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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6 玛格丽特-米切尔(美)
她对脚边的人连看也没看一眼,只一个劲儿地摇着大夫的胳臂。
“是媚兰呀,要生孩子了。大夫,你一定得去。她那----"这不是讲究文雅的时候,可是要在这成百上千的陌生人面前说那种话还是不好开口埃"求求你了,大夫!阵痛愈来愈紧了。”“生孩子,我的天!"这像一个轰雷似的震醒了大夫,他的脸色突然因为恼恨而变得难看了。这怒火不是对思嘉来的,也不是对任何其他人,而是对居然会发生这种事的世界。“你疯了吗?我不能丢下这些人呀。他们都快死了,成百上千的。
我可不能为***一个孩子而丢下他们。找个女人给你帮忙吧。找我的太太去。"她张开嘴,想告诉他米德太太不能来的原故,可突然又闭口不言了。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受伤了呢!她还明白如果他知道了会不会仍留在这里,可是从某些迹象看,即使费尔快死了,他也会坚持在这个岗位上救助这许多伤员,而不会只顾那一个人的。
“不,你一定得去,大夫。你知道你自己也说过,她可能难产----"啊,难道这真是思嘉自己站在这个火热的充满呻吟的鬼地方,扯着嗓子说这些粗俗得可怕的话吗?”要是你不去,她就会死啦!"仿佛没听见她的话或不知她说了些什么似的,他粗暴地甩脱了她的手,自顾自说着。
“死?是的,他们都会死----所有这些人。没有绷带,没有药膏,没有奎宁,没有麻醉剂。啊,上帝,弄点吗啡来吧!
就一点点,给那些最重的伤号也好。就要一点点麻醉剂呀。该死的北方佬!天杀的北方佬!”“让他们下地狱吧,大夫!"躺在地上的一个人咬牙切齿说。
思嘉开始发抖了,眼睛里闪着恐惧的泪花。看来大夫是不会跟她走了。媚兰会死掉,她本来就希望她死的。大夫不会去呀。
“看在上帝份上,大夫,求求你!”
米德大夫又沉下脸来,他咬着嘴唇,腮帮子也硬了。
“孩子,让我试试看。我愿意试试。不过我不能答应你。
等我们安排好了这些人再说。北方佬快到了,军队正在撤离城市。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伤员。火车已经根本没有了。
到梅肯的铁路已经被占领……不过我想试试。你走吧。别打扰我了。养个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把皮带扎起来……"这时有个勤务后过来拍了拍他的臂膀,大夫即刻转过身去,指指点点地吩咐起来。那个躺在思嘉脚边的人同情地仰望着她。她看见大夫已经把她忘了,便慢慢走开了。
她急忙从伤兵中间穿过去往回走,朝桃树街赶去。大夫没有来。她只得自己去对付这个场面了。感谢上帝,百里茜懂得接生的全过程。她已经热得头疼起来,感到里面的胸衣已经湿透了,粘在身上。她觉得脑子已经麻木,两条腿也是这样,想走也走不动,就像在梦魇中似的。她想起还得走那么长一段路才能到家,简直是走不完的路啊!
于是“北方佬快来了!"这个念头又反复在她脑子里鼓噪。
她的心脏又开始轰跳起来,新的生命之液流注到她的四肢里。
她急忙走进五点镇的人群中,那里已经拥挤得连狭窄的人行道上也没有落脚之处了。因此她只得在街上行走。一队队满身尘土、精疲力竭的士兵从那里经过。他们数以千计,都是些满脸胡子、肮脏不堪的人,肩上斜挎着枪枝,迈着行军的步伐迅速行走。后面是辚辚滚动的炮车,赶车的用长长的皮鞭狠狠抽打着羸弱的骡子。盖着破帆布的军需车摇摇晃晃地在凌乱的车辙中驶着。骑兵掀起一团团令人窒息的尘土无穷无尽地跑过。思嘉以前还从没见过这么多士兵呢。撤退!撤退!军队正在撤出城去啊!
那些匆匆行进的队伍把思嘉推回到拥挤的人行道上去了。这时她闻到廉价玉米威士忌的刺鼻气味。迪凯特大街附近的群众中有些衣着很俗丽的妇女。她们花花绿绿的衣饰和涂脂抹粉的脸孔给人以很不协调的节假日感觉。她们大多喝醉了,那些用胳臂挽着她们的士兵也都是醉鬼。思嘉忽然瞧见一个满头红鬈发的女子,这妖精不是别人,正是贝尔·活特琳,她靠在一个踉踉跄跄的独臂大兵身上尖声傻气地狂笑着。
她左推右搡地穿过人群,好不容易走过五点镇那边的一个街口,这里不怎么拥挤了,她又提起裙子飞跑起来。她到达韦斯利教堂前面时已累得头晕气喘,胃里也很不舒服了。她那件胸衣快要把她的肋骨勒断了。她在教堂台阶上坐下,两手捧着头,让呼吸渐渐缓和下来。她要是能够深深吸一口气,一直吸到肚子里,那该多舒服啊!要是她那颗心停止冲撞、轰鸣、急跳,那该多舒服啊!要是这鬼地方有个人能够帮助她一下,那该多好啊!
你看,她这一辈子还从未遇到过一件事非她自己独立去办不可的呢。常常有别的人替她办事,照顾她,庇护她,保卫她,纵容她。这是难以令人相信的,她居然陷入了这样的困境,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邻居来帮助她。以前经常有朋友和邻居。以及甘愿当奴隶的能干的手,来为她效劳,而在此时此刻她迫切需要帮助的情况下,却一个也没有了。她居然落得这样孤独无依,这样恐惧,这样远离家乡,这是难以相信的啊!
家啊!只要在家里就好了,不管有没有北方佬。家啊,即使爱伦病了也好。她渴望看到母亲那张可爱的脸,渴望嬷嬷那强有力的胳臂来搂着她。
她头晕眼花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快到家时,她看见韦德在那里攀着一扇大门晃荡。他一看见她,就歪着脸举着一个受伤的指头哭起来了。
“疼!疼!"他抽抽搭搭地嚷着。
“别响!别响!别响!要不我就揍你。到后院玩泥饽饽去,别乱跑。”“韦德饿了"他哽咽着说,一面把那个受伤的指头放进嘴里。
“我不管。你到后院去----”
她抬起头来,看见百里茜倚在楼上的窗口,满脸惊恐焦急的神情,不过一看见她的女主人便顿时开朗了。思嘉招手叫她下来,然后自己走进屋里。穿堂里多凉快啊!她脱下帽子扔在桌上,便即刻抬起胳臂抹前额上的汗水。她听见楼上的门一打开,便从里面同凄惨的呻吟声,那显然是从剧痛中迸发出来的,这时百里茜三步并作一步从楼梯上跑下来。
“大夫来了吗?”
“没有。他不能来。”
“啊,上帝,思嘉小姐!媚兰小姐更惨了!”“大夫不能来,谁也不能来。只好由你来接生了,我帮助你。"百里茜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她斜睨着思嘉,一面在地上擦着脚,扭着瘦小的身子。
“别装出这副傻相了!"思嘉大声嚷道,对她这副样子感到十分生气。"你究竟是怎么回事?"百里茜偷偷地往楼梯口退缩。
“说真的,思嘉小姐----,"百里茜又怕又羞,瞪着两只眼睛不敢说下去。
“说吧。”
“说真的,思嘉小姐!咱们得请个大夫来才行。俺----俺----思嘉小姐,俺一点也不懂接生的事。俺妈接生的时候,从来不让俺在旁边呢。"思嘉听了大吃一惊,气得肺都炸了。百里茜偷偷从她身边走开,一心想溜掉,这时思嘉一把抓住她。
“你这仆人的小黑鬼----想怎么样?你一直说生孩子的事你全懂。老实告诉我!到底怎么样?"她拽住她用力摇晃,直摇晃得她的黑脑袋像醉鬼一般摆来摆去。
“思嘉小姐!俺是撒谎,俺也不明白怎么会向你撒这个谎的。俺只看见生过一个孩子,俺妈好像还怪我不该出来看呢。"思嘉狠狠地瞅着她,吓得百里茜直往后退,准备溜走。最初她拒不承认事实,但是等到她终于明白百里茜在接生方面就像她一样一窃不通时,她的满腔怒火再也遏制不住了。她有生以来还没有打过奴仆,可此刻她使出了那只疲乏手臂的全部力气在百里茜的黑脸上抽了一记耳光。百里茜尖着嗓子大叫起来,这与其说是因为疼痛,还不如说是出于害怕,同时扭着跳着,要挣脱思嘉的手。
她一尖叫,二楼上的呻吟和呼唤声便停止了,过了片刻才听见媚兰微弱而颤抖的声音,她喊道:“是你吗?思嘉,你快来呀,来呀!"思嘉放开百里茜的胳臂,这女孩便呜呜咽咽地在楼梯上坐下了。思嘉静静地站了一会,抬起头来倾听上面低低的呻吟和呼唤声。这时,她感到仿佛有个牛轭沉重地落在她的头颈上,仿佛上面加了重负,这重负使她每跨一步就觉得十分吃力。
她试着回想自己生韦德时嬷嬷和爱伦替她做的每一件事。但是产前阵痛那种令人迷迷迷糊糊而不再觉得恐怖的状态使一切都恍如雾中,弄不清楚了。她现在还记得少数几件事,便赶忙以权威的口气吩咐百里茜去做。
“把炉子生起来,烧一壶开水放在那里。把凡是你能找到的毛巾和那团细绳都拿来,给我一把剪刀。不许你说什么东西找不到,一定都要找来,而且赶快找来。快去吧。"她将百里茜一把提起来了,又推了她一下,叫她立即滚到厨房那边去了。然后她挺挺胸,打起精神上楼去。现在得告诉媚兰,要由她和百里茜来给她接生了,这可是一件不好说的事呢。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2:56 本章字数:5186
以后永远也不会有这么长的一个下午了。也不会那么炎热,不会有这么多懒洋洋的苍蝇。这些苍蝇,不管思嘉怎样不停地挥扇子,仍然成群地落在媚兰身上。她用力挥着那把大棕榈扇,胳臂都酸痛了。但是她好像简直在白费力气,因为她刚把它们从媚兰汗湿的脸上赶开,它们即刻又在她那湿冷的双脚和腿上爬了,媚兰不时无力地抖动着想摆脱它们,并低声喊道:“请扇扇吧,我的脚上!"房间里半明半暗,因为思嘉把窗帘拉下来挡热气和阳光了,只有一小点一小点的亮光从帘子的小孔里和边缘上透进来。房间里热得像个烤炉,思嘉身上的衣服湿了,始终没有干过,而且汗水愈来愈多,也粘得愈来愈难受。百里茜蹲在一个角落里,也在出汗,浑身酸臭。要不是怕这孩子一背着她就会一溜烟跑掉,思嘉简直想把她赶出去。媚兰躺在床上,床单早已给汗渍弄脏,又因为思嘉有时溅上的水,斑斑点点地湿了。她不停地打滚,翻来覆去,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滚个不停。
有时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向后一靠又躺倒了,于是又打起滚来。最初她还强忍着不叫不嚷,狠狠咬着嘴唇,直咬得皮都破了。这时思嘉的神经也快要绷裂了,才粗声嘎气地说:“媚兰,看在上帝份上,别逞强了吧。除了我们没有别人能听见呢。想叫就叫吧。"到了后来,就由不得媚兰自己要不要逞强,她终于呻吟起来,有时也大声叫了。她一叫,思嘉便双手捧着头,捂着耳朵,转过身去,巴不得自己死了。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眼睁睁地看着这种痛苦的情景而毫无办法埃要守在这里,花这么长时间等一个孩子落地,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
何况这样等着等着的时候,她很清楚北方佬实际上已经到五点镇了。
她真后悔自己以前没有多注意听听那些主妇们谈生孩子的事。要是平时注意到就好了!要是平时多关心这种事情,她现在就会知道媚兰是不是要很久才能生下来。她隐约记得皮蒂姑妈讲过,她的一个朋友生孩子整整整生了两天,结果没生出来自己就死了。说不定媚兰也得生两天呢!可是媚兰身体这样娇弱,她一定经不起两天的折磨。她很快就会死的。要是孩子不早些下来,如果艾希礼还活着,她怎么有脸去告诉他媚兰已经死了----她曾经答应过要照顾她呀!
