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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望故乡[美]托马斯·沃尔夫 (1)

_3 托马斯·沃尔夫(美)
  第十章
  但这种书本里的自由畅想和与世隔绝、这种梦想和幻觉式的超越时空不会一直持续而不破灭的。甘特和伊丽莎两人都在不停地强调经济自立,所以家里的男孩都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打发出去挣钱了。
  “这样可以教会男孩独立自主自食其力。”甘特说,他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句话。
  “哼!”伊丽莎说,“这对他们没有一点坏处。要是他们现在不学着点,以后什么事也干不了。再说,他们可以挣点零花钱自己用。”毫无疑问,这才是最重要的心里话。
  于是男孩们都出去干活了,由于年纪尚幼,时间选在课后和假期里。不幸的是,伊丽莎和甘特都没有费心去栓查一下自己的孩子在干什么样的工作,只是大致满足于这样一种安慰性的假设,即凡是能挣到钱的工作都是诚实的、都需付出努力、都可锻炼性格。
  到这时,阴郁、沉默又孤独的本比过去更深地缩回到他的内心世界里去;他在这个喧闹的屋子里进进出出,给人的印象活象个幽灵。他身体虚弱又体能不足,每天睡到凌晨三时都会浑身湿透,这时他便头顶着晨星起身,悄悄离开沉睡的家人,走下山坡来到轰鸣的晨报印刷所,闻着他喜欢的墨香,开始按分派给他的路线投递报纸。读完八年级之后,他便悄悄退了学,并加大了在报社的工作量,靠自己挣的钱怀着充实而又苦涩的自尊生活着,几乎不要甘特和伊丽莎操心。他晚上回家过夜,每天或许在家吃一顿饭,到了夜晚便疲惫地大步慢慢走回家里。他迈着父亲的那种跨步,那双肩瘦削而狭长,过早地被报纸挎包的沉重份量压弯了。那忧郁的表情、急迫的心情和甘特一模一样。
  在他身上显示出这家人不幸过失的证据:他在黑暗中孤独地走着,死亡和黑色天使在他的头顶悬游,谁也看不见他。凌晨三点半,他与其它挨户送报的男孩一起坐在一间饭馆里,身边是装满报纸的挎包。一只手端着一杯咖啡,另一只则夹着一根香烟;他轻柔地笑着,几乎听不到,那异常敏感的嘴在抖动着,瞪着一双灰色的眼睛。
  第十章(2)
  在家里,他一连数小时在沉默中度过,沉浸于与尤金的交往之中。他与尤金玩耍,不时地用肤色白暂而又结实的双手拍打他,与他建立起一种秘密的交流,对此这个家庭的其他人员既无法进入也无法弄懂。他从微薄的收入中拿出一些给小弟弟作为零用钱,并且每逢他的生日、圣诞节或某个特殊场合,都要买昂贵的礼物送他。他对于尤金太象个文艺事业的资助人,他那微不足道的财力对这位年幼的男童真是用之不尽、意义重大……每当看到这一情景,本的心里就产生一阵感动和喜悦。至于所挣的钱以及离家在外的所有生活经历,他从不透露,这不免使人妒忌。
  “这只是我的事,与别人无关。上帝啊,我没有向你们任何人索要过什么。”当伊丽莎追问他想要探明底细时,他便板着脸愠怒地这么回答。他对家里人满脸愁容但又深深爱着他们,他从没忘记过他们的生日,总是把生日礼物放在他们容易看到的地方。礼物体积不大,价格不贵,却是以最有鉴别力的品味精心挑选的。当他们对礼物表现出过分的热情、长时间回味着惊喜和快乐并用华丽的辞藻装扮其感激时,他便猛地把头一偏,象是对着某个想象中的听者,轻声而又厌烦地一笑,说道:
