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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虐记

_4 桐野夏生(日)
“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坐在副驾席上的泽登也像是听到了对话。她甩着头发,转过头来望着我,我们目光相对,她笑了笑,又把头转向前方。我看见她的眼里也充满了泪水。我在泪眼汪汪的父母与泽登的包围下朝自己居住的社区奔去,透过车窗已能看见社区的建筑群了。听到母亲说为了我卖掉了钢琴,我很难过。我希望他们不必如此为我打算,但我的周围却在不断地进行调整,以接纳我这一沉甸甸的存在。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T川河堤上一排排的樱花树,早春时节的樱花树上已冒出了小小的、硬硬的花蕾,枝条上泛起了浅浅的红晕。樱花树外面就是T川,河里流淌着浑浊浅茶色的水。河的对岸就是K市,虽然我极不情愿,但我还是回到了能看见K市的家中。看到每家每户阳台上晾着的被子数量,就知道送我回家的时间特意选在孩子们上学的时段。因为只有在男人们上班、孩子们上学之后的午后,阳台上才会出现这么多晾晒的衣服以及被子。
可是,今天在阳台上还出现了平日很少见到的情景:那是一排排黑黑的脑袋。那些主妇们得知我回来的消息后,都站在阳台上俯视着楼下。除此以外,在我家所在的B栋楼前还聚集着一大批人,等在那里像是准备迎接我。看到这么多人,我的心又变得阴郁起来。
“欢迎回家,景子!”
从车上下来,赶上前来迎接我的是社区理事会的理事长、居民委员会会长以及家长会会长、学校校长等有头有脸的人物们,还有居民代表,等等,他们雷鸣般的掌声包围着我。当然,那时的我并不能区分出谁是做什么的,只是对突然拥过来的众多大人感到茫然。在这群大人中有个女孩子身着红毛衣,手拿鲜花站在那里。她叫稻田惠美,在四年一班里她与我关系最好。
惠美住在E栋,她父亲是铁工厂技术员。她也是个热情活泼的女孩子,在班上担任过年级干部。惠美常把我拉进她的朋友圈子里,放学时还时常邀我一起回家。她对我的好意似乎出于同情与好奇,因为我在班上是个孤僻但成绩优秀的学生。如果说,女孩身上也具备母性的话,惠美便是那种散发着错误母性的孩子。
“欢迎你回来,北村同学!希望你早日康复,尽快回到学校来,我们一起玩耍、一起念书吧!”
惠美一副紧张的表情,快速地讲完了上面的那一段话,然后把重重的花束递给了我。这把花束是以玫瑰、豌豆花、菊花为主扎起的,颜色搭配得十分庸俗,而且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我接过花束,无力地握了握惠美伸过来的冰凉的手。惠美感到有些意外,但为了赢得大人们的赞美,她骄傲地抬起了头。稀疏的掌声“噼里啪啦”地响起。这时,人群里已有人开始感到不妥,似乎意识到做了一件不太合适的事,因为母亲对大家的欢迎行为提出了抗议:
“谢谢诸位前来迎接,请让我们安静地回家吧!”
居民委员会会长用平和的语气搪塞着就要发火的母亲:
“北村太太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我们不是都参与了搜寻工作吗?现在找到了,我们也安心了,大家都想看看平安归来的景子小姐嘛。”
“我家孩子可不是给人看的。”
母亲异常激动,用尖锐刺耳的声音怒吼着。父亲在一旁“哎呀哎呀”地想进行劝解,被母亲狠狠地挡了回去。她面朝校长说道:
“今天才刚出院,不是吗?是这样的吧,老师?”
面对母亲的逼问,校长满脸尴尬,把眼光转向了级任老师。级任老师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于是环着惠美的肩低下了头。
“老师不也说过,要站在景子的立场着想吗?”