起初,媚兰疼得厉害时总是要把握住思嘉的手,但是她抓得那么紧,几乎要把骨头都捏碎了。一个钟头以后,思嘉的手就青肿起来,快要不能动弹了。她只得拿两条毛巾扎在一起,系在床腿上,然后让媚兰的两只手拉住打结的那一头。
媚兰拉着它就像拉着自己的生命线似的,时而紧张地拽住,时而放松一下,随意地撒扯着。整个下午,她的声音像落在陷井里垂死的野兽一般在哭叫。她偶尔放下毛巾,无力地搓着双手,瞪着两只痛得鼓鼓的眼睛仰望着思嘉。
“请说说话吧,对我说说话吧,"她低声说,这时思嘉便随意闲聊一阵,直到媚兰又抓住那个毛巾结开始扭摆起来。
房间里又暗又热,充满了痛苦的喊叫和嗡嗡的苍蝇,可是时间过得慢极了,思嘉连早晨的事也有点记不起来了。她觉得仿佛自己在这个闷热、阴沉和汗湿的地方已待了一辈子似的。每当媚兰喊叫时她也很想喊叫,只是由于狠命地死咬着嘴唇不放才没有喊叫出来,并终于把内心的狂乱遏制下去了。
有一次,韦德踮着脚尖跑上楼来,站在门外哭泣。
“韦德饿了!"思嘉听了起身往门外走去,这时媚兰低声说,"求求你。别离开我。你不在我就忍不住了。"这样思嘉只好打发百里茜下楼去热点玉米粥喂他。至于她自己,她觉得从下午起她就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壁炉上的钟已经停摆,她已没法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只有等到房里的热气渐消和那一点一点亮光暗淡下去时,她才把窗帘拉开,猛地发现原来快傍晚了,太阳像个猩红的火球已远远斜挂在西天。不知为什么,她原以为永远是酷热的中午呢。
她紧张地猜想现在商业区已经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军队已经全部撤出去了?北方佬进来了没有?联盟军会不经过战斗就开走吗?于是,她不由得十分遗憾和沮丧地想起,联盟军为数那么少,而谢尔曼的部队又多又强壮,谢尔曼啊!连撒旦本人也不会像他这样叫人害怕呢!可现在已没有时间来想这些了,因为媚兰在喊着要水,要一块湿毛巾敷在她头上,要人给她打扇,要人驱赶她脸上的苍蝇。
在暮色降临时,百里茜像具黑幽灵似的急急忙忙点起灯,媚兰显得更虚弱了。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艾希礼,好像神经昏迷了。这种单调可厌的呼唤声使思嘉恨不得拿一只枕头把她的嘴捂祝也许大夫最终会来的吧。这时希望又开始抬头,但愿他快点来!她转身打百里茜的主意,吩咐她赶快到米德家去,看看大夫或者他太太在不在家。
“要是大夫不在,就问问米德太太或他们家的厨娘有什么办法,求她们赶快来一下!"百里茜啪哒啪哒走了,思嘉望着她在大街上匆匆忙忙地奔跑,她从来没有想到这小东西会跑得这么快。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独自一人回来了。
“大夫整天不在家。说不定他跟那些大兵一起走了。费尔已经完了!思嘉小姐,”“死了?”“是的,太太,"百里茜用自以为重大和得意的口气说。
“车夫塔尔博特告诉俺的。他给打中了----”“别去管这些了。”“俺没看见米德太太。厨娘说米德太太在给费尔洗身子,要赶在北方佬到这里之前把他安葬好,厨娘说媚兰小姐要是痛得不行了,只消在她床底下放把刀子,就会把阵痛劈成两半的。"思嘉听了这些毫无用处的话,气得又瞪她了,可是媚兰睁着那双鼓胀的眼睛低声说:“亲爱的,北方佬来了吗?”“不,"思嘉坚决地说。"百里茜就会撒谎。”“是的,太太。俺就是这样。"百里茜急忙表示同意。
“他们快来了,"媚兰低声说,她没有受骗,便将脸埋在枕头里,但声音是捂不住的。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歇了一会儿又说:“啊,思嘉,你得带着韦德一起离开。你别待在这里了。"其实媚兰说的也就是思嘉一直想着的事,可是思嘉听见她说出来反而恼羞成怒了,仿佛她内心的怯懦已明明白白地流露在脸上,被媚兰看透了似的。
“我并不害怕。别傻了。你知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反正我快死了。你走不走都一样,"接着她又呻吟起来。
思嘉像个老太婆似的扶着栏杆慢慢从黑暗的楼梯上摸着走下来,生怕不小心跌倒了。她的两条腿像铅一般沉重,她又疲劳又紧张,一路直哆嗦,同时因为浑身是汗而在不断地打冷战。她十分吃力地摸到前边走廊里,在顶上一级台阶颓然坐下。她背靠着一根廊柱斜倚在那里,用颤抖的手解开胸衣当中的扣子,让胸衣半敞着。夜色黑沉沉,温暖而柔和,她侧身凝望着它,迟钝得像头耕牛。
一切都过去了。媚兰并没有死。那个像小猫似的哇哇叫的小崽正在百里茜手里接受头一次洗裕媚兰这时睡着了。以经历了这样一场梦魇般的剧痛和对接生程序一无所知,以致害多利少之后,她怎么还睡得着呢?她怎么没有死呢?思嘉知道,如果是她自己经受了这样一番折磨,那一定死了。可是事情一过,尽管她已虚弱得奄奄一息,媚兰居然还能声说:“谢谢你了。"思嘉是俯身侧耳才听见的。后来她就睡着了。她怎能睡得着呢?思嘉忘记了自己生完韦德之后睡着过。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她的脑子已成了真空;世界已成了真空;在这漫无尽头的一天之前不曾有过生活,在这以后也不会有----只有----酷热难熬的夜晚,只有她那粗嘎疲倦的呼吸声,只有从腋窝到腰、从臂部到膝盖淋漓不息的,模糊冰冷的汗水。
她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从均匀响亮转为痉挛性的抽泣,但她的眼睛是干枯而火辣辣的,仿佛它们再也不会流泪了。她缓慢而吃力地抬起身来,将沉重的裙裾拉到大腿以上。她同时感到又冷又热又模模糊糊,而微微的夜风吹在四肢上却爽快得很。她模糊地感到,如果皮蒂姑妈看见她斜躺在这前廊上,裙子撩得那么高,连内裤都露了出来,不知要怎么说呢。
不过她不管它。她什么也不管了。时间已停滞不前。现在可能刚过黄昏不久,也可能已经半夜了。她不清楚,也不去管它。
她正要阖眼并感到睡意渐浓时,忽然听见楼上走动的脚步声,心想"这可能是该死的百里茜吧"。在黑暗中过了不知多久,百里茜来到她身边,得意地唠叨起来。
“思嘉小姐咱们干得不错呢。俺说俺妈也不会比这再好了。"思嘉睁大眼睛从黑暗中望着百里茜,因为太累才没有呵斥,没有责骂,没有数落百里茜的过错----她对自己并没有的那种经验的吹嘘,她的恐惧,她那笨手笨脚的忙乱样儿,她到紧急关头的手足无措:不是拿错了剪刀,就是把水盆里的水溅得满床都是,甚至还失手把新生婴儿跌落过呢。可现在她倒是吹起牛来,说自己干得多么好了。
可是,北方佬还要解放黑人呀!不错,北方佬是受他们欢迎的。
她又静静地靠着柱子斜躺下去,百里茜也明白她的心情,便蹑手蹑脚躲进黑暗中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思嘉的呼吸已渐渐缓和下来,心跳也平稳了,她才隐约听见前面路上从北边来的杂乱的脚步声。士兵!她慢慢坐起来,把裙子往下拉拉,尽管知道在黑暗处谁也不会看见。他们眼看来到了屋前,绵延不断的一支队伍像些影子一个个过去,这时她向他们喊起来。
“唔,请等一等!”
一个人影离开队伍来到大门口。
“你们把我们丢下不管了?你们要走了?"那人影似乎摘下了帽子,黑暗中传来平静的声音。
“是的,太太。正是这样,我们是最后一批从防御工事中撤出来的,从北边大约一英里的地方。”“难道你们----难道军队真的在撤退?”“是的,太太。你看,北方佬就要来了。"北方佬就要来了!她把这件事忘记了呢。她的喉咙突然发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人影走开,同别的影子混淆在一起,杂沓的脚步也在黑暗中渐渐消失。"北方佬就要来了!
北方佬就要来了!"这便是他们的脚步声的节奏所说的那句话,这便是思嘉那颗突突急跳的心一下子捶击的声音。北方佬就要来了啊!
“北方佬就要来了!"百里茜大声嚷着,缩着身子向思嘉紧靠过来。"唔,思嘉小姐,他们会让咱们全死光的;他们会用刺刀捅进咱们的肚皮!他们会----”“啊,别嚷了!"这种事用不着听见别人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光在自己心里想想就够你害怕的了。于是她心里又冲起一阵恐慌。她怎样才能逃走?她怎么办?她到哪里去寻求帮助呢?所有的朋友都对她毫无用处了。
她突然想起瑞德·巴特勒,便觉得得神思镇定,不再惶恐了。她怎么整个上午像只没头的小鸡到处乱窜却没有想起他来呢?他至今还在城里。她固然恨他,可他是强壮而能干的,又不怕北方佬。的确,他上次在这里时她曾经对他大发脾气,他也说了一些令人难以饶恕的话,不过在目前这种时候,她是不会去计较那些事的。他还有一骑马和辆马车呢。啊,她怎么没有早想其他啊!他可以把他们全都带走,离开这个鬼城市,不受北方佬糟蹋,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都行。
她回头面对百里茜,十分急迫地吩咐她。
“你知道巴特勒船长住在哪里吧----在亚特兰大饭店?”“是的,太太,不过----”“那好,现在你尽快跑到那里去告诉他,我要他来一下。
我要他尽快赶着他的马和马车来,或者来一辆救护车,如果找得到的话。把媚兰小姐生了娃娃的事也告诉他。就说我要他来得我们离开这里。好,赶快!马上就去。"她直着腰背坐起来,推了百里茜一把,叫她快跑。
“啊,上帝,思嘉小姐!俺可不敢一个人在黑夜里乱跑呀!
要是北方佬把俺给逮住了呢?”
“你只要快跑就能赶上刚才那些人,他们是不会让北方佬逮住你的。快走吧!”“俺害怕呀!要是巴特勒船长不在饭店里呢?”“那就打听他在哪里。难道你就连这点勇气也没有?要是他不在饭店,你就到迪凯特街的酒吧间去找他。到贝尔·沃特琳住的地方去。到处去找。你没看见,你这笨蛋,要是你不赶紧去找到他,北方佬就会把我们全部逮住的。”“思嘉小姐,俺要是上一家酒吧间或妻子家去了,俺妈会拿棉花秆抽俺呢。"思嘉站起身来。
“好吧,我就揍你了,你要不去。你可以站在外面大街上叫他嘛,难道这样还不行?或者问问旁人他在不在里面。快走吧!"百里茜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又是用脚擦地,又是撅着嘴嘟囔。思嘉又用力推了她一下,她差一点从台阶上栽下去。
“你得给我马上走,要不我就卖了你,叫你以后永远也见不到你妈和其他任何一个熟人,我还要把你卖出去当大田的劳工。赶快走吧!”“唔,上帝,思嘉小姐----"但是,在这位女主人坚决而无情的推搡之下,百里茜只得走下了台阶。前面的大门嘎嘎响了,思嘉又高声喊道:“快跑,你这小笨蛋!"她听到百里茜啪哒啪哒小跑的脚步声,随即声音在柔软的泥土路上渐渐消失了。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3:20 本章字数:15584
百里茜走了以后,思嘉回到楼下过厅里,点上一盏灯。屋里热得像个蒸笼,仿佛把中午的热气全都关在里面了似的。她那迟钝的感觉已在逐渐消失,肚子开始闹着要吃东西了。她记起自己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没吃过什么,只喝了一勺玉米粥,于是端灯走进厨房。那儿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但还是闷热得很。她发现长柄浅锅里还有半张硬玉米饼,便拿起来大口大口地啃着,一面寻找别的食物。盆里还剩下一点玉米粥,她等不及把它倒进碟子里,便随手用大钓舀着吃起来。那是应当放盐的,可是她饿急了,懒得寻找,接连吃了四勺,她这才觉得厨房里实在太热,便一手拿灯一手抓一块玉米饼到过厅里去了。
她知道她应当上楼去陪伴媚兰。要是出什么事,媚兰也没有那个力气叫人呢。可是一想起要回到那间房里,那间她已经待过许多恶梦般钟点的房里,她就厌烦得很。哪怕媚兰就要死了,她也不能再回到那里去。她永远也不要再见那个房间了。她把灯放在窗边的烛台上,然后又回到前面走廊上去。这里凉快得多,尽管夜里的气温仍然是相当热的。她坐在台阶上,在灯火投过来的暗淡的光圈中,又啃起玉米饼来。
她啃完玉米饼,体力恢复了些,揪心的恐惧也随之而来了。她听得见街上远处嗡嗡的嘈杂声,但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只觉得有种洪大的声响在时期时伏,但压根儿听不清楚。她聚精会神地向前倾着身子细听,很快就因为过于紧张而腰酸背疼起来。这时,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事情叫她如此渴望的了,像现在渴望听到马蹄声、渴望看到瑞德那毫不在意和充满自信的眼光来嘲笑她的恐惧模样。瑞德会把她们带走,带到某个地方去。她不知道去哪里。她也不去管它。
她坐在那里侧耳倾听市区的声音,这时树顶上升起一片隐隐的火光,使她觉得奇怪。她望着望着,那火光愈来愈亮。
黑暗的天空发红了,先是粉红,随即变成深红,接着她突然看见一条巨大的火舌从树顶上蹿而起,高高地升到半空中。她猛地跳起来,心又开始发紧了!怦怦地跳个不停。
北方佬已经来了!她知道他们来了,正在那里烧毁市区。
那些火焰好像在距市中心不远的东边。它们升得越来越高,同时迅速展成一大片红光,她看了十分害怕。一定是一整条大街烧起来了。一阵略带些热的微风从那边迎面吹来。她闻到了烟火味。
她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想更好地看看整个情况。天空呈一片可怖的殷红色,大团大团的黑烟像云涛似的旋转着挂在火焰上空。现在烟火味更浓了。思嘉心乱如麻,时而认为这火焰会很快蔓延到桃树街,把这幢房子烧掉,时而设想北方佬会向她冲过来,她要往哪里逃跑,她要怎么对付。好像地狱里所有的魔鬼都在她耳边喊叫,她的脑子在极度的惶惑和惊恐中旋转起来,她不得不紧紧抓住窗棂,否则就要跌下去了。
“我得好好想想,"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我一定得想一想。"可是思绪躲避她,像只受惊的蜂鸟在她心头掠过去。她俯靠着窗棂站在那里,忽然一个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飞来,比她前几天听到过的大炮声都要响得多。天空被巨大的火焰撕裂了。接着又是几声巨响。大地震撼着,她头上的窗玻璃被震碎了,纷纷落在周围。
一声又一声震耳的爆炸声不断传来,世界变成了一个充满喧声、火焰和浑身颤抖的地狱。火星汇成一股股激流蹿入天空,然后缓缓地、懒懒地穿过血红的烟云降落下来。这时她仿佛听到隔壁房里无力的呼唤声,但是她不去管它。她现在没有工夫去顾媚兰了。现在除了恐惧,那种如她所见的火焰般迅速流遍全身血脉的恐惧,再也没别的东西要顾及的了。
她像一个吓得发疯的孩子,要把自己的头钻进母亲怀里,躲避眼前的情景。如果她是在家里,跟母亲一起,那多好埃从这些惊心动魄的响声中她听到另一种声音,一种三步并作一步惊惶地奔上楼来的脚步声,同时还听到一个像迷路的猎狗狂叫的声音。百里茜冲进来了,她奔到思嘉跟前,像要把骨头也捏碎似的。一把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臂。
“北方佬----"思嘉首先嚷起来。
“不,太太。是咱们自己人!"百里茜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指甲在思嘉的胳臂上掐得更深了。"他们在烧铁厂和军需站和仓库,还有,上帝,思嘉小姐,他们还把七十卡车的大炮炮弹和火药爆炸了,而且,耶稣,咱们都会被烧光呢!"百里茜又尖叫起来,一面紧紧抓住思嘉的手臂,使她又痛又恼,忍不住要哭了。最后思嘉使劲甩掉她的那只手。
还来得及逃跑呀!原来北方佬还没来呢!于是她把惊散了的全身力气重整起来。
她想:“如果我不能控制住自己,我就会像只烫坏了的猫儿似的拼命号叫了!”同时百里茜那副可怜的惶恐相也帮助着她镇定下来,她抓住百里茜的肩膀使劲摇晃。
“还是谈正经的吧。别管那些乱哄哄的事了,北方佬还没来呢,你这傻瓜!你见到巴特勒船长了吗?他是怎么说的?他会不会来?"百里茜不再号叫了,但是她的牙床还在打颤。
“是的,太太。俺后来找到他。像你吩咐的,在一个酒吧间。他----”“他会来吗?别管在哪里找到的。你告诉他要把马带来吗?”“上帝,思嘉小姐,他说咱们的军队把他的马和马车拉去当救护车了。”“啊,我的天啊!”“不过,他会来----”“他怎么说的?"这时百里茜不太喘了,已能稍稍控制自己,但她的两个眼珠子还在紧张地转动。
“是这样,太太,正像你说的,俺在一家酒吧间找到了他。
俺站在外面喊他,他就出来了。他奇怪地看着俺,俺刚要跟他说话时,大兵就把迪凯特街那头的一家妻子拆倒并放弃火来。他说来吧,就一把拽着俺跑到五点镇。后来他说:什么事?快讲。俺说你说的,巴特勒船长,请赶快来,带着你的马和马车来。媚兰小姐生了个娃娃,思嘉小姐急着要离开这个城市。他说,她打算到哪里去呀?俺说,俺不知道,先生,不过你一定得去,因为北方佬就要来了,要他陪你一起走。他笑着说他们把他的马拉走了。"思嘉的心情沉重起来,觉得最后一线希望也消失了。她真傻呀,干吗没有想到军队撤退时必然会把留在城里的所有车辆和骡马都拉走呢?她一时吓得目瞪口呆,也没听见百里茜还在说些什么,不过她很快又恢复过来,继续听下半截的故事。
“后来他说,告诉思嘉小姐,叫她放心吧。我要到军队里去替她偷骑马来,哪怕只剩下一匹也好。他还说,在这以前我就偷过马呢。告诉她,我哪怕丢了性命也要给她弄骑马来。
后来他又笑着说,赶快回家去吧。可是俺刚要动身,就普通一声响起来了!俺吓得几乎倒下了,这时他说这没有什么,只不过咱们自己人把火药炸了,免得落到北方佬手里,还有----”“他会来吗?他在设法弄一骑马来?”“他是这么说的。”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轻松了些。瑞德是个能干的人,只要还有办法弄到一骑马,瑞德·巴特勒是一定会弄到的。要是他把她们从这片混乱中救出去了,她就饶恕他一切的过错。
逃跑呀!只要跟瑞德在一起,她就什么也不怕了。瑞德会保护她们。感谢上帝赐予了这个瑞德啊!她现在纯粹从安全着眼,变得很实际了。
“把韦德叫醒,给他穿好衣裳,替我们打点一包常用的衣裳。把它们装进箱子。别告诉媚兰我们要走了。还不到时候呢。不过要用两条厚毛巾小心地把婴儿裹好,把他的衣服也包起来。"百里茜还是拉着她的裙子不放,她除了翻白眼没有一点表情。思嘉推她一把,把她那紧抓着的手摆脱掉。
“快去,"她喊道。这时百里茜才像兔子似的悄悄走开了。
思嘉知道她应当进屋去安慰安慰媚兰,知道媚兰一定被连续不断的轰轰巨响和映红了整个天空火光吓昏了。那光景简直就像世界的末日到了!
