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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史太阁记-司马辽太郎

_3 司马辽太郎(日)
矬子拨着腰间的河水,努力不落在信长马后,继续说:
“大路正面,十里地之遥,敌军先锋埋下了木桩和竹棚。大王可走下游,抄小路进发!”
信长听矬子嚷完,决心照他的主意行事。
“猴精儿,你太过分了!”
信长扬起手中的马鞭子,矬子大惊,急忙回过头来,没料到,眼前出现的是信长的笑脸。
啪!矬子脊背上挨了一鞭。
“哎哟!”
矬子放下心来,宛如搞恶作剧的顽童,嗷得一声嘻笑,就逃开了。
信长出征没有收到任何军事效果,美浓的一哨人马把信长拦截在疆界上了。道三势单力孤,人越战越少,终于死在长良川河畔。
当响彻在北方云端的枪声骤然停止的时候,信长意识到岳父已死,遂收兵退回清洲城。
回到清洲,信长唤过矬子,把自己吃的栗子投给猢狲三粒,算作奖赏,栗子是去年的陈货,硬得象石头了。
之后,信长把浅野又右卫门叫到前面:
“好好看顾你驯养的猢狲,我喜欢他!”
比起三颗栗子,这句话是足以使矬子颤栗的更高奖赏。
矬子在五加兵营里度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
不久,绝望的气氛开始笼罩尾张。东方的今川义元尽起骏河运江,三河三国之兵,开始西上,准备沿途踏平占据尾张半国的织田势力,从而打开进京的通道,一举统一天下。
“怕什么,大王一定可以取胜!”
消息传到清洲的当天晚上,矬子把军中的朋友和手下仆从召集到五加军营,仿佛自己是将军似的,大吹大擂地说。但是,论实力和地位,骏府的今川义元,人称“天下二将军”,在尾张人眼里,是不得不仰慕的上邦大国。
“本人在远州待过,也去过骏府。今川侯绝不可怕!”
矬子俨然是个敌国通,嘴一咧,神气活现地说。可是心里却七上八下,惶惶不安,担心信长要失败。
假如主人死于枪林弹雨之中,矬子打算自杀,以死报效赐给自己温饱的恩人。而且,与其重新在饥寒交迫的生活中挣扎,还不如死了安宁。
这天夜里,矬子怎么也睡不着,他跑出军营,来到浅野又右卫门家。
乐善好施的浅野年近五十。是夜,一张老脸越发显得苍老,低垂着头,正和结发老妻面对面坐在一盏菜油灯下。矬子来到外屋,坐下,矬子这种身分,没有资格进到屋里去。
浅野家的三个姑娘还没有休息,正在里屋嘁嘁喳喳地闲谈。长女阿鲤、次女宁宁、三女儿良良,姐妹三人都不是又右卫门的骨血,而是妻子的侄女。其父谢世,妻子从娘家把她们接来,被善良的又右卫门收作养女。也许浅野家的家风适合女孩子的成长,个个都长得水灵灵的,性格活泼而开朗。不过,只有阿鲤到了青春妙龄,其他两个还是扎着羊角辫的少女。
阿鲤已定下亲事,下月被出阁。嫁到又右卫门的家乡――津岛,女婿是堂兄弟浅野又左卫门。
“猴子来了。”
姐姐阿鲤耸耸肩头,微笑着偷偷告诉妹妹。
“都晚上八、九点了,他还来!”
说话的是次女宁宁。宁宁天文十七年生,还不满十二岁,不过高高的个子,肤如琼脂,面颊丰润,性格聪颖而爽朗,是个爱讲话的女孩子。
矬子暗暗盯上了二小姐,每次来到浅野家,总是设法讨宁宁喜欢。有一次,矬子把宁宁抱起来,举在手上,问:
“宁宁姑娘的保护神是谁?”
“啊,讨厌!”
宁宁格格地笑起来。姑娘明白矬子话中的意思,宁宁属猴,要拜日吉郎神,那猴子,那不就是眼前的藤吉郎么!
“将来我一定要娶她!”
矬子从心眼里喜欢这个反应机敏的女孩子,可惜对方还是个留着童发,抱在怀里也不以为然的少女。矬子打算耐心地等待着二小姐身体的丰满和年龄上的成熟。
“猢狲,如何是好?”
浅野的忧虑同样来自骏府的传闻。眼下,他们夫妇最作难的是长女出嫁。吉日定在下月初。到那时尾张平原已经变成战场,富饶的田园和村庄处在多川的铁蹄之下,浅野本人也可能死于战场。
“何必推迟婚期?”
矬子跟浅野关系非常密切,又右卫门连女儿出嫁的事也跟矬子商量。
“依小人之见,不必另选吉日,大小姐出阁之前,战争即可结束。”
“别瞎说!”
“绝对不会错!”
最后,矬子的狂言病愈演愈烈,浅野也无可奈何。
翌日,信长照例黎明前起床,为驯马走出大门。矬子摆好草鞋,伺候在大门一侧。
“噢,猢狲么?”
凌晨,管草鞋的仆从长要亲自为主人送上第一双草鞋。
信长心想,这家伙有办法。他故意无视矬子,默默地走出两三步。马夫手握缰绳迎往主人。这段儿归侍从管辖不是矬子的职权范围。
信长翻身上马,驰骋一回,真跑得人和马浑身是汗。蓦地,他发现矬子跪在远处的松树下,双手合什,虔诚地朝这厢祈祷。
“烦人的家伙!”
信长打了个寒战。然而,对于矬子来讲,这是发自内心的祷告,绝不是装模作样的骗局。矬子本身的生死荣辱完全取决于信长的远见,矬子的保护神就是信长没有其他的神佛。
稍倾,信长打马来到矬子近前。
“猢狲,你在远州呆过吧?”
“是,大王!也去过骏府。”
“见过今川大人吗?”
“没有。”
矬子伤心地摇摇头。当时,他的身份不可能见到义元,不过,经常听松下嘉兵卫讲起义元的日常行动和嗜好。
“他是何等样人?”
“经常坐轿或肩舆。不论是外出,还是征战,却很少骑马。”
“噢,为什么?”
信长饶有兴趣地问。
“因为他腿短,两条腿夹不住马腹。”
矬子煞有介事地回答,善骑的信长放声大笑起来。近日来,信长向潜伏在骏府的密谈询问了义元的许多情况,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荒唐的事情,既然矬子是听今川家有身分的武士松下嘉兵卫亲口讲的,估计不会有假。
“骏府甚至有人讲,义元是个残废!”
“罗嗦!”