级任老师被母亲的气势所压倒,一个劲儿地申辩道:
“是的,是的,景子也很疲累了吧。”
“北村太太,这就算是欢迎仪式了吧,很快就结束的,大家只是想祝福景子小姐开始新的生活,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社区的负责人想说服母亲,但母亲却听不进去,全然像是要把我与世隔绝般地放进她的羽翼下,紧紧地呵护着我而排斥其他一切人。父亲则一一向大家道歉,我听见大伙们这样安慰着父亲:
“北村先生也吃了不少苦,大家要互相支持啊,那今天就到此结束吧。”
我感觉这番话里有这么一层意思:有这样一个歇斯底里的老婆可真不容易啊。就这样,迎接我生还的仪式刚一开始就结束了。当我走出电梯走在半开放式的走廊上时,两旁的房门纷纷打开,人们都想看看我。我带着僵硬的表情,像苦役一样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旁边的泽登对我轻语道:
“景子,你可别忘了去木医生那里。”
“我知道。可是……”
“可是……”
“我不想去。”
泽登带着一副悲哀的神情看着我。
“为什么?景子受的罪可比你自己想象的要残酷好几倍,你自己是无法治愈的。”
我没有想过要自己治愈,而且下面的言语在我脑海里翻滚:我并不是想要自己治愈什么,我现在仅仅还在自己所背负的沉重包袱下喘息。我虽然想放手,但重荷却不会消失,若是太过大意,我将被压垮。那,怎么办才好呢?我曾是那么渴望得到的自由,竟然是那么复杂的东西。这世界上有被称为自由的束缚,也有被称为束缚的自由。年仅十一岁的我,几乎要被这个事实所摧垮。
就在这时,我脑海里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想法: “准都不能理解我。”这个想法让我想到了健治,我曾那么憎恨的人,“假如是健治的话,一定能理解我的”,我无法拂去这一想法。他是加害于我的人,也是理解我的人。是他让我陷入了这般悲惨的命运,但他也是唯一能拯救我的人。我与健治的关系就是这般曲曲折折,事情已经结束,却还像“麦比乌斯环”(指将一条带子扭转一百八十度后接合,就变一个表里不分只有单面的奇妙环形。——编者注)一样,成了永远不会了结的关系。
走进屋里,我发现真的有了一间自己的卧室。原本父母的卧室成了起居室,桌子与沙发都换了位置。以前母亲教授钢琴的房间已成了属于我的独立空间,放置过钢琴的地方因为重压,榻榻米都已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现在上面铺着一块廉价的地毯,上面放了一张书桌。书桌上有崭新的五年级课本以及红色的书包。我飞快地拨开书包并将之扔到地上,然后在书桌前坐下。唯一让我感到愉快的是书桌上有一个带锁的抽屉,我把与健治的交换日记放进这个抽屉,它一直藏在我的口袋里。上锁后我再找了个地方把钥匙放好。当这一切完成之后,我终于松了口气,把头趴伏在书桌上。
“我可没问!”
隔壁房间传来母亲的怒吼声,两人为了今天的欢迎仪式发生了口角。父亲唯恐我听见,把声音压得极低,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母亲却激动得大声吼叫着。学过声乐的母亲嗓门特别洪亮,震颤得墙壁都随之共鸣,这让我想起了工厂的噪音。
“你总是这样一副从不得罪人的样子。如果你是景子的话,你就会明白今天的事让人多么难受。那孩子吃了那么多苦,还要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吗?”
“在众人面前出丑”,我想起了家家户户阳台上攒动着的黑色人头,以及从人墙中踮起脚来向我张望的视线。我终于意识到了,我讨厌那些人头.那些视线。那些人不正是与谷田部一样吗?那些偷窥他人不幸的“无罪的人们”的视线啊!
我将头抵在桌上,流下了眼泪,不久止住了,继而又风干了。
残虐记 3
毫无疑问,正在写这本小说时,我已经是个三十五岁的作家了。我的青春正在消逝,但还未进入人生的晚夏,这是个难堪的年龄。我总是在午后起床,先洗个澡,然后再到二十四小时店或录影带店打发下午的时光,等坐到电脑前时已是深夜,直至凌晨,我总在写一些关于电视节目的无聊随笔或电影介绍、评论。我的来往对象仅限于工作上的伙伴,每当见到邻居,我都会不自觉地低下头,没有人来拜访我,我也不会去见任何人。长期过着这样的生活,我的记忆似乎已经无法在我的心灵之潭上激起任何涟漪,我会忘记昨天吃了什么,前天看了什么电影,甚至会把编辑的名字弄错。即使这样,为什么我对那次事件的细枝末节都如此记忆犹新?在我重新整理那次事件时,正是涌入我记忆的方式给我带来了种种惊叹。
对那次事件的记忆既是肉体的,也是空间的,健治房间里的馊臭味以及脚底的榻榻米都在我的脑海中烙下了一块块深深的痕迹。喝在嘴里的、弥散着铁锈昧的水,社区走廊上漂浮着的晚饭的味道……记忆像是在期望着早日冲破禁锢它们的闸门,一个接一个地在我体内复苏。原以为潜伏在脑子皱褶里的记忆早已被忘却,但现在它们却唏嘘作响,乞盼早日破茧而出。
所以,我正如写处女作时一样不能抑制住文字的奔涌,那时我用自动铅笔把故事记录在数学本上,而今,我的手指发狂般地在键盘上飞舞,这证明了我自己也想记录下那次事件。桌上放着健治的来信,那个男人同样也在回首往事吧。就这样,产生了天与地般永远无法交合的两个世界。
在家待了一个多月后,返回学校的时候到了。恰逢新学期开学,我升上了六年级。我是在四年级下学期时被诱拐的,整个五年级都荒废了,但老师们认为我回家的时间刚好是一月中旬,而且我以前在学业上的表现也很优秀,即使跳过五年级,也能跟上六年级的课程,所以就让我直接跟班升上六年级,而且这样做也可使我在校内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母亲正在用中粗毛线编织着与季节相反的毛衣。对于我的返校,她说道: “明年就上国中了,没关系,再忍耐一阵子吧。”