  “哎,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
  也许,当本穿着白衬衫、衣服熨得笔挺、一身整洁地迈着内八字脚大步走过街道或在家居周围放轻脚步不停徘徊时,他的黑色天使也在哭泣,可是其它人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他是个孤独的人,每当他在家里四下寻觅着什么时,那一定是想发现某处通向生命的进口、某扇末被发现的神秘之门--一块石头、一片叶子--可以引他进入光明和友情之中。他对家抱有不可动摇的情感。在那个吵闹又喧嚣的居所里,闷闷不乐又少言寡语的他就象镇静剂一样安定着家人的神经。他以沉默不语的老练和扎实的技能尽力修补往日留下的残缺之处:用精巧的木工手艺把损坏的破旧之物重新修复、默默检修好某处短路的电线、某个有问题的插座。
  “这孩子天生就是电器工作师,”甘特说,“我送他去读书真是有先见之明啊。”接着他便会描绘查尔斯?利德尔先生传奇式的发迹史:他是利德尔少校家有出息的儿子,靠着电器方面的小发明挣了几千美元,还供养他的父亲。甘特转而想到自己的成就和那几个一事无成的儿子,便尖刻地责备他们:
  “人家的儿子都赡养他们年迈的父亲--我的儿子却不能!我的儿子却不能啊!哎,基督啊--到了我非依靠儿子的那一天,就惨了。塔金顿前几天跟我说,他家的雷夫十六岁起就开始每周交给他五美元的饭钱。你们以为我能指望从你们这儿得到这样的待遇?你们说呢?除非等到烈火熊熊的地狱全都冻成冰--即使到那时也不可能!”接着甘特开始列举自己年青时的艰辛,说他是被赶出家门去挣钱生活的。但至于当时他有多大年龄,要看他的怒气大小而定,一般在六至十一岁之间变化,还把当时的贫困与自己子女现在的奢侈享受作对比。
  “过去谁也没有帮我做过什么,”你咆哮道,“而你们什么事都已经有人准备好了。可我又得到你们什么报答呢?那个老人在他冰冷的店铺里为了你们的衣食拼死拼活地干,你们想到过他吗?想过吗?忘恩负义啊,比凶残的禽兽还过分!”内疚使食物哽咽在尤金的喉头,象是在进行报复。
  尤金平生第一次懂得了成功的道理。一个人光是劳动是不够的,尽管劳动是最基本的。更重要的是他要赚钱才行--如果想获得巨大的成功就要赚大笔的钱--最起码也要足够“养活自己”。对甘特和伊丽莎来说这是挣钱的最低数额。在议论某个人时他们会这样说;
  “开枪打死他连火药钱都捞不回来。他从来都养不活自己。”对此,伊丽莎--而不是甘特--会补充说:
  “他的名下连一根木棍的财产都没有。”这一来便把那个人贬得无以复加了。
  春季的早晨清新妩媚,尤金在六点半就被父亲吼着起了床,下楼来到凉爽的果园,在甘特的指点下往装草莓的小篮子摘放卷曲的大莴苣、萝卜、梅子和青皮苹果--稍后又去摘樱桃。他把这些小篮子摆进一只大筐里,然后拎着这些果蔬穿街走巷去叫卖,每一小篮卖五个或十个美分。在到处飘着烹饪香味的清晨时分,他轻松愉快地卖完了手里的货,提着那只大空筐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正好赶上吃早饭。他喜欢这件差事、喜欢果园的芳香和水灵的新鲜菜。他喜欢大地那神奇的构造,使他的口袋装满了叮当作响的钱币。
