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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大之窗-约翰·狄克森·卡尔

_4 约翰·迪克森·卡尔(美)
  最后,我和崔甘农,还有奎格利,安排好该做的事情,那也就是我所能做到的极限了。我的一番好意却得到那样不幸的结果,并不是我的错,可是你会明白我为什么不能说出来。
  就在这时候,H.M.把那页信纸翻过来,发出像窒息的声音,然后变成一声呻吟。我们的希望就像一架坏了的电梯似地直坠下去。
  当然,如果安士伟真的是清白无辜的话,我就必须出面把真相说出来。你一定要相信这件事。可是,就像我先前说过的,真相也帮不了他的忙。他有罪,亲爱的孩子,绝对有罪。他在他们家族多年以来就有的那种突发的狂怒中杀死了你的父亲,而我很高兴地让他去见绞刑刽子手,也不要放他自由回来找你。也许他坚持自己清白的说法是真心诚意的,他甚至很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杀了你父亲。那种药的效用仍不是很清楚。那对人体是无伤的;可是,在药效开始消退的时候,会让病人在记忆上出现一段空白。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可怕的消息,但请你让我把真正发生的情形告诉你。安士伟认为你的父亲给他下了药,要对他玩什么花样。药效一开始发作,他就知道他的酒里下了药。这件事留在他的记忆之中,而在他开始苏醒过来的时候,首先想起的也就是这件事——比他现在能记得的事都要更早得多。不幸的是,他们先前在谈用箭杀人的事。可怜的艾佛瑞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他就抓起箭来刺死了你的父亲;你那亲爱的未婚夫就是这样坐在椅子上,恢复了记忆。他刚完成了他的工作。
  玛丽,我向上帝发誓,这就是事情发生的真正经过。是我亲眼看见的。再见,即使我不会再见到你,我也会永远祝福你的。
  爱你的叔叔史本赛
  H.M.把两手伸起来捂住两眼,压着他的前额。他在桌子旁边蹒跚地走来走去;最后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所有人的心里现在都充满了怀疑。
  “可是这不会——”那女孩子叫道。
  “救得了他?”H.M.问着,把表情阴沉的脸抬了起来,“亲爱的小女孩,要是你把这封信送上法庭的话,这世界上就再没什么能救得了他的。我现在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救得了他的,哎哟喂呀!”
  “可是我们不能裁掉信的最后一段,只把前面那部分给他们看吗?我是这样想的。”
  H.M.冷冷地打量着她,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看来也像聪明得不至于说出这样的建议来。
  “不行,我们不能这样做,”他对她说,“不是说我不会搞鬼,而是那最坏的一部分就写在谈到在酒里下药的那同一张纸的背面。有这样的证词——有这样的证据——可是,哎呀,我们却不敢用!告诉我,小女孩,照这封信这样写来,你还相信他是清白的吗?”
  “我非常确定……哦,我不知道!是的。不是。我只知道我爱他,而你一定得想办法让他脱身。你不会撒手不管了吧?”
  H.M.坐在那里,在他的大肚子上无聊地交互绕着两根拇指。他吸了下鼻子。
  “我?哦,不会。我可是个不怕挨打的拳击手。他们把这老头子逼到角落里,用棒子敲他的脑袋;过一下子就问一句:‘什么,你还没昏倒?再给他一记。’可是——哎呀,那家伙为什么要说谎呢?我说的是你那好叔叔。他承认了在酒里下药的事。你知道,我原本打算今天好好地对他做交互询问的。我早已经准备好了要把他扯得粉碎,露出真相。我可以发誓说他知道事实真相,甚至于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可是他这里却发誓说安士伟……”H.M.沉吟着,“我亲眼看见的。’这一段我想不透。该死的,他怎么可能亲眼看见呢?不可能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在医院里,他的不在场证明大得像栋房子;我们已经全查证过了。他是在说谎——可是如果我证明他这句话是说谎的话,那这封信的前面一部分也就一文不值了。我们不可能两者兼顾。”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我说,“你还不肯给点提示,说你打算怎么为他辩护吗?你明天到法庭上准备说什么呢?还有什么鬼话好说的呢?”
  H.M.脸上现出很邪恶的笑容。
  “你觉得我这个老头子不善雄辩是吧?”他问道,“你看着好了,我会站上去,正视着他们的脸,然后我要说——”
10 传被告
  “庭上,各位陪审员。”
  H.M.一手背在背后,两脚分得很开,真的是正视着他们的脸。可是我真希望他的态度不要这么像个拿了鞭子和手枪走进笼子里的驯狮人,或者至少不要那样恶狠狠地瞪着那些陪审员。
  一号法庭挤满了人。有意外发展的谣言传遍全城。打从清早七点开始,门口就已经大排长龙。一直排到我们头顶上的长廊里。昨天还只有三两个记者在场,今天却似乎全伦敦的每一家报社都派了一个人来挤在空间显然不足的记者席里。在开庭之前,乐丽波普隔着被告席的栏杆和嫌犯谈了好久;他看来大为震惊,但仍颇能自制,最后无力地耸了下肩膀。这番谈话显然让那位阴郁的雷金纳·安士伟上尉很感兴趣,因为他一直望着他们。到了十一点差二十分的时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站起来,为辩方作开庭陈述。
  H.M.把两臂交叉在胸前。
  “庭上,各位陪审员。你们大概在想我们在这里会提出什么样的辩护理由。呃,我可以告诉各位,”H.M.很宽宏大量地说,“首先。我们要让各位看到检方所提出来的说法,没有一件可能是真的。”
  华特·史东爵士干咳一声,站了起来。
  “庭上,这样的断言太过惊人,我想要澄清一下,”他说,“我假设我这位饱学的朋友不会否认死者已经死了吧?”
  “嘘——”乐丽波普看到H.M.举起两个拳头,连忙示意。
  “怎么样?亨利爵士?”
