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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少帅

张爱玲(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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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帅》
张爱玲
1
在府里摆酒,女孩子全都走出洋台看街景。楼下有个男人把一只纸折的同心方胜儿掷了上来。姑娘们拾起它,拆开念里面的字:
“小姐,明日此时等我。”
大家蜂拥着奔进屋里。她们是第一代不缠足的女性,新式的“大脚” 尽管穿着缎鞋,还是显得粗野泼辣。
“肯定是给你的。”一张纸传来递去。
“瞎说,恐怕是给你的吧。”
“怎见得偏偏是给我?”
“谁叫你这么漂亮?”
“我漂亮?你才漂亮呢。我根本没看见是怎样的一个人。”
“谁看见了?大家跑起来我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周四小姐年纪太小,不必替自己分辩,只笑嘻嘻的,前刘海黑鸦鸦遮住一半脸庞。她们留下过夜。次日到了那钟点,女孩子们都说:“去看看那人来了没有。”
她们躲在一个窗户后面探头探脑,粗辫子沿着乳沟垂挂下来,提花绸袴里撅着臀部,鼓蓬蓬的。年纪小的打两根辫子,不过多数人十八九岁,已经定了亲。她们对事情这样兴奋,可见从来没有爱过。那种一下午望眼欲穿的情态,让四小姐有点替她们羞耻。那男人始终没来。
她自己早已爱上了一个人。每逢帅府过节、做寿,她都会去。帅府里生日不断,要么是老帅的,要么是某位姨太太的——小辈庆生不作兴大摆排场——连着三天吃酒,最有名的角儿都来登台唱堂会。帖子上总是请周家人“正日”来赴宴,防止他们撞见军官一流的放诞之徒。帅府大少爷自己就是军官,有时长衫翩然,有时西装革履,但是四小姐最喜欢他穿军服。长衫颓废相,穿西装不像公子哥儿就像洋行买办。军服既摩登又爱国。兵士又两样,他们是荷鎗的乞丐。老百姓怕兵,军官却引人敬畏:他们有实权。年轻识礼的军官看起来就是国家唯一的指望。大少爷众人都叫他“少帅”,相貌堂堂,笑的时候有一种嘲讽的神气,连对儿童也是这样。小孩子总爱跟着他,他拿着一只断了线的听筒 “打电话”逗他们玩,使四小姐笑得直不起身。有一回她去看唱戏的上装,一个演员借用少帅的书房做后台,但是那人已经上场了。
“为什么你不剪头发?”少帅问她,“为什么留着辫子?我们现在是民国了。”
他执着剪刀在房间里追她,她笑个不停,最后他递来一束蓬蓬松松的黑色东西。“喏,这个可要留着?”
她马上哭了。回去挨骂不算,还不知道爹会怎样讲。再一看,那只是扮戏的髯口。
她在亲戚家看过许多戏班的演出,也在自己家里看过。家里不像戏院那样发出霉味,而是在院子里搭起新篾席盖顶的天棚,底下一片夏荫。新搭的舞台浴在蓝白色的汽油灯光线下,四处笑语喧喧,一改平时的家庭气氛。她感到戏正演到精彩处却不明所以,忍不住走到台前,努力要看真切些,设法突出自己,让震耳的锣钹劈头劈脑打下来。她会两只手贴着台板,仰面瞪大了眼睛。女主角站在她正上方咿咿呀呀唱着,得意洋洋地甩着水袖,贴面的黑片子上的珠翠头饰闪着蓝光。两块狭长的胭脂从眼皮一直抹到颌骨,衬出雪白的琼瑶鼻。武生的彩脸看上去异常阔大,像是个鬼怪的面具,唱腔也瓮声瓮气,仿佛从陶面具底下发出声音。他一个腾空,四小姐能闻见飞扬起来的略带马粪味的灰尘。她依然错过了什么,扶墙摸壁绕行那三面的舞台。前排观众把手伸到脚灯之间,保护他们沏了茉莉香片的玻璃杯。从前在戏院里,她见过演出中途有些人离开包厢被引上舞台,坐到为他们摆好的一排椅子上。他们是有家眷姨太太跟从的显贵。大家批评这是粗俗的摆阔,她倒羡慕这些人能够身入戏中;尽管从演员背后并不见得更有戏可看。
当时她很小,还是在大家口中的“吴蟠湖那时候”。更早以前是段庆莱的时代。“现在是冯以祥了。”“南边是方申荃。”军阀的名字连老妈子们都知道。她们也许不晓得谁是大总统,但永远清楚哪个人实权在握,而且直呼其名——在一个名义上的共和国里,这是民主政治的唯一而奇特的表征。她们只避免直接提起老帅,因为他跟本府老爷关系特殊。哪个军阀起了倒了,四小姐印象模糊。他们家出于审慎与自矜而讳言战争,仿佛那不过是城市治安问题,打仗时无非看紧门户,禁足庭中而已。“外面正打着呢,谁也不许出去。”同时她听见远处的隆隆鎗声。塾师如常授课,只是教女孩子们英文的英国女人暂时不来了。
“菲碧?周,1925”——英文教师让她在自己每一本书的扉页这样写。“菲碧”只是为了方便老师而起的名字,她另一个名字也仅用于课堂——她父亲本来也应当使用,但是极少有机会当着人称呼她。大家只叫她四小姐。
老帅去年入关,赁了前清一个王府住下来。地方极宽敞,酒席摆开便像庙会一样盛大,凉棚下有杂耍的,说书的,大厅里上演京剧,二厅里给女眷另演一台,一半的院落都有一桌麻将,后半夜还放焰火。她四处逛着,辫子上打着大的红蝴蝶结,身上的长袍是个硬邦邦的梯形,阔袖管是两个扁平而突兀的三角形,下面两只手腕摇摆晃荡,看着蠢相。大家说少帅对朱家姊妹特别亲热,常常带她们出去跳舞。他喜欢交际舞。朱三小姐是她眼中无人能及的美人儿,如果他娶的是朱三小姐那该多好!他的妻子很平凡,寡言少语,比他大四岁,相貌还要见老。幸而她极少看见他们在一起。当时还没有要夫妇俩出双入对的规矩。他们有两个孩子。她父亲是四川的一个军阀,曾经救过老帅一命,老帅感激在心,安排儿子娶了恩人的女儿。在四小姐看来这又是少帅的一个可敬之处,因为他等于是用自己的一生来偿还父债。
她家里人每次提起朱家姊妹,免不了嗤的一笑。
“疯了心了,她们的爹也不管管。一旦恶名传了出去,连最小的妹妹都会受牵累。人家要说,‘那大名鼎鼎的朱家姊妹啊’。”
四小姐不必警告也自会躲着她们。她嫌自己乡气。连朱五小姐都正眼看不得她。但是这天朱五小姐破例问道:“你看见少帅没有?”
