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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_2 尼尔·斯蒂芬森 (美)
  "可你连我Y.T.在说什么都没听明白。"Y.T.说。
  "你被指认为一起记录在案的犯罪行为的调查对象。该案据称发生于另一地区,即温莎高地小区。"
  "老兄,那是另一个邦国。这里是白柱区!"
  "根据温莎高地小区法规的规定,我们有权在该地区执行法律、维护国家安全并保持社会和谐。根据温莎高地小区和白柱区之间的协约,我们有权将你暂时羁押,直到你作为调查对象的身份得以解除。"
  "你落到我们手里了。"第二个超元警察说。
  "由于你的行为不具攻击性,同时也未见携带武器,因此我们无权采取激进措施来确保你的合作。"第一个超元警察说。
  "只要你老实一点,我们就不会贸然出手。"第二个超元警察说。
  "尽管如此,我们佩有各种装备,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可发射武器。一旦使用上述武器,可能会对你的健康和人身安全立即形成极端危害。"
  "敢耍什么花招,我们会轰掉你的脑袋。"第二个超元警察说。
  "快把我他妈这只手解开吧。"Y.T.说。这些话她都听过上百万次了。
  和大多数郊郡一样,白柱区没有监狱,也没有警察局。因为这些设施过于不雅,有损地产价值,而且难免会出现责任风险。在这条路的不远处,超元警察公司设了一个特许机构,算是他们的总部。至于监狱,或是某种用来拘押偶尔误入歧途之人的地方,任何稍微像样一点的特许区都有一个。
  他们坐在机动警车里,不急不忙地向前行驶。Y.T.的双手被铐在身前,一只手仍然半裹在橡胶状的黏液里。乙烯散发出的气味非常浓烈,所以两个超元警察都把车窗摇了下来。Y.T.手上挂着的一缕缕纤维丝足有六英尺长,松松地从她的膝头垂下,铺散在车子的地板,有些被夹在车门外,拖到路面上。超元警察一副从容随意的样子,在中间车道上缓缓巡行。这帮家伙只要在自己的辖区里,总是不辞辛苦,随时开出一张张超速罚单。警车四周的驾车者都开得又慢又稳,生怕被这号人叫到路边,听他们花上半小时念叨那些弃权声明、忠告劝诫以及乱七八糟的理由和借口。偶尔会有"我们的事业"匹萨速递员从左侧车道超车,闪着橙色灯光飞驰而过,他们却装作没看见。
  "咱们去哪儿?看守所还是监狱?"第一个超元警察问。听他说话的语气,肯定是在问另一个警察。
  "拜托,去拘留所吧。"Y.T.说。
  "去牢房!"第二个超元警察说,同时转过头,隔着防弹玻璃朝她冷笑,自得其乐地享受玩弄权力的乐趣。
  驶过一家"买了飞"店面时,警车内部被外面射来的灯光照得通亮。无论谁在"买了飞"的停车场无事闲荡,转眼间就会被强光晒得黝黑,然后撼世保安公司的警察便会过来抓人了。在那些安全感应灯的照耀下,警车里贴在司机一侧车窗上的维萨卡和万事达卡贴纸一时间全都光芒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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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雪崩(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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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T.身上带着信用卡呢。"Y.T.说,"放我下车要多少钱?"
  "你为什么一直自称'白人' ?"第二个超元警察问。像许多有色人种一样,他曲解了这个名字的意思。
  "不是'白人'。是Y.T.。"第一个超元警察说。
  "没错,是Y.T.。"Y.T.说。
  "可我说得没错啊,"第二个超元警察说,"'白人'。"
  "'Y.T.',"第一个超元警察说,他把重音放到了"T"上,但强调得有些过火,把一点唾沫星子喷到了挡风玻璃上。"让我猜猜,你叫约兰达·杜鲁门 ?"
  "不对。"
  "伊冯·托马斯?"
  "不对。"
  "那到底是什么的字头缩写?"
  "什么都不是。"
  实际上,那是"真诚敬上"的缩写 ,但既然两个笨蛋连这个都想不到,还是让他们见他妈的鬼去吧。
  "放你下车?你出不起这个钱。"第一个超元警察说,"我们代表的可是温莎高地小区。"
  "我并不是要被正式释放。我可以逃跑。"
  "这是辆高级警车,犯人根本不可能逃跑。"第一个超元警察说。
  "我给你出个主意。"第二个说,"你给我们一万亿,我们就送你去看守所。到那儿以后,你再跟他们商量价钱。"
  "我只能出五千亿,"Y.T.说。
  "七千五百亿,"那个超元警察说,"不能再少了。见鬼,你正戴着手铐呢,没资格和我们讨价还价。"
  Y.T.用干净的那只手拉开制服大腿部位的口袋拉链,拿出信用卡,在前座椅背上的插槽里划了一下,然后放回口袋。
  这家看守所看上去相当不错,像是新建的。Y.T.曾见过一些旅馆,条件比这里更糟。看守所的标志牌崭新洁净,上面画着一棵仙人掌树,顶端得意洋洋地歪戴着一只黑色的牛仔帽。
  看守所
  提供优质优价的监禁和管制服务
  欢迎巴士整车运送的批量业务!
  停车场里有几辆超元警察的警车,后面还横着一辆强制执行者的运囚大巴,占据了十个车位。这玩意儿相当吸引超元警察的注意力。在大家看来,强制执行者就像三角洲部队 ,相比之下,超元警察只能算和平队 。
  "有个新来的要登记。"第二个超元警察说。他们此刻正站在接待区。四壁上排满了亮闪闪的标牌,每张牌子上都绘有旧时西部亡命歹徒的画像。其中有一个是神枪手安妮·奥克利 ,正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盯着Y.T.,堪称这帮凶神恶煞的榜样。登记柜台摹仿乡村风格,工作人员全都头戴牛仔帽,每个人的五角星徽章上都凸印着自己的名字。柜台后面有一扇样式做作的老式铁栅栏门。但进去之后,里面简直就像个手术室。小囚室足有一整排,曲线柔美,颜色洁白,好似一间间整体浴室。实际上,这些牢房当真兼作浴室使用,在囚室中央就可以洗澡。这里灯光明亮,每天十一点钟自动熄灭,另外还有投币电视和私人电话。Y.T.一心想进去,简直等不及了。
  柜台后面的牛仔把扫描器对准Y.T.,扫描她的条码。屏幕上立即显示出几百页有关Y.T.个人生活的资料。
  "哈,"他说,"是个女的。"
  两个超元警察相互看了一眼,似乎在说:好一个天才--这家伙永远别想当上超元警察。
  "抱歉,伙计们,我们客满了。今晚没有空房给女犯住。"
  "噢,拜托。"
  "看见后面那辆大巴么?'打盹巡游'邦国发生了暴乱。几个从'昏醉哥伦比亚'来的家伙在那儿出售劣质眩晕药,把那地方弄得乱了套。强制执行者出动六个小队,抓回来差不多三十个犯人。所以我们客满了。去监狱试试看吧,就在这条街,向前走不远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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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雪崩(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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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T.可不喜欢这种情形。
  他们把她带回车里,还打开了后座的噪音屏蔽器,这样一来,除了自己空荡荡的肚子里叽里咕噜的肠鸣音和被黏住的手在移动时发出的噼啪声之外,她什么也听不到。她真的很想吃一顿看守所的大餐,篝火墨西哥辣味牛肉或是强盗汉堡都行。
  前座上的两个超元警察在交谈。他们回到路上,重新加入车流。前方高处赫然现出一座正方形的发光标志牌,上面用黑白两色印着一组巨大的全球产品条码,底下是"买了飞"三个字。在同一根柱子上,"买了飞"的标志牌下方,有块小一些的牌子,外形呈窄条状,上面用普通印刷体写着:"监狱"。
  他们要带她去监狱。这些杂种。她举起铐在一起的双手捶打着玻璃,留下一道道黏糊糊的手印。让这些混蛋想办法去洗干净吧。他们转过头来,却是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这两个做贼心虚的贱种,看上去就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却想不出是怎么回事。
  他们来到"买了飞"门前,驶进放射性蓝色安全灯投射出的片片光晕之中。第二个超元警察下车走进去,同柜台后的家伙说话。店里有个肥胖的白人男孩正在买巨型卡车杂志,他头戴一顶绣着南方邦联旗帜的新南非棒球帽,无意间听到了那个超元警察和工作人员的谈话,于是从窗户里向外窥视,想看一眼Y.T.,看看真正的歹徒究竟是什么模样。又一个男人从后面走出来,他和柜台后的家伙同属一个种族,同样肤色黝黑、目光灼人、脖子细瘦。这人拿着一本三孔活页簿,上面带有"买了飞"的标志。如果想找"买了飞"特许连锁店的经理,通常不必费神去看员工胸前姓名牌上的头衔,找拿着三孔活页簿的人就好,准没错。
  经理同超元警察说了几句话,然后点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
  那个超元警察走出店门,慢悠悠地来到车前,十分突然地一把拽开后门。
  "进去以后不要乱说话,"他说,"不然我用痰液枪封住你的嘴巴。"
  "看来你喜欢监狱,这倒是件好事。"Y.T.回嘴道,"因为明天晚上你自己就要住进去了,吐痰精。"
  "明天晚上?"