  他获得允许留用叫卖所得的钱,但伊丽莎令人不快地坚持说他不应该乱花钱,应把钱存到银行开个户头,以后可以用这笔钱自己起步做生意,或购置一块好地产。所以她买了一个小存钱罐给他,而他用不情愿的手指将一部分收入投了进去。他时常拿起罐子凑近耳边摇晃,同时急切地盘算着锁在又小又沉的钱罐里叮当作响的硬币能带来的购买愉悦,以此得到某种令人无奈的满足。是有一把钥匙,但由伊丽莎保管着。
  随着岁月的推移,他那幼小的童体因体内化学激素的扩张而迅速长高,使他变得瘦削、体质虚弱、脸色苍白,个头就年龄来说明显偏高。伊丽莎于是说:“这孩子长大了,可以去干点事了。”
  在上学的那几个月里,每个礼拜四下午起直到礼拜六,他都被打发到街上去销售《礼拜六晚邮报》,这家报纸在当地的代销人正是卢克。尤金讨厌这件差事,简直到了绝望和极度紧张的地步。他怀着病态的恐惧注视着礼拜四的到来。
  卢克从十三岁起便做起了报纸代销人,他销售有方,名贯全城。他笑容可掬地走来,充满活力和生气,嘴里说个不停,妙语连珠,把浑身喷发的活力猛然转变成一种夸张的举动。他完完全全生存于动作之中:在他身上不存在秘密之处,什么都不保留,都不包藏--他本能地对孤独感到恐惧。
  他的最大愿望是得到世人的尊重和喜爱,家庭的名誉和关爱也是绝对基本的需要。夸张的赞扬、用言语和行动体现出的热诚和情感的自由流露,这些对于他就象呼吸一样重要。在广场喷泉的摊点喝冷饮时他总是执意自己付帐,回家时总要捎带上给伊丽莎的盒装冰淇淋和给甘特的香烟。对他的慷慨甘特大加宣扬,这样一来他愈发离不开这种赞扬了。他为自己树立了这样的形象:令人愉快的伙伴、言谈机智、慷慨、受众人讥笑但也受众人喜爱--“宽厚无私的卢克”。这也正是人们对他的评价。
  在那以后的年代里,每当尤金囊空如洗时,卢克曾多次不容分说地随手往他口袋里塞进一些钱币。这时,尽管这个小弟弟十分需要钱,却总是出现令人尴尬的一幕--他总要难过而困窘地加以推辞。尤金作出这种痛苦的窘态是因为他已确切而又直观地看出他哥哥渴望得到报恩和尊重,因而强烈地感到自己是在放弃自立并向一种强迫性的欲望妥协。
  他在接受本的恩惠时却从末有过丝毫的羞愧感。他那极其敏感的直觉早已告诉他,如果拒绝接受,他哥哥本就会因不满而责备他、因气恼而拍打他。他也知道过去给予他的恩惠不会被用来向他施压,因为哪怕是送过别人礼物这样的念头都会使本内心不安。在这方面尤金与本有相似之处;他送礼时,只要想到其中带有自我陶醉的含义,便会烦恼不安。
  在未满十岁之前,尤金那沉思的心灵就这样被缠在实质与外表的复杂性之中。那些疑惑折磨着他、逼迫着他,而他又找不到言语去描述,也找不出解决的答案。他发现自已讨厌带有善行印记的事物,对被认为是高尚的言行怀着厌烦和恐惧,感到恶心。八岁时他就被迫去思考一些令人痛苦的矛盾现象:吝啬与慷慨、自私与忘我、高贵与卑贱,但又无法探测到或解释人类精神中那些深深的欲望之泉。这些欲望披着善行的外衣去博取公众的赞许。他认为自己也不纯洁,为此而心灰意冷。
  尤金身上有一种不加掩饰的诚实,在需要他把情感和心思深深投入的场合,这种诚实便在他身上产生不可遏制的效果。所以,在为某个他从未有过特别感情的远房亲戚或家庭的某个好友举行的葬礼上,假如他一边听着牧师那肃穆而沉闷的祈祷或唱诗班那悲哀的诵唱,却又觉得自己脸上显出的悲伤表情并非发自内心而是故作姿态的话,便会生出苦恼和不自在的心情。于是禁不住明显地动来动去,把两腿交叉着并无动于衷地盯着天花板,面带笑容往窗外看。直至觉察到自己的行为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大家正用反感的眼光看着他时,才收敛起来。然后,他感受到一种不近情理的满足,似乎虽然丢了面子,却保持了自己为人处事的方式。
