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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歌声 - 天童荒太

_2 天童荒太(日)
三位女士带着他穿过中央公园,来到一家很小的意大利餐馆儿。这家餐馆儿提供便宜午饭,正合乎那些一般公司职员既想节约又想吃好的口味。他们每人要了一份套餐,边吃边聊。
“松田先生,你自己有一套房子吧?”其中一位女士问他。
“……是啊,怎么了?”跟客户签合同的时候,有关个人的情况是需要填写一张履历表之类的东西的,所以有关他的事被人了解也不奇怪,而且他觉得人们从外边能看到的东西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明天星期六,咱们一起去郊游怎么样?”三位女士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他装作很悲哀的样子摇摇头:“很遗憾,我不能跟你们去玩儿,现在几乎所有的公司都要安装系统软件,我干着这一家就得考虑下一家的。实在对不起。”
“松田先生,听说你离婚了?”
“啊,离了快两年了。”关于这一点,他虽然没有写在履历表上,但签合同那天,这里的公司经理请他喝茶的时候,他自己说出来的,这也属于用不着隐瞒的事。
“为什么?是因为松田先生在外边找女人吧?”
“不是……没有。”
“那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
“松田先生真狡猾,告诉我们嘛!”三位女士撅着嘴巴,好像三只等着喂食的小鸟。
“……真的,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跟我分手。”他不是在说谎。
但是,女士们不相信他的话,变换各种方式提问,好像非要把他离婚的理由问出来不可。说笑间午休的时间结束了。
不论他到哪个公司去安装系统软件,熟悉之后总会遇到这样的盘问。这就是社会。其实,女职员们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他为什么离婚,也不是真的想理解他、安慰他。他的资产有多少,婚姻状况如何,谁也没有真正关心。男职员们邀请他一起去喝酒,也只不过是为了向他这个局外人发发牢骚而已,谁也不会想跟他建立一种相互信赖的关系——这就是这个社会的本质。想到这里,他总是感到一阵悲凉。
今天是周末,为了躲避男职员们的邀请,他推说要去自己的公司汇报工作,下午五点就离开了公司。这是他早就准备好了的理由。其实,向公司汇报工作,打个电话就行了,没有必要特意跑回去。
大家经常跟他开玩笑说,家里有人等着你呢吧?他总是笑着对大家说,哪有那福气呀?实际上,家里还真有人等着他。正因为家里有人等他,有时他甚至中午就请假早退。
坐上电车的时候还不到下班高峰时间。在八王子车站下车以后,他在地下商店街买了三份盒饭和一袋狗食。走出地下商店街,他看天色尚早,决定不坐公共汽车,步行回家。
他躲开了热闹的大街,因为在人多的地方看不见他想找的东西。
他想起了今天凌晨在便利店碰到的那个穿紫色套装的女人一个月以前就在便利店里注意上她了。选择她呢,还是选择现在仍然在贴满了塑料布的房间里坐着的那个泰国姑娘呢?他曾经犹豫过。当时他认为,比起日本人来,那个由于向往日本特意来到东京的泰国姑娘,肯定会努力理解日本的传统和风俗习惯,理解他和他的父母的。
可是,他想错了。那个泰国姑娘没有一点儿要理解他的意思,也不能接受他的父母和他们的爱犬派鲁,根本不想为了跟他一起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而努力。
要是选择了那个穿紫色套装的女人就好了。想到这里,他感到后悔,甚至感到绝望。他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不知不觉之中走错了路,离家越来越远了。
他突然想起了今天凌晨那个便利店,一种难以名状的诱惑吸引着他朝那里走去。那个被捅了一刀的店员怎么样了?今天还开门营业吗?那个年轻的店员今天还上班吗?大概被开除了吧?好奇心驱使着他朝那里走。
但是,也许那个店员还记着我,监控录像里肯定也录上了我,虽然我不是罪犯,但作为目击者,警察可能会向我了解情况,搞不好还会到家里来。当然他们不会进屋搜查,可是,把他们招到家里来总不是一件好事,危险的桥还是不过为好。可是,如果不去便利店,就没有机会碰上那个穿紫色套装的女人了……正在他忽而点头忽而摇头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一个轻柔澄澈的声音在刚刚暗下来的胡同里响了起来。
“不行啊尼奇,不能带你去啊!”
在这条住宅街上,路灯不太亮,行人也很少。声音是从一幢很漂亮的三层小楼前边发出来的,说话的是一个穿着黄色超短裙套装的女人,细长的腿上穿着黑色长筒袜,脚上是一双很亮的漆皮鞋。年龄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身材窈窕。正冲着追着她出来的一只猫说话呢“现在我去打工,你得在家看家!”
说话的声音甜甜的,还有些贱声贱气。耳朵上挂着一对很大的耳环,妆化得很浓。这种时间出去打工,肯定是去那种色情服务场所!
他想上前教导教导那姑娘:你年龄还小,穿这种衣服还太早;你妆化得太浓,应该化得淡一点儿……你应该找一个打心眼儿里信得过的人,找这个人的时候不应该只看外表,不能只看履历表上是怎么写的,你要努力理解他,还要接受他所做的一切……在这个过程中,你可以了解真正的自己,最终的结果是得到真正的爱,从而使你自己具有美好的心灵……对!就这样教导教导她!
“去!回去!”姑娘严厉地训斥了猫以后,转身就走。
就在姑娘跟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那只叫尼奇的猫追了上来,他一弯腰,顺势把猫抱起来,向姑娘微笑着,问道:“你的猫?”
他的微笑显得非常真诚——那是他对着镜子练了很久的绝活儿。
姑娘吓了一大跳,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上的猫。猫被生人抱着,没命地折腾起来。他把猫递给姑娘,姑娘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猫立刻老实了。
“这里允许养猫啊?不错嘛。”他装作自言自语的样子说。
姑娘误会了,以为他是公寓的管理人员,惊慌失措地解释道:“这……这猫不是我养的,这是一只没人要的野猫……只不过它经常到我家里来,我顶多也就是摸摸它的头……”他继续微笑着,并不急于向姑娘说明她是误会了,将错就错地又问:“别的房间里也有人养宠物吗?”
“碍…不……不知道。”
“没问过他们吗?”
“没有。我跟别的房间的人几乎不说话。”
“是吗?不顾禁令养宠物的,不能说没有吧?”
“我……”棒槌学堂·出品
“你的情况跟他们不一样,这一点我是理解的。”
“有谁提意见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上边儿让我回家的路上顺便到这里来看看,租这个公寓的人们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以便将来设计新公寓时加以改进。你看,我们家的人还等着我带盒饭回去呢。”他说着轻轻向上举了举手里的三套盒饭和狗食,脸上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姑娘礼貌地笑了笑。
“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你还是单身吧?一个人过日子够难的吧?”他一边问,一边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往公寓里边看。楼里边没有传达室之类的管理员待的房间。
“没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请跟房地产公司联系,我们马上解决。”
“啊,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一楼的山下先生……”“山下先生……好啊,什么问题,你说吧。”
“不过,他现在不在家。他负责打扫公寓大门口的卫生……对了,您应该是这座公寓的管理员吧?”
有很多公寓没有传达室,也不设管理员,只委托住在一楼的某个住户打扫大门口的卫生,少收他一些房钱作为报酬。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笑了笑说:“你转告他,让他有什么问题跟房地产公司联系,我们直接跟他谈不是更好吗?”
“那就这样。”姑娘干脆地说。
“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嘛,得让她跟我父母和派鲁见见面!如果我耐心地向她把情况说明,她肯定能理解我,并愿意成为我们家庭的一员。”他想。
“我得去打工了,再见!”
“您慢走!”
