这行事,那么,恐怕咱们这个国家会遍地都是孤独的人了吧。”
  “事实上已经遍地都是了。”
  “哪儿话,这太荒唐了。”
  “她们不敢承认自己是被遗弃了的人。”
  查尔斯盯着她的背影,想起了格罗根医生说的另外一件事——病人拒绝吃药的事——不过他还是决定再做一次努力。他向前探着身子,双手紧握着。
  “我完全可以理解,对一个受到教育的聪明人来说,某些环境看来是难以忍受的。但是,她受的教育及其他有利条件就不能使她战胜——”
  她蓦地站起身,走到悬崖边。查尔斯急忙跟上去,站在她身边,摆好架式,准备随时抓住她的胳膊——因为他已看出,他那些泄气的话已产生了事与愿违的效果。她紧绷着脸,望着大海。他从那张脸上看出,她觉得自己看错了人,觉得他是个迂夫子,只是传统观念的应声虫。她的确有些男子气,而查尔斯觉得自己婆婆妈妈的。从感情上讲,他自己也不愿这样做。
  “请原谅,我可能问得太多了。不过,我是出自好心。”
  她低下头,接受了他那含糊其辞的道歉,接着,她又抬起头来,盯着海面。他们这时站在极为显眼的地方,下面树林中的人完全可以看得见他们。
  “请您向后退一步,站在这儿很不安全。”
  她转过身,望着查尔斯。从她的目光看来,她似乎再次看透了他的真实动机,并使他的动机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他感到十分尴尬。我们有时可以从现代人的脸上看到一个世纪前人的表情,但永远不能看到一个世纪后人的表情。过了片刻,莎拉从查尔斯身过走过,回到那棵山楂树旁。查尔斯站在那个小舞台的中央。
  “您的话证实了我先前的想法,您必须离开莱姆。”
  “倘若我离开这儿,我便离开了耻辱,那我就完了。”
  她伸手抓住一根山楂树树枝。查尔斯弄不清楚她在干什么,但是看她似乎故意将自己的食指硬向树刺上压,随后,她在瞅着一滴殷红的鲜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偷偷地把血揩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突然对她说:
  “去年夏天,您为什么拒绝格罗根医生的帮助呢?”莎拉听了这句话,责备地看了查尔斯一眼。不过查尔斯已有思想准备,知道她会做出这样的反应。“真的,我了解过他的意见。
  您总不能否认我有权利这样做吧。”
  她又转向一边,说道:“是的,您有权。”
  “那么,您得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因为我不想得到他的帮助。我并不是有意跟他过不去。
  我知道他愿意帮助我。”
  “他的建议跟我的不是一样吗?”
  “是一样。”
  “那么,我诚心地提醒您,别忘了您答应我的事儿。”
  她没有回答。不过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她站在那儿,眼睛盯着山楂树枝。查尔斯朝她走了几步。
  “伍德拉夫小姐,怎么样?”
  “现在您知道了真相,还坚持自己的意见吗?”
  “毫无疑问。”
  “那么,您原谅了我的罪过?”
  这使查尔斯心里微微一惊。“您过于看重我的谅解了吧。最重要的是您自己谅解自己。而继续呆在这里,您是永远做不到的。”
  “您没在回答我的问题,史密逊先生。”
  “能否谅解,那是我们的造物主所决定的事情。假如我越俎代庖,那是上天不容的事。不过我相信,我们大家都相信,您赎罪的苦行已经足够了。您是应当得到谅解的。”
  “那么我也就被人们遗忘了。”
  她说这句话时那种结论性的语气使查尔斯迷惑不解。过了一会儿,他笑了,说道:
  “倘若您这样说是指这儿的朋友不想给您实际的帮助——”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但是,我正象这棵山楂树一样,史密逊先生,谁也不会指责它寂寞地生长在这个地方,只有当它出现在布罗德街上时,它才会冒犯社会。”
  他叹了一口气,表示反对这种看法,“可是,亲爱的伍德拉夫人姐,您总不能说您的责任就是冒犯社会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说这就是您给我的印象的话。”
  她半侧过脸,说:“但是,难道社会不正是希望我陷入另一种寂寞之中去么?”