  “不否认,庭上,”H.M.说,“我们承认这是检察总长在这个案子里唯一未经他人协助就发现的事。我们也承认斑马身上有黑白条纹而土狼会嗥叫。不必再提来比较一下土狼和——”
  “动物学的问题与我们无关。”法官包德金大人眼皮都不眨一下地说,“请继续,亨利爵士。”
  “土狼——我说到哪里去了?啊,我知道了。各位陪审员,”H.M.把两手撑在桌上继续说道,“检方把这个案子提给各位时有两个要点,他们对各位说:‘如果不是被告犯下这个罪行,那是谁做的?’他们也说:‘不错,我们提不出任何动机;但因此动机想必非常强烈有力。’以这两点来作为基础,对各位继续讨论是相当危险的事。他们的成案基础居然是一个他们找不到的犯人和他们不知道的动机。
  “我们首先来看看动机的问题。他们要各位相信被告在口袋里带着一把实弹手枪到艾佛瑞·胡弥先生的家里去。为什么呢?哎,负责侦办这件案子的警官说:‘一般人通常不会随身带着武器,除非是他们认为可能会用得到。’换句话说,也就是委婉地要各位相信被告去的时候就有了谋杀艾佛瑞·胡弥的意图。可是为什么呢?作为婚姻生活的前奏,这未免有点手段太过激烈了吧。而且是什么事让这小子有这种打算的呢?各位所听到的唯一件事就是那一通电话——我要提醒各位,在通话的过程中没有说过一句难听的或是火气大的话。‘考虑到我所听说的那些事情,我认为我们最好把和我女儿有关的问题解决一下。你能不能在六点钟到我家里来一趟’等等云云。他有没有对被告说‘我要制得你服服帖帖的,你这该死的东西’呢?他并没有。他是对着已经挂断的电话说的,他是在自言自语。被告只听到——所有的证人也说他只听到——一个冷淡而一本正经的声音邀请他到那栋房子去。而检方要各位相信他因此抓起了别人的手枪,满脸杀意地冲到那栋房子去。
  “为什么呢?检方暗示说被害人听到关于被告的一些坏话。各位并没有听到那些话是什么;你们只听到说他们没办法告诉你那些话是什么。他们只是说:‘无火不生烟,事出必有因。’可是你们甚至连烟都没听说,他们完全提不出任何原因来解释为什么艾佛瑞·胡弥突然做出好像疯子的行为。
  “可是,你们知道吗?我可以。”
  他毫无问题地抓住了他的听众。他的话说来轻松随便,两拳插在腰间,两眼由眼镜上方炯炯有神地瞪着。
  “那些事实,在这个案子里的实质证据都没有问题,我们要问的是造成这些事实的原因。我们要让各位看到被害人有那种言行的原因;我们要让各位看清楚那和被告毫无关系;我们要提出的是,整个案子从头到尾就是刻意陷害我当事人的一个陷阱。检方无法对任何一个人的行为提出任何动机;我们可以。检方无法告诉你们神秘失踪的那一大截羽毛到哪里去了;我们可以。检方无法告诉各位,除了被告之外,其他人怎么可能行凶;我们会告诉各位。
  “一分钟之前,我说过这个案子提给各位的重点是:‘如果不是被告犯下这个罪行,那会是谁做的?’可是你们不能对自己说:‘很难想象这不是他干的!’如果你们有这样想法,你们就必须将他开释。可是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仅只证明对他的罪行有合理的怀疑;我们的意思是要让各位看到他的清白无辜没有任何合理的怀疑。哼,哎呀——”
  在H.M.把脖子伸出去的时候,乐丽波普警告似地挥舞着那张奇怪的打字文件。
  “好啦!好啦!——换句话说,你们会听到另外一种说明。哎,如果说被告没有行凶,那么真凶是谁的问题,不能由我来说。那不在我辩护的范围。可是我会让你们看到一支羽毛的两小截,藏在一个明显到做这次眼花缭乱大搜查的人都没想到去看的地方;我也会问你们真正认为艾佛瑞·胡弥死的时候,凶手站在什么地方。你们已经听过了很多的看法和意见,你们听到说被告有邪恶的狞笑和古怪的行为:起先他们告诉各位说他紧张得连帽子都拿不住,接下来他又变得冷酷而无情地在抽烟;不过为什么这两种行为很可疑,就不是我这简单的头脑想得通了。你们听说他怎么起先威胁胡弥说要杀他,然后胡弥又怎么起身把门闩上,好让他更方便行事。你们也听说了他可能做了些什么事,大概做了些什么事,还有哪些是他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做不到的事。现在,就如陀斐特【Tophet 典出《圣经》中《耶利米书》第七章第卅一节,陀斐特是在欣嫩子谷建的邱坛,在火中焚烧幼童献祭,从而引中为地狱或罪行之意。——注】燃烧的号角,是你们该听到真相的时候了——我传被告作证。”
  H.M.大口喝着一杯水的时候,在被告席上的其中一位法警碰了下安士伟的手臂。被告席栏杆的门锁打开,法警领着他走到另外一边来,他走得很紧张不安,经过陪审团时也没有看他们。他的领带因为一再用手摸弄而有些松脱;而他的手还不时地会伸到那里去。我们又有机会来细看一个受煎熬的人了。安士伟的浅色头发边分;他的五官端正,看来想象力丰富而敏感,倒并不见得非常聪明;而除了摸领带和微微动动他很宽的肩膀外,唯一的动作就是抬眼去看证人席的顶盖。顶盖上面隐藏着一面镜子,是从当年当做聚光用的工具时遗留下来的,那面镜子好像常常让他入迷,他的两眼看来有些凹陷,目光呆滞。
  尽管H.M.态度很粗鲁——他喝水的声音就像在漱口——我却知道他很担心。这是这个案子的转机。在这段时间里,被告在证人席(通常要一个小时以上,有时还会是一整天)的每一秒钟命运都控制在他自己的嘴里。他要是个好人,在等着他的严酷交互询问面前不会迟疑畏缩。
  H.M.的神态极其轻松。
  “哎,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詹姆士·卡普隆·安士伟,”对方回答道。
  虽然他的音调很低,几乎听不清楚,声音却突然岔开了,他转过头去清了几次嗓子,然后有点尴尬地看了看法官。
  “你没有工作,住在公爵街二十三号?”