“没有。”
“找找他去。”
“什么事儿?”
“告诉他有人在找他。”
“谁呀?”
“反正不是我。”
“你自己去不行?”
“我不行。你去不要紧的。”
“你也大不了多少。”
“我看上去大。”
“我哪知道上哪儿找?告诉他的又是这样没头没尾的话。”
“小鬼头。人家难得叫你帮个忙,架子这么大。”朱五小姐笑着打她。
她还手,然后跑开了。“想去你自己去。”
跑出了人丛她便去寻找少帅。一旦踏进男性的天地,就得当心碰见她的父亲或是异母兄长们。紧贴墙壁走,一闪身躲到盆花后面,在回廊上踟蹰,假装迷了方向。院子里有果树,灯光所到,看得见一蓬蓬淡色的花。传菜的仆役从垂着帘幕的门洞穿梭往来。到处人声嗡嗡,丝竹盈耳。她像棵树,一直向着一个亮灯的窗户长高,终于够得到窥视窗内。
2
“哦,他在北京?老帅见了他了?”
“我没有听说。”
“他活动是通过老傅。”
“据说老傅跟西南搭上了线?”
“原来如此。怎的,他犯得着么?”
“可不是。广州那帮人搞不成的。”
“广州已经赤化了。”
“那些俄国人越来越不象话了。”
“哎哎,咱们今晚只谈风月。”
“好啊,话是你说的!你纳宠不请我们吃花酒,说说应该怎么罚。”
“哈哈!打哪儿听说的?不过是一桩小事儿,哪里就敢劳动诸位。”
“该罚!该罚!”
“请吃饭!要让贵相好来给我们倒酒。”
鱼翅端了上来。
“请请!请请!”继以“嗳嗳——嗳嗳——”:是小声的央告,一只手挡住酒杯,不让再次斟满。
酒席另外做了十道菜的西餐给外国人,但是W. F. 罗讷带了一条长棍面包来,以备不时之需。他颇有名气,可以在这细节上特立独行。他不比同桌的中国人高大,但是身板结实,面容普通而和悦,头发平直向后梳,鼻子又高又直,鼻翼上有两道歪纹。他伸手拿自己的水杯。
“有外国酒。”少帅向一个仆人示意。“威士忌?香槟?”
“不用了,谢谢。我不喝酒。”
“罗讷先生从来不喝,滴酒不沾,呵呵呵!”教育总长笑着解释。
“美国人禁酒,”海军次长说。他上过英国的海军学校。
“猪肉也是禁忌么?”另一个说道。
“其实少吃一点不要紧的,猪肉性平,”那人又说。
“你不是禁酒主义者吧?”英国作家贵甫森-甘故作诧异。
“不是。”
“那么你一定属于你们的某个不可思议的教派。”
“不习惯中国菜,”另一个评道。
“也不习惯中国女人,呵呵呵!罗讷先生实在是个好人,什么样的嗜好都没有,”教育总长说。
“不喜欢中国女人,就是不喜欢女人。” 贵甫森-甘稍一欠身。
“八大胡同代表不了中国女人,”少帅道。
“这话在理!”海军次长说。
“可惜她们是外国人唯一有机会了解的中国女人,” 贵甫森-甘说。
“正在谈什么?”罗讷猜到话题与他有关。
“正替你的男子气概申辩,”班克罗夫特说。他生于山东,父母是传教师。三个外国人席位相连,让他们不至于无聊。
“幸好我不懂中文,”罗讷道。
“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少帅道。
“待了这些年,一点也不懂吗?”班克罗夫特道。
“一句也不懂。我不想学会,学了反而困惑。”
“也许会抵触你本身对中国的想法,”英国人贵甫森-甘说。他微醺,暗色眼睛离笔直的黑眉毛更近了,下半张脸很阔大,使他看上去胖嘟嘟的。他初到中国赶上拳民之乱,亲历其境,第一本书便写这题材,因此出了名。他自然受不了罗讷:报导新闻的美国雇佣文人摇身一变,居然跟他一样做了中国人的顾问。
“别人告诉你的许多话听不懂其实更好,”罗讷说,“有时他们只是客气,或是想博取好感。”
“他不过是没语言天分,却假装世故,” 班克罗夫特说。
“听说个性强的人比较难学会另一门语言,”少帅说。
“你呢?你觉得自己的个性弱吗?” 贵甫森-甘说。
“别扯上我。”
“我们少帅个性当然是强了。”海军次长说,“样样都是开路先锋。不推牌九,改打扑克牌;不叫条子,改追电影明星和交际花。”
“又来侮辱咱们的女同胞了。话说回来,我们几时打扑克牌?”他用中文问全桌。
教育总长摇头又摆手。“扑克牌我不敢奉陪。教育部是清水衙门。”
“是您太谦虚。”
“欸,少帅,上海有份新闻报评选出民国四公子,您是其中一位。”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民国四公子。听着真损。”
“还有哪些人?”