  然而,卢克那些可笑的做作表现却使他在城里迅速走红。热诚、悲伤、怜悯、友好和谦虚,他对所有这些做作的表演不断加大份量--其中没有哪一项不被他起劲地做过了头,而人们用糊涂的眼光善意地看待他的行为。
  卢克有用不完的充沛体力,在公共场合左右逢源。凡事他都真诚而全力地投入。在他身上不存在能使他停滞的疲劳因素,也没有要张弛平衡或节制的压力--他体力充沛,渴望交友,热切地要去享受生活。
  在这个家庭里,只需简单粗略的标识语即足以评定所有成员的优良品行。简言之,本是“沉默者”、卢克是慷慨无私者,尤金则是“学者”。这是名副其实的。那个慷慨者一辈子都没有能连续一小时专心读上几页书或做数学推理,他的两条腿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交替站着,吊儿郎当。说起话来口齿不清,一句话卡在喉咙说不出来时便奇特地吹起口哨来代替,这种人当然不喜欢象排行最小的弟弟那样去作抽象思考。
  “得了吧,这可不是白日做梦的时候啊,”卢克结巴着讽刺说,“早起的鸟才抓得着虫子--我们该到街上去了。”
  他提到白日做梦不过是他说话时喜欢拼凑格言的一个例子。尽管如此,尤金仍感震惊和困惑,觉得自己如此担惊受怕守护着的隐秘内心却被揭露出来受人嘲笑。而那位年长的兄弟也因本身曾在学习上表现不佳而懊恼,但又相信,心灵的深度内缩以及一边沉思一边退回到那个隐秘的内心世界--他注意到这是他说的话对尤金产生神奇的震慑作用时所发生的--这不仅是惰性的体现,(因此他认为只有使出力气或凭着能说会道去谋生那才叫干正事),而且也是一种不关心家庭生存的“自私”心灵在放纵。他因而决心独自承担行善的责任。
  尤金就是这样逐渐强烈意识到,比他年长的其他男孩不仅能供养他们自己,而且多年来靠担任电器工程师、银行总裁或国会议员等职务挣得收入,使他们上了年纪的父母过着舒适的生活。事实上,甘特对他这个幼子什么提示都用尽了--这好比是件有着无数音符的小小乐器,对于它发出的每个情感颤音及引起的振动他都早已觉察到了。看到这孩子性格内向、克制又深受自责之苦,他很是高兴。所以吃饭时他会一边不停地往他的盘子里添上带汁的肉块一边动情地说:
  “告诉你吧,没有几个男孩象你这样什么都有啊。要是你的老父亲归天了,那时你会怎么样呢?”接着他便描绘一个可怕的场景,说他死了,冰凉的尸体平躺着,被一去不复还地放进潮湿的泥土里埋掉,被人遗忘--他伤心地暗示说这事已经不远了。
  “到那时你可要记住那个老人啊,”他说,“哎,上帝呀!不到水井枯不知水可贵啊。”看到这孩子的喉咙在颤动、眨着湿润的双眼并紧紧绷着脸,他十分惬意。
  “我敢说,甘特先生,”伊丽莎也很高兴,却又不满地说,“你不该对孩子说这些话。”