  “是的,我是说——我住在那里。”
  “在去年十二月底左右,你是不是和玛丽·胡弥小姐订了婚,准备成亲?”
  “是的。”
  “当时你是在哪里?”
  “上索塞克斯郡富瑞安的施东曼夫妇家里。”
  H.M.慢慢地引导他谈到那几封信的事,可是并没能让他轻松下来。“在礼拜五,也就是一月三日,你是不是决定第二天要进城来?”
  “是的。”
  “你为什么决定这样做呢?”
  一阵听不清楚的低语。
  “你一定得大声说话,”法官语气犀利地说,“你说的话我们一字也听不见。”
  安士伟四下环顾,可是他眼中那呆滞而沉郁的表情始终没变。他很费力地找到了他的声音,似乎话讲到一半才想清楚事情:“——而且我想要买个订婚戒指,我还没有戒指。”
  “你想要买一个订婚戒指,”H.M.重复了一遍,始终带着鼓励的语气,“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走这一趟的?我是说,是在礼拜五的哪一段时间决定的?”
  “礼拜五晚上。”
  “啊哈。是什么事让你想起走这一趟呢?”
  “我堂哥雷金纳那天晚上要进城来,他问我说要不要替我买一个订婚戒指。”停顿了好久。“我这才第一次想到这件事。”又停顿了好久。“我想我应该早点想到的。”
  “你有没有告诉胡弥小姐说你要进城?”
  “当然说了,”安士伟回答道,脸上突然有一抹很奇怪的笑意,但立刻就消失了。
  “你知不知道就在那个礼拜五晚上,她打了通电话到伦敦去找她父亲?”
  “不知道,当时我并不知道,我是后来才听说的。”
  “你是在她打这通电话之前还是之后决定第二天进城的?”
  “之后。”
  “嗯,那后来怎么样了?”
  “怎么样?哦,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对方好像松了口气似地说,“她说她要写封信给她父亲,她就坐下来写了。”
  “你有没有看过这封信?”
  “看过。”
  “在这封信里,有没有提到你在早上会搭哪一班火车?”
  “说了,是九点钟由富瑞安站开的班车。”
  “车程大概是一小时又三刻钟,对吧?大约如此吧?”
  “是的,是快车。不像去契赤斯特那么远。”
  “信上有没有提到出发时间和到达时间呢?”
  “说了,十点四十五分抵达维多利亚车站。玛丽自己要进城的时候都是搭这班车的。”
  “所以他对这班车相当清楚了,呃?”
  “想必很清楚。”
  H.M.让他有很充裕的时间回话,而且很细心地照顾着他。安士伟始终一脸呆滞而沉郁的表情,常常一句话开头说得很清楚,可是后面就含糊了。
  “你到伦敦之后做了些什么事?”
  “我——我去买了个戒指,还有些别的东西。”
  “然后呢?”
  “我去了我住的公寓。”
  “你是什么时候到那里的?”
  “大概是一点二十五分左右。”
  “死者就是那时候打电话给你的吗?”
  “是的,大约是一点半的时候。”
  H.M.俯身向前,拱起了肩膀,伸开两只大手撑在桌上。同时被告的手开始抖得很厉害,他抬眼看了下头上顶盖的边缘;好像他们正要达到什么高潮,那里的线不能拉得太紧,否则就会断掉了。
  “呃,你听到证人说死者在那天早上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到你的公寓去,都没有人接听的事吧?”
  “是的。”
  “事实上,他早在早上九点就开始打电话到那间公寓去了吧?”
  “是的。”
  “你听到戴尔说这件事吧?”
  “是的。”
  “啊哈。可是他想必很清楚地知道他不可能找得到你的,对吧?九点钟的时候,你才正离开富瑞安,开始一小时又三刻钟的车程。他面前清清楚楚地有你动身和抵达的时间,那班车还是他女儿经常搭乘的。他想必知道,对吧?他要两个钟头之后才有希望找到你。”
  “我想是这样。”
  (“这个人在搞什么呀?”艾芙莲在我耳边问道,“找他自己的证人麻烦?”)
  “现在我们来谈谈那次通话的内容。死者说了些什么呢?”
  安士伟的证词和其他证人所说的完全一样,他开始用急切得可怕的态度说话。
  “死者所说的话里有没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呢?”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
  “一般而言,你有什么感觉?”
  “呃,他的话听起来并不很友善,可是有些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我想他只是个性保守而已。”
  “你会不会觉得是他发现了你生活里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我想没有吧,我根本想都没想到这点。”
  “那天傍晚你去见他的时候,有没有带着你堂哥的手枪呢?”
  “我——没——有。我为什么要带枪呢?”
  “你是六点十分到达死者的住处吧?是的,好,我们已经听说你失手掉了帽子,好像脾气不好,又拒绝脱掉大衣。孩子,这些行为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法官包德金大人在被告急促的含糊申诉中插嘴说道:“要是你想帮你自己忙的话,就一定要大声说话。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被告转身向着他,两手很为难地比了下。
  “庭上,我想尽量给人一个好印象,”他停顿了一下。“尤其是他在电话上听起来很——你知道——不热诚。”又停顿了一下。“结果,我进门的时候,帽子从我手里滑掉了,这让我很生气,我不希望我看来像个——”
  “像个什么?你说什么?”
  “像个该死的傻瓜。”
  “‘像个该死的傻瓜’,”法官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遍,“继续。”
  H.M.伸出一只手来。“我猜年轻人第一次去见他们岳家人的时候,通常都会有你这样的感觉吧?那大衣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并不想说那样的话。可是在我说出口之后,就收不回来了,否则情况会更糟。”
  “更糟。”
  “更像头笨驴,”证人冲口而出地说。
  “很好。然后管家带你去见死者?是的,他对你的态度如何?”