“有袁弘庄——”
大家都略过了其余两个乏善足陈的军阀之子。拿他们来相提并论不是恭维。
“弘庄能诗善字,不过,哪里比得上少帅既懂军事,又有全才。”
“他如今在上海卖条幅。彻底的名士派。”
“他是半个高丽人吧?他母亲是原籍高丽的两位皇贵妃之一。”
“复辟的时候你在这里么?”班克罗夫特问罗讷。
“哪一次复辟?”
“首任大总统当皇帝那一次。”
“其实整件事是由我开始的。起先就是在一个像这样的晚宴上,我说,究竟是君主制还是共和制于中国最相宜,仍然可以辩论。那些中国人全都马上说开了,从来没见过他们那样兴奋。不出几个礼拜,全国各地便纷纷成立所谓‘筹安会’,鼓吹复辟了。”
他对抗了这场他引爆的运动。他帮助一个遭软禁的反对派将军藏身洗衣篮,潜逃出北京。将军鼓动其他省份起事,反对新皇帝。罗讷张罗局面让他退了位,继续做大总统。然而叛军坚决要求他辞职。罗讷只好抚平他对于家人与祖坟安全的忧惧,争取他下台。罗讷像一个孤独的冠军,扮演赛场上的双方。
“对了,你是从得克萨斯州来的吗?” 贵甫森-甘问道。
他微笑。“不,俄克拉何马州。”
听着传译的中国人无不由衷地定时颔首,头部在空气中划出一个个圆圈。现代史没有变成史籍,一团乱麻,是个危险的题材,决不会在他们的时代笔之于书。真实有一千种面相。
“有人说是一个妓女暗中把他送出北京城的。”
海军次长用外交口吻向罗讷补白:“大家知道一定有人襄助。如果是一个跟他相好的妓女,故事更加动人。”
“所以我成了妓女了。”
“啧啧,你怎么可以?” 贵甫森-甘说道。
“徐昭亭在外国做什么?”罗讷问教育部长。
“借钱呀。”
“为了通常的目的?建军。”
教育部长呵呵笑了几声,听上去有点尴尬。徐是段执政的人。执政没有军队,但是有老帅与基督将军两位做靠山,本来也无需武备。
罗讷重新埋首于他的冷牛排。讲完肚中某个长故事便冷不防抛出一道问题,这是他的故伎。听者一旦沉浸到安全感之中,争取注意的天然愿望往往会浮现,因此回答的更可能是实话。
中国人似乎依然在谈论那次复辟。罗讷知道一个有关晚宴东道主的复辟的掌故,当然不能在这里讲。当时老帅已经是统兵满洲的军官,北京特意任命了一个与他相得的总督。此人是呈递秘密请愿书,呼吁恢复帝制的十四省代表之一。论功行赏,他获封一等公爵,老帅则是二等子爵,感到不满。他召集一大群军官同行去了总督的官邸,说道:“大人拥立皇上有功,想必要出席登基大典。特来请大人的示,定哪一天起程,我们准备相送。”
总督自知地位不保。“我明晚进京。”
老帅奉陪到底,召集军官幕僚饯行。满洲自此再无总督。新皇帝无暇他顾。
“早在远征高丽的时候他就想做皇帝了。”海军次长翻译道,“他在营账里小睡,有个勤务兵进来看见床上一只巨大的蛤蟆,非常惊慌,失手打破了个花瓶。他没有责骂,只叫那人不要说出去。要是让满人知道他们的一个将军将来是要做皇帝的,那就危险了。”
“蛤蟆是皇族的徽号吗?” 贵甫森-甘问道。
“不,只要是大动物。睡着的时候变成大动物据说是个征兆。实际的情形,肯定是那勤务兵摔碎了花瓶怕受惩罚,才编造出那样一个借口。”
“大蛤蟆,”一屋子喃喃自语。无人敢赞赏勤务兵的敏捷机智。首任大总统的面容说穿了确实神似。
不过是会吸引外国人的那一类花哨的迷信而已,罗讷想。对于这些据说令中国人与众不同的事情,他感到不耐烦,因为他知道中国人跟别的民族没有两样。
“这是我从他秘书处的刘子干那里听说的。其实他曾经想娶个高丽的公主,将来做高丽国王。”
“因为他是河南人嚜。中原是最早的龙兴之地,那里的人满脑子帝王将相。要是他生在江南,决不会那么大胆。”说话的是江南人氏。
“他是个十九世纪中国人,”罗讷说,“很有才干,可惜早衰。五十几岁就老态龙钟,头发和胡髭全白了。他认为我是亲近国民党的,每次打招呼都说‘老民党,广州有什么新闻啊?’”
“罗讷先生一肚子轶闻,”教育部长说完又自己翻成英文。
“不然还有什么?”罗讷说,“二十年来不过是乱纷纷的登场人物,轶闻里的那种脚色。”
“其实你多大年纪了?”少帅说。
“噢,我前两天看到你,”罗讷说。
“在哪儿?”