我望着被拉得吱吱作响的毛线棒,心想:怎么会没关系呢?社区内小学和国中相邻而建,这里的孩子们在上高中前都生活在同一个环境里。大人们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样的话互相对彼此都很了解,有利于孩子成长;但孩子们大概是因为一直受到来自各方面的监视而感到十分压抑,所以上了国中后就变得很狂暴。听说体育馆后面的地上,烟蒂扔得遍地都是,玻璃窗总是破的,走廊上布满尘埃。升上国中的孩子们看到这样的校舍似乎更自暴自弃了,很快地就变得玩世不恭,整天像一群饥饿的野狗一样聚在一起,不是胡作非为就是颓废地蜷缩在一起。所以社区的小学生都十分害怕中学生,但母亲却对这样的现实浑然不觉。
母亲盯在毛线棒上的眼睛转向一侧,说道:
“中学生的话就是成人了,大家都会同情你、理解你的。”
很快就要进入四月了,但母亲还在专心地为我编织毛衣,看得出母亲是想挽回这一年的时光,尽可能弥补我失去了的母爱,这让我感到不太自在。自从我回家以后,母亲每晚都在我床边铺上被褥,看着我入睡。父亲因为我的归来,像是放下了一个重担,在外面饮酒作乐直至深夜才回家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说不定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我的母亲也是很郁闷的吧。
母亲所说的是邻居们对待我的态度,那是过分的怜悯与关心。我回家那天从阳台上投射下来的邻居们的视线,从不曾自我身上消失过。发生在我身上的这起绑架监禁案不仅引起了全国各地的关心,还因为人们察觉到这不是一桩普通的绑架案,因此每个人都想窥视我返家后的生活,另外我在监禁期间与健治的生活状况也是人们想要了解的事。我承认,我的沉默也是勾起人们好奇心的原因之一。
例如,我回家后的第二天,社区儿童会送来了慰问品,是彩色铅笔和几封信。
“景子,欢迎你回家!能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我们大家都很高兴,今后大家一起玩吧。”
信的内容如出一辙,只是年级越高,所用的汉字越多罢了,让人看了大倒胃口。但其中有一封信这样写着:
“景子,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我听妈妈说那个男人硬是对景子做了下流的事。听了妈妈的话后我觉得景子好可怜、好可怜啊。希望你鼓起勇气,不要让那件事击倒你。”
写这封信的人是我去上芭蕾课时曾嘲笑我“装模作样”的那个女孩,所以,这封信是为了打击我而写的吗?我认为不是,我觉得那个女孩是真正同情我的,她曾带着亲手做的点心来我家看望我。不过我从这件事中认识到,你所受的伤越深,周围人的善意与同情带给你的痛苦也就越深。
偶尔外出,立刻会有无数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你。有一天,我和母亲一起到社区内的超市购物,一个小男生得意地问道:
“喂,那个男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众人想知道的事都归结在这个问题上。当这句话从那个男生之口蹦出时,周围的大人、小孩都吃了一惊,随即沉静下来,鸦雀无声地想听我的回答。发问的男生是个小学四年级左右的学生,他狡猾地环视着周围的人群以及我的反应。
我低着头沉默不语。母亲站在我身后,对着那小男生怒吼:
“滚到一边去!”
母亲的这声怒吼让那小男生着实吓了一跳,屁滚尿流地逃走了。母亲毫不掩饰她的愤怒,怒目环视着周围的人群们,似乎他们全是自己的敌人。这时超市店员跑了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对着店员便是一通大骂:
“你们这群混蛋,这孩子失踪时你们倒是忘得很快啊!你们大概认为她早就死了吧。现在这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们却又想来东打探西打听的,真是卑鄙无耻!”
“妈妈!”我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因为母亲的怒骂反而让我更引入注目了。
可是母亲甩开我的手,继续骂道:
“难道是这孩子平安归来让你们失望了?是不是要按照你们的意愿,死了才好呢?”
“谁都没有那样说呀,太太!你没事吧?”
店员对母亲的愤怒大为惊讶,尽力想安抚母亲,但母亲的愤怒一发不可收拾。
“谁说都没有人在说!那不是在说是在做什么?瞧瞧,那些人不是在用下流的眼光看着我们吗?那里,还有这里。”
母亲手指着围在远处望着我们的主妇们。一个中年妇女,像是母亲以前教过钢琴的一个学生家长,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把手搭在母亲手上:
“北村太太,我们一起回去吧,景子实在是可怜。”
“可怜什么?你倒是说说看,可怜什么呀?说不出了吧。”母亲疾言厉色地反驳着。
“像你这样大吵大闹的,景子心里就好受吗?好了,好了,回家吧,我送送你们。”
母亲转过头来看着我的脸,好像这才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突然,她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手上的购物篮翻倒了,里面的优酪乳滚了出来。看到这情景,其他几位主妇也靠过来安慰母亲,并把我们送回了家。回家后母亲还是哭个不停,她铺上被褥,哭着躺了下去。就这样,我和母亲渐渐远离人群,不再与周遭有任何交往了。
母亲激烈的情绪变化让我很难过,母亲得了严重的迫害妄想症,她终日都很惶恐,担心我又会被谁带走,她的这种妄想症让我像感到切身之痛一样地难受。我写出这些在我获救后发生在我身边的一桩桩插曲,您就可以从中了解我当时所处的环境是多么不稳定。而母亲的妄想有时也是针对我:
“你想从我身边逃走吧?所以,你才会跟那种男人走了。”
我得承认,被健治诱拐的那天晚上我是讨厌母亲。我讨厌她逼着我去那个芭蕾舞班;我讨厌她总让我穿相同的紧身衣;我讨厌她粗俗的行为举止。所以当母亲责备我时,我总是沉默不语,于是母亲会越来越激动,但到了最后又总是向我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啊!我竟然责骂你,我是最糟糕的母亲。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对不起,对不起,怎样才能让你原谅我呢?”