  “有点保留也——很奇怪。”
  “我们把事情弄弄清楚,孩子。你说‘奇怪’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顿了一下,“就是奇怪。”
  “好吧,告诉陪审团,你们两个彼此都说了些什么。”
  “他注意到我在看挂在墙上的那几支箭。我问他是不是对射箭很有兴趣,他就开始谈起他小时候在北方就玩弓箭的事,还说在伦敦也很流行,他说那几支箭是他所谓肯特郡护林官协会‘年度比赛’的奖品,他说:‘在那些竞赛里,最先射中金标的,就成为下一年的护林官长。”’
  “‘金标’,”H.M.用浑厚的声音重复了一遍,“‘金标’,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问了他这个问题,他说那就是靶心的意思。他说这话的时候,以一种很奇怪的样子望着我——”
  “解释一下,别着急……”
  安士伟又比了下手势。“呃,就好像他觉得我是来谋财的。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好像你是来谋财的,可是我觉得不管说你什么,就是不能说你谋财吧?”
  “我希望就像你说的一样。”
  “接下来他又说了什么呢?”
  “他先看了看他的手指头,然后瞪着我说:‘这些箭都可以杀得了人。”
  “哦,然后呢?”H.M.很柔和地追问道。
  “我觉得我最好换个话题,所以我想把场面弄得轻松点,我说:‘哎,先生,我不是到这里来偷东西的,也不是来杀人的,除非真有那个必要。”’
  “哦?”H.M.大声地说,“你在说其他那些话之前,先说了句‘我不是到这里来偷东西的’。你知道,我们先前可没听说过呢,你说了那句话?”
  “是的,我知道我先说了那句话,因为我当时还在想着‘金标’,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个想法。这样说很自然嘛。”
  “我同意你的说法。然后呢?”
  “我觉得不用再拐弯抹角了,所以我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要娶胡弥小姐,这事怎么样?’”
  H.M.慢慢地引导他说到倒酒的供词。
  “现在我要你非常地小心注意,我要你告诉我们,在他倒了威士忌酒之后,到底说了些什么。注意,就你记忆所及的每一个表情和手势都要说清楚。”
  “他说:‘祝你财源茂盛。’他的表情似乎变了,变得——我不喜欢他的样子。他说:‘詹姆士·卡普隆·安士伟,’是对着空中说的,好像在重复说一次。然后他望着我说:‘那件婚事会有好处——可以说对双方都大有好处。”
  H.M.举起手来拦住他的话。
  “等一下,小心一点,他说:‘那件婚事’,是吗?他没有说:‘这件婚事’?”
  “没有,他没有说。”
  “继续说下去。”
  “然后他说:‘你也知道,我已经答应了。’”
  “我再重复一遍,”H.M.很快地插嘴说道。他举起粗短的手指来,细数着那句话里的用字,“他真正说的是:‘那件婚事会有好处;我已经答应了’?”
  “是的。”
  “我明白了。后来呢,孩子?”
  “他说:‘我完全找不到任何反对的理由。我有幸见过已故的安士伟夫人,我知道你们家族的经济状况很稳定。’”
  “再等一下!他说的是‘你的经济状况’还是‘你们家族的经济状况’?”
  “是‘你们家族的经济状况’。然后他说:‘所以我准备告诉你——’我能清楚听到的就只有这些。威士忌酒里下了药,药效发作了。”
  H.M.深深地吐了口气,甩了下袍子;可是仍然维持着响亮而单调的语气。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那次把你召到格鲁斯维诺街去的电话交谈。死者知道你搭九点钟由富瑞安开往伦敦的火车?”
  “想必知道。”
  “他是不是也知道那班车要到十点四十五分才会抵达;而他在十一点以前是不可能联络到你的呢?”
  “玛丽跟他说过了。”
  “一点也不错。可是他还是从早上九点钟开始就一直不停地打电话到你的公寓去——那时候你都还没从富瑞安动身吧?”
  “是的。”
  “你在礼拜六下午一点三十分和他通电话,之前,曾听过他的声音,或是见过他吗?”
  “没有。”
  “我想听听那次电话交谈开始的情形。告诉我们是怎么开始的?”
  “电话铃响了,”安士伟以镇定的声音回答道,“我拿起了听筒,”他表演了当时的状况,“我正坐在长沙发上,一面看报纸,一面伸手去接电话,当时我认为他说:‘我要找安士伟先生,’所以我说:‘我就是。”
  H.M.往前俯过身来。
  “哦?你认为他说:‘我要找安士伟先生。’可是,后来,等你再回想起来,你是不是发现他说的是另外一个称呼?”
  “是的,确实如此。我知道一定是那样。”
  “那,他真正说的是什么?”
  “是另外一个称呼。”
  “他真正说的是不是这个——他真正说的是不是‘我要找安士伟上尉【此处原文为Captain Answell,前一句是找Caplon Answell,而Captain与Caplon音设为相近。在中译时无法译出其语音趣味,因此改译。——注】’呢?”
  “是的。”
  H.M.把手里的卷宗丢在桌上。两手叉在胸前,极其柔和地说道:
  “简而言之,”H.M.说,“在整个交谈过程中,以及后来在他自己家里,他都以为他是在和你的堂哥,雷金纳·安士伟上尉说话,对不对?”
11 私下商议
  大约有十秒钟的时间,法庭里没有丝毫人声或动静。我觉得自己都听得到别人呼吸的声音。他那句话的意思慢慢地穿透了大家的思想。我们看到那件事突然出现,逼近眼前;但得花时间去调适,而我不知道法官是不是会准许这件事。被告疲惫的脸上现在带着讥诮的表情,好像在向雷金纳·安士伟挑战,看对方是不是敢正视他的目光。雷金纳没敢回头,他背对着被告席,坐在律师席上;一手抓着水瓶,看来好似没有听见。在和被告同样颜色头发下的那张邪恶的脸上只露出很惊讶的表情。
  “不错,我说的就是那边的那个男人,”H.M.坚持地说道,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雷金纳上尉摇了摇头,不屑地笑了笑。华特·史东爵士全副武装地站了起来。
  “庭上,”他厉声说道,“我是不是能说被告并不能确定胡弥先生当时是怎么想的?”