“在长城上打高尔夫球。”
他大笑。“那儿的球场很不错。”
长城内侧的绿草坡上,穿着他宽松的白色法兰绒袴子,令人一见难忘。据说他喜欢一切摩登现代的东西,在奉天学英文时一度与西青会的人接近。他健谈而不甚善听,一旦感到对方在说教便立即脱身。父亲是个矮小的衰翁,杏核儿眼,胡髭下露出勉强的笑容。罗讷对于他这类型太熟悉了。俄克拉何马州当地有些大腕便出身牛仔,跟老帅一样。不,确切地说,他本是马医。满洲从前与老西部似乎很相像。马匹用于犁田,也用于远途骑行。为了对一个赌徒报杀父之仇,他夜里闯进敌人家中,误将一个女佣射死,畏罪潜逃,随后从军。多年后他重返故地,很快被捕,但是越狱成功,给一个村庄做保险队谋生。保险队与土匪的区别并不分明,因此坊间传说他做过胡匪,又称红胡子,也许得名于黑龙江上从事劫掠的白种人部落,但是更可能源自京剧中强盗的标准脸谱。他带着十余手下安顿下来,又派人叫来他的妻。他儿子——如今的少帅——生于一个村庄。曾经有个大帮派向他挑衅,他提议与首领决斗,那人刚一答应老帅便拔出手鎗将他击毙。所以那次的快鎗替他打赢了平生第一个大战,又吸纳了百余人到麾下。
如今牛仔老了,抽鸦片,许多姨太太。他行事有他自己的一套。罗讷在这边永远不愁失业。教育总长是前面几个政府沿用下来的旧人,老相识了,好两次要给他聘书。其实,只要是搭上了个中国官员的外国人,就能获得顾问的头衔,外加每月两百元的津贴,以此来叫他默不出声。满人治国时已是如此。当然像贵甫森-甘那样的顾问不在乎那两百块钱。他新出了一本《孤独的反共者:他在远东的奋斗》,老帅付他的润笔想必丰厚。这书由上海一家英国人的书店印行,跟他别的著作不同。反共者是指老帅,他在中国独力抵挡共产主义的潮流。书中吁请西方列强不要干涉老帅从俄国人手里收回满洲的中东铁路。日本在东北的利益鲜有提及。是日本人委托他写的吗?反正以老帅的性格,不见得会那样相信文字的力量。罗讷脑子里打了个问号,留待日后解疑。
他看见少帅起身出了房间,顿觉一阵空虚。他刚才是否故作惊人之语,想叫少帅刮目相看?一来也是因为今晚的宴席处处使他想起复辟前夕那一次,同样的大圆桌,人声营营,蒂芙尼电灯下一片通明,房间是个红木笼子,雕花隔扇拼出月洞门,低垂着杏黄的丝绸帷幔。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是最年轻的中国通。偶尔他也纳罕自己为什么留下来。他在这里做的无非是报导乌烟瘴气的政局,在酒席上讲讲故事,写长信给远在俄克拉何马州库恩溪的姊妹们大谈中国政治。他在这边永远不愁生计。中国人念旧,过来人受到尊敬。眼前的权势与财势总带着几分凶险,特别是现在。但是过去,即使只是十年前,也已经醇和得令人缅怀,正如有人留恋首任大总统那时候。他是军阀始祖,一手造成了现状,不单如此,作为满族人的最后一个重臣,他是合乎法统的继位者。清朝覆灭是他促成的又有何妨,那是当时的潮流使然,而且大家也公认满清无可救药。他死后,得意门生继承事业,轮番当上大总统、总理。他们构成了唯一的合法世系。段执政是他创办的军事学校的最后一个高材士官,如今却败于出身行伍甚至是草莽英雄的新军阀手上。然而,所有这些新贵都会捧某个追随首任大总统的人,表示国脉相续。老帅请了段氏出山做他政府的首脑;人人都认为,这对于老段是凄惨的降格。
“嘿,老民党!”饭桌上有人喊出了首任大总统对他的称呼。其余他听不懂。
“他说老民党,你的特工同事怎样了?”
“谁?”
“国姨。”
“国姨是谁?”
“广州那边不是把孙文称作国父吗?他夫人是国母,夫人的姐妹就是国姨啰。”
“哪一个姐妹?”
“小妹妹,在这边以美色作饵的那一个。我们少帅看来也有意思要借联姻做国舅喽。”
“别这么大声,”有人提醒。
“走了。到北京饭店跳舞去了。”
“看来南北联盟指日可待了,”另一个说道。
“她将来的嫁妆可不止两艘军舰。”
海军次长当初带了两艘军舰从广州叛逃过来,换得官职。
“老帅的意思如何?”
“我们老帅最看重一个忠字。以他对亲家的感情,离婚绝对免谈。”
“这话最好跟那位小姐讲讲。”
有人让海军次长给罗讷翻译。
“从她还是小女孩那时起,我就很少见到她了。”
“你是他们家的老朋友,有义务告诉他们以小姐的名节为要,别叫孙博士身后蒙羞。”
少帅在院子里跟四小姐说话。
“谁找我?”
“不知道。”
“别跑。是谁叫你来的嘛?”
“没有谁,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
“去看戏。”
“哪一个戏?我跟你一块儿去。”
“人家在等你呢。”
“谁?”
“问你自己。”
“小鬼头,你不说,我也不去。”
“不去就不去,谁稀罕?”
“你不想让我去。”
“不识好人心。下一回看看谁还肯给你带话。”
“带什么话?”
她只管捶他,两人在芭蕉树下纠缠不放。
“回来回来,你这是去哪儿?”