  "没错。罪名是信用卡欺诈。"
  "我是警察,你是滑板客。你有什么本事让鲍勃法官的司法系统立案?"
  "我为激进快递工作。我们公司会保护自己的员工。"
  "不,今晚不会。今晚你从一桩车祸现场偷走了一盒匹萨,然后溜走。激进快递指派你去送匹萨了吗?"
  Y.T. 没有反驳。这个警察说得没错,激进快递没有派她送匹萨。当时她那么做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所以说,激进快递不会帮你的忙。所以说,进去以后你不要乱说话。"
  他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扯,把她整个人拉出车门。拿着三孔活页簿的经理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只是为了确认她真是个人,而不是面粉、发动机或树桩。随后,他领着他们拐弯抹角来到后面,这里是"买了飞"散发着恶臭的屁股,堆满肮脏垃圾的黑暗之地。经理走到后门旁,打开门锁,这是一扇死气沉沉的钢制牢门,边缘处遍布撬棍留下的痕迹,就像曾有长着钢爪的野兽费尽力气想冲进去似的。
  Y.T.被押着走下楼梯,来到地下室。第一个超元警察跟在后面,拎着她的滑板,用那玩意儿在一扇扇牢门和污迹斑驳的聚碳酸脂瓶架上漫不经心地磕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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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雪崩(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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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好扒掉她的制服--全部扒掉。"第二个超元警察色迷迷地提议。
  经理看了看Y.T.,尽量避免让自己的目光不道德地上下打量她的身体。几千年了,正是凭着警觉,他的种族才得以生存下来。他们曾满怀警觉,沉着地等待蒙古人从地平线上飞驰而来,冷静地面对惯犯在收银台前挥舞锯掉枪托的霰弹枪。此刻,他的警觉变得格外明显,而且令人痛苦--他现在就像一杯滚烫的硝化甘油,只需一点刺激便要爆炸。可眼前又冒出了性犯罪这个危险的问题,让他的感觉更糟了。对他来讲,超元警察这话绝不是玩笑。
  Y.T.耸耸肩。现在这种情况下,她本该尖叫畏缩,挣扎哀鸣,昏厥求饶。他们扬言要扒掉她的衣服。太可怕了。但她并没有惊慌失措,因为她知道,那些家伙正希望她被吓破胆。
  一名信使必须在路上开拓出自己的空间。装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的确能哄着驾车者对你放下心来。他们会在内心中把你划定在车道上某个小框框里,认定你一准儿会待在里面,只要你离开那个小框框,他们就手足无措了。
  Y.T.不喜欢框框。她在路上开拓空间靠的是在车道之间疾速变道,随时随地采取行动,随时令人心惊胆战。还从未有人像她这样疯狂。她总是让别人时刻保持警觉,迫使别人对她的行动做出反应,而不是处处受制于人。现在这帮人想把她困在框框里,想逼她就范,照他们的规矩行事。
  她拉开连身制服的拉链,一直拉到脐下。里面一丝不挂,只有饱满白皙的肉体。
  两个超元警察扬起了眉毛。
  经理向后跳去,抬起双手挡在眼前,保护自己免受破坏性场面的侵扰。"别,别,别这样!"他叫道。
  Y.T.耸耸肩,拉好了拉链。
  她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她戴着守宫阴牙。
  经理把她铐在一根冷水管上。第二个超元警察从Y.T.腕上解下他那副更新、自动化程度更高的手铐,随后"喀吧"一声锁在自己的装具背带上。第一个超元警察将她的滑板靠在墙边,让她刚好够不着。经理抬脚踢过来一只生锈的咖啡罐,让那玩意儿撞在她身上又巧妙地弹到一旁,这样她就能上厕所了。
  "你是哪儿的人?"Y.T.问。
  "塔吉克斯坦。"他答道。
  一个吉克。她早该料到。
  "拿屎罐子当球踢肯定是你们那儿的全民娱乐。"
  经理没明白她的意思。两个警察发出窃笑。交接文件签署完毕之后,三个家伙都朝楼上走去。经理出门前关掉了灯。在塔吉克斯坦,电是相当宝贵的东西。
  就这样,Y.T.进了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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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雪崩(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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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黑日有几个足球场并起来那么大。大厦里陈设着一张张黑色的四方桌面,悬在半空(让电脑绘出桌腿没有任何意义),呈网格状平均分布于地板之上,就像一个个像素。唯一的例外之物位于黑日正中央,那是一张圆形吧台,由四块九十度的扇面组成(四是二的平方),直径为十六米。这里的一切都是黑色,没有光泽,电脑系统在这样的背景上绘制物品容易得多,不必费尽周折在复杂的背景中添加东西;而且这样一来,所有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化身上。这里的人就喜欢这样。
  在大街上不值得使用精致的化身,因为那里拥挤不堪,所有的化身都交叠在一起,彼此穿插流动。而黑日是个非常高级的软件。在黑日里,化身之间不能互相碰撞。在同一时刻只有这么多人能到这儿来,而且也不能穿过对方的身体。这里一切都是实心的,不透明的,相当逼真。此地的常客们也更具品位,没有会说话的阴茎。一个个化身看上去宛若真人。连守护邪灵也大都如此。
  "守护邪灵" 是个古老的术语,源自UNIX操作系统,指一种低级实用软件,属于操作系统的基础部分。在黑日里,守护邪灵很像化身,但并不代表某个人。它是生活在超元域里的机器人,一个软件,居住在机器里的精灵,通常发挥着某种特定的作用。黑日里有许多守护邪灵,或是为顾客奉上虚拟饮料,或是帮人们跑跑腿。
  这里甚至还有一种保镖邪灵,负责赶走不受欢迎的人。通过运用化身物理学中的某些基本原理,它可以一把抓住化身,将其丢到门外。为了给保镖邪灵的执法增添一点卡通色彩,大五卫甚至还提高了黑日的物理特性,于是那些特别可恶的家伙在被轰出去之前,会被其大无比的木槌当头重击,或是被从天而降的保险柜压得粉身碎骨。这种办法一般用来对付破坏分子、骚扰或是纠缠名流的人,还有那些看上去像携带着病原的家伙。也就是说,如果你的个人电脑已经感染病毒,而且打算通过黑日把病毒传播出去,那你最好多留意一下天花板。
  阿弘低声咕哝了一句"大板"。这是他编写的一个软件,对于中情公司记者来讲可谓相当强大的工具。它能深入黑日的操作系统内部肆意查阅信息,然后在阿弘面前投射出一张方形平面图,让他可以迅速了解都有谁在这儿、他们正在跟谁交谈。这些全是未经授权的资料,按说阿弘根本无权知道,但阿弘并不是什么愚蠢的戏子,来这儿只为上网交际。他是个黑客。想要什么信息,他就直接从系统内部偷出来,相当于窃听电脑之间的流言蜚语。