姑娘向他点了点头,弯腰放下那只猫,又向他摆摆手,说了声“拜拜”就走了。他跟那只猫并排站在一起,一直目送姑娘拐上大路。咯噔咯噔的高跟鞋的声音,震得他的心脏麻酥酥、痒丝丝的。
太有收获了!一种就要得到幸福的预感弥漫在他的心头。
他抬起脚来向猫踢过去,猫嗷地叫了一声,飞也似的逃了。
他确认了一下公寓的位置,牢牢记在心上,走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以后,像往常一样先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边听那首听了不知多少遍的歌一边换上睡袍,然后提着买来的盒饭和狗食走进对面的房间。
“我回来了!今天遇到一个好姑娘!”他向左右两个被他称为爸爸妈妈的人物报告之后,把盒饭放在桌上,又拿起装狗食的纸盒走到墙角里“派鲁肯定喜欢吃这个。”说着就往喂狗的盘子里倒满了狗食。
录像早就放完了,电视屏幕是暗的。他用遥控器切换到电视挡,电视里刚开始播报本地新闻。今天的新闻里没有报道最近连续发生在便利店的抢劫案和多摩川女尸案。
他一边看新闻一边吃盒饭,吃完以后,把另外两份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的盒饭塞进刚才的塑料袋里,下楼扔进厨房的垃圾箱,然后进浴室冲了个澡,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把音响的定时播放设置在凌晨两点就上床睡觉了。
一位男歌手浑厚的歌声把他叫醒,那是一首日本风格的摇滚。
“爱是一切,扯不断的纽带把两个人紧紧连在一起……”男歌手唱这首歌的时候总是充满信心地摄紧拳头挥动着。他很早以前就喜欢这种歌。他认为,跟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爱就是一切,什么也不用说,紧紧抱在一起向前走就是了。他相信,一个家庭也是如此。深深的信赖和扯不断的纽带把全家人连成一个整体,永远都不会分离。
可是,他的理想没有被现实所接受。包括妻子在内,他没有碰上一个真正的知己。这是为什么呢?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他喜欢的爱情歌曲在全日本大受欢迎,描写他所憧憬的充满了爱的家庭在电影电视剧里比比皆是。按说在全国,不,在全世界,有那么多的爱情故事被搬上银幕荧屏,被写进歌曲,人们应该追求至上的爱呀,现实为什么是另外一副样子呢?利己主义泛滥,没有理解,没有宽容,人人都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啊!上帝啊!热爱自己的家庭,愿意为家庭的幸福献出一切的女人在哪里啊!
他穿上黑色的连裤工作服,走进对面的房间里,用好几张塑料布把泰国姑娘裹起来,扎成一个蓑虫似的东西,扛在肩膀上下楼。他先把泰国姑娘暂时放在家门口,然后走进车库打开车的后备厢,把里边放着的一把铁锹往里推了推,回去把泰国姑娘抱过来塞进去,盖上了后备厢的盖子。
他坐进车里发动了汽车,用遥控器把车库的卷帘门打开,把车开出去以后又用遥控器把卷帘门关上,向大马路驶去。
顺着八王子市的城边公路开上东京环线公路,再进入泷山公路,向西北方向跑一阵之后就是秋川。过了秋川公路大桥往左拐,向秋川上游跑了起来。为了确认一下时间,他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一个清澈明快的女中音正在播送深夜节目。
“听众朋友您好!您还没睡吗?”女中音正在向听众问好。这个女中音播音员是他崇拜的偶像。
“还没睡!”他嘟囔着答了一句。
前两次很容易地就被发现了,真倒霉!不过上次回来的路上,他在秋川溪谷附近看见了一个好地方。如果以前也在这里处理的话,也许就不至于被发现了。
虽然都市化进程很快,但没人去的死角还是很多的。只要地方选得合适,即使不做细致的处理,也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他顺着秋川溪谷旁边的山路向上爬了一阵,拐进了一条小路。向前开了十几分钟,直到实在走不了了,才把车停了下来。他喘了一口气,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动静,确认没人之后,关掉发动机,打开了车窗。秋虫的鸣叫声立刻包围了他,使他觉得好像进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隆司!”就像要把虫子们的鸣叫声赶走似的,收音机里的偶像播音员说话了。这个偶像播音员制作的节目里,“隆司”是一个架空的恋人的名字,是她通过民意调查取的。巧的是这个名字跟他的名字一样。他姓松田,名字叫隆司。
“……生活中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的。隆司!加油儿啊!我为你呐喊助威!”偶像播音员甜甜地对她的听众说。
“啊,我会加油儿的!”他笑着回答。
关上收音机,拉开副驾驶座前边放杂物的抽屉,拿出一个简易矿灯帽似的帽子,打开照明开关戴在头上,下车以后走到车后,打开了后备厢。在空气清新的森林里,后备厢里的东西散发出来的恶臭非常明显,尽管他对这种臭味已经习惯了,还是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他的心里冒出一股无名怒火,抓住那个蓑虫似的东西拽出来使劲儿摔到了地上。那东西反弹起来,随着小树枝折断似的声音,一股涩重的反弹力传遍全身。他更来气了,把那个东西提起来,摔下去,再提起来,再摔下去,没完没了地折腾起来。
他一直折腾到满头大汗才住手。虫子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停止了鸣叫,大概是被他吓的吧……他冷笑一声,粗野地把那个东西抓起来扛在肩上,一手抓起铁锹,向密林深处走去。由于泰国姑娘体内的液体几乎控光了,不像一般的尸体那样直挺挺的,而是软绵绵的。
因为他已经完全被昨天傍晚遇到的那个姑娘吸引住了,所以觉得走在黑咕隆咚的森林里的自己很可冷,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身上好像在发低烧,虽然刚才对偶像播音员说过“会加油儿的”,但说什么也鼓不起劲儿来,他真想把泰国姑娘扔在茂密的草丛里走人。
虫子们又叫起来了,几乎掩盖了潺潺的流水声,吵得他心烦意乱,结果他只挖了个很浅的坑就把泰国姑娘埋了。
第九章
“给您热一下吗?”便利店新来的年轻女店员很亲热地笑着问俺。
俺点了点头。这回俺买的是一份盒饭和一罐咖啡。
女店员把盒饭放进微波炉里按下电源开关,微波炉开始为俺热饭。这么晚了还来买东西的女顾客,只有俺一个。
俺接过女店员恭恭敬敬地递给我的热好了的盒饭,挺了挺胸,笑着对她说了声谢谢,出了店门。
警察署对面有一个便利店,再往前走一段路还有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饭馆儿,但是,只要在署里加班,俺都要跑到这个离警察署很远的便利店来买东西。不过今天夜里觉得更远,一个人过那座长长的浅川大桥的时候甚至有点儿害怕。
即便是这样,出来走走也比在署里待着痛决。署里的警察慌慌张张地进进出出,焦躁,愤怒,疲倦,连空气都是沉重的,离开一会儿就能轻松一会儿。所以尽管俺知道半夜里过大桥是有危险的,还是愿意躲出去呼吸黑夜里的空气,那样会感到舒服得多。
回到署里,俺一口气爬上三楼,回到资料室旁边的那个小房间里。桌子上摆着两台录像机,两台监视器。坐在桌子前拿出盒饭来吃了一口,饭早就凉了。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打开了监视器的开关。
事件发生以后已经过去三天了。俺白天四处搞调查,晚上就反复看出事的那家便利店交给俺们的监控摄像机摄下来的录像带,希望从中找到破案的线索。
便利店里安装了四个摄像头,放录像带时,画面被分割成四部分,没有录声音。俺把录像带复制了两份,用两台录像机反复重放。
可以肯定,抢劫杀人的抢劫犯就是最近连续闯进便利店作案的那个家伙。他从九月就开始用几乎同样的手段作案。高领黑毛衣,黑头盔,黑手套,手持一把大号匕首。
要说这次抢劫杀人案的目击者,应该是那个穿纯棉长裤、翻领衫外边套一件对襟毛衣、看上去满整洁的男人。抢劫犯闯进去之前,便利店里只有他一个顾客,他蹲在日用杂品货架旁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冲着站在收款台里边的润平说了句什么。由于摄像头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脸,他手上的东西也没照上。虽然他进店以后好几次从摄像头前边经过,但没有一个清楚的。
照得最清楚的是抢劫犯抢劫的过程。他用匕首划破了润平的脸,打开钱箱,用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把钱抓了出来。虽然那时候拍下来的画面没有一个看得清润平的表情,但从他的动作上绝对看不出他跟抢劫犯是一伙的。在抢劫犯抢钱的时候,那个姓高的店员举着墩布,悄悄地从后面靠近了抢劫犯。
河原崎说,高用墩布砸向抢劫犯的时候,抢劫犯突然转身,分明是得到了谁的提醒,否则转身的时机掌握得不会那么好。
的确,从画面上看,应该说抢劫犯是对某种信号做出反应以后迅速转身的。但是,那时的画面上,高的脸部照得很清楚,他紧闭着嘴巴,根本没有出声的迹象,而润平的嘴巴到底动没动,从画面上看不见。
高的墩布从抢劫犯的肩头滑下去,砸在收款台上,润平向后一退,脸部摄像头被照了下来。从面部肌肉的动作来看,他应该是刚刚喊了句什么。
河原崎说也许是“杀了他”,俺不这么看。俺觉得他是吓得要大叫却没有叫出来。
抢劫犯疯狂地向高扑过去,撞在了高的身上。在那一瞬间,润平、高、抢劫犯都僵住了。站在日用杂品货架旁边那个穿对襟毛衣的男人也愣住了。后来,抢劫犯像个吊线木偶似地动作很不协调地从高身边离开,摇摇晃晃地跑了出去,可以看出他杀人以后心理发生了动遥大概抢劫犯本人也觉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有些承受不了——可能抢劫犯一开始并没有杀人的心理准备。
抢劫犯逃跑以后,高像个木桩似的站了片刻,血滴到地上的同时,双膝一软瘫倒了。那个穿对襟毛衣的男人呢,手上什么都没拿,从倒下了的高身边跑过,跑到店外去了,好像是去追那个抢劫犯。从收款台前边经过的时候,他扭头看了润平一眼。那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到底是什么表情呢?署里的警察们意见很不一致,说什么的都有。俺看他是在笑,怎么看都像在笑。可是,如果他真的是在笑,那么为什么要笑呢?俺却说不上来。而且,到底真的是在笑,还是录像的角度和光线造成的,俺也说不准。不过,如果是追抢劫犯去了,以后他至少应该跟警察联系埃抓住了当然不用说,没抓住也应该回便利店说一声或给警察打个电话嘛!