“去告诉大嫂。”
谁都知道他不怕妻子。这样说吓不倒他。但是那天到夜深她也始终没有看见他与朱三小姐在一起,想必他并没有来。他俩谈话的院子就是幽会地点,旁边屋子里许多猪肝色的脸围坐在大红桌布前,有些人面无笑容地站着狂吼,劝酒或是推却,或是请教划拳,这种属于男性的程序礼仪永远使她感到怪诞,而且完全无法理解,围成一圈的红母牛被领进了某种比孔子还要古老的祭典之中。那些外国人极力保持微笑,高高的白衣领托出褪色的深棕色头部,像照片一样。难怪他与外国人为伍,不和她父亲那样的人应酬往来。
她忘不了自己刚才如何回嘴。她在家里向来很安静的。洪姨娘总是警告她“不要出头争先”。她母亲故世早,她是另一侧室带大的。家里别的孩子都有人撑腰,惟独洪姨娘早已失宠。他也是幼年丧母,由五老姨太抚养成人。
“他们家这些少爷,父亲一背转身就无法无天,”洪姨娘说过。
“不像咱们这里呀,”女佣也附和。
“他们不好这些。”洪姨娘半眨了眨眼。
她们闲话从前,彼此安抚着。四小姐发现是她父亲提携了老帅。他曾经以东北总督的身分特赦了那个匪首,授命他为统带官。革命那年,总督倾向于为满人保存满洲。然而军队里有革命党的间谍。一次军务会议上,有个军官提议效法他省宣布“同情革命”,推举总督做督军。老帅不等轮到自己便起立发言:
“我陈祖望不同情革命。”然后把鎗掼在桌上。
会商无果,总督召来陈祖望,说道:
“革命党不惜暴露身分,是决心要暴动了。我预备随时以身殉国。”
“大人不必忧虑。我陈祖望是个忠心的人。我保证让大人平安无虞。”
他调来自己的人马护卫周总督,又借他的号令部署军队。革命党人逃离东北。然而周总督要把满洲移交肃亲王的计划被日本人挫败——老帅也可能暗中作梗。周终于放弃,在北京找了份差事。连换几个政府,他也退了休。现在老帅已是东北王,进兵到关内。他一手造就的魔王尾随他跨入北京,虽然是一个心存感激的魔王。
四小姐听见一个异母兄说“我们每年给肃亲王三万块钱”,诧异到极点。他们像一个靠抚恤金养老的阔人家,旧有的开销还足以撑持,但对于任何新支出都很苛刻。那一回洪姨娘为了不必拨家里电话来约定外出的牌局,在自己院内装了一部,就闹得很大。她用的是私房积蓄。反对的理由是这样靡费容易招来闲话,仿佛洪姨娘也会有个相好。四小姐无法想象她从前竟是堂子中人。关于她,只知道她进堂子以前家里姓洪。四小姐记忆所及,从来就没见过她父亲踏进她们院子。洪姨娘老得快,得以保存颜面,戴金边眼镜,穿一件黑大褂,底下棉裤的皱褶在腰间坟起。
“听说二小姐定了人家了,”一个老妈子悄声道。洪姨娘也嘁嘁促促回应:
“哪一家呀?”
“段家。”
“哪一房呀?”
“不知道。说是死了太太的。有肺病。”
“这些事都是上天注定的。丈夫身体好,还不是说病就病了。”
“也是啊。”
“有孩子吗?”
这些话四小姐听着愕然,但是从来不联想到自己。她的异母姊成年已久。盲婚就像博彩,获胜的机会尽管渺茫,究竟是每一个人都有希望,尤其在婚姻尚且遥远的时候。
她在私塾里念了首诗: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是写给一个青楼女子的,”塾师说。
从前扬州的一个妓女,压倒群芳的美人与她竟然同龄,简直不能想象。十三岁,照现代的算法不计虚龄,其实只有十二。她觉得自己是隔了一千年时间的深渊,眺望着彼端那十三岁的人。
3
她磨了一个表姐过来给她做头发玩儿,前刘海用火钳烫成卷发,顶上蓬起一大片云笼雾罩。辫子没动,只拿粉色丝带紧紧绕了两寸长短。大面积毛糙的波浪烘托出脸庞与两根乌黑漆亮的辫子。明天帅府有个姨太太过生日,她没拿定主意去不去。听说老帅父子俩此时在奉天,今年兴许不会摆酒了。她一夜伏着桌子睡觉,脸埋在肘弯里,头发微微烧焦的气味使她兴奋。
他在家。但是陈家这些热闹常常也会无聊起来,盛大的一天从她身边汤汤流过,平滑中略带起伏,是太阳晒暖的一泓池水,这样的一天里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浪费。那些戏她全都看过了,最好的男旦压轴才上场。那丑角挥着黑扇子念出一段快板献寿,谁也不在听。她跟着另外几个女孩子瞎逛。据说用牛奶养出来的盆栽洛阳牡丹堆栈成小山,绕着一串串五彩电灯泡,中间摆得下一张饭桌。今天变魔术的是个刚在上海表演过的日本女人,据说很精彩。她们在少帅书房里议论戏码单,他好奇地瞥了她两眼,然后几乎再不看她。一定是头发做坏了。她顶着那热腾腾的云海,沁出汗珠来。几个月不见,她现在大了,他不想再拿她逗趣了。同去的女孩子里没有朱家姊妹,也都讪讪的没什么话说。他把别人从杭州捎回给他的小玩意儿分赠她们。
“我们走吧,魔术师该上场了,”一个女孩子说。
她正要跟着出去,他说:“这把扇子是给你的。”
她展开那檀香扇来看。
“现在是大姑娘了,不跟人说话了。”
“嗄?”