信长已失去兴趣,一磕马腹,飞驰而去。此时,信长越来越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出骑兵大距离奔袭。
今川军的主将不骑马,行军速度必然缓慢,而乘轿子或肩舆,撑不上一个时辰,便需要落轿休息。休息的次数必然增多。
永禄三年九月十五日,信长领兵闪电般地离开了清洲。
为了隐蔽奇袭意图,信长选择了深夜。两点多种,他叫人吹响号角,作突然袭击的动员。他选择了幸若舞的“敦盛”一节,持扇而舞,口中喝道:
“人生五十,善善恶恶如梦幻;天赐生命仅一度,应作不灭长寿仙!”
一连舞了三遍。舞罢,他丢下手中的折扇,站着用过泡饭,半小时后,便催马疾驰在通往热田的大道上。
矬子光着腿,随军出征,照理说,他应该留在后面带领仆从为主人驮运一切用品。但是,矬子却仅带数名仆从。分别背上信长的干粮,餐具等最小限度的必需品,自己也背上葫芦夹一杆生锈的长枪,全命地奔跑着。
信长来到热田明神的神社前,勒马等候陆续到达的骑兵。此时,前线传来凶信,鹫津,丸根二寨陷落。遥望南方,浓烟滚滚,遮蔽了半个天空。信长继续南下,途中遇到前线逃回来的士兵,得知边关大将佐久间盛重阵亡。
“盛重早我一步而去了!”
信长肩上斜挂着一串念珠,勒马在路上踅着圈子,大叫:
“今日厮杀,请众将把性命交给信长!”
马鞍下,矬子泪流满面,和众将齐声呐喊:
“噢――!”
在呐喊声中,信长催马向前冲去,他领兵赶到善照寺鹿砦时,又有三将阵亡。信长在寨中点兵,手下仅三千人马,今川军则号称四万。
信长整兵离开善照寺,此时得到一份对信长一生和日本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情报。送情报的是织田的家臣,沓桂的小领主粱田政纲。
“今川侯领中军在桶狭间小憩!”
消息是可靠的,义元由昨晚的宿营地沓桂城出发时,才第一次穿上甲胄,甲胄上身,不得不抛弃轿子,他让人拉过马来,这是一匹肥马,上配全鞍。义元端坐于马上,头戴一顶前有八龙盘旋后有五片银叶护颈的金盔,身披一领上等铠甲,护心镜银光闪闪,腰佩一把二尺八寸的黄金长剑,凛然一副大将派头,众人为之目眩。可是,刚出沓桂城城门,由于他上身长,下肢短,竟扑通一声跌下马来。
义元无奈,只好再坐肩舆。行不多时,前线传来捷报,义元检验从前线送来的织田军三将的首级时,当地的主祭僧提倡让人献上酒菜,为义元庆功。时值盛夏酷暑,义元怕酒菜变馊,遂传令,中午在附近的桶狭间设宴。
信长把步兵和辎重等留在最后的进攻准备地善照寺村。在村中和寨内遍插旗帜,布下疑兵。矬子也险些被丢在寨中,亏他机灵,一个人徒步跟在骑兵后面奔袭义元大营。
信长的运气来了!
中午时分,织田军即将接近义元营寨时,西北方向涌起团团乌云,霎时间,布满天空,一阵雷鸣,电闪,狂风裹着石子儿般的雨点砸向今川大营。
下午二时,织田军随着雷鸣,从山上猛冲下来,敌人措手不及,被杀得晕头转向,四处逃窜。织田军的一个将领服部小平太发现义元,挺枪便刺;随后毛利新助赶到,跟义元扭作一团,将其首级割获。
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今川军死伤二千五百余众,织田军损失寥寥。由于暴风雨隔绝了和外界的联系,其他地区的今川军丝毫没察觉中军被歼灭在这块盆地里。
矬子在战场上奔跑着,象他那样羸弱的小个子不可能斩获一兵一卒,他也不是在斩将立功的欲望驱使下奔跑的。他在庆贺,在祭祀使矬子的青春悲惨至极的骏府的武士们如今丢盔弃甲,抱头鼠窜,织田军宛如凶猛的猎犬追杀着敌人。尾张兵仿佛在为矬子雪耻,在大汉淋漓地为矬子拉下崭新的人生大幕。矬子本人只不过是一名主祭管,狂奔在血雨之间。
午后四时,天空放晴。信长收拢本部人马。凯旋班师。
回到清洲,信长立刻论功行赏。信长有自己的逻辑,把战争推向胜利的是军中主将,新助只不过抓获了一条水洼儿里的死鱼。而把义元在桶狭间的消息告诉信长,建议出兵奇袭的粱田政纲却得到三千贯俸禄,一跃成为织田家的重臣。众人不解,以为不合惯例。若在从前,象粱田政纲这种情况,根本算不上战功,自然也就得不到封赏。
大王做事真古怪!连矬子也这样想,信长是少有的将才,对在战略战术上帮助自己的人评价很高。
“俺也有机会出人头地了!”
当听到粱田政纲受到重赏时,猢狲乐得几乎跳起来。
第四回 布疑兵猢狲救主展英才墨股筑城
矬子终于要成家了。新娘是矬子早已梦寐以求的浅野又右卫门的养女宁宁。是年,矬子二十七岁,宁宁刚满十三岁。不过,二小姐体态丰满,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成。
“婚礼简单极了!”
宁宁被封为从一品夫人后,晚上和侍女们闲话,提起当年的婚礼,觉得十分好笑。宁宁性格随和,从不装腔作势,倒是经常以自己的缺点或过失为话题,讲给人听。每到滑稽处,便格格地笑个不停。
婚礼于桶狭间之战的翌年,即永禄四年举行。矬子不是马上将校,没有独立的房子,和仆人们合住一个房间,那里既无法举行婚礼,也不是新娘居住的处所。
“到我家去住!”
浅野又右卫门说。入赘算不上养子,不过新郎挟着一条被子即可住进妻子家。浅野也希望这么做。虽说宁宁不是亲骨肉,但浅野比亲生女儿还疼她,老队长不忍心让自己的女儿住进乌七八糟的,男人们杂居的五木军营里受苦。
对于藤吉郎来说,这也是求之不得的。在织田家孑然一身的矬子,要说依靠,只有浅野又右卫门。他渴望把这层关系进一步加深,矬子给人的印象是直爽,但其想法总是处于政治目的。
“那就拜托了。”
矬子两只小手撑撑地,谢过又右卫门。要说小,矬子实在小得可怜。平时,藤吉郎自称身高五尺,实际上,里边掺了些水分。又右卫门的儿子弥兵卫(后称长政)满十三岁,四尺八寸,二人站在一起,不分高下。如此看来,矬子也不过一米四五的身材,干瘦的躯壳上长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老人脸。凭这副尊容,足以让人侧目。
“可是,孩子竟然同意了!”
