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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5 玛格丽特-米切尔(美)
不过,大多数亚特兰大人对于在多尔顿发生大战的可能性都不怎么感到惊慌,因为北军集中的地点就在奇卡莫加战场东南部数英里处。他们上次企图打通那个地区的山间小道既然被击退了,那么这次也必然会被击退。
亚特兰大和整个佐治亚州的人民知道,这个州对南部联盟实在太重要了,乔·约翰斯顿将军是不会让北方佬长久留在州界以内的。老约和他的军队连一个北方佬也不会让越过多尔顿南进一步,因为要保持佐治亚的功能不受干扰,对于全局关系极大。这个至今仍保持完整的州是南部联盟的一个巨大粮仓,同时也是机器厂和贮藏库,它生产军队所使用的大量弹药和武器,以及大部分的棉毛织品,在亚特兰大和多尔顿之间,是拥有大炮铸造厂和其他工业的罗姆城,以及拥有里士满以南最大炼铁厂的埃托瓦和阿拉图纳。而且,亚特兰大不仅有制造手枪、鞍套、帐篷和军火的工厂,还有南方规模最大的碾压厂,主要的铁路器材厂和宏大的医院。亚特兰大还是四条铁路和交汇点,这些铁路无疑是南部联盟的命脉。
因此,谁都不着急。毕竟,多尔顿将近田纳西,还远着呢,在田纳西州战争已打了三年,人们已习惯于把那里当作一个遥远的战场,几乎跟弗吉尼亚或密西西比河一样遥远。何况老约将军和他的部队驻守在北方佬和亚特兰大之间,人人都知道除了李将军本人,加之斯·杰克逊已经去世,当今再没有哪位将领比老约更伟大的了。
一个炎热的五月黄昏,米德大夫在皮蒂姑妈住宅的走廊上谈论当前的形势,说亚特兰大用不着担心,因为约翰斯顿将军像一堵铜铁壁耸立在山区,他的这种看法代表了亚特兰大市民的普遍观点。听他谈论的听众坐在逐渐朦胧的暮色中轻轻摇动着,看着夏季第一批萤火虫迎着昏暗奇妙地飞来飞去,但他们都满怀沉重的心事,情绪也在不断变化。米德太太抓住费尔的胳臂,希望大夫说的话是真实可靠的。因为一旦战争逼近,她的费尔就不得不上前线了。他现在16岁,已参加了乡团。范妮·埃尔辛自从葛底斯堡战役以来变得面容憔悴、眼睛凹陷了,她正努力回避那幅可怕的图景----那就是这几个月一直在她心里翻腾着的----垂死的达拉斯·麦克卢尔中尉躺在一辆颠簸的牛车上,冒着大雨长途跋涉,撤回到马里兰来。
凯里·阿什伯恩队长那只已经残废的胳臂又在折磨他了,而且他觉得他对思嘉的追求已处于停顿状态,因此心情十分沮丧。这种局面在艾希礼被俘的消息传来之后就出现了,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什么联系。思嘉和媚兰两人都在想念艾希礼;她们只要没有什么紧急任务在身,或者因必须与别人谈话而转移了注意力时,便总是这样想念他的。
思嘉想得既痛苦又悲伤:他一定是死了,否则我们不会听不到信息的。媚兰则始终在迎着恐惧的激流一次又一次地搏击,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他不可能死。要是他死了,我会知道的----我会感觉到的。"瑞德·巴特勒懒懒地斜倚在黑影中,穿着漂亮皮靴的两条长腿随意交叉着,那张黑黝黝的脸孔上毫无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韦德在他怀里安然睡着了,小手里拿着一根剔得干干净净的如意骨,每当瑞德来访时,思嘉总是允许韦德坐到很晚才睡,因为这个腼腆的孩子很喜欢他,同时瑞德也很怪,竟高兴同他亲近。思嘉通常不乐意让韦德在身边打扰她,但是他一到瑞德怀里就变得很乖了。至于皮蒂姑妈,她正神经质地强忍着不要打出嗝来,因为他们那天晚餐吃的是一只硬邦邦的老公鸡。
那天早晨,皮蒂姑妈遗憾地作出决定,最好把这只老公鸡宰掉,省得它继续为那只早被吃掉的老伴伤心,直到自己老死为止。好多天来,它总耷拉着脑袋在空荡荡的鸡场上发闷,也提不起精神来啼叫了。当彼得大叔扭断它的脖子时,皮蒂姑妈忽然想起她的许多朋友都好几个星期没尝到鸡味了;如果自己一家关起门来享用这顿美餐,那是良心过不去的,因此她建议请些客人来吃饭。媚兰怀孕到了第五个月,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既不出外参加活动,也不在家接待宾客,所以对这个主意感到很不安。可是皮蒂姑妈这次很坚决,一家人单独吃这只公鸡,毕竟太自私了吧?何况媚兰的胸部本来就那么平板,她只要把最上面的那个裙圈稍稍提高一点,便没有人会看出来了。
“唔,我不想见人,姑妈,因为艾希礼----”“其实艾希礼----他并不是已经不在了呀!"皮蒂姑妈用颤抖的声音说,因为她心里已经断定艾希礼是死了。"他还像你那样活得好好的,而你呢,多跟人来往来往对你只有好处,我还想请范妮·埃尔辛也来呢。埃尔辛太太央求我设法让她振作起来,劝她见见客----”“唔,达拉斯刚死不久,姑妈,你要是强迫她这样做,那可太残忍了。”“怎么,媚兰,你再这样跟我争下去,我可要气哭了。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姑妈,也不是不明事理。我一定要请客吃饭。"于是,皮蒂姑妈请客了,而且到最后一分钟来了一位她没有请也不希望他来的客人,恰好屋子里充满了烤鸡的香味,瑞德·巴特勒不知从哪里鬼使神差地回来了,在外面敲门。他腑下夹着一大盒用花纸包着的糖果,满口伶俐的奉承话。这就毫无办法,只好把他留下了,尽管皮蒂姑妈知道大夫和米德太太对他没有好感,而范妮是不喜欢任何不穿军服的男人的。本来,无论米德家还是埃尔辛家里的人,在街上从不跟瑞德打招呼,可如今是在朋友家里,他们当然就得以礼相待了。何况他现在受到了媚兰比以前更加坚决的庇护。因为自从他替媚兰出力打听艾希礼的消息以后,她便公开宣布,只要他活着,他便永远是她家受欢迎的客人,无论别人怎样说他的坏话都不在乎。
皮蒂姑妈发现瑞德的言谈举止都彬彬有礼,便渐渐放心了。他一心用同情而尊重的态度对待范妮,范妮因此也高兴起来,于是这顿饭吃得十分愉快。可以说是一顿丰厚的美宴。
凯里·阿什伯恩带来了一点茶叶,那是从一个到安德森维尔去的北军俘虏的烟叶袋里找到的,给每人都泡了一杯,可惜略略有点烟草味。每人都分到一小块老公鸡肉,一份相当多的用玉米片加葱头制作的调味田,一碗干豆,以及大量的米饭和肉汤,尽管肉汤由于没有面粉掺和而显得稀了些。点心和甘薯馅饼,外加瑞德带来的糖果。当瑞德把真正的哈瓦那雪茄拿出来,供男客们一面喝黑莓酒和一面抽雪茄时,大家异口同声说这简直是一次卢库勒斯家的盛宴了。
然后男客们来到前廊上的女士们中间,谈话就传到了战争这个问题上。近来人们的谈话总是离不开战争。无论什么话题都要从战争谈起,最后又回到战争上去----有时谈伤心事,更多的时候是愉快的,但常常同战争有关。战时传奇呀,战时婚礼呀,在医院里的战场上的死亡呀,驻营、打仗和行军中的故事呀,关于英勇、怯懦、幽默、悲惨、沮丧和希望的故事呀,等等,等等。希望,经常是希望,永远是希望。尽管去年夏季打了好几次败仗,希望仍坚定不移。
阿什伯恩队长宣布他已经申请并且获准从亚特兰大调到多尔顿军队里去,这时太太们都不约而同地用目光吻着他那只僵直的胳臂,同时又故意掩饰内心的自豪感,声称他不能去,否则谁来在她们周围充当护花使者呢?
年轻的队长从米德太太、媚兰、皮蒂姑妈和范妮这些有身份的妇女中听到这样的话,显得既尴尬又高兴,同时暗暗希望思嘉真的有这个意思。
“怎么,他很快就要回来的嘛,"大夫说,一面伸出臂抱着凯里的肩膀。"只要打一次小小的遭遇战,北方佬就会逃回田纳西去的。而且他们一到那里,福雷斯特将军就会好好处理他们。你们太太小姐们用不着害怕北方佬会打到这边来,因为约翰斯顿将军和他的部队像铜墙铁壁般驻守在山区。是的,就是铜墙铁壁,"他很欣赏自己用的这个字眼,又重复了一遍。
“谢尔曼永远也休想越过。他永远也挪动不了我们的老约将军。"妇女们赞赏地笑着,因为他这么轻松的口气听起来就是不容辩驳的真理。关于这种事情,男人们的见识毕竟比女人高明得多,既然他说约翰斯顿将军是铜墙铁壁,那就必然是铜墙铁壁了。惟独瑞德还有话说,他从吃过晚饭以后一直默默地坐在夜雾中,听大家谈论战事,抱在怀里的韦德早已睡着了。
“我听到谣传,说谢尔曼的增摇部队已经到了,他现在有了十万多人了?"大夫的回答很简单。因为自从发现他很不喜欢的这个人也要在这里跟他同桌吃饭时,就一直有种压抑感憋在心里。只是为了尊重皮蒂帕特小姐,而且自己又在她家作客,才勉强克制住没有发作出来。
“嗯,怎么样,先生?"大夫妻冲冲地反问。
“我想刚才阿什伯恩队长说过,约翰斯顿将军只有四千人左右,包括那些逃兵在内,他们是受到上次胜利的鼓舞才回去的。”“先生,联盟军里可没有逃兵呀,”米德太太愤愤地插嘴说。
“请原谅,"瑞德用假意谦卑的口吻说。"我指的是那些回来休假忘记归队,还有那些养好了伤半年以上,但是还待在家里准备干日常工作或进行春耕的人。"他得意地说着,眼睛闪闪发亮,把米德太太平得嘴唇都快咬破了。思嘉看见她这副狼狈相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因为瑞德抓住她的要害了。现在沼泽地和山区有成百上千的男人躲在那里反抗,不让宪兵抓回部队去。他们声称"这是一场富人的战争,穷人的厮杀",而他们已受够了。可是还有比他们多得多的人,尽管被列在逃兵名册上,却并不想长此离开部队。他们等待休假已白白地等了三年,同是不断收到文理不通的家信,说,我们在挨饿";说"今年不会有收成----没有耕地,我们要饿死了";说,军需官把小猪也捉走了,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收到你寄来的钱了,我们在吃干豆子过日子。"士兵们收到这信普遍充满了这样的抱怨:“你的老婆,你的娃娃们,你的父亲,都在饿肚子,这日子几时才完啊?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已经饿得不行了,饿得不行了。"可是部队里的兵员在迅速减少,休假制度已无法执行,于是许多士兵就擅自跑回家来,帮家里耕地、播种和收割,或者修补房子,筑起篱笆,等到部队长官从形势变化中看出很快就要大打起来,才写信给这些人,叫他们赶快归队,这时大家用不着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只要家里还能有一顿没一顿地再挨上几个月,也就会勉强回去。这种”农忙假"毕竟不能跟临阵脱逃相提并论,可是它对部队的削弱却完全是一样的。
米德大夫发现瑞德·巴特勒的话在听众中引起了尴尬的沉默时,便赶忙站出来填补这个空隙,用冷冷的口气说:“巴特勒船长,咱们部队和北军人数上的差别从来就不起什么作用。一个联盟军士兵能抵挡一打的北方佬呢。"妇女们点头表示同意。这是人人都清楚的嘛。
“这在战争初起是真的,"瑞德说。"也许现在也还是这样,如果联盟军士兵的枪膛里装有子弹,脚上穿着鞋子,肚子也吃饱的话。嗯,阿什伯恩队长,你看呢?”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甚至有点谦卑。可凯里·阿什伯恩显得并不怎么高兴,因为他明明很不喜欢瑞德,他十分愿意站在米德大夫一边,可是又不能说假话。他不顾自己一只胳臂残废了仍要求调到前方去,原因就在于他跟一般市民不同,真正了解当前形势的严峻。还有许多残废人,包括那些拐着假腿走路的,瞎了一只眼睛的,炸掉了手指的,打断了一只胳臂的,都在默默地从军需、医院、邮政和铁路部门调回到原先的战斗部队。他们知道老约将军需要每个人都回到他那里去。
阿什伯恩一声不响,这激怒了米德大夫,他大发雷霆说:“我们的军队以前就是光着脚饿着肚皮打仗和取得胜利的。他们还要这样打下去,还要这样战胜敌人!我告诉你,约翰斯顿将军是谁也撼不动的!自古以来,险峻的山峡就是遭受侵略的人民隐蔽和防守的坚强堡垒。请想想----想想温泉关吧!"思嘉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弄懂"温泉关"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温泉关打到最后一个人都死光了,大夫。不是吗?”瑞德歪着嘴问他,克制着没有笑出声来。
“你这是在故意侮辱人吧,青年人?”
“我求你原谅!大夫,你误解我了!我只不过向你讨教罢了。我对于古代历史记得的很少。”“如果必要的话,我们的军队是会打到最后一个人来抵挡北方佬,不让他们深入佐治亚州的。"米德大夫毅然决然说。
“可实际上不至于如此。他们只消打一个小仗就会把北军赶出佐治亚去。"皮蒂姑妈赶紧站起来,吩咐思嘉给大家弹一曲钢琴,唱一支歌。她发现大夫和瑞德的对话已愈来愈紧张和激烈了。她很清楚,如果邀请瑞德留下来吃晚饭,那准会惹出事来。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在场,就往往出麻烦。至于他是怎样引起麻烦的,她却永远也不甚明白,天哪,思嘉在他身上看出了什么道理呢?亲爱的媚兰为什么也要袒护他呢?她可真不明白啊!
思嘉听从皮蒂姑妈的吩咐,走进客厅,这时走廊里突然安静下来,但安静之中仍能感到人们对瑞德的愤怒。怎么居然还有人不全心全意地信任约翰斯顿将军及其部队的不可战胜的威力呢?信任是一种神圣的使命。那些心怀叛以致不肯相信的人,至少也应该知趣一些,不要开口呀!
思嘉先弹了几段和弦,接着她的歌声便从客厅里飘荡出来了,那么动人,那么迫切,唱的一首流行歌曲:在一间粉刷得雪白的病房里,躺着已死和濒死的伤兵----他们是挨了刺刀和炮弹的袭击----有一天抬进谁的心上人。
谁的心上人哟,那么年轻,那么勇敢!
他那张温柔而苍白的脸----
那即将被坟土掩盖的脸----
少年俊美的风华犹存。
“金黄色的鬈发湿了缠结在一起。"思嘉用不很准确的女高音哀婉地继续唱着,这时范妮欠起身来轻声细气地说:“唱点别的吧!"思嘉听了大为惊讶,也很尴尬,于是钢琴声戛然而止。接着,她匆忙地唱起《灰夹克》的头几小节来,可是很快便觉得这也太平惨,便草草结束了。她顿感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琴声又归于沉寂。因为所有的歌都避免不了生离死别的悲伤啊!
瑞德连忙站起身来,把小韦德放在范妮膝头上,走进客厅。
“弹《我的肯塔基老家》吧,"他仿佛随随便便提议说,思嘉也高兴得立刻弹唱起来。她的歌声由瑞德优美的男低音伴和着,等到开始唱第二节时,走廊上的听众才觉得比较舒畅了,尽管这支歌也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地方。
挑着这副重担再走几天,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
再过几天,我们将蹒跚着走上大路!
回到我的肯塔基老家,好好安眠!
后来的事实证明,米德大夫的预言是对的。约翰斯顿的确像一堵铜墙铁壁屹立在多尔顿以北一百英里的山区。他防守得那样牢固,战斗得那样激烈,坚决不让谢尔曼实现他冲出峡谷向亚特兰大进攻的企图。最后北方佬不得不退回另作商量了。他们无法从正面突破南军的防线,便在夜幕掩盖下迂回越过山隘,想走到约翰斯顿的背后切断雷萨卡以南15英里处的铁路。
既然铁路面临被切断的危险,南部联盟军便立即离开死守的战壕,星夜抄近路向雷萨卡急速挺进。等到那些从乱山中涌出的北军向他们起来时,南军已经修筑好深沟固垒,架设排炮,亮出刺刀,就像在多尔顿那样严阵以待了。
可是,伤兵们从多尔顿带来了众说纷纭的消息,说老约将军的部队撤退到雷萨卡,这使亚特兰大人大为吃惊,并引起了一点点慌乱。仿佛西北上空出现了一小片乌云,它预示着一场夏季的暴风雨快要到来了。将军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居然让北方佬侵入佐治亚18英里呢?山区本来是天然堡垒,连米德大夫也这样说过,怎么老约没有在那里把北军堵住呀?
约翰斯顿在雷萨卡经过一番死战又一次把北方佬击退了,可是谢尔曼照样采取从两翼进攻的战术,把他的大军布成一个半圆形,横渡奥斯坦纳河,袭击南部联盟军后方的铁路。南军部队又一次火速离开自己的阵地去保卫铁路线。他们由于昼夜行军作战,本来已精疲力尽,特别是饥肠辘辘,如今又被迫沿着山谷拼命赶路。他们抢在北军之前到达雷萨卡以南六英里的卡尔洪小镇,立即挖了战壕,只等北方佬一来就发起攻击。战斗开始了,打得十分激烈,北军被打了回去。
这时南部联盟军已疲惫万分,便枕戈而卧,希望得到一个喘息机会稍事休息。可敌人不让他们休急,谢尔曼无情地步步逼进,将他的部队布成宽阔的孤形阵线,迫使他们再一次撤退去保卫后面的铁路。
南部联盟军疲乏得边行军边打瞌睡,绝大部分人已什么也不想了。但是他们一动脑筋,便照样相信他们的老约。他们知道自己在后撤,但也知道并没有被打垮。他们只不过没有足够的兵力来一面坚守自己的阵地一面粉碎谢尔曼的侧翼进攻。只要北方佬在一个地方固定下来同他们对阵,他们每一次都能把北军消灭掉。至于这次撤退的目的地何在,他们并不清楚。不过老约心中有数,有了这一点他们就满足了,他以巧妙的方式指挥了这次撤退,因此损失很少,而北方佬的伤亡和被俘人员却是相当多的。他们没有损失一辆军车,只丢了四支枪。他们也没有丢掉背后的铁路。谢尔曼尽管进行了正面进攻,骑兵突袭和侧翼迂回,但都没有接触到铁路线。
关键在铁路。那条细长的、蜿蜒穿过阳光灿烂的山谷向亚特兰大延伸的铁路,仍然掌握在他们手中。人们躺下来睡觉时,看得见那些铁轨在星光中隐隐约约地闪烁。人们倒下死去时,他们那模糊的眼睛看到的最后一个景物,也是在无情的太阳下闪闪发光和炽热炙人的铁轨。
当他们沿着山谷撤退时,他们前面有一大队难民正在溃逃。那是些农民和山民,有穷的,也有富的,有白人,也有黑人,受伤的拄着拐仗,濒死的躺在担架上,大肚子妇女,白发萧萧的老人,走不稳的孩子,他们或坐车或骑马或步行,连同那些堆满箱柜和家用什物的马车和大车,使整个铁路拥挤不堪。这些难民在军队前面五英里处行进,在雷萨卡,在卡尔洪,在金斯敦先后停留了片刻,每停一次都希望听到北方佬已被击退的消息,以便回到自己家里去,可是在这条阳光譇E热的大路上却不见有谁退回的踪影。南部联盟所过之处都是些空无人烟的大厦,被遗弃的农场,门户洞开的孤独小屋。
偶尔可见一个孤零零的妇女和很少几个奴隶在那里,他们到大路旁边向过路的队伍欢呼,提来一桶桶井水给他们解渴,替伤兵裹伤并将死去的人埋葬在自家坟地里。不过一般地说,阳光炎热的山谷已荒无人烟,庄稼也被遗弃在炽热的田地里无人照管了。
约翰斯顿的部队在卡尔洪又被包抄了,于是他退回到阿迭尔斯维尔,在那里发生了一场激战,再退到卡特斯维尔,接着又退到卡特斯维尔以南。现在敌军已经从多尔顿前进了55英里。后来且战且退又跑了15英里,到了纽雷教堂,南部联盟军才掘壕列阵,决心固守。北军像一条残忍的蟒蛇蜿蜒而来,狠狠地追击着,有时受伤后也退缩一下,但随即又猛追上来。在纽霍教堂接连激战了11昼夜,北军的每次进攻都被打退了。但后来约翰斯顿又遇到了包抄,只得把日益稀少的部队再后撤几英里。
南部联盟军在纽霍教堂的伤亡是惨重的。伤兵由一列列火车运到亚特兰大,全城为之惊慌,这个城市即使在奇卡莫加战役之后也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伤兵。医院里挤满了,伤兵就躺在空店铺里的地板上和仓库里的棉花包上。所有的旅店,公寓和私人住宅都住满了伤病员。皮蒂姑妈家也分配到一些人,尽管她提出了抗议,说媚兰正在妊娠其中,陌生人住进来很不方便,那种乌七八糟的景状会引起她早产,可是毫无结果,伤兵还是住进来了。媚兰只得把她最上面的一个裙圈提高一点,将她那日益肥大起来的腰围略加掩饰。家里一住了伤兵,事情就多了,不断的做饭,扶着他们坐立和翻身,打扇,不停地洗涤和卷绷带,而且晚上炎热睡不着时,伤兵在隔壁房间里的呻吟会闹得你通宵不安。最后,这个拥挤不堪的城市已实在无法容纳更多的人,那些源源不断的伤兵才被送到梅肯和奥古斯塔去了。
由于这些像潮水般退下来的伤兵带来了种种互相矛盾的消息,以及纷纷逃来的难民大量增加,亚特兰大这个城市简直沸腾起来了。如今天边那片小小的乌云已经迅速扩大,阴沉沉地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仿佛一阵不祥的冷风已隐隐吹过来了。
谁也没有丧失对自己军队不可战胜的信心,可是人人,至少是每个市民,都不再信任他们的将军了,纽霍教堂距离亚特兰大只有35英里呢!而将军在过去三个星期被北方佬打退了65英里!他为什么不将北军挡住,反而节节败退呢?他是个笨蛋,比苯蛋还愚笨啊!那些乡团里的胡子兵和民兵队员安然无恙地待在亚特兰大,但都固执地认为要是让他们来打这个战役一定会打得好些,并且把地图铺在桌上指指点点地说明自己作战方案。可是将军的队伍愈来愈稀散了,他被迫继续后退,同时殷切地呼吁布朗州长马上派遣这些人去支援他,但州里的部队却颇有理由地感到安全。州长毕竟已经违抗过戴维斯总统的调令,如今为什么要对约翰斯顿将军让步呢?
