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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望故乡[美]托马斯·沃尔夫 (1)

托马斯·沃尔夫(美)
  天使望故乡
  作者:[美]托马斯·沃尔夫
  第一部(一)
  第一章(1)
  第一部
  ……一块石头、一片叶子、一扇末发现的门;关于一块石头、一片叶子、一扇门的事。以及所有那些已想不起的面孔的事情。
  我们衣不遮体、孤独地流落他乡。当我们孕育在母体里时,见不到母亲的面容;脱离母体的禁锢后,我们又进入到这个不可言说又不可沟通的人生牢笼。
  我们当中有谁曾理解过他的弟兄?有谁不是一生无助和孤独?
  喔,迷失而一无所获,在灼热的迷宫里,迷失了;在闪烁的群星之中、在这极其乏味而又暗淡的灰碴之地,迷失了!我们一边默默回忆着,一边寻觅那伟大却已忘却的语言、寻觅那无迹可寻连着天堂的小巷尽头、寻觅着一块石头、一片叶子、一扇末发现的门。在何处?又在何时?
  喔,那迷失的、风儿为之哀号的灵魂,归来吧。
  第一章
  天意引领一位英国男人来到一位荷兰女人身边,这够奇特的了;然而,从伊普瑟姆到宾夕法尼亚州,又循着公鸡那伴着日出的高亢打鸣声及天使那柔和而坚毅的微笑进入环挠着阿尔特蒙的山区,这样的命运安排则起于一种阴郁的奇特机遇,这机遇在一片灰尘扑扑的地带产生出新的奇迹。
  我们每个单独的个体合成了难以计数的总和:假如把我们再倒回到赤身裸体、黑暗混沌的状态,你会看到昨日在得克萨斯州才结束的那场男欢女爱开始于四千年前布腊克里特岛上的同一件事。
  导致我们毁灭的种子将会在沙漠里开出花朵,而拯救我们的抗生药物却生长在高山岩石旁;我们的人生受到佐治亚州一个懒妇的困扰,只因当初伦敦的一个扒手没有被处绞刑。每个时刻都是四万年的结果。一分一秒的时光都至关重要,它象嗡嗡叫着的苍蝇,走向死亡的归宿。每一时刻都是窥见整个时代的窗口。
  以下便是这样的一个时刻。
  一个名叫吉尔伯特?冈特的英国人,后来他改名叫甘特(大概为了顺应美国人的发音),于1837年乘一艘帆船从布里斯托尔来到巴尔的摩。被他买下经营的那家小酒店很快又被他喝酒喝光了盈余。他向西流浪,来到宾夕法尼亚州,靠在乡村谷仓的空地上斗鸡糊口,过着毫无保障的生活。常被关进乡村班房,关了一夜后再逃走,扔下死在斗鸡场的种鸡,身无分文。有时因躲闪不及脸上还留下农夫大拳的印痕。但他总能逃脱。最后,在一个收获的季节,他来到了荷兰人的居住区,深为那块富饶土地所触动,便在那里安下身来。不到一年,他便娶了一位粗悍的年青寡妇,她拥有一个井然有序的农场。和其它所有的荷兰人一样,她着迷于他那见过世面的神态和他那夸张的言辞,尤其是他模仿名演员埃德蒙特?基恩念诵哈姆莱特台词时的神情。人人都说他应该当一名演员。
  这个英国人还有了孩子--一个女儿和四个儿子,日子过得顺畅而开心,也就耐心忍受着妻子那尖刻但直率的唠叨。年复一年过去了,他那双有些咄咄逼人的明眸渐渐变得呆滞,眼皮松弛下垂,这位个头高大的英国人却因双腿痛风而行走艰难。一天早晨,他妻子来到床前催他起身,却发现他已中风而死。他抛下了五个孩子,还有一笔末还清的抵押金。那双奇特而阴郁的眼睛此时仍有神地瞠着未闭合,透出尚未消失的某种神情--对浪迹天涯抱有强烈又不易察觉的渴望。
  说完这些遗留之事,我们暂与这个英国人告别,接下去要转而关注承接这份遗产的继承人,即他的二儿子,一个名叫奥立弗的男孩。我们要说说这男孩以怎样的心情站在他母亲农场附近的路边,看着蓬头垢面的南方“叛军”走过,赶赴葛底斯堡的战场;当听到“弗吉尼亚”这个伟大的名字时他那冷漠的双眼变得阴郁起来;内战结束那一年他仅十五岁,当他在巴尔的摩的大街上行走时,见到一家小商店内那些死一般的光滑大理石块和雕刻成型的小羊和小天使塑像,还有一尊天使,用冰冷而瘦小的双脚支撑着身体,面带微笑,显得柔和,坚毅而又痴情,如此等等--他的这一切经历比他父亲的故事长得多了。不过我知道,是一种隐秘而强烈的渴望使得这男孩那冷漠而浅嫩的双眼变得阴郁,这种渴望曾在一个已故男人的眼中闪动,并从费恩彻大街一直延伸越过了费城。当这男孩盯着那尊手持刻有百合花叶柄的手杖的大天使雕像时,一阵冷意和不可名状的激动传遍了全身。他感到,这世上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手拿凿子精心雕刻。他想把身上那种隐秘而不可言说的情绪渲泄出来,刻进冰冷的石头。他想刻一尊天使的头像。
  奥立弗走进那家商店,向一个满脸胡鬓手提木槌的大块头男人求要一份工作。于是他成了那位石匠的学徒。在那个灰尘飞扬的场地他干了整整五年。之后,他自己成了一位石匠。在学徒期满出师时,他已是一个大人了。
  他没有找到那个归宿,也一直没有学会雕刻天使头像。鸽子、小羊、光滑的大理石块拼成的死亡之手以及精美的字体他都会刻,但刻不出那个天使。那些空虚和迷失的年月--在巴尔的摩的那些动荡不安的年月,干活之余就是狂欢,也去过布斯--萨尔维尼剧院看戏,给这位石匠留下了致命的后果:他熟记了那种宏大而激昂的腔调,在街上边走边念念有词,同时快速挥动着富有表现力的两只大手。所有这些都是我们这位漂泊者茫然的步履和摸索,也是我们自身渴望的写照:我们一边默默回忆着,一边寻觅那伟大却已忘却的语言、寻觅那无迹可寻连着天堂的小巷尽头、寻觅着一块石头、一片叶子、一扇门。在何处?又在何时?
  他一直没有找到那个归宿,于是继续艰难地漂泊下去,横穿整个国土来到重建中的南方。此时他已长成一副奇特而粗悍的模样:六点四英尺的个头,两眼透出冷漠和不安的神情,鼻子又大又扁,说起话来夸张的言辞滚滚而出,满嘴怪诞又滑稽的损人之辞,但又象古雅的修辞那样有规有律。他说这些话时认真严肃,不过那说个不停的薄嘴两边却又挂着不安的微微笑意。
  他在西德尼市做起了生意,这是美国中南部一个州的首府,城市不大。这里的人对内战中的败北和所蒙受的耻辱仍耿耿于怀。在这些人警觉的目光下他勤奋而又谨慎地过着日子。终于,他赢得了好名声,得到了认可,并与一位瘦弱如痨病患者似的老处女成了亲,她大他十岁,但有一笔积蓄并铁了心要嫁人的。然而还不到十八个月,他又旧习复发,脾气暴躁,大喊大叫。他足不出户,泡在酒店里,那小本生意很快就垮了。不久,他的妻子辛西娅在一个夜晚突然大出血而死--当地人说他没有尽到力来保住她的性命。
  于是,一切又都失去了--妻子辛西娅、小酒店、费力得来的节制的好名声,还有那尊天使头像。一到傍晚他便穿街走巷,抑扬顿挫地喊着脏话,诅咒“恶运”及其冷酷。恐惧、失落和悔恨使他病倒了,在全城居民责怪的目光中一蹶不振。瘦弱的身体日渐干瘪,他也愈加相信辛西娅的疾病正在对他实施报复。
  他不过三十出头,看上去却苍老得多,面颊凹陷,脸色蜡黄。苍白的鼻刃看起来象一个钩嘴,嘴唇上方的棕色长胡须无力地垂着。他饮酒过度,毁了身体,瘦得皮包骨头,咳嗽不止。在这城里他已举目无亲,又遭人白眼,不免怀念起了辛西娅。渐渐地他担心起来,怀疑自己得了结核病,活不了多久了。
  奥立弗又处于孤独和迷惘之中,他在人生中既没有找到安定,也没有什么成就。立足之地已被剥夺,又继续沿着这块大地茫然地流浪。这次他转向西边,朝绵延的山区深处走去。他知道在山区深处,无人知晓他遭受过的厄运,期望在那里寻觅到一种独处的新生活并恢复体质。
  那双憔悴又忧伤的眼睛又变得阴郁起来,就象年青时发生过的那样。
  头顶着十月湿润而灰暗的天空,奥立弗乘车向西走了一整天,穿过了这个广漠的州土。他睁大哀伤的双眼透过车窗望着那一片广袤而几乎未开垦的荒地,只能偶尔见到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农场,看上去只是在荒野中开出的零星点缀地块。见此情景,他的心情变得冰冷且沉重起来。他想起在宾夕法尼亚时的大粮仓,成熟的金色谷子沉甸甸的坠着,那里的人富足,生活安定,又十分节俭。他还想起自己当初去寻找安定和归宿的过程、所经历的剧烈动乱、那些年的辛酸和茫然、热闹却无结果的青春。
  上帝啊!他心想。我已老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游荡的那些年里所经历的揪心事又一幕幕地显现在脑海中。猛然间他明白了,自己的生活一直被一系列的事件所左右:一名唱着战歌的狂热南军士兵、公路上响起的军号声、军队驮畜的蹄声、满是灰尘的商店里那尊天使像可笑的白脸、一个路过的荡妇轻佻地扭着身体卖俏。眼下他已失去了吃饱穿暖的生活,来到这片荒凉的土地:他瞪大两眼看着车窗外这片未开垦的闲置土地、皮德蒙特的大片荒凉丘陵、几条泥泞的红土路、途经的车站上那些衣衫褴褛、呵欠连天的人们--一个瘦削的农夫,弱不禁风的样子、一个闲荡的黑人、一个牙齿稀疏的乡巴佬,还有一个满脸菜色的女人,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婴儿。年青时他与荷兰人一起过着整洁而节敛的生活,怎么会离开他们来到这个滋生佝偻病的广阔荒凉之地?