又右卫门不胜惊讶。诚然,亲事是他提出来的,但毕竟是养女,勉强不得,一切要靠孩子自己拿主意。孰料,宁宁当即答道:
“女儿愿意嫁给藤吉郎!”
回答如此明快,几乎使又右卫门张皇失措。到底宁宁是怎么想的呢?女儿长得俊俏,在近闻名,绝不是嫁不出去的丑八怪,而且年龄也还小,没必要急着择婿出阁。尾张的姑娘二十岁出阁的并不鲜见。
为慎重起见,成婚的前一天晚上,又右卫门再次试探宁宁的心思。
“那人很有意思。”宁宁说。
“噢,是么!”
浅野曾经沧海,深谙世故,可是却不懂女儿话中的含意。所谓“有意思”,指的是风趣呢,还是举止滑稽呢?女儿会不会以此为标准,选择自己的终身伴侣呢?
“唉,毕竟还是个孩子!”
又右卫门竭力说服自己。尽管养父不理解,可是宁宁本人心里很清楚。藤吉郎几乎天天来浅野家。对于这位活泼的少女来说,没有比藤吉郎讲话更富有情趣了。宁宁天生机敏,最讨厌讲话枯燥,办事呆板的人。
在这方面,藤吉郎是个出色的男人。不论宁宁问什么,矬子都会给她一个圆满的答复,有时逗得她捧腹大笑。正因为他为人实在,正在经受磨难,所以很有特色。总而言之:藤吉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浅野又右卫门在大杂院里为二人腾出一间房子给他们作新居。婚礼过后,众亲朋贺喜三日,有远道回不去的,便住下来吃酒,五日后,作为夫妻,矬子和宁宁才第一次从容地坐到一起。
“哎呀呀,累坏了!”
矬子捶着肩头,高兴地说。
“”
宁宁低着头,默然不语。虽说和矬子情投意合,可是,一旦以夫妻关系坐在一起,宁宁禁感到微微的战栗。
矬子抚摩着新娘丰满的肩头,感到由衷的满足。
“我娶了个好妻子!”
比起性格,矬子更满意的是宁宁良好的出身和秀丽的容貌。猢狲有一种怪癖,非常喜欢美人。比较起来,也许宁宁算不上花容玉貌,但在矬子所能涉及的范围内,她已经称得上风致娟好,秀色可餐了。
但是,对于和自己地位相等以及身份不如自己的女性,纵使对方有天姿国色,猢狲也毫不动心。他喜欢的是大家闺秀。这种心理大概来源于矬子卑贱的出身,同时也反映了他强烈的上进心和强烈的希望。宁宁是浅野家的姑娘,是浅野手下的士卒和仆人敬重的“二小姐”,就矬子目前的身分来说,宁宁自然算得上贵门娇羞,月中佳丽了。
“宁宁,我会疼你,爱你一辈子的!”
矬子突然煞有介事地说。这破锣般的声音,顿时唤醒了宁宁的记忆。
“噗――!”
新娘低着头,忍不住笑了。受宁宁的感染,矬子也咧开大嘴,哈哈地傻笑起来。
“哦,好了。愿我们白头偕老,一生幸福!”
矬子恢复了往日的表情,若无其事地握住宁宁的手。从少女时代,矬子就陪她玩,宁宁仿佛又回到天真烂漫的童贞时代,轻轻偎进矬子怀里。
最近一段时间里,矬子在信长面前的越轨行为俯栓即是,多不胜数。
信长多次进攻美浓,但都碰壁而回。每当出征,矬子便随军跨过木曾川。可一过河,就被赶回来了,有时还险些丢掉性命。凭自己的观察,矬子认为:
“从正面强攻,绝对战胜不了美浓!”
在东海一带,尾张兵是最弱的。美浓军则勇猛善战,重名声而不惜性命,特别擅长于小队人马作战。这些自古就有定评,再加上近年来,斋藤道三亲自训练,强悍的美浓军绝不是不堪一击的尾张人所能对付得了的。
“我要为岳父报仇!”
每次临敌,信长均这样高呼。其实,三个月之前,矬子结婚的时候,害死道三的斋藤义龙就因麻风病恶化而丧生。据说,直接死因是中风。
义龙之子龙兴继位。龙兴尚幼,不能治理国事。
这是天赐良机!信长于义龙死后第三十日,即发兵入侵美浓,在森林里与美浓军遭遇,结果败北。
但是,信长并未罢休,两个月之后,又再度发兵。可动员的兵力仅三千余众,不足敌人的半数。信长把领内诸城的留守人马也集中起来,组成了一支八千人的大军。
“此次进兵,一定要夺下稻叶山城!”
一向沉默寡言的信长狠狠地说。从其父信秀起,宛如活塞运动。尾张军每次进攻美浓,都被美浓军顶回来,从来也没有胜过一次。无数次失败,使信长懊恼万分。
永禄四年七月二十一日,信长又向美浓发起攻击。黎明前,织田军由河田浅滩跨过木曾川,进入美浓平原,己经厮杀,终于推进到距离稻叶山城四十五公里处的美浓腹地。危难之际,美浓一将竹中半兵卫,巧施兵法,布下十面埋伏阵,切断了织田军的退路,矬子在敌人的呐喊声中,左冲右突,心下寻思,这就是兵法么?
多年之后,信长被誉为天才的军事家,不过眼下还只是个有勇无谋,只知一味冲杀的武夫。既没有读过兵书,更没有见过美浓人摆在自己面前的,变换无穷的阵法。当然,矬子更不例外。
在这次战争中,矬子得到许可,骑上了战马,但他并未得到骑马的身分,只是徒步的走卒,临时混上了坐骑。不知道这马是他从哪儿搞来的,其实是一匹老了的耕马,毛都掉了,腿短而粗,跑起来一撇一撇的,象条狗。矬子是吃粮当差的仆从长,而他却大模大样地带着五、六个家丁模样的陌生人。
大胆猴头,从哪儿搜罗的地痞?起初,信长远远瞥了矬子一眼,心中这样想。等来到近前,却瞅见矬子背后呼啦啦飘着几面木旗,信长不禁大怒,厉声喝道:
“呔!”
背后插旗,表示身为将校。矬子是步卒,公然冒充大将,仅此一项,足以治他的罪。
“猢狲竟敢如此妄为!”