  "大板"告诉他,大五卫正坐在老地方,黑客分区中靠近吧台的一张桌子旁。和往常一样,影星分区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圈中大腕儿和一心想取而代之的小角色。今晚的摇滚明星分区相当热闹。阿弘可以看到,一位名叫"寿司K"的日本说唱歌星今天顺路拜访此地。另外还有一大帮唱片界人士正在日本分区里闲荡:那儿和其他分区没什么两样,只是更安静些,而且桌面更贴近地板,到处都是艺妓邪灵,一面鞠躬一面奔忙。其中不少人可能是寿司K的随从,包括经纪人、宣传策划和律师。
  阿弘穿过黑客分区,朝大五卫的桌子走去。这里的很多人他都认识,但像往常一样,他还是因为看到了那么多不认识的人而感到惊奇困惑。这里居然有那么多精明而又敏锐的面孔,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搞软件开发就像当职业运动员,总让上了三十岁的人感到自己已经老朽无能。
  阿弘顺着过道朝大五卫的桌子望去,看见大五卫正在跟一个黑白两色的女子说话。尽管那个化身缺乏多彩的颜色,分辨率也很低,但从她说话时抱着双臂的姿势,从她听大五卫讲话时甩动头发的样子,阿弘还是认出了她。阿弘的化身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一如多年以前,那时他也常常这样凝望着她。现实世界中的阿弘伸出手,拿起啤酒瓶深深喝下一口,让酒液在嘴里环回流转,在口腔这小小的空间中激荡出滚滚波浪。
  她名叫胡安妮塔·马奎兹。当年在伯克利大学读书时,阿弘就认识她,两人还在新生物理班中被分到了同一个实验小组。初次见到她,他脑子里就形成了一个多年不曾改变的印象:阴郁固执、迂腐乏味、令人生厌,穿着打扮就像准备去应聘殡仪馆的会计。同时,她还长着有如火焰喷射器般的舌头,总在最奇怪的时候朝人们开火。很多时候,只为了一点其他新生根本注意不到的小小冒犯或是无礼之举,她便会用刁钻之语施展足以烧焦大地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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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雪崩(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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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多年以后,两人在"黑日系统公司"共事时,阿弘才看到了她的另外一面。那时候,他们俩都在研究制作化身。他负责身体部分,她负责面孔。她一人便是面孔部的全班人马,因为当时没人认为面孔有多么重要,大家都觉得那玩意儿不过是化身顶部的一个骨肉综合体而已。可她的工作最后证明他们全都大错特错。但在那段时间,黑日系统公司的权力机构掌握在一帮纯雄性的数字呆子手里,他们说面孔问题纯属微不足道的小事。这种观点当然完全出于性别歧视,这种恶毒思想在男性技术人员中备受推崇,可他们还由衷地认为自己实在太聪明,不可能成为男性至上主义者。
  阿弘十七岁时对胡安妮塔形成的第一印像其实出自同样的原因。对于一个从小在军中长大、刚刚独立生活了三个星期、正处在后青春期的毛头小子来讲,这完全是他的本能反应。他的头脑很好用,可在整个世界上,他只懂得两件事情:日本武士电影和麦金托什苹果机,而且他对这两样东西实在是懂得太多,简直过了头。在他的世界观里,没有给胡安妮塔这样的人留下任何空间。
  全世界都有那么一种小镇,像疖子一样长在每个陆军基地的屁股上。在一连串这样的地方,弘·主角迅速成长起来,如同一株变异的温室兰花,在"买了飞"那上千盏保安强光灯的照耀下怒放。阿弘的父亲1944年入伍,当时只有十六岁,随即在太平洋地区待了一年,其中大部分时间的身份是战俘。阿弘出生时,他父亲已过中年。那时爸爸早就可以退役领养老金了,但他不知道自己除了服役之外还会做什么事情,于是就在军队里一直待到八十年代末,这才被人家踢出来。阿弘到伯克利念书之前在世界各地都生活过,其中包括新泽西州的赖茨敦、华盛顿州的塔科马、北卡罗来纳州的费耶特维尔、乔治亚州的海恩斯维尔、得克萨斯州的基林、德国的格拉芬沃尔、韩国的首尔、堪萨斯州的奥格登和纽约州的沃特敦。所有这些地方基本上都一样,有着相同的特许连锁店密布的区域,相同的脱衣舞厅,甚至相同的人。他总是能碰到多年前认识的同校好友,以及其他碰巧在同一时间转到同一基地的陆军子弟。
  他们有着不同的肤色,但都属于同一个种族:军人。黑人孩子不像黑小子那样说话,亚裔孩子也不会为了在学校拔尖而拼命读书。大体上讲,白人孩子在跟黑人和亚裔孩子相处时并没有什么问题。女孩子都很守规矩。他们都有同样的妈妈,妈妈们都有着同样的肥臀,穿着同样的弹力便裤,留着同样的灰白烫花发型。而女人们基本上都算可爱,讨人喜欢,相当本分。如果她们碰巧很聪明,便会想方设法掩饰这个缺陷。
  因此,第一次看到胡安妮塔,或任何一个她这类女孩时,阿弘对异性的看法就被完全颠覆了。胡安妮塔有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除了日常使用的洗发水之外从未经过任何化学加工。她不在眼皮上抹蓝色眼影,衣服都是深色,裁剪得当,严谨沉静。另外,她不受任何人的气,甚至包括她的教授。在当时的阿弘看来,胡安妮塔这副模样简直像个泼妇,总是咄咄逼人。
  再见到她已是几年之后--那段日子里他大部分时间待在日本,与真正的成年人一起工作,那些人属于比他更高的社会阶层,都很富有,身穿真正体面的衣服,为自己的生活做着实实在在的事情--阿弘这才吃惊地发现,胡安妮塔竟然如此优雅、时髦而又迷人。起初他还认为,自从大学一年级之后,她发生了某种根本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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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雪崩(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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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后来,他回到一个陆军小镇探望父亲,碰巧遇到了中学时的舞会皇后。短短几年间,她以惊人的速度变成了一个体重超常的胖女人,发式花哨,穿着俗丽,在军人服务社里一面排队等着结账,一面飞快地读着供顾客打发时间的小报,因为她没钱买报纸。她"噗噗啪啪"地吹着泡泡糖,身边是两个她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远见去管教的孩子。
  看着军人服务社里的这个女人,阿弘终于经历了一次姗姗来迟、昏头昏脑的大彻大悟。这迟来的顿悟算不上一道从天堂射下的灿烂光芒,倒更像是梯子顶端一只电量不足的手电发出的黯淡微光:这些年来,胡安妮塔并没有改变多少,只是在成长之后焕发着自己的本色。变了的人是他,而且是彻底的变化。
  有一次,他走进她的办公室,完全是为了工作。在那之前,他们已经在办公室多次见过对方,但都装作从未谋面的样子。可是,那天他来到她办公室的时候,她让他把门关上,自己关掉了电脑屏幕,开始在双手间捻弄一支铅笔,同时注视着他,仿佛在打量一碟放了一整天的寿司。她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老妇的油画肖像,显然出自业余画家之手,镶在装饰华丽的古式画框里。那是胡安妮塔办公室里唯一的装饰品。其他黑客的桌旁不是挂满了航天飞机升空的彩照,便是张贴着 "企业"号星舰的海报。
  "那是我已故的祖母,愿上帝宽恕她的灵魂。"她注意到他在看那张画,"她是我的楷模。"
  "为什么?她以前也是个程序员吗?"