  有时,他会伤感地说到“小吉米”,一个他常向尤金提起的无腿小男孩,他往在流经“河滨”娱乐园的那条河对面。围绕着他甘特编造了一个令人同情的故事,说他无依无靠,生活贫穷。这故事在尤金心里简直成为确凿无疑的事了。尤金六岁时,甘特曾随口答应过送他一匹小马作圣诞礼物,但并不真想兑现这一许诺。随着圣诞节的逼近,他开始动情地说起了“小吉米”,说尤金运气好,有数不尽的优越条件。于是,在痛苦的内心冲突之后,尤金给“精灵王国”写了封潦草的信,声明放弃索要那匹小马并把它转送给那个残废的小男孩。尤金一直记着这件事,即使长大成人之后,关于“小吉米”的骗局仍在他脑海里浮现。他不气恼,也不怨恨,只是痛心于盲目耗费了那么多精力、痛心于那愚蠢的编造和不加思考的诺言以及那伤害感情的无聊欺骗。
  卢克也鹦鹉学舌地述说甘特的道德说教。他心诚但糊涂,缺少甘特的幽默和骗术,只是一味的动感情。他生活于一个符号组成的世界里,这些巨大而简单的符号涂有鲜艳的色彩,上面写着“父亲”、“母亲”、“故乡”、“家庭”、“慷慨”、“体面”和“无私”,它们由糖和蜜做成,由泪珠形状的甜汁紧紧粘合起来。
  “他是个好青年。”邻居们说。
  “他顶讨人喜欢啦”。女人们这么说道,她们喜欢他说话结结巴巴、富有机智、为人随和、对女性殷勤。
  “那孩子浑身是劲,今后会有出息的。”城里的男人们都这么说。
  面带微笑,精力充沛,这正是卢克想留给人们的印象。柯蒂斯出版公司发送给其代理人的所有手册他都仔细阅读,其中描述了推动经营的各种建议性姿态:--“靠近”别人的恰当姿势、从邮包里抽取报刊时最具有吸引力的姿势、对报纸内容的生动介绍等。这些都是象他这样的代理人应在认真阅读手册之后加以细心体会的,而这些他都能面面兼顾。“优秀的销售员,”手册上说,“应全面了解所卖的商品”--卢克回避了这一条,但他以自已的随口创造进行弥补。
  对上述这些规则的字面理解产生了报纸销售有史以来的最奇特场面:他的脸皮厚得出奇,熟记被奉为神明的那些告诫和格言,如“优秀的销售员从不在遭人拒绝时放弃”、即使遭到冷遇,也应“坚持他的期盼”、他应“尽力探知消费者的心理”。凭着这些作为武器,卢克朝任何一个看上去容易接近的行人跟上去,当着他的面打开厚厚一叠《邮报》,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夹杂着吐字不清的词语,还有打趣和奉承。他说的话太怪,那人既难以接受又无法拒绝。于是他在众人面带笑意的注视下顺着街道一路追着那人,将他逼入一处墙角处于防卫之势,然后从这个受害者急忙伸出的手上拿下赎回他自由的五美分硬币。
  “这就对了,先生。这就对了,先生。”他噪门洪亮地接着说,迈着阔步的两条腿也放慢了,改成“期盼式”的步子。又继续叫道:“本周出版的《礼拜六晚邮报》,五美分一张,只花一块镍币,每周有两、两、两万读者购、购、购买。本期有八十六页的事、事、事件报道和故事,广告更是不、不、不消说了。要是你不、不、不识字,看看图、图、图片得到的收获也比花的钱要多、多、多得多。本周第十三版上有一篇好文章,作者是艾、艾、艾萨克?弗?马科森,著、著、著名的旅行家和政治作家。第二十九版上有欧文?斯?科布写的故事,他是当今世上最、最、最伟大的幽默作家,还有杰、杰、杰克?伦敦关于拳击场的新故事。要是你买、买、买正式出版的书,要花、花、花一个美元呢。”
  除了这些偶遇的猎物,他在市民中间还有广泛的顾客。他在大街上活泼而欢快地游动着,不停地与人打招呼,巧妙又机智地应答。在同每一个朝他微笑的人搭话时都用一个新鲜的称呼,那结巴的音调浑厚而高昂:
  “上校,您好啊!”、“少校--给您,刚排印出来的本周读物。”、“上尉,小孩还好吗?”
  “你怎么样,小子?”
  “再好不过了,将军,象小狗的肚子一样光滑!”