打一阵又后退!打一阵又后退!南部联盟军在25天内后退了70英里,几乎每天都在作战。纽霍教堂如今已落在南军后面了,它只留下了一个可怕而模糊的记忆:酷热,尘土,饥饿,疲劳,在坎坷不平的红土路上艰苦地行进,在红色的泥泞中歪歪倒倒地挣扎,退却,掘壕,战斗----退却,掘壕,战斗。纽霍教堂完全是个恍若隔世的恶梦,大珊蒂也是如此,在那里,他们曾经掉转身像恶魔般跟北方佬拼命厮杀,但是,尽管你把北方佬杀得尸横遍野,他们往往有更多的新人补充上来;他们总是形成一条东南向的险恶弧线,走过南部联盟的后方,一步步逼近铁路,逼近亚特兰大!
从大珊蒂往南,精疲力竭的部队沿着大路向接近马里塔小镇的肯尼萨山撤退。在这里布成一个十英里宽的弧形阵线。
他们在陡峭的山腰上掘了散兵坑,在险峰绝顶上架设了排炮。
因为骡子已爬不上去了,汗流浃背的士兵咒骂着把枪拖上陡坡,通讯兵和伤兵进入了亚特兰大,给惊慌的市民带来了安定人心的消息。肯尼萨山的高地是坚不可摧的。附近的派因山和劳斯特山也是这样,也修筑了防御工事,北方佬已撼不动老约部队的阵地,他们也很难进行包抄,因为山顶上的炮火控制着很大范围内所有大路,这样,亚特兰大才感到轻松了些,但是-—但是肯尼萨距这里只有22英里呀!
忽然有一天,从肯尼萨山运来的第一批伤兵快要到了,清早七点钟梅里韦瑟太太的马车就停在皮蒂姑妈家门口,黑人利维叔叔往楼上传话,请思嘉立即穿好衣服到医院里去。范妮·埃尔辛和邦内尔家的姑娘们也给从睡梦中叫起来,正在马车后座上打哈欠,埃尔辛家的嬷嬷则满脸不高兴地坐在车夫座位上,膝头上放着一篮新浆洗过的绷带。思嘉也很不情愿,只得勉强迫身,因为她头天夜里在乡团举办的舞会上跳了个通宵,腿还酸痛着呢。当百里茜帮她把身上那件又旧又破的印花布看护服扣上扣子时,她暗暗咒骂梅里韦瑟太太这个不知疲倦的办事能手,以及那些伤兵和整个南部联盟。她匆忙咽了几口玉米粥,吃几片甘薯干,然后走出家门跟那几个女孩子一起上医院去了。
她十分讨厌这样的护理工作,就这在一天她要告诉梅里韦瑟太太,说爱伦写信叫她回去一趟。可这有什么用呢,那位可敬的老太太正卷起袖子,粗壮的腰身上系着大围裙,在忙着干活呢。她狠狠地瞪了思嘉一眼,说:“你不要再跟我说这种废话了,思嘉·汉密尔顿。我今天就给你母亲写信,告诉她我们非常需要你。我相信她会理解这一点并让你留下来的。好,赶快系上围裙到米德大夫那里去,他要人帮助扎绷带呢。”“啊,上帝!"思嘉沮丧地想,"难就难在这里呀。母亲会要我留在这里,可是我宁死也不愿再闻这些臭气了!我真希望自己是个老太婆,那样就可折磨年轻人而无须受别人的折磨----并且让梅里韦瑟这样的刁老婆子给我走得远远的!"是的,她对医院,对那些恶臭味,对虱子,对那种痛苦的模样,对那些肮脏的身体,都厌恶极了。如果说对护理工作曾经有过某种新奇感和浪漫意味的话,那也在一年前就已经消磨完了。何况,这些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并不如过去那些富有吸引力。他们显得对她一点也不感兴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只一味追问:“老约将军在做什么?前方打得怎样了?
伟大机智的人物啊,我们的老约!"可是她不认为老约是个伟大机智的人物,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让北方佬侵入佐治亚八十八英里罢了。不,他们不是那种叫你惬意的人,而且他们中间有许多已濒临死亡,很快就会默默地死掉,因为他们在抵达亚特兰大之前就患了血毒症、坏疽、伤寒症和肺炎,现在已毫无能力抵抗这些疾病了。
天气很热,苍蝇成群结队地飞进敞开的窗户,这些养得又肥又懒的苍蝇比病痛更加严重地摧残人们的精力,恶臭和惨叫声在她周围一阵高过一阵,她端着盘子跟随米德大夫走来走去,浑身热汗,她那件刚浆洗过的衣裳都湿透了。
啊,要站在大夫身边,看着他那把雪亮的手术刀切入令人心疼的肌体,而又强忍着不要呕吐出来,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听见手术室里正在进行截肢时的惨叫,是多惨的时刻啊!还有,那些血肉模糊的受伤者在周围一起尖叫声中眼巴巴地等待着大夫到来,等待他说出这样令人心悸的话:“孩子,很抱歉,可是这只手必须切掉,是的,是的,我明白;不过你瞧,这些红肿的道道,看见了吗?只能切掉。"这时你看着那张恐怖苍白的脸,心里会涌起一股绝望的怜悯心情,那滋味真够受啊!
当时麻醉药很难弄到,只有做重大的截肢手术时才使用,鸦片也变得十分珍贵,只好用来减轻对垂死者的折磨,而不能当缓解生者痛苦的良药,奎宁和碘酒已根本无货。是的,思嘉对这一切都十分厌恶,因此那天上午她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媚兰那样有一个怀孕的借口不去上班,如今只有这个理由才能为大家所接受,可以不承担护理工作了。
一到中午,她就解下围裙,从医院溜出来,这时梅里韦瑟太太正忙着替一个瘦高的不识字的山民伤兵写信,思嘉觉得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觉得这是强加在她身上的一种负担,而且午班火车一到,新的伤兵会涌入医院,她就又有大量的工作要忙到晚上才能走了----甚至还可能没有东西吃呢。
她急急忙忙横过两条马路向桃树街走去,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将那件花边胸衣胀得一鼓一鼓的。她在一个待角站住,不知下一步朝哪里走。因为既不好意思回家去见皮蒂姑妈,也不愿再回医院去,恰好这时瑞德坐着马车从旁边经过。
“你像个捡破烂的女孩子呢,"他这样说,两只眼睛打量着她身上那件补缀过的浅紫色印花布衣裳,上面满是汗渍和污斑,后者显然是护理伤员时沾上的,思嘉觉得又尴尬又奥恼,简直气坏了。他怎么总注意女人衣裳,怎么粗鲁到评论起她此刻很不整洁的穿着来了呢?
“你的话我一句也不要听。赶快下车来扶我坐上去,然后把我送到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我不想回医院了,哪怕他们把我绞死也罢了!天知道,我可没有发动这场战争,也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让我被折磨死,而且----”“你成了背叛我们伟大主义的罪人了!”“得了,饭锅莫说菜锅黑嘛,快把我扶上去。我不管,你往哪里赶都行,就带着我兜兜风吧。"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这时思嘉突然觉得,一个完整的男人,一个四肢健全、五官俱在的男人,他既没有因痛苦而脸色苍白,也没有被疟疾折磨得皮肤焦黄,却显得营养很好,健康强壮,这让人看着多么舒服啊!而且他穿着讲究,上衣和裤子是用同样的料子做的,非常合身,不像别人穿的那样要不松松垮垮,要不就绷得紧紧的迈不开步,而这套衣服还是新的,一点也不显旧,不像别人那样连肮脏的皮肉和毛茸茸的腿都露出来了。他好像对世界上的事漠不关心,这种态度在现时本身就足以令人惊讶了,因为别人都是满脸忧虑、阴沉和神思恍忽的表情呢。他那褐色的脸膛是温和的,而那张嘴,那张唇红齿白、像女人的嘴一样轮廓鲜明富于肉感的嘴,当他搀扶她上马车时,更浮出随随便便的微笑,动人极了。
他自己也上了车,坐在她身旁,这时他高大身躯的肌肉在熨得很好的衣服里显得饱满匀称,而且很吸引人,像往常那样,仿佛受到了冲击似的,她感觉到了巨大的魅力,她望着他衣服下边鼓出的那副有力的肩膀,那充满诱感的令人不安的肩膀,不由得害怕起来,他的身体显得多么壮实而坚韧,这同他那敏锐的思想一样是很不寻常的。他浑身洋溢着一种轻松优美的力量,平静时像一只黑豹洋洋懒懒地躺在阳光下,机警时就像这只豹子正准备一跃而起向前猛扑。
“你这个小骗子,"他揶揄地说,一面喝马向前。"你整夜跟大兵跳舞,给他们送鲜花,送丝带,说你愿意为主义牺牲,可是一旦要你替几个伤兵包扎和捉虱子时就赶快跑开了。”“能不能把马车赶得快些呢?你能不能讲点别的事情,要是碰上梅里韦瑟爷爷从他的小店里出来看见了我,然后回去告诉那位老太太----我指的是梅里韦瑟太太,那我就该倒霉了。"他把鞭子轻轻抽了一下那匹母马,它便轻快地跑过五点镇,越过横贯城市的铁路,这时运载伤兵的列车已经进站,担架工在烈日下迅速地将伤兵抬进救护车和带篷的运货马车,思嘉丝毫没有良心不安的感觉,反而庆幸自己及时逃脱,感到十分轻松。
“我对这种医院工作已经腻烦透了。"她说着,一面整理坐下撒开的裙子,并把下巴底下的帽带系紧,"每天都有愈来愈多的伤兵涌进城市。这全是约翰斯顿将军的过错,要是他在多尔顿把北方佬顶住了,他们早就----”“傻孩子,他何尝没有起来挡住北方佬呀?可是,如果他继续待在那里,谢尔曼就会从侧面包抄过来,割断他与左右两翼的联系,把他彻底打垮,同时他会丢掉铁路线,而保卫这条铁路正是他的战斗目的。”“唔,反正是他的过错,不管怎样。"思嘉这样说,她对什么战略战术本来就一窃不通。"他应当想办法呀,而且我觉得应当把他撤掉。他为什么不坚守阵地,却一味后退呢?”“原来你也和别人一样,因为无法干那种不能干的事了就叫嚷'把他杀掉'。他在多尔顿时被看作救世主,而六星期之后他到了肯尼萨山,就变成叛徒犹太了。可是,只要他把北方佬打退20英里,他又会变为耶稣。我的孩子,要知道谢尔曼部队的人数是约翰斯顿部队的两倍,他可以用两个人拼掉我们的一个小伙子。而约翰斯顿却一个也丢不起,他迫切需要增援,但是他能得到什么呢?就算能得到乔·布朗州长的'宝贝儿郎',可那又有什么用处呢?”“难道民兵真的要调出去?乡团也这样?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可没有听说过。”
“已经有这样的谣言在到处流传了,那是在今天早晨从米列奇维尔开来的火车上传出来的。民兵和乡团都将去增援约翰斯顿将军的部队。是的,布朗州长的'宝贝儿郎'很可能终于要尝尝火药味了。他们的确从没设想过要真刀真枪地干。
我想他们会大吃一惊的。州长就亲自答应过不会叫他们上前线的。所以,那对他们只不过好玩罢了,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保了险。因为州长甚至公然反抗过戴维斯总统,拒绝把他们送到弗吉尼亚去呢。他说他们必须留下来维护本州的安全。谁曾想到战争会打到他们的后院,他们真的必须起来保卫这个州呀?”“唔,亏你还笑得出来,你这个残忍的家伙!想想乡团里那些老先生和小孩子吧!怎么,连小费尔·米德,连梅里韦瑟爷爷和亨利·汉密尔顿叔叔也得去啊!”“我不是在说那些小孩子和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老兵。我说的是像威利·吉南那样爱穿漂亮军服和挥舞刀剑的勇敢的青年男子----”“还有你自己!”“亲爱的,这可损害不了我一根毫毛!我既不穿军服也不挥舞军刀,而且南部联盟的命运与我毫不相干。何况我即使是在乡团或任何军队里,也不会束手无策的,因为我在西点军校学到的那些东西已够我终生受用的了……好了,我祝愿老约走运,李将军如今被北方佬拖住,在弗吉尼亚,无法给他任何帮助,自顾无暇。所以,佐治亚州本州的部队就是约翰斯顿所能得到的唯一增援了。他理应获得更大的成就,因为他是个伟大的战略家。他总是设法抢在北方佬之前占据阵地,可是为了保卫铁路线,他又不得不再后退,而且,请听我说,一旦他们把他赶到山区并来到这里附近比较平坦的地方,他就得任人宰割了。”“这里附近?"思嘉惊异地问。"你很清楚,北方佬是决不会深入到这里来的呀!”“肯尼萨山离这里只有22英里,我敢跟你打赌----”“街那头,瑞德,你看,那一大群的人!他们不是士兵,究竟怎么回事?……啊,全是些黑人!"一大团红色的尘土从街那头滚滚而来,尘土飞扬中传来杂沓的脚步和上百黑人唱着《赞美诗》的深沉而雄浑的声音,瑞德勒马把马车停在路旁,思嘉好奇地看着那些汗流夹背的黑人,他们肩上扛着鹤嘴锄和铁锹。由一位军官和一小队佩着工程团标记的人领着一路走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一次问。
接着,她的眼光落在队伍前边一个高唱《赞美诗》的黑人身上,他称得上是个巨人,身高达六英尺半左右,浑身乌黑,姿势灵活优美,像一头猛兽似的向前迈步走着,一面露出雪白的牙齿,领着全队高唱《去吧,摩西》。她相信世界上除了塔拉农场的工头大个儿萨姆之外,没有哪个黑人有这么高的身材和这么响亮的嗓子。可是大个儿萨姆到这里来干什么呢?离家这么远,尤其现在无人照管农场的时候,而他又是杰拉尔德的得力助手?
她从座位上欠起半个身子来仔细观看,这时那个巨人也瞧见了她,即刻咧嘴一笑表示认识,黑脸上绽出一丝喜悦的光辉来了。他停住脚,放下铁锹,向她走来,一面对那几个最靠近的黑人喊道:“我的天!这是思嘉小姐呢!来啊,以利亚!使徒!先知!这是咱们的思嘉小姐呀!"队伍里顿时一起混乱,大家都惊疑莫定地咧着嘴站住了,大个儿萨姆领着另外三个高大的黑人横过大路向马车走去,后面紧跟着那些不知所措、大声叫嚷的军官。
“你们这几个家伙,回到队伍里来!回来,我命令你们,要不我就----怎么,是汉密尔顿太太。早晨好,太太,还有你,先生。你们干吗在这里煽动骚动的叛乱呀。天知道,整个上午我已被这些小伙子闹得够呛了。”“唔,兰德尔队长,请不要责备他们!都是我们的人呢,这是大个儿萨姆,我们的工头;以利亚、使徒和先知,也是从塔拉农场来的。他们当然要跟我说话呀,你们好啊,小伙子们?”她跟他们一一握手,那只雪白的小手握在他们又大又黑的手掌中,四个人都乐滋滋地跳着笑着,在他们的伙伴们面前骄傲地炫耀自己有多么漂亮的一位小姐。
“你们这些小伙子们大老远从塔拉跑来干什么?你们是逃出来的,我敢打赌,难道你们不怕巡逻队逮住你们吗?”他们还以为思嘉在开玩笑,都乐得大叫起来。
“逃走!"大个儿萨姆说。"不是,小姐,俺不是逃出来的,俺是塔拉最高最强壮的四个劳力。他们才挑中,送俺到这儿来的。"他骄傲地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着说。"他们特别看中了俺,就因为俺唱得很好。是的,小姐,是弗兰克·肯尼迪先生过来把俺挑上了。”“但是做什么呢,大个儿萨姆?”“啊,思嘉小姐,你听见了吗?俺是来给白人先生挖沟的,好让他们躲避北方佬。"兰德队长和马车里的人听到这种对于散兵壕的天真解释,都忍不住笑了。
“的确,他们把俺带走时,杰拉尔德先生差点儿发火,他说缺了俺,农场就搞不下去了。可爱伦小姐说:‘把他带走吧,肯尼迪先生,联盟比我们更需要大个儿萨姆呢。'她还给了俺一个美元,叫俺好好照白人吩咐的去做,所以俺就到这儿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兰德尔队长?”“唔,事情很简单嘛,我们必须加固亚特兰大的防御工事,挖掘更多的散兵壕,可是将军无法从前线抽出士兵来干这种事。所以我们只得从农村征调一些强壮的黑人来干了。”“可是----"思嘉心里隐隐感到有点恐惧,挖更多的散兵壕啊!他们有什么需要呢?去年一年里已在亚特兰大周围距离市中心一英里的地方修筑了一连串带有大炮掩体的巨大堡垒。这些连结着散兵壕的大型泥土工事一英里又一英里绵亘着,把整个城市围起来了。而现在还要挖更多的散后壕!