  她的目光越过旋转的铅笔投向他,似乎在想:一只依然保有喘气功能的哺乳动物到底能迟钝到何等程度?但她并没有出言惩戒,只是简单地答道:"不。"随即又给出了一个更复杂些的答案:"我十五岁那年,有一次月经没来。我和男朋友一直用子宫帽避孕,但我知道这种办法仍有可能出差错。我数学很好,背下了出错率,它就像是烙在我的潜意识里,或许是烙进了意识里。什么意识、潜意识,我永远也分不清楚。总之,我吓坏了。我们家的狗也开始对我一反常态--大概它们能嗅出怀孕的女人,或是怀孕的母狗--我当时的脾气跟母狗一个德性。"
  听到这时,阿弘的面孔已经彻底僵化,提心吊胆而又震惊不已的神情仿佛冻结在他的脸上。后来,阿弘这副表情被胡安妮塔广泛应用在她的作品当中。她同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他的脸,揣摩他前额上细小的肌肉如何拉起眉毛,让他的眼睛改变了形状。
  "我妈妈什么都不知道。我男朋友的表现比什么都不知道更差劲。实际上,我马上就把他甩了,因为这件事让我意识到,这家伙跟我简直格格不入,你们这种货色中的许多人都是一个德性。"她所说的"货色"指的是男人。
  "但后来,我祖母来串门。"她回头瞟了一眼那张画,然后继续说道,"我一直躲着她,可最后大家都要坐下来一起吃饭。而她大概只花了十分钟,单凭隔着餐桌端详我的脸,就明白了整件事情。我那天说的话还不到十个字,也就是'把玉米面包递给我'之类。我不知道自己的面孔如何吐露了实情,也不知道我祖母的脑袋里有什么样的内部结构,让她具备了这么神奇的本能。琐碎得像一缕水汽的小事,她却能从中凝结出事实的露珠。"
  从水汽中凝出露珠。阿弘永远也忘不了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忘不了当时心中的感觉。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胡安妮塔是多么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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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雪崩(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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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继续说:"我当时其实并没有认识到这件事的真正价值,直到十年之后才恍然大悟。那时我已经是研究生,正在开发一种能够迅速传递大量信息的用户界面,目的只是为了从那帮婴儿杀手那儿得到一笔助学金。"只要提到国防部,她都会这么说,"我想出了各种极其复杂的技术解决方案,比如把电极直接植入人脑。但我又想起了祖母,随即意识到,我的天,人脑能够吸收处理数量惊人的信息,只要信息以适当的形式出现就行,适当的界面。只要你赋予信息一张恰当的面孔就行。想来点咖啡吗?"
  阿弘当时十分惶恐:自己在大学读书时是一副什么嘴脸?混蛋到了何种程度?有没有给胡安妮塔留下恶劣的印象?
  换作另外一个年轻人,可能只会默不作声地暗自担心,但阿弘从不把自己禁闭在冥思苦想里,于是他请她出去吃饭,几杯酒下肚之后(她喝的是苏打水),他猝然发问:你觉得我是个混蛋吗?
  她大笑,他微笑,觉得自己这句话挺妙,还有点调情的意味,肯定能讨人欢心。
  几年后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其实就是他们俩浪漫关系的基础。胡安妮塔当真认为阿弘是个混蛋吗?他总有理由认为答案为"是",但十次有九次她都坚持答案是"不"。这个问题在二人之间促成了一次次激烈的争论,出色的性事,戏剧性的翻脸,激情洋溢的和解。但到了最后,这种狂热终究让早已被工作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两个人难成以承受。于是他们只好分手,彼此远离。他总想知道她对他的真实看法,这让他在情感上疲惫不堪,而他又如此在意她的观点,因此难免心烦意乱。可她或许已经开始认为,既然阿弘自己这么确信他配不上她,那么,虽然她不知道原因,但他可能真的有什么让他觉得心虚的地方。
  按说阿弘把这一切归咎于阶级差异,可她的双亲住在墨西卡利 一幢泥土铺地的房子里,而他父亲挣的钱比好些大学教授还多。不过,阶级观念仍然在他的头脑里挥之不去,因为阶级比收入更重要,它要你时时刻刻都得明白自己在社会关系网中所处的位置。胡安妮塔和她的家人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怀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自信。阿弘却从来都没有。他父亲是一名军士长,母亲是位韩国妇女,祖辈在日本挖矿做苦役,阿弘不知道自己算是黑人还是亚裔,或者只是普普通通的军人子弟。他也不知道自己算富有还算是贫穷,有教养还是无知,有才华还是仅仅运气好。以前在这个国家,他甚至连一个可以称作家乡的地方都没有。后来他搬到了加利福尼亚,但这种说法的具体程度跟你自称住在北半球差不多。很可能正是他这种找不到归宿的感觉让他们最后分道扬镳。
  分手之后,阿弘接二连三地与不少头脑简单、女人味十足的姑娘约会。她们没有一个同胡安妮塔相像,全都对他倾心不已,因为当时他在硅谷的高科技公司工作。凭他近期的处境,他只能寻觅更加容易倾心的女人了。
  有一段时间,胡安妮塔保持着独身,后来才开始跟大五卫约会,最后同他结了婚。对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处于什么位置,大五卫不曾有一丝疑惑。他的家族是定居布鲁克林的俄裔犹太人,在同一幢褐砂石宅子里已经住了七十年。移民以前,他们在拉脱维亚的一座村庄里生活了五百年。只要把一本希伯莱圣经捧在膝头,大五卫就能将自己的世系一直追溯到亚当和夏娃。他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在班上无论什么科目都总是独占鳌头。拿到斯坦福大学计算机专业的硕士文凭之后,他就急匆匆出来开办了自己的公司,那股折腾劲儿就跟阿弘的父亲在搬家前忙着出租家里的新邮箱一样。后来,他变得很有钱,现在则是黑日的老板。大五卫一向对任何事情都充满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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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雪崩(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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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连完全错误的时候也一样自信。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阿弘才不顾日后大发横财的美好前景,辞掉了黑日系统公司的工作。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胡安妮塔跟大五卫结婚两年后就离了婚。
  阿弘没有参加胡安妮塔和大五卫的婚礼,那时他正蹲在监狱里受罪。婚礼彩排的几个小时之前,他被投进了大牢。当时他在金门公园里借酒浇愁,因失恋而悲痛欲绝,身上除了一块兜裆布之外什么也没穿,抱着一大瓶拿破仑白兰地连连痛饮,又亮出一把货真价实的武士刀练习剑道劈刺,甩开肌肉强劲的大腿在草坪上奔来跳去,把野餐客们玩耍时抛出的飞盘和棒球一剖两半。用刀锋劈中远距离投来的小球,把它像切葡萄柚一样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这可不是等闲功夫,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棒球的主人会误解你的意图,他居然叫来了警察。
  他掏钱赔偿了所有的棒球和飞盘,这才了结了事端。经过这段插曲之后,阿弘再也懒得追问胡安妮塔是否认为他是个混蛋,现在就连他自己也知道答案了。
  从此以后,二人各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在黑日项目的早期,黑客们赚薪水的唯一方法就是为自己配股。阿弘往往一拿到股票就卖个净光。但胡安妮塔没有那么做。现在她富了,而他仍旧一文不名。人们可以轻易认为,阿弘是个愚蠢的投资者,可胡安妮塔则十分精明,但事实却更复杂一点:胡安妮塔的做法可谓孤注一掷,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投在黑日的股票里,结果藉此赚了不少钱,但她完全可能会因此而破产。而阿弘在某些方面没有太多的选择。他父亲生病时,陆军和退伍军人管理局负担了大部分医药费,尽管如此,家中仍然花费不少,而阿弘的母亲--她几乎不会说英语--根本没有能力挣钱或是理财。父亲去世时,阿弘把全部黑日股票都兑换成现金,把母亲安置在韩国一个相当不错的社区里。她喜欢在那儿生活,每天都去打高尔夫球。阿弘本可以把钱留在黑日,一年之后股票公开发行时挣上一千万,但如果那样的话,他的母亲就会流落街头。现在,每当母亲到超元域来看他,她的化身总是晒得黝黑、快活地身穿高尔夫球衣,而阿弘将这看作自己真正的财富。这种财富不能用来付房租,但没关系--就算你住在粪坑里,总还有超元域可去,而在超元域,弘·主角是一位王子武士。
  第八章
  阿弘感到舌头有些刺痛,这才意识到,现实世界里的他忘了咽下口中的啤酒。
  胡安妮塔居然使用技术含量低下的黑白化身来到这个地方,实在富于讽刺意味。正是她想方设法才让化身能够表现出近乎真实的感情。阿弘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点,因为她的大部分工作都是二人还在一起的时候完成的。每当超元域里的化身现出惊讶、恼怒或是激动的神情时,他都能从中看到自己或胡安妮塔的影子--超元域的亚当和夏娃。这令他难以忘怀。
  胡安妮塔和大五卫离婚后没多久,黑日真正步入了辉煌。而当股东们数过钞票、完成了资产分派、尽享黑客圈子里的阿谀奉承之后,他们才全都意识到,令这个地方获得成功的要素既不是用来防止冲突的运算法则,也不是保镖邪灵或其他任何东西,而是胡安妮塔设计出的一张张面孔。
  只需问问日本分区里的那些商人就能明白其中的奥妙。他们在这儿与来自世界各地的西装客正正经经地谈生意,觉得这种方式跟面对面交流一样好。其实或多或少,他们对彼此所说的话并不十分在意,毕竟有很多意思在翻译过程中已经丢失了,但他们总是专注于对方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以此来了解一个人的脑袋里正在转什么念头。从水汽中凝出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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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雪崩(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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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安妮塔拒绝对其中的过程加以分析,总是坚称这种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作为一个激进而又虔诚的天主教徒,她认为这种事并无不妥,但那些长着数字脑袋的家伙可不喜欢这个,说这是非理性神秘主义。于是她辞职去了一家日本公司。只要能赚钱,日本人才不在乎什么非理性神秘主义呢。
  但胡安妮塔再也不曾来过黑日。部分原因是,大五卫和某些对她的工作从未表示欣赏的黑客让她十分恼火;此外,她还认为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无论超元域多么出色,它一直在扭曲人们相互交流的方式。她不希望自己的人际关系中存在这样的扭曲。
  大五卫注意到了阿弘,向他眨眨眼睛,示意自己现在不方便。这种细微的动作通常会淹没在系统的喧嚣中,但大五卫的个人电脑非常棒,他的化身又是胡安妮塔帮忙设计出来的,所以传达出的信息就像一枪射进天花板那样强劲清晰。
  阿弘转身离去,绕着巨大的圆形吧台慢悠悠地兜圈子。六十四张吧凳上几乎全是娱乐工业界的低级混混,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干着他们最拿手的事情:传播流言蜚语,耍弄阴谋诡计。
  "于是我就和导演碰了碰头,讨论一下剧情。他买下了这座海滨别墅--"
  "怎么样,非常棒吧?"