  火车隆隆地行驶在这块散发着异味的土地上。雨不停地下着。司闸员一阵风似地走进肮脏又装饰讲究的车厢,提起一桶煤倒进车厢尽头的大火炉里。尖历又空洞无物的笑声从躺在两个被掀翻的座位上的一群乡下人那里传来。低沉的钟声响起来,盖过了车轮的哐啷声。火车在山脚附近的一个中转城镇停下来,无休无止地等待着。然后,又向前开动,穿越起伏不平的广阔荒野。
  黄昏降临了。远处显出群山庞大而模糊的轮廓。山腰上的小木屋透出雾蒙蒙的微弱光亮。火车缓慢驶上高架桥梁,跨越幽灵似的河带,令人头晕目眩。许多小如玩具的木屋紧靠在河岸边、峡谷旁和山腰上,或在高山上,或在低谷中,处于缕缕烟雾的缭绕之中。火车在凿出的红土通道上吃力地蜿行着,速度很慢。天黑时分,奥立弗在一个名叫老斯托凯特的小镇下了车,这里是铁路线的终点。他身旁耸立着山脉的最后一排高大的山墙,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奥立弗走出沉闷的小车站,呆呆地望着一个乡村小店的油灯亮光,此时他觉得自己犹如一头巨兽,正在爬进由那些巨大山峰围成的圆形地带去结束生命。
  第二天早晨,他乘坐马车继续他的旅程。他的目的地是阿尔特蒙小镇,距山脉边缘的高大山墙有二十四英里。马车在山路上吃力而缓慢地爬行着,这时奥立弗的心情稍稍振作了些。这是十月末一个晴间多云的日子,天空明亮,有风。山区的空气很扎皮肤也很提神:山脉高高耸立在他头顶,近在咫尺,一望无际,清新而又贫瘠。树木光秃秃的毫无生气,叶子几乎落光了。天空布满膨松的片片白云,一片浓重的湿雾围住山峰,慢慢浸润着它的外表。
  在他下方,一条山涧翻着浪花流淌过多石的河床,他还能看到远处很小的人影,那些人正在铺设一条蜿蜒穿过山区通往阿尔特蒙的道路。眼前,那两匹大汗淋淋拉车的马正低头行进在山谷中,周围是高耸而威严的山脉,向远处延伸进入一片紫色雾霭中。不久,马车开始在微斜的坡道上向下而行,朝阿尔特蒙小城所在的那个高原地带驶去。
  在这些山峰的永恒背景中,在其巨大的环状包裹中,奥立弗发现有一座四千人的小城,散布在上百个山坡上和洼地里。
  这是陌生而新奇的地方。他的心情振奋起来。
  阿尔特蒙城是独立战争后不久形成的居住点,原先一直是牲畜贩子和农场工人的便利歇脚点,他们从田纳西州向东前往南卡罗来纳州时在此停留。早在南北内战前的几十年里,就不断有追逐新奇的人们从查尔斯顿和炎热的南方种植园特意来这里避暑。奥立弗初次到来时,此地已是名声在外,不仅是避暑胜地,也是结核病患者的康复之地。有几位富翁在山中建起狩猎用的住所,其中一人买下了大片山地,请来众多的建筑师、本匠和石匠,打算建造美国最大的乡村庄园--拥有一百八十三个房间。材料用石灰石,屋顶用涂有沥青的石板瓦,式样则仿照法国布卢瓦的古城堡。此外还有一个新建的大旅店、一幢做工考究的木屋,建在一座居高临下的山顶,显得悠闲自在。
  但是,居民中大多数还是本地人,是从周围地区来的山民和村民。这些人是苏格兰和爱尔兰血统的山区居民,体格粗壮,为人朴实,机智而又勤劳。
  奥立弗身上带着约二百美元,是从辛西娅遗留的财产中节省下来的。冬季来临时,他在小城广场的附近租了一间小屋住下,收集了少量大理石,开始做起了生意。起初他几乎无事可做,脑子里想的只有死神的逼近。在整个寒冷而寂寞的冬季,他都在想自己要死了,而同时,城里居民正频频议论着这个衣衫褴褛又骨瘦如柴的北方佬,他常跌跌撞撞又自言自语地穿过街道。与他同住一幢楼的人都知道,夜间,他在房里迈着困兽似的大步走个不停,嘴里不断发出低沉而拖长的呻吟,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一般。但他对谁都没有说过此事。
  不久,山区美妙的春天来到了,处处泛着翠绿和金黄,微风阵阵,绽开的花朵芳芬迷人,凤仙花散发出温馨的芳香。奥立弗心中的巨大创伤开始愈合了。这块土地上又响起他的声音,过去那种华丽夸张的言辞又滔滔不绝起来,往昔那个渴望的心灵又显现了。
  四月的一天,活力重现、精神焕发的奥立弗站在他的小店门前,观看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这时他听到身后一个过路人的说话声,这声音单调,拖沓又自命不凡,却突然触动了在他心里埋藏了二十年的一幅情景。
  “灾难要来了!照我的估计就在1886年7月11日这一天”。
  奥立弗转过身,看见那个预言家强壮而有召唤力的背影正消失在远处。在通往葛底斯堡生死决战之地的那条尘土飞扬的路上,他也曾看到过这人远去的身影。
  “他是什么人?”奥立弗向一个人打听道。
  这人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他叫巴乔斯?潘特兰,”这人说道,“是个很有性格的人。这里有很多他这个家族的人。”
  奥立弗用舌头舔了一下粗大的拇指,然后微微一笑问道:“生死关头来到了吗?”
  “他现在预计每天都有可能到来。”这人答道。
  再后来,奥立弗遇到了伊丽莎。春季里的一天下午,他躺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光滑的皮沙发上,倾听着外面广场上活跃的喧闹人声。一种宁静的感觉复活了,传遍他那伸展开的粗壮躯体。他想起从前那黑油油的沃土,花蕾绽放,想起啤酒泡沫的凉意,想起梅子树上凋落的花辨。这时,他听见一个女人踩着轻快的脚步从大理石堆放处走了过来,便急忙站起身。她走了进来而他正在穿上笔挺的黑上衣。
  “我说,”伊丽莎说道,一边努起嘴唇露出责备的笑意,“但愿我是个男人,成天躺在舒适的沙发上不干事。”
  “下午好,夫人。”奥立弗说着,一边弯腰鞠了一躬。“是的,”他接着说,咧开嘴角显出一丝狡黠的笑道,“我想你正巧碰上我在保养身体。实际上我白天很少躺着,但我身体不好已有一年了,没法干以前所做的工作。”
  他沉默了片刻,耷拉着头,一副愧疚沮丧的表情。“哎,上帝啊!真不知道我会落到什么地步!”
  “哼!”伊丽莎发出尖刻而鄙夷的一声。“依我看你没有什么毛病。你是一个高大而强壮的人,正当年华。你的病有一半是出于想象。我们以为自己有病时多半是脑子出了问题。记得三年前我在霍米尼城教书,患上肺炎病倒了。没有人指望会看到我活下来,可我却挺过来了。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我正坐着--就象刚才有人说的那样是在保养身体。我仍记得此事,因为老医生弗莱彻刚来看过,我见他出去时对我的表亲萨利直摇头。医生刚离开萨利就问:‘伊丽莎,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医生跟我说你一咳嗽就吐血,明摆着你是得了结核病。’我‘哼’了一声。我记得自己大笑起来,你简直想不到那声间有多大,并打定主意把这事当作一个大笑话。我心想,我才不会上当呢,我要哄哄他们。‘这事我根本不信。(这是我说的话),’伊丽莎潇洒地朝奥立弗点了点头,努着嘴继续说,“‘再说,萨利(这是我说的话),反正所有的人迟早都要完蛋,用不着去担心注定要发生的事。说不定就在明天,也许来得迟一些,可最终所有的人都要遇到。’”
  “哎,上帝啊!”奥立弗忧愁地摇着头说道,“当时你的这番话说得对,再也没有比这更实在的话了。”
  仁慈的上帝!他心想,一边不易觉察地露出内心厌烦的神情。这人还要唠叨多久?不过,她确确实实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那整齐而挺直的身段,看着她那乳白色的皮肤,深褐色的眼睛,孩子气的奇妙眼神、一头乌发从白暂的高挺前额往后扎着。她有个奇怪的习惯,开口说话之前总要若有所思地把嘴努起。她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没有时间观念,顺着记忆和联想的引导漫无边际地说个没完,然后再回到主题上来,对自己所说、所做、所感、所想、所见或所为之事津津乐道,自鸣得意。
  奥立弗还在盯着伊丽莎看,这时她突然停住不说了,用戴着手套的手托住下巴,努起嘴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好吧,即使你是在恢复身体因而要花不少时间躺着,脑子里也应该想点什么事才对。”她打开随身携带的旅行包,取出一张名片和两本大部头书。“这是我的名字”,她得意地说,吐字缓慢并带着加重的语气,“伊丽莎?潘特兰,拉金出版公司的代表。”
  她自豪地说出这些名字,带着高傲的腔调。上帝慈悲!原来是个推销书的,甘特心想。
  “本公司提供,”伊丽莎打开一本厚厚的黄皮书,封面有由长矛、旗帜和桂冠花环构成的漂亮设计,她说道:“书名为《家庭休闲诗精华》的诗集,还有《拉金家庭医生与家用药物手册》,内有五百多种疾病的治疗方法和预防说明。”
  “喔,”甘特微微一笑,轻轻舔了一下大拇指,说道:“应该可以找得到我刚治好的那种病。”
  “是的,那当然啦,”伊丽莎潇洒地点点头说,“就象人家说的那样,读诗能使你提高修养,读‘拉金’出版的书能使你健康。”
  “我喜欢诗歌,”甘特翻着书页,在标题为《刺与军刀歌》的那一节停下,显得饶有兴趣,说,“我童年时可以连着几小时不停地朗诵诗歌。”
  他买下了几本书。伊丽莎把样书收好,站起身来,挑剔而又好奇地打量起这间到处是灰尘的店铺。
  “生意如何?”她问道。
  “不太多,”奥立弗沮丧地说,“勉强维持生计罢了。我在这陌生之地举目无亲。”
  “哼!”伊丽莎快活地说,“你应该出去走走,多认识一些人。你需要有点事转移一下,别只想着自己。我要是你的话,会马上行动,去关心小城的变化。大城市应具有的一切我们这儿都有--风景、气候、自然资源,当然,大家应当一起努力才是。我手里要是有几千美元,我知道该干什么。”她机灵地朝他眨眨眼,开始以反常的男式手势说话--伸出食指,其余四指略为合扰。“你看到这个角落了吗--你所在的这个角落?几年以后它的价值会翻倍,就是这个角落!”她向前方挥动着手,做出随意式的男子手势。“总有一天人们要建一条大街穿过这里。这样一来,”她努起沉思般的嘴唇,说,“这地方就值钱啦。”
  她继续说着有关房产的事,显出少有的着迷和迫切。在她看来这座小城似乎在展现一幅巨大的蓝图;她的脑子里塞满了离奇的数字和估算--谁家的财产多、谁又卖掉了家产、其销售价格、实际价值、未来价值、首批和第二批抵押货款数额,等等。等她讲完之后,奥立弗心里正想着在西德尼市的经历,于是以明显而强烈的不快说;“我在有生之年不想再多占一块房产--有房子住就够了。房产只会招来灾祸和烦恼,最终还是要被收税人收走的。”
  伊丽莎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似乎他的话是该诅咒的异端邪说。
  “喂,听着!话可不能这么说!”她开口道,“你应当作好储备,以防不景气,对不对?”