“可是----我们已经有很好的防御工事,为什么还要再修新的呢?我们连已经有的还用不上呢。毫无疑问,将军是不会让----”“我们现在的防御工事距离市区只有一英里远。"兰德尔队长简洁地说。"这太近了,很不方便----也不全安全。眼下要挖的更远一些。你瞧,如果军队再一次后撤,有许多士兵就要进入亚特兰大城了。"他随即后悔不该说最后这句话,害怕得瞪大了眼睛。
“当然喽。不过,不会再一次后退了,"他赶紧补充一句。
“肯尼萨山周围的防线坚不可摧嘛。山顶四周密密地安置了大炮,控制着下面所有的大路,北方佬不可能接近的。"可是思嘉看见他在瑞德冷漠而锐利的注视下把眼睛垂下去,这时她也害怕起来。她记得瑞德讲过:“一旦他们把他赶出山区来到这儿附近比较平坦的地方,他就得任人宰割了。”“唔,队长,你是不是认为----”“怎么,当然不会的!你一点也不用着急,老约只不过相信凡事以预防为好。这就是我们修筑更多防御工事的理由……不过我得走了。有机会和你聊聊,真叫人高兴……好,现在我们归去,小伙子们,给你们的女主人说再见呀。”“再见吧,小伙子们。要是你们病了,或者受了伤,或者遇到什么麻烦,就通知我一声,我就住在那边桃树街尽头。几乎是市区最末了的那幢房子,等一等----"她伸手到提包里摸索起来。"哎哟,我一分钱也没带,瑞德,请借给我一点钱。
给,大个儿萨姆,买些烟草给你自己和小伙子们抽吧,你们要好好儿的,按照兰德尔队长的吩咐去做呀?"那个松松垮垮的队列重新整顿好了,他们又向前行进,尘土的红雾随之升起,大个儿萨姆领着大家又唱起来:“去吧,摩西……”“去吧,摩西!到埃及地方去!
去见法老,
使你可以将我的百姓领出来!
“瑞德,兰德尔队长是在骗我呢,就像所有的男人那样,怕我们妇女听了会吓得晕过去,就不让我们知道真相。难道他不是在撒谎吗?哦,瑞德,要是没有什么危险,他们干吗要挖这些新的壕沟啊?难道部队缺员已达到这样的程度,不得不使用黑人了吗?”瑞德吆喝着那匹母马动身往前走。
“军队缺员缺得厉害呢。不然为什么要把乡团调出去?至于挖壕沟嘛,嗯,这种防御工事到围城时是有些用处的,将军准备在这里作最后的抵抗了。”“围城!唔,请赶快掉转车,我要回家了,要回塔拉去,马上回去!”“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围城吗?围城了!我的上帝!围城我是听说过的。
爸经历这一次围城,也许那是他爸的事,可他告诉过我“哪一次围城?”“就是围困德罗赫达,那时克伦威尔打败了爱尔兰人,他们没有吃的,据我爸说他们有许多人饿死在大街上,最后把猫和耗子,还有蟑螂一类的东西都吃光了。他还说他们甚至被逼得人吃人也不投降呢,虽然我弄不清这究竟可不可信,后来克伦威尔把城攻下来了,全城的妇女都被----这就是围城呀!我的天!”“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真无知透了,围困德罗赫达是1600年前后的事,那时奥哈拉先生还没出世呢,何况,谢尔曼又不是克伦威尔。”“不是,可他更坏!他们说----”“至于讲到围城时爱尔兰人吃的那些珍奇美味----我本人也会乐意吃一只肥美的耗子,就像最近我在饭店里吃的那些东西一样。所以我想还得回里士满,在那里你只要有钱就可以吃到很好的东西。"他的眼睛嘲笑地注视着她那惊惶的脸色。
她很懊恼自己在他面前居然显得那么慌张,便高声喊道:“我真不明白你干吗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你成天考虑的就是要过很舒适,吃得好----如此等等。”“除了吃喝一类的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惬意的方法能消磨时光,"他说。"至于说我干吗待在这里----嗯,我读了许多有关围城和被困的城市以及类似情况的书,可是从没亲眼见过,所以我想还是留在这里看看,我是非战斗人员,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我需要有点实际经验。思嘉,遇到新鲜事千万别放过。它会使你的思想丰富起来的。”“我的思想已经够丰富了。”“关于这一点,你也许知道得最清楚,不过我应当说—-不过那是不客气的。也许,我留下来是要在围城时挽救你。我还从没救过一个落难的女子呢,那也将是一种新的经验呀。"她知道他是在奚落她,可是又意识到他的话背后有一种严肃的意味。她扬起头来。
“用不着你来救我,谢谢你了,我能照顾自己。”“别这么说,思嘉!如果你高兴,也不妨这样想,可千万不要对一个男人说这种话,这正是北方女孩子所犯的毛玻她们只要不经常说'我们能照顾自己,谢谢你',就是最可爱的姑娘了。总的看来,她们说的也是真话,很不错呢。因此,男人们就让她们自己去照顾自己好了。”“看你扯到哪里去了,"她冷冷地回敬一句,因为她觉得让人家将自己跟北方佬姑娘相比,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你明明知道北方佬是决不会打到亚特兰大来的,我看你谈到的围城是在仆人吧?”“我敢跟你打赌,他们在一个月内就会打到这里,我跟你赌一盒糖果----"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瞟着她的嘴唇。"赌个吻好吗?”刚才短短的一刹那,思嘉因害怕北方佬入侵而大为揪心,可现在听到"亲吻”这个字眼就什么都忘了。她对这方面可是颇为熟悉,而且比对军事措施有兴趣得多呢。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露出喜悦的笑容来。自从送给她那顶翠绿色帽子以来,瑞德至今没有进一步作过可以认为是在爱她的任何表示。他这个人是决不让你牵着鼻子来谈私情的,无论你怎样诱惑也罢。可是如今,用不着思嘉引诱,他却谈起亲吻来了。
“我对这种私人谈话不感兴趣,"她故意皱起眉头冷冷地说。"而且,我宁愿吻一只猪猡。”“这里用不着谈个人爱好嘛,而且我常常听说爱尔兰人是偏爱猪的----他们实际上把猪养在床底下,思嘉,不过,你是迫切需要接吻的。这就是目前你所犯的心玻你所有的情人不知为什么都尊敬你了,或者是太害怕你了,以致都不能真正满足你,结果就养成了你这种盛气凌人的毛玻你应当让人吻你,让一个知道怎样亲吻的人来吻你。"谈话没有按照她所设想的方式进行。这种情况是每次跟他在一起时都要照例要发生的。那往往是两人之间的一次决斗,而她总是输的。
“那么,我想你大概就是那个适当的人选了?"她挖苦地质问他,一面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发脾气。
“唔,是的,如果我高兴去努力这样做的话,"他漫不经心地说。"人们常说我很会接吻呢。”“唔,"她发现对方把她的魅力不当一回事,立即心头火起,"怎么,你……"可是突然又觉得很难为情,便低眉不语了。这时他却满面笑容,只不过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像野火苗似的,偶尔闪出一点光辉。
“的确,你可能觉得奇怪,为什么从我送给你帽子那天轻轻吻过你一下之后,一直没再找机会吻你----”“我从来没有----”“那么说,你就不是个姑娘了,思嘉,而且我听了也很难过。所有的好姑娘看见男人不想来吻她们都会觉得莫名其妙。
她们知道自己不应该盼望他们作这种尝试,也知道碰到人家这样做时必须装出生气的样子,可归根结底还是一样,她们都希望男人来吻……好了,鼓起勇起来,亲爱的,有一天我会吻你,你也会高兴了。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求你不要太性急了。"她知道他在奚落她,不过象往常那样,这种奚落使她兴奋若狂。他说的那些话总是那么真实,叫你无法否认。好吧,这就彻底把他暴露了。只要他一旦粗野到对她放肆起来,她就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请你把马掉转头来好吗,巴特勒船长,我想回医院去了。”“你真的想回去了,我的救护天使?那么你宁愿去跟虱子和脏水打交道,不想跟我交谈了?好吧,我才不想拖住你这双勤奋的手不让它去为我们的光荣事业效劳呢。"说着,他掉转马头,他们往回朝五点镇驶去。
“至于我为什么没有进一步追求嘛,"他冷淡地继续说,仿佛她并没有表示过要结束这次谈话似的,"我是在等你再长大一点。你看,要是我现在就吻你,那是不会有什么好玩的,而且我在享乐方面从来就只顾自己,我从没想过要和小孩子亲吻。"他勉强克制住没有咧嘴嬉笑,因为他瞧了一眼,看见她已经气得胸鼓鼓的了。
“除此以外,"他温柔地继续说,"我还在等你对那位可敬的艾希礼·威尔克斯的记忆渐渐消失。"一听到艾希礼的名字,她即刻感到浑身一阵疼痛,感到热竦竦的泪水在刺激眼帘。消失?对艾希礼的记忆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哪怕他死后一千年也不会的。她想着艾希礼受了伤,在远处一个北方佬监狱里奄奄一息,濒于死亡,身上没有盖毯子,旁边没有一个亲人照料。于是她对身边这个养尊处优的男人,这个用慢悠悠的声调掩饰着嘲弄意味的男人,顿时满怀仇恨,忍不住要发作了。
可是她恼怒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由他赶着车默默地跑了一程。
“现在我对你和艾希礼的一切实际上全都明白了,"瑞德继续说。"我是从你在'十二橡树'村演出的那一幕开始的;后来我一直注意观察你,又了解到许多情况。什么情况呢?AE‐par如说,你仍对他怀有一种罗曼蒂克的女学生式的热情,而他也在他那高尚天性所允许的范围内予以报答,又如,威尔克斯太太对此毫不知情,而你在你们两人之间对她玩了一个巧妙的把戏,等等。实际上,我什么都了解,只有一点除外,而且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那便是:高尚的艾希礼有没有冒着玷污他那不朽灵魂的危险跟你亲吻过呢?"她给他的回答是转过头去不理他,同时固执地沉默不语。
“啊,原来他吻过你了。我猜想那是他在这里休假的时候。
那么,既然他可能已经死了,你就要抱着这种感情终生不渝了?不过,我相信你是会摆脱它的,等到你忘记他的吻时,我就会----"她愤怒地转过头去。
“你给我滚----滚到远远的地方去!"她恶狠狠地说,那双绿眼睛冒出了怒火。”赶快让我下车,要不然我就跳下去。
我永远也不再跟你说话了。”
他停住马车,可是还没来得及下车搀扶,她已自己跳下来。她的长裙子钩住了车轮,一时叫五点镇的人都不免要瞟一眼她的衬裙和内裤。于是瑞德只好弯下身来迅速把它解开。
她一句话也不说,甚至头也不回,就愤然而去。这时瑞德才轻轻笑着赶骑马车走了。
正文 第十八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2:06 本章字数:12748
自从战争开始以来,亚特兰大第一次听得见炮声了,每天清早城市的喧嚣还没有响起,人们就能隐隐听到肯尼萨山上的大炮在隆隆震响,那声音遥远而低沉,你还以为是夏天的雷鸣呢。有时还相当清晰,甚至从正午轰轰的铁轨声中也听得出来。人们想不去听它,想用谈话、欢笑和不断的工作来掩盖它,仿佛北方佬不在22英里外的地方,可是耳朵却要竖起来去听那个声音。城市是一副全神贯注的状态,因为尽管市民们手中都有工作,可大家仍然在谛听着,谛听着;每天总有百十来次,他们的心会突然惊跳起来。是不是炮声更响了?难道这只是他们的想象吗?这次约翰斯顿将军会不会把北方佬挡住呢,他会吗?
人们的恐慌只不过被暂时掩盖着,没有公开显露而已。随着军队后撤而一天天越发紧张起来的神经,如今已接近爆裂点了。没有人谈到恐惧,这个话题早已成了禁忌,人们只好用大声指责将军来表现自己的紧张心理。公众情绪已达到狂热的程度。谢尔曼已经到了亚特兰大的门口。如果再后退,南部联盟的军队就要进城了。
给我们一位不肯退却的将军吧!给我们一个愿意死守阵地进行战斗的人吧!
到远处隆隆的炮声已充塞耳朵时,号称布朗州长的"宝贝儿郎"的民兵,以及本州的乡团,才开出亚特兰大,去保卫约翰斯顿将军背后查塔霍奇河的桥梁和渡口。那天阴云密布,一片灰沉沉的。他们穿过五点镇走马里塔大道时,便下起朦朦细雨来了。市民倾城而出,密集着站在桃树两旁商店的板篷下给他们送行,而且很想欢呼一番。
思嘉和梅贝尔·梅里韦瑟·尔卡德向医院请了假,来到这里看这些队伍出发,因为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爷爷都参加了乡团呢。她们和米德太太一起挤在人群里,踮着脚尖仔细观看。思嘉虽然也满怀着一般南方人的希望,只相信战局发展中那些最令人高兴和放心的消息,可如今看着这些混杂不堪的队伍走过时却不由得感到凄凉,毫无疑问,既然这些由老头和孩子组成的不谙征战的乌合之众都要出去打仗,局势的严峻就可想而知了!的确,眼前的队伍中也不乏年轻力壮的人,他们穿着在社会上很吃得开的民兵队的漂亮制服,帽子插着羽毛,腰间系着饰带,打扮得整整齐齐。但是也有许多老头和孩子,他们的模样叫思嘉看了又怜悯又担心,很不好受。有些白发苍苍的人比她父亲还老,他们在朦朦细雨中努力跟着军乐队的节拍步履踉跄地往前走着,梅里韦瑟爷爷肩上披着梅里韦瑟太太那条最好的方格呢围巾当雨衣,他走在最前列,装出笑脸向姑娘们表示敬意。她们也挥着手帕向他大声喊"再见!"只有梅贝尔紧紧抓住思嘉的臂膀,低声说,"啊,要是真下起大雨来,可怜的老头儿,他就完了!他的腰疼----"亨利·汉密尔顿叔叔在梅里韦瑟爷爷后面一排里走着,他那件长外套的领子向上翻起,遮住了耳朵,皮带上挂着两支墨西哥战争时代的手枪,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他旁边是一个年纪与他差不多的黑人跟班,替他打伞遮雨,青年小伙子们同这些老头肩并肩地走着,看来没有一个是满了十六岁的。他们中间有许多是从学校逃出来参军的,现在一群群穿着军官学校学员的制服,被雨水淋湿的灰军帽上插着黑羽毛,交叉着系在胸脯上的白帆布带子也湿透了,这里面有费尔·米德,他骄傲地佩带着已故哥哥的马刀和马上用的短枪,故意把帽子歪戴着,显得十分神气。米德太太勉强微笑着向他挥手,仿佛突然要瘫倒似的,直到他走过去以后才把头搁在思嘉的肩背上歇了好一会。
还有许多人是完全没有武装的,因为南部联盟政府既无枪支又无弹药可拿来分发给他们。这些人希望能从被俘和阵亡的北方兵身上开到衣服和武起来装备自己。他们的靴统里插着猎刀,手里拿着又粗又长、装有铁尖头名叫"布朗枪"的杆子,运气较好的则开到了老式的燧发枪,斜背在肩上,腰间还挂着装火药的牛角。
他需要一万名新军来补充自己的队伍,约翰斯顿将军在后撤中损失了大约一万人,而这些人,思嘉想起来都害怕,就是他所得到的补充了!
炮车隆隆地驶过,把泥水溅到围观的人群中,这时思嘉忽然注意到一个骑着骡子紧靠着一门大炮走着的黑人。他年轻,表情严肃,思嘉一见便惊叫着:“那是莫斯!艾希礼的莫斯!他在这里干什么呀?"她拼命从人群中挤到马路边去,一面呼喊着:“莫斯!停一停!"那小伙子看见了她,便勒住缰绳,高兴地微笑着,准备跳下马来。这时他背后一个骑着马的浑身湿透的中士喝道:“不许下马,否则我就毙了你!我们要准时赶到山区去呢。"莫斯看看中士,又看看思嘉,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思嘉趟着泥水走到正辚辚驶过的车辆旁边,一把抓住莫斯的马镫皮带。
“啊,一分钟就行了,中士先生!莫斯,你用不着下马。
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思嘉小姐,俺动身再上前线去。这次是跟老约翰先生,不是跟艾希礼先生了。”“跟威尔克斯先生!"思嘉吓呆了。威尔克斯先生都快七十了!"他在哪儿?”“在后面最后一门大炮旁边,思嘉小姐,在后面那儿呢!”“对不起,太太。小伙子,快走吧。"思嘉在齐脚踝深的泥里站了一会,看着炮车摇摇晃晃地过去。啊,不!她心里想,他太老了,那不可能。而且他也和艾希礼一样,很不喜欢打仗呢!她向后退了几步,到了马路边上,站在那里看着每一张经过的脸。后来,最末一门大炮连同弹药箱轰响着一路溅着泥水来了,她看见了他,那个瘦高而笔挺的身躯,银白的头发湿漉漉地垂挂在头颈上,轻松地跨着一匹草莓色小母马,后者像个身穿绸缎的太太似的,从大大小小的泥水坑中精明的拣着自己的落脚点一路跑来。
怎么,这匹母马就是乃利!塔尔顿太太的乃利!比阿特里斯·塔尔顿的心肝宝贝啊!
威尔克斯先生看见她站在泥泞里,便高兴地微笑着把马紧靠着一门大炮走勒住,随即跳下马向她走来。
“我本来就希望见到你,思嘉。我替你们家的人带来许多信息呢。不过现在来不及了。你一看就明白了,我们今天早晨才奉令集合,可他们赶着我们立即出发了。”“啊,威尔克斯先生,"她拉着他的手绝望地喊道:“你别去了!你干吗要去呀?”“啊,你是觉得我太老了吧!"他微笑着,这笑容跟艾希礼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面色苍老些罢了,"也许叫我走路是老了些,可骑马打枪却一点不老。而且塔尔顿太太那么慷慨,把乃利借给了我,我骑着非常舒服呢。我希望乃利不要出事才好,因此如果它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再也回不来,也没脸去见塔尔顿太太了。乃利是她留下的最后一骑马了。"他这时乐呵呵地笑起来,思嘉的恐惧心理也一扫而光。"你父母和几个姐妹都很好,他们叫我给你带了问候。你父亲今天差点跟我们一起来了。”“啊,我爸不会的!"思嘉惊恐地喊道。"你不会去打仗的,我爸不会!是吗?”“不,可是他本来想去。当然,他走不了远路他那膝盖有毛病,不过他真的很想跟我们一起骑马呢。你母亲同意了,可是要他先试试能不能跳过草场上那道篱笆,因为她说军队会遇到许多艰难险阻要骑马越过的。你父亲觉得那很容易,可是----你信不信?他的马一跑到篱笆跟前就死死地站住,而你父亲从马头上翻过去了,那可真是奇迹,居然没有摔断他的脖子!你知道他为人多么固执。他立刻爬起又跳。就这样,思嘉,他接连摔了三次,奥哈拉太太和波克才搀着他躺到床上去了。那时他仍然很不服气,赌咒发誓一定是你母亲'向马耳朵里念了什么咒语'。思嘉。他已经没法儿干什么艰苦的差事了,你也用不着为这感到丢脸。毕竟,总得有人留下来给军队种庄稼呀。"思嘉反而感到很放心了,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我把英迪亚和霍妮送到梅肯跟伯尔家的姑娘们住在一起了,奥哈拉先生则来回照料着塔拉和'十二橡树'村……我必须走呀,亲爱的。让我吻吻你的漂亮脸蛋儿吧。"思嘉把小嘴翘起来,同时感到喉咙里堵得忍不住了。她很喜欢威尔克斯先生。曾经有过一个时候,很久以前,她还希望当他的儿媳妇呢。
“你一定要把这个吻带给皮蒂帕特,这一个给媚兰,"他说着,又轻轻吻了两下。"媚兰怎么样了?”“她很好。”“啊!”他的眼睛盯着她,但是通过她,而且像艾希礼那样越过她,那双漠然若失的灰眼睛在凝望着另一个世界。"我要是能看到我的大孙子就好了,再见,亲爱的。"他跃上马背,让乃利缓缓地跑起来,他的帽子仍拿在手里,满头银发任雨水淋着。思嘉还没来得及领会他最后那句话的含义便回到了梅贝尔和米德太太的身边。接着,她出于迷信的恐惧心理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并想作一次祷告。他说起过死亡,就像艾希礼那样,可现在艾希礼----不,谁也不应该谈死!谈死是冒犯天意的事。三位妇女默默地动身冒雨回医院去,这时思嘉正在祈祷:“上帝,请不要怪他。他,还有艾希礼,都不要怪啊!”就这样从多尔顿向肯尼萨山的步步撤退是五月上旬到六月中采取的;接着是六月暑天的雨季,谢尔曼未能把南军从陡峭而泥滑的山坡上撵走,于是大家都高兴起来,人们又看到了希望,谈到约翰斯将军时也温和多了。从六月到七月雨水愈来愈多,南部联盟军在设防坚固的高地周围死守苦战,叫谢尔曼进退两难。这时亚特兰大更是欣喜若狂,被希望冲昏了头脑。好啊!好啊!我们把他们抓住了!这种欢欣鼓舞之情像瘟疫般普遍流传,到处是庆祝晚会的跳舞会,每当有人从前线回到城里过夜,人们都要宴请他们,接着就是舞会,参加的女孩子比男人多十倍,她们崇拜他们,抢着同他们跳舞。
亚特兰大拥挤着游客、难民、住院伤兵的家属,以及前线士兵的妻子和母亲(她们希望自己的亲人受伤时能在身边护理他们)。此外,还有一群群年轻貌美的姑娘从乡下涌进城来,因为乡村只剩下16岁以下和60岁以上的男人了。皮蒂姑妈极力反对,她觉得她们到亚特兰大来的唯一目的只是找丈夫而已,而这种不顾廉耻的作法使她纳闷,不知这世界究竟要堕落到什么地步。思嘉也不赞成。她倒并不担心那些十六七岁姑娘所发起的竞争,尽管她们那娇嫩的面容和妩媚的微笑往往使人忘记她们身上的衣裳翻改过不止一次。脚上的鞋也修补过了。她自己的衣着比她们的漂亮得多,因为瑞德·巴特勒用他最后一艘走私船给她带来了一些很好的衣物,不过,她毕竟19岁了,并且一天天长大,而男人总是要追逐年轻傻女儿的呀!