  法官考虑了一下,用两只小手揉揉两边的太阳穴。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华特爵士。不过,要是亨利爵士在这件事有进一步的证据,我想我们可以让他多点空间,”他有点严厉地看着H.M.。
  “有的,庭上,我们有证据。”
  “那就继续吧!不过要记住被告怀疑的事不是证据。”
  尽管检察总长没有攻击就坐了下来,但他很清楚地表示宣战了。H.M.再次转身对着安士伟。
  “关于那次我们要加以说明的电话,你的堂兄在前一天晚上就到了伦敦,对不对?”
  “是的,从我所住的同一个地方去的。”
  “而他每次到伦敦去,都是住在你的公寓里吧?我想我们在这里听过这样的证词?”
  “的确是这样。”
  “所以,如果死者想和他联络的话,从礼拜六清早九点就打电话到你公寓去,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是的。”
  “你礼拜六傍晚到格鲁斯维诺街去的时候,从头到尾有没有提起过你的名字呢?”
  “没有。我向管家说:‘我姓安士伟。’然后,他向他主人说我到访的时候,他说的是:‘这位先生来看您,老爷。’”
  “所以,死者说:‘我亲爱的安士伟,我要制得你服服帖帖的,你这该死的!’这句话的时候,你相信他说的根本不是你吧?”
  “我确定他说的不是我。”
  H.M.把一些纸张整理了一番,好让这句话深入所有人的心里。然后,从饮威士忌酒的事开始,他叙述了整个经过。我们知道这一部分是真的;可是话说回来,他到底有没有罪呢?这个男人并不是全世界最好的证人,可是他所说的一切都具有强烈的说服力。他带着一点如果他确是清白的话就想必会感受到那种受困的感觉。问话的时间很长,安士伟原本也会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可惜昨天傍晚——他在被告席上自承有罪,即使没人再提起,这件事却仍像阴影笼罩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他还没开始申辩,就已经是一个自己认了罪的杀人凶手了。就好像有两个他,像一张重复曝光的照片中的人物似的彼此融入对方。
  “最后,”H.M.大声地说,“我们来看看各种事情的原由。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其中有了误会,而整个晚上,死者一直错把你当做了你的堂兄呢?”
  “我不知道,”他略微停顿,“那天晚上,后来我想到这点,可是我不能相信。”又停顿了一下。“事后,我又想到这点。”
  “你为什么即使是在那样的时候也不愿意谈这件事,是有原因的吧?”
  “我——”他犹豫不决。
  “告诉我吧!你是否有什么原因?”
  (注意了,H.M.,看在老天的分上,注意一点!)
  “你已经听到了问题,”法官说,“回答问题。”
  “庭上,我想我是有原因的。”
  法官包德金大人皱起了眉头。“你到底是有原因,还是没有?”
  “我有一个原因。”
  很可能H.M.开始流汗了。“只要告诉我这件事:你知道死者为什么想和你堂兄约好见面的时间,而不是要见你吗?”
  在律师和被告之间似乎有一个天平,现在指针倾斜了。那个年轻的蠢货挺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气,两手扶着栏杆,以神色清明的两眼环顾着法庭。
  “我不知道,”他很清楚地回答道。
  一片沉寂。
  “你不知道?可是那是有原因的,对吧?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误会呢?”
  一片沉寂。
  “是有原因的,对吧?为什么死者会不喜欢安士伟上尉,而且要‘把他制得服服帖帖’的呢?”
  一片沉寂。
  “是不是因为——”
  “不行,亨利爵士,”在越来越紧张的情势中,法官插嘴说道,“我们不能再让你继续诱导证人。”
  H.M.鞠了一躬,把全身重量放在他抵在桌面的两个拳头上。他很清楚地看出再继续谈这个问题也毫无用处。法庭里想必有了各式各样没有说出口的揣测,都藏在我们四周那些面无表情的人心里。我首先想到的是,这凶手可以确定是和玛丽·胡弥有关。比方说,是不是在玛丽·胡弥和那一文不名的安士伟上尉之间有什么相当惊人的关系?会不会是那位很现实的艾佛瑞·胡弥打算在可能毁掉一段好姻缘之前,就直捣事件的核心呢?这种假设和每一种状况都相合;可是被告会宁愿把脖子往绞索里伸,而不肯说出来吗?这太不可置信了。我们很理性地面对现实吧:现在没有这种事了,这种骑士精神也太过头了。想必是和玛丽·胡弥有关的其他原因——可是我想那是我们所有的人想都想不到的。而等我们确实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之后,我们也都能了解了。
  目前H.M.结束了对他证人的询问,那位强势的华特·史东爵士起身做交叉询问。他起先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然后用平静而疏远的轻蔑语调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到底有没有决定自己究竟有没有罪?”
  有些语调是绝对不能用在别人身上的,哪怕他孤立无助时也一样,就算别的不能怎么样,这也会激起反应。安士伟抬起头来,隔着整个法庭,正视着检察总长的两眼。
  “这就像是问人家‘你打扑克牌的时候不再唬人了吧?’一样。”
  “你打牌的习惯问题和本案无关,安士伟先生。只要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对方说道,“你究竟有罪还是无罪?”
  “我没有行凶。”
  “很好。我想你的听力很正常吧?”
  “是的。”
  “要是我对你说‘安士伟先生’,然后再说‘安士伟上尉’,就算法庭里很不幸的十分嘈杂,你也能分辨这两者的不同吧?”
  坐在律师席上的雷金纳·安士伟微微一笑,把眼珠子转了一转。这些让他有什么感想,恐怕没有人说得出来。
  “请大声回答。我想你不会有暂时性失聪的病吧?”
  “没有。可是问题是,我当时并没有怎么注意。我正在看报纸,用另外一只手接了电话,在我听到胡弥先生的名字之前,并没有怎么特别注意。”
  “可是他的名字你倒听得很清楚?”
  “是的。”
  “我这里有你的供词,第三十一号证物。关于死者可能说的是‘安士伟上尉’而不是‘安士伟先生’这种说法——你有没有对警方的人说呢?”