在我失踪期间,母亲每天都会责怪某个人,有时是犯人,有时是父亲,有时是毫无关系的他人,但最后总是自己。我的这次事件彻底改变了我以及母亲,我是悄无声息的,母亲则是吵吵闹闹的。
新学期即将开学的四月初,在我身上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天,木陪着一个男子来我家拜访。那个男子既不是刑警也不是儿童保护会的成员,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他下颚凹陷,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白色衬衫、深蓝色西装,打着一条俗气的领带,总之穿着很朴实。男子客气地向母亲寒暄了几句后,唯恐浪费时间似的马上转向了我。
木介绍道:
“景子,这位是检察官哦。”
检察官这个字的发音竟与健治的名字发音相同,我有些慌乱,但木并未察觉,还在自顾自地、慢悠悠地说着话。我还是没有显露出健治这个名字已深深渗入我的血液之中这一事实。
“这是检察官宫阪先生。”
宫阪像是很着急,急匆匆地从皮包里拿出各种资料。我发现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便看了看他的左手,才看了一眼,我就匆地忙转移了视线。宫阪的左手是用接近肤色的橡胶类材料精制而成的义肢。
“你好,景子小姐!看来气色不错,真是太好了。我这次来是因为有些事情需要了解。不忍心让你跑一趟,所以就来了。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好吗?”
宫阪从我的眼神中已察觉我发现了他的义肢,但他并不介意,仍然爽朗地说着。木依然是笑眯眯地、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了宫阪的说明后,我抬眼看了看木。
“对不起,木医生,我想与景子单独谈谈。”
木站起身来,又催促站在旁边的母亲一同离开。母亲满脸的忧虑。
“来,我们去那边等吧。”
宫阪目光锐利,他仅仅从我的视线中就看出了我不希望木在身旁。
“嗯,我是负责这次景子事件的检察官,对这个案子我还不太了解。如果可以的话,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请你谈一谈。好吗?”
“是可以,但是……”
“但是什么?”
“我也许也不太明白哦。”
宫阪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原来是这样。景子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想,也许我们所有人都犯了错误。犯了什么错误呢?那就是我们很难理解竟会有你这样聪明的孩子,我们总是把你当成小孩子看待,询问证词时也是不自觉地站在对待小孩的立场上进行。好不容易得到的证词又说是小孩子的话而只信一半。其实你是站在成人的立场上来讲述的,对吧?应该把你的话当成是成人的话来理解。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们会错失真相的。”
“无所谓啦。”我有意含糊其辞地回答,我在自我警惕:不能让这个敏锐的男人攫取了我的秘密。
“木医生会担心的,所以不能把时间拖得太长。我就单刀直入吧,你觉得可以吗?”
宫阪把他橡胶的义肢与右手重合在一起。义肢比右手小,而且极像女人的手指,前端尖尖细细的,形状十分好看,但右手骨节粗大,全然是一只男人的手。
“其实,你可能也知道,书包里写的那个叫‘太田美智子’的女孩,我们在全国都找遍了,可是没有这个人。那些课本是不是那个身份不明的十八岁女孩子的东西呢?看来也不是,因为那是最近的课本。所以我认为是犯人安倍川健治把自已当成了女孩子,而在课本上写下了那个名字。你明白我说的吗?”
我装出不甚明白的样子,像是毫无信心似的侧头思考起来,其实我是在极力控制住自己的颤抖。
“所以,我想对安倍川健治的笔迹进行鉴定,但安倍川说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不会写任何字,工厂的人也这样证实了。但是,他的房间里有本子,难道他不写些什么吗?景子有没有见过啊?”
“没有。”我立刻否认了。
也许是我否认得太快了吧,宫阪正在拿纸的手停下了。他的眼里一瞬间闪现出强烈的猜疑与似有似无的敌意。我一看见他的眼神,不由得心直往下沉。对于发怒的男人,我一向是感到害怕并主动闪避的。宫阪显然与其他成年人不同,他没有把我看成是十一岁的少女,而是一个可以作证的成熟大人,同时认为为了查明事件的真相,我应该作证。
这时,宫阪察觉到了我的畏惧,他巧妙地把愤怒从自己的脸上抹去,只留下了猜疑。
“好吧,你不知道。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房间里有半截铅笔哦,从上面查出了安倍川的指纹。还有一件事与景子倒没有什么关系,安倍川曾经待过的孤儿院是火灾烧毁的。所以虽然知道他在那里住过,但他的手迹以及所有的资料全都烧毁了。看看,很奇怪吧,真是怪事连连啊!”
宫阪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脸颊兴奋得泛起了潮红。直觉告诉我,宫阪对健治与我的这起事件充满了高昂的兴致。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是关于住在隔壁一个叫谷田部的男人的事。景子在那里生活了一年的时间,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要向隔壁或楼下的人求救吗?应该有很多方法的,比如说写个纸条悄悄地从门缝塞出去之类的。因为安倍川白天不在房间里,所以那并不是不可能的。”
我缓缓地摇着头,脑子里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我写在纸条上的信是被谷田部捡到后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吧?谷田部漠视我的求救,见死不救,自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我的敌人与其说是健治,还不如说是谷田部。宫阪的眼睛在眼镜后观察我,我反问道:
“还没有找到谷田部先生吗?”
