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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少帅

_2 张爱玲(现代)
丫头比姨太太容易说出口。但是她这样说时一面自己觉得触动,意识深处也感到了一丝怀疑。也许她随时能够喊一声“骗你的!”然后笑着冲出去。她随时可以停止。她会坐到他膝头上,纽扣解开的袄子前襟掩人耳目地留在原位,松开的袴头与没有打结的袴带一层层堆在腰际。他沿着这些温暖的皱褶深探而入,她躲在壁橱里等待被发现,感到惊悚。他的抚摸像个搏动的心脏,使血液一阵阵轰轰然流遍了她,同时又有一分专注的寂静。彼此的脸咫尺天涯,都垂着眼睛,是两个共踞一座小庙堂的神像,高大的躯体半身在外,凝视一个在暗处窥察偶像肚脐上红宝石洞眼的盗贼。
他头部毛毵毵的摩擦着她裸露的乳房,使她慌乱,还有点恶心。她哪里来的这样一个吃奶的成年儿子?她看见他首先双目无神地瞥了一下起鸡皮疙瘩的粉红色乳头,才含进嘴里。那痒丝丝的吸吮也沙沙刺痛着,仿佛抵着一层金属筛网。她担忧地低头审视那展平的苍白小三角,这时他移到另一边去了。不知多久他终于盲目地抬头,眼睛红光迷离,重新拣起香烟。她拉直衣服,走到镜子前整理刘海。在那恢复了原位的黑方块的遮蔽下,她对他微笑,又伸长手臂向下,十指相扣像忍住一个呵欠似的,以掩饰轻微的狼狈。动作使她的衣袖像亭檐的四角一样挑起来,裤管下也露出白色L形的脚,绣鞋、袜子全是白的。他伸出一只手,也没抬高,她立即又回到他旁边。
两性之间的基本法则她一概懵然,连赤条条躺在他的身躯下,也觉得随时可以起来走开。整个人压着她,重负中间却有一只柔软无重的口袋,一个令她不安的真空。她的手来回摸索他窄窄的背脊,但是他一冲动起来她便沉着脸,僵着身体。应当等到“洞房花烛”——可上溯到穴居时代的新婚之夜。如果不为那天晚上保留什么,连他也会怪她。而且——尽管她不让自己那样想——如果哪天她一踏出这道门,这房子就变作坟山呢?这里发生的只在于他们两人之间,一旦回到外面各自生活,便会融化得无影无踪。
他想起一个推不掉的约会。汽车会回来接她。她后来意识到他有点生了气,感到忽忽若失。
“只有这办法。过后谁也奈何不了我们了,”他说。
她侧脸枕在沙发椅的靠垫上,微微点了个头。他们一直没有接近卧室。
“嗳,办不到的,”她带笑说道,仿佛是要她吞下一只瓶,甚至于一个有圈形凸纹的陶罐。
“疼。”
“马上就不疼了。”他停下好几次。
“不行,还是疼。”
“我们今天要办完它。”
还在机械地锤着打着,像先前一样难受,现在是把她绑在刑具上要硬扯成两半。突然一口气冲上她的胸口。她的头偏向这边,又偏向那边,瞥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我觉得要吐出来了。”
他不停亲吻她,急匆匆回到正事,昔人说的鱼水之欢,鸳鸯交颈舞。不如说是一条狗不可理喻地一次次撞向树桩。她忍不住笑出来,终于大笑到眼睛里有了泪水。他苦笑,泄了气。最后一次低伏四肢仔细检视了地面,他才伸直身子去轻吻她,搂她靠近自己。
“也算是完事了,”他仿佛借此下台似的说。
又有了平安,含有片刻的奢侈,让他们假装能够在这里睡觉过夜。他竟然睡着了。落地灯黄黯的光线下,这个陈设西洋家具的中式房间变了,令人惊异。眼熟的几案橱柜全都矮了一截,远远站着,紧靠墙壁,不加入战斗。他蜷身侧卧,忽然看上去很平凡,不认识了,是创世之初的第一个男子,可以是任何人,不值得为了造他而花费的那些工夫。
但是每次见面都如隔数年,她的感觉又不一样了。他们相视一笑,两人之间有个秘密,心照不宣地隔开坐谈,只是不谈它。他拉她站起来的时候,她说不要,会疼的。
“我们一定要搞好它。”
他拉着她的手往沙发走去。仿佛是长程,两人的胳臂拉成一直线,让她落后几步。她看见自己走在一列裹着头的女性队伍里。他妻子以及别的人?然而她们对于她没有身分。她加入那行列里,好像她们就是人类。
5
“这两天风声不好,”洪姨娘与老妈子们窃窃议论。
东北不是打完仗了?她想道。传说北京城外发生了刺杀。家里一律不许外出,正门用大水缸抵在背后堵住。如果少帅的汽车曾经来接,那也没有人告诉她。
她已经就寝了,带她的女佣忽然走进来,正色悄声说:“少帅来了。”
他在门外。她连忙穿衣服。
“吃惊吧?”
她只说了声“这么晚。”仿佛除此以外在卧室会见男客并没有不相宜。老妈子走了,得体地虚掩房门。
“你怎么进来的?”
“闯进来的。告诉过你如果你不来,我会闯来嘛。”
“瞎说。”
但是他一身军服,手鎗插在鎗套里。
“前院知道吗?”
“我从离你最近的后门进来的,他们不会知道。一个仆人开的门,他认识我是谁。”
他的权势施展出穿墙过壁的魔法,使她兴奋。房间里充满她昔日的童年遗迹,一切相对于她已经缩小了,近乎黯淡灰败,而他在这里出现,真奇怪。但是她庆幸可以打破咒语,脱出那困住他们的魅影之屋。他们回到了日常世界。她在这房间想念他那么许多,他难道不觉得?常有时候她夜里从帅府的寿宴回来,只惊鸿一瞥地见到了他,种种印象却那么强烈,那么与她的旧房间格格不入,只能怔怔望着窗子,宛如听音乐。微弱的灯光映在黑漆涂金木框内空空的黑色窗格上,泛棕褐色。她不走到窗边,正对窗前站着,任那湿风轻纱似的吹拂她的脸,真实世界的空气漫上身来,摩挲着她的面颊,随又松开,无数薄薄的图案散去,狂喜的歌声渐行渐远。相比那样喧腾的感觉之河,他来到这里的真身只像是鬼魂罢了。
“是不是要打仗了?”
“现在传言很多。”
那老妈子会不会端茶过来,里应外合,把会客的幌子维持下去?难说。也许这会儿正在生炉子。
“大家都锁起门来待在家里?”
“怕遇上抢劫。”
“他们是怕谁?基督将军已经跑了。”
“冯还有部队在这里。在西城门。”
势力较弱的基督将军怎么会是老帅的长期盟友,她一直不大明白,他们决裂后的情形更加使她迷惑。
“被刺杀的是谁?”