署里有的警察说他可能被抢劫犯掳走了,俺不这么认为。抢劫犯心理动摇的程度不轻,没有余力再掳走一个。俺们到附近细致地调查过了,没有找到有关那个男人的任何线索。
由于到便利店买东西的客人太多,俺们没能采集到抢劫犯的脚印,只在店门口发现一点血迹。经鉴定,是高的血。当时天还没亮,没有别的目击者。距离便利店一百多米远的地方的居民们说,大约在那个时间,听见有人发动摩托车。车轮印没能采集到,而且无法断定那摩托车就是抢劫犯骑的,再说居民们都是听见的,谁都没看见。
润平说,他见过追着抢劫犯出去了的那个男人。最近一个月以来,大概三四天来一次便利店。当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住址。
对于润平来说,那个男人也许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证人。润平虽然是一个受害者,但他的态度令河原崎反感,甚至使河原崎认为润平跟抢劫犯是里应外合。
但是,润平跟最近一连串的便利店抢劫事件根本没有关系,别的便利店发生抢劫事件的时候润平都在上班,这是有证人的。俺这么一说,河原崎说什么:“他们合伙干是第一次。他们知道警察的注意力集中在连续抢劫案上,这时候作案可以躲过警察的搜查。”棒槌学堂·出品当然,什么可能性都是有的。不过,润平否定自己有朋友的时候说过的一段话,给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你的恋人和朋友里边,脸被朋友切了一刀还能保持沉默并表示理解的有几个?看见自己的朋友杀了人什么也不说的有几个?”
他的话我能理解。俺没有那样的恋人,也没有那样的朋友。
俺详细调查了润平的经历和社会关系,与其说是出于怀疑,倒不如说是出于兴趣。
芳川润平,十九岁,四国地区香川县丸龟市人,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是市政府的工作人员,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哥哥姐姐成绩优秀,都考上了有名的国立大学。哥哥今年毕业以后被原籍一家大公司录用。相比之下,润平不但学习成绩不好,还净惹乱子。高中一年级时退学,转到另一所高中以后不久又退学了。两年半以前离家出走来到东京,以打工为生。他对俺说,家里人没有来东京找他,他对家里这种放任不管的态度表示感谢。但问到他到底为什么退学,他就沉默不语了。没办法,俺只好请当地警察署帮忙了解了一下。
第一次退学是因为以下原因。润平刚上高中就留长发,并且把其中几撮染成黄色的。他还组织了一个摇滚乐队,也不经过学校同意,就到县里去参加了汇演。虽然演出得了第一名,他创作的歌曲也得了最佳创作奖,学校还是给了他一个停学处分。处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学校便劝其退学。这时,他创作的歌曲被汇演的组织者制成CD,摆到了香川县的一些音像店里,当地广播电台也播放过他的作品,而且多次被听众点播。
他进的第二所高中校规不太严格,专门接收考不上好高中的学生。可是那时候的润平已经跟家里闹翻,跟一个叫筱井的少年住到一个公寓里去了。筱井的父母都是做色情生意的,而且跟黑社会有关系,从来不管教孩子,孩子在外边租公寓他们不但不管,还为他交房租。润平跟这样的孩子在一起住当然不会受到什么好的影响。不久,他跟当地少女暴走族【注】的一个成员谈起恋爱来。
【注】指那些有组织地骑着摩托车横冲直撞、扰乱社会秩序的青少年,是日本独特的社会现象之一。
润平的经历之所以被警察了解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其间发生了一次毒品事件。警察以违反道路交通管理法为由,逮捕了少女暴走族的一些成员,结果又发现她们之中不少人带着大麻。经审问,她们承认是在筱井那里买的。
警察立刻搜查了筱井的住处,不但搜出了大麻,还搜出了兴奋剂和注射器。由于润平跟筱井住在一起,也被带到警察署受审。筱井说毒品都是润平的,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其实简单地做一下推理就可以判断出,润平的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是市政府的工作人员,不可能搞到毒品。筱井的父母跟黑社会有关系,毒品肯定是他搞来的。但是,筱井一口咬定毒品是润平的,润平的恋人也作证说她看见过润平拿着装有白粉的塑料袋。
润平接受审问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既不承认毒品是自己的,也不说毒品是筱井的。最后,警察从兴奋剂的塑料袋和注射器上检出了筱井的指纹,却没有检出润平的指纹。后来,因为其他案件被逮捕的一个黑社会成员供认,他给过筱井兴奋剂。
筱井终于交代了犯罪事实,而且证明润平什么都不知道。润平的恋人也承认自己撒谎。原来她早就背着润平跟筱井好上了。
润平没有被问罪,但他同时失去了朋友和恋人。打那以后,他的情绪受到很大打击。开始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到学校去,后来索性一天都不去了,父亲只好为他办了退学手续。父母的话润平一句都听不进去,最后父母对他失去信心,根本不管他了。关于这一点,润平的父亲也是这么说的。
案件发生后的第二天下午,润平的父亲就赶到了八王子警察署。当时河原崎为了进一步了解情况已经把润平叫到警察署来了,那场面简直就是父亲到警察署来领走犯了错误的孩子。润平感到极大的屈辱。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俺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了。
最让俺感到吃惊的是,润平的父亲从脸型到体型都跟河原崎一模一样,连表情举止都很像。河原崎跟润平的父亲说话的时候,润平就在旁边,他扭着脸,既不看河原崎也不看父亲,他心里在想什么呢?他大概已经猜到了,眼前这两位父亲,认为润平生活在一个极不安定的地方,一定要把他挤到一个对于他们来说是安定的地方去才肯罢休,那个地方必须是整齐划一,非常安定的……他们认为,从那个地方跑出来或者想跑出来的人,是落伍者,是犯罪者,是根本不了解社会的人。
在这样的父亲们面前,润平那种孤独和寂寞俺是能感觉到的。长期以来,周围的人们有的根本不能理解他,有的嘴上说理解而实际上什么都不能为他做,这种环境只能一点儿一点儿地伤害感情纤细的润平。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润平受到的伤害,俺的心就像被削掉了一块似的难受。俺觉得既不能对他放任不管,也不能随便伤害他。可是他的父亲们,把他的孤独当成罪恶的、反社会的东西,非要给他除掉不可。
润平的父亲弯着腰,可怜兮兮,甚至有些卑躬屈膝地问:“这孩子在这个案子里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吗?”这个问题的提出也许是很自然的,但又一次伤害了润平。关于这一点,俺一看润平的表情就明白了。
河原崎做了否定的回答,但否定得很不干脆,冗长而暖昧。那意思是说,就算这回没有问题,也不敢保证以后不出问题,润平身上存在着出问题的要素,做父亲的应该注意,云云。
俺对这种说法持不同意见。这不等于命令润平的父亲回去以后狠狠地教训儿子吗?作为一个警察,作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出于对社会的责任感,这样说也许是自然的也是当然的,但是他不知道,社会上有很多自然的也是当然的东西,对于感受性很强的孩子,往往造成极其严重的伤害。