  “没有。”
  “可是你告诉我们说,你早在凶案发生的当天晚上就想到这件事了?”
  “我当时并没有很认真地想这件事。”
  “是什么让你后来很认真地去想这事呢?”
  “呃——我就是把事情从头想了想。”
  “你在接受预审侦讯的时候提过吗?”
  “没有。”
  “我想要问清楚的是:这个念头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在你脑子里想明白的?”
  “我不记得了。”
  “那是因为什么才让你想明白的呢?这一点你记不记得?不记得?简而言之,对于你这样一个特别的想法,你能给一个好而实在的原由吗?”
  “能,我能!”证人大声叫道,像发狂似的挣脱了原先麻木的状态;他第一次让人看来很自然而像个活人。
  “很好,是什么原因呢?”
  “我知道玛丽在认得我之前和雷金纳很要好,当时在施东曼家里就是雷金纳把她介绍给我的——”
  “哦?”华特爵士极其和蔼有礼,“难道是说你相信他们有不正当的关系吗?”
  “不是,不完全是那样,只是——”
  “你有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们的关系有不当之处?”
  “没有。”
  华特爵士把头往后一仰,似乎用一只手按摩着脸部,好像要弄清楚一些奇怪的想法。
  “那,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弄清楚你所说的各种证词。胡弥小姐曾经和安士伟上尉来往,其中没有任何不当的问题。因为这个缘故,非常讲理的胡弥先生对安士伟上尉感到极端的讨厌,突然决定要‘把他制得服服帖帖’。他打电话给安士伟上尉,电话却被你接到而误以为他找的是你。你没有带武器去到胡弥先生家里,他以为你是安士伟上尉,就给了你一杯下了药的威士忌酒。在你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人把安士伟上尉的手枪放进你的口袋里,然后(我想你这样告诉我饱学的朋友)还花时间把薄荷精倒进你的嘴里。等你醒过来之后,你的指纹出现在一支你从来没有碰过的箭上,而威士忌酒倒回到一个上面没有指纹的酒瓶里。我有没有很正确地说明你在这件案子里的立场?谢谢你。你真的以为陪审团会相信吗?”
  一片沉寂。安士伟的两手垂在身边,环顾了一下整个法庭。然后他用很自然而不假思索的语气说道:
  “上天作证,到这时候我也不寄望任何人相信任何事了。要是你相信一个人在生命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原因的话,你不妨暂时站在我的立场,看看你喜不喜欢听到你自己说的话。”
  法官席发出严厉指责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他已经克服了紧张不安,而两眼中呆滞的神情也消失了。
  “原来如此,”华特爵士泰然自若地回应道,“你接下来要说你自己的行为都是没有理由的吗?”
  “我一向认为行为总是有理由的。”
  “所以你在一月四号晚上的行为也是有理由的了?”
  “是的。他们当时跟你现在这样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就一直闭嘴不答。”
  这话又引得法官斥责,可是安士伟现在比先前接受询问的时候让人感觉好多了,这种好印象却相当没道理,因为华特爵士一路把他绑死在一个个绳结里,大概整个法庭里不到三个人相信他说的话。可是——在他让H.M.大为失望之后——却得到这样的结果。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那老家伙刻意安排的结果。
  “你刚才告诉我们,说你之所以拒绝脱掉大衣,还用让人形容为很凶恶的语气向一名证人说话的原因,是因为你不想‘看起来像个该死的傻瓜’,对吗?”
  “对的。”
  “你认为脱了大衣会比穿着大衣更让你看来像个该死的傻瓜吗?”
  “是的,不是。我的意思是——”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那就是我的感觉,如此而已。”
  “我倒认为你之所以不肯脱掉大衣的原因是,你不希望有任何人注意到你裤子后面口袋里藏着手枪吧?”
  “不是,我根本就没想过这事。”
  “你根本就没想过什么?你口袋里的手枪吗?”
  “是的,我是说,我口袋里并没有手枪。”
  “现在,我要再请你注意你在一月四号晚上对警方所做的供词。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所说的话和你向警方所做的供词正好相互矛盾?”
  安士伟退缩了一下,又拉了下领带。“不知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来给你念几段,”华特爵士用他一贯沉重的语气说,“你说‘我在六点十分到达他的住所,他非常友善地迎接我’。——你现在却说他的态度极不友善,对吧?”
  “是的,不是很友善。”
  “那这两种态度里,你到底希望我们相信是哪一种呢?”
  “两者都有。这正是我要说的意思:我是说在那天晚上,他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态度不很友善;可是他对我本人其实是相当友善的。”
  华特爵士一直对着证人看了好久,然后他把头低下来,好像要让头脑冷静一下。
  “我们不需要停下来把这事理清;我怕你没听懂我的问题。不管那天晚上他把你当做是什么人,他和你谈话时的态度很友善吗?”
  “不是。”
  “啊,我要弄清楚的正是这一点。那你供词中的这一部分就是假的了,对吗?”
  “当时我认为那是真的。”
  “可是从那以后你完全改变了主意?很好。你又告诉我们说:‘他说他要敬酒祝我健康,还说他完全赞同我和胡弥小姐的婚事。’——因为你现在决定说他很不友善,你怎么把所引的这番话和不友善的态度连在一起呢?”
  “我误会他了。”
  “换言之,”检察总长在略为停顿之后,字斟句酌地说,“你现在要陪审团相信的是和好几处重要供词完全相反的说法?”