“徐昭亭,”他望着别处咕哝道。又是一个不需要她记住的人名。“冯干的。”
“在火车上。”
“嗯,我差点坐了同一趟车,”他带点笑声说。
“啊?”他的另一个世界,模糊的人名之海与无聊的政治饭局,突然涨潮冲进了房间。
“给徐昭亭送行的饭局我也在座,他叫我跟他一起坐火车,反正我本来也要去趟天津。他们原定在铁轨上埋炸药,不过运兵车太多,没法下手。最后他们把他拽下了火车。这一来大家都知道是谁干的了。”
“幸好你没有去。”
“所以我想,不管了,既然想见你我就要过来。”
她报以轻微的一笑。那老妈子还回不回来?
“老帅很生气?”
“当然气。首都附近出了这种事。”
“会打起来吗?”
“现在人心惶惶。段执政辞职了。徐是他的人,刚从国外考察回来。”
他起身关上房门。
“别,你还是走吧。”
“现在走,和之后走一样坏。”
她看着他把皮带挂到床阑干上,手鎗的皮套与与金环暗哑的球根状铁枝对衬,就像梦境一样。
“洪姨娘肯定会听到的。”
“她大约已经知道了。”
“她不知道。”
“大家都睡下了。”
“她能看见我这边还亮着灯。”
“关掉。”
“别关。我想看见你,不然不知道是什么人。”
他脸色不悦,不喜欢除了他还可能有任何人。但是她必须看见他的脸俯向她,像海中升起的一朵莲花,否则无法知道在发生什么,仅只是黑暗中的痛楚。蚊帐半掖着,遇到危险他可以随时抓起手鎗。要是让人知道了洪姨娘会怎样?老妈子呢?她在害人,叫她们以后没法在这家里有口饭吃。这是罪过,却又奇异地安全,仿佛钻进阁楼里藏身。难得这次整夜都是他们的,像一辈子一样悠长——院子里的鸣虫过一夜就是一生。最初的接触似乎终于让她掌握了他,叫她喜欢,一个柔软平滑的肉饵从无齿的咬啖中凉凉滑出,使膝盖酥麻。但是立即变成痛苦。
“给我说个好听的就可以马上完了。说你是陈叔覃的人。”
不知怎么她就是说不出口。
“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他开始狂乱地奔驰,一支弩箭射中背部,使他又咬牙又喘气,还是驰行不止。最后向前一倒,仍旧不松开,身体里涌出热的洪流。
“有蚊子。”
“咬到了?在哪儿?”他用指尖蘸了唾沫,揉搓那地方。
她微笑。一定是他小时候在乡下学的。一夜方中,他们依然安全。他是一件她可以带上床的玩具,枕边把玩的一块玉。关了灯,她只依稀能辨认他仰卧的侧影。
“你没有我那么快乐。”她觉得他神情哀愁。
“因为我年纪比较大。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果,苹果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你一直要什么有什么。”
“不是的。”
可惜她不能走进他没有她的那些年:荒凉的庭院,被古老的太阳晒成了黄色。她要一路跑进去,大声喊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
他从床边探下身去,在蚊香盘上点燃香烟。
“今晚饭桌上谈的都是徐昭亭。”
“究竟为什么要杀他?”
“他在拉拢结盟对付基督将军。他回来的时候东南接驾似的欢迎他。不过哪里都很把他当一回事儿。他在英国应邀出席阅兵典礼,观礼台上只有给英皇和皇后坐的两把椅子,他看了脸色很不高兴。于是乔治五世起身让他和玛丽皇后并坐,自己跟军官们站在一起。”
“他是军人吗?”
“外国人叫他徐将军。他们把谁都称作将军。其实他是个政客。小胖子。白金汉宫有一次开园游会,他的高级秘书带太太出席,那女人年过五十了,裹小脚,穿中国衣裳,但是她丈夫要她戴一顶很大的簪花草帽。有个年轻的秘书不赞成,可是那高级秘书是前清的举人,天下事无所不晓,说‘哪有外国妇女白天出门不戴帽子的?’离御帐大约有六百码的路,那女人小脚走不快,风还把她的帽子吹跑了。那年轻秘书追赶帽子,可帽子在风里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好一会儿才抓住。乔治五世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她竭力压低笑声不让外面听见。他拉过她的手,覆在那沉睡的鸟上面。奇怪,它又驯服又细小,带着皱纹,有一点湿。
“过后徐昭亭跟那年轻人说:‘你大概没有考虑吧,这对英皇是大不敬。’那秘书说:‘那么那美国首席大法官呢?他拍着英皇的背,一边跺脚一边大笑。’徐没再说什么。第二天伦敦泰晤士报讲了追帽子的新闻,没加评论,但是批评了休斯大法官,尽管他是英皇的老朋友。”
“他们还去了哪些地方?”
“美国。哪里都去到了。徐在苏联跟他们外长齐翟林舌战了一场。那边是以国家元首的礼节接待他。”
“为什么?”
“中国人除非是军人,否则谁也不把你当真。徐是北洋集团的耆老。”
“我想去看看巴黎和意大利。”
“我们会去的。过两年吧。”
又在擂鼓撞钟,每半个钟点一次的报时。钟鼓楼依然在中国深处,警报着黑夜的危险,一直通向千百年前,每分钟比上一分钟更深入更古老。
“老段拍电报到上海叫他不要回来。老段替他担心。但是他想,堂堂专使不敢回京复命,势必变成国际上的笑柄。再说东北在打仗,他也想趁机捞一把,那老狐狸。他觉得这是老段的机会。于是他向天津英国领事馆借了一辆汽车,车头扬着英国国旗开到北京。这次他不知道怎么没有提防。命中注定的。”
“坐上火车就去了。”
“嗯,叫是叫专列,不过是普通火车上拖一节车厢。每停一站都有军乐队欢迎他,还要等很长时间给引擎加水。车站灯火通明,被兵士层层围住,就像莫斯科欢迎他的仪式那么隆重。有个军官上了火车,说要找徐先生。他秘书说专使身体不舒服,让来客坐上座,但是他坐了下首。”
“火车也分上座下座?”
“也不是卧铺。我们中国人嘛,总是先礼后兵。所以他们便聊了起来,军官说他是张督办派来的,徐先生在哪里?秘书坚称他身体不适。徐喝多了,在另一节车厢睡觉,被说话声吵醒了,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秘书说:‘怎么样,我说专使身体不舒服吧?’”
他把她的手拉回原处。
“那军官站了起来。徐终于让他们都重新坐下之后,说:‘我身体抱恙,一路上只好谢绝招待。’‘张督办已经等了一晚上,还请徐先生赏光。’‘没有时间。’‘火车多停一会无妨。’‘我患着烈性感冒,改天再拜访督办吧。’‘司令部特为准备了茶话会欢迎徐先生。’‘半夜三更开什么茶话会?’‘ 有急事洽商。’‘ 什么事那么急? 我已经派人到蒙古和冯先生洽商一切了。’那秘书插话说:‘冯先生徐先生都是一家人,无事不好商量。’但是那军官扬了扬手巾示意,立即有十几个兵士涌上车厢,拉着徐昭亭下了火车。 ”
“怎么他们还在这里附近有司令部?”