信长催马向前,拔剑欲杀矬子。矬子啊的一声,如同恶作剧被人发现了的顽童,闪身逃跑了。他一边逃命,一边拔下背后的将旗,不几下撕成碎片。原来旗是纸做的。
矬子离开信长,一直向右方走去,他有自己的谋算。在打仗之前,矬子曾跑到蜂须贺小六的家里,向旧主人借了近百名庄客,一律老百姓打扮。
不多时,信长陷入苦战,美浓军连破织田军的三层防线,直捣信长中军。信长不得不亲自挺枪抵挡拥上来的敌人。后方的人马被切断,失去联系,中军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信长死命冲杀,企图摆脱重围,直杀到太阳落山。
“啊,天快黑啦!”
信长的这支队伍又有了一线希望。只要坚持到天黑,就可以乘夜幕趟过木曾河,逃回尾张。暮色愈来愈浓,当黑暗象一口铁锅扣住战场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包围信长的美浓军调转马头,开始撤向稻叶山城。
“怎么回事?”
陆续从敌人的包围中解脱出来的尾张人无不奇怪。片刻之后,谜底被揭开,原来连接稻叶山城的洞山一带燃起无数火把。敌人害怕织田军偷袭后路,烧掉自己的主城,这才火速撤兵。
信长不知谁救了自己,本想打探明白,但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急忙收拾残兵,落荒逃回尾张。此次失利,是斋藤道三击败信秀以来最惨重的一次。
信长回到清洲,查问火把一事,无一人知道端底。
数日后,信长出城狩猎。作为管主人身边琐事的仆从长,矬子自然要跟在左右。
“噢,是猢狲吧?”
信长蓦地勒住马,立在草丛中问道。当时,矬子背后插着纸旗,说不定火把与纸旗有关!
“是的,大王!”
矬子机敏地点点头。通过信长的表情,矬子断定主人想起了火把的事情。
“是小人所为。”
“为什么那么做?”
信长坐在马上问,矬子故意垂下头说,老实说,他认为此次进攻美浓,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一旦陷入苦战,便点燃火把为织田军解围。
“猴头是为这个才插纸旗的吗?”
信长纵声大笑。
“人是从何处借的?”
“小人不曾告诉大王吗?”
“少废话,从哪儿借的?”
“海东郡蜂须贺村,主人的名字叫小六。”
矬子绘声绘色地把小六的宅院描述一番。乍一看,那儿如豪门公馆,院内建有一栋栋下房,厨房一天到晚备有客饭,领内的流民饿了,可以去那儿充饥;无处栖身的人,可以跑进大院,躲在哪个旮旯儿睡上一宿;若想赌博,随时可以去设局赌钱!
看不出,猢狲倒结识了一帮怪人!信长心中佩服。矬子则羞愧满面,不由心中暗想,何止认识,本人就来自那个社会!
“讲下去!”
信长产生了兴趣,他不得不对矬子刮目相看。一个抱着葫芦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奔跑的仆从长身后,竟拥有数百人、上千人的特殊势力,关键时刻或许矬子可以操纵这部分人为自己出力。织田家缺少猢狲这样的人。
“小时候,四处谋生”
“我来问你,小六是何等样人?”
“年纪四十岁上下,举止稳重,雍容大度,善思考,多计谋,在尾张和美浓经历过无数次小规模厮杀,是乘乱世渔利的高手。”
“小六是你的智囊吧?”
信长端了矬子的老底。
“是的,大王。不过”矬子笑了笑,急忙变了话题。
“又有何事?”
“回大王,日后进攻美浓”
矬子顿了顿,讲起自己反复斟酌过的宏伟计划。他认为,信长进攻美浓的基本战法是错误的。因为后方到达战场的距离过长,每次须经过长途跋涉,始得进入美浓,而部队已人困马乏,一旦被人击溃,只好原路逃回。
眼下,应该在前沿阵地筑一城池。古往今来,但凡战争,很难一仗决定胜负,往往是一进一退,逐渐争取优势,最后抓住战机,彻底击败敌人。为此,必须在战场附近设置基地。形势不利,可退入城中固守,然后伺机进攻。前线城堡既是自己的立足点,也是引诱敌人上钩的香饵。灵活使用城堡,大有文章可做!
“稻叶山城乃美浓心脏,恐怕一时难以攻下。”
用矬子的话说,不如先占领兵力薄弱的西美浓。要想攻占西美浓,到是应该在国境线上墨股河里筑城。
“猴头!”
信长劈手给矬子一记耳光。热心的“军师”惊叫一声,被仰面扔倒在地上,信长一磕马腹,扬长而去。
矬子被打得头晕眼花,疼痛难忍。不过,假如垂头丧气,闷闷不乐,必定被人认为气量小,记恨主人。
“啾啾!”
矬子从地上爬起来,吹响口哨,乐滋滋地朝信长的马屁股追去。
“总比过去饿肚子强!”
不管是挨打,还是受气,较过去,如今的境遇算是天堂!信长盛怒,大概象过去一样,责怪自己做事出格,多嘴妄言。不过,就这么点儿小事,又何必出手那么重呢?
“莫非墨股一事,大王心中早有谋算,害怕自己泄露出去?”
信长始终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意志,矬子把它理解为主人欲用耳光封住自己的嘴巴。矬子必须时刻揣度主人的心理,在这一点上,没有比信长这样的大将更难伺候了。
其实信长并没有生矬子的气。宁宁过门不久,矬子便被升为马上武士,首次进入织田家的上层。武士在战场上可以骑马,头顶武士盔,携数名家丁;平时议事或城中设宴,尽管陪于末席,但是都可以出席;供给不再是半,而是俸禄,食禄三十三贯,算是最低一级的武士。
“宁宁,好奇怪呀!娶了你,马上领到了俸禄。你是咱们家的福星!”
一句话,逗得宁宁格格直笑。
不过,信长拔擢猢狲的目的旨在利用蜂须贺村的山野武士。为了让矬子完成这项特殊使命,有必要把他晋升为织田家的武士。矬子自然明白信长的用意,正因为明白,所以才把自己拥有这支民间势力透露给了信长。
最近,或乘马野游,或驾鹰狩猎,信长经常来到墨股,墨股村位于清洲城西北二十五公里处。附近,墨股川的两条支流汇于一处,形成一个丫字形。河对岸是美浓的安八郡。墨股川沿美浓和尾张的疆界缓缓穿过辽阔的平原。信长立马岸边,遥望美浓,但见大水茫茫,直抵天边,几乎看不到对岸。
墨股川丫字形的V处形成一片沙洲,矬子自命不凡,提议要在河中的三角洲上筑城。信长也想到此事,只是担心是否能够成功,因而下不了决心。墨股属于美浓,把大量兵力和民夫送到敌人眼皮底下筑城,岂不是虎口拔牙?