“还没有呢。”宫阪的义肢无力地垂在身体一侧,他像是装出来似的慢慢摇起了头: “真是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啊!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案子。”
我发现他的摇头是在模仿我,于是下定决心,死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宫阪为难地用圆珠笔笔头戳了戳自己凹陷的下颚: “其实啊……”他作了一个这样的开场白。“景子小姐,如果我说错了的话请你原谅哦。莫非你与安倍川是好朋友?”
“不!”
“我想也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呢。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安倍川在证词里说与‘阿美’相处甚好,所以我就想啦,说不定你们两个真的相处得很好呢。换个话题吧,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安倍川说,有的话我替你转达。”
宫阪盯着我,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竭尽全力地大吼道:
“告诉他,去死吧!”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不,我是清楚的!我憎恨健治,我憎恨他强加于我这少见且麻烦不断的人生;我憎恨他把宫阪这样的人送到了我的身旁;我憎恨他搅乱了母亲的神经;我憎恨他让父亲变得更加软弱。曾有一段日子健治是孤独的我唯一的理解者,这时却成了践踏我的人,蹂躏着我的心灵。白天的健治与夜晚的健治啊!
官阪在苦笑。
“可能的话,判他死刑就好啦!”
“可是,判不了的吧。”
“不一定,会考虑景子的意思的。因为他无视你的意愿,把你当成了他自己的玩偶嘛。”
“玩偶”!多么可怕的字眼啊!眼泪“唰”地从我的眼里涌出。
门开了,木冲了进来:
“景子,不要紧吧?”
我站在桌前,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木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看见母亲在隔壁房间以恐怖的表情怒视着官阪。对母亲而言,只要伤害了自己的女儿,无论是谁都是自己仇恨的对象。
木尽全力保护我,责备宫阪:
“宫阪先生,到此为止吧。景子恐惧男性,连她的父亲我们都不让他太常靠近她,你这样对她,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宫阪不自然地动了动他的义肢,一个劲儿地道着歉: “对不起!对不起!景子小姐。”他用完好的右手拿起皮包走出房间,木留了下来。
我用纸巾擦着眼泪,木问道:
“他问了些什么?”
见我沉默不语,母亲气势汹汹地插了进来:
“木医生,请你不要再到我们家来了,你应该知道,这孩子并不相信你。”
木无奈地告辞离去了。
母亲恼怒地流着泪,一边谩骂道:
“所以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那个一脸书生样的女人到底懂什么呀!他们凭什么来解决事情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是站在景子立场上考虑问题的。他是哪家破法院的检察官呀,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们绝对不会去法庭的。那里只会让景子成为别人的笑柄。”
无法平静下来的母亲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开始做晚饭了,我乘机打开了抽屉。抽屉深处有一个白色物体,那是折叠得小小的日记。我取出展开,看了起来,白纸上健治横七竖八的笔迹让我一阵慌乱。那些用平假名写成的扭曲字迹啊!说什么不会写字,完全是一派胡言!狡猾,喜欢说谎、不可理喻的健治!提出与我交换日记也是他的阴谋吧,我愤怒得全身震颤不已。这种东西,把它撕碎扔掉罢了。但是转瞬间我又改变了主意,我重新把那日记放进抽屉,上了锁。
我,全然没有把那日记撕碎扔掉的勇气,假如我是真的想尽早忘记那段记忆,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那日记扔掉吧。但是,至今我头脑里还是一片茫然,我是想忘记那段生活还是想抛开那段生活?不,不,我想躲进健治与我的那段单纯的生活里。这种想法强烈地占据了我的思绪,我无法抛弃它。因为那时我感到周围的世界是那么的充满敌意、令人烦恼。
那天夜里,母亲在我身旁铺上被褥后,关上了枕边的台灯。刹那间黑暗包裹了我,我终于开始了在黑暗中的各式各样的幻想。这是突如其来的巨变,就像是空中飘舞着的花粉终于成功授粉了一般。那花粉是我被囚禁一年间所体验到的恐怖、希望、绝望、不安以及安息,还有其他微小但绝不能轻视的我的所有情感。这花粉也是我被救出之后人们任意的、不负责任的想象给我带来的屈辱,以及奔涌而来的同情带来的重荷,甚至还有父母过分忧虑及因我而带来的潮湿黏糊的空气。它们久久地期盼着清风的吹拂。宫阪的那一句“说不定你们两个真的相处得很好呢”便是一股凄冽的强风,吹开了我充满毒性的嫩芽。我感到浑身上下开始盈满了还没有成为文字的幻想,我惊讶得想大声呼喊,但我裹在被子里拼命地压抑着。