“他们沿着铁路线解决问题。”
她永远没法明白两个军阀怎么可以各据一条铁路分治北京,而且刚打完一仗,一方竟会容许另一方这样悠然撤退。
“他们在司令部鎗毙了他?”
“不不,在田地里,趁黑干的。已经够骇人听闻的了。基督将军气得直跺脚,他们把他的计划搞砸了。”
这些人变成了小型的殉葬俑,青绿釉的袄子底下穿着黄袴子,打着敝旧的陶土补丁,他们可以靠在同一张枕席上并头细看。
“老段自己惹的祸。他向来利用老冯对我们玩弄手腕,事变吓得他胆战心惊,看见老冯坐困蒙古,几十万部队军心离散,不知道他下一步要怎样。结果老冯做了这件事。他听说老段几天没去办公,可把他逼急了,便干掉了老头子最得力的副手。老段左右无人,怕他怕得要死,在自己家里都不敢大声说话。”
“他在蒙古也会听到?”
“他到处安插了特务,对谁都跟踪。我今晚在这里他也会知道。”
她触电似的,对基督将军几乎有了一种温暖的感情:他是替他们保守秘密的心腹朋友。
“你出去的时候没有危险吗?”
“没有。”
“不会打仗吧?”
“估计还要有一场决战。”
“因为刺杀的事?”
“反正是徐一死,他搞的反共同盟看起来就要实现了。大家都想倒冯。”
“他又信基督教,又是共产党。”
“他是伪装的。苏联每个月给他六万,还不计他拿到的军械。”
“那么他并不真的是共产党,只是假扮出来的?”
“也不见得好多少。大家说起赤祸,都说是洪水猛兽。照我看来一个大家挨穷的国家里有别的东西更可怕。大概对于年纪大的人来说,共产就是什么准则都不要了。比方说老帅,他就恨共产党。”
“这些人不很多?”
“我们抓到的就不少。也有些是大学生,真可惜他们被苏联利用了。”
“他们被抓到就只有死了。”
“嗯。”
她看见过犯人的首级,偶尔吊挂在城门旁电线杆上。“不要看,”坐黄包车或是汽车路过的时候老妈子会这样说。她只有一个印象,仿佛是髪根把五官全都拉扯得翘了起来,如同箍着网巾的京剧脚色,腮颊与额头上一道道红痕也像是舞台化妆。她害怕,好在没人知道是谁……洗衣的女佣李婆有一回讲起她村子里有个人被捕。当夜大家都在院子里乘凉,老妈子们坐小板凳,四小姐靠在榻床上,那竹床有墓碑般的冰冷。广大的、繁星点点的黑色天空是个巨型穹顶,正在崩塌,整个重量朝她压下来,眼睛都无法承受。她很想找到古诗所谓的“北斗阑干”。那个夏夜恍惚是一千年以前,虽然就在屋外,在同一个院子里。
“他们抓他的时候他正在卖糖人儿,直接逮到司令部去了。到处抓人呐。”
“如今就是这样,”另一个老妈子感叹。谈起时事,每个人都哑着嗓子小声说话。
“听他们讲这事儿都吓死了。问斩那天,判官坐在公案后面,前边站两行扛着来福鎗的兵。那四个人犯跪成一排。斩条贴在竹签上,放在公案上。判官查对了姓名,拿起毛笔在一张斩条的名字上勒一道朱红,像投枪似的投到地下,这时候兵士们就大吼一声。有个兵捡了斩条插到人犯的衣领后面,四个人都这样对上了号。突然间判官踢翻了桌子,一转身跑了。要把煞吓走。”
“那是什么?”四小姐说。其他人都讪讪地笑。
“没听说过归煞?”洪姨娘道,“人死了,三天之后回来。”
“煞是鬼?”
“或者是地府的凶神吧。我也不大清楚。问李婆。”
“他们说呀是一只大鸟。归煞那天大家躲起来避邪。但是有些好事的人在地上洒了灰,过后就有鸟的爪子印。”
“据说但凡有杀人,甚至只是有杀人的念头,煞都会在附近。”洪姨娘道,“所以那个判官要保护他自己。”
她已经坐直了身子,庆幸自己在黑暗中被熟人包围着。
“人犯上身剥光了在骡车上游街,前边一队兵,后边一队兵,两边又各有两行兵。监斩官骑马跟在最后,肩膀上一条大红绸子挂下来,新郎官一样。两个吹喇叭的开道,吹的是外国兵冲锋的调子,‘哒哒啲哒哒啲’。兵士们齐声喊‘杀啊!’看热闹的也跟着喊‘杀啊!’”
“啧!这些人,”一个老妈子说。
另一个短促地笑了一声。“门房里老是有人说‘看砍头去’。”
“这些男人!而且成天没事闲着,哪像我们。”
“讲下去呀,李婆。后来呢?”四小姐说。这话她们听了也笑。
“后来?后来那四个人在城门外跪成一排。刽子手走到第一个跟前,先用力拍了拍他脖子后面估摸尺寸,大刀一挥,头踢到一边。轮到第四个,就是那和我同村的,他看了前面那些,昏过去了。醒的时候躺在牢房地上。他是陪斩的。”
“陪斩的,”洪姨娘疑惑地咀嚼这几个字。“唔,有人做主客,有人只是请来陪他的。”
“过了几天就把他放了。到底也不大肯定他是奸细。”
“那怎么不继续关在牢里?”四小姐说。
“让他白吃白喝好几年呀?他们就是想吓唬吓唬他。不过他回了家没几个月就死了。”
“吓破了胆,难怪呵,”洪姨娘道。
“嗐呀,现在这时世还是深宅大院里好,”李婆道,“听不见外边的事。”
虽然这故事早于他的时代,她不知怎么并不愿意告诉他。那一定是吴蟠湖的时候。现在肯定不会那样做了吧?但是他每次发觉其实一切都没改变的时候,总免不了生气。
他把烟灰弹到地板上的蚊香盘里。“小声说了半天,喉咙都说疼了。”
“我们别说话了。”
“那样会睡着的。”
“也许你最好现在走,趁着天没亮。”
他忖了一忖。“没关系。五点不到我就会睡醒。”
“你怎么知道你会?”
“行军习惯了。”
“如果打起来,你就要走了。”她本来不想说这话。
“我会找个人照应你的。”
“你睡觉的时候会把手放在这儿吗?”