俺想听听润平都创作了一些什么样的音乐作品。那盘收录有润平在全县汇演中得了最佳创作奖的作品的CD,还能搞到手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反复看录像带的过程中,俺的眼睛从抢劫犯、高、奇怪的男人身上转移到润平一个人身上来了。
“碍…”不知是看第几遍的时候,俺忽然注意到润平的一个动作,以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也许是因为精力过分集中于抢劫犯、高、奇怪的男人身上了,也许是这个动作跟案件没有直接的联系吧。润平做这个动作离抢劫犯进店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是在奇怪的男人蹲在日用杂品货架边上跟润平说话之前。
这个动作是被设置在收款台后方的摄像头拍到的。润平把左手抬到了嘴边,手上拿着的东西好像是一个小麦克风。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把手放下去了。跟别的画面相对照,应该是由于奇怪的男人向他打听什么他才把手放下去的,是带着几分迷惑的样子放下去的。
抢劫犯抢劫了便利店以后,润平的手一直是垂着的。抢劫犯逃跑,奇怪的男人追出去以后,他也一直垂着手站着。河原崎等老警察看到这个场面,纷纷指责润平:“干什么哪?在那儿傻站着干什么?!”其实润平站在那里的时间并不长。只不过河原崎他们看着黑白画面上,高的血在地板上扩散,就像恐怖电影里的阿米巴虫之类的软体动物在蠕动,不由得焦躁不安起来,才觉得润平站在那里好长时间没动的。
河原崎他们应该懂得,当时站在现场的润平对于时间的感觉,跟我们在电视画面上对于时间的感觉,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润平会感到自己站在那里的时间更长,是我们感觉的十几倍,甚至几十倍。他站在那里都想了些什么呢?
画面上的润平,好像从梦中惊醒了似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慌忙向电话跑去,由于收款台挡住了他的手,看不见他手上的东西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地说,他的手上拿着东西。
俺要去见见润平!棒槌学堂·出品
俺想知道当时他的手上拿着什么东西,俺更想听听他的声音。俺想知道他平时听到的是什么,他又是怎样把听到的一切通过自己的脑子重新创造出另一种声音的。这个案子发生以后,他创造的声音有什么变化没有……俺要亲自去听一听!
第十章
电话铃不停地响着。我把电话塞进了两用沙发床上的被子里。让它响去,反正我不接!
我抱起吉他,开始埋头练习。
我加入的那家音乐爱好者协会主办的定期演唱会快轮到我出场了,演唱会给每个出场者演唱五首歌曲的时间。我最近创作了十几首歌曲,应该把哪五首拿到演唱会去演唱,我基本上定下来了,但刚才练习其中一首的时候,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里边好像缺点儿什么,显得有些肤浅。这样的歌曲虽然不能说它是在撒谎,但也不能说它表现了真实——练习的时候,我的吉他这样对我说。我的心被刺痛了。
我找不到这首歌曲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暂时停止了练习。
抢劫案对我的刺激很大,比吉他对我的刺激大得多。小高的手术虽然成功了,但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我一边回忆案件发生的经过,一边重新弹起了吉他。弹着弹着,我那昏暗的内心世界里,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亮,我预感到一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旋律将要从我的心底涌出来。我还摸不准它的具体位置,但我已经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一种力,一种旋律的力,音乐的力……这种力开始一波一波地从心底往上涌,我伸手把矮桌上压在一大堆书籍、磁带、CD下边的便携式录音机拽了出来。
出事的那天夜里,我把录音机放在店里就回家了。第二天,从警察署出来,我主动回店里去找店长辞职的时候,在更衣室的柜子旁边看见了它。
还没等我把辞职的话说出口,店长就把我堵了回去:“不能出了事就辞职嘛,这里还是很需要你的嘛!”我感到意外,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被店长炒鱿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看来店长确实感到人手不够——小高受了重伤,再把我开除了,这店就没法经营下去了。招收新店员没有那么快的。
但是,店长分明知道我是被警察怀疑为跟抢劫犯里应外合的同犯。因为河原崎那家伙没完没了地向店长询问关于我的一切。
“先休息休息,”店长说,“辞职的事嘛,等等再说。”
等什么?等着警察逮捕我?还是等着警察澄清了事实再回店里来上班?当时我觉得恶心的要命,差点儿吐出来,什么也没说,拿起我的录音机就回家了。
我按下录音键,打算把刚才浮现在脑海里的音乐录下来,可是磁带不转,录音键自动弹了起来。噢,我想起来了,那天夜里,磁带转完了,录音键弹起来以后我才清醒过来打电话叫急救车报警的。
我正要把磁带倒回去,忽然听见有人敲门。这个月的房钱还没交,肯定是房东老头儿要房钱来了,要不就是邻居嫌吉他吵得慌,上门提意见来了,反正没好事儿。我决定假装不在家,不给他开门。
可是,外边不停地敲着,还叫了起来:“明明在家嘛,为什么不开门?俺在下边就听见你弹吉他的声音了!”
不是那个有点儿歇斯底里的房东老头儿,也不是那个粗门大嗓的邻居,是个清脆而透亮的女声。开门一看,是她!
“你?”
“我不叫‘你’!”
“朝山……”棒槌学堂·出品
“应该叫朝山小姐!朝山风希小姐!对人要尊敬,懂吗?润平君!”
她的名字原来叫风希呀……说话的声音在我听来显得有些古老,但这古老的声音跟她那澄澈而真挚的眼神重叠起来的时候,立刻变成了一首独特而动人的乐曲。
“哎!”她有些大惊小怪地,“你的脸,怎么……”“什么?”
“怎么把创可贴给揭了?伤口还没长好嘛!”
“脸上贴那么一大块,难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伤口虽然有七公分长,但不深,所以一针也没缝。不过,吃东西和笑的时候还觉得痛,有时甚至还渗出血来。
“要是化了脓怎么办,会留疤的!”
“那叫光荣疤!”
“你的理想不是当歌手吗?”
“讨厌!”我不满地骂了她一句,又往她身后看了一眼。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微笑着说:“就我一个。”
“你来干什么?”
“来看望你呀!”说着把一束非常漂亮的大波斯菊举到我面前,“你父亲呢?”
“当天就回去了。”
“那就送给你这个孝顺儿子!”
虽然是个带有讽刺意味的玩笑,但一点儿也不叫人反感。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过,你没有花瓶吧?”她说完又把一个蓝色的玻璃花瓶举到我面前。
我有些惶惑,不知道接过来好还是不接过来好。
“怎么,对客人实行不让进门主义?”
“……没有逮捕证,不能进!”