  这些人会发出南方人特有的洪亮笑声,笑得满脸通红,直喘气:
  “上帝作证,他是好样的。来,小子,给我一份那该死的玩意儿。我不想看,但我要买,就是为了听你说说话。”
  他满嘴都是辛辣和生动的粗话。他那拉伯雷式的粗陋和朴实之风在家里没有人能比得上,这一风格以无限的力量在他身上涌动,赋予他的谈吐以脱口而出的对比句式和《巨人传》里高康大式的比喻。最后还有,尽管伊丽莎不住地抱怨,他仍每晚尿床,这为他那说话结巴、爱吹口哨、欢快、充满活力、滑稽的性格划上了句号。这就是卢克,独此一个,这就是卢克,无与伦比。他总是神经质地说个不停、动个不停,但仍是十分招人喜欢的一个人。他心里也的确有一口深不见底的友爱之井,他需要人们对他的行为给予充足的赞扬,而他本身也具有深切而真诚的善意和体贴之心。
  每周的礼拜四那天,他都要把从他这里批发《邮报》的一群笑嘻嘻的小男孩召集到甘特那间满是灰垢的小办公室,对他们大谈一通,然后才派出去执行任务。
  “喂,你们想好了要对顾客说些什么吗?知道吗,你们不能盘着小尾巴坐着不动而指望人家来求你。吆喝生意的词儿都想好了吗?你们怎么靠近人家呀,呃?”他说着,猛地转向一个被吓住了的小男孩,“说出来,说呀,该、该、该死,别站、站、站在那儿看着我。喂!”说着又突然傻乎乎地笑了起来,“你们看他那样子,快看呀。”
  甘特和乔纳多远远地注视着这一过程,脸上露着笑容。
  “好吧,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卢克继续道,语气和霭,“你怎么对人家说,小子?”
  那男孩胆怯地清了清嗓子,说:“先生,你想买一份《礼拜六晚邮报》吗?”
  “噢,老天爷,”卢克带着故作的柔声细语说,其它孩子偷偷笑起来。“我可爱的老天爷!用那样的吆喝就指望人家掏钱买报?天啊,你的脑筋跑到哪儿去啦?你要顺势贴近他们、缠住他们,别把拒绝当回事。别问他们是否‘想’买报。要把手伸到他们面前,说:‘给你,先生--刚排印出来的新闻。’”突然,他转身看了一眼远处法院大楼上的钟,大叫起来,“基督耶稣,我们一小时前就该动身到街上去的。来吧--别站在那儿,过来拿你们的报纸。你要多少份,小凯克?”他雇的报童里有好几个犹太人,这些人尊敬他,他也喜欢这些人--喜欢他们的热心、富有、幽默。
  “要二十份。”
  “二十份给你!”他大声喊着。“你这小混子--你该要、要、要五十份。去、去、去吧,还有整整一个下午,可以卖完。我的天、天、天啊,”看到甘特走进办公室,他便指着这犹太小孩说,“爹、这看、看、看起来象是‘最后的晚、晚、晚餐,’对吧?好了!”他边说边朝一个弯腰拿报的小男孩屁股上打了一下。“别在我面前摆弄。”其它小孩发出尖声大笑。“现在去向他们发起冲击吧,别让他们从你这儿溜掉。”他兴奋地笑着,把这些孩子打发到街上去了。
  尤金也开始做起了这类工作,并以这种方式推销。他讨厌这差事,感到厌烦之极但又不知为什么。不过,让他承受这样一种难堪和累赘来处理掉手中的货物、而且只有卖掉这些报刊才能得以解脱,对这样的安排他心里越来越感到不满。羞愧和耻辱感使他苦恼不安,但仍无可奈何地继续干这份差事:只见一个满头卷发、浑身激情的古怪小家伙紧追着一个受惊的销售对象,一边跑一边扬起一张忧郁而又渴求的脸,吐出一连串话语。人们看到一个小男孩竟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口才,不禁感到佩服,于是便掏钱买他的报纸。