但是,她此刻还下不了决心回那间屋去。她跑下楼来,有意要把皮蒂姑妈逃往梅肯时留下的那些瓷器和银器收拾一下。可是等她走进饭厅时,她的一双手却哆嗦颤抖起来,把三只碟子掉在地下打碎了。她跑到走廊上细听外面的动静,随即又回到饭厅里,把些银器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不知怎的,她碰到什么就掉落什么。她慌慌张张行走时还在旧地毯上滑了一跤,普通跌倒了呢,不过她即刻跳起来,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痛。她听得见百里茜在楼上像只野兽似的到处奔跑,那声音使她怕极了,因为她自己也同样在盲目地跑来跑去。
她跑到走廊上去有十来次了,不过这次她绝不再回来打那个费力不讨好的包裹了。要想收拾一点东西简直是不可能的。她在走廊上坐下。除了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在这里等待瑞德,看来什么也做不成了。可是左等右等,他就是不来。
最后,从大路前头很远的地方,她听见一种没有上油的车轴的吱吱嘎嘎和缓慢而隐约不清的得得马蹄声。他干吗不快点走呀?他干吗不鞭打着马跑起来呀?
那声音近了,她一跃而起,呼喊瑞德的名字。然后,她隐约看见他从一辆小货车的座位上爬下来,接着大门喀嚓一声,他朝她走过来了。他来到灯光下,才叫思嘉看清楚了。他穿得整整齐齐,像要去参加跳舞会似的。雪白的亚麻布外衣和裤子熨得笔挺,绣边的灰色水绸背心,衬衫胸口镶着一点点褶边。他那顶宽边巴拿马帽时髦地歪戴在头上,裤腰皮带上插着两支象牙柄的长筒决斗手枪。外衣口袋里塞满了沉甸甸的弹药。
他像个野人似的从走道上轻快地大步走来,漂亮的脑袋微微扬起,神气得像个异教徒王子。那种思嘉下了黑夜的恐怖,却像一贴兴奋剂似的使他显得更强悍了。他那黝黑的脸上有一丝勉强掩饰着的残暴无情的神色,这一点如果思嘉头脑清楚,看出来了是会把她吓倒的。
他那对黑眼睛眉飞色舞,仿佛觉得眼前这整个局面倒很有趣,仿佛这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和一派恐怖的火光只不过是吓吓小孩子罢了。他走上台阶时她摇摇晃晃地迎上前去,这时她脸色惨白,那双绿眼睛像在冒火似的。
“晚上好,"他拖长音调说,同时刷地一下摘下了帽子。
“咱们碰上了好天气啦。我听说你要旅行去呢。”“你要是再开玩笑,我就永远不再理睬你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不见得真的被吓坏了吧!"他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诡秘地微笑着,她真想把他推回到台阶下去。
“是的,我害怕得要死,我就是被吓坏了。而且如果你也有上帝给山羊的那点意识,你照样会害怕的。不过咱们没时间闲扯了。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听你的吩咐,太太。不过你琢磨到哪里去好呢?我是怀着好奇心跑到这儿来的,无非想看看你们打算往哪儿去。你们不能往北也不能往东,不能往南也不能往西。四面八方都有北方佬。只有一条出城的路北方佬还没拿到手。咱们的军队就是由这条路撤退的。可这条路也通不了多久了。史蒂夫·李将军的骑兵正在拉甫雷迪打一场后卫战来维持这条通路,以保证部队撤退,部队一撤完,这条通路也就完了。你如果跟随部队沿麦克藺诺公路走,他们就会把马拉去,这匹马尽管不怎么样,可我是费了不少力气才偷到手的呢。你究竟要到哪里去呀?"听他说了这许多话,她站在那里浑身哆嗦,几乎什么也没听见。不过,经他这一问,她却突然明白地要到哪儿去了,她明白在这悲惨的整整一天里她都是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的。那唯一的地方呀!
“我要回家去,"她说。
“回家?你的意思是回塔拉?”
“是的,是的!回塔拉去!啊,瑞德,我们得赶紧走呀!"他瞧着她,好像她神志不清了似的。
“塔拉?我的天,思嘉!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整天在琼斯博罗打吗?就是为了抢夺在拉甫雷迪前后十英里的那段大路打呀,甚至打到琼斯博罗的街上去了。此刻北方佬可能已经占领了整个塔拉,占领整个县了。谁也不清楚他们到了哪里,只知道他们就在那一带。你不能回家!你不能从北方佬军队中间穿过去呀!”“我一定要回去!"她大喊道。"我一定要!我一定要!”“你这小傻瓜,"他的声音又粗又急。"你不能走那条路嘛。
即使你不碰上北方佬,那树林中也到处是双方军队的散兵游勇。而且咱们的许多部队还在陆续从琼斯博罗撤退。他们会像北方佬一样即刻把你的马拉走。你唯一的办法是跟着部队沿麦克诺公路走,上帝保佑,黑夜里他们可能不会看见你。
但是你不能到塔拉去。即使你到了那里,你也很可能会发现它已经被烧光了。那样做简直是发疯。我不让你回家去。”“我一定要回去!"她大声嚷着,嗓子高得尖叫起来了。
“你不能阻拦我!我一定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我的母亲!
你要是阻拦我,我就杀了你!我要回去!"恐惧和歇斯底里的眼泪从她脸上淌下来,她在长时间紧张的刺激下终于忍不住了。她挥舞着拳头猛击他的胸部,一面继续尖叫:“我要!我要!哪怕得一步步走回去也行!"她突然被他抱在怀里了,她那泪淋淋的胸脸紧贴在他胸前浆过的衬衫褶边上,那捶击他的两个拳头也安静地搁在那里。他用两手轻柔地、安慰地抚摩着她的一头乱发,他的声音也是柔和的。那么柔和,那么宁静,不带丝毫嘲讽意味,好像根本不是瑞德·巴特勒的声音,而一个温和强壮的陌生人的声音了,这个陌生人满身是白兰地、烟草和马汗味,使思嘉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来。
“好了,好了,亲爱的,"他温柔地说。"别哭,你会回去的,我勇敢的小姑娘。你会回去的。别哭了。"她感到什么东西在触弄她的头发,心中微觉骚动,并模糊地意识到那可能是他的嘴唇。他那么温柔,那么令人无限地欣慰,她简直渴望永远在他怀里。他用那么强壮的胳膊搂抱着她,她觉得什么也不用害怕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绢,替她揩掉脸上的泪水。
“来,乖乖地擤擤鼻子,"他用命令的口气说,眼里闪着一丝笑意,"我们得赶快行动了。告诉我该怎么办。”
她顺从地擤擤鼻子,身上仍在哆嗦,可是不知要吩咐他干什么。他见她颤抖着嘴唇仰望着说不出话来,便索性自作主张了。
“威尔克斯太太已经分娩了?可不能随便动她呀!那可太危险了。要让她坐这辆摇摇晃晃的货车颠簸二十几英里,咱们最好让她跟米德太太一起留下来。”“我不能丢开她不管。米德夫妇都不在家呢。”“那很好。让她上车去。那个傻乎乎的小妻子哪儿去了?”“在楼上收拾箱子呢。”“箱子?那车上可什么箱子也不能放。车厢很小,能装下你们几个人就不错了,而且轮子随时就可能掉的。叫她一声,让她把屋里最小的那个羽绒床垫拿出来,搬到车上去。"思嘉仍然不能动弹。他紧紧抓住她的胳臂,他那浑身充溢着的活力部分地流注到她身上。她想:要是她也像他这样冷静,什么也不在乎,那就好了!他扶着推着她走进过厅,可是她仍然站在那里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敝着下嘴唇嘲弄地说:“难道这就是那个向我保证既不怕上帝也不怕人的年轻英雄吗?”他突然哈哈大笑,同时放开了她的胳臂。她好像被刺痛了似的,瞪大眼睛看着他,心里恨他。
“我并不害怕,"她说。
“不,你是害怕的。我身边没有带嗅盐呢!再过一会儿你就要晕倒了。"她无可奈何地顿了顿脚,因为她想不出还能采取什么举动----接着便一声不响端起灯来,动身上楼去。他紧紧地跟在她后面,她还听得见他在一路暗笑。这笑声促使她坚强起来。她走进韦德的育儿室,发现他抓住百里茜的胳臂坐在那里,衣服还没有穿好,正在悄悄地打嗝儿。百里茜抽噎着。韦德床上那个羽绒褥套是小的,她叫百里茜把它搬下楼放到车上去。百里茜放下韦德,照她的吩咐去做了。韦德跟着她下楼,由于对眼前的事情感兴趣便不再打嗝儿了。
“来吧,"思嘉说着,向媚兰的门口走去,瑞德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帽子。
媚兰静静地躺在那里,被单一直盖到下巴底下。她的脸色惨白得可怕,但那两只深陷的带黑圈的眼睛却是安祥的。她瞧见瑞德来到她的卧室时并不显得惊讶,倒好像那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她试着微微地笑了笑,可是这笑容还没来到嘴角就消失了。
“我们要回家了,到塔拉去,"思嘉连忙向她说明。"北方佬很快就会来。瑞德准备带我们走。这是唯一的办法,媚兰。”
媚兰无力地点点头,又向婴儿做了个手势。思嘉抱起那小娃娃,用条厚毛巾迅速把他包好。这时瑞德来到床边。
“我会当心不让你难受的,"他悄悄地说,一面将被单卷起来裹着她的身子。”请试试能不能抱住我的头颈。"媚兰试了试,但两只胳臂无力地垂下来了。他弯着腰,将一只手臂伸过去托起她的肩膀,另一只抱住她的两个膝弯,轻轻地把她托起来。她没有喊叫,但思嘉看见她咬紧嘴唇,脸色也更加惨白了。思嘉高举起灯盏照着瑞德向门口走去。这时媚兰朝墙壁做了无力的手势。
“要什么?”瑞德轻轻问道。
“请你,"媚兰像耳语似地,一面试着用手指指,"查尔斯。"瑞德低头看着她,好像觉得她神志不清了,但思嘉明白了她的意思,有点不高兴了。她知道媚兰要的是查尔斯的照片,它挂在墙上他的军刀和手枪下面。
“请你,"媚兰又耳语说,"那军刀。”
“唔,好的,"思嘉说。她照着瑞德小心地走下楼梯以后,又回去把那军刀和手枪连同皮带都取下。要是拿着这些东西还要抱着婴儿,同时又端着灯盏,那样子会很狼狈。那媚兰,她一点不为自己濒临死亡和后面紧跟着的北方而着急,却一心挂念着查尔斯的遗物。
她取下相平时偶尔瞧了一眼查尔斯的面容。他那双褐色大眼睛跟她的眼光碰上了,这时她好奇地将照片端详了一会。
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丈夫,曾经跟她并头睡过几个晚上,让她生了个也像他那样有一对温柔的褐色眼睛的孩子。可是她几乎不记得他了。
婴儿在她怀里挥动小小的拳头,像只小猫似的轻轻地叫着,她低头看着他。她这才初次意识到这是艾希礼的孩子,并且突然用她身上剩余的全部力量期望他是她的婴儿,她和艾希礼的百里茜连蹦带跳跑上楼来,思嘉把孩子递给她。她们赶快下楼,一路上灯光向墙壁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到了过厅里,思嘉看见一顶帽子,便急忙戴上,在下巴底下系好带子。这是媚兰的黑色丧帽,对思嘉的头也不合适,可是思嘉记不起自己的帽子放在哪儿了。
她走出门外,一路擎着灯,下了屋前的台阶,同时设法不让那把军刀碰腿。媚兰直挺挺地躺在马车的后座上,她旁边是韦德和毛巾裹着的婴儿。百里茜爬进来把婴儿抱在怀里。
车子很小,四周的挡板又很低。车轮向里歪着,似乎一转就会掉的,思嘉朝那骑马匹了一眼,顿时心就沉了。那匹马又小又瘦,没精打采地站在那里,把个脑袋几乎垂到前胯里去了。马背上伤痕累累,连呼吸也显得病恹恹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马,是不是?"瑞德咧嘴笑笑。"就像会死在车辕里似的。不过,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一匹了。有一天我要详详细细告诉你,我是从哪里和怎样把它偷来的,以及我怎样把它偷来的,以及我怎样差一点吃枪子儿了。不为别的,单单出于对你的忠诚,我才在我事业上这个要紧的阶段当上了盗马贼----偷到了这样一匹宝贝马。好,让我扶你上车。"他从她手里接过灯来,放在地上。马车前座仅仅是横跨在两旁档板上的一条窄木板。瑞德将思嘉的身子一把抱起来,放到那块木板上。思嘉暗想,做一个像瑞德这样强壮的男人多好埃她把宽大的裙子塞大腿底下,端端正正坐好。如今有了瑞德在身边,她什么也不害怕,那爆炸声,无论那火光,乃至北方佬,都不怕了。
他爬上车来,坐在思嘉旁边的座位上,然后提起缰绳。
“啊,等等!"她惊叫。"我忘记锁前面的大门了!"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一面抖动缰绳击打着马背。
“你笑什么?”