“而且这样时髦。要定亲了。”
“哪来的这些昏话?”她不禁红了脸。他尽管喜欢打趣她,从来不讲这种老太太爱讲的笑话。
“你不肯说。喜酒也不请我吃啰?”
“少来。”听上去不像是戏言了。临头灾祸陡然举起她,放到成年人中间。
“唔?那我等着吃喜酒了。”
“呸!”她假装一唾,转身要走。“你今天怎么了?”
“好好,对不起,是我多管闲事。”
“这些话都是打哪儿来的?”
“你真没听说?”她第一次看到他眼睛里有焦急的神色,一闪而过。
“没有的事儿。”
“唐家人正在给你说媒。”
“没这事儿。反正我不会答应的。”
他笑了。“你不答应有什么用?”
“杀了我也不答应。”这是为他而死并且表明心迹的机会。
“不如告诉他们说五老姨太认了你做女儿,你的终身有她来安排。”
“我永远不结婚。”
“为什么?”
“不想。”
“那你一辈子做老姑娘是要干什么呢?上大学?出洋?做我的秘书陪我一道出洋,好不好?你在看什么?”那把折扇似乎迷住了她,他也凑过来看。
“我在数数儿。”
“数什么?”
“图上的美人儿。”
他逐一点算花园中亭子里的彩绘人物 。“十。”
“十一。”
“应该是十二。通常有十二个。”
“窗子里的这个我漏掉了。现在够十二了。”
“这个我数过。这儿,树后面还有一个。”
“一、二、三、四……”她数出十个。
靠得这样近,两人都感到恍惚,得到的数目每次都不同。他终于一把捉住她,轻轻窘笑了一声。“这儿还有另一个。”
“让我数完。”
“这儿的一个呢?一丁点儿大,刚才都没看见。”
他不放开她的手腕,托起来验看。“怎么这么瘦?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立即羞愧自己始终没长到别人期望的那么美,只好咕哝一句“只不过是最近”。
“最近不舒服吗?”
“不,只是没胃口。”
“为什么?”
她不答。
“为什么?”
她越是低着头,越是觉得沉重得无法抬起头来。
“不是因为我吧?”
他撩起她的前刘海,看她脸上被掩映的部分。她一动不动,迎风光裸着。他的手臂虚笼笼地包围她,像一层粉霜。她惘然抵抗着。他一定也知道是徒然。由于他们年岁的差别,他很早以前就娶了亲,犹如两人生在不同朝代。她可以自由地爱恋他,仿佛他是书里的人。不然她怎会这样不害臊?她忽然苦恼,不知道如果他不懂,怎样才说得明白。他又怎能猜出来?跑开只会显得是假装羞涩。她跑了,听见扇子在脚下嘎吱一响。
她出了房间很快便放慢脚步,免得被人瞧见。他没有跟着出来。她非常释然而又快乐。他爱她。随他们说媒去,发生什么她都无所谓了。他爱她,永远不会改变。她诧异依然还是下午。舞台上的锣声隐隐传来。寂寞得很,只能去抚摸游廊上的每一根柱子。又拐了个弯,确定他绝对不会看见之后,她的步子跳跃起来,只为了让两根辫子熟悉地拍打她的肩膀,但是触感却像那鸣锣一样微弱迢远。
4
“帅府五老姨太派了部汽车来接四小姐,”她父亲的院子来人传话。
一个男仆领着她去少帅的书房。她在门口含笑停住了。
“进来,进来。你来了真好。今天没事儿,带你看看网球场,刚建好的。会打网球吗?”
“不会。”
“乒乓球一定会的。”
“不会。”
他们静静坐着,等待那仆人端茶回来,他低着头,脸上一丝微笑,像捧着一杯水,小心不泼出来。
那人终于送来了茶,退了出去。
“我有新闻告诉你。”
“上回准是你的把戏。”
“过来这边坐,你一定不愿意别人听见了。”
“谁要听这些昏话?”
“啧,人家替你担心哪。你听见什么没有?”她摇了摇头。“那就好。”
“全是你编出来的。”
“不要没良心。你知道为什么从此不提了?我叫人向那边透了点口风,他们罢手了。”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说你已经许给别家了,不然呢?”
她拿拳头捶他。“少来,你是怎么说的?”
“不过是说五老姨太已经替你想好了一门亲事,只是你还太小,还得等几年。”
“爹要是听说了怎么办?”
“有什么关系?那些话都没错。”
“也许他们就不许我上这儿来了。”
“如果你不来,我带鎗上你家去。”
她梦想自己被囚禁,他过来救她。“你只说说罢了。”
“不。”
他把她拉到膝上坐着,她低着头,感到他眼睛在她面颊的一边亮闪闪的像个耳坠子。他呼吸着她,吸进身体里。即使他们只能拥有如此的瞬间又怎样,她想,已仿佛是一整天了。时间缓慢下来,成了永恒。
“你的眉毛这样弯着。”她一只手指溯过他的眉弓,拂过随触而合的眼皮,再仔细顺着鼻梁下来,检点着每一样东西,看自己买了什么。他相貌一新。占有造成差别,正如画片不同于书本插图。
“你没去过北戴河?青岛还要好。我们一块儿去。你把游泳学会。能这样抱着睡一晚上就好了。”
她脸上的微笑僵硬了一点。
“光是抱着。我小时候有一回出去打猎,捉到一只鹿,想带回家里养,抱着它在地上滚来滚去,就是不松手。最后我累极了睡着了,醒过来它已经跑了。”
她搂得他很紧,要把他臂弯里的空白挤掉。
“挺大的一只鹿,比我大多了。”
“你那时有鎗吗?”