  “我眼下就不景气,”奥立弗沮丧地说,“我只需要一块八英尺见方的葬身之地,别无所求。”
  然后,他一边以稍为快活的口气说着话,一边陪她走到小店门口,目送她贵妇般优雅地提着长裙下摆,挺直身板大步穿过广场远去。接着,他转身又回到大理石堆中去,心里涌起一种他以为永远失去了的激情。
  伊丽莎是潘特兰家族的一员。在那些从山区地带出来的家族中,潘特兰是最为奇特的一支。“潘特兰”这个姓氏前没有明确的称号:只知道曾有一个名叫潘特兰、祖籍苏格兰的英格兰人,亦即该家族现任当家人的祖父,在独立战争后作为采矿工程师来到这片山区寻找铜矿。他在此住了几年,与最早来此的一个女人成家并生育了几个孩子。在他突然失踪之后,这女人就用“潘特兰”作为自己和她孩子的名字。
  这个家族的现任当家人是伊丽莎的父亲,托马斯?潘特兰少校,他与预言家巴乔斯是两兄弟。他们还有一个兄弟,在“七日之战”中阵亡了。潘特兰少校的军衔即使不是来自显赫的战功,仍算是正当得来的。巴乔斯得到的军衔却从未超过下士,当他还在夏洛市操练得满手起泡时,潘特兰少校已在这个山区的要塞驻防,指挥两个连的“国内志愿军”。这个要塞直到战争结束前夕才遇到一次攻击。当时,谢尔曼将军属下的一队散兵游勇路过,要塞的志愿军就近埋伏于树林和岩石后面,朝敌兵作了三次射击后便躲进要塞与他们的妻儿相聚去了。
  潘特兰家族历史久远,比得上这个居民区的任何其它家族。但它总是富不起来,也没有做过跻身上层的尝试。就族内族外通婚所及的范围来说,这个家族可以说出过一些有名人物,也有精神不正常者甚至是几个痴呆。但是由于在才智和品性方面明显胜过大多数山区居民,这个家族受到本地人的一致尊重。
  潘特兰家族有着醒目的氏族特征。奇特的家族都具有许多生动的个性,同样,这个家族也有明显的种群外表,并因其与众不同而更引人注意。他们家的人鼻子宽大挺拔,鼻孔外侧肥厚且向外隆起,嘴唇显得有肉感,堪称精巧与粗犷的非凡混合,在作思考时这嘴唇还会以惊人的灵巧嚅动;这家的男人们通常脸色红润,有着典型的身材:肥实、健壮、中等个头,当然也有长得苍白、瘦弱的特例。
  托马斯?潘特兰少校的子女众多,其中伊丽莎是唯一仍在世的女儿。她有个妹妹几年前染疾而死,其家人悲痛之余将此病称为“可怜儿珍妮的瘰疬”。另有六个儿子:老大亨利,三十岁,威尔二十六,吉姆二十二,以及撒迪厄斯、埃尔默和格里利,年龄依次为十八、十五、十一。伊丽莎二十四岁。
  前四个子女,即亨利、威尔、伊丽莎和吉姆在战争年代度过了童年。那些年里他们缺吃少穿,经历了可怕的贫困,至今不愿再提起那段日子。但辛酸的利刃已扎进了心坎,留下无法抹掉的伤痕。
  那些年月在这几个年长的子女身上留下了阴影,使他们后来养成了过分的节俭和无节制追求财富的习惯,并且渴望尽快离开这位少校的屋檐。
  “父亲,”当伊丽莎第一次把奥立弗领进小屋的客厅时,便以贵妇般庄重的口吻说道,“我想让你见见甘特先生。”
  坐在壁炉旁摇椅上的潘特兰少校慢慢站起身来,合上一把大刀,把一只削了皮的苹果放在壁炉架上。正在削木棍的巴乔斯抬起头友好地看了一眼,威尔正习惯性地修剪着短粗的手指甲,他瞟了一眼来访者,匆匆点了点头并使个眼色算是打招呼。这几个男人习惯用小刀削东西来自得其乐。
  潘特兰少校缓步走向甘特。他五十多岁,生就一副这个家族引以为荣的强悍长相:矮胖粗壮,脸色红润,留着长者风范的胡子。
  “你是W.O.甘特,对吗?”他用油滑的腔调慢吞吞地问道。
  “是的,”奥立弗答道,“我叫甘特。”
  “你的事我从伊丽莎那儿听说了,”少校说道,一边向他的听众发出暗示,“我本想说你应该叫做L.E.甘特。”
  屋子里响起潘特兰一家人十分得意的笑声。
  “够了!”伊丽莎大喊一声,把手放在阔鼻子的侧面。“父亲,我不同意!你该为自己感到惭愧。”
  甘特微微一笑,假意作出淡淡的欢颜。
  这个可悲的老混蛋,他心想。他那句话已经憋了一个礼拜了吧。
  “你以前见过威尔。”伊丽莎说道。
  “以前和现在都见过,”威尔机敏地眨着眼说。
  笑声渐渐平息下去,然后伊丽莎说:“这位是--人家都这么称呼--巴乔斯叔叔。”
  “是这样,先生,”巴乔斯露出笑容说,“和你见到的一模一样,而且更标致些。”
  “四面八方的人都叫他‘帮家事’”,威尔说,朝所有的人看了一眼,又继续道:“可在家里我们叫他是‘不管事’。”
  “我想,”潘特兰少校有意插话说,“你在不少陪审团里干过事吧?”
  “没有,”奥立弗冷冷一笑说,打定主意忍受最坏的局面。“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少校再次扫了众人一眼,说:“我想你是淡刑(情)说案(爱)的老手。”
  接着,在一片笑声中,房门开了,其它几个家庭成员走了进来:伊丽莎的母亲,一个朴实而苍老的苏格兰女人;吉姆,脸色红润而肥胖的年青人,和他父亲长得如出一辙,只是没有胡子;撒迪厄斯,为人温和,红脸,棕发褐眼,体壮如牛,最后是格里利,年龄最小,他总是傻笑着,动辄发出怪声怪气的尖叫,引起家人的哄笑。这孩子十一岁,智力低下,体弱,患有瘰疬,但他那双白暂而多汗的手却能在小提琴上演奏出超凡脱俗,即兴想出的旋律来。
  这一群人坐在暖和的小屋里,四处弥漫着苹果醇厚的温馨气味。屋外,狂风从山区呼啸而来,远处响起松树疯狂的啸叫声光秃的树枝剧烈碰撞,乒乓作响。这些人继续削着苹果、剪着指甲、削着木棍,话题也从粗俗的笑骂渐渐转移到死亡和丧葬上来:他们缓慢悠闲地说着,语气单调,以病态的饥渴谈论着命运以及新近葬入土中的那些人。他们在没完没了地闲聊,甘特却在听着幽灵般哀鸣的风声。他陷入了失落和阴郁之中,心灵跌进了黑夜的深渊,因为他明白,他注定要作为一个异乡客而辞世,而且,所有的人,除了大谈死亡并为此陶醉的潘特兰一家人外,都注定要离世的。
  奥立弗就象一个在气氛截然相反的黑夜中垂死的人,自然想起了年青时那富饶的土地:玉米、梅子树、还有成熟的庄稼。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哎,失落啊!