“小时候会。那似乎是最安全的去处,不知为什么。”
“我也是,可老妈子老是拉开我的手,就不再做了。”
但是他的手放在她腿间似乎很自然,像插在口袋里。他的一个吻弄醒了她。四下里灰茫茫的。
“不不,你不是要走了么?”她叫喊,他已经一条腿压住她,向上滑动。
有一会并不痛。半梦半醒间,她躺在浪涛的摇篮里。他们的船出了海,行驶在诡异单调的灰色中。然而他们气味浓浊的脸闻上去有安全感,带着在床上睡了一夜的记忆。
他穿衣的时候她坐了起来,摸索他的肩膀背脊与肘弯。
“别起床,那仆人可以领我出去。”
“不要穿鞋。”
他略一踌躇,显然是爱面子。“不要紧的。”
从走廊的石板地传来他的脚步声,一路清晰震耳。她心里发冷,很清楚事到如今洪姨娘一定是知道了。但还是照样理好床铺,烧蚊香的锡碟里的烟蒂也一个个拣了出来,洗脸的时候把那条藏着的毛巾顺便洗了。毛巾浸在热水盆里,隐隐发出的气味像米汤,这粥水也被视为生命的源泉。
6
“现在外边乱得很。”洪姨娘透出口风,“你爹去发起了一个本地的保安会,跟清朝倒掉的时候一样。但是现在不比当年了,那时候老帅只是他手下一员部将。这回老帅一定点过头,你爹断不会自作主张的。”
四小姐知道她话锋所向。
“他们家的老大还是好的,禁得起宠惯。他媳妇是配不上他,但朱三小姐的事传得那样沸沸扬扬的,他到底没把她带进家门。这也不容易了。”
提起朱三,四小姐仍旧不动声色,继续拨弄手里的九连环。
“其实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娶两个不相上下的媳妇又有什么?老帅也许不答应这样年轻的人娶两房,但也许他是顾到朱家的名誉。除非是另一种姑娘,出身不一样的人家。姑娘家最要紧的是名誉。外边的人,抓住一点点话柄就讲得满城风雨。就拿你爹说,他现在又出山了,尽管大家都知道他跟陈家是老交情,他至少也不想显得自己听命于人。要是人家说他为了讨好姓陈的什么都肯呢?你知道你爹的脾气。就连老帅也不会插手——各家有各家的规矩。还不要说我,我自己也会落下罪名。也不用我叨念,你自己心里都有数的。”
她自己为此而死也愿意,但是洪姨娘和老妈子怎么办?她们是她的地狱。只是她对地狱没有执念。好在目前她只要低着头就不必言语。洪姨娘的态度这时也格外柔和。尽管如此,他与她的事旁人只要一提就是亵渎,令她不由得绷紧了脸退缩。旁人看上一眼便已是误解。
洪姨娘没有再说什么。当务之急是阻止他又一次登门。他没再来。
事关自尊,四小姐不去问他将来。他不提,不表示他忘了。如果他向父亲谈过而因此受辱,他也不会愿意告诉她。东北的叛变之后,他长跪了一日乞求父亲的宽宥,这就从来没有告诉她。她是在一个亲戚家里听说的。
她一见到他便不发愁了,什么事都像对镜微笑一样明晰。只是每次他出去打仗,两人一别数月的时候,她才开始忧虑自己的处境。她想去他家里看看五老姨太以及他的孩子们,甚至于他的妻。他们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在自己家里只与陌生人同住。五老姨太常说起他的童年:
“他喜欢守在院子里一个池塘边上,等穿着新衣裳的人洋洋得意走过来,就扔一块大石头到水里,溅别人一身的水,自己拍着手笑。人家多窘呀,只好说:‘少帅怕人是吧?’嗐哟,那顽皮劲儿。他长大一些的时候我成天提心吊胆的,怕在他父亲跟前不好交代。”她耷拉着膨松的眼皮,语气骄傲。
五老姨太从前是小城上的一个妓女,拥有如今的地位主要是因为他的缘故。如果他战死了,四小姐能想象自己如何投奔五老姨太,抱着她的膝盖跪地哭泣,恳求收留,说着这种场合的套语:“我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少女去给情人送葬,一身素服:
“白绸衫儿,白绸裙儿,
黑头发扎了白绸手巾儿。”
这叫做望门寡:少女死了未婚夫而希望为他守节。在那人际关系已不稳固的大家庭里,有他待如生母的老姨太,有他待如妻子的半老妇人,如果多加上一个她呢?她们不会拒绝?她太年轻了,还不知道自己的心志,最终会改嫁,败坏他们家声。通常会这样劝说。自会有人押送她回到自己家,她父亲羞怒之下会杀了她。
阴历年之前他打来电话。“是我。我回来了。”
一听见他的声音便仿佛蓦地往后一倒,靠在了实心墙壁上,虽然依旧原地不动,话筒握在手里。汽车开过来接她。
“回来了?”洪姨娘说。
“嗯。”
现在能用电话约定幽期,才不枉洪姨娘当初为了装私房电话而引起的麻烦与猜疑。洪姨娘的沉默使她一阵愧疚。那老妈子如今则是终日潜行,仿佛怀着鬼胎,随时要生出一个什么妖怪来。
长久围攻以后,他打赢了南口之战。他在前线一度患上痢疾,听人建议拿鸦片作为特效药,有了瘾。
“休养好了就请个大夫来帮我戒了。”
他不愿意让她看见他躺下抽大烟,双唇环扣粗厚的烟嘴,像个微突的鸟喙。鸦片如同堂子里的女人一样,是他父亲那一代的恶习,两者都有老人的口涎味。
“想我了么?”他一只胳臂搂住她,探身过来看她别过一旁的脸。问题仿佛有性的意味。“想我了么?”
她终于僵着脖子不大由衷地点了点头。
“我嘴上有没有那个味儿?”
“没有。”不过是一种与老年人关联的隐约的气味。在她心目中,鸦片是长者的一种残疾。然而战争没有给他别的还算侥幸。
“朱三小姐要嫁人了。”
“哦?嫁谁?”
他咕哝了一个人名。
“是做什么的?”
“政客。她可以嫁得再好些。”
他们谈到别处去了。忽然她向着他咧嘴一笑,脱口道:“我真高兴。”
“我早就知道你憋不住要说了。”他含怒半笑了笑,而且似乎讨厌她环抱着的抚慰的手臂。
次日晚上过了八点他打来电话。“是我。我今年想再见你一次。”
她也立即想到不然就是隔了一年才见面。“今天太晚了。”
“明天是除夕。”
“算了,不行的。”
“说是看戏好了。车子马上来。”
“好吧。”
“我跟他们看戏去,”她向洪姨娘咕哝一句。
“啧!马上就过年了,家家忙乎,哪有这时候还四出闲荡的。你爹一定要说了。”她声音很轻,却是叫人害怕的语气,她父亲庭训的口吻。
默然片刻,洪姨娘转身向老妈子,快速地喃喃说道:“到前头去说一声,帅府来接四小姐看戏去。”
老妈子走了。
“好了,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前头没说什么最好,但你也不能这个样子出门。”
他们真的去看了一场电影。从此他常带她出去看戏,在有舞会的饭店吃饭。要么他是逐渐豁出去了,要么就是非要逼出个结果来。他的医生每次都跟着来给他打戒烟针。她把头发盘成发髻,显得是剪短的,身上的新旗袍与高跟鞋平时存放在他们幽会的房子里。人人都议论他们,但是她丝毫不在乎,不像在洪姨娘面前。人言只是群众的私语,灯光与音乐的一部分。她没机会听见老帅的话:
“他讨小找谁不行,偏偏是我老朋友的女儿。我成什么人了?就算他没有娶亲也绝对不能结婚。我们陈家没有先上床后进门的媳妇。”
她父亲走了他的第一步棋。
他把她唤到跟前,说道:“我和北京大学的校长谈过了,他答应让你入学做旁听生。看看一两年内能否把功课赶上去吧。”
没说为什么兄弟姊妹里独独让她进学堂。想来也许是因为时代在变,女大学生的婚姻前途有时候比较看好。上学给了她自由,一整天都可以自己安排。如果她堕落了,那是现代教育不对,通常是拿它当做替罪羊的。让她心野了,总也强于被人批评她父亲把她给了陈家做小。两家之间未曾言明的紧张关系至此缓和。倘若事情吹了也许还是可以嫁掉她。朱三小姐不是嫁了?