那天夜里,我的幻想仅仅是发了一片小芽,从那以后,我每晚都为它浇水施肥,培育它成长。这个幻想带给了我意想不到的结果,那就是原以为将会是异常痛苦的最后一年小学生活,竟然也熬了过来。新的屈辱与伤害变成了我的肥料,培育了我夜晚的幻想,我因为有了夜晚的幻想,而对外界坚强起来。
我开始等待夜晚的到来。就像有白天的健治与夜晚的健治一般,在白天我是一个普通的小女生,夜里我便自由地驰骋在我幻想的世界里。虽然那幻想是多么的怪异、充满毒液,但身为小学六年级的学生,我还是将它们构建得非常精巧。
“太田美智子”从工厂里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便松了一口气,因为终于可以独处了,在工厂里一直遭受社长的辱骂、谷田部的欺负。而且小铁工厂的工作极具危险,铁屑不时地飞来,扎伤身体,踩进脚底。上个月手指差一点就被压芯台夹住挤成肉饼。啊,说到手指,谷田部的左手小指不是没有指尖吗?社长说谷田部是“黑社会的人”,而且十分惧怕他。如果“太田美智子”也是“黑社会的人”的话,为什么反而觉得社长可怕呢?真是弄不明白。
“太田美智子”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深藏在指甲里的黑色污垢没能洗掉,但手上飘来香皂好闻的气味。左手指甲处的割伤终于结痂了。 “太田美智子”开始吃起铝制托盘上的简陋晚饭。今天的菜色是:两个炸马铃薯饼、切得细细的卷心菜、漂着洋葱片的酱汤以及两块腌溃萝卜。炸马铃薯饼和卷心菜上淋着一层厚厚的调味酱,表面成了黄褐色。有一大碗满满的白饭,饭像是用旧米煮的,饭粒泛着黄色,并散发出一股怪味。“太田美智子”津津有昧地吃着这份晚餐,嘴里不停地说: “好吃,好吃!”而谷田部却在一旁冷眼望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谷田部大都去工厂附近的餐馆吃饭,在工厂里吃时他就会买一些像烤鸡、动物内脏这类的食物来加菜,但他从来就没有邀请过“太田美智子”一起用餐。
谷田部是个聋哑人,与社长靠手语沟通,但对“太田美智子”却懒得用手语,而是用下颚来指使他。 “太田美智子”所属的工厂只有两名员工,外加一名社长。在工厂里“太田美智子”就如同奴隶一般,永不停息地奔跑着,危险而单调的工作总是由他来做。所以对他而言,只有吃饭的时间是快乐的,但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谷田部还会指着社长夫人做好后端来的饭菜,悄悄装出猪的模样。
“太田美智子”不喜欢谷田部,但他更讨厌傲慢的社长,他最喜欢的是为他做好饭还端来的社长夫人,但社长夫人也瞧不起他。他曾得到过一件社长穿不下的西服,但那件西服无论怎么洗都有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
“我吃饭啦!”
“我吃饱哕!”
不到五分钟他就吃光了饭菜,之后是读书的时间。 “太田美智子”打开壁柜,里面藏着从K市超市买来的红色书包。他把书包当成宝贝一般爱惜,每次拿出来时他都会轻轻地抚摸那光滑闪亮的皮革。男孩子用黑色的也不错,但他在北海道的孤儿院时使用的全是高年级学生用过的黑色书包,所以这次他认为还是红色的好,于是买了红色的。另外由于他曾希望变成一名女孩子,所以他给自己取了个女孩的名字“太田美智子”,昵称“阿美”,他想,真是个很可爱的名字。
他把数学和国语课本摊开,放在桌子上。这些课本是他溜进别市的一所小学教室里偷出来的。选择二年级的课本是有其理由的,因为“太田美智子”只上到小学三年级,二年级的课本对他而言比较简单,容易读懂。
一天晚上, “太田美智子”听见隔壁谷田部的房间里传出很大声的电视的声音,不时还有女人的声音夹杂其中。他大为惊讶,便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起来。谷田部平时看电视从不开声音,他也不听收音机,所以他的房间经常是鸦雀无声的,但今天确实有女人“吃吃”偷笑的声音。说不定谷田部的房间里来了女人,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
隔壁的房间突然一片静寂,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吗?“太田美智子”背起书包,装着要去学校的样子站起身来。他模仿在原野上行走的样子,书包里课本与铅笔盒碰撞在一起发出“嚓嚓”的响声,这响声传人耳中,他觉得舒服极了。
啊,隔壁的声音又响起了!是女人的笑声!紧接着是哄堂大笑!是不是有人在偷窥自己呢?
“太田美智子”觉得很不安,他冲出自己的房间,敲了敲谷田部的房门。门开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探出头来,是个年轻女子,说她是高中生也不为过。她脸上该是眉毛的地方却没有眉毛,而是用茶色的铅笔故意画了两道假眉,而且画得十分拙劣。她的两只小眼睛不怀好意地笑着。 “太田美智子”惧怕高中女生或是年轻女子,便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退到了走廊上。
谷田部盘腿坐着,一边饮酒一边看着电视,他今天情绪高昂,大概是因为有女人吧。谷田部满脸通红,他对“太田美智子”说着什么,但从他嘴里蹦出来的只是“阿呜阿呜”的哼哼声,并没有实实在在的词语。可是,他的下颚抬了抬,仿佛在说:别打搅我了,滚蛋吧!
女人也在嘲笑:
“你呀,脑子有问题吗?干吗背着书包到处走呀?”