“笑你呀----你要把北方佬锁在大门外呢!"他说着,马已经慢悠悠地、很不情愿地向前走动了。那盏放在人行道上的灯继续照着,它散布的那个淡黄色的光圈愈来愈小,他们已去远了。
瑞德赶着那匹慢腾腾的马从桃树街向西拐,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上一条满是车辙的小道,猛地一颠把媚兰闷住的一声呻吟打断了。他们头上是交错遮盖的黑糊糊的树枝,两旁是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呈现的寂静的房屋,以及像一排墓碑般隐隐发光的白篱笆木桩。这条路又狭又阴暗,像条遂道似的,不过从枝叶茂密的顶篷上隐隐透进来一点点红得可怕的天光,映照得一个接一个的黑影像幽灵似的一路冉冉而过。烟火味愈来愈浓,炽热的微风从市中心带来一片混乱的喧嚣、哭叫和重型军车滞缓的隆隆声响和部队行进时坚定的脚步声。瑞德抖着缰绳让马拐入另一条车道,这时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来,一团团大如流星烟火般的火焰和黑烟从西边猛地腾起。
“那一定是最后一列军火车了,"瑞德平静地说。"他们为什么没在今天早晨运出去啊,这些笨蛋!那时还有的是时间嘛。现在可苦了我们了。我本来想走过市中心,我们就可以避开大火和迪凯特街上那些暴民,平平安安到达西南市区。可如我们必须在什么地方横过马里塔大街才行,而爆炸就发生在马里塔大街附近,除非我估计错了。”“我们----我们非得通过大火区吗?”思嘉战战兢兢地问。
“还来得及避免,要是我们赶快跑,"瑞德说着,便突然从车上跑下去,消失在一座黑暗的庭院里了。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根小小的树枝,用它狠狠地向伤痕累累的马背上抽打。
那畜生只得蹒跚地小跑起来,气喘吁吁,跑得十分吃力,马车也一路摇晃着,颠簸着,车里的人像爆玉米花似的来回晃荡。这时婴儿在啼哭,百里茜和韦德也因为在马车挡板上碰得鼻脸肿而号啕大哭,可是媚兰却一声不响。
他们驶近马里塔大街时,两旁的树木稀疏,高高的火焰在建筑物上呼啸而起,把街道和房屋卷入亮如白昼的熊熊火光中,投掷着一个个巨大的像沉船上的破帆在大风中疯狂旋转的暗影。
思嘉的牙齿在格格地打战,但是她害怕得要命,连自己也不觉得了。她在发冷,浑身哆嗦,连那几乎烧到脸上的大火也不起任何作用了。这简直是地狱,她已经陷在里面,要是她还能支配自己颤抖的膝盖,她就会跑下车尖叫着从刚才来的那条黑路上奔回去,回到皮蒂姑妈的房子里去躲起来了。
她畏缩地向瑞德靠得更紧,用发抖的双手抓住他的胳臂,仰望着他,希望他能说点什么,给她一点信心,给她一点安慰。
他那黝黑的侧影被邪恶的红光映照得十分鲜明,就像古钱上铸造的一个头像似的,那样美丽、残忍而带有颓废色彩。他在她的触摸下回过头来,眼里闪着烈火般吓人的光辉。在思嘉看来,他显得又快活又轻蔑,仿佛对当前的局面感到极大的乐趣似的,仿佛他十分喜欢他们所面对的这个人间地狱。
“这儿,"他伸手摸摸皮带上的一支长筒手枪。“如果有人,无论黑人白人,只要他走到你那边想抓这骑马,你就开枪把他毙了,以后再讲道理。不过,请千万不要一时激动把这匹宝贝马给打死了。”“我----我也有一支手枪,"她小声说,一面抓住裙兜里的那件武器,但几乎完全相信,一旦死神来到面前,她是会吓得不敢扣扳机的。
“你真有?哪儿来的?”
“是查尔斯的。”
“查尔斯?”
“是的,查尔斯----我的丈夫。”
“你难道真的有过丈夫吗,亲爱的?"他低声说,同时轻轻地笑着。
他要是赶快一点就好了!他要是认真一点就好了!
“那你说我怎么会有了孩子呢?"她恶狠狠地嚷道。
“唔,还有别的办法嘛,不一定要丈夫。”“闭住你这张嘴,快点儿跑好不好?”但是他突然勒住缰绳,因为已快到马里塔大街,马车在一家还没烧到的仓库旁边停住了。
“赶快啊!"这是她心里唯一的一句话,赶快啊!赶快啊!
“有大兵呢,"他说。
在两旁燃烧的建筑物当中,一队士兵迈着行军的步伐沿马里塔大街走来,他们显得很疲乏,低着头,步枪随便背在身上,看来已无力快跑,连左右两边不时倒塌的梁柱和周围滚滚的浓烟也不在乎了。他们都穿得破破烂烂,已很难辩认出军官和士兵来,只不过偶尔看到有的破军帽上还别着饰有花环的"联盟军"标志。许多人赤着脚,有的头上或胳臂上缠着肮脏的绷带。他们陆续走过,谁也不向两旁看一眼,而且一路上都默默无言,就像一队幽灵,要不是那坚定的脚步声。
“仔细瞧瞧他们吧,"瑞德用嘲弄的口吻说,"这样你将来就能告诉你的孙子们,你见过这光荣事业的后卫军撤退时的情景。"她顿时恨其他来,对他的恨暂时超过了恐惧,她甚至觉得恐惧已是次要的和渺小的了。她明白她自己和马车后座里的几个人的安全都要依靠他,而且只能依靠他。可是她恨他对待那些褴褛队伍的嘲笑态度。她想起已故的查尔斯和可能已不在人世的艾希礼,以及所有的那些正在浅浅的坟里腐烂的快活英俊的青年,并且忘记了她自己也曾经把他们当作傻瓜。她说不出话来,但她恶狠狠地盯着他时,眼睛里燃烧着憎恨和厌恶。
最后一名士兵走过来了,那是个后排的小个儿,他的枪托一路在地上拖着,他摇摇晃晃,停下来凝望着前面的伙伴;他那张肮脏的脸像个梦游人的。由于疲倦而显得毫无表情,他像思嘉一样矮小,矮得几乎跟他的枪一般高,而他那肮脏的脸上还一点没有胡须呢。看来至多16岁,思嘉胡乱地想,一定是从乡团来的,说不定还是个逃跑的小学生。
她望着望着,那孩子的两个膝头便慢慢打弯,最后倒在尘土中了。后排有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走回来,回到孩子身边,其中一人是个黑胡子老长的瘦高个儿,他把手中的枪连同孩子提起来扛到肩上,那轻而易举的姿态就像是专干这一行的老手。他跟在撤退的队伍后面缓缓地走着,两只肩膀因横扛着那个孩子而稍稍下垂,可那孩子虽然虚弱,却像一个被年纪大的人惹得生气的顽童尖叫起来:“你这该死的家伙!放下我,放下我!我能走!"那个长胡子毫不理睬,扛着他继续往前走,很快便在大路拐弯处消失了。
瑞德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前面那支队伍,手里的缰绳也放松了。黝黑的脸上流露出好奇的神情。这时,随着的旁边房梁倒塌的响声,思嘉看见一股火苗在他们身边那个仓库的屋顶上升起。接着,像大大小小的旗帜般的火焰兴高采烈地蹿上天空。浓烟刺痛了她的鼻孔,韦德和百里茜已开始咳嗽起来,连那小小的婴儿也在轻轻地打喷嚏。
“啊,我的上帝,瑞德!你发疯了?赶快走呀,赶快走呀!"瑞德没有搭腔,只是拿那根树枝在马背上狠狠地抽了一下,让那畜生吓得跳起来往前一蹿,随即用尽可能高的速度载着他们摇摇晃晃地横过了马里塔大街。他们前面是一条火的隧道,两旁的建筑物在熊熊燃烧----这就是那条通往铁路的窄窄的短街。他们闯进了这条隧道。一片比十几个太阳还要亮的火光使他们头晕目眩,皮肤痛难忍,同时那呼啸声、爆炸声和倒塌也震得他们一阵耳鸣心悸,惶恐不安。他们觉得在这火的激流中熬得没完没了似的,然后才突然又进入半明半暗的夜色里。
他们匆匆驶离大街,越过铁路,一路上瑞德始终在挥着鞭子,他的面容是镇定而冷静,仿佛忘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他那宽阔的肩背向前躬着,下巴翘起来,似乎在想什么不愉快的心事。炽热的火光使他满头满脸汗水流个不停,但是他从没擦过。他们驶进一条又一条的小巷,然后又拐弯抹角地穿过一条条狭窄的街道,直到思嘉已完全看不出方向,那呼啸的大火也在他们背后渐渐消失了。可瑞德依旧有规律地挥着鞭子。仍旧一言不发。天空的红光此刻在渐渐消隐,道路已变得又黑又吓人,思嘉很希望他能说说话,无论说什么,哪怕是嘲讽的、带侮辱性的,伤人自尊心的也好。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
无论他说不说话,她都要感谢上帝,因为他在就是最大的安慰了。有个男人在她身边,让她紧紧地靠着,感觉到他结实牢靠的臂膀,知道他在挡住那不可名状的恐怖使之不来伤害她,哪怕他仅仅坐在这里凝望,也是很值得庆幸的事!
“唔,瑞德,"她抓住他的胳臂小声说,"要是没有你,我们会怎么样?我真高兴你没有到军队里去啊!"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可吓得她连忙松开他的胳臂往后退缩。他眼睛里已没有嘲弄的神色,他的目光是赤裸裸的,充满了愤怒和惶惑之情。他咬了咬上嘴唇,随即回过头去。他们颠簸着行驶了好一会,除了有时婴儿哭叫和百里茜在声唏嘘之外,一路上都默无声息。思嘉对百里茜的唏嘘实在已忍无可忍,便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她着实尖叫了两声才吓得不再作声了。
最后瑞德赶着马向右转了两回,不久便来到一条较宽广平坦的大路上。这时房屋的阴影已离得愈来愈远,而连绵不绝的树林却如墙壁般在两旁隐约出现了。
“我们现在已经出城,走上去拉甫雷迪的大路了,"瑞德简单地说,一面把缰绳收紧。
“别再停了!快,”
“让这牲口喘口气吧,"瑞德回过头来对她说,接着又慢吞吞地问:“你仍然决定要干这种发疯的事吗?思嘉。”“什么事?”“你还想冒险到塔拉去吗?那是自杀行为。史蒂夫·李的骑兵和北方佬的军队正在你前面阻挡着呢。"啊,我的上帝!在她经历了这可怕一天的种种艰险之后,居然他还想拒绝她的要求,不送她回家去。
“啊,是的,是的!瑞德,求求你了,让我们快点走吧。
马并不累呢。”
“稍等一等。你们不能走这条大路到琼斯博罗去。你们不能沿铁路走。他们成天在南面拉甫雷迪一带激战呢。你知道还有旁的路好走吗?马车路或小路,无需经过拉甫雷迪或琼斯博罗。”“唔,有的,"思嘉像得救般地喊道。"只要我们能够到达拉甫雷迪附近。我知道有条马车路可以走开琼斯博罗大道若干英里过去的。我和爸常常走那里。它是从麦金托什直接过来的,那儿离塔拉只一英里。”“那好,也许你们可以平安通过拉甫雷迪了。史蒂夫·李将军整个下午都在那里掩护撤退,北方佬可能还没有到。也许你们能通过,如果史蒂夫·李将军的部队不把你们的马抢走的话。”“我----我能通过?”“是的,你,"他的口气很干脆。
“可是,瑞德----你----难道你不送我们了?”“不。我要在这里跟你们分手了。"她惊惶失措地看看周围,看看身后那灰色的天空,看看左右两旁阴暗茂密得如监狱高墙的树木,看看马车后座上吓呆了的人影----最后才回过头来凝望着他。难道疯了?难道她听不明白?
他这时咧嘴笑了。她在朦胧中看得见他那雪白的牙齿和隐藏在他眼光背后的嘲弄意味。
“跟我们分手?你----你到哪儿去呀?”
“我嘛,亲爱的,我到军队里去。”
她好像放心而又厌烦地叹了一声。他干吗偏偏在这个时候开玩笑呀?哼,没听他说过,瑞德到军队里去!那些被战鼓声和讲演家的大话所诱惑而断送了性命的人都是傻瓜----牺牲自己来让聪明人赚钱的傻瓜吗?