洪姨娘赢得奇异的胜利,四小姐平生第一次见她精神振奋。忍受了这些年的忽略与轻视,她终于都报了仇。那男人怕了。有人替她的孩子撑腰,他认了下风。四小姐前所未有地成了她的亲女儿。她尽情吐出心中的忧虑:
“现在时世还不太平,你最好自己做好打算,不要一味拖延。老帅因为他对唐家人的感情,肯定是为难的。可你也不争那个虚名嘛。看在你爹份上,他总也不会亏待你。关键是少帅要找到合适的人跟他父亲谈,这个说得上话的人不容易找。全靠你自己拿定主意了。男人向来是不急的。”她微笑轻声说着,对于提起她青楼时代的阅人经验感到迟疑,也当心不要暗示他或许和别人一样没长性。“我不过是旁观者提醒你一句,我知道你也不是个没主见的人。人家会怪我为什么早先不说你。说了你又有什么用。母女一场,徒然伤感情。”
四小姐仍旧默然。到了这时候,从前什么都不告诉她是无礼又伤人。但是怎么对她说他们俩从来不谈这些?
“朱三小姐嫁了人,还给丈夫谋了个官职呢。你们摩登的人也无非是这样。”
她对朱三小姐的婚事一声不吭,洪姨娘似乎特别佩服。现在是因为觉得她冷漠才爱她,这让她有点不安心。
广州政权在北伐途中分裂为南京和汉口两个政府,北京正与之交战,但是中秋节仍然照常庆祝。他早早已经去了河南前线,然而这天依旧是她一生最快乐的中秋节。她请了一个孤身留在北京的女同学过来,然后步行送她回宿舍。家里的人力车落后几步跟着,走累了可以随时上车。灰墙灰瓦的矮房子使马路更显宽阔。远处劈呖啪啦放着鞭炮,附近也偶尔嘭的一声空洞地炸响,吓人一跳。商店都上了排门,人人回家吃团圆饭去了。长街一直伸向那灰蓝的天空,天上挂着一个冰轮似的月亮。一说话风就把面纱往她嘴里吹。她披着女大学生例有的深红色绒线围巾,手里摇晃着给朋友带回去的那盒月饼。两人走在电车铁轨上,直到一辆电车冲她们压来,楼房一样大,当当响着铃,听上去仿佛是“我找到的人最好,最好,最好,最好。”她小时候站在舞台正前两只手攀住台板,总嫌自己靠得还不够近,如今铙钹在她头顶上锵锵敲着。
第二天他打电话来。原来前一天已经回来了。
“跟他太太过的中秋节。”洪姨娘忍不住一笑,愤愤不平。
她只微笑。她自己也是要跟家里人吃团圆饭。
“梁大夫呢?”他让她在身边坐下的时候,她环顾了房间。
“那忘八羔子,被我撵走了。”
“怎么回事?”她从来没见他这样生气。
“他给我打的戒烟针是一种吗啡。”
“用吗啡去除烟瘾?”
“他是故意的,好让我积重难返。”
“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发现他是杨一鹏的人。”
她搜索脑中面目模糊的人名册。老帅最信任的那位副手?
“为什么?”
“他恨我。出了顾兴龄的事情以后,明摆着憎恨我。”
东北那场叛变。难道他是说他确曾参预?
“那次主要是要整掉他。”
矛头并不完全指向他父亲?罪行之大立即使她眩晕。造反的皇太子是什么下场?关押,赐死——面朝紫宫叩首谢恩,喝下毒酒自尽。无论他做了什么,那也表明他是男子汉,不仅只是某人的儿子。也许她还有点悲哀,因为他做了不会为她而做的事。
“可他们说你——”她刹住了口。
“说我只管狂嫖滥赌,自己兵营里发生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是说你疏忽大意了。”
“我还没那么傻。不错,我常跟姓顾的在兵营俱乐部打扑克牌。我们比较好的年轻士官里他算一个。我们俩都想革新,但只要杨一鹏还在就没有机会。最后没有别的办法。倘若不是日本人插手就已经成功了。”
“他们为什么支持老帅?”
“他们不想俄国人在东北坐大。顾兴龄和基督将军结了盟,而他跟俄国人是一伙儿。”
她无法想象他站在基督将军那边反对他父亲。其后他在南口击败了冯以祥。今年两方又在河南对垒,这次冯属于南方阵营。
她的沉默使他添上话替他父亲辩护:“有些人说老帅亲日。东北紧挨着高丽,他当然不能不敷衍日本人。但他总是采取这样的态度:小事可以谈,大事一定拖。现在他连小事也拖,大事绝对免谈。即便是他们为了灭掉顾兴龄所定的协议,他也从没有执行。”
“顾后来怎样?”
“鎗毙了。”
一时间两人都不做声。他被免罪,是因为他是亲生儿子。
“你不能告诉老帅被骗的事?那些戒烟针。”
他略一摇头又半眨眼睛,表示决无可能。但是同时会有别人向老帅告状,说他年纪轻轻成了瘾君子。
“前几天出了件好笑的事,可见我们周围这些人是个什么德性。有报告说南方军亵渎了首任大总统的坟,于是有人提议我们也要回敬,去污毁孙文的尸骸。”
“孙中山葬在这儿?”
“在西山。幸亏那天有个老国民党叶洛孚在场。他劝老帅说现在不作兴干这种事了,而且首先要核查清楚。查出来不是国民党,是基督将军的驻军干的。砍了树,房子也洗劫了,但是没有扰动墓里。叶就跟老帅说,既然孙文遗体正好在北京,我们应该加以保护,表示我们有器量。于是老帅特为派了一支小分队到碧云寺去。果然没两天庙里就来了几个带着锄头铲子的人,见这儿有兵驻守,徘徊了一阵子又跑了。”
“他们是谁?”