“我……”
“我什么我?这个人可真恶心。”女人回头望着谷田部,问道: “喂,大叔,这个人是同性恋吗?”
“太田美智子” 逃也般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在房间里抚摸着书包,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杀了那个女人吗?
残虐记 4
在我升入国中时,父母分居了。那时父亲以不能辞去工作为由,留在M市的社区里,我和母亲则去了东京,结果两个月后他们就正式离婚了。当初对周围的人作出的解释是让心灵受到严重创伤的女儿转学,离开这伤心之地。
长期以来父母形成了一种思维习惯,即家里这个可怜的女儿永远排在第一位,因为她曾受到诱拐,并遭监禁达一年多时间。但是,他们分居的事实却有悖于此,导致父母分居的直接原因是父亲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也就是说,把我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这一堂而皇之的理由,后面隐藏着大人们的企图,我的这次事件只是被利用了。
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背叛母亲的?从母亲的话里听来好像是在我失踪后不久就开始了。父亲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他不堪忍受我的突然消失所带来的不安与恐惧,而且他也没有什么牢固的信念让希望永存下去,所以要求他来支撑精神几近崩溃的母亲,其实很是勉为其难。于是父亲选择了简单省事的方法:逃离现实,去寻找让自己身心舒畅的新世界。父亲外面的那个女人是K市火车站前某个自行车店的老板娘。
为什么我会连父亲的情人都知道呢?说来蛮偶然的,那是几年后我去看牙医,在医院看到一份周刊杂志上有一篇文章,标题为“那人的今天-M市诱拐监禁受害者的父亲与第三者再婚”。这是一篇专门暴露别人私生活的只有半版篇幅的文章,文章中父亲的姓名用的是化名,但很明显写的就是我那次事件。据文章报道,父亲在我的事件平息下来之后,终于和曾经交往过的自行车店老板娘结了婚;说自行车店老板娘留下的三个孩子被轰出了家门;还写到左邻右舍议论纷纷,说是我的事件造成了我父母的离异,等等,这简直是篇不负责任的文章。
读罢,我的感想与记者所写的相同,因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的事件已严重影响了父母,使他们不能够恢复到以前的生活状态。但读了文章后,我还是有一些奇怪的感觉,那篇文章竟全然无视我的存在。我是事件的受害者也是当事人,在短短的一年中先于他人而长大,而且每日每夜噩梦缠身,这样一个孩子的存在竟被忽视了;它还忽视了一个事实:事件不仅让父母离异,也让父母与我之间产生了隔阂,而这种隔阂还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继续发展。
我时常觉得,在对待母亲的问题上,我有些感受竟与父亲相似。母亲神经质地把我强留在自己的身边,可以说是想弥补父亲对她的背叛,因为一旦失去我,母亲将陷入孤独的地狱之中。事情到了今天,我觉得母亲十分可怜,但同时又觉得母亲蛮让人厌烦的。
母亲带着我移居到东京都的L市,找了份推销保险的工作。我不认为对现实总是心存幻想的母亲适合做保险推销员,幸好有父亲每月寄来的一点点赡养费,生活才得以勉强维持。早已忘记音乐的母亲也放弃了打扮,把照顾我当成自己生活的全部,于是我也学会为了母亲,无论遇到什么痛苦的事情都装得若无其事,因为这样反而少了麻烦。上了国中后,我反而开始保护起软弱的母亲来。每夜都要出现的幻想,让我渐渐远离了来自周围的伤害。
L市与埼玉县相邻,以工人阶层为主,在都管辖的城市中,属于那种特别朴实无华的地区。我们居住的公寓四周都是农田,农户们种植萝卜、白菜等蔬菜。很明显,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在将来的某一天,把这里的土地作为住宅建地卖给建筑商。而且因为种植蔬菜在税金上有优惠,所以公寓周围的农田里总是弥漫着蔬菜的腐臭味。农地的对面是一大片公寓建筑,远比我以前居住的社区高级、庞大,中央还有网球场与高尔夫球练习场。但是也有与M市那个社区相同的地方,就是随时随地都能见到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的主妇与孩子们。
那么,我是否就不喜欢L市了呢?并非如此。L市杂乱无章、各自为政,这是我最喜欢它的地方。L市的居民们晚上回到这个城市里,天一亮又四下散去,消失在不同的角落。他们并不像M市那个社区,大家都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或在同一间工厂上班。所以至今我都住在L市内购置的公寓里。
进入新的中学后,我的过去就彻底被藏匿了起来。因为我的履历表上对那次事件只字未提,这是母亲与小学级任老师交涉的结果。另外,母亲离婚后我改姓为母亲的1日姓,所以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而且更为方便的是,我上的中学是一所因人口增加而新开办的学校,不仅校舍是全新的,教师、学生都是几经拼凑来的。我在那里第一次感受到了获得自由的轻松,当然那仅仅是对周遭的环境而言,距我内心的解放还有一段路程要走。
木常打电话来,想介绍一些L市附近的医院或医生,木坚持认为“创伤后压力症侯群的症状将在你快要忘掉那段记忆时才出现”。但是,正如前面所写,与其说我想千方百计摆脱监禁时的噩梦,还不如说我想在噩梦之中前进。对,在毒梦之中。
另外,宫阪也来看过我几次,身为负责我案件的检察官,他一定想从我这里挖出一些东西来,但他的目的不仅于此,他早已看穿了我的家庭持续崩溃的事实,才会对此抱有浓厚的兴趣。
进入中学后,有一次宫阪来访时正值母亲不在家。那时健治的审判已耗费了近一年的时间。富阪来我家之前,从最近的车站打电话来说: “有件事想确认一下,可以去拜访吗?”那是六月末的~个下午,阳光炙热得如同盛夏一般。我回到家刚换下学生服,接了电话后又重新穿上等待宫阪的到来。裙子的腰边已被汗水浸湿,穿在身上非常难受,但对宫阪,我必须保持足够的戒心。
“真是女大十八变呀!”