信长苦苦思索,终于难以决断。这个独裁的国君罕见地把此事付诸众议。信长把众人召集到清洲城内的议事厅,上代老臣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林道胜等一班战将依次坐定。
“有件事要跟大家商议,”
信长把筑城一事说与众人。象往常一样,信长很少开口,此时众将尚不理解墨股具有的战略价值。
“墨股是桥头堡!”
信长简洁地给墨股下了结论。
“要是在墨股筑不起城堡,便夺不下美浓。美浓不得,则打不开近江通道。近江受阻,则无法统一天下!”
众将默然,无一人愿意领兵筑城。此时,末座有人发话,声如巨雷,震得拉门嘎吱吱作响。这便是猢狲。
“猢狲也来了吗!”
众人蹙眉。诚然,现在矬子已经获得了参与议事的资格。可是身居末席的人不顾自己的身分,大胆妄言的情况,在织田家还从来没有过。
“大王所言极是!”
矬子大声说。众人真想捂上耳朵。满堂文武,极为不快。昨天还是拣草鞋的奴仆,身无寸功,从未割获过敌人的一颗首级,趁主人喝醉酒,稀里糊涂地刚刚捞了个武士的头衔,便不顾场合大呼小叫地发表起自己的意见来了。
矬子本人也知道自己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但是,如果屈服于这些白眼,就会丧失好不容易到手的地位,重新跌进饥饿的深渊。
“墨股事关重大,已无需多议,惟舍命筑城,才是臣之天职。卑职以为,在坐的列公个个英武,绝无一人吝惜性命!”
这矬子简直在胡言乱语。众将赫然而怒,而信长却巧妙地接过话头:
“言之有理!”
千锤打锣一锤定音。主人一句话,便把游移不定的议案推向结论。
“末将愿往!”众臣齐声请令。
被矬子这么一激,倘若再不请命筑城,恐怕要落个贪生怕死,胆小如鼠的名声了。最后决定由织田家的首席重臣,佐久间信盛来担此重任。信盛爱发牢骚,缺乏财气,但办事仔细,胆大而勇猛。
佐久间向疆界进发,工程预定二十天完成,动用了民夫五千人,为防备敌人袭击,组织了三千护卫军,这几乎动员了织田军所有兵力。
临行前,矬子来到佐久间府第,拜访信盛。
“在下熟悉墨股地理”
说罢,取出自画的几副草图,正待说明墨股地形,信盛却嘲弄地说:
“尊兄欲教人么?”
接着,把脸一扬,拒不受图。信盛对墨股地形一无所知,岂有不败之理?
翌日,美浓方面发现了信盛的企图。第三日,美浓人马集结于大垣城,以长井飞弹守,长井隼人和木真村丑丑助三人为将,引兵六千袭击墨股。是夜,长井飞弹守率主力由西面偷袭信盛, 信盛尽倾三千人马迎敌于河畔,击溃敌军,进而乘胜追击,这恰好中了美浓人的圈套。长井隼人和木真村丑丑助趁起引两支人马悄悄接近筑城地点,以风卷残云之势袭向民夫。民夫手无寸铁,争相跳上竹筏逃命,来不及逃走的大半溺死在河中,其惨状目不忍睹。刚刚动手的工程全被拆毁,一应材料均被投进河里。
佐久间吃了败仗,自思无颜再见信长,一时间企图自杀,结果还是领兵回到清洲。
矬子怀疑这些人的大脑是否健全。同是武将,美浓人却通晓兵法,攻守政策,无所不精。信长似乎早有感触,最近在反复琢磨美浓人的用兵之法。
紧接着,信长派柴田胜家筑城,兵力与上次相同。早有细作报进稻叶山城。美浓诸将欲立即出兵。军邦止住众人。
“日前,敌军大败,此番又来,必然有所准备。待某人打探明白,再作道理?”
一连十日,美浓不动声色。其间探马来报,尾张军的阵势和上次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柴田胜家把三千名护卫军一分为三,分别置于西、北两面,让士兵日夜警戒,轮番休息,仅在时间上填满了十二个时辰。
美浓方面精心运筹,又设一计。同样采取夜袭,此番三酉出去。柴田胜家汲取信盛的教训,以为又是敌人的诱兵计,遂传令全军,沉着应战,不许轻易追击。哪知背后喊声大作,民夫哭天叫地,东奔西窜,霎时乱得不堪收拾。胜家火速派人查看动静,才知民夫听说敌人袭击,欲逃回尾张,发现船筏尽皆流失。原来,美浓军在进攻胜家的同时,另有一哨人马悄悄绕到尾张军背后斩断缆绳,把船筏推倒河心,切断了民夫的归路。民夫的骚动动摇了织田军的军心,终于全军崩溃,筑城计划再度流产。
胜家从墨股逃回来的第二天,矬子离开清洲,来到海东郡蜂须贺村,拜访小六。
蜂须贺村坐落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洪水泛滥冲积成的沙丘随处可见,一片片树林点缀其间,构成了附近乡村的一大特色。
“噢,是猢狲来了。”
小六正要出门,刚走出大门,恰好遇上矬子。矬子拖住小六的衣袖,把他邀到沙丘后面,双双坐在沙地上。
“我是豁出性命来的,你能豁出命来参与这件事吗?”
矬子说。
“什么事?”
小六从松树上揪下一把叶子,放进嘴里,仅这一个动作便足以表明他是一个靠得住的人。最近听说矬子被晋升为武士,小六正为他高兴,小六很赏识矬子。不过他对矬子讲话粗俗,没有分寸不满,矬子抓住昔日的主人竟以你我相称,全无主仆观念。但这倒不是他狂妄,有时小六发现他对自己的感情之深甚至达到了令人腻烦的程度。假如小六的脓胞破了,矬子就会把嘴贴在上面,高兴地吸出里面的脓和血。小六熟悉猢狲的脾性,所以既不生气,也不责怪矬子。
“不是坏事。昨日得到大王许可,答应收下你。”
“什么,收下我?”
小六怀疑自己的耳朵,不禁叮问道。过去一直为信长的敌人出力,他不敢相信,信长会收留自己。可是矬子使劲儿点点头。
“不骗你,咱们不是约好的吗?”
昔日矬子称小六为老爷,在庄上作食客时的确说过,“倘若日后得志,一定来接你”的话。
“不过,大王讨厌剪径的劣行!”