“今天俺休息,没逮捕证,不过俺带来一件可以代替逮捕证的东西——演唱会的门票!”她把花束和花瓶硬塞到我怀里,腾出手来从挎在肩上的包里掏出一张演唱会的门票,正是我要参加演出的这次演唱会。她带着几分淘气的表情轻轻晃着手上的票说,“刚才到你们的音乐爱好者协会去了,他们说这次的演唱会有你出场,就买了一张。告诉你,这可不是招待票,是作为一个纯粹的音乐迷,自己掏腰包买的!”
迷惑、怀疑、高兴,三种感觉在心里各占三分之一。我极力控制着不表现出来,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我屋里又脏又乱……”手里的波斯菊和花瓶碍事,我就把它们放在了厨房的洗菜池里。
“那怎么行?还不赶快往花瓶里灌上水把花插好!”说话间她已经脱了鞋进来了。她穿一身灰色套装,裙子下边露出来的小腿奇妙地摆动着走进我的房间里来。她的小腿和脚都很漂亮,我毫无邪念地看着,有些发呆。
我知道她已经发现我在看她的脚,但我没有转过脸去不再看,我觉得那样做很虚伪,而且等于承认自己有邪念,于是我继续看着她的脚,等着她发话。
“看什么呢?”
“不会断掉吧?我是说你的腿。”
“什么?”
“那么细的腿,你一个当刑警的,又跑又跳,经常骨折吧?”
“这话叫人高兴,头一回听人当着俺的面夸俺的腿漂亮。”
“谁夸你的腿漂亮了!”
“不过,从侧面看就显得粗多了。宫崎县的山又高又陡,小时候爬山练出来的。”
“宫崎?在九州地区吧?”
“嗬,地理学得不错嘛!”
“盛产大萝卜的地方,那里的姑娘的腿也跟大萝卜似的,叫大萝卜腿,莫非你也是大萝卜腿?”
“那指的是樱岛大萝卜,樱岛在鹿儿岛县。看来你地理学得也不怎么样。大概只有音乐学得好吧?五分?”
“二分。还不如别的科。”
“胡说。”
“唱歌时我不张嘴,吹笛子时,我用笛子打人。”
“你收拾收拾屋子,俺等着。”
“啊?”
“啊什么?你没邀请女孩子到你这里来过吗?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你们音乐爱好者协会的人说了。”
“他们知道个屁!”棒槌学堂·出品
“一般有女孩子突然造访,总得让人家稍等一下,把乱七八糟的屋子收拾收拾吧?”
“谁是女孩子?”
“孩子也好大人也好,只要还是独身,就叫女孩子。”
“我不是一般的男孩子,你要是想进来就这么进来。”
“可不愿意坐在一大堆黄色杂志上边。”
“我这里没那玩意儿!”
“好好好,俺也不管你是一般的还是特殊的了,至少你得给俺腾个放花瓶的地方。我到厨房去把花插好,你去收拾收拾屋子!”说完她把双手搭在我肩膀上,推着我转了一百八十度,又往房间里推了我一把。
不知道为什么,我被她的气势压倒,而且被压倒以后没有任何不偷快的感觉。
“真讨厌!”我小声嘟嚷了一句,收拾屋子去了。这时我听见厨房里传出来流水的声音——她去侍弄那束波斯菊了。
其实我的屋子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十平方米大小的一个房间,南边和西边是窗户,日照好得过分。家具呢,除了屋子中央的矮桌,还有一张沙发床。春夏秋在沙发床上睡,冬天就把下半身伸到桌面下边安着取暖器的矮桌底下睡。沙发床后边是一个壁橱,我的衣服都塞在里边。矮桌左侧是一套音响设备,是我房间里最值钱的东西。音响周围散乱着磁带、CD、二手老唱片什么的。音响旁边是我的宝贝——电子合成器,只要把程序输进去,什么乐器的声音都能演奏出来,节拍也可以任意调节,当然也可以随意对我的声音进行加工,反复录制音质也不会变差。虽然比不上专业录音室的设备,但基本性能齐备,属于专业型范围的机器。
怎么收拾呢?我没有书架,平时就把书和杂志什么的胡乱堆在矮桌上。我首先清理出一条通往沙发床的路来,又把一些杂物装在一个整理箱里,然后把沙发床上的被子塞进了壁橱里。被子里边的电话掉出来砸在沙发床上,灰尘扬了起来。我咳嗽着打开了窗户。
“收抬好啦?”回头一看,她正端着插好了粉色和白色的波斯菊的花瓶站在厨房门口,等着进来呢。她离我虽然有好几米,但我已经闻到了迷人的花香。不过比起花香来,她手捧鲜花站在那里的姿势更为迷人,她给这个杂乱无章的房间平添了几分艳丽。
“你的脏杯子就那么扔在洗菜池里,俺给你洗了。”
“……谁让你随便洗别人的杯子了?”
“还有更随便的呢。我看见你厨房里有速溶咖啡,就烧上了一壶水。你总得请客人喝杯咖啡吧?花瓶放在哪儿?”
我从她的手上一把夺过花瓶,放在矮桌上书籍和杂志之间的缝隙里。
“你准备把俺放在哪儿啊?”
我默默地把沙发床的靠背搬了起来。
“嗬!挺高级的嘛!”
“二手货,当心弹簧弹出来伤着你。”
“哇!好高级的音响!这边是什么?制作音乐用的机器?”
我把电子合成器的取样键按下去,对着麦克风说了声:“你怎么这么讨厌哪!”然后从高音到低音放了一遍。
“太有意思了!”
“你再说这种叫人讨厌的话,我就按这个放音键。”说着我把超低音的“你怎么这么讨厌哪!”放了一遍。
她在沙发上坐下,看着矮桌上的一本书说:“啊!吉姆·莫里森【注】!”
【注】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1943—1971])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美国著名摇滚乐队“大门”的主唱、诗人。
“你知道?”
“知道!竺拧闹鞒铩D苋冒晨纯绰穑俊?“太出人意料了,刑警听‘大门’。”我把莫里森的诗集递给她。
“偏见!刑警为什么就不能听‘大门’?不过,俺听‘大门’的时候还在上大学。”
“反正是长成大人以后才听的。”
她的表情瞬间发生了变化,傲气地翘了翘鼻子:“为什么女孩子对眼下走红的歌手以外的音乐感兴趣,就得遭到男孩子的冷嘲热讽呢?从你跟社会上的偏见同流合污这点来看,你就是个一般的男孩子!”
我想按下放音键,把超低音的“你怎么这么讨厌哪!”放一遍,但手伸出去以后又改变主意,决定选一首曲子播放。我不再谈“大门”,因为我在她的表情发生变化的那一瞬间,发现这个话题引起了她对不愉快的往事的回忆……我关上窗户,转过身来找CD的时候,厨房里煤气灶上烧着的水开了,她去厨房冲了两杯速溶咖啡。两个杯子一大一小,她把大的放在我面前,自己端着小的重新坐在了沙发上。
音乐响起来了,罗伯特·约翰逊【注】,地地道道的布鲁斯民歌。很古旧的录音里时有杂音,但正是这杂音,把周围的空气染得古色古香。吉他的声音颤动着,把我这个小小的房间从现实中解放出来,送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时而粗犷,时而高亢,歌里寄托着他那孤独而高傲的灵魂。我完全忘记了面前的她是个刑警,罗伯特·约翰逊让我忘了她是个刑警。
【注】罗伯特·约翰逊(Robert Johnson[1911—1938])美国黑人民歌最有影响力的民歌手,黑人民歌的主流——密西西比三角洲布鲁斯之王。他的吉他演奏和幽怨的演唱都极大地影响了后来几代布鲁斯歌手。可以说在他的影响下,三角洲布鲁斯才从许多黑人民歌类型中脱颖而出,成为美国黑人音乐的代表并最终导致了播滚乐的诞生。
“这是谁的歌?”她把那本跟她的过去有关系的莫里森的诗集放在了矮桌上。
“罗伯特·约翰逊。”
“唱得够雄浑的。”
“只雄浑二字还概括不了他的音乐。”
她点了点头。
看得出来,她的点头决不是敷衍我,而是真正被罗伯特·约翰逊的歌感染了。
“唱的什么?”她问。
“She is a kind hearted worman.”我说。
“什么意思?”