  有时,那个大腹便便的联邦政府法官、有时是一位律师或一位银行家会带他到家里,叫他为其妻子或家里人表演,过后给他二十五美分,再把他打发走。“你们想不到吧!”他们这么说。
  在城区卖完了第一轮也是距离最近的一轮之后,尤金便到住有居民的那些山坡去绕道兜售,还到城区边缘处的树林地带去造访结核病疗养院。在那儿报纸好销,卖得又快--用卢克的话来说“就象卖热饼一样”。买者当中有医生、护士、一些脸色苍白、胡子拉碴、表情紧张的犹太人、一个往杯子里吐着胸腔淤痰的虚弱浪子。还有一些容貌较好的年青妇女,她们坐在椅子上向他微笑,不时地轻咳一下,在付钱买报时用温暖柔和的手轻轻在他手上触摸。
  一次,在一座位于山腰的疗养院,两个来自纽约的犹太青年把他带进其中一
  人的房间里。他们关上门后便动手推他,把他摔到床上,另一人则掏出一把小刀,说是要给他做阉割手术。这是两个对这片山区、这个小城和治疗期间的沉闷生活感到厌倦的年青人,过了几年尤金才想起,几天后他们二人就做了那件事。他们生活无聊,想要激起他的紧张和恐惧,以此消磨时光。他做出了非常凶猛的反应,超出那两人的预料。他既害怕又愤怒,发出尖叫,不顾一切地挣扎着。那二人虚弱得象小猫似的,他伸出手凶狠地又抓又打,总算挣脱了撕扯并下了床。他怒气冲天失去了理智,对他们拳打脚踢。一位护士开门进来把他劝住,领他来到室外的阳光下。那两个患有肺结核的年青人又累又怕,呆在房间里没有出来。他受了惊吓,手上仍留有击打那两具虚弱之躯而产生的余痛,他感到恶心想吐。
  好在他口袋里有一小堆五分、一角和二角五分的硬币在悦耳地叮当作响。他两腿发软,全身疲乏,于是走到一处反射着阳光的喷泉前,买来一杯冰饮料,低下发热的脸埋头大唱起来。有时,他感到苦闷,便偷偷离开令人心烦的大街走进图书馆呆上一个小时,享受一段幽静和独处的时光。他那个警觉而又活跃的哥哥常在这里找到他,将他赶出去接着干活,一边连挖苦带奚落地催他打起精神。
  “醒醒!这可不是在天堂仙境。快去追赶那些人。”
  尤金的面部表情瞒不过卢克:那是一汪深水,思想和情感的圆石在其中留下团团印记。-他爱面子,讨厌卖报,这都显露得清清楚楚,尽管他极力加以掩饰。卢克责备他有虚荣心,说他“害怕一份小小的诚实工作”,并提醒他想想从宽厚的父母那里得到的丰厚恩惠。
  绝望之下他便去找本。有时,本在城里的大街上漫步时会碰上他,见他身上冒汗、疲倦不堪、挎着塞满报纸的帆布包,便狠狠地瞪着他,责备他那幅邋遢相。然后带他到小饭馆里吃点东西:冒泡的浓牛奶、热气腾腾的油炒菜豆、厚厚的苹果饼。
  本和尤金两人都具有贵族式的本性。尤金刚刚开始感受他的社会地位--或者说缺乏社会地位。而早在几年前本就有了这种感受。处于社会底层的那种感觉常常会直接转化成一种渴望,想要有优雅动人的女性陪伴在身旁。对此他们二人既无法也不敢坦诚说出。此外尤金还不能承认他对来自社会的冷落,或者说他对处于等级下层的那种痛苦很敏感。只要他一说到应去结交高雅人士而不要与塔金顿这个阶层的人及其俗气的子女打交道,便会引来全家人的起哄,招致狠狠的挖苦,说这是他虚荣和缺乏民主意识的又一个证据。他会因此被称为“范德比尔特先生”或“英国王储”。
  本却不会被他们这套话吓嘘住,也不会被其挖苦所蒙骗。他怀着辛酸和清醒看透了家里这些人,对他们的口是心非报以轻轻一笑,以示嘲弄。同时他把头略微向上一抬,然后转向身边的伙伴--他心目中那个好挖苦人的忧郁天使,向他说出自己不屑一顾的见解:“噢,上帝!听听这是什么话,你听听吧!”