  “您现在怀疑的是正当的生存权利。”
  “难道禁止怀疑吗?”
  “不是禁止,而是怀疑毫无结果。”
  她摇摇头。“结果是有的,不过是苦果罢了。”
  这话并非是反驳,倒象是自言自语,而且声音里带着凄凉。查尔斯感到精疲力竭,觉得自己被挫败了。他看出,不仅她的目光是那么直率,而且她的思想和语言也是那么直率。以前,他偶尔觉得莎拉有要求跟男人平等的思想,这曾使他暗暗惊奇。而现在,他发现那不仅仅是一种平等,而是一种亲近,是一种不加掩饰的亲近。在他与女人的接触中,还从没有体会到这种思想和感情上的亲近。
  他的这种想法并非是主观断想,而是客观事实。查尔斯心想,一个富有自由思想的、有智慧的男人能看清这一点的话,他一定会承认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的感情并非是妒嫉男人,而是处在这种情况下不知如何是好。作为一种安慰的表示,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但又迅速地把手缩了回去,转了个身。两人又沉默起来。
  莎拉好象觉察到了他的失败感,说道:“那么您认为我应当离开莱姆么?”
  他突然觉得松了口气,急忙转过身来望着她。
  “我求您这样做。您到新的环境里,周围是另外一些人,就再也不必要忧虑过去的那些事情了。我等着您打定主意。”
  “我是否可以考虑一两天再说?”
  当然可以,如果您认为必要的话。”她抓住机会,不让她再游移不定。“如果您允许,我建议此事由特兰特夫人负责。
  我保证不论您需要多少钱她都可以赞助。”
  她低下了头,似乎又要落泪了。她轻声说:“我不配这样的关怀,我……”
  “别说这些了。我认为这样花钱是最值得的。”
  查尔斯的心头涌起了一丝胜利的喜悦。是啊,正如格罗根医生所预言的那样,只要莎拉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她的病就可以治愈——或者说至少看到了治愈的一线希望。他转过身,拿起燧石座位旁的木棍儿。
  “我去特兰特夫人家去好吗?”
  “太好了。当然不必提咱们见面的事。”
  “我决不会说的。”
  他已经预见到跟特兰特夫人会面的情景:一开始,他会装作对此事有些吃惊,但也不会太过分;接着。他会不耐烦地表示,为了把这件事打发掉,一切费用都应该由他来负担;而欧内斯蒂娜可能要就此事大大挖苦他一番——这样也好,倒使他良心上得到安慰。他对莎拉微笑了。
  “您已经讲出了您的密密。我想您今后将会发现,从许多方面来看,我件事不会再是您的负担。您天资聪慧,没有什么牵挂。这样一天必定会到来:您将发现,这些年来的不幸只不过象那边切斯尔大坝上空的云影一样。您将站在阳光下,对过去的痛苦付之一笑。”查尔斯觉得可以看出来莎拉那疑惑的目光后面隐现着一点光亮。刹时间,她简直象个孩子一样,一边不情愿,一边又希望自己被哄着、劝着从痛苦中摆脱出来。他打心底里感到高兴。随后他轻松地说:“咱们现在是否可以下去了?”
  她看上去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当然,一定是再次表示感谢。他乐滋滋地等着她讲话。可是莎拉最后盯着他望了一会儿,没有说什么便从他身旁拐过,朝前走了。
  莎拉走在前面带路,步子迈起来象她上坡时一样稳健。查尔斯朝下望着她,不禁有种怅然若失之感。再也不能跟她这样呆在一起了……既感到惘然,又感到宽慰。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是不会忘记她的。不忘记这样一位女性,这对查尔斯来说也是一种安慰。看来今后要了解她的情况只有通过特兰特姨妈了。
  他们来到那个小山坡的脚下,穿过第一条常春藤通道,再走过那片空地,刚进入第二条通道——墓地,他们呆住了!