“啊,你把我吓成这样,我恨不得把你掐死呢!咱们快走吧。”“亲爱的,我可不是开玩笑。思嘉,这叫我太伤心了。你居然不理解我勇于牺牲的精神,你的爱国心,你对于我们的光荣事业的忠诚,都到哪里去了呢?现在是你叫我光荣凯旋或马革裹尸而归的最好时机了。你快说呀,因为我没有时间在赴前线参加战斗之前发表激昂慷慨的演说了。"他那慢吞吞的声调,在她听来是带讽刺的。他是在讥笑她,甚至她觉得也是在讥笑他自己。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呀?什么爱国心,马革裹尸,激昂慷慨的说?他所说的不见得真正是那个意思吧。在这条黑咕隆咚的路上,她身边带着一个濒死的女人、一个新生的婴儿、一个愚蠢的黑人小妻子和一个吓坏的孩子,这时候,他居然如此轻松地提出要离开她,让她独自带他们从这广阔的战尝散兵游勇、北方佬和炮火以及天知道还有什么样的风险中穿过去,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曾经有一次,她六岁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脸朝下直挺挺地跌在地上。她至今还记得当时她恢复呼吸以前那片刻之间难受的感觉。现在她瞧着瑞德,内心的感受也完全像当时那样:呼吸停止,不省人事,恶心。
“你是在说着玩的,瑞德!”
她拽住他的胳臂,眼泪簌簌地往他的手腕上滴下来。他把她的手举到唇边轻轻地亲了亲。
“难道你不是这样吗,自私透了,亲爱的?只顾你自己的宝贵安全,便不管联盟的生死存亡了。试想,由于我在最后时刻出现,咱们的部队会受到多大的鼓舞啊!"他说着,声音中带有一种不怀好意的亲切感。
“啊,瑞德,"她哭着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你干吗要丢开我呀?”
“怎么,"他快活地笑道。"也许就因为我们所有南方人身上那种叛心理在作祟吧。也许----也许因为我觉得惭愧了。
谁知道呢?”
“惭愧?你迟早会惭愧死的。把我们丢在这里,无依无靠----”“你并不是无依无靠呀。亲爱的思嘉!每一个像你这样自私自利而坚决的人是决不会无依无靠的。北方佬要是能抓到你,那才是上帝保佑他们呢。"她惊惶失地望着他,只见他突然跳下马来,走到她这边的马车旁边来。
“你下来吧,"他吩咐她。
她瞪大眼睛瞧着他。他鲁莽地伸出双臂,把她拦腰抱出来扔在地上。接着他又紧紧拽住将她拖到了离马车好几步的地方。她感到鞋子里的尘土和碎石把她的脚硌痛了。寂静而炎热的黑夜像梦似的包围着她。
“我不想要求你了解或宽耍我也毫不在乎你会不会这样,因为我是永远不会了解或宽恕我自己做这种傻事的。我深恨自己身上还残留着这么多不切实际的空想。可是我们美好的南方正需要每个男人去为它献身呢。难道我们勇敢的布朗州长不就是这样说的吗?反正我要上前线去了。没关系。"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那么放肆,那么响亮,连黑暗的树林里都发出了回响。
“'我要不是更爱荣誉,亲爱的,我不会这样爱你,'这话很恰当,不是吗?它无疑比我现在自己能想出的任何话都恰当。因为我就是爱你,思嘉不管上个月的那天夜里我在走廊上说了些什么。"他那慢悠悠的声音是温柔的,他的手,那双温柔而强有力的手,向上抚摩着她光着的臂膀。"我爱你,思嘉,因为我们两人那么相像,我们都是叛教者,亲爱的,都是自私自利的无赖。要是整个世界都归于毁灭,我们两人都会一点不在乎的,只要我们自己安全舒适就行了。"他在黑暗中继续说下去,她也听见了,可是压根儿没有听懂。他要把她丢在这里去单独面对那些北方佬呢,她心里正厌烦地试着接受这一冷酷的现实。她心里说:“他要丢开我了,他要丢开我了,"可是这并没有使她激动。
后来他用双臂搂住她的肩膀和腰肢,她感到他大腿上坚实的肌肉紧贴在她身上,他外衣的钮扣几乎压进了她的胸脯。
一股令人迷惘和惊恐的热潮流遍她的周身,把时间、地点和环境从她的意识中卷走了。她感觉自己像个布娃娃似的瘫软而温顺,娇弱而无所依靠,而他那搂抱的双臂又多么令人惬意啊!
“你对于我上个月说的那些话不想改变自己的看法吗?没有什么能像危险和死亡那样给人以更大的刺激了。来一点爱国精神吧,思嘉。试想,如果你用美好的记忆送一名士兵去牺牲,那会怎么样啊!"这时他的髭须扎着她的小嘴,他在吻她,他用迟钝而势热的嘴唇吻着,那么不慌不忙,仿佛眼前还有一整天时间似的。查尔斯从来没有这样吻过她。塔尔顿家和卡尔弗特家的几个小伙子的吻,也从来不像这样叫她热一阵冷一阵地浑身颤抖。他将她的身子压向后面仰靠着,他的嘴唇从她喉颈上往下移动,直到那个浮雕宝石锁着她胸衣的地方。
“亲爱的,亲爱的,"他低声唤着。
她从黑暗中朦胧中瞧见那辆马车,接着又听见韦德刺耳的尖叫声。
“妈,韦德害怕!”
冷静的理智猛地回到她恍惚的心里,她想起自己一时忘记了的事情----她自己也吓住了,因为瑞德要抛弃她,抛弃她,这该死的流氓!尤其可恶的是,他居然如此大胆,站在大路上提出无耻的要求来侮辱她。愤怒和憎恨在她心头涌起,使她的脊梁挺起来,她用力一扭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
“啊,你这流氓!"她喊着,一面心急如火,想找出更恶毒的话来骂他,找出她听见杰拉尔德骂林肯先生和麦金托什人以及倔犟骡子的那些话来骂他,可是怎么也找不着。"你这下流坯,卑鄙肮脏的臭东西!"同时由于想不出更带侮辱性的手段,她把手抽回来,使出浑身的力气在他嘴巴上打了一巴掌。他向后倒退一步,忙用手抚摸自己的面孔。
“哎,"他平静地哼了一声,然后两人面对面地在黑暗中呆立着。她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声,仿佛跑得急了似的她自己也在吁吁喘气。
“他们说对了!你不是个上等人!大家都是对的!”“我亲爱的姑娘,"他说,”这么不合适埃"她知道他又在笑了,这刺痛了她。
“走吧!现在就走!我要你赶快走。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了。我希望一发炮弹正好落到你身上。我希望炮弹把你炸个粉碎。我----”“不用说下去了。我已经大致懂得你的意思。等到我作为牺牲品摆在国家的祭坛上时,我希望你的良心会使你感到内疚。"她听见他笑着走开了,便回到马车旁边来。她看见他站在那里,听见他正在说话,而且声音变了,变得那么谦和、恭谨,就像他每次跟媚兰谈话时一样。
“威尔克斯太太吗?”
百里茜用惊恐的声音从马车里回答。
“我的上帝,原来是巴特勒船长呢!媚兰小姐早在那头就晕过去了。”“她还没死吧?还在出气吗?”“是的,先生,她还有气。”“那么,她像现在这样也许还好些。要是她清醒着,我倒担心她经受不了这许多痛苦呢。百里茜。好好照顾她吧,这张钞票给你。可千万不要变得愈来愈傻呀!”“是的,先生。谢谢先生。”“再见,思嘉。"思嘉知道他已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可是她不吭声。她恨透他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两只脚磨着路上的鹅卵石,有一会儿她还看见他那宽大的肩膀在黑暗中隐隐显现。然后他就走了。她还听得到他的脚步声,但不久便渐渐消失了。她慢慢回到马车旁,两个膝头在不停地打战。
他怎么会走了呢,怎么会走进黑暗,走入战争,走向一桩业已失败的事业,走进一个疯狂的世界去呢?他怎么会走啊,瑞德,这个沉湎于女人美酒,追求时髦服饰,讲究吃喝享乐,而又厌恶南方和嘲骂参军打仗的人,怎么会走呀?如今他那双光亮的马靴踏上了苦难的道路,那儿充满了饥饿、疲惫、行军、苦战、创伤、悲痛等等,像无数狂叫的恶狼在等着他,最后的结局就是死亡呢。他是没有必要去的。他安全,富裕,舒适。然而他去了,把她孤零零地抛弃在这漆黑的夜里,前面有北方佬挡着不让她回家去!
如今她想了所有她要用来咒骂他的恶言恶语,可是已经晚了。她把头靠在马的弯脖子上,放声痛哭起来。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3:33 本章字数:24617
一清早,从头顶的树枝中间透过的灿烂阳光把思嘉晒醒了。因为睡觉的地方过于狭窄,她蜷缩得浑身发僵,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了。太阳照得她睁不开眼,她身下的那块硬木板硌着背,很不好受,两条腿上还压着个什么东西,觉得动弹不了。她勉强抬起上半身,发现原来是韦德睡在那里,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媚兰的两只脚几乎伸到她鼻尖上了,百里茜则睡在车座底下,像只猫似的蜷伏着,婴儿夹在她和韦德中间。
后来她才记起了一切。她翻身端坐起来,急忙环顾周围。
还不见有北方佬呢!感谢上帝,他们这个藏身之处昨晚竟不曾被人发现。现在所有的经历都回到记忆中来了,瑞德的脚步声消失后那段恶梦般的旅程,那漫漫长夜,他们颠簸着驶过的那条满是车辙和鹅卵石的黑暗道路,道路两旁马车不时滑下去的那些深沟,她和百里茜把马车推出深沟时那股疯狂的蛮劲儿,等等。她不寒而栗地记起,自己曾屡次把那匹倔犟的马赶进了田里和林中,因为她听见士兵们走近了,也不知是敌是友,生怕他们把马车抢走;生怕一声咳嗽、一个喷嚏,或者韦德的一个嗝儿,会暴露自己,把他们引过来。
啊,那条黑暗的路啊,人们像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走过,只有柔软泥土上的沉闷的脚步声,隐约的缰辔嘁喳声和皮革制品紧压的嘎嘎声!啊,多可怕的时刻呀!当他们的病马赖着不走,而骑兵和炮车正在黑暗中隆隆经过,在他们平息静坐的地方经过,离得那么近,她几乎能伸手摸到他们,能闻到士兵身上的臭味儿!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拉甫雷迪附近,看见远处有几堆营火还在闪闪发光,原来那是史蒂夫·李将军的最末一支后卫队在等候命令撤回。她兜了个一英里的弯儿走过一片耕地,直到背后那些营火看不见了为止。可是按着她就在黑暗中迷路了,怎么也找不着她本来很熟悉的那条马车道,便着急得哭泣起来。后来总算找到了,可那骑马却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管她和百里茜怎样拉呀拽呀,仍然拒不站起。
这样,她只得把马卸下,浑身疲乏地爬进车的后部,伸着两条酸疼的腿躺了下来。她仿佛记得在朦胧入睡之前听见过媚兰的声音,那么微弱,好像很抱歉似地在那里恳求:“思嘉,请你给我一点点水,好吗?”她当时说过:“没有水了,”可是话音没落她就睡着了。
现在已是早晨,世界显得清静而肃穆,周围是一片碧绿,洒着金黄灿烂的阳光。哪里也见不到了一个士兵。她觉得又饿又渴,浑身酸疼紧张,并且满心狐疑:她思嘉·奥哈拉,生来只能在亚麻布床单和羽绒床垫上才睡得安稳的,不知怎么居然像个大田劳工那样在硬木板上睡着了呢。
她在阳光下眨着眼睛,偶尔瞧见了媚兰,顿时吓得喘息起来。媚兰躺在那里,脸色惨白,寂无声息,思嘉觉得她准是死了。她看起来像个死人,像个死了的老妇人,一张受尽折磨的脸,上面披散着几绺蓬乱纠结的黑发。接着,思嘉发现她那微弱的隐隐起伏的呼吸,知道媚兰昨晚竟活了过来,这才放心了。
她们显然是在什么人家前院里的树底下度过了一夜,思嘉用手遮着眼睛向周围看了看。因为她面前是一条砂石铺的车道蜿蜒着,一直伸进一条林荫道中。
“怎么,这是马罗里村呀!"她想,高兴得一阵心跳,因为可以找到朋友和帮手了。
可是农场上笼罩着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灌木和草地上的草由于马蹄、车轮和行人肆意地来回践踏碾压,已被蹂躏得乱七八糟,连沙土都给搅起来了。她向房子望去,但没有看到她所熟悉的那幢古老的装有白色护墙板的住宅,只有一长列长方形的焦黑的花岗石基石和两个高高伸入树林枯叶中的薰黑了的烟囱。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深深吸了口气。她会不会发现塔拉也是这副模样,只剩下一片废墟,像死一般岑寂呢?
“我现在不要去想这些,"她急急忙忙告诉自己。"我现在不能让自己去想,一旦想起来,又要被吓住了。"不过,也由不得她自己,她的那颗心已加速跳动,一声声像轰雷似的:“回家去!赶快!回家去!赶快!"她们必须立即动身回家去。但是她们还得首先找些吃的和喝的,尤其是水。她把百里茜踢醒。百里茜转动着两只眼睛向四下里看了看。
“天晓得,思嘉小姐,俺还以为除非进天堂就再也不会醒来了!”“你已经离那儿很远了,"思嘉说,一面拭着把自己的一头乱发向后掠掠。她的脸是湿的,身上也满是汗水。她觉得自己又脏又乱,粘粘糊糊,差不多要发臭了。她的衣服因为穿在身上睡觉,乱成一团。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她这辈子还从没感到这样浑身疲倦和酸痛过、浑身的肌肉仿佛已不再是她自己的,昨晚的过度劳累还在折磨她,动弹一下就针刺般的剧痛。
她低下头看看媚兰,发现她的黑眼睛已经睁开。这双眼睛显然不对头,火亮火亮的,下面各有一道弯曲的黑影。她张着干裂的嘴唇小声央求说:“水。”“快起来,百里茜,"思嘉命令说,"我们到井边去打点水来。”“可是,思嘉小姐,那里一定有鬼。说不定有人死在那里呢。”“你要是不快下车,我就打死你!"思嘉威胁着说,一面跛着脚从马车上爬下来,她实在没心思争辩了。
这时她想起了那骑马。也许它已经在夜里死掉了!天知道,她给马卸车时,马就像快死了。她赶忙走到马车那边去,看见马躺在那里。如果马真死了,她要诅咒上帝,然后自己也死掉算了。《圣经》上就有人做过那样的事:诅咒上帝,然后死掉。她很能体会那人当时的心情。不过,马还活着----还在沉重地呼吸!它半闭着眼,但明明活着。好吧,只要给点喝,一定也会缓过来。
百里茜很不情愿从马车上爬下来,一路嘟囔,跟着思嘉胆怯地向那条林荫道走去。废墟后面是一排粉刷过的奴隶住房,仍静静地蹲在交抱的大树下,但已经空无人迹。在这些住房和薰黑的石基之间,她们找到了水井,水井的顶篷仍竖立在那里,挂着的吊桶深深地垂在井中。思嘉和百里茜一起动手,用力把绳子往上绞,等到那桶清凉的活水从暗深的井底吊到台上时,思嘉禁不住低下头去攀着桶咕嘟咕嘟畅饮起来,弄得浑身都是透湿了。
她喝个没完,旁边的百里茜等急了:“够了,思嘉小姐,俺也渴着呢,"这才提醒她想起别人也要喝。
“把绳子解开,把吊桶提到马车上去,让他们也喝一点。
剩下的都给马喝。难道你不想想媚兰小姐该奶孩子了?他会饿坏的。”“可是,思嘉小姐,媚兰没有奶----看来以后也不会有呢。”“你怎么知道?”“像她这样的人,俺见的多了。”“别再给我充什么内行了。昨天生孩子的事,你懂得的就够少的了。现在赶快走吧,我要想法子弄点吃的去。"思嘉找来找去一无所获,后来才在果园里拾到一些苹果。
在这以前已有士兵到过那里,树上什么也没有了;她在地上捡到的那些也大半是烂了的。她把最好的几个装满裙兜,踏着柔润的土地走回来,一路上有些小石子钻进她的便鞋里。她昨天晚上怎么没想起换上一双硬些的鞋呢?她怎么没有带上些吃东西呢?她怎么没有把遮阳帽带来呢?她简直像个傻瓜!