“没有,还不让我带鎗。只有弓箭和一把短刀。”
“那是在东北。”
“嗯,东北是很好的猎场。”
“天气非常冷吗?”她父亲做东北总督的时候,她母亲在当地堂子里。她自幼只有父亲,从未觉得自己是半个东北人。其实她长得相当像他,同样是长而直的眼睛,鹅蛋脸五官分明。他离远了一点,微笑看着她。
“真想吃了你,可是吃了就没有了。”
“有人来了。”她听见院子里有个声响。
“这儿没有人来。”
“那天我们大家都在这里。”
“我独个在这里的时候不会放人进来的。”
与某人单独相对?比如朱三小姐吗?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是纷杂拥挤的世界上仅有的两个人,她要小心不踩到散落一地的棋子与小摆设。她感觉自己突然间长到很高,笨拙狼犺。
“少帅,有客来了,”有人从走廊尽头喊道。
他父亲要他应酬访客。他去了差不多一个钟点才回来,又把她放在膝头,抚摸她的脚踝。傍晚他又被叫了去。须臾那男仆过来说,送她回家的汽车预备好了。
下趟五老姨太请她过去,汽车驶进一条僻静的街,拐进长胡同,停在一幢她完全陌生的宅子前面。汽车夫打开车门。她略一踌躇,然后像黄包车上的女人遮挡风沙一样用头巾蒙住脸,戴着那湖绿薄面纱走过前院。穿制服的卫兵聚在一间亮灯的厢房里打麻将。他在下一进院子里等着她。
“这是谁的房子?”
“我的。总得有个去处才行,家里没一时清闲。”
“我不知道你有自己的房子。”
“没机会常来,所以也没工夫拾掇。带你走走吧。”
“这里没有别人?”
“没有。”
像在废宅里扮家家酒一样,两人对于如何利用那些半空的房间都有主意。但是卧室里家具齐全,梳妆台上陈列着瓶瓶罐罐,在窗帘低垂的半黑暗中闪烁。
“谁住这间房?”
他很快地关了门。“这间是客房,有时候我叫一班朋友过来通宵打扑克牌。旁边这个房间有一张炕,我打算拆了铺上地板,以后我们就可以跳舞了。”
他们走完了全屋。
“朱三小姐常来?”
“唔,来过一两回。”
过后她说话很少。回到会客室,他说:“你不一样。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不能。”
“为什么?”
“你太太。”
“那只是为了老帅。我一直待她不错,毕竟当初也不是她的主意。我跟她会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不过由我和老帅谈就行了。”他向来称“老帅”,仿佛他只是他父亲的一个部将。孝顺是守旧的美德,多少使他难为情,他喜欢归之于军纪。
“现在马上说什么是没用的,你还太年轻。只会让你被禁闭起来。”
“你说过你会带鎗来救我。”
“对老丈人最好还是不要用鎗。”
她笑着扭身脱开。不知为什么,这新的前景并没有使她惊异。她本来也没有拿他们无望的处境做借口,然而那已经作废了。他也爱她;有了这个神奇的巧合,什么事都有可能。
“我考虑过退掉这地方,可是很难找到另一处既靠近帅府,又不热闹。而且卫队也要有宿舍。”
“他们要是去帅府接我怎么办?”
“会给我打电话的。到时再过去也不晚。”
“痒。”她捺住顺着她的法兰绒袖管摸索的手。
“你怎么穿了这么多衣服?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开汽车带你去西山。”
“你会开汽车?”
“很容易的。”
“我们可以在西山骑毛驴。”
“我们租来骑。我挺想在西山住的。那外国新闻记者罗讷在西山有个别墅,盖在过去禁苑里的一座庙上。前几天他才说起来,第一次直奉战争的时候他在西山前线走来走去,看见地上有一根弯弯曲曲的电线,捡了起来,边走边绕线。几个我们的人走过去冲他呼喝。他竖起大拇指说:‘老帅很好。’然后摇着头说:‘吴蟠湖不好。’他们哈哈大笑,放他过去了。这一来战地电话被切断,东北军后撤,局势翻转了。所以照他说,是他让我们输掉了战争。”
“他不怕讲出来?”
“他邀我去做客,看他电铃上缠着我们的电线。这些外国新闻记者自以为多么勇敢。他们走进鎗林弹雨就马上停火了,害怕杀死一个外国人。除了在中国,哪里有这种毫无危险的冒险经历?”
“他们说你喜欢外国人。”
“他们相处起来有意思,说话大胆。我最讨厌拍马屁的。”他探身掸了掸烟灰,别过头来吻她,一只鹿在潭边漫不经心啜了口水。额前垂着一绺子头发,头向她俯过来,像乌云蔽天,又像山间直罩下来的夜色。她晕眩地坠入黑暗中。
仍旧是有太阳的下午天,四面隔着些空院子,一片沉寂。正因为不习惯这种私密,她反而觉得家里人在监视。不是她父亲,他矜持稳重,不会出现在这里;是其他人,总在伺机说人坏话的家中女眷,以及照管她的洪姨娘与老妈子。她们化作鸟形踞在椽子与门框上,朴拙的木雕,没加油漆。她没有抬头,但也大约知道是圆目勾喙的雌雉,一尺来高,有的大些,有的小些。她自己也在上面,透过双圈的木眼睛俯视下来。他的手拉扯着她的袴管与丝绸长衬袴,心不在焉地滑到长筒袜上。坐在他身上使她感到极其怪异,仿佛有一个蒙着布的活塞,或是一条挥打着的返祖般的尾巴,在轻轻棰击她。小时候老妈子给她讲过脊柱下端尾骨的笑话,也让她摸过自己的尾骨。“这是割掉尾巴以后剩下来的。人从前有尾巴的。”她疑心是幻觉,虽然它仿佛继续暗中进行着。她不想问他,大概总与性有关。也许只有置之不理才不失闺秀风度。
从黄昏开始,鼓楼每隔半个钟点擂八下鼓,钟楼也立即撞钟应答,宣告夜晚与宵禁的来临。
“我以前居然没注意到,”她说。“听上去像古时候。”
“钟鼓楼是明朝建的。”
“从那时候起每天晚上都这样吗?”