  下面,从远处通往安德克立夫崖的大路上,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听起来很奇怪,象是一个人强忍着但又忍不住时发出来的。它好象是树林中的某个精灵,一直在瞅着他们的秘密约会,而现在,她——从笑声听起来那肯定是个女的——在嘲笑查尔斯和莎拉这两个蠢人,因为他们自以为别人对这次约会还不知道呢。
  查尔斯和莎拉不约而同地住停脚步。查尔斯本来越想越觉得宽慰,这时他突然由高兴变得惊慌起来。不过,常春藤挡得严严实实,那笑声也远在下面二三百码的地方,不会有人看到他们的。只要他们不走下斜坡,谁也不会——过了会儿,莎拉把指头放在嘴唇上,示意叫他站在那儿别动,而她自己则蹑又蹑脚地走到通道头上。查尔斯看见她向前探着身子,全神贯注地向路上望着。接着,她突然转过脸来,向他招手,意思是叫他悄悄走过去。这时,下面的笑声又响了。这次笑得轻些,但是距离更近了。不管是谁在那儿笑,反正这个人已经离开了大路,正在穿过得树林朝他们走来。
  查尔斯蹑手蹑脚地急忙朝莎拉走来。他每走一步都要看准地方,以便站稳脚步,同时不要让他的高统靴发出声响。他觉得自己的脸火烧火燎,十分尴尬。在这种时刻,不管他怎样被人看见,跟莎拉在一起,肯定就是“作案现场”,怎么辩解也毫无用处。
  他来到莎拉身旁,幸亏那地方的常春藤密不透风。莎拉不再观察来的人是谁,而是倚靠在一棵树干上,眼皮下垂着,好象因为自己把查尔斯带到这儿来而深感内疚。查尔斯向下面生着梣树灌木丛的斜坡上一望——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住了。两个人正向他们走来,似乎是要到他们隐身的这个地方来。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萨姆和玛丽!萨姆搂着那姑娘的肩头,两人的手里各拎着自己的帽子。玛丽穿着欧内斯蒂娜给她的那件散步时穿的绿裙子——肯定是的,查尔斯最后看见这件裙子时,欧内斯蒂娜还穿着呢——她的头向后仰着,靠在萨姆的脸上。毫无疑问,他们是一对年轻的恋人,象他们脚下四月的花草那样情意绵绵。
  查尔斯向后缩了一下,但仍紧盯着那两个人。他看到萨姆捧着那姑娘的脸亲吻起来,玛丽抬起胳膊,两人紧紧地拥抱着。随后,两人松开手,羞答答地站在那儿。萨姆带着那姑娘走到树林间的一片草地上。玛丽坐下来,随后又躺下。萨姆坐在她身旁,低头望着她。他把她脸上的一绺头发捋向一边,俯下身温柔地吻着她的两眼。
  查尔斯突然又感到一种新的窘迫:他回头望望莎拉,看她是否知道那一对男女是谁。但是她却若无其事地瞅着脚下的荷叶蕨,似乎那两个人不过是到这儿来躲避阵头雨,跟她毫无关系。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查尔斯渐渐觉得不再那么尴尬,倒是有些放心了,因为一看便知,那两个仆人正忙着相互亲热,顾不得其余。查尔斯又瞥了瞥莎拉。她站在树旁,也正望着那两个人。不一会儿,她转过身来,望着地面,但接着又突然抬头盯着查尔斯。
  沉默。
  接着,她做了一件既使人奇怪,又令人吃惊的事。这种事简直就象她当着别人的面脱光了衣服那样不可能——她竟然笑了。
  那种笑实在令人费解,查尔斯开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呆呆地望着她。这种时候竟还笑得出来!他觉得莎拉大概一直在等待着某一时刻,以便把她的笑呈献给她的知己。在往昔的岁月里,塔尔博特夫人的孩子小保尔和弗吉尼亚一定对这种笑容很熟悉,但这种笑从没恩赐给莱姆镇。这一笑显示出她的幽默感,说明她的心中并非全部是悲伤。在她那对大眼睛里,笑意是那样忧郁、悲伤、坦率,这揭示了她内心的矛盾,暴露了她另一新的性格。