由于信长极端憎恨掠人钱财的匪徒,因此在织田领内刑严法峻,哪怕偷一贯钱,也要被处死刑。
“知道了。以后我再也不干了!”
“还有”矬子继续说:“你必须建立功名,现有一桩大事,关系到你我一生的命运,小弟欲豁出性命去做!”
“什么大事?”
矬子捡起一截树枝在沙地上画着墨股的地形,说起筑城一事。小六的表情又恢复了固有的庄重,听矬子讲下去不时地点点头。矬子毕竟不是地道的武士出身,讲的内容总有点象山野武夫的计划。
“你是大将吗?”
小六再度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面孔,象骏河令川侯那种有钱有势的正统诸侯绝不会把一名奴仆擢升为武士,更不会把刚刚晋升为武士的人拜为大将。
“还是新兴的织田侯开明!”
小六嘴唇动了一下,露出了笑容,假使织田侯用人如此开明,象自己这般出身微秒,有前科之嫌的人,不也有机会施展抱负,一展雄才了么?“
“不过,织田家的武士,我一个也不用!”
矬子出人意料地说。小六大惊,佐久间和柴田不是也带去几千人马掩护筑城么?更何况我们?
“一点儿也不错!”
矬子点点头,突然他啪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一个蚊子被拍死,血染在他手掌上。
“你想想看!”
矬子说。佐久间和柴田是织田侯的股肱,自己是仅有三十三贯俸禄的小武士,手下没有多少亲兵,无法和他们相比!即使信长拨给若干武士,对方身分高,怎么能指挥得动?因此矬子不打算使用织田侯的人马,而打算动用蜂须贺小六影响下的民间势力。所为大将,其实是雇佣军的头领。
“也好!”
小六答应下来,和矬子一起回到庄上,接着,派出的人从蜂须贺大院奔向四面八方,日幕前后,院子里的人开始多起来了,有骑瘦马蹒跚而至的,有让喽啰用轿子抬来的,也有挟着杆长枪赤脚跑来的,尾张国内稀奇古怪的头头脑脑全部聚集在蜂须贺村了。
“大家请看!”
小六让人抬过一只沉着的铁柜,亲自打开盖子,让大家看过。
“妙,草寇有草寇的做法!”
矬子深为叹服。先亮出金银,征服大家的意志,然后再进入正题。
众人当即表示,愿随矬子筑城。
却说矬子画了一张草图,准备在墨股建房屋十栋,了望楼十座,筑城一千二百丈,树栅五万根。预先让工匠按图纸备好料,然后把材料集中于上游,水运到现场,只有墨股就地
全部工期,大约需要二十天,关于御敌之法,矬子准备避开野战式的正面交锋,筑城伊始便围好木栅,栅外掘下深二丈的护城河,护城军兵始终在栅内防御敌人的袭击。这样既增强了防御能力,战斗中后方也可以继续筑城。
信长把矬子的草图拿给佐久间信盛,柴田胜家商议,二人把脑袋一歪,颇不以为然。
“简直是外行!”
柴田毫不隐讳地小声说。
“说的是啊!”
信长也有同感。习惯于两军对峙,临阵筑城的人,绝不会想出此类主意。不过古往今来,新战术往往出自不受先例的约束,如同外行人一般的新人。
矬子催促民工,日夜备料。不一日,材料备齐,上游的木工作业也告结束。九月一日夜,一应材料都装上了竹筏,乘夜幕顺流而下。
同时,矬子引两千喽兵抵达墨股。若干三昼夜,栽下五万根木桩,挖好了护城河。
其间,信长为配合矬子筑城,遣大军集结于小牧山,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因此,矬子在最初三昼夜逃脱了敌人的袭击,突击筑起了城墙,墨股外围作业基本竣工。这就是历史上所说的“墨股一夜筑城”。
第四日,美浓拜槙村丑之助为大将,率领八千人马,正午由稻叶山城下的井之口出发,午后三时,抵达墨股附近,向木栅猛扑过来。然而,矬子却不慌不忙,驰马在阵中往来巡视。
“假如敌人逼上来,立刻开枪射击,绝不许出寨迎敌!”
矬子一边嘱咐手下喽兵,一边让后方的民工继续施工。美浓军屡屡发动进攻,企图趁矬子立足未稳,荡平墨股城,但始终不能靠近木栅。结果双方只能伏在木栅内外互相射击。傍晚时分,天气骤变,但见雷鸣电闪,暴雨如注,两军在雨夜之中对峙着。简直是上帝在帮助矬子。
“此人鸿福齐天,必当大贵!”
通过矬子首次指挥的战斗,小六好象看到了矬子的前程。
“我就跟随猢狲吧!”
小六之所以这样想,并非他的思维特殊,在安土时代,倘若可能,武士们都愿意跟随交好运的大将,以期分羹守禄,随主人而迁升。
据小六观察,矬子最大的长处是活跃而爽朗。虽身陷重围,但仍镇定自若,以笑声鼓舞士气,激励民夫。
“假如士气萎靡,这仗必定失败!”
矬子提醒小六说。于是深得战争之妙的矬子不断令喽兵和民夫哼起小调,以振士气。
“还要瞅机会出击!”
单纯防御,必然人心浮动,兵无斗志。
“劫寨吗?”
小六象在询问自己的头领。矬子漫不经心地答道:
“嗯,就那么办吧。不过,对手是美浓军,夜间防守严密,营寨周围一定埋有伏兵。”
矬子的语气是那样从容不迫,仿佛在玩味着领兵为将的乐趣。他认为,传统的夜袭断不会成功!
“让大家穿上草鞋!大雨之后,木栅前面的田野几乎成了水田,道路十分泥泞。此时劫寨,敌人脚下打滑,我军无此忧虑,这点儿差别,即可决定胜负。”矬子得意洋洋地说。
“机灵的猴头!”
小六不禁苦笑,心想:他既然这么说,也许有些道理。
矬子交给小六二百名喽兵,黎明前,把他们送出寨门。临行前,矬子拍拍喽兵的肩头或后背,鼓励说:
“此番出击,愿大家杀敌立功。我藤吉郎将视功劳大小,把诸位举荐给大王!此外,每斩获一颗戴头盔的首级,赏钱两吊,一般首级,赏钱一吊!”