  第二章
  奥立弗在那年的五月迎娶了伊丽莎。他们到费城作了一次新婚旅行,然后回到他事先为新娘在伍德森大街建造的住房。他用一双大手打好地基,在地下掘成潮湿的深地窖,又在高高的四壁上涂了一层暖和的棕色灰泥,表面抹得均匀平滑。他的钱不多,但这所奇特的房子仍按照他想象的生动式样拔地而起。完工之后,他这所房子就与斜坡上的那个小庭院连在了一起,房前是高高的环形阳台,屋里是暖和的房间,人们在这里四处走动,穿行在这奇想构成的产物中。这幢住房紧靠一条大坡度的街道,此处行人稀少。他在这块沃土上种满了花;用大块的方形彩色大理石铺设了一条短距离的走道与阳台的高台阶相连;还设置了一道铁丝栅栏把宅园与外界分隔开。
  屋后是一条狭长的清静院子,有四百英尺长,奥立弗在这里种植了果树和葡萄藤。凡在他丰富的心灵深处所想到的,都迸发而出成为美好的现实:随着年月的推移,各种果树--桃子、梅子、樱桃、苹果--都已长大成熟,结满果实的枝叶沉甸甸地下垂着。葡萄藤长出粗大结实的褐色藤条,爬满屋子周围高高的铁丝栅栏,棚架上悬挂着密密的果实,使这块领地又多了一圈缠绕物。葡萄藤爬伸至屋前阳台的尽头,给楼上的窗户镶上厚厚的遮荫框。院子里各种花卉长得铺天盖地--叶子毛绒绒的旱金莲,看上去象是染上了百种颜色、玫瑰、荚莲、喇叭状红色郁金香,还有百合。栅栏上则坠着忍冬属植物沉重的浓密枝叶;凡经奥立弗那双大手翻动过的地方,都长出了累累的果实来回报地。
  在奥立弗眼里这房子是他心灵的映照,是他意愿的表现,而对伊丽莎来说它却是一片房产,其价值已经由她作过精细的估算,也是她积累财富的开端。她象潘特兰少校的其它年长子女一样,从二十岁起就开始慢慢扩充地产。她从教书及推销书籍的微薄收入中节省下一笔钱,购置了一、二块地皮。其中一块位于公众广场边缘,面积不大,她劝说奥立弗在那里建一个店铺。于是奥立弗亲自动手,另有两个黑人帮工,建起了小店。此店是二层砖式结构,有宽大的木制台阶从大理石铺成的门廊通向广场。木门西侧的门廊顶上盖着大理石板,大门口则摆着一尊面露笑容的很沉重的天使雕像。
  然而伊丽莎对他的经营不满:在死人身上赚不到钱。她心想,人们的死亡速度太慢了。她的哥哥威尔十五岁时就在一家贮木场当帮工,现已拥有一爿小商行了,她看得出威尔注定会成为富翁。因此她劝说甘特与威尔?潘特兰合伙经营。然而,一年之后,奥立弗的忍耐崩溃了,他那倍受折磨的自我意识脱缰而出,狂怒地叫喊说,威尔在营业时间只是用一个铅笔在一个脏信封上涂涂写写,沉湎于修剪他那短粗的指甲,并且老是鸟啄食似地点头眨眼,让我捉摸不透,他这样早晚会把他们两人一起毁了。威尔于是默默地与这位合伙人结清了帐目,继续走他聚积财富的路,而奥立弗又重归孤寂之中,与那群污秽的雕像相伴。
  第二章(2)
  奥立弗?甘特的古怪形象在全城投下了司空见惯的阴影。人们在夜里和清晨常听见他用固定的套话责骂伊丽莎,看到他深陷在住所和店铺里,只见他埋头在大理石上工作,目睹他一边诅咒嚎叫着一边以强烈的专注用强有力的双手精雕细琢,使住宅的里里外外显现出丰富多彩的纹饰。他狂怒地念叨着,情绪激昂,动个不停,引来人们的嘲笑。他几乎每两个月定时发作一次,每次持续两三天,因狂饮而处于癫狂状态,这时大家便不再取笑,他们把发狂而失去理智的他拖离大理石店铺送回家--这些人是:一位银行家、一名警察、一个叫乔纳多的异常热心的瑞士人,他是个不修边幅的钟表匠,在甘特的墓碑店里租了一个小隔间作柜台。这些人总是细心而轻柔地照料他,他们在那酒后不省人事的胡言乱语中感受到某种昔日的奇特、自豪和荣耀。在他们眼里他是个异乡人,任何人--甚至包括伊丽莎--都不用单名称呼他,从一开始他就是,后来也一直是甘特“先生”。
  谁也不知道伊丽莎在痛苦、担心和自豪中吃了多少苦。奥立弗把野兽般的炽烈欲望和怒火全部喷发在她身上。当他酗酒时,伊丽莎努着嘴的那张白暂面孔以及耍脾气时那章鱼般缓慢的动作都刺激着他,令他狂怒不已。这时,伊丽莎便真正面临遭他施虐的危险。她被迫锁住房门回避他。从一开始,他们之间便处于难以言明且不可扭转的敌对状态,这状态甚于爱也甚于恨,好似穿透了生命的肉体深入到骨子里一般。伊丽莎对他的责骂或轻声啼哭或沉默不语,对他的唠叨还以简短的抱怨,而在他施以拳脚时则象受到击打的枕垫那样忍受着。渐渐地她有了一套对付方法,使自己不被打倒。年复一年,尽管他强烈反对,他们一家仍买了好些地块,在缴纳了可恨的税之后,又把剩余的拿去买更多的地产。这个先为人妻又后人母的爱财女人象个男人一样迈着缓慢的步子硬挺着向前走去。在婚后的十一年里,伊丽莎与奥立弗共生育了九个孩子,其中有六个活了下来。第一胎是个女孩,长到二十个月时死于小儿霍乱,另有两个死于难产,其余的几个在这场顽强而又随意的生育潮中幸存下来。他们当中的老大是个男孩,生于1885年,取名斯迪夫。十五个月后老二出生,是女孩,叫黛茜。三年后又添了个女孩,名叫海伦。接着,在1892年,一对双胞胎男孩降生,一向热心于政治的甘特给他们分别取名为格罗夫?克利夫兰和本杰明?哈里森。小儿子卢克出生于两年后的1894年。
  在这十一年间,甘特曾有两次周期性酗酒,当中有五年的间隔,每次都是连续几个礼拜不停地狂饮,被人发现喝得过多而醉倒在街头。每次发作时伊丽莎都让人送他到里士满去医治酒精中毒。其间,伊丽莎和四个子女曾同时染上伤寒,高烧不止。在后来缓慢的恢复期间,她坚强地努着嘴,带上那几个孩子到佛罗里达去疗养。伊丽莎默默地经受了这一切,战胜了困难。她终于挺过了那段母爱与丧子交织的艰难岁月。那些年浸染着痛苦、自豪和死亡的浓重色彩,孤寂且激奋的丈夫不时狂暴地发泄,她在毁灭性的打击下步履蹒跚地走着。她最终度过了疾病和萧条活了下来。并获得了致胜的力量。她知道这其中有她:尽管丈夫常常失去理智并虐待自己,她仍想着他一生中那惊人的奋斗业绩,还有他心中失落和受损害的那个部分,这是他再也找不回来的。有时,以往的失意激起一种末曾如愿且又不甘心的渴望,使甘特那不安的窄小双眼渐渐变得呆滞和阴郁。每当见到此一情景,伊丽莎心里便涌起担心和说不出的怜悯。哎,迷惘啊!
  第三章(1)
  第三章
  甘特一家在一年又一年的大灾大难中成长起来。那些年给人们带来痛苦、恐惧和不幸,然而,标志着20世纪开始的那一年最为沉重,它注定将带来最有决定意义的事件。对甘特和他妻子来说,1900年发生了许多重大而不可忽视的偶然事件,与他们生活中的其他分界期构成了巧合。这一年的某一天,当他们在另一个世纪里逐渐走向成熟之时,却发现自己处在一个转折点上。此一转折无论发生在何处,都一定在爱思考的人们身上产生过短暂但强烈的孤独感。
  甘特在这一年度过了他的五十岁生日。他知道自己的年岁相当于刚逝去的那个世纪的一半,而人类的寿命通常不会超过一个世纪。伊丽莎也在这一年怀上了所有子女中的最后一个,走到了恐惧和绝望的最后关口。在夏夜浓浓的夜色中,她平躺在床上,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开始盘算如何度过不再生儿育女的未来岁月。他们之间已经出现了不断扩大的裂痕,把两个人的生活分隔开来。在此情形下,她开始以超常的镇定、以熬了半辈子以求转机的惊人耐心企盼着,这与其是出于某种远见,不如说是出于一种预测和思索的本能。这种品质,这种近乎佛教徒式的自足,源自她生命中的本原,对此她既无法压抑也掩藏不往,这也是奥立弗最不理解也最为恼火之处。他已年满五十,对时光抱着悲观的态度。他眼见得自己生命的激情和风华开始衰退,象一头愚蠢而狂怒的野兽到处乱闯。伊丽莎或许比他更有理由享受宁静,因为她的童年在艰辛中度过,一生经受了疾病、体弱和贫困并不断遭受死亡和不幸的打击:第一个孩子夭折后,她把其它子女拉扯大,挺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灾难。现在,当她已四十二岁而最后一个孩子正在腹中萌动时,她有一种感觉,相信自己正被赋予一种使命。她那苏格兰式的命运意识和家族的盲目虚荣心使她只看到别人败落而自视甚高,更加剧了这一信念。
  她躺在床上,看到一颗星燃烧着划过天空的西隅。她想象着这颗星在空中缓缓爬升。尽管她一直说不清自己的生活正走向什么样的高度,但她看到,在将来会有从未体验过的自由,以及占有、权力和财富,对这一切抱有的欲望不可遏制地融入到她那流淌的血液里。她在黑夜里思考着这些事,一边努起嘴感到深思熟虑的满足,同时并非想象地见到自己正处于成功的欢乐中,十分轻松地从恶运手中取走它从不知如何看管的东西。
  “我会得到的!”她心想,“我会得到的。威尔得到了!吉姆也得到了。我可比他们二人都聪明。”她想到了甘特,心里涌起悔恨,也有痛苦和辛酸。
  “哼!要不是我替他持家,他现在连属于自己的一根木棍也没有。我们积攒起的这一点家底,全是靠我去拼命挣来的。要不然我们连一片栖身之地都没有,下半辈子只能住在租借的房子里。”她觉得这就是那些混日子、不节俭的人的最终下场。
  她继续想下去:“他每年挥霍在酒上的钱足够买一块不错的地产:要是一开头就节俭,我们现在已经过上好日子了。可他从不考虑拥有任何财产,他曾对我说,自从在西德尼市做生意赔了钱之后就不愿再去想它。要是当时是我在那儿经营,你可以用本钱打赌,绝不会赔。或许可能正好相反。”她认真地补充道。
  初秋的风从南部山区刮过来,吹落的树叶飘荡在黑夜的空中,阵阵吹扫而来的风使远处的高大树木发出巨大的哀鸣声。此时她正躺着,想到已在体内萌动的这个尚未出世的生命,还有那个陌生人,那人来到她身边与她生活了近二十年并给她带来无数痛苦的人。一想到甘特,她又感到一种初始而痛楚的震惊,又回忆起他们二人之间对财产爱憎分明,因而导致剧烈的冲突并在暗地里进行激烈的较量。她不怀疑自己是这场争斗的胜者,但也心灰意冷,极度失望。
  “我不信!”她自言自语道,“我不信!我从没见过这种人!”