  那明亮的大眼睛和微微弯曲的双唇似乎在对查尔斯说:您那自命不凡的架式哪儿去了?您那尊贵的出身、复杂的科学都到哪儿去了?您的传统礼仪、社会等级又到哪儿去了?不仅如此,那种微笑可能使人不知所措,也可能使人皱眉蹙额。但无论如何,人们只能报以微笑,因为它原谅了萨姆和玛丽,原谅了一切。不知怎么,它在某种程度上使她和查尔斯之间到此为止的一切隔阂和拘谨都烟消云散了。它要求彼此间更加深切的理解,它要求公开承认(而不是象以前那样默默地承认)那种不自然的平等关系要融化成和谐的亲近。的确,查尔斯并没有有意识地报以微笑,但他发现自己在笑。虽然只是眼睛里含着笑意,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在笑。他浑身激动不已,但那激动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来,很难称之为性的冲动。他象是沿着一堵长长的高墙摸索前进的人那样,好不容易到了终点,找到了大门……但遗憾的是大门紧锁着。
  查尔斯在那儿呆呆地站了半晌。那女人好比是大门,男人却没有钥匙。这时,莎拉又垂下眼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们二人长久地沉默着。查尔斯看清了这样一个事实:他的一只脚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而且,他刚才刹那间曾想纵身跳下去——他知道,假如他伸出双臂,莎拉会顺从地让他拥抱……那会是一阵强烈的情感交流。想到这里,查尔斯的脸更红了。最后,他小声说:
  “咱们以后再也不能单独见面了。”
  莎拉没有抬头,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赞同。随后,她几乎是生气地转过身去,不让查尔斯看见自己的脸。查尔斯这时又透过常春藤的枝叶向外望去,看见萨姆的身子压在玛丽身上,但玛丽的身子被草丛遮住了,看不清楚。半晌过后,查尔斯还在呆呆地望着,他的思想仍在飘飘悠悠地向悬崖下坠落,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窥探别人的秘密;他也没意识到,每过一刻,他所受的感染就加深一分,而他对感染的抵抗能力就减弱一分。
  玛丽救了他。她蓦地将萨姆推向一边,咯咯地笑着跑下斜坡,回到大路上。她停住脚步,调皮地朝萨姆望了望,然后提起裙子,飘飘地沿着大路向下走去,她的上衣在绿荫下划出一条红线,那条红线穿过鲜艳的紫罗兰,穿过银白色的山茱萸。萨姆在后面追赶着。两个人的身影——一个绿色,一个蓝色——渐渐缩小,最后看不见了。接着传来一阵笑声,笑声过后是轻声尖叫,然后是一片寂静。
  五分钟过去了。在此期间,这两个藏在绿色通道中的人谁也没讲什么。查尔斯依然呆呆地盯着山下,似乎他这么聚精会神地望着是十分必要的。当然喽,他的这一举动是为了避免看莎拉。最后,他打破了沉寂,说道:
  “最好您先走。”莎拉点点头。查尔斯又说:“我过半个个小时再走。”她又点点头,从他身边走过,但并没有再看他一眼。
  莎拉走到梣树林时才回头望了望查尔斯。虽说她看不清查尔斯的脸,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目送她。她的眼里又闪现出那种看穿一切的神色。随后,她穿过树林,轻快地朝坡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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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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