“齐永福的人。”
她猜度是首任大总统的旧部。
“我们也不算落后。国民党自己,两年前他们的右派斗不过左派,失势了,不惜大老远从广州跑到这边敌界来,在总理灵前开了个会,从此被人称作西山会议派。孙夫人自己——对遗体施行防腐永久保存,那是她的主意。”
“他还是生前的样子?”她叫了一声。
“嗯,她跟列宁学的,她亲共。当然她归在丈夫头上,说保存遗体是总理自己的心愿。孙的信徒们很错愕。首先花费就非常大。最后苏联送了他们一副玻璃棺材。”
“她美不美?”
“眼睛很大。”
“是她还是她妹妹更美?”
“妹妹更活泼。孙夫人也活泼,只是他们刚来她丈夫就病倒了。他们在天津下船的时候,我代表老帅去迎接。我们到达北京那天下雪,从火车站坐汽车出来,除了欢迎团体还有大批的群众。大雪里能看见屋顶上、树顶上全都有人。”他近乎气愤地直冲着她说。“在天津群众也是一样多,只不过警察局长为了讨好段执政把他们赶散了。”
“孙中山真是那么伟大的人?”
“关键是他代表了共和的理想。辛亥革命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到民国十三年,他们真的想要共和了。好比女人刚结婚的时候并不懂得婚姻,后来才喜欢。你会喜欢吗?”
“不知道。我又没结婚。”话一出口她便懊悔,仿佛在提醒他。
“哦,‘没结婚’。翅膀长硬了,呃?说说你是谁的人。”
“少来。”
“你是谁的人?说说。”
“少来。那一回孙夫人的妹妹也跟着他们?”
“没有,只是夫妇俩。他是应邀北上组织政府的。他的信徒们满怀希望,觉得他会当选大总统。他一到便去拜访老帅,我也在场。寒暄过后,老帅马上站起来说:‘我陈祖望是个粗人,坦白说一句,我是捧人的。今天我能捧姓段的,就可以捧姓孙的。我惟独反对共产。假如我们是要搞共产,我陈祖望是宁可流血也不要赤化。’这几句话吹到老段耳朵里,更叫他疑心了。其实那一回才谈了半个钟点。孙文当然不承认亲共。可是老段还在,他已经坐着那把交椅了。孙回到饭店,跟幕僚开会开到半夜以后,当晚就生病了。”
“他是这样死的!”
“病了几个月才去世的。这些时候老段一直没有去探病,葬礼也不出席,托词脚肿穿不上鞋。堂堂一国元首会没有鞋子穿!”
“至少他脱身了。”
“现如今他正在看我们的笑话。他一下野政府就真空了。代理内阁有我们全部盟友的代表,当然维持不下去。内阁辞职以后,谁也不愿意就任。老帅很生气,说‘随便找些人就行’。政府雇的人已经停薪半年了。逊帝溥仪仍旧每个月拿到三万块,是我们私人的钱。皇权统治遗留下来的,就只有这份对所有上等人的尊敬。本来老百姓也不过是指望‘豫人治豫’、‘鲁人治鲁’而已。政府再不好,本省人总比外人强些。我们尽量由得各地自治。任何当地人只要有武装力量,足以把本土管起来,就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一个头衔或者职位。”
听上去形势很坏。“战争会不会打到这里?”
“战争的事难讲。凭实力说,我们不怕。去年冯的部队在南口把战壕挖得很好,不过我们的加农炮火力也够猛,集中开火几天以后地皮都掀翻了。广州原本属于土鎗土炮的革命党一派,现在有了苏联的军械和顾问,我们的盟友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像吴蟠湖,他接到自己前线快要溃散的报告,就派出大刀队砍杀逃兵。他的兵早已听说大刀队要来,向着火车窗里扫射他们。结果大刀队都不敢下火车。”
“这些盟友有什么用呢?”
“可不是,每个都只顾私利。吴挨打的时候,东南的方申荃按兵不动,尽管他可以很轻易地切断南方军的补给线。轮到他吃了败仗,就贿赂长腿给他去奉天的安全路条,亲自过来乞援,路上隐姓埋名穿便服,因为他一个败兵之将不配穿军装。老帅见他这样忍辱负重,就派长腿出兵帮他夺回了东南五省。”她听说过他们的长腿将军。“老帅就是那样。对敌人也识英雄重英雄,向来慷慨,给人留些面子。他最不能容忍的是以下犯上。所以长腿摽着老方奉承老帅,说服他自己出面做政府首脑。下属不算数,但同侪的支持……”
“他当上了大总统?”她嗫嚅道。
“没有,不是总统总理,只称大元帅。这是老帅谦逊的方式。他一辈子喜欢留在辅佐的位子,这样已经是破例了。”
他突然顿住了。她也听说过那句俗语“变则死”。年纪大的人改变习惯是个坏兆头。
“南边也乱糟糟的,”她说。
“他们有自己一套工具。”
“他们是共产党?”
“不再是了。南京跟英美搭上线,甩掉苏联了。现在苏联希望我们来遏制南方。老帅不在乎,他下令搜查了苏联大使馆,把他们搞颠覆的密件都公布了出来。这方面他们不遗余力,有一段时间似乎他们就要在中国实现赤化了。”
“在南边?”
“南方军所到之处都一样。集会斗争地主,分田,把男装裁短——长衫是上等阶级的标志。而且攻击教堂和教团,仿佛是义和拳的重演。外国人确实招人厌恨,因为政府待他们总是一副奴才面目,替他们说话,跟从前没分别。传教师在农村势力很大。排外一直盛行,共产主义便打着这个旗号渗透。老百姓心里有不平,给他们任何一个出口都会发泄的。不过共产党正在遭到清洗,他们不比义和拳长久。”
“孙夫人的妹妹现在结婚了吗?”
他微微一笑。“不知道,没听说。”
“她多大了?”
“跟我差不多大。”
“她不会已经二十七了吧?”
“我不知道,她自己没讲过。外国化的女人不提自己年龄的。”
“她总不能永远不结婚?”
“这些基督教徒也难讲。”
“不是因为你?”
“不不。”
“她一定喜欢过你。”
“她寻觅的是中国的领袖,而我曾经有继承这个位子的机会。”
“你说得她那样无情。”
“她自然是以她姐姐为榜样。”
“她非常美?”
“不是。”
“不,说老实话。”
“在外国留过学的人有一种清新的气派,而且她在外国也没有变成一个讨厌的男人婆。”
“幸好老帅不会让你离婚。”
“哪里就到那一步了。”
“你不想娶她吗?”
“我即使那样做也是出于通盘考虑。男人也有希望跟某一家结亲的,好比一个亮灯的门廊人人路过都看两眼,因为正好是你没有的东西。自从那一回群众在大雪里等候孙文,可以跟那样一个人发生的任何关系我都愿意发生。”
“但是你总要喜欢那姑娘。”
“那当然。我以前常有那些想法,不像现在,没有杂念了。”
“老帅知不知道?”