“在警察署不是对你们说过了吗?我的英语老师说英语时满口关西方言,我的英语也是二分儿!”
“她是一个,好心的,妇女?”
“好心女人吧?”
“玛利亚是谁呀?母亲?恋人?”
“应该说是娼妇!”
“……也对。”
突然,一股混合着她的身体的香味儿的香水味儿飘过来,钻进了我的鼻孔。这馥郁的芳香,加上波斯菊的花香,再加上雄浑敦厚的爵士乐,让我觉得完全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里了。
“你也看宫泽贤治【注】的童话呀?”她突然问道。
【注】宫泽贤治(1896一1933)是日本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诗人与儿童文学巨匠。全国各地小学、中学的语文课本都可以见到他的童话作品,高中语文课本则可以见到他的诗歌。日本不论哪个阶层哪一个年代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读过他的作品。
“碍…”
她往前探着身子伸出手来,等着接她认为我肯定会拿给她的那本宫泽贤治的童话集。我抬起头来,看见了她前胸微露的肌肤,不由得心跳加快,赶紧低下头去,却又看见了她那从裙脚下露出的一小段大腿。我更加慌乱起来,连忙把脸扭到一边去。
“怎么了?不让看?”
“……让看……看吧。”
“莫非扉页上写着某个女孩子的赠言?”
“没有!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女朋友。”
“这么说是你自己买的了?”
“不是……是别人送我的。”
“是吗?女孩子送的吧?”
“不……”
“那就是男孩子送的。你这不是有朋友吗?还送给你宫泽贤治的童话。”
“我没有朋友!”
“为什么非要这么说?”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已经没有来往了?”
“碍…”
“是吗?……那么,是纪念?你还在看吗?”
“有时候翻翻。”
“怎么样?喜欢吗?”
“……可以说喜欢吧。”我犹豫了一下,把宫泽贤治的童话集递到她手上。我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她也在读宫泽贤治的童话。
她把书翻到《贝之火》那个童话的时候,停住了:“原来润平君也喜欢宫泽贤治……你喜欢他哪一点呢?”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是吗?”棒槌学堂·出品
“是……就说这篇《贝之火》吧,真搞不懂它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银河铁道之夜》,我看了好几遍,一次都没看懂过。”
“那为什么还说喜欢呢?”
“……声音……里边的声音,绝了!”
“声音?”
“对!笙椭翁降纳簦话闳颂降纳敉耆灰谎1热缢捣绱倒菰氖焙虻纳簦缏庸魃业氖焙虻纳簦糠绲纳簦⒎绲纳簦甑愦蛟诼浅景5穆飞系纳簦蛟诼烫ι系纳簦蛟诠叛律系纳簦孱煲』蔚纳簦胖拥纳簟芏灾裎沟娜嗣翘降纳敉耆煌K阉降纳粲梦淖直硐至顺隼矗巧籼乇鹈烂睿乇鹂植溃乇鸨В乇鸩锌帷凑呛眉恕K淙皇枪碌ササ囊桓鋈说纳簟唬隙ú皇枪碌ササ囊桓鋈说纳簟圆黄穑宜挡磺宄彼聊艘换岫鹜防矗骸澳闶遣皇且恢痹谡夷侵稚簦烤褪悄愀詹潘档模淙皇枪碌ササ囊桓鋈说纳簦挚隙ú皇枪碌ササ囊桓鋈说纳簟!?我回答不上来,因为我并没想跟她说上面那样一些话。以前,我把我对宫泽贤治的理解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跑第二棒的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就是跑第二棒的把这本宫泽贤治的童话送给了我。那小子送我这本童话的时候对我说:“润平,看看这本书吧,这书里有音乐,你想搞的音乐,应该是这样的吧?”
“那个人是谁?”
“啊?哪个人?”我吃了一惊,以为我的心思被她读懂了,惊慌失措地看了她一眼。
她指着矮桌上一本厚厚的书问我:“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注】是谁?”
【注】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1932—1983)前苏联著名电影导演。1984年亡命西欧,客死巴黎。
“碍…电影导演,前苏联的。”
“好像是他的日记。你喜欢这个导演,所以才读他的日记?”
“就算是吧……”
“挺好看的?”
“碍…挺好看的。
“写了些什么?”
“不懂……但我在里边看见了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
“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
“虽然谁也没有让我看过那种颜色,但我心里早就想看那种颜色了。好像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在我开始懂得憧憬颜色和风景的时候,那种颜色就在我心里出现过……那是至高无上的色和光。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种色和光沉入了记忆的深处……我觉得那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就是那种色和光,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用他的电影再现出来给我看了。”
“那,就是那种电影吗?”
“哪种?”
“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孤单单的一个人的色和光,但又肯定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色和光……”“……也许吧,虽然我没有这么想过。”
“现在哪家电影院在上映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的电影?”
“没有哪家电影院在上映吧。现在的电影院上映真正的好电影吗?”
“你的声音……俺已经听过一曲了。”
“啊?”
“去你们音乐爱好者协会之前俺就想听听你的音乐。你在香川县汇演时创作的歌曲不是得了最佳创作奖吗?汇演的组织者不是还把你创作的歌曲制成了CD吗?俺认为那里肯定有你的那盘CD或者你最近在音乐爱好者协会组织的演唱会上的录音磁带什么的。”
“你……为什么?”
“别误会,是个人兴趣,跟破案没关系……也许不能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是怀疑,也不是好奇,而是对你感兴趣。你到底在写什么样的音乐,在唱什么样的歌呢?俺想听。于是俺就听了听你最近在演唱会上唱的一首歌的录音,只听了一首……”她突然停下来,不往下说了。
我避开了她的视线。我怕,我怕她看不起我的歌。虽然我在任何人面前都会充满自信地演唱我的歌,但我担心她不喜欢。我怕得要命。
“怎么说好呢?俺还拿不准。”她继续说,“但俺从你的歌里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当然那不是叫人反感的孤独……很遗憾俺只会说一句很俗气的话:俺喜欢!俺喜欢你那种孤独的生活方式。”
“行啦!”
“俺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生气,但我对她产生了一种信赖感是确切无疑的,虽然这信赖里还包含着几分怀疑……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这铃声太煞风景了,不但杀了罗伯特·约翰逊,还消泯了她的香气,使刚才漂浮在另一个世界的我的房间回到了现实世界。这铃声好像在提醒我:别忘了!案子还没结呢!坐在你面前的是个警察!这铃声带着嘲笑,是包围着我的这个世界经常向我发出的嘲笑……“电话,不接吗?”她分明觉得我的行动可疑。
“不接!你就不用管了。”
“可是……”棒槌学堂·出品
“那你接呀!你接!听见你说话,他们就更高兴了!”
“你这是怎么了?”她愣住了
我把听筒摘下来举到她面前,听筒里立刻传来没完没了的把人的脑浆子都要搅烂的声音:“嗨!润平!润平!你小子被抢劫犯捅啦?”我没有答话,把听筒捂到她的耳朵上,对方还在继续叫唤,“润平!你挨了刀啊?你小子真行啊,感觉怎么样?喂!你小子说话呀!喂……”我啪地把电话挂断,对她说:“电视上播出我打工的那个便利店发生抢劫杀人事件的新闻以后,很多人意识到跟我有关系,加上你们警察到音乐爱好者协会调查我,认识我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的。纷纷给我打电话,什么被抢劫犯扎伤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啦,反抗没反抗啦,同事被抢劫犯杀了是吧,你亲眼目睹了同事的死是吧,你跟抢劫犯是里应外合吧……”我一把夺过她手上那本宫泽贤治童话集,摔在矮桌上。由于摔的劲儿太大,那本书跳起来砸到了电子合成器的高音放音键上,响起了高音的“你怎么这么讨厌哪!”