  "别提了,我这一打开话匣子,你可就有得听了。"
  "我早就听说过那房子,黛碧在那儿参加过派对。当时的房主还是弗兰克和米兹呢。"
  "言归正传,有这么一场戏:早上,主角在垃圾箱里醒来。你知道,这是为了显出他有多沮丧--"
  "而且要体现那种疯狂的活力--"
  "没错。"
  "太神了。"
  "我也喜欢这个创意。可是,导演想把这场戏改成那家伙在沙漠里扛着火箭筒,朝废品站里的破汽车一通猛轰。"
  "你开玩笑!"
  "所以嘛,我们就坐在他妈的海景庭院里,听他嘴里'轰!轰!'地学着那该死的火箭筒。这个主意让他兴奋得浑身打哆嗦。懂吗,这个人居然想把火箭筒拍进电影里。我觉得我该劝他打消这种念头。"
  "那场面想来应该很不错。但你是对的,火箭筒可起不到垃圾箱的作用。"
  阿弘停下脚步等了片刻,直到把这番对话全部记下,这才接着向前走去。他又嘟哝了一声"大板",唤出神奇地图,确定自己的位置,马上就查看到了身边这位编剧的名字。迟些时候,他可以搜索一下业内的出版物,看看这家伙正在写什么剧本,由此还能知道那个迷恋火箭筒的神秘导演叫什么名字。整段对话都是经由他的电脑传输过来的,所以他就有了包括全部经过的录音带。稍后他可以对带子进行处理,让别人听不出说话人是谁,再上传到图书馆,在导演的名下做交叉索引。到时候,会有上百个辛苦讨生活的剧作家调出这段对话,一遍又一遍聆听,直到能背下来为止,并向阿弘付钱购买使用权。几周之内,一部部火箭筒剧本就会在那导演的办公室里泛滥成灾。轰!
  摇滚明星分区里明亮火爆,简直让人无法直视。一个个摇滚歌星的化身留着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发型。阿弘简单扫视了一圈,看那里有没有自己的朋友,但那儿的大多数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寄生虫和辉煌不再的过气人物。阿弘认识的人大多是前途无量的明日之星或野心勃勃的潜在大腕。
  影星分区的气氛要和缓得多。演员们都喜欢到这儿来,因为在黑日系统里,他们看上去永远都像在电影里一样绝妙出色。而且不像现实世界,若想去酒吧或俱乐部,他们只好亲身前往。来到超元域并不需要他们离开自己的居家寓所、饭店套房、滑雪小屋、私人专机,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他们可以放心施展自己的魅力,和朋友们一起来玩,不必担心会遇到绑匪、狗仔队、剧本贩子、刺客、前任配偶、签名贩子、传票送达员、疯子影迷、求婚者和八卦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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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雪崩(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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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弘离开吧凳,继续慢慢兜圈子,同时扫视着日本分区。和往常一样,那里有很多西装客。其中一些人正在和业界的外国佬聊天。而在后面的一角,这个分区有很大一部分被临时搭起的隔板挡住了。
  阿弘再次唤出大板。他估算了一下隔板后有哪些桌子,随即开始读取正在那里密谈的人的姓名。其中只有一个人让他马上认了出来。那是个美国人,名叫L.鲍勃·莱夫,垄断了有线电视业的巨头。此人很少公开露面,但在圈子里赫赫有名。他似乎正在和一帮日本大亨谈事情。阿弘指示自己的电脑记下这些人的名字,以便迟些时候到中情公司数据库里查查他们的背景。看样子,这是个重要的大型会议。
  "阿弘特工,近来可好?"
  阿弘转过身,发现胡安妮塔就在身后。她的黑白化身十分扎眼,但看上去仍然很漂亮。"你好吗?"她问道。
  "很好。你呢?"
  "好极了。但愿你不介意和我这个丑陋的传真化身说话。"
  "胡安妮塔,我宁愿看你的传真化身,也不愿意看其他那些活生生的女人。"
  "谢了,你这个狡猾的杂种。我们已经好久没聊聊了。"她看了看四周,仿佛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同寻常似的。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希望你不要招惹上'雪崩'之类的麻烦。"她说,"大五卫不听我劝。"
  "我是什么人,自我克制的模范么?我恰恰就是那种爱招惹麻烦的家伙。"
  "我知道你没那么糟糕。你很冲动,但相当聪明。你生来就有那种刀客拼杀的本能反应。"
  "你说的'雪崩'是某种妙药吧?可我的本能反应跟滥用毒品有什么关系?"
  "这意味着,你能预见到坏事迫近,而且有本事避开它。这是一种本能,学不来的。刚才你刚一转身看到我,脸上立时就现出那种表情,像是在问,出了什么事?胡安妮塔这女人到底要搞什么鬼?"
  "我没想到你会到超元域来找人说话。"
  "如果我急着找谁,我会来的。"她说,"而且我总是乐意找你谈谈。"
  "为什么是我?"
  "你知道原因。因为我们俩。记得吗?因为我们俩的关系--那时我正在编写这玩意儿的程序。在超元域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才能真正开诚布公地谈谈。"
  "你还是老样子,像从前一样神秘又古怪。"说罢他微微一笑,想让这句话带点玩笑的意味。
  "阿弘,你想像不出现在我有多神秘,多古怪。"
  "说来听听?"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和多年前他走进她办公室时一模一样。
  阿弘心想,为什么她总是一看到他就如此警觉?读大学时,他以为她是害怕他的聪明才智,但好多年前他就已经知道,她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个。在黑日系统公司的时候,他断定那只是典型的女性戒备心理:胡安妮塔害怕被他骗上床。但现在当然肯定不是这个原因。
  今天二人见面,阿弘早已过了青涩而狂热的浪漫时期,现在他变得足够精明,能够得出新的结论:她之所以这么谨慎,是因为她喜欢他。她情不自禁地喜欢他。对胡安妮塔这么聪明的姑娘来讲,他正是她必须学会避开的那种充满诱惑但绝对错误的恋爱选择。
  没错。有些事情要上了年纪才能想明白。
  她避而不答:"我想让你见见我的一个同事。他是个绅士,也是位学者,名叫拉格斯。和他聊天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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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雪崩(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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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你的男朋友?"