  甘特已丧失了肉体愉快的感觉,对此他明白,自己无节制的暴食、酗酒和纵欲到了该收敛的时候了,却又不知道停止放荡之后有什么可用来补偿的。他也感受到了悔恨的强烈刺痛,觉得自己曾拥有过实力,却错过了会使他得到地位和财富的机会,比如与威尔?潘特兰的合伙经营。他明白,逝去的岁月已带走了自己的黄金年华。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感受到人生一世的渺小及其怪诞和孤独。他回忆起在荷兰人农庄度过的时光、在巴尔的摩的那些日子、穿越国土的茫然流浪、还有那一连串的意外事件,这些事无情地耗尽了他的整个生命。不幸的巨大悲剧象一团乌云,笼罩着他的人生。他比以往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一块陌生之地上的陌生人,周围的人与他从不相容。他心想,最奇怪的是与一个他根本不能理解的女人相结合,生儿育女,走上了一条抚养家小的生活道路。
  他说不清1900这一年对他意味着是一个开始端还是一个终结。但是,追求享乐的惯常劣根性使他决意让这一年成为一个终点,要把身上仅存的一点欲火燃尽,直至火星熄灭。在这年一月份的前半个月里,当他还在虔诚信守重塑生活的新年誓言时,家里又添了一个孩子。到了春季,伊丽莎显然又怀孕了,而这时奥立弗也陷入了无节制的纵饮之中,其严重是前所示有的,甚至1896年那次持续了四个月因而触目惊心的酗酒也为之逊色。日复一日,他醉得象个疯子,直到最终陷入阵发性神经错乱的境地。五月,伊丽莎再次把他送进位于皮德蒙特的疗养院作“治疗”,其实不过是供给他简单的炊食,使其六个礼拜点酒不沾。这一疗法既没有满足他的胃口,也没有控制他的酒瘾。六月底,他返迈回家中,看上去是恢复了,内心却似一座燃烧的火炉。在他回来的前一天,伊丽莎挺着怀孕的大肚子,紧绷着苍白的脸,狠着心到小城的十四家酒店走了一遍,叫来店主或柜台男招待,当着众多面无表情的酒徒大声明确地说:“听着,我来只是告诉你们,甘特明天要回来了。我要你们所有的人都知道,如果我打听到你们中的任何人卖给他一杯酒的话,我就要把这个人送到教养所去。”
  那些人知道她的威胁很可笑。但她苍白的脸上透着不容反驳的神色,深思熟虑地努着嘴,象男人那样握着右手并伸出食指,以镇定又颇有威力的手势加重警告的份量。所有这些动作把在场的人镇住了,他们目瞪口呆,那效果,无论多么严历的训斥也达不到。对她的声明,这些人没有作出反应,只是毫无表情地喝着酒,至多只是在她走出店门时因惊讶而含糊不清地允诺一声。
  “上帝啊,”一位本地山民说道,一边朝痰盂吐出一股偏离目标的褐色液体,“她说得出也做得出的。这女人认死理。”
  “去他的!”蒂姆?欧唐纳说,他依着柜台,酷似猿猴的脸上扮着滑稽的模样,“就算一夸脱洒卖十五美元而我们又单独躲在厕所里,我也不会给W.O.奥立弗一口酒喝的。那女人走了吗?”
  响起一阵喷着威士忌酒味的大笑。
  “这女人是谁呀?”有人问。
  “是威尔?潘特兰的妹妹。”
  “天哪,那她肯定说到做到。”有几个人大叫起来,又是一阵大笑,震得屋子发颤。
  伊丽莎来到洛克伦酒店,威尔?潘特兰正好也在,她没有同他打招呼。她离开之后,威尔转身对着身旁的那个人,鸟琢食似地点着头并眨着眼,说:“我打赌,你不敢象她这样做。”
  甘特回来后在一家酒店买酒时遭到当众拒绝,感到狂怒和丢脸。不过,他打发家门口的马车夫或黑人去买酒,很容易就搞到了威士忌。他知道自己的为人恶名远扬,已成为城里儿童们的日常说笑内容,但每当人们对他的行为又有议论时,他仍感到无脸见人。他对人们的议论十分敏感,不但没有减弱,反而一年比一年更强烈。他遭人耻笑,清早酒醒后又因羞愧而浑身发抖,这都是自尊心、大脑神经受刺激的结果,令人同情。伊丽莎又存心整人,当众使他难堪,他感到十分恼火。回到家里他便冲着她大声叫骂,恶语相加。
  整个夏季,伊丽莎伴着蕴含凶兆的表面平静在恐惧中度过--这时她反而渴望那个时刻,一到夜晚便以强忍的镇静期待着那个揪心一刻重又来临。甘特对她的临产很不满,于是几乎每天都去光顾位于伊格尔?克雷森特的由伊丽莎白开设的妓院,到晚上又由一群疲倦而又受惊的妓女从那里把他送交大儿子斯迪夫照料。斯迪夫同这个区域的几乎所有妓女都随意打情骂俏,这些女人也乐得与他打打闹闹,听着他巧妙的暗讽开怀大笑,甚至任他狠拍臂部,然后在他轻快地跑走时假意追上一阵。
  “孩子,”妓院老板伊丽莎白边说边狠摇甘特耷拉着的头,“你以后长大了可别再这样了,别去模仿这里的那个老家伙。不过,在他有心表现一番时还真是个挺不错的孩子呢。”她接着说道,在他头顶的秃块上吻了一下,顺势把甘特一时冲动送给她的钱包又塞回他手中。她是个不占便宜的诚实人。
  斯迪夫在受差遣去接甘特时通常由乔纳多和黑人马车夫汤姆?弗拉克陪同前往。他们在妓院的格子门外耐着性子等着,直到从里面传出越来越近的喧闹声,表明甘特已接受劝说要走了。他离开时总要笨拙地挣扎,或是冲着身边劝说和推搡的人不停地大声叫骂,要么就心满意足地默许。他走过一排环形排列装着格子门的房屋,穿过晚风时分寂静的大街,一边放声大唱一首儿时胡编的歌曲:
  “在楼上那间后屋里,伙计们,
  在楼上的那一间后屋里,
  在跳蚤和臭虫堆中,
  我叹息着你的悲惨命运。”
  一到家,他就被领着登上阳台那高高的台阶,被哄着上床休息;有时也会不听从家人的规劝而去寻找他的妻子--通常这时她都呆在自己的房间。找到后就朝她喊叫辱骂,指责她不贞,其实是他内心郁积着深深的猜疑,而这疑心是他年纪增大、精力枯竭导致的结果。胆小的黛茜此时吓得脸色发白,一头钻进隔壁苏迪?艾萨克斯的屋里,或躲到塔金顿家去。十岁的海伦那时仍受他的宠爱,便来制服他,把热汤一勺勺地灌进他嘴里,他不顺从就用一双小手使劲在他身上拍打。
  “你把这喝下去!你得喝!”
  他感到极大的欢欣:他们二人都很兴奋。
  但接着他又失去理智,陷入极度的疯狂,在客厅里点起大火,往窜起的火焰上浇上一罐油,快活地朝随之喷起的火吐着口水,一边哼着几小节重复的音调借以伴唱一首不雅的词,大意是:
  “噢--嗬--该死的,
  该死的,真该死,
  噢--嗬--该死的,
  该死的,真该死。”
  他通常边唱边使用类似嘀嗒作响的报时钟声的节奏。
  屋子外面,桑迪、弗格斯?邓肯、塞思?塔金顿等人象猴似地并排坐在围栏的宽铁条上,也跟着应声唱起另一首词,本和格罗夫有时也加入这几位朋友的打趣,一同唱道:
  “甘特,那老头,
  唱醉酒回家来!
  甘特,那老头,
  唱醉酒,回家来!”
  在邻居家躲避的黛茜羞愧又担心地哭着。而瘦小单薄的海伦虽很气愤,仍毫不退让地坚持着,不一会儿他便慢慢坐进椅子,笑着接受了热汤和小手的拍打。伊丽莎在楼上躺着,脸色发白,随时戒备着。
  夏季就这么过去了。葡萄藤上吊着最后一些干瘪、烂掉的果实。远处响起风的吼声,九月结束了。
  一天晚上,不苟言笑的卡迪亚克医生说:“我想这事明晚之前就有结果了。”说罢起身离去,留下一位中年农村妇女在屋里照看,这是个双手有力又有实际经验的护士。
  晚上八点,甘特独自一人回到家里。斯迪夫这孩子一直在屋里守候,一旦伊丽莎需要可听候差遣,此刻,他的注意力已转移,不再去管那个一家之主。
  他在楼下张大嗓门哼起下流的小调,声音传遍左邻右舍。伊丽莎突然听到烟囱里传来强劲的轰响,屋子随着冲天的火焰摇晃起来,于是把斯迪夫叫到跟前,紧张地轻声说:“儿子,他会把我们全都烧死的!”