“那个叫人讨厌的中年刑警,应该到这儿来接几回电话,那样他就知道我都有一些什么样的朋友了。”我又说。
她看着我没说话。我躲开她的视线,默默地盯着被我扔掉的那本宫泽贤治童话集。这时我忽然想到她到音乐爱好者协会去也只不过是为了调查我,一想到这里,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连罗伯特·约翰逊的《好心女人》都叫我觉得恶心。就在我打算拿另一盘CD换下《好心女人》的时候,她突然说话了。
“那时候你唱歌来着吧?抢劫犯进去以前,你对着那个东西唱歌来着吧?”
“……你什么意思?”
“俺认为那可能是一个重要的证据。”
“你说什么哪?我听不懂。”
“……就是那个东西。”她的眼睛看着被压在一本书底下的便携式录音机说,“俺听你们音乐爱好者协会的人说了,你不论什么时候都带着一台小录音机,只要一有创作灵感,立刻就把歌词或曲调录下来,你的好几个朋友……也许你不认为他们是你的朋友……都说看见过你录音。那时候你也在录音吧?俺在监控录像里看到了,抢劫犯闯进去的时候,你是不是正在录音?录音键是不是忘了关了?抢劫犯说话的声音是不是也录下来了?”
“你别追问我了好不好!?”
“不好!为了你,俺非得追问不可。”
“为了我?”
“对!如果跟你的证词一致的话,就可以成为你不是跟抢劫犯里应外合的证据!”
证词?我在警察署的证词里根本没有提到我喊的那一嗓子。小高举起墩布砸向抢劫犯的头的时候,我听见了一声“当心后边”。我觉得那是我喊的。我根本没有打算喊那么一嗓子,可不知怎么就喊了出来。那喊声肯定被录下来了。我害怕,不是害怕法律的制裁,而是害怕自己陷入更深的犯罪感的深渊,背上更沉重的犯罪感的包袱。而且我也不愿意让她知道我竟然被吓得喊了那么一嗓子。
“没录下来,在抢劫犯进来之前我就把录音机关了。”
“真的吗?从监控录像的画面上来看,你并没有关掉录音机。”
“真的……真的关了。”
“看这边,看着俺的眼睛!”
“你是在审问我吗?”
“润平君……”
“我请你出去!如果你要审问我,就不应该拿着演唱会的入场券来,而应该拿着逮捕证来。你说你是来看我的对吧?可是你在这里我的伤口反而觉得更疼……”我在说些什么呀?真是笨嘴笨舌!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还想说下去。
突然,翻开的宫泽贤治的童话集里的一句话映入我的眼帘:你已经完了。就像那贝之火,肯定会熄灭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句话,我那干涸的心上就好像被人捅了一刀。贝之火,这无上宝贵的光,肯定会熄灭的……我想起了跑第一棒的送给我这本书的时候对我说过的话:润平,你已经完了……突然,我想把我的罪孽摆列出来,因为我感到一种绝对的寂寞。我的寂寞不是因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确切地说是一种虚无感,是由于我知道了原以为自己是存在的而实际上自己是不存在的这个事实之后产生的一种虚无感。如果我背叛了我所信任的人,我会觉得自己的存在失去任何意义,那感觉就像坠入无底的深渊,永远向下坠,又永远坠不到底……与其这样,还不如把自己的罪孽摆列出来,让人们都来谴责我。这样也许会觉得轻松一点儿。都来骂我吧!由于我的原因,才让小高挨了一刀,差点儿丧命,虽然我不是有意要喊那么一嗓子的。让风希和小高都来蔑视我吧,这要比生活在那无边的虚无感里轻松得多!
我打开便携式录音机的盖子,把磁带抽了出来。
“润平君……”她好像要对我说些什么。
“录上了!那时候的声音都录上了!闾院缶椭牢沂歉鍪裁炊髁耍 蔽掖蚨纤幕埃汛糯萘斯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高挨了一刀,都怪我!”
“啊?”
“都怪我……你回去吧,回去拿逮捕证来逮捕我吧!”
第十一章
征得上司同意之后,俺请鉴别科搞录音的同事把润平的磁带转录到卷盘磁带上,跟河原崎为首的搜查本部的刑警们一起对着监控录像的录像带听,这样就使原来没有声音的录像带有了声音。
润平的磁带里,有他在各种场合录的歌词和曲子,乱七八糟的。在最后十五分钟的带子里,录下了抢劫犯进店抢劫行凶过程的全部声音。
他正在哼一首大概是初具雏形的曲子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声:“嗨!”
声音离开润平有一段距离。
通过跟录下来的画面对照,这喊声应该是那个蹲在日用杂品货架边上那个奇怪的男人发出来的。他喊过之后问道:“这个,就这么一块啦?”声音里包含着不满甚至可以说是愤怒。他手上好像拿着一件商品在摇晃,由于货架挡住了他的手,看不见他拿的是什么。
奇怪的男人虽然离开润平的录音机有一段距离,但可以听得出他的声音是低沉而僵硬的,跟润平那柔和的声音有很大区别。
润平听见了那个奇怪的男人的喊声,拿着录音机的手放了下去。就在这时,戴着面罩和头盔的抢劫犯闯了进来。润平的录音机录下了抢劫犯独有的慌乱的脚步声。
“Money!”抢劫犯大喊。由于他离润平比较近,声音很清楚。
“Money! Money!”抢劫犯恐吓着大叫。
短暂的沉寂。但沉寂之中好像可以听到恐怖的尖叫和哀鸣。画面上,润平、奇怪的男人,还有藏在书架后面的小高,都僵住不动了,甚至可以让人产生摄像机出了故障的错觉。
“Hurry up!”抢劫犯催促的声音显得有些慌乱画面上,一把匕首指向润平前胸。
“No money, kill you!”虽然戴着面罩,仍然可以听出抢劫犯的发音属于高音,但语调有些奇怪,不像是英语国家的人。
搜查本部的警察们和俺一起对着录像反复听了润平的录音机录下来的声音。根据最近被抢劫的便利店店员们提供的情况,这个抢劫犯跟抢劫那些便利店的抢劫犯肯定是同一个人。
抢劫犯大叫了几声之后,用匕首划破了润平的脸。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磁带上没留下任何声音。看着润平那害怕的样子,俺手心直出汗。
紧接着听见的是润平打开钱箱的声音、抢劫犯抓钱的声音和硬币滚落到地上的声音。这时画面上出现了举着墩布的小高,只见他从后面悄悄地接近了抢劫犯。就在抢劫犯抓起第三把钱往口袋里装的时候,小高的墩布向抢劫犯的脑袋砸了下去。
“当心后边!”有人喊了一声。抢劫犯听见喊声慌忙回头,小高的墩布砸偏了。
反复地听了“当心后边”那声音以后,可以肯定那不是润平发出来的——可怜的润平,一直认为是自己喊了那么一嗓子。
再三对着录像放录音,终于可以认定那喊声是那个奇怪的男人发出来的。尽管这画面是他身后的摄像头摄下来的,只能看见他的后背,看不见他的脸,但可以看见他的头向前动了一下,身体也动了一下,跟发出喊声的时候完全吻合。
河原崎跟别的警察也都这么认为。
润平担心的事只不过是他的错觉,这盘磁带证明了他跟抢劫犯不是同伙。
河原崎虽然说这也不能完全排除润平是同伙的可能,但已经决定把搜查重点放在那个奇怪的男人身上了。
那个奇怪的男人为什么要大喊一声“当心后边”呢?他随后跑了出去,是去追抢劫犯呢,还是本来就跟抢劫犯一伙,一起逃跑了呢?查看了其他便利店的监控录像以后,可以肯定的是,他从来没有在别的犯罪现场出现过。
除了破案,俺更感兴趣的,确切地说是俺感到疑惑的,是润平的磁带里录下来的其他内容。磁带开头部分录下来的歌词,有一段说要把恋人的胸膛切开,歌词是这样的:“如果你说你能理解我的话……我可能要用刀切开你的胸膛……我要看看你所理解的我,到底是怎样一副模样……是怎样一张扭曲的脸,是怎样丑陋无比的打扮……爱上了这样的一个我的你,那么热烈地拥抱过我的你……多么可恶多么可恨多么可爱……我要搂着被我切开了胸膛的你,跳舞一直到天亮……”从润平的歌词里,俺理解了他的困惑:即使是由于爱而结合的两个人,也不一定真正地互相理解……别人眼里的自己,跟自己眼里的自己是一样的吗?别人眼里的自己和自己眼里的自己,到底哪一个更接近真实呢?