喽兵们欣喜若狂,争先冲出寨门,悄悄摸近敌寨。比起正规军,这伙人更习惯夜间行动。
佛晓前,二百人呐声喊,如饿虎扑食,一齐杀进美浓大营。美浓军大乱。趁敌人混乱之机,喽兵们一阵乱枪,割获敌人首级,逃回寨内。矬子立即向信长报捷,送上敌人的首级,然后紧闭寨门,坚守不出。城内继续施工,十座了望楼拔地而起。当日下午,城池外观已基本峻工。
美浓军仰望墨股城,不禁骇然。
“完了!”
美浓军一下子泄了气。人家的城堡既然已经竣工,就必须以攻城的方式强攻。攻城需要云梯、火炮,需要十倍于守军的兵力。
美浓军终于撤下围城的兵马,拔寨退回稻叶山城,此后,城堡逐渐在沙洲之上站住脚,美浓军已无力攻下墨股城。
“猢狲干得好!”
信长称赞说,遂封矬子为偏将,赞守墨股城,赐禄一百贯,同时以五十贯俸禄收下蜂须贺小六,令其辅佐藤吉郎守城。
墨股城突入敌人的疆土,迟早要遭到敌军的攻击。然而,信长期待的不是矬子的防御能力,而是他的特殊才能。
“用兵之前,猴精儿或许可以说服西美浓周围的老乡归顺尾张。”信长对猢狲抱有奇怪的希望。
确实,整个深秋,矬子基本上没在墨股城内,终日奔走于西美浓的各村镇之间,形容憔悴,疲劳得象个犯人。
第五回 微服私访半兵卫智取汤池义还城
矬子的思想很特殊,似乎和其他诸侯的武士迥然不同。对待加薪的态度便是佐证对于升任新城偏将的矬子,信长总不能老让他停留在原来的身分上,于是俸禄由最初的一百贯,一跃增加到五百贯。矬子一下子成了织田侯的中流武士。
“卑职无才,愧受此禄!”
矬子嗫嚅着,故意说给人听,众人闻之,不胜厌恶。
且不管出自本意,还是装模作样,矬子接到信长的敕令,当即退到另一间屋子,盘膝而坐,双眉颦蹙,使劲儿抓耳搔腮,作出一副着实为难的表情。
“大王为我破费了,我必须为他挣回一千贯。”
矬子反复这样叨念着。以武士的眼光来看,矬子的想法实在可笑。一般的武士立功受禄,都为获得荣誉而满足,从而建立主从关系,这点矬子跟武士完全不同,他完全象一个商人。得到新恩,即是让信长吃了亏,既然让主人吃了亏,就要设法夺取敌人的领土,只要夺得一点儿土地,其价值就不止一千贯。这样,信长的支出就等于零,甚至还可以让主人赚取五百贯。总之,矬子满脑子的都是商人的思维逻辑。
眺望墨股城外,西美浓的田野一望无际,敌人的大垣城隐隐约约地矗立在雾霭之中。
我一定要夺取敌人的领土!矬子想。夺下墨股城外的两三个村庄,即值一千贯。矬子命令蜂须贺小六不间断地出击,很快夺得了超过一千贯的新领地。
猢狲真卖力气!信长对矬子的报捷颇为满意。当然,信长高兴的不是矬子夺得的那点儿土地,而是欣赏他考虑问题的方式。只要矬子如此干下去,信长就可以大胆使用矬子。
一日,墨股城的矬子向信长提出了请求,不是要加兵员,也不是要物资,而是要织田家的旗帜。织田旗为长幡,黄中透红,色如枯叶。
“请大王赐给小人旗帜!”
矬子再三恳求。信长应允,派人把旗送到墨股。矬子立即把它插到了新夺取的已归信长所有的村寨上。这使信长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只要把旗送到矬子手上,矬子就会不断地为自己扩大疆土。
有这只猴子,准能拿下美浓!信长当真这么想。
墨股城突入西美浓,石头城墙牢牢地立在疆界的河上,即使在枯水期,附近的河水也不干涸,老是象桔梗花那样湛蓝湛蓝的。
辽阔的美浓平原铺展在墨股城前,举目望去,沃野千里,海内再没有如此富庶的地方。而且,这里还是平定天下,实现霸业的战略要地。西美浓的关之原是扶桑陆路,交通的交汇点。通往京城的干线中仙路横贯东西,北有大道伸向北国,南有牧田大道直抵伊势。
信长认为,欲夺天下,应先得美浓。
“欲得美浓,先取西部为上策!”矬子向信长谋划着。西美浓盘踞着三大望族:稻叶、氏家和安藤。若诉诸武力,必然要付出惨重代价。
矬子认为只能智取。因为西美浓不是斋藤同族,独立的气氛很浓,不似别人那样效忠于斋藤家。倘若陈以利弊,很可能归降尾张。
矬子详细探明了三望族之间的姻亲关系,族长的性格及其对斋藤家的不满等。然后,四处散布织田势力如何强大的流言,与此同时,现在的美浓国主(严格地说是盟主)斋藤龙兴如何懦弱,不问国事,终日沉溺于酒色的流言也不胫而走。
“美浓病入膏肓,斋藤气数已尽。来年前后,稻叶山城就是织田侯的了!”
小六手下的喽兵扮作商人、僧侣,昼夜出没于西美浓的村庄、田野之间,逢人便说,广布流言。
为了瓦解西美浓,矬子盯上了竹中半兵卫。半兵卫,字重治,是西美浓的一名贵族。永禄四年,信长进攻美浓时,中敌十面埋伏阵,仓皇逃回尾张后,才听说布阵的是黄口孺子竹中半兵卫。
因此,半兵卫的名字在美浓虽不响亮,而在敌国尾张却掷地有声。
此人祖居西美浓关之原东北五公里处的岩手村,城寨没在俯瞰村的菩提山上。城虽不大,但是可称得上要塞。其父重元早逝,所以半兵卫从少年时代起即为菩提山城主,领地折合成德川时代的俸禄约两千石,属乡间豪绅。
要说半兵卫不同于他人之处,就是通晓文字,自幼熟读兵书。对于战争,不象其他武士那样凭经验去体会,而是用头脑去思考。半兵卫犹如锥处囊中,十五、六岁即脱颖而出。每逢织田军入侵,他便领兵迎敌,成为先锋,或作后队,进退自如,用兵如神。织田军以为,半兵卫一定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矬子之所以盯上半兵卫,不是看中了他的军事才能,而是因为竹中家和西美浓的三望族都有亲戚关系,特别是半兵卫的妻子,是伊贺太守,安藤的女儿。如果能使半兵卫归降织田,便不难与三人通话。
矬子打扮成浪人模样,冒死潜入美浓国内,由中仙路垂井驿站抄小路来到菩提山下,登上山坡,来见竹中半兵卫。因害怕对方认出自己是墨股城守将木下藤吉郎,矬子自称是近江浪人。
不多时,半兵卫出现在客厅,
“啊,他这么年轻!”