  他们听见楼下有椅子翻倒的沉重响声和甘特的叫骂声,接着听见他迈着蹒跚而沉重的脚步穿过厨房走向门厅,又听见他把身子靠向楼梯扶手时木头弯曲的吱嘎声。
  “他上来了!”伊丽莎轻声说,“他上来了!锁好门,儿子!”
  孩子锁上了门。
  “你在里面吗?”甘特吼道,握起大拳狠劲捶打脆弱的门,“伊丽莎小姐,你在里面吗?”每逢这种时刻他都用这一有讽刺意味的称谓朝她大喊。
  接着他又提起嗓门大放厥词,乱骂一通:
  “丝毫我也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操起一种怪腔怪调,半生气半诙谐地说,“丝毫我也没想到,倒霉的十八年前我第一次碰见了她,那天她扭着身子转过街角朝我走来,象条蛇在地上爬--[这是他惯用的形容,日积月累已成了他聊以自慰的说法]--丝毫我也没想到,嗯--嗯,会成这样。”这时他又有头无尾地停住不说了。死一般 寂静,他默默地等着反应,心里清楚此时伊丽莎就躺在门后,脸色煞白但很镇定。他知道她不会回答,于是一股憋气的怒火又习惯性地随之涌起。
  “你在吗?喂,你在吗,老婆?”他大叫着,用粗大的拳头疯狂地捶打门。
  没有回应,只有空寂无声、实实在在的寂静。
  “哎,天哪!天哪!”他怀着深深的自怜叹了口气,随后又憋出一阵抽泣声为他的责骂提供连续的伴音。“仁慈的上帝!”他哭着说,“真恐怖,真可怕,真残忍。我到底做了什么事上帝要这样惩罚我这个老头?”
  没人回答。
  “辛西娅啊,辛西娅!”突然间他大喊道,想起了前妻,那个瘦弱、患结核病的女人,人们说他没有尽到力让她活得长一些。但他现在乐意喊她的名字,知道这样一来会惹怒和刺伤伊丽莎。“辛西娅!噢,辛西娅!我需要你,从天堂往下看看我吧!救救我吧!帮帮我吧?保佑我躲避这个地狱恶魔!”
  他不停地说着,一边用力地抽泣,假扮哭声:“噢--哎--呜!到人间来拯救我吧,我请求、我恳求、我哀求你啦,不然我死了算了。”
  回答他的是沉默。
  “忘恩负义,禽兽不如啊,”甘特接着说,这次他换了个角度,满口尽是拼凑和窜改而成的引言。“你将受到惩罚,就象天堂有一位公正的上帝那样确凿无疑。你们都将受到惩罚。把我这个老家伙一脚踢出去吧,揍扁他,把他扔到大街上,他再也没用了。他再也无力养家糊口了--打发他到山那边的贫民院去吧,那里是他的归宿。把他这身骨架往石头上摔打吧。去求你的父亲让他允许你多活些日子吧。哎,基督啊!”
  “瞧,这片土地贯穿着卡西乌的剑,
  看,妒忌的卡斯开了多大的裂口;
  尊敬的布鲁图斯又在裂口上刺了一刀,
  他拔出万恶的利剑而去,
  请看凯撒的鲜血怎样随这把剑一路滴洒--”
  “吉米,”正在这时,邓肯太太对丈夫说,“你最好过去看看。他又在撒野了,伊丽莎正怀着孩子呢。”
  这个苏格兰男人把椅子往身后一推,挺着强壮的身板走出井然有序的家,屋里还飘着新出炉那暖烘烘的香味。
  在甘特房间外面的大门处,他遇到了耐心等候的乔纳多,是本把他叫来的。他们一五一十地讲了经过,这时他们听到楼上传来坍塌的响声和女人喊叫,便赶紧沿石阶往上跑去。伊丽莎打开房门,她只穿着一件睡衣:
  “快进来!”她轻声说:“快进来!”
  “上帝作证,我要杀了她,”甘特尖声叫着,一边快速冲下楼梯,这使得他自己而不是别人的性命陷入了危险。“我现在就去杀了她,结束我的不幸。”
  甘特手里拿着一根很重的通火铁条。跑进来的两个人抓住他,那个强健的钟表匠暗暗使劲从他手中夺下铁条。
  “他撞到床沿上把头碰伤了,妈妈,”斯迪夫边说边从楼上下来。确实如此:甘特在流血。
  “去叫你威尔大叔来,儿子,快去!”斯迪夫猎犬般迅速地冲出门去。
  “我想他当时是会杀人的。”伊丽莎轻声说。
  邓肯关上门,挡住大门外那群左邻右舍张望的视线。
  “你这样会着凉的,甘特太太。”
  “别让他靠近我!让他走开!”伊丽莎大声喊着。
  “好的,我来办!邓肯用苏格兰方言平静地答道。”
  她转身走上楼梯,但在第二级处重重地跪倒了。那个农村护士正好从她躲藏的浴室里出来,赶紧上前搭手。伊丽莎在这女人和格罗夫的搀扶下慢慢走上楼去。屋外,本沿着低矮的屋檐灵巧地跳到百合花坛上。坐在围栏铁条上的塞思?塔金顿大声向他打招呼。
  甘特被夹在他的两个看护人之间,顺从地离开了,显得有些茫然。他那庞大的躯体散架似地倒进了摇椅,于是他们二人帮他脱下衣服。海伦已经在厨房里忙了好一阵:这时她端着滚热的汤走出来。
  甘特看到了她,认出了是海伦,死一般的眼睛顿时闪出亮光。
  “喂,宝贝,”他大喊着,张开双臂形成一个令人伤感的大怀抱,问道,“你怎么样?”海伦把汤碗放下,于是甘特把她瘦弱的身体一下揽在怀里,紧贴着她,硬毛刷似的胡鬓在她的面颊和脖子上蹭着,嘴里呼出一股黑威尔士忌的腥臭味,喷到她脸上。
  “哎,他碰伤了!”这小女孩觉得快要哭出来了。
  “瞧他们把我弄成什么样子了,宝贝。”他指着伤口,呜咽起来。
  威尔?潘特兰走进屋来。他是这个家族本色的传人,平时虽惦念着大家,但只有在丧葬、重病和危急时刻才上门看望。
  “晚上好,潘特兰先生。”邓肯说道。
  “凑合吧。”他答道,一边鸟啄食似地点头、眨眼,也顺带向那两个看护人作了友好的示意。他走到炉火跟前站住,沉思着用一把挫刀修整着短粗的手指甲。这是他在人们面前时的习惯动作:他觉得如果你在修整手指甲,就没有人看得出你在想些什么。
  他的出现立刻就使甘特甩掉了沮丧:他想起曾放弃过与他的合作。威尔?潘特兰站在炉火前,那熟悉的神态使他想到这个家族令他彻底憎恶的所有特征--自大无礼、说话总是含沙射影,以及成功的家业。
  “山里的禽兽!”甘特喊道,“山里的禽兽!下贱之极!邪恶之极!”
  “甘特先生!甘特先生!”乔纳多央求道。
  “你怎么了,W.O.?”威尔?潘特兰停住指甲修整,不解地抬头看了一眼,问道:“吃了什么不合胃口的东西吗?”--说完朝邓肯有力地眨了下眼,又继续修整手指甲去了”
  “你那可怜的老父亲,”甘特喊叫道,“欠债不还被人在大庭广众前鞭打。”这纯悴是虚构的侮辱,甘特在心里把同许多其它常提起的说法一起认定为事实,这是为了得到一种心理上的满足。
  “他被当众鞭打过?是吗?”威尔又眨眼,话已脱口而出,无法收住。“这么说大伙一直在严守秘密了,是吗?”尽管他脸上显出十分宽厚的样子,眼里却透出严历的目光。他深思地努起嘴,仍旧修他的指甲。
  “我倒要给你说说他的事,W.O”,威尔停了片刻,又用平静但不祥的评判口吻说,“他可是让妻子在她自己的床上自然去世的。他可没有动手去谋害她。”
  “不对!我起誓!”甘特接过话头说,“他是把她饿死的。要说那老太太一辈子曾吃过一顿饱饭的话,那也是在我这里才吃到的。有个不可能抵赖的事实:即使她有本事下到地狱再回来,即使死去活来两遭,也别想吃上老汤姆?潘特兰和他那些儿子的一顿饱饭。”
  威尔?潘特兰合上他那把钝刀,放进口袋。
  “老潘特兰少校一辈子也没做过一天正经事。”甘特大声叫嚷,为这一补充而感到开心。
  “别这样,甘特先生!”邓肯责备说。
  “别说了!别说了!”海伦轻声而有力地说道,一边端着汤碗靠上前去。她把冒着热气的一勺汤凑到甘特的嘴边,但他扭头避开,还想骂上一句,海伦便举起手狠狠拍打他的两颊。
  “你把这喝下去!”她小声地说。甘特两眼盯着她不动,顺从地一笑,张口把汤咽下。
  威尔?潘特兰留心地看了女孩一会儿,然后瞟了一下邓肯和乔纳多,朝他们点点头眨眨眼。他没有多说什么就走出了屋子,登上楼梯。他的妹妹正摊开四肢静静地仰面躺着。
  “感觉怎么样,伊丽莎?”屋子里弥漫着梨子熟透的浓烈香味。壁炉里意外地燃着一堆松枝火:他走到炉火前站定,开始修整手指甲。
  “没人知道--,”她一开口便忍不住哭起来,眼泪马上哗哗地流下来,“没人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边说边用床罩的边角揩掉眼泪,那宽大而有力的鼻子红红地嵌在苍白的脸上,象一团火。
  “有什么好吃的吗?”他朝她一眨眼,一脸令人发笑的馋相。
  “架子上有些梨,威尔。我上礼拜放上去的,好让它们熟透。”
  他走进宽敞的储藏间,转眼功夫就拿着个大黄梨出来了,又回到壁炉旁,打开刀子上的一柄小刀。
  “我敢说,威尔,”进了一会儿,她平静地说道,“能忍的我都忍了。真不知道他中了什么邪。你可以用本钱打赌,我再也不会忍受了。我知道怎样靠自己过日子。”说着,洒脱地点了点头。他听出了其中的含意。
  他几乎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开口就说:“我说,伊丽莎,要是你想找个地方造房子,我会”--但他及时回过神来,“我会在材料上让你得到最合适的价钱。”他这样结尾道,接着把一片梨扔进嘴里。
  她马上努起嘴,蠕动了好一阵。
  “不,”她说,“我还末准备好,威尔。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壁炉里,燃烧后的柴松动了,塌了下去。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她又说了一遍。威尔“嗒”的一声合上刀子,放进裤袋。
  “晚安,伊丽莎,”他说,“我猜贝蒂会来看你。我会告诉她你没事。”
  他不动声色地走下楼梯,穿过正门走了出去。他走下陡坡似的阳台台阶,邓肯和乔纳多正巧也从客厅默默地来到院子里。
  “W.O.怎么样了?”威尔问道。
  “喔,他现在不会有事,”邓肯快活地说,“他睡得正香。”
  “睡得心安理得?”威尔?潘特兰眨着眼问道。
  乔纳多不喜欢听到对他的护理人作这种影射的讽刺,这个瑞士人低声咕哝说,“真克(可)惜呀,甘特先生竟会贪洒。凭他的智力,可以活得更好些。他清醒的时候可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了。”
  “他清醒的时候?”威尔说,夜色中仍朝他眨眼,“那么他在睡觉的时候又怎么样呢?”