“嗯,满人也照旧。”
“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现在有时钟了。”
“可不是。民国建立十五年了,什么都没变。”
他拉铃绳,脚步声近了便喊“摆饭”。在隔壁房间开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捧着碗向她微笑。单独同桌晚餐,他们终于在居家过日子了。她窘得百般纠结,只得放下饭碗。
“怎么了?”
“没什么。你吃。”
一块洒了古龙水的新毛巾铺在热水盆上保温,搁在墙边小桌上。待他饭毕,她把毛巾在水里浸过,绞干了递给他,却又羞于主妇之态,已经侧身要走,半回过头来一笑。他神往地拉她的手,被她抽了回去。
“出来吧,”他唤道。
他们在游廊上望月。他搂着她,裆部的暖意像风中烛焰一样在她背上晃荡,使她诧笑。大红柱子映出蓝色的月光。
“想想真是,我差点回不来了。”
她抓紧他。“几时的事?上回你在奉天的时候?”
“唔,出了事,我们有个军官倒戈,基督将军也在里头。”
“我好像听说关外打仗了。”
“是差点打起来了。我们的主力部队开赴奉天,离城只有几里。老帅的专列上东西堆得满坑满谷,预备随时开车。”
“去哪儿?”
“大连。”
“大连……那是你本来要去的地方。”
“应该是的。那时候我跟奉天切断了。甚至有谣言说我也是叛党。”
“怎么会这样?”她小声说。
“就因为姓顾的和我意见相近,关系也不错。”
“他们怎么能说这种话?是你自己父亲。老帅不信吧?”
“老帅非常生气。”
“可是……现在好了?”
“现在不提了。当然我也有过失,应该更留神的。”
因此他更有理由不对他父亲提出她的事或是任何要求,至少在目前。但是这又算得了什么,根本比不上他们俩几乎失之交臂的恐怖,想想已觉得心寒,仿佛他整个人就在她眼前瓦解,在指缝间溜走了。但是这张蓝光勾画的脸就在这里,向她俯视微笑,嘴唇冷冰冰压上来。他就在北京城这里,钟鼓延续着夜更,在屋外声音更大,使黑夜的奇景与危险倍感迫切。有一刹那它打通了古城背后千百年光阴的殿宇和兔穴般的陋巷迷宫,重门对开,连成了一个洞窟、一条隧道。
“你该走了,”他说。“我们不要坐一辆汽车。”
“五老姨太这样喜欢你,怎不认了你做女儿?”洪姨娘说。
“我不想要。”
“傻孩子。有个阔气的干妈多好。她会替你找一门好亲事的。”
“洪姨娘从来没一句正经话。”她向前一倒,下颔抵在桌子上,玩弄手边的小物件。
“的确是没正经。指望你爹倒好了,拿你做人情,说不定会给哪一家。当然这是我跟你说体己话。”
“说呗,谁要听。”
“我知道你不会说的。”
是否一语双关?不会的,她很快把想法排斥到意识外。
“你洪姨娘没有说什么?”他问。
“没有。”
“如果他们知道你是来这里跟我单独相处,一定会认为你给占便宜了。有吗?”他笑呵呵把脸凑上去看她,她一再躲避。“有吗?”
她抓着沙发椅的边缘,探身向外。
“如果他们真问你了你怎么说?”
“照实说。”
“那么再把你嫁出去也还不晚。”
“那我说谎,”她隔了一会说。
“没有用的。呵,真要是没办法了我就把你劫走。”
“老帅一定会气得不得了。”
“一定的。他特别敬重你父亲。”
“我们该怎么办?”
“没关系,反正我跟老帅已经很僵了。”
她不喜欢与他并躺在沙发上,但是这样可以久久凝视彼此的脸。只恨每人多出一条胳臂。屡次藏掖无效之后,他说:“砍掉它好了。”下午的阳光在墙上镜子里投了一道小小的霓虹。她仿佛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平安过。沙发靠背是地平在线遥遥起伏的山峦,在金色沙漠般的宁静里,思想纹丝不动。房间渐渐暗了,朦胧暮色加深了她的微笑。他忽然恐惧地缩小了眼睛,脸埋进她披拂的头发里。辫子解散后的头发仍旧卷曲。
“刚才不知为什么,你像是一个鬼。”
“哪一种鬼?”
“最平常的。一个男子迷了路,来到荒郊野外的一幢大宅前,被请进去跟漂亮的女主人同桌吃饭。共度了一宿,他走出去一回头:哪有什么大宅,原先有房子的地方只不过是一座坟山。”
所以他和她一样,害怕这道门背后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有一种不分白天黑夜的感觉,只有一个昏暗的黄褐色太阳,像是在阴曹地府里。”
“那是因为我们成天关在这儿。”
“我一辈子没有跟谁这么长时间待着。”他窘笑。“人家问我这些天都忙什么去了,怎么总不见影儿。”
“不知道他们在你背后怎么说。”
“我恨不得告诉他们。”
“我不介意他们说我是你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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