  她思忖了一下,没有立即发难:"如今我再也不像在黑日时那样了,再不跟每个共事的男人上床。就算我要搞男同事,也绝不会是拉格斯。"
  "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
  "相差十万八千里。"
  "那么,你喜欢哪种类型?"
  "上年纪,有钱,事业稳固,缺乏想像力,金色头发。"
  他差点没有领会到这话的含意,但马上就明白过来,"嗯,我可以染头发,而且我终究会变老的。"
  她大笑起来,缓解了紧张的气氛,"相信我吧,阿弘,如今你绝不会再想和我扯上半点关系了。"
  "你要那位同事找我,是为了你的教会事务吗?"他问。阿弘知道,胡安妮塔想创立一支她自己的天主教派,为此把她剩下的钱全投进去了。她一直把自己看作拯救全世界无神论知识分子的传教士。
  "别摆出一副屈尊俯就的臭架子。"她说,"我就是要和你这种态度作斗争。宗教不是为傻瓜预备的。"
  "抱歉。你知道,这不公平,你能读懂我脸上所有的表情,可我想仔细端详你的时候,觉得就像隔着一片该死的暴风雪。"
  "这件事绝对和宗教有关。"她说,"但问题过于复杂,而你这方面的底子又十分欠缺,真不知该从哪儿跟你说起。"
  "得了,我上中学的时候每周都去教堂。我还在唱诗班里唱过歌呢。"
  "我知道,这正是问题所在。大多数基督教堂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东西都和真正的宗教毫无关系。聪明的人迟早会注意到这一点,然后就得出结论,宗教百分之百都是胡说八道。就因为这个,大家才总把无神论和知识分子联系在一起。"
  "这么说,我在教堂里学的东西跟你说的事情没有一点关系?"
  胡安妮塔注视着他,沉思片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超卡:"来,给你这个。"
  阿弘刚接过那张卡,它就从不断抖动的二维图形变成了一张真实的、质地细腻的浅黄色硬纸,正面用光润的黑色墨水印着几个字:
  第九章
  世界突然凝滞不动,而且一下子黯淡下来,持续了足有一秒钟。一瞬间,黑日平滑流畅的动态画面变得模糊不清、断断续续。显然,阿弘的电脑刚刚遭受了一记重击:所有电路都在忙于处理海量的数据资料--超卡里面的内容--没有时间重新绘制黑日尽善尽美、惊人逼真的图景。
  "乖乖!"当黑日重新恢复了流畅自如的画面之后,他说,"卡里到底有什么?你肯定把半个图书馆都塞进去了。"
  "还有一个图书管理员,"胡安妮塔说,"这个管理程序起引导作用,帮你分检信息。另外还有好多L·鲍勃·莱夫的视频资料,占了大部分空间。"
  "好的,我会尽量仔细看看。"他含糊其辞地说。
  "你一定要看。你不像大五卫,你够聪明,肯定会从中受益;另外记住,别招惹乌鸦,还要离'雪崩'远点儿。好吗?"
  "乌鸦是谁?"他问。但胡安妮塔已经朝门外走去。当她走过那些华丽精美的化身时,他们都转身看着她:一个个电影明星向她投来深恶痛绝的目光,而黑客们则抿起嘴巴,眼神中满是崇敬之情。
  阿弘兜了个圈子,又回到黑客分区。大五卫正像洗牌似地摆弄着桌上的一堆超卡:黑日的业务统计数据、电影和录像剪辑、各种大型软件,还有潦草记下的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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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雪崩(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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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你一进门,操作系统就会'嘀'地轻响一声,直刺我的五脏六腑。"大五卫说,"总让我觉得那是黑日走向系统崩溃的前兆。"
  "肯定是'大板'的缘故。"阿弘说,"它有个例行程序,专门用来修补低速存储器中出现的陷阱,只需片刻就好。"
  "啊,就是它。拜托,请你把那玩意儿扔了吧。"大五卫说。
  "什么,你是说'大板'?"
  "没错。以前它的确非常出色,简直无与伦比。但现在你还在用它,就像用石斧操作热核反应堆一样嘛。"
  "多谢夸奖。"
  "只要你愿意对它作出更新,让它不像现在这么危险,我可以给你所需的一切优先便利。"大五卫说,"我并不是质疑你的能力,只是说你应该跟上时代的步伐。"
  "跟上时代的步伐?"阿弘说,"那可他妈的太难了。如今再也没有自由职业黑客的容身之地,人人都得找个大公司当靠山。"
  "我明白。我也知道你不会为大公司卖命,你才受不了呢,所以我才说,我可以给你所需的一切。阿弘,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黑日的一部分。就算在我们分道扬镳之后,也依然如此。"
  这是大五卫的典型做法。又在凭一时冲动说话了,完全不走大脑。如果大五卫不是个黑客,阿弘真会觉得这家伙没有半点头脑,什么事都别想做成。
  "咱们聊点别的吧。"阿弘说,"我刚才是产生了幻觉,还是当真看见你和胡安妮塔又开始说话了?"
  大五卫朝他宽容地一笑。自从几年前的那次"谈话"之后,大五卫对阿弘一直非常和善。那次谈话刚开始的时候,这对儿长期并肩战斗的伙伴只是喝着啤酒、吃着牡蛎,坐在一起友好地聊聊天。等到谈话进行了四分之三,阿弘这才明白过来,其实他就在那个时候被解雇了。从那以后,大五卫时常向阿弘提供一些有用的情报和小道消息。
  "你正在踅摸什么有用的东西?"大五卫明知故问。像许多长着数字脑袋的家伙一样,大五卫从不拐弯抹角,但每到现在这种时候,他总以为自己是马基雅弗利转世 。
  "伙计,有件事我要告诉你。"阿弘说,"你给我的绝大多数情报,我从来都没有放进图书馆。"
  "为什么?见鬼,我把所有最价值的消息都告诉了你。我盼着你能靠这些玩意儿大捞一笔呢。"
  "把自己的某些私人谈话像妓女出卖肉体一样卖出去,"阿弘说,"这种事我做不出来。你认为我已经破产了?"
  还有一件事他没有提,那就是他一向认为自己和大五卫不相上下。他可受不了像只狗似地蜷在大五卫的桌子底下,靠零零碎碎的施舍过活。
  "看到胡安妮塔到这儿来,我确实很高兴,就算她只是个黑白化身也没关系。"大五卫说,"之前她从来不肯使用黑日,就像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不肯使用电话一样。"
  "今晚她为什么来这儿?"
  "因为她有烦心事。"大五卫说,"她想知道,我是否在大街上看到过某个人。"
  "某个特别的人?"
  "一个大块头,留着黑色长发,让她很担心。"大五卫说,"那家伙四处兜售一种叫做'雪崩'的玩意儿。听好了,'雪崩'。"
  "她去图书馆查过吗?"
  "是的。我猜她肯定查过。"
  "你见过那家伙么?"
  "嗯,见过。他并不难找。"大五卫说,"就在门外。我从他那儿拿了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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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雪崩(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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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五卫在桌上扫视一番,拿起一张超卡让阿弘看。
  卡片上写道:
  "大五卫,"阿弘说,"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接受黑白化身送的超卡。"
  大五卫大笑起来,"朋友,如今跟以往不同了。我现在给自己的系统喂了好多抗病毒的灵药,黑日早已是百毒不侵了--来来往往的黑客尽给我带来乌七八糟的狗屎,我简直就像在瘟疫横行的病房里工作。所以,无论这张超卡里有什么,我都不担心。"
  "既然如此,我倒是很好奇,真想试试这份样品。"阿弘说。
  "是啊,我也是。"大五卫笑道。
  "说不定会让咱们大失所望。"
  "可能只是一段动画广告。"大五卫赞同地说,"你觉得我该试试?"