  “只要有海伦管住他,他就没事了。”邓肯先生音色圆润地评论道,“这小姑娘竟能使他顺从,真不简单。”
  “噢,我也这么说!”乔纳多发出喉音很重的愉快笑声,“那小姑娘真把他爹里外都摸透了。”
  这孩子坐在一张大椅子里,紧靠在客厅里快燃尽的炉火旁:她在看书,直到火苗引燃木炭之后熄灭了,她才停下,然后默默地用灰盖住木炭。甘特躺在墙沿处光滑的皮沙发上酣睡着。小女孩用毛毯把他包裹得很舒适;现在她又在椅子上垫上枕头,把甘特的脚放上去。他满嘴威士忌酒味,腥臭难闻;窗户随着他的打鼾响起阵阵颤动声。
  就这样,甘特在昏迷中沉睡,度过了一夜。夜里两点,婴儿出生的巨痛开始折磨伊丽莎,甘特却在沉睡;医生和护士在细心照料,妻子在忍受痛苦,这整个过程中甘特都在沉睡。
  第四章
  这婴儿的出生,若把一句格言颠倒来说,是生不逢时。第二天早上十点过钟,甘特终于苏醒了,脑子里一团乱麻,愧疚之事在模糊的记忆里时隐时现。他正喝着海伦端给他的热咖啡,就在这时,他听到楼上传来持续而响亮的婴儿啼叫声。
  “哎,上帝啊,上帝,”他呻吟起来。然后他指着哭声的方向问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我还没看见,爸爸,”海伦回答,“他们不让进去。不过卡迪亚克医生出来对我们说,如果我们听话,他会带给我们一个小弟弟。”
  锡皮屋顶响起巨大的走动声,又传来那个护士用乡下口音的责骂声:斯迪夫从走廊顶上猫似地跳下,落在甘特房间窗外的百合花坛上。
  “斯迪夫,你这该死的恶棍,”这个宅府的主人用短暂恢复的气力吼了一声,“你到底在干什么?”
  这孩子早已跳到围栏外面去了。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随之传来他的叫声。
  “我也看到了!”格罗夫尖叫着,冲过房间又跑到室外,流露出兴奋。
  “要是让我才(再)看到你们这群小子爬屋顶的话,”那个农村护士在楼上喊道,“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甘特得知他的最后一个继承人是个男性时,是高兴了那么一阵。但现在他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停地哀叹。
  “哎,上帝啊,上帝!我都老了,还非得背这个负担吗?又是一张要吃要喝的嘴!真恐怖,真可怕,真参(残)忍。”说完便装腔作势地哭了起来。接着,他很快意识到身边没有人,他的悲伤打动不了谁,便突然停下,朝门口冲去。他穿过饭厅,走到大厅里,然后大声表白他的悔过。
  “伊丽莎!我的妻子!噢,宝贝,快说你宽恕我!”他走上楼梯,使劲抽泣着。
  “你们决不能让他进来!”这位宽恕的倾听者使出十分罕见的气力厉声叫道。
  “告诉他现在不能进来,”卡迪亚克用冷冰冰的口吻对护士说,一边全神贯注地盯着磅秤,“毕竟我们这里除了牛奶没有别的东西可喝。”他补充道。
  甘特来到了门边。
  “伊丽莎,我的妻子!宽恕我吧,求你啦。我要是早知道--”
  “对,”那位农村护士没好气地打开门说,“要是那只狗不停下来抬腿撒尿,他早就逮住兔子啦!你走开!”说完迎头“嘭”地一声狠狠关上了门。
  他自觉有愧地耷拉着头,走下楼去。但一想到护士回答他的那些话,不由会心地咧嘴笑了。他伸出舌头迅速舔了一下粗大的拇指。
  “仁慈的上帝啊!”他说,微微一笑。然后他又困兽般地嚎哭起来。
  “我想这下可以了。”卡迪亚克边说边提起一个又红又亮、缩紧双脚的肉团,并在它的臀部上轻轻一拍,使其稍为动一动。
  第四章(2)
  这位有确定继承权的后代事实上是全身一应俱全地降生的:他有完整的肢体、感官、关节、肠胃、内脏、手指、眼睛和指甲。这样齐全的形体、身体各部位的和谐以及效力的统一,是在这个充满活力、奋进和竞争的世上生存的必备条件。他是一个地道男性的缩影,象一粒微小的橡树果,是巨大橡树生长的必然依托。他是所有时代的继承者、是尚未实现的荣耀的后继者、是未来成就的雏形、是繁荣初现时期的宠儿。此外,尽管命运之神及其小精灵将这婴儿几乎完全包裹在时代和家庭的这些优越条件中,仍嫌不够,进而又细心地将他保存起来,等到繁荣昌盛之果隆重地熟透落下为止。
  “那么,你给这东西起个什么名字呢?”卡迪亚克医生问道,他以医生式的惊人直率说着那个十分娇贵的小玩意儿。
  伊丽莎与宇宙的生命律动更是保持着和谐一致。怀着对未来虽不确切但又强烈的意识,她给这个“幸运之童”取名为“尤金”。从积极的方面说,此名意为“出生完美”,但同时任何人都能够证明,此名并不意味着 “成长良好” ,尽管也从未等于相反。
  正如以上所说,这位天意遴选的骄子,恰好降生在一个历史前进的关头;现在他已有名有姓,并且这部编年史的所有事件必定要围绕他而发生。不过,我的读者,你也许已想起了那些往事?还没有想到吗?那么让我们帮助你重新回忆一下历史吧。
  到1900年为止,奥斯卡?王尔德和詹姆斯?A?麦克尼尔?惠斯勒二人曾说过的言辞基本上已说尽了,这些话尤金在二十年后注定会听到;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显要人物大多已在大战之前去世了;威廉?麦金利总统参加连任竞选获胜;西班牙海军的水兵乘坐一艘拖轮回国了。
  在海外,不肯让步的大英帝国于1899年向南非人发出了最后的通牒;罗伯茨勋爵(他的手下亲昵地称其为“小鲍伯斯”)在英军数次失利之后被任命为总司令;1900年9月,德兰士瓦共和国被大不列颠吞并,并于小尤金出生的那个月被正式并入英国。两年后召开了“和平大会”。
  与此同时,在日本发生了什么事呢?听我说:1891年召开了第一届国会,1894年至1895年与中国开战,1895年台湾被割让。在此之前还有:沃伦?赫斯廷斯遭人控告并受到审判;教皇西克斯五世登位之后又退位;达尔马提亚被苡波里斯皇帝征服;贝利萨留将军被查士丁尼一世刺瞎了眼;来自勃兰登堡一安斯巴赫的维尔海米娜?夏洛蒂?卡洛琳与乔治二世国王先是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后来又举行了葬礼,而当时那瓦尔公园的贝伦加丽亚与理查一世国王的婚、葬之事八平还是一件记忆犹新的事;狄奥克里欣皇帝、查理五世及撒丁国王维克多?阿马迪乌斯都已退位;英国桂冠诗人享利?詹姆斯?帕伊已随他的先辈们而去了;卡西奥多鲁斯首相、演说家昆蒂利恩、诗人尤维那尔、哲人卢克莱修、拉丁诗人马提亚尔、勃兰登堡的阿尔贝特熊爵爷可算是这一伟人名单上的最后几名;在安蒂特姆、斯摩棱斯克、德拉姆克洛格、英喀尔曼、马伦哥、坎普尔、基里克朗基、斯卢伊斯、阿克蒂姆、勒班陀、图克斯伯里、布兰得温港、霍恩林登、萨拉米和怀尔德尼斯等地先后进行过陆地和海上的战役;希庇亚斯被阿克墨奥尼德和拉斯达摩尼安两大家庭逐出雅典;希腊诗人西摩尼德斯、雅典剧作家米南德、历史地理家斯特拉伯、叙拉古诗人莫斯切斯和希腊诗人品达早已作古;尤西比厄斯、阿塔纳西乌斯和克瑞索斯托姆三位主教已魂归西天,到极乐世界去了;孟可勒建造了第三座金字塔;库什国王阿斯佩尔塔率领他的军队所向披靡;遥远的百慕大群岛、马耳他以及向风群岛相继成为英国的殖民地。此外,西班牙无敌舰队被击溃;亚伯拉罕?林肯总统遇刺身亡,“哈利法克斯渔业基金会”把二百五十万美元给了英国,换取了十二年的捕鱼特权。最后还有,距当时不过三千万或四千万年前,我们的始祖从原始的泥洞中爬了出来。并且后来肯定是对这一改变不适宜,又爬了回去。
  小尤金正是在上述的历史状况下于1900年进入了人类事变的舞台。
  对小尤金头几年生活所遇到的人和事,我们原本愿意进一步展开描述,以其全部视野和感受来展现坐在地板上或躺在小床里的幼儿所观察到的生命意义。然而,这些印象在被表达出来时是残缺的,这不是由于智力方面的欠缺,而是由于在肌体控制和发音方面的欠缺,还有孤独,厌倦、压抑、心理失常和完全无知的影响--这些因素通常对一个人幼年的思维秩序形成冲击,一直要持续到三、四岁为止。