  “理论上说来,正是如此。”
  有整整一个钟点的时间,华特·史东爵士把证人像一个钟似地拆得零零落落。他很仔细地问过供词中的每一个细节,最后在说完一个我所听过最具杀伤力的结论之后坐了下来。大家都以为H.M.会再度询问来重建他的证人。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只说了一句:
  “传玛丽·胡弥。”
  一名法警把安士伟带回被告席,开了门,把他放回他那开放式的兽栏里。有人从地下室拿了杯水来给他;他大口地喝着,可是在他听到H.M.传证人的话时,吃了一惊似地抬眼由杯缘看了出来。
  前面一场讯问期间,玛丽·胡弥身在何处,谁也不知道,她似乎突然现身在法庭,好像接送证人来往法庭的接驳车毫不迟疑或停留。安士伟已经是那种最后一分钟才出现的证人。而雷金纳·安士伟的表情变了。那种表情不像惊讶那么明显:只是有某种感知,好像有人在他背后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而他却不怎么想回头的感觉,他那长长下巴的好看面孔更显得消瘦;可是他装出一副愉悦的表情,手指缓缓地在水瓶上轻敲。他抬眼看了看被告——对方微微一笑。
  玛丽·胡弥在走进证人席的途中,看了雷金纳上尉的后脑一眼,除了莫特伦警探之外,她是(或者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到目前为止,证人中最镇定的一个。她穿着黑色貂皮,艾芙莲向我坚持说那是刻意打扮的,不过她也许就是有那种蔑视和反抗的感觉,而且她没有戴帽子。她的金黄色头发,中分之后向后梳理得很整齐,强调出那张有着一对分开蓝眼的脸上那种柔和,以及特殊的性感。她把两手放在证人席栏杆上的方式是紧紧抓住,两臂伸直,好像她是在一架水上飞机上面。她的神态再也没有一点我先前见过的温驯。
  “你在万能的上帝前发誓说你所提出的证言——”
  “我发誓。”
  (“她吓得要死!”艾芙莲低声地说,我指出她一点这样的迹象也没有,可是艾芙莲只摇了摇头,又再向证人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
  不论真相如何,单是她的现身就已经有了山雨欲来的感觉。甚至于连她看来娇小的身材也似乎强调了她的重要性。记者席上引起了一阵新的兴趣和骚动。让自己声音清晰都有些困难的H.M.等着这阵骚动平息;只有法官丝毫不为所动。
  “嗯,哼!你的姓名是玛丽·胡弥吧?”
  “是的。”
  “你是死者的独生女,住在格鲁斯维诺街十二号吗?”
  “是的,”她像个梦游者似地点着头。
  “你是在索塞克斯的富瑞安,一次圣诞家庭酒会里认识被告的吧?”
  “是的。”
  “你爱他吗,胡弥小姐?”
  “我非常爱他,”她说着,两眼很快地眨动了几下。如果说还可能有比先前更空洞的沉寂的话,那现在就充满了整个法庭。
  “你知道他被控谋杀你的父亲吧?”
  “我当然知道。”
  “现在,夫人——小姐,我要请你看一下我手边的这封信,上面的日期是‘一月三日,夜间九点三十分’,也就是凶案发生的前一天晚上,你能不能告诉陪审团这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是的,这封信是我写的。”
  这封信大声朗读出来,内容是:
  亲爱的父亲大人:
  吉姆突然决定明天早上到伦敦去,所以我想最好告诉你一声,他会搭乘我平常所坐的那班车——你知道的,九点由这里开车,十一点差一刻抵达维多利亚站。我知道他打算明天找时间去拜会你。
  爱你的 玛丽敬上
  又及:你会处理另外那件事吧?
  “你知道你父亲有没有收到这封信吗?”
  “知道,他收到了。我一听说他过世,当然马上进城来:就在当天晚上——他过世的那个晚上,你知道——由他皮夹里拿了出来。”
  “你当时是在什么状况下写那封信的?”
  “礼拜五晚上——你知道,就是那个礼拜五晚上——吉姆突然决定要进城去,要给我买个订婚戒指。”
  “你有没有劝阻他,要他别进城呢?”
  “有的,可是我不能做得太过分,否则他会怀疑的。”
  “你为什么想劝阻他去呢?”
  证人舔了下嘴唇。“因为他的堂哥,你知道,就是安士伟上尉,在礼拜五傍晚动身去了伦敦,要在第二天去见我父亲;我怕他和吉姆会在我父亲家里碰头。”
  “你不希望他们在你父亲家见面,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呢?”
  “是的,有的!”
  “是什么原因?”
  “稍早之前,你知道,就在那个礼拜,”玛丽·胡弥回答道,“安士伟要我,或者不如说是要我父亲,付他五千镑的封口费。”
12 从发现之点到关键之处
  “你说的是坐在那里的那个人吗?”H.M.问道,他伸出一只大手来指着,毫不留情地指出那个人来。
  这就像一盏无情的聚光灯。雷金纳·安士伟的脸色变得很奇怪,像泥巴一样,而他坐直了身子;你可以看得到他胸口的起伏。这时候,我回想起一些事情,开始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原以为自己很安全:他和那个女孩子之间的关系特殊到他认为她绝不敢透露。她甚至还以非常害怕的神情向他保证说她会守口如瓶。现在就可以了解她之所以表现得那样温驯柔弱的原因所在了。“谢谢你,”我回想起他们之间的一段对话,起先是他别有含义的“公平交易嘛;那,都同意了?”然后是她不带任何立场的“你知道我的,雷”。其实她心里正想着现在的做法。
  法庭里响起了三个紧接着的声音。
  第一个是检察总长:“安士伟上尉在受审吗?”
  第二个是H.M.:“还没有。”
  第三个是法官:“继续,亨利爵士。”
  H.M.回身去对着证人,她那张漂亮的圆脸表情沉着,正盯着雷金纳的后脑。
  “安士伟上尉向你,或不如说是向你父亲勒索五千镑吗?”
  “是的。他当然知道我没有那么多钱,可是他觉得一定可以从我父亲那里弄到手。”
  “啊——哈。他有什么把柄来勒索你呢?”
  “我曾经是他的情妇。”
  “嗯,可是还有更大的把柄吗?更大得多的把柄?”
  “哦,有的。”
  在审判过程中,被告第三次跳了起来,准备在被告席上发言。他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H.M.朝他那边很凶地比了个手势。
  “另外那个把柄是什么,胡弥小姐?”
  “安士伟上尉拍了我很多照片。”
  “什么样的照片?”