不过,那当然喽,她原以为瑞德会照顾她们的。
瑞德!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因为连这名字都是臭的。
她多么恨他!他的为人多么可鄙!可是她竟站在路上让他吻过----还几乎很高兴呢!昨晚她简直疯了。他这人多么卑劣呀!
她回来后,把苹果分给大家,剩下的扔到车子后边。那骑马现在已经站起来了,可是它尽管饮了些水也不见有多大的起色。在阳光下看来,它显得比昨晚糟得多了。它那两个臀骨高高矗起,就像一头老母牛掉似的,两胁也瘦得像搓衣板;至于脊背,那就只是一大片斑斑点点的伤痕罢了。思嘉套车时也畏畏缩缩不敢碰它。当她把嚼口塞进马嘴里,才发现原来马根本没牙了。都老掉了啊!为什么,瑞德既然要偷马,却没有偷一匹好些的呢?
她爬上赶车的座位,用山胡桃树枝往马背上轻轻抽了一下。马喘息一声向前挪动了,可是它走得很慢,她把马赶上大路时发现连她自己这样筋疲力竭的人也会比它跑得快呢。
啊,要是没有媚兰、韦德、百里茜和那个婴儿拖累她,她会很快跑回家去!那好多啊!真的,她宁愿一步一步跑回去,一步一步愈来愈接近塔拉,接近母亲呀!
他们距离塔拉可能不过十五英里了,但是以这匹老马行走的速度,就还得花一整天,因为她不得不时常停下来让它休息。一整天啊!她顺着红光闪烁的大路向前望去,只见路上尽是深陷的车辙,那是炮车和救护车碾过后留下来的。她还得过许多小时才能知道,究竟塔拉是不是安然无恙,母亲是不是还健在。还得过许多小时,她才能结束这九月骄阳下的旅程。
思嘉回过头来看看媚兰,在阳光下她闭着疲惫的眼睛在那里。思嘉扯开帽带,把自己的帽子扔给百里茜。
“把帽子盖到她脸上。这样,她的眼睛就不会给太阳晒坏了。"于是,烈日直射到她那毫无遮蔽的头上,她心想:“不用等到天黑,我就会变得像珠鸡蛋一样满脸雀斑了。"有生以来她还从没有不戴帽子或披纱在太阳下待过,也从没有不戴手套用她那双胖乎乎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拿过缰绳。可现在她却暴露在烈日下,赶着这辆由病马拉着的破车,浑身肮脏汗臭,肚子又饿。除了像蜗牛似的慢腾腾地爬过这片荒野之外,毫无它法。短短几个星期以前,她还是那么安全舒适!那时候她和每个人都以为亚特兰大万无一失,佐治亚决不会被敌人入侵----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然而,四个月前西北方面出现的那一小片乌云,居然很快酿成一场风暴,接着又成为呼啸的飓风,把她的整个世界都卷走了,把她本人也刮出那个庇护所,如今被抛在这鬼影憧憧的荒原上了。
塔拉会安然无恙吗?或者塔拉也已经随风飘逝,随着那场席卷佐治亚的的飓风烟消云散了吗?
她拿树枝抽打着这匹早已乏极了的马,想逼它走快一点,这时歪歪倒倒的马车像个醉汉似的颠簸着他们左右摇晃,不得安宁。
空气像死一般沉闷。在傍晚的太阳光下,每一片记得很清楚的田地和灌木林都是碧绿的,寂静的,那种不祥的宁静在思嘉心中引起了恐惧。那天他们经过的每一幢弹痕累累、空无人烟的房子,每一个像哨兵似的站在火后废墟上的干瘦的烟囱,都使她愈来愈害怕了。从头天夜里以来,他们还没遇见过一个活人或一只活的动物。不错,有的是死人、死马、和死骡子躺在路旁、浑身肿烂、叮满了苍蝇,可是活的什么也没有。没有远处牲口的叫声,没有鸟儿歌唱,也没有一丝风吹动树叶。只有这骑马匹惫地行进时呱哒呱哒的蹄声和媚兰的新生儿嘤嘤的啼哭,打破了周围的死寂。
乡村好像躺在某种可怖的魔法之下。或者更坏些,思嘉不寒而栗地暗想,它像一位母亲的熟悉可爱的面孔,那么美丽,可是终于在经历了死亡的痛苦之后宁静下来了。她觉得那曾经很熟悉的林地里一定到处是鬼。在琼斯博罗战役中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呢。他们就在这阴森森的树林里,在傍晚斜阳透过静止的树叶胆怯地照着的地方,无论朋友和仇敌,都一样用沾满鲜血和红土的眼睛、用迟钝而可怕的目光、窥视着破马车里的她呢!
“母亲!母亲!"她小声呼唤着。要是她能够克服这一切困难到达爱伦身边,那就好了!要是出于上帝的恩赐,塔拉还安然无恙,她能够赶着马车驶上那条漫长的林荫道一直奔到家里,看见母亲那张慈祥亲切的面孔,能够再一次抚摩到那双柔软、能干、会驱除恐怖的手,能够抓住爱伦的裙裾,并一头扎进它里面,那就好了!母亲会明白该怎么办的。她不会让媚兰和她的新生儿死掉。她会平静地说:“别响,别响,"把所有的幽灵和恐怖的东西都赶走的。可是母亲病了,也许快死了呢!
思嘉用鞭子在马的臀部抽了一下。他们整天冒着酷热在这无究无尽的大路上爬行。他们得快点走啊!眼看就要天黑了,他们会孤零零地待在这死寂的荒原上。于是她用起泡的双手更紧地抓住缰绳,在马背上狠狠地抽打着,每抽一下她那酸痛的两臂都痛得像火燎似的。
她只要能回到塔拉和爱伦的温柔怀抱里就好了。那时她要立即卸下肩头上的负担,那远不是她那年轻的肩膀所能胜任的沉重负担----那个濒死的妇人,那个迅速衰弱的婴儿,她自己的饥饿的小男孩,以及那个吓坏了的黑人。他们全都在向她寻求力量,寻求引导,全都从她挺直的脊背上看到勇气,可这勇气是她并不具备的,这力量也早已使完了!
那匹筋疲力竭的老马已经对鞭子和缰绳毫无反应了,它只不过拖着四条腿在蹒跚地行走,有时踢着了小石块就颠踬或摇晃一下,几乎跌倒。不过,到暮色降临时,他们终于进入了最后一段路程。他们拐过马车路上那个弯子,便驶上了宽敞的大道,这里离塔拉只有一英里了!
那道山梅花篱笆的阴影在前面隐隐出来,这说明已来到麦金托什田产的边沿。再往前一点,思嘉在一条橡树林荫道前收紧了缰绳,这条林荫道通往老安格斯·麦金托什的住宅。
那里是一片黑暗。住宅或棚屋里没有一点亮光。她在黑暗中眯细眼睛才隐约看到了前面的情景,这一切在她经过了可怕的一天之后越发显得熟悉了。她看见两个高高的烟囱像庞大的墓碑俯视着早已坍毁的二楼,几扇没有灯光的破窗户像瞎了的一动不动的眼睛嵌在墙壁上。
“喂!"她使出全身力气喊道。"喂!”
百里茜紧紧抓住她不放,害怕极了,思嘉回过头来,看见她的两个眼珠子在骨碌碌乱转。
“别喊了,思嘉小姐!别再喊了!求求你,"她低声说着,嗓子在颤抖。"谁知道会给你什么回答呀。”“我的上帝!"思嘉心里想,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噤。”我的上帝!她这话说得对呢。从那里是什么都可能引出来的!"她抖了抖缰绳,马又继续往前走了。麦金托什家住宅的情景使她最后残余的一线希望也化为泡影了。那房子已被烧毁,沦为一片废墟,杳无人迹,和她那天所经过的每个农庄一模一样。塔拉就在半英里之外,在这同一条大路的旁边,正好是军队经过的地方。塔拉一定也被毁掉了!她只能找到烧黑了的砖头和穿过断垣残壁朦胧闪烁的星光;爱伦和杰拉尔德都不见了,几个姑娘不见了,嬷嬷不见了,黑人们也不见了,天知道他们都到哪儿去了。那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笼罩着一切。
她干吗这么傻,这么违背常情,居然肩负着这样的使命,拖着媚兰和她的孩子,跑回来了呢?他们还不如死在亚特兰大,何必冒着火一般的骄阳,坐在破马车里整日颠簸,跑到荒凉的塔拉废墟来送死呢?
但是,艾希礼把媚兰留给她照顾了。"请照顾她吧。"啊,那美好而伤心的一天,当时,在永远离去之前,他曾和她吻别呢!"你会照顾她,是吗?请答应我!”结果她就答应了。她干吗要承担这样一项诺言,这样一项由于艾希礼死了而具有双重束缚力的诺言啊?此刻,她即使已疲惫极了,但仍然恨媚兰,恨那个婴儿的像小猫似的叫着打破沉寂的声音,那声音愈来愈微弱了。不过她已经答应了,而且他们已属于她,就像韦德和百里茜那样属于她,因此,只要她还剩下一点点力气,或者说还有一口气,她就得为他们奋斗,挣扎。她本来可以把他们留在亚特兰大,把媚兰塞给医院,再也不去管了。
可是那样一来,无论今生来世,她都永远不敢去见艾希礼,不去告诉他她把他的女儿丢在陌生人中间,让他们死去了。
啊,艾希礼!今天晚上,当她携带着他的女儿在阴森森的大路上奔波时,他还活着吗?他自己在哪里呢?他在罗克艾兰监狱里躺下时还会想起她吗?或者他出天花死去已经好几个月了,如今正和无数旁的联盟军官兵一起在什么地方的一个长长的坟坑里腐烂?
思嘉紧张的神经几乎一下绷裂了,因为她听见附近灌木丛中突然冒出的一个声音。百里茜大声尖叫着,猛地扑倒在马车的底板上,婴儿被压在下面。媚兰无力地挪了挪身子,双手在寻找婴儿,韦德则用手捂着眼睛浑身哆嗦,但吓得哭不出声来了。一会儿,他们旁边那丛灌木哗啦啦地分开,笨重的兽蹄出现了。接着是一声低沉而凄楚的哞叫,好像朝他们耳朵轰了一炮似的。
“原来是头母牛,"思嘉松了口气,可她的声音还不平静。
“别傻了,百里茜。看你把婴儿给压坏了,媚兰和韦德都吓得不行了!”“那是个鬼呢!"百里茜呻吟着说,同时脸朝下伏在车板上,扭动着身子不肯起来。
思嘉只得转过身,举起那根作马鞭用的树枝在百里茜背上抽了一下。她实在太累太虚弱,而且担惊受怕得够了,因此容忍不了别人身上更多脆弱的表现。
“你这笨蛋,坐起来,"她说,"省得我把鞭子抽断了。"百里茜哭叫着抬起头来,从马车一边的挡板上朝外看了看,看见真是一头母牛,一头红白花的大母牛,站在那里用吃惊的大眼睛巴巴地瞧着他们。这时母牛又张开嘴,"哞----"地叫了一声,仿佛有什么苦处似的。
“叫声听起来可不像一般的牛叫。这牛是受伤了吧。”“俺看这叫声像是奶袋发胀了,母牛急着要人给挤奶呢,"百里茜说,她这时已平静些了。"说不定是麦金托什先生家的,黑鬼们把牛赶进了树林,北方佬才没把牛抓了去。”“我们把它带走,"思嘉立即决定。"这样我们就有牛奶给婴儿吃了。”“咱们怎么带得走它呢,思嘉小姐?咱们可不能带头母牛走呀。母牛要是很久没挤奶了,就更不好办。那奶袋快胀破了。怪不得它这样叫唤呢。”“那就把你的衬裙脱了,你既然这么在行,撕成布条,把它拴在马车后面。”“思嘉小姐,你知道俺好久没有裙子,后来有了一条,可俺不能白白拿来用在牛身上呀。俺也从没跟母牛打过交道。俺见了母牛都害怕呢。"思嘉撂下手里的缰绳,把自己的裙子提起来,底下那条镶花边的衬裙又漂亮又完整,那是她唯一的一条了。她解开腰带,把衬裙脱下来,双手使劲揉搓着那些柔软的褶子。这花边和亚麻布是瑞德用他通过封锁线的最后一艘走私船从纳索给她带来的,她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做成这件衣裳。现在她断然抓住裙边狠狠地撕扯着,把它放到嘴里咬着,直到它终于绽裂,随即哗的一声撕开了。她一次又一次使劲咬呀,双手撕扯呀,结果衬裙变成了一堆布条摆在眼前。她把布条一条条连结起来,直累得起泡的手指流出血来,颤抖不已。
“把这布绳系在牛角上,"她吩咐百里茜。可是百里茜拒绝不干。
“俺是怕牛的,思嘉小姐。俺不是那种干场院活的黑奴。
俺从来没跟牛打过交道。俺只干家务活呢。”“你是个傻黑子。我爸干的最大一件错事就是把你给买来了,"思嘉慢吞吞地说,因为她实在太累,已经懒得生气了。
“不过,只要我这胳臂还能动弹,我就拿这鞭子狠狠抽你。"瞧,思嘉心里想,我在这里说了"黑子",可母亲很不喜欢这样说呢。
百里茜惊恐地转动着两只眼珠,先瞧瞧女主人板着面孔,又看看那头正在哀叫的母牛。比较起来,思嘉还不是那么可怕的,因此百里茜抓住车上的挡板,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思嘉挪动着两条发僵的腿从座位上爬下来,每个动作都使肌肉胀痛一下,其实百里茜并不是这么唯一怕牛的人。思嘉也一直害怕牛,连最温驯的母牛她也觉得太凶了。不过,如今有那么多最可怕的事物摆在她面前,她就不能再屈服于那些小小的危险了。幸好这头母牛还是温和的。它在艰苦中到处寻找人类来帮助它,所以当她把那条用衬裙做的绳子系在牛角上时,牛也没有做出任何威胁的姿态。她把布绳的另一端系在马车背后,用她那几个手指头所有的劲儿拉了拉,觉得牢靠了才松了手。然后,她准备回到驾驶座上去,可是突然一阵难以抵御的疲惫感涌上心来,她头晕眼花,觉得天旋地转,只好双手抓住车厢板站住,才没有倒下。
媚兰睁开眼睛,看见思嘉站在她身旁,便低声说:“亲爱的----我们到家了吗?”家!思嘉一听家这个字眼便热泪盈眶了。家吗?媚兰还不明白已经没有什么家了,他们正无依无靠地流落在一个狂暴而荒凉的世界上啊!