她想,一个拖着孩子的寡妇终究敌不过这些漂亮而轻浮的小妖精。可是在这些激动人心的日子里,她的寡妇身份和母亲身份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使她感到累赘。在白天的医院工作和晚上的舞会之间,她也很少看见自己的儿子韦德。间或,在相当长的时间,她压根忘记自己有孩子了。
在炎热潮湿的夏夜,亚特兰大的各个家庭都敞开大门欢迎保卫城市的士兵。从华盛顿大街到桃树街。所有的大厦巨宅都灯火通明,在执行那些从前线壕沟里出来的满身泥土的战士。悠扬的管弦乐声、嚓嚓嚓的舞步声和轻柔的笑声在夜雾中飘荡到很远的地方。人们围着钢琴放声歌唱《你的信来了,可是来得太晚了》,衣衫褴褛的勇士深情地注视着那些躲在羽毛扇后面讪笑的姑娘,好像恳求她们不要再等待,免得后悔莫及。其实那些姑娘只要办得到便谁也不会等待。当全城一起欢腾时,她们争先恐后涌入结婚的浪潮。在约翰斯顿将军把敌人堵截在肯尼萨山的那一个月内,便有无数对青年男女结成了眷属,这时做新娘的从朋友们那里匆匆借来华丽的服饰,把自己打扮得娇滴滴地出来了,新郎也全副武装,军刀磕碰着补好了的裤腿,威武得很。有那么多的兴奋场面,那么多的晚会,那么多令人激动、令人欢呼的情景!约翰斯顿将军把北方佬堵截在22英里之外啊!
是的,肯尼萨山周围的防线是坚不可摧的。经过25天的激战之后,连谢尔曼将军也承认这一点了,因为他遭到了惨痛的损失。他停止正面进攻,又一次采取包抄战术,来一个大迂回,企图插入南部联盟军和亚特兰大之间。他的这一招又一次得逞了。约翰斯顿被迫放弃那些牢牢守住的高地来保卫自己的后方。他在这个战役中丧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剩下的人冒着大雨挣扎着疲惫不堪地向查塔霍奇河边撤退。南部联盟军已没有希望得到支援了,而北方佬控制的从田纳西往南直这阵地的铁路却源源不断地给谢尔曼运来援兵和给养。因此南军只好后撤,经过泥泞的田野向亚特兰大撤退。
丧失了这个原以为牢不可破的阵地,亚特兰大又是一片惊慌。本来人人都相互保证过这种事决不会发生。并且度守了接连25天喜庆般的狂欢日子,可是如今这种事终于发生了!当然喽,将军会把北方佬阻挡在河对岸的。尽管上帝知道那条河就在眼前,离城只有七英里呢!
没想到谢尔曼从北边渡河向他们包抄过来,于是疲劳的联盟军部队也被迫急忙趟着浑浊的河水,挡住敌军不让它逼近亚特兰大。他们急急忙忙在城市北面桃树沟岸边掘了浅浅的散兵壕,据以自守,可这时亚特兰大已经陷入惊恐万状之中了。
每次后退都使敌军逼近亚特兰大一步,打一阵,退一程!
打一阵,退一程!桃树沟离城不过五英里!将军心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呢?
“给我们一个愿意死守阵地进行战斗的人吧!"这呼声甚至深入到里士满去了。里士满方面知道,如果亚特兰大陷落,整个战争也就完了,因此当部队渡过查塔霍奇河以后,便把约翰斯顿将军从总指挥岗位上撤下来,让他的一个兵团司令胡德取代了他。这才使亚特兰大的感到可以松口气了。胡德不会后退。他可不像那个满脸胳腮胡、目光闪闪的肯塔基人呢!他享有"牛头犬"的美名。他会把北方佬从桃树沟赶回去的。是的,要迫使他们回到查塔霍奇河对岸,然后一步一步后退,直到返回多尔顿为止。可这时部队在大声喊叫:“把老约还给我们!"因为从多尔顿开始,他们跟约翰斯顿一起走过了漫长的苦难历程,他们懂得其中的艰难险阻,而外人却是无法理解的。
谢尔曼也没有给胡德以准备停当来进行反攻的机会,就在联盟军撤换指挥的第二天,他的部队立即攻打了并占领距亚特兰大六英里的小镇迪凯特,截断了那里的铁路,这条铁路是亚特兰大与奥古斯塔、查尔斯顿、威尔明顿和弗吉尼亚联络的交通线,所以谢尔曼的这步棋是给了联盟军的一个致命性打击。亚特兰大人高喊要立即行动起来!行动的时刻到了!
于是,在一个酷热的七月下午,亚特兰大人的愿望实现了。胡德将军不仅仅死守奋战而已。他在桃树沟对北方佬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命令自己的部队从战壕里冲出,向人数超过自己两倍北军冲去。
人人胆战心惊地祈祷胡德的突击能把北方佬打回去,谛听着隆隆的大炮声和噼噼啪啪的步枪声,它们尽管距市中心还有五英里,但已经响亮得几乎像在邻街一样了。人们在听到排炮轰击声的同时,还能看见烟雾像一团团低垂的白云似地在树林上空腾起,不过好几个小时里大家并不了解战斗进行实际情况。
直到傍晚才传来第一个消息,但这消息自相矛盾,很不明确,而且令人害怕,因为它是由最初几小时内受伤的士兵带回来的,这些伤兵有的成群、有的孤零零地陆续流散回来,轻伤的搀扶着重伤的,一瘸一拐地走着,很快他们便形成了一股滔滔不绝的人流痛苦地涌进城来,向各个医院涌去,他们的面孔被硝烟、尘土和汗渍污染得像黑人似的,他们的创伤没有包扎,鲜血开始凝结,苍蝇已在周围成群飞舞。
皮蒂姑妈家是最先接纳伤兵的几户人家之一,这些伤兵是从城北来的,他们一个又一个蹒跚着来到大门口,随即躺倒在青草地上,大声呼唤起来:“水!"皮蒂姑妈和她的一家,在那整个炎热的下午,包括白人黑人,都站在太阳底下忙着提来一桶桶的水,弄来一卷卷的绷带,分送一勺勺喝的,包扎一个个创口,直到绷带全部用完,连撕碎的床单和毛巾都用光了。皮蒂姑妈已完全忘记自己一见鲜血便要晕倒的毛病,竟一直工作到她的小脚在那双更小的鞋里肿胀起来再也站不住了为止。甚至大腹便便的媚兰也忘记自己一样,后来,她终于晕倒了,可是除了厨房里那张桌子,没有地方可以让她躺下,因为全家所有的床铺、椅子和沙发都被伤兵占了。
在忙乱中大家把小韦德忘了,他一个人蹲在前面走廊的栏杆后边,像只关在笼里受惊的野兔,伸出脑袋窥看着草地,两只恐惧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嘴里呤着大拇指,正在打嗝儿,思嘉一看见便大声喝道:“到后面院子里玩去!韦德·汉普顿,"可是他被眼前这混乱的情景所困惑,感到可怕了,一时还不敢到后院去。
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他们已浑身疲乏得不能再走,伤势重得无法挪动了,彼得大叔只好把这些人一个个搬上马车,送到医院里去,这样一趟一又一趟地赶车,弄得那匹老马也大汗淋漓,于是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才把她们的马车送了来,帮着一起运送,马车由于满载伤兵,压得下边的弹簧歪歪扭扭,嘎嘎作响。
接着,在盛夏漫长的黄昏里,连绵不断的救护车从战场上一路开来了,同时还有供应部门的运货车,上面盖着溅满污泥的帆布。再后面是农场上的大车、牛车乃至被医疗团征用的私人马车。它们从皮蒂姑妈家的门前经过,满载着受伤和垂死的人在坑坑洼洼的大路上颠簸着行驶,鲜血一路流个不停,滴落在干燥的尘土里。那些开车的人一看见妇女们提着水桶拿着勺子在张望就停下来,随即发出了或高或低的一片呼喊声:“水啊!"思嘉捧着伤兵颤拌的头,让他们焦裂的嘴唇喝个痛快,接着又把一桶桶的水浇在那些肮脏发烧的躯体上,也流入裂开的伤口中,让他们享受到暂时的舒适。她还踮起脚尖把水勺送给车上的车夫,一面胆战心惊地询问他们:“有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
所有的回答是:“太太,还不怎么清楚,一时还说上来。"天黑了,还是那么闷热,没有一丝风,加上黑人手里擎着松枝火把,就越发觉得热了。灰尘堵塞了思嘉的鼻孔,使她的嘴唇也干得难受,她那件淡紫色印花布衣裳是刚刚浆洗过的,现在已沾满了鲜血、污秽和汗渍,那么,这就是艾希礼在信上说的,战争不是光荣而肮脏的苦难了。
由于浑身疲乏,使整个场面蒙上了一层梦魇般的迷幻色彩。这不可能是真实的----或者说,如果真实,就意味着全世界都发疯了。否则为什么她会站在皮蒂姑妈家安静的前院里,在摇曳不定的粉光下往这些垂死的年轻男人身上浇水呢?
他们中有那么多人可以做她的情人,他们看见她时总设法要向她露出一丝微笑。那些还在这条黑暗的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颠簸着被源源运来的人中,也有许多是她十分熟悉的;那些在面前奄奄一息即将死去而成群的蚊子还在他们血污的脸上叮个不休的人中,有多少是她曾经一起跳舞和欢笑过,曾给他们弹过琴、唱过歌、开过玩笑,抚慰过和稍稍爱过的啊!
她在一辆堆满伤兵牛车底层发现了凯里·阿什伯恩,他头部中了颗子弹,差一点没有死掉。可是不去碰旁边六个重伤号,要把他拉出来是不可能的,她只得让他就这样躺着去医院了。后来她听说,他没来得及见到医生就死去了,也不知埋在什么地方。那个月被埋葬的人多得数不胜数,都是在奥克兰公墓匆匆挖个浅坑,盖上红土了事。媚兰因为没有弄到凯里的一绺头发送给她母亲留作纪念而深感遗憾。
炎热的夜渐渐深了,她们已累得腰酸腿疼,这时思嘉和皮蒂挨个儿大声询问从门口经过的人:“有什么消息?什么消息?"她们这样又挨过了几小时,才得到一个答复,可这个答复顿时使她们脸色苍白,彼此注视着默默无言了。
“我们正在败退。”“我们只得后退了。”“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好几千呢。”“北方佬在迪卡特附近把惠勒的骑兵队拦腰截断了。我们得去支援他们。”“我们的小伙子们马上就会全部进城。"思嘉和皮蒂彼此紧紧抓住对方的胳臂,以防跌倒。
“难道----难道北方佬就要来了吗?”
“是的,太太,他们就要来了,不过他们是不会深入的,太太。”“别着急,小姐,他们没法占领亚特兰大。”“不,太太,我们在这个城市周围修筑了百万英里的围墙呢。”“我亲耳听老约说过:‘我能永远守住亚特兰大。'”“可是我们现在没有老约了,我们有的是----”“闭嘴,你这傻瓜!你是想吓唬太太们?”“北方佬永远也休想占领这个地方,太太。”“你们太太们怎么不到梅肯或别的安全的地方去呀?你们在那里没有亲戚吗?”“北方佬不会占领亚特兰大,不过只要他们还有这个企图,太太们留在这里就不怎么合适了。”“看来会受到猛烈的炮轰呢。"第二天下着闷热的大雨,败军成千上万地拥入亚特兰大,被为时76天的战斗和撤退拖得精疲力竭,他们又饿又累,连他们的马也得像稻草人似的。大炮和弹药箱只能用零零碎碎的麻绳和平带来捆扎搬运了。不过他们并不像一群乌合之众纷纷扰扰地拥进城来。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尽管穿着褴褛,仍显得意气洋洋,那么久经战火业已破碎的红色军旗在雨中猎猎飘扬。他们在老约的指挥下已学会了怎样有秩序地撤退,知道这种撤退与前进一样也是伟大的战略部署。那么满脸胡须,服装褴褛的队列合着《马里兰!我的马里兰》的乐曲,沿着桃树街汹涌而来。全城居民都蜂拥到大街两旁来向他们欢呼。无论胜也好,败也好,这毕竟是他们的子弟啊!
那些不久前穿着鲜艳制服出发的本州民兵,如今已很难从久经沙场的正规军中辩认出来,因为他们已同样是浑身污泥、邋遢不整的大兵了。不过他们的目光中有一种新的神色。
过去三年他们为自己没有上前线去而作的种种辩解,如今已通通忘记了,他们已经用后方的安逸换来了战场上的艰苦,其中有许多已抛弃舒适的生活而选择了无情的死亡。尽管入伍不久,他们现在已成了老兵,而且还很自重呢。他们从人群中找出自己的朋友,然后骄傲而又挑衅地注视着他们,他们现在能够昂起头来了。
乡团中的老头和孩子在大队旁边行进着,那些灰白胡须的人已劳累得几乎挪不动腿了,孩子们则满脸倦容,因为他们被迫过早地肩负了成人的任务。思嘉一眼皮见费尔·米德,可是几乎认不得了,他的脸被硝烟和污泥弄得黑糊糊的,辛劳和疲乏更使他显得神色紧张,苦不堪言,亨利叔叔跛着脚走过去了,他没戴帽子,头从一块旧油布的洞里伸出来,就算披上了雨衣,梅里韦瑟爷爷坐在炮车上,光脚上扎着两块棉絮。但是无论怎样寻找,思嘉也没有找出约翰·威尔克斯来。
不管怎样,约翰斯顿部下的老兵仍然以过去三年来那种不知疲倦和轻快自如的步伐在行进,他们还有精力向漂亮姑娘们咧嘴嬉笑,挥手致意,向那些不穿军服的男人抛出粗野的嘲弄。他们是开到环城战壕中去----这些战壕不是仓促挖成的浅沟,而是用沙袋和尖头木桩防护着的齐胸高的泥土工程。它们绵延不断地环走着城市,每隔一段距离有个切口,上面耸立着红土墩,正在等待战士们进来驻守。
仿佛在欢迎他们凯旋归来。人群向部队欢呼,每个人心中都怀着恐惧,但是既然他们已了解真相,既然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既然战争已打到他们的前院,整个城市就彻底变样了。现在已没有惊慌,也没有不正常的狂热症了。人们心中无论想的什么,都不在脸上表现出来。人人都显得兴高采烈,即使这不过是强颜欢笑也罢。人人都对军队装出勇敢而充满信心的模样。人人都重复约翰斯顿即将卸任时说过的那句话:“我能够永远守住亚特兰大。"现在胡德也不得不后撤了,许多人便跟士兵一样希望让老约回来,可是他们克制着没有说,只能从老约的名言中汲取勇气了:“我能够永远守住亚特兰大!"对胡德来说,约翰斯顿的谨慎的战术是不适用的。他给北方佬东面一个袭击,西面一个袭击。谢尔曼正在包围城市像个摔交家在对手身上寻找新的抓着点似的,而胡德并不留在散兵壕里等待北方佬来进攻,他勇敢地冲出来迎击敌人,向他们猛扑过去,在短短的几天内就打了亚特兰大的埃兹拉教堂两次大规模的战斗,它们使得桃树沟之战比较起来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接触罢了。
但是北方佬仍不断掉过头来发起新的攻击,他们尽管损失惨重,可是兵源丰富,经受得起。他们的大炮一直向亚特兰大内猛轰,大量杀伤城市居民,摧毁了许多建筑物,使街上平添了不少巨大的弹坑,居民们避难的最好办法是躲进地窖、地洞和在铁路截口临时挖掘的浅遂道中。亚特兰大被围困了。
胡德将军在就任总指挥以来的11天里所损失的兵员,已接近于约翰斯顿在战斗和退却的七十四天的所损失的数目,而且亚特兰大已沦于三面受敌,岌岌可危的困境。
从亚特兰大至田纳西的铁路已全部控制在谢尔曼手中,他的部队已越过铁路向东挺进,同时截断了西南方向通往亚拉巴马的铁路线。如今只有往南与梅肯和萨凡纳相联的一线还保持畅通。但是城里已住满了军队,挤满了伤兵,塞满了难民,这条铁路是万难解决各种迫切需要的。不过,只要铁路还能守住,亚特兰大就不会陷落。
思嘉一旦明白这条铁路已变得多么重要,谢尔曼会多么凶狠地来夺取它,胡德又会怎样拼命保卫它,便觉得这局势太可怕了。因为这是一条横贯全州,穿过琼斯博罗的铁路,而塔拉离琼斯博罗只有五英里!塔拉跟亚特兰大这个惊叫的地狱比起来,好像是个安全的避难所了,可是它距离琼斯博罗只有五英里!
在亚特兰大战役那一天,思嘉和其他许多太太们坐在店铺的屋顶上,手里打着小小阳伞,观看战斗进行的情景,但是当炮弹开始在大街上落地开花时,她们便纷纷往地窖里逃跑,而且从那天晚上起,妇女、小孩和老人都陆续大批地离开城市。梅肯是他们的目的地,实际上当晚搭火车的那些人在约翰斯顿从多尔顿撤退时就去那里躲过五六次了。比起他们来亚特兰大时,现在的旅行已轻松得多,他们大多只携一个提包和一顿用手帕包着的简便午餐。间或也有吓怕了的人带着银水罐和刀叉,以及第一次出逃时抢救出来的一两张家族肖像。
医院需要他们,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不肯离开,而且,她们骄傲地说,她们一点也不害怕,北方佬是没法把她们赶出家门的。但是梅贝尔和她的婴儿,以及范·埃尔辛都到梅肯去了。米德太太拒不接受大夫的命令,没有搭火车去逃难,这是她结婚以来第一次不服从大夫的安排,她说大夫需要他,而且费尔还待在什么地方的战壕里,她要留在他附近,以防万一……不过惠廷太太和思嘉周围的其他许多太太都走了,皮蒂姑妈本是头一个谴责老约退却政策的人,如今却赶在第一批就打好了行李。她说她神经脆弱,实在忍受不了周围的一切嘈杂。她担心一声爆炸就吓得晕倒了,也无法跑到地窖里去躲避。不,她并不害怕。她的那张娃娃嘴还尝试过要唱军歌,可是失败了,她要到梅肯去同自己的表姐伯尔老夫人住在一起,两位姑娘会跟着她去的。
尽管害怕炮弹,思嘉不想到梅肯去,仍宁愿留在亚特兰大,因为她从心底里痛恨伯尔老夫人。多年以前,伯尔夫人在威尔克斯家的一个晚会上会发现思嘉在吻她的儿子威利以后,曾说过她为人"放荡"。不,思嘉告诉皮蒂姑妈,我要回塔拉去,就让媚兰跟你到梅肯去好了。
听到思嘉这样讲,媚兰就惊恐而伤心地哭了。这时皮蒂姑妈跑去找米德大夫,媚兰这才抓住思嘉的手恳求道:“请不要离开我塔拉去呀!亲爱的,没有你,我太寂寞了。
哦,思嘉,要是我生孩子时没有你在身边,我就活不成了!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有皮蒂姑妈,她对我很好。可是,她毕竟从没生过孩子,有时会弄得我十分紧张,简直要发疯了。
请不要丢下我吧,亲爱的!你已经像是我的妹妹了。而且。"她黯然一笑,”你答应艾希礼要照顾我的呀。他说过他要向你提出这个请求。"思嘉不胜惊讶地注视着她,简直已没法掩饰,她自己对这个女人厌恶极了,可是媚兰怎么会这样喜欢她呢?媚兰怎么会这么愚蠢,居然想不到她在偷偷爱着艾希礼呢?这几个月,她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艾希礼的消息,已经上百次地泄露过自己的心事了。可是媚兰丝毫没有察觉,她这个人从自己所喜欢的人身上除了优点以外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是的,她答应过艾希礼要照顾媚兰。啊,艾希礼!艾希礼!你一定是死了,死了好几个月了!可现在给我你的许诺却把我牢牢抓住了!