  "好啊,那就试试吧。新上市的毒品可不是每天都能尝到。"阿弘说。
  "得了吧,只要你愿意,还真能每天尝到新货色。"大五卫说,"但并不是每天都能碰到不会伤害你的药。"说着,他拿起那张超卡,一撕两半。
  过了一秒钟,什么事也没发生。"快点儿吧。"大五卫说。 就在这时,一个化身出现在大五卫面前的桌上,最初像鬼魅一般透明,随后逐渐变成三维实体。真是太没新意了,阿弘和大五卫已经笑出声来。
  眼前的化身是个全裸的布兰迪,看上去甚至连普通的布兰迪都不如,很像台湾造的便宜冒牌货。她显然只是个邪灵,手里捧着一对筒状物,大小和卫生纸卷差不多。
  大五卫仰身靠在椅背上,欣赏着这出好戏。这一幕俗不可耐,花里花哨,实在好笑。
  布兰迪倾身向前,示意大五卫再靠近些。大五卫咧开嘴巴,笑着俯过身去,凑到她面前。她把粗糙的红唇贴在大五卫的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但阿弘听不到。
  布兰迪直起身,大五卫已是脸色大变。只见他目光茫然,面无表情。也许现实世界中的大五卫本人当真变成了这副模样,也许"雪崩"通过某种方式干扰了他的化身,使它再也无法反映大五卫真实的面部表情。总之,他就是这样直愣愣地瞪着前方,眼珠僵在眼眶里,一动不动。
  布兰迪把并在一起的两只小圆筒举到大五卫僵硬的面孔前,然后双手一分,将它们拉开。这东西其实是一只卷轴。她正对着大五卫的脸展开卷轴,就像在他眼前立起了一幅平面二维显示屏。大五卫呆滞的面孔上映着卷轴发出的光芒,泛出淡淡的蓝色。
  阿弘绕过桌子去看个究竟。但布兰迪猛地收起了卷轴,他只来得及飞快地扫了一眼。那是一道活动的光墙,像一台可卷曲的平面电视,但屏幕上没有任何图像。只有白花花的静电光斑。白噪音信号。一片片雪花。
  然后,她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黑客分区中的几张桌子旁,疏疏落落地响起满含讥讽的掌声。
  大五卫恢复了常态,咧开嘴巴一笑,那副神情半是挖苦、半是尴尬。"刚才那是什么?"阿弘问,"我只在最后瞥见了满屏的雪花。"
  "只有这个,你都看到了。"大五卫说,"由黑白像素组成的图案,一直没有变化,分辨率相当高。我只看到了数十万个'零'和'一'。"
  "换句话说,有人在你的视神经前展示了或许十万比特的信息。"阿弘说。
  "其实更像是干扰信号。"
  "得了吧,只要没解码,所有信息看上去都像干扰信号。"阿弘说。
  "可为什么有人会给我看全是二进制代码的信息呢?我又不是电脑,读不懂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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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雪崩(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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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松点吧,大五卫,我只是随便说说。"阿弘说。
  "你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你知道黑客们总是想方设法给我演示他们的样品吗?"
  "知道。"
  "有些黑客爱用这种方式向我展示他们的作品。这些样本全都很出色,除了刚才那个。那个布兰迪打开了卷轴--但作者的程序代码错误百出,而且在错误的时候出现了雪崩,所以我非但没有看到他想展示的东西,反而眼前全是雪花。"
  "可他为什么要把这玩意儿叫'雪崩'呢?"
  "肯定是想幽默一把,调侃自己犯下的大错误。他知道程序里全是漏洞。"
  "那个布兰迪跟你小声嘀咕了些什么?"
  "我听不懂她说的话,"大五卫说,"只是一连串乱七八糟的吧噗声。"
  "吧噗"。和"巴别"有什么关系吗?
  "事后你好像懵了。"
  大五卫脸上立时现出愤愤之色,"我才没有懵呢,我只是觉得整个事情非常怪异。我猜,我只是一时没回过神来。"
  阿弘用极度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大五卫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站起身来,"想看看你的日本对手在搞什么吗?"
  "什么对手?"
  "你过去常为摇滚歌星设计化身,对吧?"
  "我如今还在做。"
  "知道么,今晚寿司K到这儿来了。"
  "哦,我看到他了。他的发型有银河系那么大。"
  "你在这儿就能看到他脑袋上发出的光芒。"大五卫朝隔壁的分区挥挥手,"但我还是想看看他整个发型是什么模样。"
  那个发型看上去确实像灿烂的太阳,正从摇滚歌星分区正中的某个地方冉冉升起。在化身们攒动的人头之上,阿弘能看到它的橙色光芒,从人群中央呈扇形向外辐射而出。那片光亮不停地移动,扭转,四处晃来晃去,似乎整个宇宙都在随之摇撼。在大街上,寿司K的"旭日"发型会受到高度和宽度限制,无法放射出全部光彩;但大五卫允许任何人在黑日内自由表现,因此道道橙色光芒便一直射到了地界的尽头。
  "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他,日本人的说唱乐在美国没有市场。"阿弘说道,二人信步朝那边走去。
  "或许你应该去跟他说一声,"大五卫建议道,"还得向他收取咨询服务费。你知道,他本人此时正在洛杉矶。"
  "很可能正待在一个满是马屁精的酒店里,听人们百般奉承,说他会成为一位多么伟大的天皇巨星。他应该多接触一些真正的'生物量'。"
  他们加入人流,在人群狭窄的缝隙里蜿蜒前行。
  "生物量?"大五卫问。
  "单位环境面积中的生物体总量。这是个生态学术语。假如你选定一英亩的雨林、一立方英里的海水或是康普顿城中一个正方形的街区,再将其中无生命的物质,比方说泥土和水,全部滤掉,那么剩下的就是生物量了。"
  脑子里永远只有数字的大五卫干巴巴地说:"我听不明白。"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滑稽,混杂着许多干扰杂音。
  "也可以用产业界的表达方式来解释。"阿弘说,"产业界之所以能生存发展,其供给基础正是全美国的人类生物量,正因为有了这个基础,产业界这条鲸鱼才能滤食大海中的磷虾。"
  阿弘不得不从两个日本商人中间挤过去。其中一个身穿蓝色套装,另一个则是新复古派,身披黑色和服。另外,这位古装打扮的商人和阿弘一样,也带着双刀:长长的打刀佩在左腰下,单手短刀"胁差"斜插在腰带里。他和阿弘都好奇地扫了一眼对方的武器。阿弘假装没有注意到什么,马上将视线转向别处,那个新复古派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嘴角向下撇着。阿弘以前也碰到过这种事情。他知道,自己就要卷入一场战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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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雪崩(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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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忽然闪出一条路,某种身形巨大、势不可挡的东西冲进人群,把一个个化身推到两边。在黑日,只有一种东西能像这样推搡化身,那就是保镖邪灵。
  来者更靠近些之后,阿弘发现这批保镖居然是一群身穿晚礼服的大猩猩,排成楔形攻击队列穿过人群。而且,它们似乎正朝阿弘赶来。
  他想抽身而退,但一下子撞上了什么东西。看来"大板"终于给他惹上了麻烦。他连忙加快脚步,离开吧台。
  "大五卫,"阿弘叫道,"快让它们住手,老兄。我再也不用'大板'了。"
  但是,阿弘身边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的背后。他们的面孔被一道道色彩斑斓的光线映照得五颜六色。
  阿弘转身去找大五卫,但大五卫已不见了踪影。
  大五卫刚才站立的地方,一团邪气逼人的数字云雾正在不停地颤抖。它色彩明亮,瞬息万变,但却无以名状,看上去格外刺眼。这团云雾在黑白和彩色之间来回变换闪烁,变成彩色的时候,它打着旋疯狂地滚动,就像被迪斯科舞厅的高能灯扫过一样。而且,它并不局限于自己的形体之内,发丝般纤细的像素线不断从一侧飞射出来,径直划过整个黑日大厦,然后穿墙而出。与其说它是个协调的物体,倒不如说是一朵离心云团,由各种线条和中心点变化不定的多边形组成,不断将发亮的碎片抛向室内各处,撞到化身身上,摇曳着闪动片刻之后便无影无踪。