打开门,宫阪站在门前说出看见我的第一句话,我看见他一脸的惊讶。
那时宫阪三十出头,那天他穿着一件白衬衫,打着素净的领带,西装搭在义肢上。虽说是大热天,但他的衣袖还是紧紧地扣着。宫阪用那只健康的右手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我从冰箱拿出麦茶递给宫阪,然后坐在他的对面。
“你母亲上班去了?”
宫阪环顾着房间慢悠悠地问道。我知道自从被母亲训斥后,他就特地选在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来。
“今天有什么事吗?”
“景子小姐,你认为你在那次事件中失去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他用义肢挪了挪摆在桌上的文件问道。宫阪一如既往地突然问及一些击中要害的问题,而后静观我的不安。宫阪给我的感觉是,他会这么做,既不是他对事实真相的追究,也不是正义感,而仅仅是因为这么做会让他觉得快乐。
“是啊,是什么呢?”我望着他肉红色的义肢,那是一只既没有指甲也没有指纹的橡胶手。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家人?还是居住的环境?是朋友?还是别的?”
“不知道啦。”
这次我并不是在搪塞,我是真的不知道,接着我陷入沉思。是啊,我失去了什么呢?是父亲、信赖、友情,还是平稳的生活?不,都不是!就在这时,一个答案出现在我的脑海,但我没有说出来。
“我在想,你失去的是不是现实呢?”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我想到的答案正是这个!现在我把眼前的这个现实当成是夜晚的梦影,艰难地在这样的现实中捱着,我只不过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我真正的生活是在夜晚。但宫阪怎么会知道我的这种状况呢?我战战兢兢地偷窥宫阪的眼睛,宫阪歪着头笑了,仿佛在说:我猜中了吧!
“我以前就曾说过,你绝顶聪明。满十三岁了吧?才十二岁呀!真叫人难以相信。我这次总算相信噩梦般的经历会改变一个人。而且你还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一年多的监禁生活让你获得了优于常人的智慧——虽然是畸形的。你是应该感谢安倍川呢?还是诅咒他?不,不,我这样说很失礼,不过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宫阪先生,你把我的话转告给那个人了吗?”
那是我曾经说过的“去死吧”。
宫阪舔了舔嘴唇,白色衬衫的腋下已渗出汗迹,并渐渐扩展开来。
“讲了。听了这话,安倍川像是受到很大的打击,发了好一会儿呆。那家伙很在意你的话哦,就像是恋人一样。他根本没有想到你把他看得那么坏,说他缺乏想象力吧,不过,我倒觉得他更像是非常信赖你。”
宫阪的一双眼睛笑眯眯的,让你感到一股热情。我很难抑制因宫阪而起的情感,便把眼睛移开了。宫阪并不像M市社区里的其他人,把这个事件看成是别人的事;也不像泽登那样,对健治怀着强烈的愤怒。宫阪与健治有着相同的快乐,也与我有共同的好奇心。把我与健治联系在一起的,也许就是这个宫阪了。这样一来,真正能够理解我与健治之间发生的一切的,也是这个官阪了。
“你们之间一定有什么故事吧,景子小姐?求求你,能告诉我吗?”
宫阪又开始对我穷追不舍,于是我又低头沉默不语。
“你与健治之间一定有过什么感情的交流。这一定不会有错。想想看,一个男子与一位少女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其间一定会产生什么的吧。即便是养猫养狗,也会有交流的。”
“喵……”我突然想起了健治学猫叫的情景来。我是健治养的猫,是健治四年一班的同班同学,是健治的性对象,也是健治的理解者。把这些反过来看也许也是真实的,即:健治在期盼我能成为他的理解者。
“另外,在工厂后面发现的那具女尸……”
宫阪翻开了摆在桌上的文件夹,我一眼瞥见了里面夹着的一张黑白照片,是刚从地下挖掘出的尸骨照片。我连忙把脸转向一边。宫阪像是弄错了什么似的合上了档案夹,但我觉得他是故意要让我看见这张照片。
“还没有确定是哪个人,但侦察工作已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大概是两年前失踪的菲律宾人。她原是K市里一个叫‘科帕卡巴纳’的酒店的女侍者。行李都在,人却突然失踪了,因为那种事常常发生,警方也没有特别重视。从年龄体格来看,八九不离十。现在正在菲律宾比对齿型。”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问了也没用,反正不叫阿美啦。”宫阪故意这么心怀叵测地说。
“可是,我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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