“好吧,"她简截地说,"我既然答应过他,现在也不收回我的诺言了。不过我不想到梅肯去跟我那个老婆妇伯尔待在一起。如果在一起,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的眼珠子给挖出来,我要回塔拉去,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母亲会高兴你去的。”“啊,这可中了我的意了!你母亲多么可爱啊!不过你知道,要是我生孩子时不让皮蒂姑妈在我身边,她是死也不肯答应的,同时我很清楚她又不愿到塔拉去,那里离前线太近,而姑妈要的是安全呀。"米德大夫气喘吁吁地赶来,他接到皮蒂姑妈紧急万分的召请后,还以为至少是媚兰要分娩了呢,现在明白了是这么回事,便显得有点生气了。对眼下的问题,他讲了一番道理就作出了决定,而且没有留下争论的余地。
“媚兰小姐,你到梅肯去这个问题根本不容考虑,你要是随便走动,我就不负责了。火车上拥挤得很,又动荡不定;如果需要调去运伤兵和军队或者供应物资的话,旅客就随时有可能被赶下来给扔在林地里,在你这种情况下----”“但是,如果我跟思嘉到塔拉去----”“我不让你走动,我告诉你,到塔拉去的火车跟去梅肯的是同一趟,情况也完全一样。而且,谁也不知道现在北方佬究竟到了哪里。甚至你坐的那趟火车也可能被堵截呢。即使你能平安抵达琼斯博罗,那里离塔拉也还有五英里,道路又坎坷不平,够你在马车上颠簸的。这样的旅行,一个怀孕的妇女怎么能经受得住,此外,自从老方丹大夫参军以后,那个区里已经没有医生了。”“可是,还有接生气----”“我说的是医生,"他粗率地答道,一面下意识地打量着她那瘦小的身子。"那可能有危险,我不会让你走动的,你总不想让婴儿生在火车上或马车里吧,是不是?"这种只有大夫才有的直率口吻,使两位年轻太太都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默不作声了。
“你只能就待在这里,好让我随时观察,而且你还得卧床。
不要上下楼,往地窖里跑。不行,哪怕炮弹正落在窗外也不行。其实嘛,这里并不那么危险。我们很快就会把北方佬打回去的……好了,皮蒂小姐,你马上动身到梅肯去,把两位姑娘留在这里。”“没有人陪伴吗?”她惊慌地嚷道。
“她们都是少奶奶了,"大夫不耐烦地说。"而且米德太太离这里只隔两户人家嘛。以媚兰小姐目前这个模样,她们也决不会接待男客的。哎哟,皮蒂小姐,这是战时!我们现在可不能讲究那些老规矩了,我们得替媚兰着想呀。"他顿着脚走出房间,一个人忿忿地待在前廊里,直到思嘉来到他身边才缓和下来。
“我要跟你坦白地谈谈,思嘉小姐,"他开口说,那把灰白胡子在痉挛地颤抖。”请恕我直言。看来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年轻女子,我不想再听到关于媚兰小姐要走的这些话了,我怀疑她是否经受得起这种旅行,即使是在最好的环境下,她也会碰到很大的困难----因为,你知道的,她的臀部很窄,分娩时很可能得用钳子,所以我不要那种愚昧的黑人接生起来动她。像她这样的女人本来不是该生孩子的,可是----不管怎样,你还是替皮蒂小姐打好行李,送她到梅肯去吧,她那么胆小,留在这里没什么好处,只会干扰媚兰小姐,而你,小姐,"他用犀利的眼光盯着她,”我也不愿意再听到你谈回家的事。你就跟媚兰小姐一起留下来,等到她生了孩子再说。你不害怕吧,是吗?”“啊,不怕!"思嘉勇敢地撒了个谎。
“这才是有胆量的姑娘呢!你们需要人陪伴,米德太太随时来的,如果皮蒂小姐要把她的仆人带走,我就打发老贝特西过来照料你们。据推算,再过五个星期孩子就该出生,不过对于第一个孩子,你就很难说了,而且这样整天打炮,也会受影响的。反正不要很久,所以,哪一天都可能生呢。"这么着,皮蒂姑妈便带着彼得大叔和厨娘泪淋淋地动身到梅肯去,由于爱国情绪一时高涨,她把马车和马都送给了医院,可是随即又感到后悔,因此眼泪也就更多了,思嘉和媚兰被留下,带着韦德和百里茜在那所大房子里,虽然大炮仍在不断地轰鸣,但周围显得安静多了。
正文 第十九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2:20 本章字数:12244
围城初期,北方佬到处轰击城防工事时,思嘉被震天的炮弹声吓得瑟瑟发抖,双手捂着耳朵,准备随时被炸得一命呜呼,见上帝去。她一听见炮弹到来前那嘘嘘的尖啸声,就立即冲进媚兰房里,猛地扑倒在床上媚兰的身边,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把头埋在枕头底下,"啊!啊!"地惊叫着,百里茜和韦德也急忙向地窖跑去,在地窖里挂满蜘蛛网的黑暗角落蹲下来,百里茜扯着嗓子大声尖叫,韦德则低声哭泣,伤心地打着嗝儿。
思嘉被羽绒枕头捂得出不来气了,而死神还在上空一声声尖啸,这时她暗暗诅咒媚兰,怪媚兰连累她不能躲到楼下较安全的地方去。因为大夫禁止媚兰走动,而思嘉必须留在她身边。除了害怕被炮弹炸个粉碎以外,她还担心媚兰随时会生孩子。每每想起这一点她就浑身冒汗,衣服都湿了。要是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降生,她可怎么办呢?她想,在这炮弹如雨的当儿,她宁愿让媚兰死掉也不能跑到大街上去寻找大夫,如果叫百里茜去冒这个险,她也清楚,那不等她出门就会被炸死的。要是媚兰生孩子了,她该怎么办啊?
关于这些事情,有个下午她和百里茜在准备媚兰的晚餐时,曾低声商量过,百里茜倒令人惊讶地把她的恐惧打消了。
“等到媚兰小姐真的要生了,思嘉小姐,就算俺不能出去找医生,您也用不着烦恼。俺能对付。这接生的事,俺全知道,俺妈不就是个接生婆,她不是教会俺也能接生了?您就把这事交给俺好了。"思嘉知道身边有个在行的人,便觉得轻松了些。不过她仍然盼望这场严峻的考验快些过去。她一心想离开这炮火连天之地,已惶惶不可终日;她要回塔拉去,更是迫不及待了。
她每天晚上都在祈祷,要媚兰的孩子第二天就生下来。那样她就可以解脱自己的诺言,早日离开亚特兰大。塔拉在她心目中是多么安全,与这一切的苦难是多么不相干啊!
思嘉渴望回家去看母亲,这样的焦急心情她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只要她是在母亲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害怕了。每天晚上,在熬过了一整天震耳欲聋的炮弹呼啸声之后,她上床睡觉时总是下决心要在第二天早晨告诉媚兰,她在亚特兰大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她一定要回家,媚兰只能住在米德太太那里去。可是头一搁到枕上,她便又记起艾希礼临别时的那副面容,那副因内心痛苦而绷得很紧但嘴唇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的面容:“你会照顾媚兰,不是吗?你很坚强……请答应我。"结果她答应了他。如今艾希礼不知躺在什么地方死了。无论是在何处,他仍然在瞧着她,叫她恪守自己的诺言,生也罢,死也罢,她都决不能让他失望,不管要付出多高的代价,就这样,她一天天留下来了。
爱伦写信来敦促女儿回家,思嘉回信时一面极力说小围城中的危险,一面详细说明媚兰目前的苦境,并答应等媚兰分娩后便立即回去。爱伦对于亲属关系,无论血亲姻亲,都是很重情感的,她回信勉强同意思嘉留下来,但要求将韦德和百里茜立即送回去。这个建议百里茜完全赞同,因为她现在一听到什么突如起来的响声,就要吓得两排牙齿格格地打颤,她每天得花那么多时间蹲在地窖里,如果不是米德太太家的贝特西得了大忙,两位姑娘的日子就不知怎么过了。
像她母亲一样思嘉急于要让韦德离开亚特兰大,这不仅是为孩子的安全,而且因为他整天惶恐不安,令思嘉厌烦透了。韦德经常给大炮声震得说不出话来,即使炮声停息了,也总默默在牵着思嘉的裙子,哭也不敢哭一声,晚上他不敢上床,害怕黑暗,害怕睡着了北方佬会跑来把他抓走,到了深夜,他那神经质的低声啜泣也会把思嘉折磨得难以忍受。实际上,思嘉自己也和他一样害怕,不过每当他那神情紧张的面容提醒她想到这一点时,她马上就火了。是的,塔拉是对韦德唯一适宜的地方。应当让百里茜送他到那里去,然后即刻回来料理媚兰分娩的事。
但是,思嘉还没来得及打发他们两人动身回去,便突然听到消息说北方佬已迫到南面,亚特兰大和琼斯博罗之间的铁路沿线打起来了,要是北方佬把韦德和百里茜乘的那列火车截获了呢----想到这里,思嘉和媚兰不由得脸都白了,因为谁都知道北方佬对待儿童比妇女还要残暴,这样一来,她就不敢把他送回家去,只好让他继续留在亚特兰大,像个受惊的默默无声的小幽灵整天啪哒啪哒地跟在母亲后面,紧紧抓住她的衣襟,生怕一松手就丢掉了自己的小命似的。
在七月炎热天,从月初到月尾,围城的战斗在继续进行,炮声隆隆的白天和寂寥险恶的黑夜连续不断,市民也开始适应这种局势了,大家仿佛觉得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也不会有什么更可怕的了。他们以前对围城十分害怕,可现在围城已终于成了事实,看来也不怎么样。生活差不多还能像往常一样地过,而且的确在这样过着,当然,他们也知道自己坐在火山上,可是不到火山爆发他们是什么也做不成的。那么,现在又何必着急呢?何况,火山还不一定爆发啊!请看,胡德将军正在挡住北方佬,不让他们进城嘛!请看,骑兵团正在坚守通往梅肯的铁路嘛!谢尔曼永远也休想占领它!
不过,尽管人们在纷纷降落的炮弹面前和粮食愈来愈短缺的情况下,仍装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尽管他们瞧不起就在半英里外的北方佬,尽管他们对战壕里那支褴褛的联盟军部队坚信不疑,亚特兰大人在内心里仍然是惶惶无主的,不知明天早晨会发生什么事情。焦虑、烦恼、忧愁、饥饿,以及随着那睡或了又低落、低落了又上升的希望而日益加深的痛苦,正在磨损着当前形势的薄薄外表,很快要露出其实质来了。
思嘉渐渐学会了从朋友们的脸上和自然的有效调节中汲取勇气,因为事情既然已无法挽救,也就只好忍受。说真的,她每次听到爆炸声仍不免要惊跳一下,但是她不再吓得尖叫着跑去把头钻在媚兰的枕头底下了。她现在已能抑制住自己并怯怯地说:“这发炮弹很近,是不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了,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即生活已染上一种梦幻般的色彩,而梦太可怕,不可能真实的。她思嘉·奥哈拉不可能沦于这样的苦境,这样每时每刻都有死亡的危险。生活本来应有的那种风平浪静的过程,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彻底改变了。
那是不真实的,罕见地不真实,难道天亮时还那么湛蓝的晨空会被这些像雨云般低悬在城市上头的大炮硝烟所污染,难道那弥漫着忍冬和蔷微花的浓烈香味的温暖中午会这样可怖,让炮弹呼啸着闯入市区,像世界末日的雷声轰然爆炸,把居民和动物活活地炸得粉碎吗?这是非常不真实的啊!
以前那种安安静静、昏昏沉沉的午睡现在没有了,因为尽管作战的喧嚣声有时也平息一会,但桃树街仍整天嘈杂不堪,时而炮车和救护车隆隆驶过,伤兵从战壕里蹒跚而出,时而有的连队从市区一头的壕沟里奉命急忙跑到另一头去,防守那里受到严重的威胁的堡垒;时而通讯兵在大街上拼命奔跑赶到司令部去,仿佛南部联盟的命运就系在他们身上似的。
炎热的晚上有时会稍稍安静一些,但这种安静也是不正常的。如果说那是沉寂,就未免太沉寂了----仿佛雨蛙、蝈蝈儿和瞌睡的模仿鸟都吓得不敢在通常的夏夜合唱中出声了。这寂静有时也被最后防线中的哒哒的毛瑟枪声所打破。
到了半夜,往往在灯火熄灭、媚兰已经睡熟、全城也一片寂静的时候,思嘉还清醒地躺在床上,听见前面大门上铁闩的哗啦声和前屋轻轻的叩门声。
常常,一些面貌模糊不清的士兵站在黑暗的走廊上,好几个人同时从黑暗中对她说话,有时那些黑影中会传来一个文雅的声音:“请原谅我打扰你了。太太,能不能让我和我的马喝点水呢?"有时是一个带粗重喉音的山民口音,有时是南方草原地区的鼻音;偶尔也有滨海地方那种平静而缓慢的声调,它使思嘉想起了母亲的声音。
“俺这里有伴儿,小姐,俺本想把他送到医院里去,可是他好像再也走不动了,你让他进来好吗?”
“太太,俺真的什么都能吃,你要是能给,俺倒是很想吃玉米饼呢。”“太太,请原谅我太冒失了,可是----能不能让我在走廊上过一夜?我看到这蔷薇花,闻到忍冬的香味,就好像到了家里,所以我大胆----"不,这些夜晚不是真的!它们是一场恶梦,那些士兵是恶梦的组成部分,那些看不见身子或面貌的士兵,他们只是些疲倦的声音在炎热的夜雾里对她说话罢了。打水,给吃的,把枕头摆在走廊上,包扎伤口,扶着垂死者的头,不,所有这些都不可能是她真正做过的事!
有一次,七月下旬的一个深夜,是亨利叔叔来叩门了。亨利叔叔的雨伞手提包都没有了,他那肥胖的肚皮也没有了。他那张又红又胖的脸现在松驰地下垂着,像牛头犬喉下的垂肉似的。他那头长长的白发已经脏得难以形容。他几乎是光着脚,满身虱子,一副挨饿的模样,不过他那暴躁的脾气却一点没有改变。
尽管他说过:“连我这种人也背着枪上前线了,这是一场愚蠢的战争,"但是姑娘们的印象中,亨利叔叔还是很乐意这样做的。因为战争需要他,犹如需要青年人一样,而他也在做一个青年人的工作。此外,他告诉思嘉,他还赶得上青年人,可这一点,他高兴地说,却是梅里韦瑟爷爷所办不到的。
梅里韦瑟爷爷的腰痛病厉害得很,队长想叫他退伍,但他自己不愿意走。他坦白地说他情愿挨队长的训斥,也不要儿媳妇来过分细心的照料,絮絮叨叨地叫他戒掉嚼烟草的习惯和天天洗胡子。
亨利叔叔这次的来访为时很短,因为他只有四小时假,而且从围城到这里来回就得花费一半的时间。
“姑娘们,往后我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们了,"他在媚兰卧室里一坐下就这样宣布,一面把那双打了泡的脚放在思嘉端来的一盆凉水里,心情享受似地搓着。"我们团明天早晨就要开走了。”“到哪儿去?"媚兰吃惊地问他,赶忙抓住他的胳臂。
“别用手碰我,"亨利叔叔厌烦地说。"我身上满是虱子,战争要是没有虱子和痢疾,就简直成了野外旅行了。我到哪儿去?这个嘛,人家也没告诉我,不过我倒是猜得着的。我们要往南开,到琼斯博罗去,明天早晨走,除非我完全错了。”“唔,干吗到琼斯博罗去呢?”“因为那里要打仗呀,小姐。北方佬如果有可能,是要去抢那铁路的。要是他们果真抢走了,那就再会了,亚特兰大!”“唔,你看他们会抢得着吗?亨利叔叔?”“呸,姑娘们!不会的!他们怎么可能呢?有我在那儿,"亨利叔叔朝那两张惊惶的脸孔咧嘴笑了笑,随即又严肃起来:“那将是一场恶战,姑娘们。我们不能不打赢它。你们知道,当然喽,北方佬已经占领所有的铁路,只剩下到梅肯去的那一条了,不过这还不是他们所得到的一切呢。也许你们还不清楚,他们的确还占领了每一条公路,每一条赶车和骑马的小道,除了克藺诺公路以外。亚特兰大好比在一个口袋里,这口袋的两根拉绳就在琼斯博罗。要是北方佬能占领那里的铁路,他们就会把绳子拉紧,把我们抓住,像抓袋子里的老鼠一样。所以我们不想让他们去占那条铁路……我可能要离开一个时候了,姑娘们。我这次来就是向你们大家告别的,并且看看思嘉是不是还跟你在一起,媚兰。”“当然喽,她跟我在一起,"媚兰亲昵地说。"你不用替我们担心,亨利叔叔,自己要多保重。"亨利叔叔把两只脚在地毯上擦干,然后哼哼着穿上那双破鞋。
“我要走了,"他说。"我还得走五英里路呢。思嘉,你给我弄点吃的东西带上。有什么带什么。"他吻了吻媚兰,便下楼到厨房去了,思嘉正在厨房里用餐巾包一个玉米卷子和几只苹果。
“亨利叔叔,难道----难道真的这样严重了吗?”“严重?我的天,真的!不要再糊涂了。我们已退到最后一条壕沟了。”“你看他们会打到塔拉去吗?”“怎么----"亨利叔叔对于这种在大难当头时只顾个人私事的妇女的想法,感到很恼火。但接着看见她那惊慌苦恼的表情,也就心软了。
“当然,他们不会到那里去。北方佬要的只是铁路。塔拉离铁路有五英里,不过小姐,你这个人的见识也实在太短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今天晚上我跑这许多路到这里来,并不是要向你们告别。我是给媚兰送坏消息来的。可是我刚要开口又觉得不能告诉她,因此我才下楼对你说,让你去处理好了。”“艾希礼不是----难道你听说----他已经死了?”“可是,我守着壕沟,半个身子埋在烂泥里,怎么能听到关于艾希礼的消息呢?"老先生不耐烦地反问她。"不,这是关于他父亲的。约翰·威尔克斯死了。"思嘉手里捧着那份还没包好的午餐,顿时颓然坐下。
“我是来告诉媚兰的----可是开不了口。你得替我办这件事,并且把这些给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沉重的金表,表中吊着几颗印章,还有一幅早已去世威尔克斯太太的小小肖像和一对粗大的袖扣。思嘉一见她曾经从约翰·威尔克斯手里见过上千次的那只金表,便完全明白艾希礼的父亲真的死了。她吓得叫不出声也说不出话来。亨利叔叔一时坐立不安,接连假咳了几声,但不敢看她,生怕被她脸上的泪水弄得更加难受。
“他是个勇敢的人,思嘉。把这话告诉媚兰。叫她给他的几个女儿写封信去。他一生都是个好军人。一发炮弹打中了他,正落在他和他的马身上。马受了重伤----后来是我把它宰了,可怜的畜生。那是一匹很好小母马。你最好也写封信给塔尔顿太太,告诉她这件事。她非常珍爱这骑马。好了,亲爱的,不要太伤心了。对于一个老头子来说,只要做了一个青年人应当做的事,死了不也很值得吗?”“啊,他根本就不该上前线去。他是不应该死的!他本来可以活下去看着他的孙子长大,然后平平安安地终老。啊,他干吗要去呀?他本来不主张分裂,憎恨战争,而且----”“我们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可这有什么用呢?"亨利叔叔粗暴地擤了擤鼻子。
“你以为像我这把年纪还乐意去充当北方佬的枪靶子吗?