“他当成玩笑话——他儿子娶一个‘吹鼓手’的女儿做媳妇!那是她父亲的外号,他从前在上海附近传教,弹簧风琴。”
这位社交新星,如今在她自己的往事中是一个亲切的人物。“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结婚。”
“可能她也很难。以她的年龄,即便是早几年,她遇见的人已经都结了婚了。”
他拉了铃绳,从另一个院子叫来新雇的医生给他注射,与前任医生用的药剂一样。
他仍旧郁结。“我们去趟西山。”
“这么晚,城门都要关了。”
“会给我们打开的。”
他们带着医生钻进汽车的时候天已擦黑。从远处城门传来敲锣声,渐成悠长狂乱的呛——呛——呛——呛——呛——呛,警报着敌军来袭、火灾或洪水,世界的末日。汽车绕开了刚好赶上挤进城来的一辆辆骡车。一个警卫跳下汽车的踏脚板,喊叫着往前跑去。城门再次开启,铁灰色城墙兀立于黑色的尘土,汽车从当中的隧洞穿过。
长途行车,仿佛真把他们带到了他乡。抵达西山饭店后,他们却没有走进餐厅,免得碰见认识的人。只在金鱼池边徘徊,李医生进去代点软饮料。她戴着墨镜,蒙着一层面纱。
“你像是个军阀的姨太太,到这儿来跟小旦幽会,”他说。
倒也没那么浪漫。他们在楼上套房与医生吃了晚饭,谈到上午回去前要游览哪些地方,便决定过夜。她可以说是同学家留宿,但是也怀疑自己太过分了。
野外寂静得不自然,这西式旅馆也声息沉沉。北京城与它那守夜的钟鼓、市井的私语,都仿佛很远了。彻夜不归,又是在饭店里,她毫无束缚,以至于不再受法律的保护。她可笑地觉得自己是被抢来的新娘,落在一个陌生的村子里,终于受他支配。奇怪的是他看上去也忸怩,脱衣的时候不朝她看,带一丝微笑,眼睛很明亮。她想挣脱那异样之感,很快上床钻进被窝,他一上来就溜到他臂弯里。他却掀开被子,在灯光下慢慢检视她。
“你干什么?”
一只兽在吃她。她从自己竖起的大腿间看见他低俯的头,比例放大了,他的头发摩擦着她,令她毛骨耸然。他一轮急吻像花瓣似的向她内里的蓓蕾及其周边收拢,很难受。她心中交替着俘猎物的无奈与某种未成形的渴望:要么设法离开,否则便轮到她来吞噬,要满肚子都是他。她好几次试着起来。终究又还是他在上头向她微笑,脸泛微红。她让他来,近乎解脱般喘气,不断呷着甲板上摇晃的半杯酒。他一次次深扎进去,渐渐塞满她,忽然像鱼摆尾一样晃到一边,半笑着望她的脸。他停下来又看又摸。
“大了,呃?可不是长大了吗?”
但是他们整夜都没怎么说话,要变一变。
7
她父亲把她唤进书房里,用极低沉的声音郑重地说:
“现在时局紧张,老帅要把全家迁回奉天,今晚就启程。他叫你也一起去。也许最好是在这种时候——两家都不用多操心。看在我们交谊的份上,他一定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的。不过,从今以后你也要学会做人了。现在全靠你自己了。让洪姨娘给你打行李,但不必带上许多东西和佣人。将来想要什么都可以再拿过去。记得穿暖和点,关外冷。等时局平靖些你回来也行,你洪姨娘也可以去看你。”
她的旅途畅快之极。专列上的陈家人把她当做一个来长住的外甥女那样招待。少帅夫人亲自打点她的起居。她以后不喊她大嫂了,改口叫大姊。关外是中国的北极,从前有无数的哀怨的公主与嫔妃出塞,嫁给匈奴王和亲。起伏不绝的褐色山峦,横披着长城这条灰色腰带,成对的烽火台把带子扣上,看得她又惊又喜。窗子里的风景从来不变,一幅图画屏风被起劲地折叠又折叠,克喇嗑踢——克喇克!克喇嗑踢——克喇克!永远没有完。
翌晨火车第一次停站,她看见比邻的铁道上停着一个运兵的货车车厢,门口挤挤挨挨站着的兵士仿佛半个人在车外。一个脸上冻得红扑扑的农家子弟在吃早餐,油条烧饼。他瘦削的脸与脖子从棉制服里伸出来,犹如揣在芝麻大饼里的油条末梢。他们在几尺之外说说笑笑,却听不见一点声音。她瞪大了眼睛,心口周围有种愉快的震颤;后来她觉得那便是预感。她到奉天的第二天,老帅经同一路线返回时被人用炸药暗杀了。少帅的归途也有危险,但是他化装成普通兵士乘坐运兵车,不坐车的路段则急行军,终于也安然到达。
正当局势一片混乱,众人又在筹备丧事的时候,他的出现仿佛是从天而降。听说他父亲最后一句话是“小六子回来了没有”,他哭了。他在亲族里大排行第六。
他知道她在这儿。留守北京,预备情势紧急便带她去东北的副官拍了电报到前线给他。
“爹在那样千头万绪的时候也想到了我们,”他向她说。
“他们说是日本人干的,”她说。
“十有八九。”他的眼睛在军帽阴影下探询地闪了一闪。因为化装剃了光头,晚上也戴帽遮掩。
他克服艰难归来,对她而言是给了他们俩的故事以最恰当的收梢,两人的生活从此幸福安乐。童话往往是少年得志的故事,因此这种结局确有几分道理。在那最敏感的年龄得到的,始终与你同存。只有这段时间,任何人都可以经营与自己生命一样持久的个人传奇。十七岁她便实现了不可能的事,她曾经想要的全都有了。除了据说是东方女性特有的娴静,如果所有的少妻都还有某种自满的话,她则更甚,因为她比她知道的任何人都更年少,也更幸福。一种不可动摇的笃定感注入了她的灵魂,如同第二条脊梁。她生命中不会再有大事发生了。
“先前我们听说老帅启程回奉天去,都觉得看情形是要撤退了。”他告诉她,“我们在那里扶乩玩儿,更深人静的,心想不如问问战事吧。乩仙在沙盘上批了‘大帅归矣’,我笑了起来:‘我们太神机妙算了,谁不知道大帅在回家路上?’当晚就接到了电报。”
火车是在皇姑屯的铁路桥上被炸毁的。
那故事显然安慰了他。如果真有灵异,也许他父亲还在左近。他被各方敌友派来的吊客包围着:基督将军、国民党、日本人、山西王,在葬礼上都各有代表,要逼迫他订约,结盟,承认政权。他对长腿将军关上了东北的门户,任他被人扫荡。他对东北的日本顾问停发津贴,又邀请W. F. 罗讷前来。此人有临危仗义的名声。
“他们说这里鎗毙了两个人,”她的老妈子悄声对她说。
“在哪儿?”
“办公楼那边。”
她稍后听说其中有杨一鹏,骗他染上吗啡瘾的那个人。晚上他进来更衣。
“噢,替我拿裤兜里的银元来。”
他喜欢把玩那枚钱币,在上面镀了金。此时握在手中掂量着,面带微笑。
“昨晚我对杨何的事再三犹豫,最后掷了银元。”
“啊!”她叫唤时心中一暗。
“一直有人跟我说他们靠不住。” “叛乱”、“政变”这些吓人的词极少会直说。“可是也说不准。人都有妒忌心理,我和杨一鹏合不来又是尽人皆知。现在不是记仇的时候。我最后告诉自己,正面逮捕,背面处决。三次计数。”
“全是背面?”