“用刀切开你的胸膛”那句歌词,让俺联想到被切开了胸膛的小高,和那些失踪以后被残酷地杀害了的年轻女性。俺不能马上把润平跟那些女性失踪的案子联系在一起,但他确实是经常深夜在街上徘徊。他在录下他的歌词和曲调的时候,总是说出录制的时间和地点,什么区,什么街道,说得非常详细。
他常常一边走路一边录制,磁带录下了他的脚步声,也多次录下了女人的高跟鞋的声音。开始这高跟鞋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俺的注意,但是,在一次高跟鞋的声音出现以后,他说了一句话,然后吹起了口琴。他说的那句话是:“九点几十四分,音乐形象,子安町二丁目”——是俺住的公寓的地址!
这句话就像一把尖刀刺进了胸膛,俺不由得颤栗起来。俺决定再去见见润平。于是俺向河原崎请示说,俺要去向润平了解一下那个奇怪的男人的情况,当然俺的目的不是这个。俺心里明白,俺的怀疑是毫无根据的,甚至是非常愚蠢的,但是为了破案,哪怕只有一点点线索也不应该放过。
俺事先打电话跟润平联系好了,可俺赶到他那里时他却不在家。门上贴着一张画有地图的纸条,说他在浅川边上的北野公园里等俺。
俺按照地图的指示,来到浅川边上那个很大的北野公园。公园里树木的叶子已经开始变色,四照花的红叶子显得特别鲜艳。
在见到润平之前,首先听到的是他的吉他声,他弹的是一首急促而高昂的曲子。
“我经常到这儿来弹吉他。我那个破房间隔音不好,就是弹舒缓的叙事曲,也会影响别人学习或休息。”润平坐在堤岸上,把他心爱的吉他抱在怀里,看着潺潺的流水对俺说。从表情上来看,他心里好像很不平静。或许他已经意识到那声“当心后边”不是他喊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俺怕弄脏了俺身上穿的浅驼色长裤套装,没有像润平那样直接坐在堤岸上,而是蹲在了他的身边。
他把他用来记录歌词和曲子的笔记本往地上一扔:“坐嘛!”
“可是,这笔记本对你来说不是很重要吗?”
“重要的不是本子,而是写在上边的字!”他的话听起来好像很粗鲁,很生硬,但他那颗善良的心让俺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俺再次感觉到对他的怀疑是非常愚蠢的。
“那……谢谢了。”俺带着儿分歉意,坐在了他的笔记本上。堤岸的斜坡上是碧绿的草坪,草坪的边缘镶着水泥框,水泥框那边是茂密的水草,河水轻柔地流淌着,虽然有些污染,但由于阳光的反射看不清水质,给人的感觉还是很美的。
“宫泽贤治如果听到这流水声,会怎么描写呢?”俺终于找到一个话题,先开口了,“他的故乡好像是在北上川吧?”
“跟宫泽贤治活着的时候的河流相比,现在东京的河水等于泥粥,宫泽贤治听起来应该是咕嘟咕嘟的,不,也许更过分……我到那边去过。”
“哪边?”
“北上川。”棒槌学堂·出品
“真的?你去过宫泽贤治的故乡?”
“那并不是一次伤感的旅行。从老家来东京之前,我搭上一辆拉货的大卡车,去北上川流浪了三个月。也许是出于偶然,我碰上了一辆挂着宫泽贤治的故乡岩手县车牌的大卡车……也许不是出于偶然,而是我心底多年的愿望。猛一看,那里的风景很美,可是走到北上川边上一看,水里有不少垃圾,水面冒着泡。宫泽贤治所描写的声音,在日本也许永远都听不到了。”说完他捡起身边的一块小石子扔到河里去,河里传过来“咚”的一声响。
这声音跟以前应该是一样的吧——俺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问道:“你为什么不在房间里等着,偏要跑到这里来呢?”
“因为我想使劲儿弹一会儿吉他。”
“俺还想听那些可以渗入人的心灵深处的布鲁斯民歌……”说到这里,俺不由得叹了口气——谎言!完全是谎言!俺为俺的谎言叹气。但是刑警的责任感让俺平静下来,有时候是需要谎言的,否则无法抓住那些凶恶的罪犯。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跟润平在一起的时候,俺就做不到撒谎不脸红。不过,为了那些被无辜地杀害了的年轻女性,我必须继续撒谎。可是,坐在他的笔记本上对他撤谎,真有点儿坐不住,俺禁不住欠了欠身子。
这时,润平说话了:“没办法,那小子来过了,我在屋里呆不下去!”是一种非常不满的口气。
“那小子?谁?”
“你那位可爱的同事河原崎。”
“河原崎先生?他来过了?”
“……你不知道啊?两个小时以前。咚咚咚使劲砸门,开门一看,是他沉着脸站在门外。那小子刚回去你就来电话了,我想换换空气,就跑出来到这儿来,一边弹吉他一边等你。”
“河原崎先生为什么要来找你呢?”
“我怎么知道?一进屋就到处看,一边看还一边挑毛病,这儿太脏啦,那儿太乱啦,还问我,总是录那种磁带吗?我讨厌那个混蛋打探我的秘密,特别生气,但还是把我以前录的磁带都给他了。”
“以前录的磁带?在哪儿放着来着?”
“那等于是我的日记。我从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录了,有一大堆呢。”
“上次去你家,并没有见到埃”
“在壁橱里堆着呢。”
“你当着河原崎的面把壁橱都打开了?”
“是。”
俺想起了他那个小房间。除了壁橱能藏起来点儿东西以外,几乎全都暴露在外边。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为俺曾经怀疑过他感到难为情,俺不由得想起了俺那痛苦的过去。
这时,他又说话了:“他问我,一边走路一边录些歌词和曲子是什么意思,我回答说,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容易产生创作灵感。没想到那个混蛋哼了一声挖苦我说,是在找哪家阳台上晾着女人的内衣吧……”“河原崎先生就问了这些问题?”
“还问了关于那个奇怪的男人的事,就是喊了一声‘当心后边’的那个奇怪的男人……”说到这里,润平沉默了。他曾怀疑那是他自己喊的,现在的他应该怎样一种感想呢?
“他问了我好几遍,”润平接着说,“问多少遍我也不知道碍…只不过是个顾客,知道才见鬼呢。我只知道他最近这一个月以来,经常在那个时间来店里买东西,自然就有点儿印象,但是我根本就没有留意过他的长相有什么特征,也没有跟他说过话……”说到这里,他突然使劲扒拉了一下吉他弦,抬起头来,“……那个人,跟抢劫犯是一伙的?”
“不知道,但至少应该是一个重要的证人。你现在就是再看见他也认不出来吗?”
“因为那个混蛋曾经叫我很生气,说不定见了面能认出来,但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长相。”
“……是这样。”棒槌学堂·出品
“那个……河原崎,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他好像跑到我打工的店里,跟我们店长说过我被怀疑错了……店长给我来电话说,今天夜里就可以上班了。这个河原崎到底怎么回事?”
河原崎一边说还不能完全排除润平是抢劫犯的同伙的可能性,一边关心他的工作,想得比我还周到。他到润平这里来的目的也许跟我一样,是怀疑。但是他明明知道我来,还特意赶在我前边,并且连壁橱都检查了。他这些过分的行动是为了帮助润平吗?莫非是一种父爱?
“你准备回便利店打工吗?”
“店长说,如果我被警察怀疑是冤枉的,就让我回去继续在他那里打工。你不觉得他这样说太过分了吗?我还得考虑考虑……对了,你来找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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