可是这年月一个上等人没有什么旁的选择呀。分手时亲亲我吧,孩子,不要为我担心,我会闯过这场战争平安归来的。"思嘉吻了吻他,听见他走下台阶到了黑暗的院子里,接着是前面大门上哗啦一响的门闩声。她凝望着手里的纪念物,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跑上楼告诉媚兰去了。
到七月末,传来了不受欢迎的消息,那就是像亨利叔叔预言过的,北方佬又走了个弯子向琼斯博罗打去了。他们切断了城南四英里处的铁路线,但很快被联盟军骑兵击退;工程队在火热的太阳下赶忙修复了那条铁路。
思嘉焦急得快要疯了。她怀着恐慌的心情接连等待了三天,这才收到杰拉尔德的一封信,于是放下心来。敌军并没有打到塔拉。他们听到交战的声音,但是没看见北方佬。
杰拉尔德的信中谈到北方佬怎样被联盟军从铁路上击退时充满了吹嘘和大话,仿佛是他自己单枪骑马立下了这赫赫战功似的。他用整整三页纸描写部队的英勇,末了才简单地提了一笔说卡琳生病了。据奥哈拉太太说是得了伤寒,但并不严重,所以思嘉不必为她担心,而且即使铁路已安全通车,思嘉现在也不用回家了。奥哈拉太太很高兴,觉得思嘉和韦德没有在围城开始时回去是完全正确的。她说思嘉必须到教堂里去作些祈祷,为了卡琳早日康复。
思嘉对母亲的这一吩咐感到十分内疚,因为她已经好几个月不上教堂去了。要是在以前,她会把这种疏忽看成莫大的罪过,可是现在,不进教堂就好像并不那么有罪了。不过她还是按照母亲的意愿走进自己房里,跪在地上匆匆念了一遍《玫瑰经》。她站起来时,倒并不觉得像过去念完经以后那样心里舒服一些。近来,她已感到上帝并不是在照顾她和南部联盟,尽管成百万的祈祷者每天都在祈求他的恩惠。
那天夜里她坐在前廊上,把杰拉尔德的信揣在怀里,这样她可以随时摸摸它,觉得塔拉和母亲就在身边似的。客厅窗台上的灯将零碎的金黄的光影投射在黑暗的挂满藤蔓的走廊上。攀缘的黄蔷薇和忍冬纠缠一起,在她四周构成一道芳香四溢的围墙。夜静极了。从日落以来连哒哒的步枪声也没有听到过,世界好像离人们很远了。思嘉一个人坐在椅子里前后摇晃着,因读了来自塔拉的信而苦恼不堪,很希望有个人,无论什么人,能跟她在一起。可是梅里韦瑟太太在医院里值夜班,米德太太在家里款待从前线回来的费尔,媚兰又早已睡着了。连一个偶尔来访的客人也是不会有的。那些平常来访的人都已无影无踪,到上个星期,因为凡是能走路的人都进了战壕,或者到琼斯博罗附近的乡下追逐北方佬去了。
她往常并不是这样孤独的,而且她也不喜欢这样。因她一个人待着就是得思考,而这些日子思考并不是怎么愉快的事。和别人一样,她已经养成回想往事和死人的习惯了。
今晚亚特兰大这样安静,她能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回到了塔拉静穆的田野,生活一点也没有改变,看来也不会改变。不过她知道那个地区的生活是决不会跟从前一样的。她想起塔尔顿家四兄弟,那对红头发的孪生兄弟和汤姆与博伊德,不由得一阵悲怆把她的喉咙给哽住了。怎么,斯图或布伦特不是有一个可能做她的丈夫吗?可如今,当战争过后她回到塔拉去住时,却再也听不见他们在林荫道上一路跑来时那狂热的呼唤声了。还有雷福德·卡尔弗特那个最会跳舞的小伙子,他也再不会挑选她当舞伴了。至于芒罗家的一群和小个子乔·方丹,以及----“啊,艾希礼!"她两手捧着头啜泣起来。"我永远也无法承认你已经没了啊!”这时她听见前面大门哗啦一声响了,便连忙抬起头来,用手背擦了擦泪水模糊的眼睛。她站起身来一看,原来是瑞德·巴特勒,手里拿着那顶宽边巴拿马帽,从人行道上走过来了。自从他那次在五点镇突然跳下马来以后,她一直没有碰见过他。当时她就表示过,她再也不想同他见面了。可是她现在却非常高兴有个人来跟她谈谈,来把她的注意力从艾希礼身上引开,于是她赶紧将心头的记忆搁到一边去了。瑞德显然已忘记了那桩尴尬事,或者是装做忘记了,你看他在顶上一级台阶上她的脚边坐下来,绝口不提他俩之间过去的争论。
“原来你没逃到梅肯去呀!我听说皮蒂小姐已撤退了,所以,当然喽,以为你也走了。刚才看见你屋子里有灯光,便特地进来想打听一下。你干吗还留在这里呢?”“给媚兰作伴嘛,你想,她----嗯,她眼下没法去逃难呢。”“嘿,"她从灯光底下看见他皱起眉头。"你这是告诉我威尔克斯太太不在这里?我可从来没听说有这种傻事。在她目前的情况下,留在这里可相当危险啊!"思嘉觉得很不好意思,不作声,因为关于媚兰的处境,她是不能跟一个男人谈论的。使她感到难为情的还有,瑞德居然知道那对媚兰是危险的事呢。一个单身汉会懂得这种事情,总有点不体面啊!
“你一点不考虑我也可能出事,这未免太不仗义了吧,"她酸溜溜地说。
他乐得眼睛里闪闪发光了。
“我会随时保护你不受北方佬欺侮的。”
“我还不清楚这算不算一句恭维话。"她用怀疑的口气说。
“当然不算,"他答道:“你什么时候才不到男人们最随便的表白中去寻找什么恭维呢?”“等我躺到了灵床上才行,"她微笑着回答,心想常常有男人来恭维她呢,即使瑞德从没有这样做过。
“虚荣心,虚荣心,"他说。"至少,你在这一点上是坦白的。"他打开他的烟盒,拈出一支黑雪茄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划亮一根火柴。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双手抱膝,静静地吸烟。思嘉又在躺椅里摇晃起来。黑暗的夜雾浓密而温暖。他们周围一片静悄悄,平息在蔷薇和忍冬密丛中的模仿鸟从睡梦中醒过来,小心而流利地唱了几声。接着,仿佛经过一番审慎的思考,它又沉默了。
这时,瑞德突然从走廊的黑影中笑出声来,低声而柔和地笑着。
“所以你就跟威尔克斯太太留下来了!这可是我从没碰到过的最奇怪的局面!”“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思嘉不安地回答,立即引起了警惕。
“没有吗?这样一来你就不易客观地看问题了。过去一些时候以来,我的印象是你很难容忍威尔克斯太太。你认为她又傻气又愚蠢,同时她的爱国思想也使你感到厌烦。你很少放过机会不趁势说两句挖苦话,因此我自然会觉得十分奇怪,怎么你居然会做这种无私的事,会在这炮声震天的形势下陪着她留下来了。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做啊?说吧。”“因为她是查理的妹妹嘛----而且对我也像姐妹一样,”思嘉用尽可能庄重的口气回答,尽管她脸上已在发烧了。
“你是说因为她是艾希礼的遗孀吧。”
思嘉连忙站起来,极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
“你上次对我那样放肆,我本来已准备饶恕你,可现在再也不行了。今天要不是我正感十分苦闷,我本来是决不会让你踏上这走廊来的。而且----”“请坐下来,消消气吧,"他的口气有点变了。他伸出手拉着她的胳臂,把她拖回椅子上。"你为什么苦闷呢?”“唔,我今天收到一封从塔拉来的信,北方佬离我家很近了,我的小妹妹又得了伤寒,所以----所以----即使我现在能够如愿地回去,妈妈也不会同意的,因为怕我也传上呢!”“嗯,不过你也别因此就哭呀,"他说,口气更温和了些。
“你如今在亚特兰大,即使北方佬来了,也比在塔拉要安全些。
北方佬不会伤害你的,但伤寒病却会。”“你怎么能说这种仆人的话呢?北方佬不会伤害我?”“我亲爱的姑娘,北方佬不是魔鬼嘛。他们并不如你所想像的,头上没有长角,脚上没有长蹄子。他们和南方人一样漂亮----当然嘛,礼貌上要差一点,口音也很难听。”“哼,北方佬会----”“会强奸你?我想不会。虽然他们很可能有这种念头。”“要是你再说这种粗话,我就要进屋了,"她厉声喝道,同时庆幸周围的阴影把她那羞红的脸遮住了。
“老实说吧,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
“啊,当然不是!”
“可实际是这样嘛!不要因为我猜透了你的心思就生气呀。那都是我们这些娇生惯养和正经的南方太太们的想法呢。
她们老担心这件事。我可以打赌,甚至像梅里韦瑟太太这样有钱的寡妇……”思嘉强忍着没有出声,想起这些日子凡是两个以上太太在一起的地方,她们无不偷偷谈论这样的事,不过一般都发生在弗吉尼亚或田纳西,或者在路易斯安那,而不是离家乡很近的地方。北方佬强奸妇女,用刺刀捅儿童的肚子,焚烧里面还有老人的住宅。人人都知道这些都确有其事,他们只不过没有在街角上大声嚷嚷罢了。如果瑞德还有点礼貌的话,他应该明白这是真的,也用不着谈论。何况这也不是开玩笑的事埃她听得见他在吃吃地暗笑。他有时很讨厌。实际上他在大多数时候都是讨厌的。这太可怕了。一个男人居然懂得并且谈论女人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会叫一个姑娘觉得自己身上一丝不挂似的。而且也没有哪个男人会从正经妇女那里了解这种事情。思嘉因为他看透了她的心思而十分生气。她宁愿相信自己是男人无法了解的一个秘密,可是她知道,瑞德却把她看得像玻璃一样透明。
“我倒要问问你,谈到这种事情,"他继续说,"你们身边有没有人保卫或监护呢?是令人钦佩的梅里韦瑟太太,还是米德太太?仿佛知道我到这里来是不怀好意似的。她们一直盯着我。”“米德太太晚上常过来看看,"思嘉答道,很高兴能换个话题了。"不过,她今天晚上不能来。她儿子费尔回家了。”“真是好运气,”他轻松地说,"碰上你一个人在家里。"他声音里有一点东西使她感到愉快,心跳得快起来,同时也感到自己的脸发热了。她听见了她曾多次从男人声音中听到过的那种预示要表白爱情的口气。唔,真有趣!现在!只要他说出他爱她三个字,她就要狠狠地折磨和报复他一下,把过去三年他对她的讽刺挖苦统统还给他。她要引诱他来一次苦苦追求,最好把他眼见她打艾希礼耳光那一天她所受到的羞辱也洗刷掉。然后她要温柔地告诉他她只能像个妹妹那样做他的朋友,并且以大获全胜来结束这场较量。她预想到这一美妙的结局时,不觉神经质地笑起来了。
“别笑呀,"他说,一面拉着她的手,把它翻过来,把自己的嘴唇紧压在手心里。这时有一股电般流的强大热流通过他温暖的亲吻注入到她身上,震颤地爱抚着她的周身。接着他的嘴唇从她手心慢慢地向手腕上移动,她想他一定感到她脉搏的跳动了,因为她的心已跳得更快,她便试着把手抽回来。这种不怎么可靠的热烈的感觉曾使他想去抚摸他的头发,但是并不指望他会来吻她的嘴。
她并不爱他----她心慌意乱地对自己说。她爱的是艾希礼。可是,怎样解释她的这种感觉,这种使她激动的双手颤抖和心窝发凉的感觉呢。
他轻轻地笑了。
“我又不会伤害你。不要把手缩回去嘛!”“伤害我?我可并不怕你,瑞德·巴特勒,也不怕任何男人!"她大声嚷道,并为自己的声音也像手那样颤抖而恼怒。
“这是一种值得尊敬的情绪,不过还是把声音放低些吧。
威尔克斯太太会听见的。求你放冷静点。"他的话听起来好像为她的激动而感到高兴。
“思嘉,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这话才比较符合她的心意。
“唔,有时候是这样,"她谨慎地答道。"那是你的所作所为不那么像个恶棍的时候。"他又笑起来,把她的手心贴在他结实的面颊上。
“我想,正因为我是个恶棍,你才爱我呢。你这人很少出门,很少见过真正的恶棍,所以我的这个特点对你最有吸引力。"他这一手倒是她没有预料到的,这时她想把手抽出来也没有成功。
“那才不是呢!我喜欢好人----喜欢那种你信得过的上等人。”“你的意思是那些你能经常欺骗的人喽,可是不要紧,这只是说法不同罢了。"他又吻了吻她的手心,这时她的后颈上又感到痒痒地难以忍受。
“不过你就是喜欢我。思嘉你会不会有一天爱上我呢?”“嘿!"她得意地暗想,”我总算逮住他了!"于是她装出冷漠的神情答道:“老实说,那是不会的。这就是说----除非把你这德行大大地改变一下。”“可是我不想改变。因此你就不会爱我了?这倒是我所希望的事。我却并不爱你。因为尽管我非常喜欢你,而且,如果你再一次在自己的爱情中得不到报偿,那才真正可悲了。亲爱的,你说是这样吗?我可不可以称你'亲爱的'呢,汉密尔顿太太?不管你高兴不高兴,我反正要称你'亲爱的';这没关系,只是还得讲礼貌才好。”“那么你不爱我了?”“不,真的。难道你希望我爱你?”“你别这样痴心妄想吧!”“你就是在希望嘛。真可惜,把你的希望给毁了!我本来应当爱你,因为你又漂亮,又能干,有许多没用的本事。但是像你这样又漂亮又有本事的女人多着呢,她们也同样没什么用呀。不,我不爱你,不过我非常喜欢你----因为你那种伸缩性很大的良心,因为你那是很少着意掩饰的自私自利,还有你身上精明实用主义本性,这最后一点我想你是从某位不太远的爱尔兰农民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农民!怎么,他这简直是在侮辱她嘛!于是她激怒得说不出话来了。
“请不要打断我,"他把她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我喜欢你,还因为我身上也有同样的品性,所谓同病相怜嘛。我发现你还在惦念那位神圣而愚笨的威尔克斯先生,尽管他可能躺进坟墓已经半年了。不过你心里一定也还有我的地位。思嘉,你不要回避了!我正在向你表白埃自从我在'十二橡树'村的大厅里第一眼看见你以后,我就需要你了,那时你正在迷惑可怜的查理·汉密尔顿呢。我想要你的心情,比曾经想要哪个女人的心理都更迫切----而且等待你的时间比街道等待任何其他女人的时间都更长呢。"她听到这末了一句话时,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原来,不管他怎样侮辱她,他毕竟是爱她的,而且他仅仅由于执拗才不想坦白承认,仅仅由于怕她笑话才没有说出来。好吧,她马上就要给他颜色看了。
“你这是要我跟你结婚吗?”
他把她的手放下,同时高声地笑起来,笑得她直往椅子靠背上退缩。
“不是!我的天,我没有告诉过你我这个人是不结婚的吗?”“可是----可是----什么----"他站起来,然后把手放在胸口,向她滑稽地鞠了一躬。
“亲爱的,"他平静地说,"我尊重你是个有见识的人,所以没有首先引诱你,只要求你做我的情妇。"情妇!
她心里叫喊着这个词,叫喊自己被这样卑鄙地侮辱了。不过她在吃惊的最初一刹那并没有感觉到这种侮辱。她只觉得心头一阵怒火,怎么瑞德竟把她看成了这样一个傻瓜。如果他对她只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而不是如她所期待的正式结婚,那当然是把她当傻瓜看待了。于是愤怒、屈辱和失望之情把她的心搅得一团糟,她已经来不及从道德立场上想出更好的理由去谴责他,便让来到嘴边的话冲口而出----“情妇!那除了一群乳臭小儿之外,我还能得到什么呢?"她刚一说完就发现这话很不像样,害怕得目瞪口呆了。他却哈哈大笑,笑得几乎接不上起来,一面从阴影中窥视她,只见她坐在那里,用手绢紧紧捂着嘴,像个吓坏了的破巴似的。
“正因为这样我才喜欢你!你是我认识的唯一坦白的女人,一个只从实际出发看问题而不多谈什么道德来掩饰问题实质的女人。要是别的女人,她就会首先晕倒,然后叫我滚蛋了。"思嘉羞得满脸通红,猛地站起。她怎么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呀!怎么她,爱伦一手教养大的女儿,居然会坐在这里听他说了那种下流的话,然后还作出这样无耻的回答呀!她本来应当吓得尖叫起来的。她本来应当晕倒的。她本来应当一声不响冷冷地扭过头去,然后愤愤地离开走廊回到屋里去的。
可现在已经晚了!
“我要叫你滚出去,"她大声嚷道,也不管媚兰或附近米德家的人会不会听见。“滚出去!你怎么取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究竟做了什么不正当的事,才叫你----才叫你认为……滚出去,永远也别来了。这回我可要说到做到。你永远也不要再来,满以为我会饶恕你,拿那些无用的小玩意儿,如别针、丝带什么的来哄骗我,我要----我要告诉父亲,他会把你宰了!"他拿起帽子,鞠了一躬,这时她从灯光下窥见,他那髭须底下的两排牙齿间流露出一丝微笑。他一点也不害臊,还觉得她的话很有趣,并且怀着浓厚的兴味看着她呢。
啊,他真是讨厌极了!她迅速转过身来,大步走进屋里。
她一手抓住门把,很想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可是让门开着的挂钩太重了,她怎么使劲也拔不动,直弄得气喘吁吁。
“让我帮你一下忙行吗?”他问。
她气得身上的血管都要破裂了,她连一分一秒也待不下去,于是便一阵风似地奔上楼去。跑到二楼时,她才听到他似乎出于好意替她把门带上了。
正文 第二十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2:31 本章字数:7215
到炎热喧嚣的八月即将结束时,炮声也突然停息了。令人惊诧不已,全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中,邻居们在街上碰到时,彼此面面相觑,惊疑莫定,生怕即将发生什么意外。这长期杀声不绝之后的平静,不仅没有给绷紧的神经带来松弛,反而使它更加紧张起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北方佬的大炮不响了;部队也没有什么消息,只听说他们已经大批大批地从环城的防御工事中撤出,开到南边保卫铁路去了。如果目前确实还有战斗,或者仗打得怎么样,如果还在打仗的话,谁也不清楚战斗在哪里进行。
这几天唯一的消息是口头上流传的种种说法。报纸因缺乏纸张,缺乏油墨,缺乏人手,从围城开始就相继停刊,因此谣传蜂起,传遍全城。在这焦急的沉默中,人群像潮水般涌向胡德将军司令部索取情报,或者聚集在电报局和车站周围,希望得到一点消息,无论好的坏的都行,因为人人都渴望着谢尔曼炮兵的缄默能证明北方佬在全线退却,同时南部联盟军部队正把他们赶回到多尔顿的铁路以北去。可是没有消息。电讯线路也寂然无声,那剩下的最后一条铁路上也没有列车从南方开来,邮路也中断了。
在尘土和闷热中,秋天悄悄地溜了进来,使这突然沉默的城市为之窒息,使人们疲倦而焦急的心越发枯索和沉重,几乎喘不过起来了。思嘉因听不到来自塔拉的信息,急得快发疯了,可是仍努力保持一副勇敢的模样;她觉得从围城开始以来已经很久很久了,仿佛自己一直生活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直到这古怪的沉寂降临到四周为止。不过从围城开始至今才过了30天呢。30天的围城生活啊!整个城市已围上了密密的散兵壕,单调的隆隆的炮声昼夜不停,络绎不绝的救护车和牛车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一路洒着鲜血驶向医院,早已精疲力竭的掩埋队将死亡者的尸体拖出来,把它们像木头似的倾倒在漫无尽头的浅沟里。这都是刚刚的三十天里的事情啊!