“还没有呢?"她用发紧的嗓子尽量温和地回答说。"不过很快就要到了。我们很快就有牛奶给你和婴儿喝了。我刚才找到一头母牛。”“可怜的家伙,"媚兰低声说,一面无力地伸手去摸孩子,可是还没摸到手就瘫落了。
要爬回到驾驶座上去,那是需要思嘉付出浑身的力气的,不过她终于做到了,而且拿起了缰绳。可这时那骑马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拒不动身。思嘉无情地用鞭子抽它。她希望上帝会饶恕她这样伤害一只已经累坏了的牲畜。那她只好深感遗憾了,如果上帝并不饶耍毕竟塔拉已经就在眼前,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就可凭自己高兴倒在车辕下休息了。
马终于慢吞吞地挪动了四蹄,车轮吱吱嘎嘎地滚动,母牛跟在后面一步一声哀叫。这畜生充满痛苦的叫声使思嘉的神经像针刺般难受,因此她想停下来把牛放开。要是在塔拉已经空无人迹,那么这头母牛对他们还有什么用呢?她不会给它挤奶,而且即使她会挤,那畜生也可能一碰它的乳房就踢你呢。不过,她既然有了这头牛,她就要养着它。如今在这世界上她很少有旁的东西了。
他们终于到了一个斜坡脚下,这时思嘉感情激动,眼睛也模糊起来,因为越过这个斜坡就是塔拉了!可随即她的心又往下沉----这匹跛脚老马怎么爬得上去呀!以前总觉得这个山坡又小又平缓,算不了什么,她常常跨着她的快脚母马飞驰而上,毫不费力。没过多久,想不到,今天会显得这么陡峻了。无疑这老马破车,负载又重是怎么也上不去的。
她疲惫地下了车,拉住马的缰辔。
“下来,将婴儿放在媚兰小姐身旁。百里茜,"她命令道,"带着韦德,抱着或是让他自己走都行。"韦德吓得又哭又嚷,也不知嚷些什么,思嘉只听几个字来:“黑----黑----韦德害怕!”“思嘉小姐,俺不能走。俺脚上起泡了,俺的鞋也坏了。
韦德和俺并不太重呢----”
“下来!省得我来拖你!赶快下来,到那时就把你丢在这儿,让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快!"百里茜一面悲叹,一面凝望着周围浓密的树影,生怕下车时会碰到那些树枝被挂住了。不过她还把是婴儿放到媚兰身旁,然后自己爬下车,再踮着脚尖把韦德抱出来。这孩子哭着,畏缩地紧偎着自己的保姆。
“叫他别哭了,我受不了!"思嘉说着,抓住马缰辔,拖着马一步步往前走。”要像小伙子,韦德,不要再哭了。要不,我就跑过来抽你。"上帝干吗要叫人生孩子呢?她胡乱地想着,一面在黑暗的路上拼命向前挣扎----他们一点用也没有,就会哭哭啼啼,讨厌极了,不经常拖累你,要你照管。这时韦德在百里茜身边,拽着她的手,抽着鼻子,自己啪哒啪哒地走着,但思嘉早已筋疲力竭,实在没有怜悯这个受惊孩子的心肠了。她只觉得厌倦----居然生下他来!她只觉得迷惑不解----怎么会跟查尔斯·汉密尔顿结婚的呢?
“思嘉小姐,"百里茜抓住女主人的胳臂小声说,"可别让咱们到塔拉去呀。他们不在那里。他们全都走了。说不定他们死了----俺妈和所有的人。"实际上思嘉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大大激怒了她,她立即甩脱了百里茜抓住她的胳臂的那只手。
“那么,把韦德的手给我吧。你可以就在这里坐下,别动了。”“不行,小姐,不行呀!”“那就闭住你的嘴!"可这马走得多慢啊!马嘴里冒出的白沫和淌下的涎水都滴落在她手上,她心头不觉响起她曾经跟瑞德一起唱过的那句歌词----但其余的记不起了:只要再过几天,就能把这副重担御掉----“只要再走几步,"她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哼着,"只要再走几步,就能把这副重担卸掉。"后来,他们总算爬到了坡顶,塔拉的橡树在就在眼前,黑糊糊的一大片高耸在阴沉的天空下。思嘉赶紧朝前望去,看有没有什么灯光。可是哪儿也没有。
“他们都走了!"她心里想,胸口像压着冰冷的铅块。"走了!"她掉转马头,驶上车道,这时头顶上交抱着橡树把他们隐蔽在一片漆黑中了,思嘉眯细眼睛仰望着这条黑暗的隧道,看见前面----啊,真的看见了?难道是她那疲倦的眼睛在跟她捣鬼?----啊,前面是塔拉农场的砖房,尽管模模糊糊看不十分清楚。家!家!那些可爱的白色墙壁,那些帘帷轻拂的窗户,那些宽敞的走廊----它们全都在她前面那一片朦胧之中吗?或者这黑暗好意地把一幅像麦金托什家住宅那样的惨象给遮住了?
林荫道似乎有好几英里长,而她使劲地拖着那骑马却挪动得愈来愈慢了。她瞪着眼睛在黑暗中搜索。屋顶似乎还很完整呢。这可能吗----这可能吗----?不!这不可能。战争是毫不留情的,即使对塔拉农场这座仿佛能保持五百年的房子。战争是不可能放过塔拉的。
接着,朦胧的轮廓渐渐清晰了。她拉着马尽量走得更快些。那些白色墙壁真的从黑暗中露出来了。塔拉逃过来了!而且没有被烟火薰黑呢。家呀!她抛开缰辔,放开脚跑了这最后几步,随即一跃上前,想抓住那些墙紧紧抱在自己怀里。接着她看见一个人影,朦胧中看不清楚的人影,从前院走廊的黑暗中隐约出现,站在台阶顶上,还有人在家里啊!塔拉并不是荒无人烟呢。
她正要喊,要欢呼,可是却咽在喉咙里了。房子黑沉沉的,毫无声响,而且那个人影也没有挪动或向她招呼。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塔拉完整无缺,可周围同样是笼罩着整个破碎乡村的那种可怖的寂静。这时那人影开始移动了,它僵硬地缓缓走下台阶。
“是爸?"她沙破地低声喊道,可几乎还在怀疑究竟是不是他。"是我----凯蒂·思嘉。我回来了!"杰拉尔德拖着他那条僵直的腿,向她走来,像个梦游人似的一言不发,他走近了,用惶惑的神态看着她,仿佛相信自己是在梦里。接着他伸出手来,搭在她的肩上。思嘉感到他的手在哆嗦,好像他刚做了一个恶梦,现在还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女儿,"他好不容易才叫出声来。"女儿。"他随即沉默了。
怎么----他成了个老人!思嘉心里想。
杰拉尔德的两肩耷拉着。他的面孔虽然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她看得出脸上已没有那种活力,杰拉尔德的安静不下来的活力;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里也有着几乎像小韦德的眼睛那样吓呆了的神情。他已经变成了小老头儿,而且很衰弱了。
如今,一种茫无根据的恐惧抓住了她,仿佛从黑暗中猝不及防地向她猛扑过来,她只得站在那里,瞪着眼睛朝他看着。所有的疑问像潮水般涌来,可是却在她嘴边被堵住了。
从车里又传来微弱的啼哭声,杰拉尔德好像在竭力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
“那是媚兰和她的婴儿,"思嘉赶紧小声说,"她病得很厉害----我把她带回家来了。"杰拉尔德把他的手从她臂膀上放下来,挺了挺肩膀。他慢慢向马车走去,那姿态使人蓦然惊诧地记起过去欢迎客人的塔拉农场主,仿佛杰拉尔德是在模糊的记忆中说话似的。
“媚兰姑娘!”
媚兰的声音咕囔着,含糊不清地。
“媚兰姑娘,这就是你的家啦。'十二像树'村已经给烧了。你得跟我们住在一起了。"这时思嘉想起媚兰受了很久的折磨,觉得必须即刻行动了。她这又回到了现实世界。现在得把媚兰和她的孩子安置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还得着手去做那些能够替她做到的琐屑事情。
“她不能走呢。得叫人把她抬出来。”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伴着一个黑影从前厅的门洞里钻出来,波克跑下台阶。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一路喊叫着。
思嘉抓住他的两臂。波克,塔拉农庄的台柱子,就像那些砖墙和廊檐一样宝贵呀!她感觉到他的眼泪簌地落在她手上,他一面笨拙地拍着她,大声说:“你回来了!真高兴,真—-"百里茜也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咕囔着:“波克!波克,亲爱的!"还有小韦德,他被这些大人的伤感劲儿鼓起勇起来了,便抽着鼻子嚷道:“韦德渴啦!"思嘉把他们都抓在手里,听她使唤。
“媚兰小姐在车里,她的婴儿也在里面。波克,你得把她十分小心地抬上楼去,安排在后面客房里。百里茜,你把婴儿和韦德带进屋去,给韦德一点水喝。嬷嬷在不在,波克?告诉她,我请她来一下。"波克听了思嘉这种命令的口气,怎敢怠慢。于是他走到马车边,在马车后厢摸索着。他把媚兰从她躺了这么久的羽绒床垫上半抱半拖地搬出来,媚兰忍不住呻吟了几声。随即波克用强大的两臂把她抱起来,她像孩子似的将头搁在他肩上。百里茜一手抱着婴儿,一手牵着韦德,跟着他们登上宽阔的台阶,走进黑暗的穿堂去了。
思嘉迫不及待地用几个流血的手指摸索父亲的手。
“她们都好些了吗,爸?”
“两个女孩子好起来了。”
接着是沉默,在这沉默中一个可怕得不能言语表达的想法形成了。思嘉不能,就是不能把它说出口来。她一次又吞咽着,吞咽着,可是突然口干得仿佛喉咙两壁都粘在一起了。
这是不是对可怕的塔拉沉默之谜的解答呢?仿佛是回答她心中的那个问题,杰拉尔德终于开了口。
“你母亲----"他刚要说下去又停顿了。
“唔----母亲?”
“你母亲昨天故去了。”
思嘉紧紧抱住父亲的胳臂,摸索着走过宽阔而黑暗的穿堂,那里虽然漆黑,却像她自己的心一样熟悉。她避开那些高靠背椅,那些空枪和那些带突出爪脚的旧餐具柜,觉得自己是在本能的驱使下向后面那间小小的办事房走去,那是爱伦经常坐着不停地记帐的地方。无疑,她一走进那个房间,便会发现母亲仍坐在写字台前,她又会抬起头来,手里握着笔杆,带着幽雅的香气和悉卒的裙圈起身迎接她这疲乏的女儿。
爱伦不可能已经死了,即使爸这样说过,像只鹦鹉一遍又一遍说过它唯一会说的一句话:“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奇怪的是她现在居然毫无感受,除了一种像沉重的铁链般锁住她的四肢的疲惫和使她的两个膝头发抖的饥饿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她过一会儿再去想母亲吧。她必须暂把母亲从心里放下,否则她就会像杰拉尔德那样愚蠢地摔倒,或者像韦德那样单调而令人厌倦地啼哭。
波克从宽阔黑暗的楼梯上走下来迎接他们,像只受冻的动物靠近火炉,他连忙凑到思嘉跟前。
“灯呢?"她问。"为什么屋里这么黑,波克?拿蜡烛来。”“他们把所有的蜡烛都拿走了,思嘉小姐,只剩下一支,咱们用来在夜里找东西的,也快用完了。嬷嬷晚上看护卡琳小姐和苏伦小姐,是拿根破布条放在一碟子油里点着呢。”“把剩下的那点蜡烛拿来吧,"她命令他。"拿到母亲房里----那间办事房里去。
波克连忙跑到饭厅去,思嘉却摸索着进了那间漆黑的小屋,在沙发上坐下。这时他父亲的胳臂仍然插她的臂弯里,显得那么无可奈何,那么可怜温顺,这种神态是只有幼童和很衰弱的老人才会有的。
“他老了,而且很疲乏了,"她又一次想起,并且暗暗思量她怎么就没能多关心他一点呢。
波克高高地端着一支竖立在盘子里的燃了半截的蜡烛进来了,房间里顿时亮堂起来,也恢复了生机。他们坐着的那张凹陷的旧沙发,那张写字台,写字台前顶着天花板的高书架;这边是母亲那把单薄的雕花椅,那个放文件的方格架里面仍塞满了母亲手写的文件和册面;还有那块磨破了的地毯----所有这一切,全都是老样子,只有爱伦不在了,爱伦,连同她那柠檬马鞭草香囊的隐约香味和眼捎微翘的美妙顾盼,现在都不见了。思嘉感到内心隐隐作痛,好像被一个深深的伤口麻痹了的神经在拼命和重新发挥作用似的。现在她决不能让它复苏;她今后还有大半辈子要活,到时候叫它尽管去痛吧。可现在不行!求求你了,上帝,现在不行啊!
思嘉注视着杰拉尔德青灰色的面孔,她生来头一次发现他没有刮脸,他那本来红润的脸上长满了银白的胡须。波克把蜡烛放到烛台上,便来到她身边。思嘉觉得,假如他是一只狗,他就会把嘴伸到她膝腿上来,恳求她用温存的手抚摩他的头了。
“波克,家里还有多少黑人?”