  在他那冷静而又逼视的目光中透出一种强烈而又明白无误的奇特意味,令家里人感到害怕。此外,他已为自己争得最受他们看重的那种自由,即经济上的自由。因而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要么就对他们说教式的责难报以沉默,以示强烈的蔑视。
  一天,他站在炉火前,身上散发着尼古丁的气味,阴郁地注视着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尤金,看着他把沉甸甸的挎包往肩头一甩,准备出去卖报。
  “到这儿来,你这小乞丐。”他说,“你有多长时间没洗手了?”他狠狠盯着这男孩,突然做了个动作,好象要打他似的,但最终是把那双结实而又轻巧的手放在领带上替他重新理了一理。
  “看在上帝的份上,妈妈,”他气恼地冲着伊丽莎大叫道,“你难道不能给他一件干净的衬衫吗?你知道,他大约每个月就需要换一件。”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伊丽莎停下手中正在缝补的满满一篮袜子,抬起头用令人发笑的极快语速问道。“他身上穿的那件是我上个礼拜二才给的。”
  “你这小脏鬼!”他瞪着尤金咆哮道,眼里含着强烈的痛惜。“妈妈,看在上天的份上,为什么你不叫他去理发店剪掉这爬满虱子的头发?我发誓,要是你不想花钱,让我来付。”
  她生气地努着嘴,继续缝补着。尤金默默地看着他,很是感激。等尤金走后,本沉默了好一阵,闷闷不乐地抽着烟,深深地吸入芳香的烟气,吞咽进那薄弱的肺部。伊丽莎继续缝补着,一边想着刚才冲她说的话,很是伤心。
  “妈妈,你把你的儿子都弄成什么样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以平静而严厉的口吻说,“你想把他弄成个流浪汉吗?”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把他打发到街头去和城里的那些小坏蛋混在一起,你认为这样做对吗?”
  “怎么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孩子。”她不耐烦地说道,“小孩子做点正当的小事没什么不光彩的,谁也不会这么想。”
  “噢,上帝,”他对自己心中那个忧郁的天使说,“你听这是什么话?”
  伊丽莎努着嘴,沉默了一会儿。
  “虚荣心会导致失败的。”停了片刻她又说,“虚荣心会导致失败。”
  “我看不出这对我们有什么两样。”他说,“我们并没有什么败可失。”
  “我并不把自己看得比别人差,”她说,一副庄严的口气。“不管碰见谁我都照样昂首挺胸。”
  “噢,我的上帝,”本对着他心中的那个天使说,“你什么人也碰不到。我没见到你那几个仁慈的哥哥或嫂嫂来看过你。”
  这是事实,令人伤心。她努起了嘴。
  “不,妈妈,”停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接着说,“你和那个‘老人’从来不管我们干的是什么活,你们认为只要从中能赚到一枚五分硬币就行了。”
  “怎么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孩子。”她反驳道,“听你的口气好象你以为我们是‘有钱人’。乞讨者可不能挑食啊。”
  “噢,我的上帝。”他苦涩地笑了。“你和那个‘老人’老是喜欢假装自己是穷人,但你们有一个装满钱的金库。”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她生气地说。
  “不对,”他频频用否定词作开头。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他又说,“这座小城里有的人家收入不及我们家的五分之一,他们拿到的钱却比我们多一倍。我们几个子女从末得到过什么,但我不想看到这孩子被弄成一个小流浪汉。”
  随后是长久的沉默。她怀着苦涩的心情做着手里的针线活,一边不停地努起嘴,在忍耐和泪水之间受煎熬。
  “真没想到,”忍了好一阵后她开口说道,颤抖的嘴上挤出一丝苦涩而又伤心的笑意,“我活到头来却听到自己的儿子说出这种话来。你要留点神,”她黯然地提醒说,“会有报应的那一天。只要你活着,只要我仍在世,就会有这一天。你会遭到加倍的报应来偿还你那不近情理、”她降低嗓门抽泣着轻声说,“你那不近情的行为!”说完便顺势哭了起来。
  “噢,我的上帝!”本扬起他那瘦削、灰白、扭曲的脸,表情痛苦地对着正在倾听的那个天使,“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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