矬子大吃一惊。这半兵卫面白如玉,满脸稚气,年方二十一岁,娶妻还不到一年。
半兵卫一眼认出矬子。
“足下可是墨股的木下先生?”
半兵卫神色自若,淡淡地问道。
“足下好眼力!”矬子亦坦然地回答说。
“先生虎胆!不过,足下以为还可以生还吗?”
半兵卫眯起眼睛说。矬子作出一副吃惊的面孔,说道:
“在下不曾想过生死之事,惟一心想拜会城主,才只身来到西美浓腹地,这全怪我疏忽!”
“疏忽?”
半兵卫被矬子纯真的回答逗笑了。笑声一过,不禁想道:面前的矬子说不定是骗人的老手。
“先生来菩提山何事?”
“哪里,此来并无要事。只因城主乃海内智囊,兵书战策无所不精,山人不胜仰慕,今日特来拜会。
矬子寻找着字眼,夸张地笑着说。
“小可绝无此才!”
半兵卫的话音刚落,矬子使劲儿摆摆手。
“不不,城主在美浓鲜为人知,但却誉满尾张,特别是信长公,时常提起城主的才华。”
“先生撒谎,信长公断无此德。”
半兵卫厌恶信长。信长引线狡诈,为一己私立,不论多么残忍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更何况他又是屡犯疆土的敌将,半兵卫对信长没有好感。
“不过,小可有一事求教。”
半兵卫说。因美浓人只求为自己建立功名,故没有一个肯舍死忘生,奋不顾身地为主人潜入敌人腹地的。然而,织田家却不乏其人,眼前就坐着一个。肯定是信长创造了这种独特的别国所不具备的家风。如果信长残酷无情,是无法使家臣冒死跑到菩提山上来的。半兵卫思索再三,不得其解,遂询问矬子。
“足下问得好,家臣每完成一件事,信长公都为大家高兴。大王知人善任,求贤若渴,不信谗言,而重实干,在下藤吉郎就是一个绝好的
例子。足下清楚,藤吉郎出生于庶民,尚能得到如此厚爱。仅此事,就可知道织田家的家风了。
矬子笑盈盈地说。半兵卫冷静地如一泓湖水,耐心地听矬子饶舌,至于对方来意,半兵卫从见到矬子的那一刻起,便清楚了。藤吉郎的目的在于怂恿自己倒向织田,只要自己倒戈,以岳父安藤氏为首的西美浓三大势力就会归顺于尾张。令人叹服的是,矬子诱降的手段是何等高明啊!他不单靠摇唇鼓舌,而是以诚相待,如果可能的话,他会把自己的心捧到半兵卫面前。
“连在下都为主人重用!”
矬子再三重复说。言外之意,象半兵卫这样的人材,如果能够投奔织田侯,必将受到厚待。
“恕我直言”
半兵卫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小可讨厌信长公。足下称信长公爱惜人材,其实不过驱使他人为自己效力而已!”
“此言差矣!这不象您这样的人说的话,所谓爱惜人材,不就是大胆使用人材吗?”
“诚然。”
半兵卫为之一震。的确言之有理!为将者不求主人宠妃般的爱怜,亦不屑如嬖臣陪座于席间,只希望自己的才华何赤诚得到承认。半兵卫也感到为主人理解而厮杀于战场才是莫大的快事!
“美浓则不然!”
半兵卫羡慕尾张,但他不愿效力于信长那种性情古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多有打搅,在下告辞了。不日战场上再会。”
矬子留下一个明快的笑脸,起身辞去。
尽管,劝降遭到半兵卫的严辞拒绝,但是,矬子的一席话却紧紧地抓住了半兵卫的心。
美浓的第三代主人龙兴昏庸,除酒色外,无所用心。
永禄六年四月,即矬子第一次寻访半兵卫的时候,信长把居城移到了清洲以北十公里处的小牧城,以此作为出兵美浓的立足点。这一事态,足以令美浓人警觉,但龙兴听到禀报,竟毫无反应。
这个龙兴还屡次嘲弄半兵卫。每次半兵卫进城,龙兴都邀其赴宴,席间百般挖苦,以助酒兴。龙兴的亲信自然看不起半兵卫。
龙兴的重臣多半是东美浓贵族,在感情上与西美浓人有隙。双方的对立来自美浓的风土和传统。半兵卫本人也看不惯东美浓愚顽守旧的陋习。
永禄七年春节,依照惯例,美浓国的大小武士齐集稻叶山城,向龙兴道贺,西美浓三望族的领袖伊贺太守安藤氏也携婿半兵卫来到城中,恭贺已毕,龙兴设宴款待国内的主要将领,酒酣,安藤氏朗声直谏道:
“大王行事,臣以为不妥!而令织田信长盘踞小牧山,虎视眈眈,时刻不忘吞并美浓,而大王日夜沉湎于酒色,全不以社稷为重,久而久
之,岂不要亡国灭种?”
龙兴大怒,掷杯于地,把折扇一丢,忽地站起身,欲杀安藤,好歹被左右劝下,龙兴仍怒气不息,以辱主犯上为由,令伊贺太守闭门思过。
无奈,安藤只好回到自己的领地本巢,郡北方芝原的城寨。半兵卫留在城内,恳求龙兴的宠臣斋藤飞弹出面通融,以求赦免岳父之罪。可是,飞弹持宠妄为,反而大骂半兵卫不识时务,半兵卫悻悻然返回西美浓,心中烦闷,躲进菩提山寨,终日茶饭不思。
半兵卫虽无心显示自己的才能,但被龙兴及其亲信当成白痴,随意戏弄,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我要让昏君瞧瞧半兵卫的手段。
年轻人气盛,愤怒终于使半兵卫的思绪产生飞跃。他心想:尾张是敌国且那样地看重自己,而在国内自己却遭到非人的冷遇!可见,藤吉郎的游说多少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
那帮蠢货,有眼无珠!索性夺了稻叶山城,给他们点儿厉害尝尝,也好让昏君睁开眼睛看人!半兵卫主意已定,旋即找到岳父,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取稻叶城?”
安藤大吃一惊。稻叶城是道三筑大的美浓主城,城高豪深,固若金汤。领国尾张,垂涎三尺,织田家从上代信秀起就多次进攻此城,结果都吃了败仗。
“不错,国内的人都以为城坚而不可破,其实,这是一种迷信。不论是龙兴,还是宠臣,都躺在城坚器利的迷信上睡大觉。所以我们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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