  可大猩猩并不在乎。它们把长而多毛的手指探进不断分解的云团之中,不知怎地居然抓住了那东西,然后拎着它经过阿弘身边,朝门口走去。当那个厌物从眼前经过时,阿弘趁机低头观瞧。他瞥到了一张很像是隔着片片碎玻璃看到的大五卫的面孔。但这一瞥转瞬即逝,那个化身已经无影无踪,其实是被邪灵以一脚熟练的凌空抽射踢出了前门。只见它高高飞过大街,划出一道近乎平直的长弧线,消失在地平线之外。阿弘抬眼朝过道旁大五卫的桌子望去。大五卫不在那里,四周只有一群目瞪口呆的黑客。其中有些人一脸震惊,也有人正尽力忍住幸灾乐祸的笑容。
  大五卫·迈耶,至高无上的黑客君主,超元域协议的创始先驱,闻名天下的黑日缔造者和业主,惨遭系统崩溃荼毒,被他手下的保镖邪灵从他自己的吧台边丢了出去。
  第十章
  信使在学艺时,需要掌握的第二或第三项本领就是如何撬开手铐。手铐并不是用于长时间拘押犯人的装置,但数百万座特许连锁监狱偏偏让它派上了这个用场;另外,长期以来,滑板客一直备受压迫,这意味着他们或多或少都必须是个逃生专家才行。
  有些事必须优先办理。Y.T.的制服上挂满了数不清的东西。这件制服有上百个口袋,宽大扁平的用来装快件,细小狭长的用来装工具,另外还有很多缝在衣袖、大腿和小腿部位。这些五花八门的口袋里通常都装着些小巧轻便的物事:钢笔、记号笔、笔型手电、袖珍折刀、开锁器、条码扫描器、闪光信号灯、螺丝刀、防身喷液、防身电击棒和夜光棒。她的右腿口袋里还倒插着一只计算器,兼具出租车计价器和秒表功能。
  另一侧大腿的口袋里是一部移动电话。经理上楼后刚一锁上牢门,手机就响了。Y.T.用没被铐住的那只手掏出电话接通。是妈妈打来的。
  "嗨,妈妈。很好,你呢?我在特蕾西家。对,我们刚去了超元域。在大街上的游乐场逛了逛。相当刺激。对呀,我用的化身可漂亮呢。不用了,特雷西的妈妈说,过一会儿她送我回家。但我们可能会在维克多利街的'兜风乐园'停一下,行吗?好的,好吧,睡个好觉,妈妈。我会的。我也爱你。待会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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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雪崩(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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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用力按下闪断键,结束了和妈妈的通话。大约半秒钟后,拨号音响起。"路尸。"她用的是语音拨号方式。
  电话找到记忆存储中"路尸"的号码,拨通了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阵阵轰响。是空气以惊人的速度掠过路尸手机麦克风的声音。另外还能听到竞相飞驰的汽车轮胎在路面上擦出的嗖嗖声。轮胎碾过凹坑时发出的撞击声也不断加入进来。听上去,路尸好像在濒临崩塌的文图拉公路上。
  "嘿,Y.T.,"路尸说,"什么事?"
  "你在干嘛呢?"
  "在图拉 上飙车。你呢?"
  "在牢里蹲着呢。"
  "哇呜!你被谁逮住了?"
  "超元警察。用痰液枪把我黏在了白柱区的大门上。"
  "哇呜,真厉害!你什么时候能脱身?"
  "用不了多久。你能不能过来搭把手?"
  "你什么意思?"
  该死的男人,全是这副德性。"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帮我一把。你是我男朋友。"她说得简单明了,"既然我被抓了,你就该过来帮忙把我弄出去。"这难道不是人人都该明白的事吗?难道爹妈们都不再教孩子们道理了?
  "唉,嗯--你在哪里?"
  "买了飞501762号分店。"
  "我正在去伯尼的路上,送一份超急件。"
  他的意思是,他已经快到圣伯纳迪诺了,还带着一份超高优先派送的快件,还有,你自认倒霉吧。
  "好吧,多谢你这么帮忙。"
  "噢--"他开始道歉。
  "得了,你还是自己'注意安全'吧。"Y.T.借圈子里惯用的讽刺语结束通话。
  "你要挺住哦。"路尸说。轰响声戛然而止。
  真是个混账东西。下次再见面,非让他趴在地上求饶不可;但此时,还有个人欠着她一份人情。唯一的问题是,他可能很蠢,但还是值得一试。
  "喂?"那人在电话里说。他呼吸急促,背景里还能听到几声警笛在争相鸣叫。
  "是弘·主角吗?"
  "没错,你是哪位?"
  "Y.T.,你在哪儿?"
  "瓦胡岛路一家赛福威超市的停车场里。"他说。他说的是实话,她能听到背景声里一只只购物推车的屁股碰撞时发出的刺耳噪音。
  "我现在有点忙,白人--不过,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是Y.T.,"她说,"你可以帮忙把我从牢里弄出去。"她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
  "你被关进去多久了?"
  "十分钟。"
  "好吧,特许连锁监狱的三孔活页簿上规定,犯人入监半小时之后,经理应该做一次巡视检查。"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她责备似的问道。
  "自己想去吧。等经理检查完毕,你要再等五分钟,然后开始行动。我会尽力帮忙。好吗?"
  "好,知道了。"
  整整半个小时之后,她听到后门准时打开。灯光骤然亮起。多亏了骑士目镜的保护,她的双眼才没被刺得生疼。随着沉闷而又空洞的脚步声,那个经理走下几级台阶,站在那里瞪着她,瞪了许久。显然,他已被Y.T.诱惑。半个小时以来,那一瞬间闪现的肉体始终在他的脑海里盘桓跳跃。他进退两难,心灵被这宇宙哲学一般的巨大难题折磨得不胜其苦。Y.T.希望他不要轻举妄动,守宫阴牙的威力具有相当大的不可知性。
  "到底想干什么,快拿定主意,别他妈磨磨矶矶的!"Y.T.说。
  这句话奏效了。突然袭来的文化冲击顿时让那个吉克从伦理难题中摆脱出来。他用谴责的目光朝Y.T.怒目而视--是她,说到底就是她,逼他受到诱惑,逼他色欲迷心,让他头脑发昏--她若不是坏种就不该让人家逮住,不对吗?--鉴于以上种种,他愤怒了,对她怒不可遏,就好像他有权这样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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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雪崩(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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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明脊髓灰质炎疫苗的人居然也是这种性别的人类,真是难以置信!
  他转身走上台阶,熄灯后锁上牢门。
  Y.T.记下现在的时间,随即把手表的闹钟设置为五分钟后鸣响--整个北美只有她真正懂得如何设置自己的数字腕表--然后从袖子上一个狭长的口袋里掏出组合刀具,又摸出一支夜光棒,用力一折,这样就能看清如何下手。她从刀具中挑了一支狭窄扁平的弹簧钢片,插入手铐的钥匙孔内,压住承载弹簧的棘爪。这副手铐原本由单向棘轮控制,只会越铐越紧,现在终于从冷水管上松脱下来。
  她本可以从腕子上解下手铐,但她认为这玩意儿的模样还不错,于是把松开的那只手铐又铐在腕子上的另一只手铐旁,凑成一副双环手镯。以前她妈妈还是个朋克的时候也这么干过。
  铁门已被锁住,但买了飞的安全条例规定,地下室必须设有应急出口,以备火灾逃生之用。而这座监牢的应急出口就是地下室的窗户,上面装着护栏,还用螺栓固定着一只大号的红色多语种火灾报警器。在夜光棒发出的绿光下,那片红色看起来有些发黑。Y.T.浏览了一遍报警器的英文说明,又在脑子里默记了一两回,然后便开始等待手表的闹钟鸣响。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读其他语种的使用说明,猜测什么词是什么意思。对Y.T.来说,这些外文看上去全都像出租车黑话。
  窗户非常脏,很难看清外面,但她还是看到一个黑黢黢的身影从窗前走过。那是阿弘。
  大约十秒钟后,Y.T.的腕表开始鸣响。她挥拳猛击紧急出口。警铃尖叫起来。护栏比她想像的要难对付--幸好现在没有真的着火--但她最终还是撞开了栏杆。她先把滑板扔到外面的停车场上,接着自己往外爬。刚一爬出窗口,她就听到牢门那里传来开锁的声音。等拿三孔活页簿的家伙找到那只至关重要的电灯开关时,她已经踏上滑板,斜身一个急转弯便冲到了买了飞门前的停车场,没想到那里已经成了一大帮吉克的狂欢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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