“思嘉小姐,那些不中用的黑鬼都跑了,有的还跟着北方佬跑去----”“还剩下多少?”“还有俺和嬷嬷,思嘉小姐。嬷嬷整天伺候两位姑娘。还有迪尔茜,她如今陪伴姑娘们。就俺三个,思嘉小姐。”“就俺三个”,可以前有一百呢。思嘉费劲地仗着那僵疼的脖子把头抬起来。她明白她必须保持一种坚定的口气,令她吃惊的是,她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冷静自然,仿佛压根儿没发生过战争,她还能一挥手就叫来上十个家仆似的。
“波克,我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没有,小姐,全都给他们拿走了。”
“园子里呢?”
“他们把马赶到里面去了。”
“难道连种甘薯的那片地也去了?”
波克的厚嘴唇上浮现出一丝欣喜的微笑。
“俺才没有忘记那山芋呢。思嘉小姐,俺想它们还在那里的。北方佬从没见过山芋,他们以为那不过是些什么根,所以----”“现在月亮快上来了。你出去给我们挖一点来烤烤。没有玉米了?没干豆了?鸡也没了?”“没了,没了,小姐。他们把在这里没吃完的鸡,都挂在马鞍上带走了。"他们----他们----他们,他们在干的那些事,还有个完吗?难道烧了杀了还不够?难道他们非得让女人孩子和无依无靠的黑人也饿死在他们蹂躏过的乡村里不行?
“思嘉小姐,俺弄到些苹果,今天俺还吃过呢。嬷嬷把它们埋在地底下。”“好,先把苹果拿来,然后再去挖山芋。还有,波克----我----我觉得头晕。酒窖里还有没有一点酒,哪怕黑莓酒也行。”“唔,思嘉小姐,酒害是他们最先去的地方呀!"一阵由饥饿、失眠、劳累和迎头打击所混合引起的恶心突然袭来,她迅速抓住椅子扶手上的雕花,定一定神。
“不要酒了,"她茫然地说,一面记起过去地窖里那一长列一长列的酒气。一种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波克,爸埋在葡萄架下大橡木桶里的那些玉米威士忌酒怎么样了?"波克的黑脸上再次掠过一丝诡秘的笑影,这是愉快而敬重的微笑。
“思嘉小姐,你真是他最好的孩子!我丝毫也没忘记那个大木桶。不过,思嘉小姐,那威士忌不怎么好。它埋在那里才一年左右的光景,而且太太们喝威士忌也没好处呀。"这些黑人多蠢啊!他们是什么也不去想的,除非你告诉他们,可北方佬还要把他们解放呢。
“对于我这位太太和爸来说,那已经够好的了。快去,波克,把它挖出来,给我们斟上两杯,再加些薄荷和塘,我要调一种混合酒呢。"他脸上流露出很不以为然的神色。
“思嘉小姐,你知道在塔拉已经很久没有糖了。薄荷也全给他们的马吃掉了,玻璃杯也全给他们打碎了。"我实在受不了啦,只要他再说一声"他们",我就会尖叫起来。她想。接着,她高声说:“好吧,快去拿威士忌,赶快!
我们就净喝好了。"于是,他刚一转过身去,她又说:“等等,波克。该做的事情太多,我好像想不起来……唔,对了,我带回一骑马和一头母牛,那牛该挤奶了,急得很呢。你把马从车卸下来,饮一下马,然后告诉嬷嬷,叫她去照顾那头母牛。媚兰小姐的娃娃,要是没有点吃的,就会死了。还有----”“媚兰小姐难道----不能----"波克故意没有说下去。
“媚兰小姐没有奶。"我的上帝,要是母亲在,听了这话又该吓坏了。
“唔,思嘉小姐,让俺家迪尔茜喂媚兰小姐的孩子吧。俺家迪尔茜自己刚生了个孩子,她的奶够两个孩子吃还要多呢。"孩子,孩子,孩子!上帝怎么尽叫人生孩子呀!可是不,不是上帝叫生的。是蠢人自己生的。
“太太,对了,是个又大又胖的黑小子呢。他----”“去告诉迪尔茜,叫她别管那两个姑娘了。我会照顾她们的。叫她去奶媚兰小姐的孩子,也尽量替媚兰小姐做些事情。
叫嬷嬷去照管那头母牛,同时把那匹可怜的马关进马栏里。”“思嘉小姐,没有马栏了。他们拿它当柴烧了。”“不许你再说'他们'怎样怎样了。叫迪尔茜去干这些事吧。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来,然后弄点山芋。”“不过,思嘉小姐,俺没有灯怎么去挖呀?”“你可以点根柴火嘛,不行吗?”“柴火也没了----他们----”“想点办法嘛……怎样都行,我不管。只要把那些东西挖出来,马上就挖。好,快去。"波克听她的声音急了,便赶忙走出去,留下思嘉单独跟杰拉尔德坐在房里。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腿,这才注意到他那两条本来肌肉鼓鼓的大腿如今已萎缩成什么样子。她必须设法把他从目前的冷漠状态中拉回来----可是她不能问母亲。那得过些时候再说,等她经受得住了再说。
“他们怎么没把塔拉烧了呢?”
仿佛没听见似的,杰拉尔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会,于是她重问了一遍。
“怎么----"他好像在记忆中搜索,"他们把这房子用作司令部了。”“北方佬----在这幢房子里?"她心里突然感觉到这些圣洁的墙壁被玷污了。这幢房子,由于爱伦在里面住过而变得神圣的房子和里面这些----所有这些东西。
“就是那样呢,女儿,我们看见'十二像树'村冒烟了,在河对面,那时他们还没过来。不过霍妮小姐和英迪亚小姐,以及他们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们并不替他们担心。可是我们不能到梅肯去。两个姑娘正病得厉害,还有你母亲,我们不能马上去。我们的黑人跑了----我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他们偷走了车辆和骡子。嬷嬷和迪尔茜还有波克----他们没有跑。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我们不能挪动她们埃"是的,是的。"他决不应该谈起母亲。其他一切都可以,哪怕谈到谢尔曼将军本人把这间房子----母亲的办事房----用作了司令部,别的什么都可以谈。
“北方佬向琼斯博罗扑过来了,来截断铁路。他们成千上万地从河边扑向铁路,有炮兵也有骑兵,成千上万。我在前面走廊上碰到他们。”“啊,好一个英勇的小杰拉尔德!"思嘉心里想,她的心兴奋得鼓胀起来,杰拉尔德在塔拉农场的台阶上迎接敌人,仿佛是在他背后而不是在前面站着一支大军呢!
“他们说我得走开,说他们马上要烧这幢房子。我就说他们烧房子时不妨把我埋在底下。我们不能走,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都在----”“后来呢?"难道他非提到母亲不行?
“我告诉他们,屋里有病人,是伤寒病,动一动就会死的。
我说他们可以烧,把我们烧死在里面好了。反正我怎么也不离开----不离开塔拉农庄。他的声音渐渐消逝,于是他茫然四顾,看着周围的墙壁,思嘉懂得他的意思了。在杰拉尔德背后站着许多爱尔兰祖先,他们都死守在一块小小田地上,宁愿战斗到最后一息也不离开家乡,不离开他们一辈子居注耕种、恋爱和生儿育女的家乡。
“我说他们要烧房子,就把三个垂死的女人烧死在里面。
但是我们不离开。那个年轻军官是----是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有教养的北方佬?怎么了,爸?”“一个有教养的人。他跨上马跑了,很快就带回来一位上尉,他看了看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你让这个该死的北方佬进她们的房间了?”“他有鸦片。可我们没有。他救活了你的两个妹妹。那时苏伦正在大出血。他很明理,也很和平。他报告说她们的确病了,结果便没有烧房子。他们搬了进来,有位将军,还有他的参谋部,都挤进来了。他们住满了所有的房间,除了病人住的那间以外。而那些士兵----"好像太累了,说不下去了似的,他又一次停顿下来。他那满是胡茬儿的下颔沉重而松驰地垂在胸前。接着他又吃力地继续说下去。
“他们在房子周围搭起帐篷,在棉花田里,玉米地里,到处都是。牧场上一片的蓝色,尽是军人。晚上点起上千堆营火。他们把篱笆拆了拿来生火做饭,还有仓房、马厩和熏腊间,也是这样。他们把牛呀,猪呀,鸡呀,甚至我的那些火鸡,都给宰了。"火鸡是杰拉尔德的宝贝,可现在没了。"他们拿东西,连画也要,还有一些家具,瓷器----”“银器呢?”“波克和嬷嬷在银器上做了点手脚----是放在井里吧----不过我现在记不得了。"杰拉尔德说这话时显得有点恼火。"后来他们就从这里----从塔拉----发起进攻了。人们有的骑马,有的走路都到处奔跑。周围一片嘈杂,不久大炮在琼斯博罗像轰雷一般打响了,连病中的姑娘们都听得见,她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爸,让他们别响了吧。'”“那么----那么母亲呢?她知道北方佬在屋里吗?”“她----始终什么也不明白。”“感谢上帝,"思嘉说。母亲总算免了。母亲始终不清楚,始终没听见楼下房间里敌人的动静,没听见琼斯博罗枪炮声,不知道她看作心头肉的这块土地已受到北方佬的蹂躏了。
“我很少看见他们,因为我跟姑娘们和你母亲一起待在楼上。我见得最多的是那个年轻医生。他为人和平,思嘉,真和平呢。他整天忙着照料伤兵,可休息时总要上楼来看她们。
他甚至还给留下些药品。等到他们临走时,他告诉我两位姑娘会渐渐好起来,可是你母亲----她太虚弱了,他说,恐怕最终是熬不过去的。他说她已经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完了……”接着是一阵沉默,这时思嘉想像着母亲在最后一段日子里必须表现情状。她作为塔拉农庄一报单薄的顶梁柱,始终在那里护理病人,做事,整夜不眠,整天不吃,力了让别的人吃得够,睡得好……“后来,他们开走了。后来,他们开走了。"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开始摸索她的手。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他简单地说。
这时后院走廊上传来一阵刮擦的声音。那是可怜的波克,他四十年来养成了进屋之前先把鞋底擦干净的习惯,就像目前这种时候也没忘记。他小心地提着两个葫芦走进门来,可是一股浓烈的酒香已赶在他前面飘进来了。
“我给洒掉了不少,思嘉小姐,要把酒倒进一个小小的葫芦口,可真不容易呢。”“这就很好了,波克,谢谢你。"她从波克手里接过湿淋淋的长柄葫芦勺,鼻孔立即被酒气刺激得皱起来。
“喝了这一勺,爸。"她将一勺威士忌酒塞到他手里,随即又从波克手里接过第二勺来。杰拉尔德像个听话的孩子,端起酒来咕咚咕咚喝下去,她递来第二勺时他却摇摇头表示不要了。
她把那勺酒收回来,送到自己唇边,这时她看见父亲在注视她,眼睛里隐约流露出不赞成的神色。
“我知道没有小姐太太喝酒的,"她简单地说。"不过今天我不是小姐,而且晚上还有事要做呢。"她端着勺子深深闻了一下,便迅速喝起来。那热辣辣的酒像火烫一样通过喉咙直吞到肚子里,呛得她快流眼泪了。接着,她又一次闻了闻,把勺子端到了嘴边。
“凯帝·思嘉,一勺就够了,"杰拉尔德这种命令的口吻,思嘉回来后还是头一次听到。"你并不懂得酒性,它是会使你醉的。”“醉?"她古怪地笑了一声:“醉?我还希望它把我醉倒呢。
我真想喝醉了,把这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她又喝了一勺,这时一股缓慢的暖流已进入她的血脉,渗透她的周身,连手指尖也有点激动了。这种温和的兴奋给人的感觉是多么幸福啊!它好像已穿透她那颗冰封的心,力量已回到她体内运行。她看见杰拉尔德的表情又惶惑又痛苦,便再次拍拍他的膝腿,努力装出他一向很喜欢的那副淘气笑容来。
“它怎能让我醉着呢,爸?我是你的女儿。难道我没有继承克莱顿郡那个最冷静的头脑吗?”他那张憔悴的脸上几乎浮出微笑来。威士忌酒也在他身上引起兴奋。她又把酒递回给他。
“你再喝一点吧。然后我就扶你上楼去,让你上床睡觉。"她赶紧住口,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是她对韦德说话的口气呢。她不该这样跟父亲说话。这是不尊重的。不过他还在等她说下去。
“是的,服侍你上床睡觉,"她小声补充说,"再给你喝一口----或者就把这一勺都喝了,然后扶你去睡。你需要睡了,让凯帝·思嘉留在这里,这样你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喝吧。”
他又顺从地喝了一些,然后,她挽住他的胳臂,扶着他站起来。
“波克……”
波克一手提着葫芦,一手挽着杰拉尔德。思嘉端起闪亮的蜡烛,三个人慢慢步入黑暗的穿堂,爬上盘旋楼梯,向杰拉尔德的房间走去。
苏伦和卡琳的房间里晚上点着的唯一灯光,是在一碟子腊肉油里放根布条做的,因此充满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她俩躺在一张床上,有时辗转反侧,有时喁喁细语。思嘉头一次推开门进去,房间里因为所有的窗都关着,那股浓烈的怪味,混合着病房药物和油腥味儿,迎面起来,差一点叫她晕倒了。
可能大夫们会说,一间病房最怕的是吹风,可是要叫她坐在这里,那就非有空气不可,否则会闷死的。她把三个窗子都打开,放进外面的橡树叶和泥土平息,不过这新鲜空气对于排除这间长期关闭的房子里的腐臭味并没有多大效果。
卡琳和苏伦同样的形容消瘦,面色苍白,她们时睡时醒,醒时便躺在那张高高的四柱床上,瞪着大眼低声闲聊。在过去光景较好的日子里,她们就一起在这张床上喁喁私语惯了。
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还摆着一张空床,一张法兰西帝国式的单人床,床头和床腿是螺旋形,那是爱伦从萨凡纳带来的。爱伦死前就睡在这里。
思嘉坐在两个姑娘身旁,痴呆呆地瞧着她们。那空肚子喝的威士忌酒如今在跟她捣鬼了。有时候,她的两个妹妹好像离她很远,体积很小,她们断断续续的声音也像虫子在嗡嗡叫似的。可随即她们又显得很大,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她冲来。她疲倦了,彻骨地疲倦了。她可以躺下来,睡它个三天五天。
她要是能躺下来睡觉,醒来时感到爱伦在轻轻摇着她的臂膀,说:“晚了,思嘉。你不能这样懒呀。"----那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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