  她的声音很模糊:“没有穿衣服,还有——某些姿势的。”
  “我没有听清楚,”法官说,“能不能请你大声一点?你说什么?”
  “我说,”玛丽·胡弥很清楚地说,“没有穿衣服,还摆了某些姿势。”
  法官的冷静无情让法庭上每个人都很不安。
  “什么样的姿势?”法官包德金大人问道。
  H.M.插嘴说道:“庭上,为了让大家知道被告为什么那样着急地不肯谈这件事,以及他为什么会有某种行为,我这里有一张那样的照片。在照片背后写着‘这是她为我所做过的好事之一’这行字,我要先让证人指认是安士伟上尉的笔迹。然后我会呈给庭上,建议交付陪审团,作为我们要建立的案情真相的证据。”
  照片呈交上去。在法官看照片的时候,法庭里的寂静强烈到你都可以听得见的地步。大家都在想证人到底有什么感觉;法庭里每一只眼睛都看了看她,只看了一眼,看到她穿着别的衣服——或不如说是没有衣服的模样。华特·史东爵士没有表示意见或反对。
  “你可以把这拿给陪审团看,”法官不动声色地说。
  那张照片在两排面无表情的人之间传观。
  “这样的照片一共有多少?”
  “大……大概十二张。”
  “这里的这一张,也就是你给我当证据的这一张,是你手上唯一的一张吗?”
  “是的,其余的都在雷的手里。他答应我说,只要我不在法庭上提到他想问我要封口费的事,他就会还给我。”
  雷金纳·安士伟慢慢地站了起来,开始往法庭外走去。他尽量保持着从容而自然的步伐。当然没有人表示什么意见或对他加以拦阻。可是H.M.故意停了下来,让整个法庭的压力就像照相机一样聚焦在他的身上。椅子,坐在律师席上的人,手肘、脚,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挡住了他的路,让他越走越快:这就像什么人在戏院里想不引入注意地越过一排座位走出戏院去,却一路绊着那一排人的脚。等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已经跑了起来。在门口值勤的警员看了他一眼,让在一边。我们听到外面大厅里的玻璃门推开时所发出的声音。
  “好了,”H.M.用沉重的语气说,“我们来谈谈这些照片。那是什么时候拍的?”
  她又舔了下嘴唇。“大……大约一年前。”
  “在你认识被告之前,已经和安士伟上尉断了关系吗?”
  “哦,天啦,早就断了。”
  “你有没有向他要那些照片呢?”
  “要过。可是他只是笑笑,说那不会伤着什么人。”
  “听说你和被告订婚的事之后,安士伟上尉有没有怎么样呢?”
  “他把我拉到一边,恭喜我,他说这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他非常赞成。”
  “还有呢?”
  “他说要是我不付他五千镑的话,他就会把照片拿给吉姆看,他说既然其他的人都有那么多的钱,他为什么不能在这件事上也捞一些好处。”
  “这件事是发生在十二月二十八号到一月四号的那个礼拜吗?”
  “不错。”
  “如果可以的话,请继续说下去,胡弥小姐。”
  “我说他想必是完——完全疯了,他明知道我连五千个便士都没有,也根本不会有那么多的钱。他说不错,可是我父亲再不甘愿也会付的。他——他说我父亲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我有一段美好而富足的婚姻,而且——”
  “而且——?”
  “——而且他居然还说我父亲——呃,就算是逼得非那样做不可——”
  “稳住,小姐,先停一下。你以前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没有,没有,没有!我只是要告诉你,雷——安士伟上尉对我说了些什么。他说我父亲不会让五千镑妨碍到我钓上像吉姆·安士伟这么一条大鱼的。”
  H.M.仔细地望着她。“你父亲是个很固执己见的人,对吧?”
  “他的确是的。”
  “只要他想要什么,就能到手?”
  “是的,向来如此。”
  “你父亲知道那些照片的事吗?”
  她那对分得很开的蓝色眼睛张得大大地,似乎搞不懂怎么会蠢到问出这种问题来,尽管在法庭上为了厘清事情而非问这些问题不可。
  “不知道,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把这事告诉他就简直等于是——”
  “可是你最后还是跟他说了,是吧?”
  “是的,我不得不说,所以我就说了。”证人约略地回答道。
  “说明一下经过情形好吗?”
  “呃,雷——安士伟上尉说他会给我几天的时间去筹钱。在——对,那是在礼拜三那天,我写信给我父亲说我必须见他,讨论一件和我婚姻有关的重大紧急事情。我知道这信一定会让他赶来的。我不能什么都不说地离开那里,尤其是在吉姆正到处洒钱来大肆庆祝,而所有当地的慈善机构都来向我们道谢的时候。所以我问我父亲是不是能在礼拜四早上来一趟,和我在富瑞安附近一个小村子见面……”
  “嗯,原来是这样,请继续。”
  “我在一家叫‘蓝色野猪’的小客栈和他见面,我想那地方是在往契赤斯特的路上。我以为他会大发雷霆,可是他并没有,只是听着我说。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两三趟,两手背在身后,然后他说五千镑的数字太荒唐了,他说他也许愿意付一笔比较少的钱,可是他最近赔了几笔账;事实上,他还有点寄望吉姆的钱。我说也许安士伟上尉在价钱上会再降低一点。他说:‘我们不必烦心付他钱的事;你把他的事交给我,我会把他制得服服帖帖的。”’
  “哦呵?‘你把他的事交给我,我会把他制得服服帖帖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他的反应如何?”
  “他的脸白得像张纸一样,我想要是雷在现场的话一定会被他杀掉。”
  “呣,对哦。那,”H.M.用大拇指比划一下,“你父亲要制服安士伟上尉的事,甚至给他喝下了药的威士忌酒什么的,听起来就不像我那位博学的朋友说的那么愚不可及了,啊?”他赶在别人能对他这种毫不客气的批评提出抗议之前很快地继续说道,“他有没有告诉你说他打算怎么样把安士伟上尉制得服服帖帖的呢?”
  “他说他马上回伦敦去,要花几个钟点的时间想想,他说在这段时间里,要是雷有什么动静都要让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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