“三次都是背面。我怀疑这银元有一面轻些,又试了三次,正面处决。三次都是正面。”
递来的钱币有首任大总统蓄胡髭的浑圆头像,她退缩不接。她不信这些迷信,但是相信他。他很快把它放进口袋里,不见了。
“我很难过,因为老帅。”
“现在他会明白了,”她说。
“他只跟杨一鹏见了一面就让他去开办兵工厂,那时杨刚从日本学习回来。老帅用人一向这样,不管是亲戚还是陌生人。”他提高了一个调门,声音窄而单薄,她不由得看了看他。他父亲识人有方,却从来不指望他,可见他不成器。起先她没悟到这一层,只混乱地想起他所不喜欢的那些他父亲的亲信,比如长腿将军。
“那一回在南边打仗我和长腿住一个房间,只隔着一条帘子,”他曾经说,“他叫了三个女人,还不停问我,要一个吧?我只好拿毯子蒙头,假装睡着了。”
然而到了上海,他与长腿还有别的军官包下一个饭店房间,无日无夜推牌九,一个多星期里倌人穿出穿进,给了许多赏钱。他比他们还会玩,而且偏好他们的世界里遇不到的女性。
“有一回长腿为了个清倌人大闹了一场。他临上前线的时候,从上海堂子里叫了个清倌人来开苞。用处女来交好运,跟用牺牲祭旗一样道理。结果他没有见红,马上就要宰了那老鸨。其实谁敢耍他?肯定是那姑娘已经跟人有染,不敢告诉老鸨罢了。”
然而长腿究竟是风浪里的人物,像老帅那样;他自己不过是儿子,虽然打了许多仗,但还是没有经历过考验。一向都有人确保他不会失败,或至少不会丢脸。
“我问过杨何关于兵工厂和铁路的事。他们要核查以后才能答复。这一回我把他们叫到这儿来,他们还是支支吾吾。我走出房间。过了一分钟房门打开,几个军官进来射倒了他们。”他小声说着,惊恐地微笑。“罗讷刚听说。他一定觉得他闯到贼窝来了。”
“你有没告诉他原因?”
“我把正面背面的事也说了。”
“这怎么行,人家会怎么想?”
“他见我比起在北京的时候变化那么大,一定早吃惊了。”他瞟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你瘦了。回来那趟路还没缓过劲儿来。”
他的毒瘾,她像全家人那样愿意看成是一种麻烦的病,尽管偶有窃议,视为阿基琉斯之踵。只要父丧的危机一过,他便会有时间去医治。目前压力还太大。
“像那些唱京戏的,”他说,“有点名气的角儿都抽大烟,不然应付不了紧张的生活。”
“也为了安抚他们的女戏迷嘛,”他有个朋友狡黠地说。
他笑了起来。“他们确实有这个问题。”
从前常有一群青年跟他一道骑马,都是些军官或大地主的儿子。如今他在清朝皇帝的北陵建了新别墅,邀他们过来开狩猎派对。四小姐喜欢北陵那些巨大的建筑,经过满族人淡化的撒马尔罕风格相当简朴,被高大的松树林环抱着。别墅不过是一组红砖小房子。她听说这些聚会上有姑娘。他说那是谣传,因为他恶名在外。另一次则是打猎后赌钱,有几个人的太太也来参与。某人的太太“盯得好紧”。两人都觉得非常可笑。
府里人仍旧叫她四小姐,但是外面现在都知道他有两个太太。大姊庆幸自己绝处逢生。假如四小姐不是已经来了,他父亲身故后他大概会想要离婚。依现在的情形与时世,离婚肯定是不提了。三年守孝期也把婚庆排除在外——那本来是一个痛处。从简的摆酒请客又太像是纳妾。“过些时候再看看老帅的意思吧,”五老姨太曾经说。现在问题对于各方都解决了,只消在家里安安静静磕几个头。她地位平等,但是不合法律。
他们仨住在一个院子里。大姊说这样方便,他可以立即拿到衣服与物品,不必传送。不放手家事的妻子历来享有这样的布置。她通常可以做主。另两人感到满足,从不挑剔。这府第是微缩版的北京故宫。三层的办公楼,与假山花园隔墙遥遥相对,木雕花饰门楣,一块匾额是老帅手书的“天理人心”。花园门头上刻着另一句题铭“慎行”。周围是一溜仆役警卫住的房子,有手鎗护卫队与汽车队。
“等新房子盖好了我们叫罗讷来一块儿住,”他说,“目前他还是待在饭店里舒齐些。”
“他成家没有?”她说。
“结过一次婚。”
“在美国?”
“不是,这些年他从来没回去过。他们是在中国认识的,两人来自同一个州。他当时一定很想念家乡。他前妻嫌他太迷恋中国,终于受不了了。”
她笑起来。“只有外国女人才介意这样的事。”
“至少传说是那样的。但他是有名的正人君子。宋秘书把他比作周游列国的孔夫子,想要找到一个君主用他的教诲来治国。去年为了阻拦他南下,老赵专门成立了统计局,好让他痛痛快快地收集数目字。美国人相信数目字。他的经费是每月一千元。老赵说:‘那罗讷真迂,一千块钱是给他的,没想到他当真会雇人发薪水。’这还不算,北京陷落后他自掏腰包发工资。南京答应他会保留统计局,最终也没有把钱还他。”
她喜欢听他们谈话,仿佛坐在一个高高的亭子里,敞风晒着太阳,眼光越过旷邈平原一直望到黄河,是前所未有的感觉。一切都在她面前,即使被不熟悉的人地名模糊化了,而罗讷不准确的发音又加重了混乱。他也说到一些难以置信的事,包括他自己付钱给反对二十一条要求的抗议者。她在大学那年听说,那场示威游行是学生运动与民族觉醒的里程碑。但是她相信他,尽管她同时也有一点怀疑和气恼,在他口中仿佛人人都是蠢材,比如他描述的孙中山:
“有个新闻记者问:‘孙博士,您是社会主义者吗?’他转向我问:‘我是吗?’我说:‘你是国民党人所应是的一切。’”
“大博士现在终于隆重迁葬了,和明朝皇帝做邻居,”少帅道。
“葬在一个最浮夸的大蛋糕里。有一万多人请愿,抗议为了开路运棺材上山而拆除他们的房子。”
“怎么遗体又不供瞻仰了?费了那么大功夫来保存。”
“他们跟共产党决裂了,不想抄袭列宁。”
“你怎么看那个刚刚变成他连襟的继位人?现在他手里捧到神主牌了。”
她全神听着。就是那个人娶了他的旧爱。
“我其实不怎么认识他,只是经他的连襟们介绍过。”
“他们是个连襟组成的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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