而且,从北方佬离开多尔顿南下以来,才过了四个月!刚刚四个月呢!思嘉回顾过去那遥远的一天,觉得它已经恍如隔世,可是,实际上的的确确才四个月呀!可是仿佛已挨过一辈子了。
四个月以前啊!怎么,四个月以前,多尔顿、雷萨卡和肯尼萨山对她还仅仅是铁路沿线上一些地方的名字呢。它们如今已成了一个个战役的名称,即约翰斯顿将军向亚特兰大退却时,一路上拼命而徒然地打过的那些战役的名称。而且,桃树沟、迪凯特、埃兹拉教堂和尤它沟也不再是令人愉快的地名了。它们曾经是些宁静的乡村,那里有她不少殷勤的朋友;它们是碧绿的田野,在那里小河两岸浅草如茵的地方,她曾经跟漂亮军官们一起野餐过,可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记忆,一去不复返了。这些地名也同样成了战役的名称,她曾经坐过的绿茵般的草地已被沉重的炮车碾得七零八碎,被短兵相接时士兵们拼死的脚步践踏得凌乱不堪,被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翻滚的垂死者反复压迫了……如今缓缓的溪流已变得比佐治亚红土所赋予它们的本色更红了。桃树沟在北方佬渡过以后,像人们说的,已经是一片深红。桃树沟,迪凯特,埃兹拉教堂,尤它沟,它们永远也不再是一般的地名了。在思嘉心目中它们已成了埋葬朋友们的墓地,尸体在那里露天腐烂的矮树丛和密林,以及谢尔曼试图闯入和胡德顽强地把他击退之处的亚特兰大郊区。
后来,从南方来的消息终于到达了紧张的亚特兰大城,但这消息是令人震惊的,对思嘉尤其如此。谢尔曼将军又在开始攻击本城的第四个方面,即又一次攻打琼斯博罗的铁路。大量的北方军队集中在本城的这个第四方面,这不是从事小规模战斗的队伍或骑兵队,而是集结的北方佬大军。成千上万的联盟军已经从靠近城市的战斗线上撤去堵击他们了。这就是亚特兰大突然沉寂下来的原因。
“怎么,琼斯博罗?"思嘉心里有些纳闷。她一想到塔拉靠那里多近,便惊恐得心都凉了。"干吗不找个旁的地方去攻打铁路呢?他们干吗总是打琼斯博罗呢?”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听到塔拉的消息,因此再看看杰拉尔德上次的那封短信,就更加害怕起来。卡琳的病情在恶化,变得非常严重了。现在大概还得再过许多天才能收到家信,听到卡琳是死是活的消息。啊,要是在围城以前她回家一次,管她媚兰不媚兰,那多好啊!
琼斯博罗方面正在进行战斗,这是许多亚特兰大人都知道的,可是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打得怎样,只有最为荒谬的谣传令人困恼。最后,从琼斯博罗来的一个通讯兵带来了确切的消息,说北方佬被击退了。可是他们曾经攻入琼斯博罗,撤退之前烧毁了那里的车站,割断了电线,掀翻了三英里铁轨。工程兵正在拼命修复铁路,但是颇费时间,因为北方佬把枕木拆掉用来烧篝火了,把炸翻的铁轨横架在火上烤得通红然后拿到电线杆周围盘成螺丝锥似的。在目前情况下,要换铁轨或任何铁制的东西都很不容易呢。
不,北方佬还没有打到塔拉。这是那个给胡德将军送来快报的通讯兵告诉思嘉的。他在战斗结束后,也就是动身来亚特兰大的时候,遇见了杰拉尔德,后者曾央求他带封信给思嘉。
可是爸在琼斯博罗干什么呀?年轻的通讯兵回答这个问题时显得有些不安。原来杰拉尔德是在那里找一位大夫跟他回塔拉去。
思嘉站在前院走廊上的阳光中感谢那位年轻的通讯兵帮忙时,好像要站不稳了。觉得两腿发软,如果连爱伦的医术都已经无能为力,因而不得不让杰拉尔德出来找大夫的话,卡琳的病就一定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了!当通讯兵在一阵旋风刮起的尘土中离开时,思嘉用颤抖的手指把父亲的信撕开。请看南部联盟地区缺少纸张已达到何等程度,杰拉尔德的信居然写在思嘉上次给他的那封信的行间,因此好不容易才辩认出来!
“亲爱的女儿,你母亲和两个姑娘都得了伤寒。她们的病情很严重,不过我们总是怀着最大的希望在设法治疗。你母亲病倒时让我写信给你,叫你无论如何不要回家,免得你和小韦德也染上这个玻她问候你,并盼你为她祈祷。”“为她祈祷!”思嘉立即飞跑上来,跑到自己屋里,然后在床边双膝跪下,以前所未有的虔诚心情祈祷起来。她此刻念的不是正式的祈祷文,而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同样几句话:“圣母呀,请别让我母亲死啊!只要你不让她死,我就一切从善了!求求你,别让她死了!"那以后整整一星期,思嘉像只被打得晕头转向的动物在屋里走来走去。她在等待什么消息,一听到外面的马蹄声就惊跳起来;晚上每逢士兵来叩门时,也要赶忙奔下黑暗的楼梯跑出去,可是并没有塔拉来的音信。她觉得,在她和家庭之间横亘着的已不是二十五英里的土路,而是一个辽阔的大陆了。
邮路仍不畅通,谁也不清楚南部联盟部队如今在哪里,或者北方佬打了什么地方。人们唯一知道的是,成千上万的士兵,穿灰制服和穿蓝制服的,聚集在亚特兰大和琼斯罗之间的某个地点。至于塔拉,已经是一星期无音信了。
对于伤寒病,她明白一星期时间对这种病症意味着什么。
思嘉在亚特兰大医院见得够多的了,爱伦病倒了----也许快要死了。可是思嘉却在亚特兰大,负责照顾一个孕妇,一筹莫展,因为她和家之间有两支大军阻隔着啊!是的,爱伦病倒了----也许快要死了。但是爱伦不可能生病呀!她从来没有病过。连这种想法也难以置信,它把思嘉生命安全的基础也震撼得动摇起来了!爱伦决不会生玻即使别人全都病了,爱伦经常照料病人,让他们都好起来。她是不可能病的。思嘉要回家去。她像一个人吓坏了、迫切渴望回到她唯一的庇护所去的孩子似的,迫不及待地渴望回到塔拉去。
家啊!那幢略嫌散漫不整的白房子,那些悬挂着白色窗帘的窗户,那蜜蜂嗡嗡飞走着的草地上的茂密的苜蓿,那个在前面台阶上驱赶鸭子和火鸡不让它们去糟蹋花坛的黑人男孩,那宁静的红色田野,以及那些延绵不绝、在阳光下白得耀眼的棉田啊!家啊!
如果在围城开始,别的人都在逃难时她就回家了,那该多好啊!那样,她就可以带着媚兰安全地过一段闲暇日子了。
“啊,该死的媚兰!"她心里不断地咒骂着。"她为什么就不能跟皮蒂姑妈一起到梅肯去呢?她应当待在那儿,同她的亲属在一起,而不要跟着我嘛。我又不是她的什么亲人。她干吗老缠着我不放!要是她当初到梅肯去了,我便早已到了母亲身边。即使现在----即使现在,如果不是因为她要生孩子,我也宁愿不顾北方佬的威胁冒险回家去。也许胡德将军会派人护送我呢。胡德将军是个好人,我想他一定会答应给我一名护兵和一张通行证,送我越过防线的。可是,我还得等那个婴儿出世呢!……啊,母亲,母亲,你可别死了!……这婴儿怎么老不出生呀?我今天要到米德大夫那里去,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叫婴儿快些出世,好让我早日回家去----如果有人护送的话。米德大夫说媚兰很可能难产,我的老天啊!说不定她会死呢!媚兰死了,那么艾希礼----不,那样不好,我决不能这样想,可是艾希礼很可能已经不在了。不过他曾经让我答应过要照顾她的。可是----如果我没有照顾她,她死了,而艾希礼还活着呢----不,我决不能这样想。这是罪过。我答应过上帝,只要他保佑母亲不死,我就要一切从善呢。啊,要是那婴儿很快出生就好了。要是我能够离开这里----回到家中----到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不是这里就好了。"亚特兰大已不再是一个快乐的地方,一个她曾经爱过的极其快乐的地方。现在思嘉对这座不祥的陷于沉寂憎恨起来了,而以前她是爱过它的。自从围城的嘈杂喧哗声停止以后,它已变得那样寂静,那样可怕,像个鼠疫横行的城市似的。在前一个时期,人们还能从震耳的炮声和随时可能丧生的危险中找到刺激,可如今这一片阒寂里就只有恐怖了。整个城市弥漫着惶恐不安、惊疑莫定的气氛和令人伤心的回忆。人们脸上的表情普遍是痛苦的;思嘉认识的少数士兵也显得精疲力竭了,仿佛是些业已输掉的赛跑者还在勉强挣扎着,要跑完最后一圈似的。
八月的最后一天终于来到,它带来颇能令人相信的谣传,说亚特兰大战役开始以来最猛烈的一次战斗打响了。战斗在南边某个地方进行。亚特兰大市民焦急地等待着战况好转的消息,大家一声不响,连开玩笑的兴趣也没有了。现在人人都知道两周前士兵们得知的情况,那就是亚特兰大已退到最后一堑,而且,如果梅肯失守,亚特兰大也就完了。
九月一日早晨,思嘉怀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醒来,这种恐惧是她头天夜里上床时就感到了的。她睡眼惺忪地想道:“昨天晚上睡觉时我为什么苦恼来着?唔,对了,是打仗。昨天有个地方在打呀!那么,谁赢了呢?"她急忙翻身坐起来,一面揉眼睛,又在心里琢磨起昨天忧虑的事来了。
尽管是清晨,空气也显得又压抑又热,预告会有一个晴空万里,赤日炎炎的中午。没有车辆驶过。没有军队在红色尘土中迈步行进。外面路上静悄悄的。隔壁厨房里没有黑人们懒洋洋的声音,没有准备早点时的愉快的动静,因为除了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两家,所有的邻居都逃到梅肯去了。
就是从这两户人家,她也听不见什么声响。街那头更远的商业区也一样安静,许多店铺和机关都关门上锁,并且钉了木板,里面的人则手持武器跑到乡下什么地方去了。
今天早晨呈现在面前的寂静,跟过去一星期通常在早晨遇到的那种静谧比起来,显得更加奇怪可怕似的。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赖在床上翻来覆去,尽打吹欠,而是迅速爬起来,走到窗前,希望看见某位邻居的面孔,或者一点令人鼓舞的迹象。但是马路上空荡荡的。她只注意到树上的叶子仍是碧绿的,但明显地干了,蒙上了厚厚一层红尘,前院的花卉无人照管,也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
她站在窗口向外眺望,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什么声响,隐约而阴沉,像暴风雨来到之前的雷声似的。
“快下雨了,"她即刻这样想,同时她那从小在乡下养成的习惯心理告诉她,”这的确很需要呢。"可是,随即又想,"真的要下雨吗?不是雨,是炮声!"她倚在窗棂上,心突突直跳,两只耳朵聚精会神地谛听着远处的轰鸣,想弄清它究竟来自哪个方向。但是那沉雷般的响声那么遥远,一时无法断定它的出处。"估计是从马里塔来的吧,主啊!"她暗自祈祷着。"或者是迪凯特,或者桃树沟。可不要从南边来呀!不要从南边来呀!"她紧紧地抓住窗棂,侧耳谛听着,远方的响声好像愈来愈大。而且它正是从南边来的。
南边的炮声啊!琼斯博罗和塔拉----还有爱伦,不就在南边吗?
现在,就在此刻,北方佬也许已经到塔拉了!她再一细听,可是她耳朵里那突突的脉搏声把远处的炮击声掩盖得几乎听不见了。不,他们不可能已到达琼斯博罗。如果真的到了那么远的地方,炮声就不会这样清晰,这样响。不过,他们从这里向琼斯博罗移动至少已经十英里,大概已靠近拉甫雷迪那个小小的居留地了。可是琼斯博罗在拉甫雷迪南边最多不过十英里呢。
炮声在南边响起来了,这可能就是北方佬给亚特兰大敲起的丧钟啊!不过,对于最担心母亲安全的思嘉来说,南边的战斗只不过是塔拉附近的战斗罢了。她不停地绞扭着两只手,她在房间里踱过来踱过去,第一次充分而明确地意识到南军可能被打败了。一想到谢尔曼的部队已成千上万地逼近塔拉,她就清楚地看出了战局的严峻和可怕。而这一点,无论是围城中击碎窗玻璃的枪声,还是缺吃缺穿的苦难,或者那一长列一长列躺着的垂死者,都不曾使她认识过。谢尔曼的部队离塔拉只有几英里了!这样,即使北方佬最终被打垮,他们也会沿着大路向塔拉退却,而杰拉尔德可能来不及带着三个生病的女人躲避他们。
啊,要是她现在跟他们在一起,也不管北方佬来不来,那才好呢!她光着脚,披着睡衣,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可是越走便越觉得很严重,预感到事情不妙。她必须回到母亲身边去,必须回家。
她听到了下面厨房里传来碗碟声,这是百里茜在准备早餐,可是没听见米德太太的女仆贝特茜的声音。百里茜用尖利而忧伤的腔调在唱:“再过几天啊……”,这歌声思嘉听起来很觉刺耳,那悲伤的含意更叫她害怕,她只好披上一条围巾,啪哒啪哒穿过厅堂,走到后面楼梯口高声喊道:“别唱了,百里茜!”“太太!知道了,"百里茜在楼下不高兴地答应了一声,思嘉听了不觉深深抽一口气,突然感到惭愧起来。
“贝特茜到哪里去了?”
“她还没来呢。俺不知道。”
思嘉走到媚兰门口,把门略略推开,朝阳光明丽的卧室里看了看。媚兰穿着睡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眼睛周围现出一道黑圈,那张鸡心脸有些浮肿、本来苗条的身躯也变得有点畸形丑陋了。要是艾希礼现在看见了才好呢。思嘉恶意地设想,媚兰比她所见过的任何孕妇都更难看。她打量着,这时媚兰睁开眼睛亲切而温柔地对她笑了笑,脸色也顿时明朗起来。
“进来吧,"她艰难地翻过身来招呼。"太阳一出来我就醒了,我正在琢磨,思嘉,有件事情我要问你。"思嘉走进房来,在阳光耀眼的床上坐下。
媚兰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思嘉的手。
“亲爱的,"她说,"这炮声使我很不安。是琼斯博罗那个方向,是不是?"思嘉应了一声"嗯",同时脑子里又重新出现刚才那种想法,心跳也开始加快了。
“我知道你心里很着急。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上星期听到你母亲生病的消息就会回去的。难道不是吗?”“是的,"思嘉回答,态度不怎么温和。
“思嘉,亲爱的。你对我太好了,那么亲切,那么勇敢,连亲姐妹也不过如此。所以我非常爱你。我心里很不安觉得是我在拖累你。"思嘉瞪眼望着。爱她,是这样吗?傻瓜!
“思嘉,我躺在这里一直在想,打算向你提出一个十分重大的要求。"说着,她手把握得更紧了。"要是我死了,你愿意抚养我的孩子吗?”媚兰瞪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急切而温婉地瞧着她。
思嘉听了有点手足无措,不由得把手抽出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硬邦邦的了。
“唔,别傻气了。媚兰,你不会死的。每个女人生第一胎时都觉得自己会死。我曾经也是这样呢。”“不,你没有这样想过。你说这话只不过是要鼓起我的勇气罢了。你从来就是什么也不怕的。我并不怕死,怕的是要丢下婴儿,而艾希礼----思嘉,请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会抚养我的孩子。那样,我就不害怕了。皮蒂姑妈年纪太大,不能带孩子;霍妮和英迪亚很好,可是----我要你带我的婴儿。答应我吧,思嘉。如果是个男孩,就把他教养得像艾希礼,要是女孩----亲爱的,我倒宁愿她将来像你。”“你这是见鬼了!"思嘉从床沿上跳起来嚷道。"事情已经够糟的了,还用得着你来死呀活呀的胡扯!”“对不起,亲爱的。但是你得答应我。我看今天就会发生。
我相信就在今天。请答应我吧。”
“唔,好吧,我答应你,"思嘉说,一面惶惑地低头看着她。
难道媚兰到这步田地,真不知道她对艾希礼是有意的?或者她一切都清楚,而且正因为这样才觉得思嘉会好好照顾艾希礼的孩子?思嘉抑制不住想大声向媚兰问个明白,可是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时媚兰拿过她的手紧紧握住,并放到自己脸上贴了一会儿。现在她的眼神又显得宁静了。
“媚兰,你怎么知道今天就会出事呀?”
“天一亮我就开始阵痛了----不过不怎么厉害。”“真的吗?可是,你干吗不早点告诉我。我会叫百里茜去请米德大夫嘛。”“不,暂时还不用去,思嘉。你知道他有多忙,他们大家都很忙呢。只要给他捎句话去,说今天什么时候我们需要他来一下,再叫人上米德太太家去一趟,请她过来陪陪我。她会知道什么时候该打发人去请大夫。”“唔,别这样尽替别人考虑了。我马上打发人去叫他,你很清楚,你跟医院里的任何病人一样,目前迫切需要一位大夫。”“不,请你不要去。有时候,生个孩子得花一整天工夫呢。
我就是不想让大夫坐在这里白等几个小时,而那些可怜的小伙子都十分需要他呢。只要打人你上米德太太家去一趟就行了。她会明白的。”“唔,好吧,"思嘉说。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22:42 本章字数:12092
思嘉给媚兰端来早点之后,即刻打发百里茜去请米德太太,接着便和韦德一起坐下来吃早餐,但是,她似乎生气第一次没有什么食欲。她既要担心媚兰已濒临分娩,因此神经质地感到恐慌,又要常常不由自主浑身紧张地倾听远处的炮声,结果就什么也吃不下了。她的心脏也显得有点古怪,在有规律地搏动几分钟之后,总要急速地怦怦乱蹦一阵,蹦得胃都要翻出来似的。稠稠的玉米粥像胶粘在喉咙里咽不下去,连作为咖啡代用品的烤玉米粉和山芋粉的混合饮斜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吃过。既没有糖,又没有奶酪,这种饮料苦得像胆汁,尽管放了所谓"长效糖剂"的高粱饴糖也还是苦。
她硬着头咽了一口,便把杯子推开了。即使没有其他原因,单凭她吃不到放糖和奶酪真正咖啡,她就恨死了北方佬。
韦德倒是比平时安静了些,也不像每天早晨那样叫嚷不要吃他所厌恶的玉米粥了。她一勺勺地送到他嘴边,他也乖乖地吃着,和着开水一声不响地大口大口咽下去。他那温柔的褐色的眼睛瞪得像银币一样,追踪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睛里流露出童稚和惶惑,仿佛思嘉内心的恐惧也传给他了。他吃完以后,思嘉把他支到后院去玩,望着他蹒跚地横过凌乱的草地向他的游戏室走去。心里轻松多了,这才如释重负。
她起身来到楼梯脚下,犹豫不定地站在那里。她理应上楼去陪伴媚兰,设法缓和她的紧张情绪,让她不要害怕面临的这场考验,可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领。媚兰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生孩子呢!而且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谈起死呀活呀这样的话来!
她在最底下的一步楼梯上坐下来,试着让自己镇静一些,可是随即又想起的战事,不知结果如何,今天又打得怎样了。
一场大战就在几英里之外进行,可是你一点也不知道,这显得多么奇怪啊!这个被遗孀的城郊今天竟如此寂静,这跟桃树沟大战的日子对比起来,显得多么奇怪!皮蒂姑妈的住宅是亚特兰大北部最末的一幢房子,而目前的战斗是在南边远处某个地方进行,因此这里既没有加速前进的支援部队经过,也没有救护车和松松垮垮的伤兵队伍从前线回来。她很想知道城市南端的情况会不会也是这样,并且庆幸自己没有住在那里。要是除米德家和梅里韦瑟家以外的所有人家并没有从桃树街北端逃难出去,那多好啊!他们一走,她就觉得寂寞孤单了。她真希望彼得大叔还留在身边,那样他便可以到司令部去打探消息。要不是为了媚兰,她这时也可以亲自去打听,现在她只好等米德太太来了以后再出去了。米德太太,她为什么还没来呢?百里茜哪儿去了呢?
她站起来往外走,到前面走廊,焦急地盼望她们,可米德家的住宅在街上一个隐蔽的拐弯处,她什么也没有瞧见。过了好一会,百里茜才来了,她独个儿慢悠悠地走着,好像准备走一整天似的,还故意将裙子左右摇摆,并不时回过头去看看后面有没有人注意。
“你可是冬天的糖浆,好,糊啊!"百里茜一进大门,思嘉便厉声批评她。”她能不能马上就过来?米德太太怎么说的?”“她不在,"百里茜说。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唔,太太,"百里茜回答,故意拖长声音强调她这消息的重要,"他们家的厨娘说,米德太太今天清早得到消息说,小费尔先生给打伤了,米德太太就坐上马车,带着老塔博特和贝特茜一起去了,他们要把他接回来。厨娘说他伤得重,米德太太大概不打算到咱们这边来了。"思嘉瞪眼看着她,真想搡她几下。这些黑人总是很得意自己能带回这种坏消息。
“好了,别站在这里发呆了。赶快到梅里韦瑟太太家去一趟,请她过来,快去。”“她们也不在,思嘉小姐。刚才俺回家碰到她家的嬷嬷,还在一起聊来着。她们也出去了。俺猜她们是在医院里。门都锁了。”“所以你才去了那么久呀!每回我打发你出去,叫你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许中途跟人'聊',知道了吗?现在,你到----"思嘉停下来苦苦思索。她的朋友中还有谁留在这里能够帮忙呢?有埃尔辛太太。当然,埃尔辛太太近来一直不喜欢她,可是对媚兰始终很好。
“到埃尔辛太太家去,向她把事情仔细说清楚,请她到这里来一下。还有,百里茜,听我说,媚兰小姐的孩子快生了,她随时都可能要你帮忙。好,你快去快回。”“是的,太太,"百里茜说着就转身慢腾腾地像蜗牛似地朝车道上走去。
“你这懒骨头快一点!”
“是的,太太。”
百里茜这才稍稍加快了脚步,思嘉也回到屋里来。她又迟疑着没有立即上楼去看媚兰。她得向媚兰解释清楚,为什么米德太太不能来,可是费尔受重伤的事她听了会难过的。好吧,这一点就瞒过她算了。
她走进媚兰房里,发现那盘早点还没动过。媚兰侧身躺在床上,脸色像白纸一样。
“米德太太上医院去了,"思嘉说。"不过埃尔辛太太马上就来。你痛得厉害吗?”“不怎么厉害。"媚兰撒谎说。"思嘉,你生韦德时花了多久的时间?”“不到一会儿工夫,"思嘉不自觉地用愉快的口气回答。
“当时我正在外面院子里,几乎来不及进屋。嬷嬷说那样很不体面----简直就像个黑人。”“我倒是巴不得也像个黑人呢,"媚兰说,一面勉强装出一丝微笑,可是这笑容随即消失,一阵剧痛把她的脸歪得不成样子了。
思嘉怀着没有一丝乐观的心情低头看看媚兰那窄小的臀部,但还是用安慰的口气说:“唔,看来也并不怎么样嘛。”“唔,不怎么样我知道。我只怕自己有点胆校是不是----埃尔辛太太马上就会来吧?”“是的,马上,"思嘉说,"我下楼去打盆清水来,用海绵给你擦擦。今天好热埃"她借口打水在楼下尽可能多待些时候,每隔两分钟就跑到前门去看看百里茜是不是回来了。可是百里茜连影子也没有,于是她只好回到楼上,用海绵给媚兰擦洗汗淋淋的身子,然后又替她梳理好那一头长长的黑发。
一小时后,她听见有个黑人拖沓脚步声从街上传过来了,便急忙向窗外望去,只见百里茜仍像刚才那样扭着腰,晃着脑袋慢慢腾腾地走回家来,仿佛周围有一大群热心的围观者似的。她一路上装模作样。
“总有一天我要给你这小娼妇拴上一根皮带。"思嘉在心里恶狠狠地说,一面急急忙忙跑下楼去接她。
“埃尔辛太太到医院去了。他们家的厨娘说,今天早上火车运来了大批伤兵。厨娘正在做汤给那边送去呢。她说----”“别管她说什么了,"思嘉插嘴说,她的心正往下沉。"快去系上一条干净的围裙,我要你上医院去一趟。我写个字条,你给米德大夫送去。如果他不在那里,就交给琼斯大夫,或者别的无论哪位大夫。你这次要不赶快回来,我就要活活剥你的皮。”“是的,太太。”“顺便向那里的先生们打听一下战争的消息。要是他们不知道,就走到车站去问问那些运伤兵来的火车司机。问问他们,是不是在琼斯博罗或者靠近那里的地方打仗?”“我的老天爷!"百里茜黝黑的脸上突然一片惊慌。"思嘉小姐,北方佬还没到塔拉吧,是吗?”“我不知道。我是叫你去打听呀。”“我的老天爷!思嘉小姐他们会怎样对待俺妈呢?"百里茜突然大声嚎叫起来,那声音使思嘉越发不安了。
“媚兰小姐会听见的,你别嚎了。现在快去换下你的围裙,快去。"百里茜被迫加快了速度,她急忙跑到后屋去,于是思嘉在杰拉尔德上次来信----这是家里唯一的一张纸了----的边沿上匆匆写了几句话。她把信纸叠起来,把她的短简叠在顶上边,这时她偶尔瞧见杰拉尔德写的几个字:“你母亲----伤寒病----无论如何----回家----"她差点哭了。要不是为了媚兰,她会即刻动身回去的,哪怕只能一路上步行到家也行!
百里茜一手象着那封信,快步走出门去,思嘉也回到楼上,一面思忖着怎样能骗过媚兰,说明埃尔辛太太为什么没来。不过媚兰并没有问起这件事。她仰身躺着,面容平静而温柔,这情景使思嘉也暂时安心了。
她坐下来,试着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心里对塔拉的悬念,以及对于北方佬可能得逞的忧虑,仍在无情地折磨着她。她心想爱伦已奄奄一息,而北方佬即将闯入亚特兰大,逢人便杀,见东西便烧。就在这样胡思乱想时,远处隐约的隆隆炮声仍不断地轰着她耳鼓,激起一阵阵恐惧的气氛。最后,她实在谈不下去了,只好凝望着窗外炎热寂静的街道和静静地挂在枝头的积满灰尘的树叶。媚兰默默无言,可是她那张平静的脸在一阵阵扭曲,这说明她的阵痛更加频繁了。
她每次阵痛过后总是说:“不怎么样的,真的,"可思嘉知道这是撒谎。她宁愿听到一声尖叫而看不惯这样默默地忍受。她知道自己应当为媚兰感到难过,但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一丝温暖的同情来。她的心被她自己的痛楚折磨得太惨了。有一回,她狠狠地盯着那张痛得扭曲的脸,心想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人中,偏偏是她要在这个时候守在这里陪着媚兰,而她跟这个人毫无共同之处,她恨这个人,甚至还巴不得她快点死呢。好吧,也许她这愿望会实现,今天就会实现了。想到这里,她不觉打了个不祥的冷战。据说希望某个人快死,就像诅咒人一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如嬷嬷说的,诅咒别人的人必定自作自受。于是她赶快祈祷,求上帝保佑媚兰不死,并且又热切地胡扯起来,连自己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末了,媚兰伸出一只滚烫的手放在她的手腕上。
“我明白你心里多么着急。别费苦心来找话说了,亲爱的。
我很抱歉给你添了这许多麻烦。”
思嘉这才沉默下来,可是没法静静地坐着。如果大夫和百里茜谁都不能按时赶到,那她怎么办呢?她走到窗口,看看下面的大街,然后又回来坐下。接着又站起身来,向屋里另一边的窗外看去。
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到了中午太阳当头时就越发炎热起来,静静的树叶中不见一丝风影。这时媚兰的阵痛更厉害了。思嘉悄悄用海绵给她揩脸,但心里十分害怕。老天爷,看来在大夫到达之前孩子就要降生了!这叫她怎么办呢?对于接生的事她可一窃不通。这正是几星期以来她一直在担心的紧急关头啊!她一直在指望着百里茜来应付这个场面,如果到时找不到大夫的话。百里茜在接生方面是个行家呢。她说过不只一次了。可如今百里茜在哪里呢?她怎的还没回来呀?
怎么大夫也没来呀?她又一次跑到窗口去看。她仔细一听,突然觉得好像远处的大炮声停息了,或者,这只不过是她的想象?如果炮声已经更远,那就意味着战争已更加靠近琼斯博罗,意味着----终于她看见百里茜沿大街匆匆走过来,于是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这时百里茜也抬头看见了她,她正要张嘴叫她。思嘉看见那张小黑脸上一片惊慌,生怕她喊出可怕的消息来吓坏了媚兰,便赶快将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作声,然后离开窗口。
“我想去打点凉一些的水来,"她俯视着媚兰那双深陷的黑眼睛,勉强微笑着说。接着她急忙出来,小心地把门关上。
百里茜气喘吁吁地坐在过厅的楼梯脚下。
“他们在琼斯博罗打起来了,思嘉小姐!他们说咱们的军队快打败了。啊,上帝,思嘉小姐!要是北方佬到这儿来了,咱们会怎么样呢?啊,上帝----"思嘉一手把那张哭嚷的嘴捂住了。
“你别嚷了,看在上帝面上!”
是呀,如果北方佬来了,他们会怎么样呢----塔拉会怎么样呢?她极力把这个念头推到脑后,尽可能抓住当前这个更为迫切的问题。要是她还一心去想那些事情,她就会像百里茜那样嚎叫起来了。
“米德大夫呢,他什么时候来?”
“俺压根儿没看见他,思嘉小姐。”
“什么?”
“他不在医院。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也不在。有个人跟俺说,大夫在车棚子里,跟那些刚刚从琼斯博罗来的伤兵在一起,思嘉小姐,可是,俺不敢到那车棚子里去----那里尽是些快死的人,俺可怕见死人----”“别的大夫怎么样呢?”“天知道,思嘉小姐,俺几乎找不到一个人来看你的字条。
像发了疯似的,他们全都在医院里忙着,有个大夫对俺说,'滚开,别到这里来打扰我们,谈什么孩子的事,这里有许多人快死啦。去请个女人给你帮忙吧。'后来俺就到处打听消息,照你的吩咐,他们说是在琼斯博罗打仗,俺就----”“你说米德大夫在火车站?”“是的,太太。他----”“好,仔细听着。我要去找米德大夫,要你坐在媚兰小姐身边,她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要是向她透露了哪怕一点点关于在什么地方打仗消息,我就要毫无不含糊地把你卖到南部去。你也不要告诉她别的大夫都不能来。听清楚了没有?”“是的,太太。”“赶快打桶清水送上楼去。擦干你的眼睛,用海绵给她擦擦身。告诉她我去找米德大夫去了。”“她是不是快了呢,思嘉小姐?”“我不知道。我怕就是快了,不过我说不准。你应当知道的。快上去吧。"思嘉从搁板上一把抓起她的宽边草帽随手扣在头上。她对着镜子机械地理了理几绺松散的头发,但好像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像。她心中那微微起伏和发冷的惊恐情绪在向外渗出,直至她抚摩面颊时也猛然发觉自己的手指凉了,尽管这时她身体的其余部分还在冒汗。她匆匆走出家门,来到炎热的阳光下。这是个热得令人眼花的炎炎的酷暑天,她在桃树街上走了不远就觉得太阳穴在轰轰地跳了。她听得见远处街头有许多声音在大叫大喊,时高时低。等到她看见莱顿家的房子,因为她的胸衣箍得太紧了,就已经开始气喘,不过她并没有放慢脚步。这时前面那片喊叫声也愈来愈响了。
从莱顿家的房子到五点镇那段大街上全是一片纷纷攘攘,像个崩塌了蚁丘似的。黑人们惊惶失措地在街上跑来跑去,无人照管的白人孩子坐在走廊上嚎叫。街上拥护着满载伤兵的军车和救护车,以及堆满行李和家具的马车。骑马的男人们乱糟糟地从两旁小巷里奔上桃树街,向胡德将军的司令部驰去。邦内尔家房前,年老的阿莫斯拉着一匹驾辕的马站在那里,他瞪着一双骨碌碌的眼睛招呼思嘉。
“思嘉小姐?你还没走呀,我们要动身了。老姑娘在里面收拾行李呢。”“走,上哪儿?”“天知道呢,小姐。总该有个地方吧。北方佬马上就要来了!"她急往前走,连一声再会也来不及说。北方佬就要到了!
她在韦德利教堂门前停下来喘口气,让心跳稍稍缓和一些。如果再不平静一点,就一定要晕倒了。她抓住一根灯柱,倚着它站在那里,这时她瞧见一位骑马的军官从五点镇飞跑而来,于是灵机一动,赶快跑到街心向他挥手。
“啊,站住!请站住!”
那位军官突然勒住马头,因用力过猛,那骑马竖起前腿往后退了好几步。从表情来看,军官已十分疲劳可又有极为紧迫的任务在身,不过他还是迅速地摘下了那顶破旧的军帽。
“太太!”
“是不是北方佬真的就要来了?告诉我,”“我想是这样。”“你真的知道吗?”“是的,太太,我知道。半小时以前指挥部收到了快报,是从琼斯博罗前线来的。”“琼斯博罗?你确信是这样?”“说谎也没有用,我确信是这样。太太。消息是哈迪将军发来的,他说:‘我已失败,正在全线退却。'”“啊,我的上帝!"那位军官的疲乏而黝黑的脸平静地俯视着。他重新抓起缰绳,戴上帽子。
“唔,先生,请稍等一会。我们怎么办呢?”“我不好说,太太。军队马上就要撤离亚特兰大了。”“撤走了,把我们留给北方佬吗?”“恐怕就是这样。"那骑马经主人一刺就像弹簧般向前蹦去了,剩下思嘉站在街心,双脚埋在红红的尘土里一动不动。
北方佬就要来了。军队正在撤离。北方佬就要来了。她怎么办呢?她往哪里跑呢?不,她不能跑。背后还有媚兰躺在床上等着生孩子呀!唔,女人为什么要孩子?要不是为了媚兰,她还可以带着韦德和百里茜到树林里去,那里北方佬是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但是她不能带着媚兰去埃不,现在不行。唔,要是她早一点,哪怕昨天就把孩子生了,那他们或许可以弄到一辆救护车把她带走,把她藏在什么地方。可现在----她只能找到米德大夫,叫他跟着她回家去。也许他能让孩子早些生下来。
她提起裙子沿大街直往前跑。她一路念叨着,"北方佬来了!北方佬来了!”仿佛在给脚步打节拍似的。五点镇挤满了人,他们盲目地到处乱跑,同时满载伤兵的军车、救护车、牛车、马车也挤在一起。人群中一片震天的喧嚷像怒涛般滚滚而来。
接着,她看见一场极不协调的奇怪情景。大群大群的妇女身旁急匆匆地跑着。年轻小伙子们拖着一包包的玉米和马铃薯。一个老头用手推车推着一袋面粉在一路挣扎着前进。男人、女人和小孩,黑人和白人,无不神情紧张地匆匆跑着,跑着,拖着一包包、一袋装、一箱箱的食物----这么多的食物她已经整整一年没见过了。这时,人群突然给一辆歪歪倒倒的马车让出一条通道,文弱而高雅的埃尔辛太太过来了,她站在她那辆四轮马车的车前,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举着鞭子。
她头上没戴帽子,脸色苍白,一头灰色长发垂在背上,像是复仇女神般抽打着马一路奔跑。她家的黑人嬷嬷梅利茜坐在后座上一蹦一跳的,一只手里紧紧抓着一块肥腊肉,另一只手和双脚用力挡住堆在周围的那些箱子和口袋不让倒下来。有个干豆口袋裂开了,豆子撒到街上。思嘉向埃尔辛太太尖声喊叫着,可是周围一片嘈杂把她的声音给淹没了,马车摇摇晃晃地驶了过去。
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时摸不着头脑,后来,记起了供销部的仓库就在前边的铁路旁,她才明白原来是军队把仓库打开了,让人们在北方佬来到之前尽可能去抢救一些粮食。
她从人群中挤出去,走过五点镇空地上那些狂热汹涌的人群,又尽快跑过一条短街,向车站赶去。她穿过那些挤在一起的救护车和一团团的尘雾,看见大夫们和担架工人在忙着搬运伤兵。感谢上帝,她很快找到了米德大夫。她走过亚特兰大饭店,已经看得见整个车站和前面的铁路,她这时猛地站住,完全给吓坏了。
成百上千的伤员,肩并肩,头接脚,一排排一行行地躺着酷热的太阳下,沿着铁路和人行道,大车篷底下,连绵不绝地一直延伸开去。有的静静地僵直地躺着,也有许多蜷伏在太阳下呻吟。到处是成群的苍蝇在他们头上飞舞,在他们脸上爬来爬去,嗡嗡地叫。到处是血、肮脏的绷带、哀叹和担架工搬动时因痛苦而发出的尖声咒骂。
血腥,汗渍,没有洗过的身体和粪便的臭味在一阵阵人的热雾中升起,思嘉忍不住要作呕了。救护车的医院人员在躺着的伤员中间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常常踩在排列得太紧密的伤员身上,那些被踩着的人也只得迟钝地翻着眼睛望望,等着有人来搬运他们。
思嘉觉得快要呕出来了。用手捂住嘴向后退了两步,她实在不敢再往前走。她曾在医院里接触过许多伤兵,桃树沟战役又在皮蒂姑妈家的草地上看见过一些,可是还没见过这样的情景。像这些在毒热的太阳下烤着的浑身血污和恶臭的身体,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是一个充满了痛苦、臭味、喧嚣和忙乱的地狱—-忙乱,多么忙乱啊!北方佬眼看就要到了!
北方佬就要到了啊!
她耸耸肩膀振作起来,向这忙乱而凄惨的场面中走去,同时睁大眼睛从那些走动的人中辩认米德大夫。但是她发现没法寻找他,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踩在一个可怜的伤兵身上。她只得提起裙子,在这些人中间一步步挪动,向一群正在指挥担架工的人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有一只又一只滚烫的手拉着她的裙裾,一个个嘶破的声音在叫喊:“太太----水!求求你给点水!看在上帝面上,给点水啊!"她要用力把裙子从那一只只手里拽出来,已经弄得汗流满面了。如果踩着了地上的某个人,她就会吓得尖叫一声,甚至要晕倒的。她抬着前脚来跨过死尸,跨过那些眼睛已经失掉光泽但双手仍抓着肚子上同伤口粘在一起的军服的人,那些蘸着鲜血的胡子已经干硬但击碎了下巴仍在颤动着的人----他们似乎在叫喊:“水啊!水啊!"她要是不能尽快找到米德大夫,就会疯狂地嚷起来了。她向车篷底下那群人望去,竭尽全力大声喊道:“米德大夫!米德大夫在那里吗?”那群人里走出来了一个人,朝她望着。那是大夫,他身上没穿外衣,袖子高高卷起。他的衬衫和裤子都像屠宰衣似的红透了,甚至那铁灰色的胡子尖儿也沾满了血。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是深深沉溺在既浑身疲乏又满腔愤怒和热烈同情的感受中了。那张脸是灰糊糊的,满是尘土,汗水在两颊上划着一条条长沟。然而他呼唤她时,那声音是镇静而坚决的。
“你来了,感谢上帝。我正需要人手呢。"她一时惶惑地凝视着他,连忙把手里提着的裙子放了下来。这裙子浇在一个伤兵的脏脸上,他虚弱地转着头,想躲避裙的拂扰。大夫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救护车扬起的干燥而闷人灰尘向她迎面起来,同时那腐烂气味也像两股臭水似的冲着她的鼻孔直灌。
“赶快,孩子,到这儿来。”
她提起裙子跨过那一排排伤亡人员,尽快向他走去。她握住他的胳臂,发觉它在疲乏地颤抖,可他脸上没有一点虚弱的神色。
“啊,大夫,"她喊道,"你一定得去呀,媚兰要生孩子了。"她的话他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他望着她,这时有个枕着水壶躺在她脚边的人列开嘴对她友好地笑了笑。
“他们会对付过去的,"他高兴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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