  这孩子已洗浴过,身上扑了粉,也喂过了奶,他在黑暗中躺在小床上,静静地想着许多事,直到渐渐入睡--这漫长的睡眠替他消磨了时光,使他感觉到旺盛的生命已永远地失去了一天。在这种时刻他意识到,在末获得自由行动的能力之前,只得忍受行动不便、软弱无力、不能言语和没完没了的遭人曲解等困扰,这使他感到恐惧而又疲劳,心情忧郁。前方要走的路漫长而乏味,身体各主要部位在行动上缺乏协调一致,大小便任意而无规律,哥哥姐姐们在身边逗笑、抚弄,迫使他处于无助的暴露境地。还当着他们的面被擦干身子,打理干净并被翻来转去,一想到这些他便感到不快。白天睡觉时他被单独留在一间装有百叶窗的屋里,浓浓的阳光射进来,在地板上印出一道条纹。这时无尽的孤独和忧愁袭上心头:他看到自己的生命沿着肃穆而狭长的森林小道上走去,他知道自已将永远是一个不幸的人:他的生命被禁锢在那个小小的圆形脑壳里、被囚禁在那颗呼呼跳动又极其隐秘的心脏中,必将沿着孤独的路径一直走下去。迷惘啊。他明白,人与人之间永远是陌生的;谁也不能真正弄懂任何人;当我们被囚于漆黑一团的母亲腹中时我们便开始存在但见不到她的脸庞;这样,我们被塞入她的怀抱时就是个陌生人;我们被套在这一无解的生命牢笼中,永远逃不脱,不论是谁将展开双臂紧抱我们、无论是谁将亲吻我们、也不论是谁将温暖我们的身驱,永远逃不脱,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也不能。
  他明白,身边来回走动的那些巨大身影、伸进小床探视的那些骇人的巨大脑袋,在他上方响起的那些语无伦次的说话声,它们之间并无什么意义,正如对他毫无意义一样。甚至,这些人的语言,他们的侃侃而谈和轻松自如的举动,都不过是思维和情感的贫乏表露方式,并且常常不但没有促进交流,反而是在加深和扩大冲突、怨恨和歧视。
  恐惧使他脑子里一片漆黑。他把自己看作一个口齿不清的陌生人。一个可笑的小小丑角,要由这些高大而生疏的人来宠着、养着。他被驱赶着去面对一个又一个猜不透的谜:在他意识之内或是之外的某一处,他听到一口大钟在微弱地响着,似乎来自海底,而当他在倾听时,记忆的幽灵一点点地穿过大脑,这时他一度觉得自己几乎找回了已失去的那份感受。
  有时,他紧紧拉住小床高高的栏杆,头晕目眩地看着远在下方的地毯花纹。这世界如潮汐般涌入他的脑海,然后又退出去,一会儿显出清晰的画面,但接着又向后退缩,变得朦胧而模糊。与此同时他把感受到的困惑一点一滴地连接起来,如看到火钳尖端闪动着的火花、而后又听到晒太阳的母鸡那起劲的咯咯叫声,象是来自一个遥远而神秘的世界的某个地方。接着他又听到清晰而高亢的报晓鸡啼,突然间感到自己已成为生活中实在和鲜活的公民。有时,当他的意识在想象和现实的浪潮之间穿梭时,却听见了黛茜弹奏钢琴的乐声,雷鸣般震耳又不失优雅。多年以后,他再次听到这一旋律,于是意识中的一扇门打开了:她告诉他那音乐是波兰人帕岱莱夫斯基的“小步舞曲”。
  他的小床是一个巨大的编织篮,里面衬垫有舒适的被褥和枕头。他渐渐壮实起来,已能够在小床上表演不寻常的杂技,如翻跟斗、弯曲肢体、轻松有力地站立起来:只要坚持着持续挪动,还可以慢慢爬出小床栏杆走到地板上去。他在地毯的巨大图案上爬来爬去,两眼紧盯着散乱堆放在地板上的大积木,这些曾是他哥哥卢克的玩具,上面刻着字母表上的所有字母,鲜艳多彩。
  他用小手笨拙地抓起这些积木,连续几个小时琢磨着那上面的文字符号,因为他知道手里拿着的是语言圣殿的建筑石块,因而试图找到一把钥匙能从凌乱的字母积木中提取出规律和意义。在他头顶上方远远地响着震耳的声音,庞大的人形来回走动,仿佛把他托举到一个令人晕眩的高度,然后再以无穷的力量将他放下来。那似乎来自海底的钟声在鸣响。
  活跃而繁茂的南方夏季已开始显露出它的丰富多彩。院子里松软的沃土长满猛然间冒起的嫩草和湿润的花朵,高大的樱桃树渐渐渗出大量的琥珀色树液结晶,枝条上坠着大串熟透的樱桃。在这个季节的一天,在高高的门前走廊处,尤金正躺着,沐浴着阳光。甘特走来从小床里把他抱起,带他沿着百合花坛旁的房子散步,把他带到位于庭院另一端的的大树下,那里,藏而不露的鸟在枝叶中欢唱着。
  这块地方没有栽种植物,光秃秃的,只有犁具翻起的土块。四周一片寂静,尤金据此知道这天是礼拜天:在高高的铁丝栅栏旁,晒热的草木植物发出浓烈的气味。在另一边,斯温家的那头奶牛正扯咬着凉爽的粗草,并不时昂起头,发出有力而低沉的哞哞声,显示它在周日的旺盛精力。在温暖而湿润的空气中,尤金极其清晰地听见邻居家后院有活跃的响声,他敏锐地意识到了那里的整个场面。斯温家的奶牛又叫了起来,这时,他觉得身体内似有一道道门被冲破了,摇晃着打开了。他脱口应道:“哞!”这一声模仿有些胆怯但很逼真,并在片刻之后奶牛发出应叫时又学了一声。
  甘特高兴得无法形容。他转过身,以最大的步距朝屋子方向往回跑,边跑边用梆硬的胡子去扎尤金柔嫩的脖子,还使劲哞哞直叫,每叫一声都得到尤金的回应。
  “上帝保佑!”伊丽莎从厨房窗户看到丈夫迈着冒失的快步冲下院子,便大声叫道:“那孩子会死在他手里的。”
  他冲上通往厨房的台阶--这幢房子除了前部外其余部分都是垫高离地而建的--这时她走到了装有格栏的小阳台上,双手沾满面粉,鼻子被炉火烤得通红。
  “喂,你到底在干什么,甘特先生?”
  “哞--哞!这孩子会叫‘哞--哞!’对,他是这么叫的!”甘特冲着小尤金而不是伊丽莎说道。
  尤金立即应声作答:但他感到这一切太可笑了,他明白自己会连着好几天忙于模仿斯温家的奶牛叫声。不过他仍然十分兴奋,意识到那堵障碍已被打破。
  伊丽莎也同样激动,不过她表现此一心情的方式是转身回到灶台边,掩饰住心中之喜,说:“我相信,甘特先生。我还从没见过因为小孩而这么冲动的人。”
  事过之后,尤金躺在已移进客厅的睡床里,他毫无睡意,看着这个大家庭那些急不可耐的人走过,手里端着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这是因为伊丽莎现在的烹饪手艺已十分出色,再说周日的晚餐令人难忘。男孩子们从教堂回来已有两个小时了,他们饥肠辘辘,一直围着厨房窥视。本高傲地皱着眉头,置身其外以维护尊严,但仍不时地穿过房间走进前去看看做饭的进度;格罗夫则径直闯了进去,毫不掩饰地张望,直到被赶出来;卢克那张幽默的小宽脸上绽开着快活的笑意,他冲过房间,激动地叫道:
  “来了,瞅见了,闻到了,
  来了,瞅见了,闻到了,
  来了,瞅见了,闻到了,
  来,来,来。”
  他曾听到过黛茜和约瑟芬?布朗一起朗读恺撒的台词,他的喊叫即是他的个人改编,原句是恺撒那简洁的夸耀:“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
  尤金躺在小床里,听见从敝开的门传进来饭厅的乒乓声、男孩们兴奋的叫声、甘特动手切烤肉时摆放刀叉的声响,还听见他们把当天早上那个重大事件讲了又讲,反来复去就是那些话,但越说越起劲。
  “要不了多久,”他心想,一边闻着飘进来的浓郁饭香,“我就会和他们一道坐在那里。”接着他便津津有味地想着那神秘而含汤汁的食物。
  甘特整个下午都坐在阳台那儿说着那件事,还招来隔壁邻居,并催促尤金表演牛叫,人们在那一天所说的一切尤金都清楚地听到了:他没有能力说出回答,但他现在明白了,语言能力即将产生。
  就这样,在那以后的两年里,他目睹了自己的生命在既得意又孤独的时刻中度过。他隐约记得他的第二个圣诞节是一段极其欢乐的时光:当下一个圣诞节到来时,他已经适应了。儿童对于习俗有惊人的接受能力,因此他似乎对圣诞节已永远铭记在心了。
  他已感知到阳光、雨水、火焰、自己的小床以及冬季困在室内的难受:第二个冬季的一天,气候暖和,他看见黛茜走上山道去上学:她已回家吃过午餐,午休时间也已结束。她在“神福特小姐的学校”上学,这是一幢红砖建筑,座落于一座陡俏小山顶部的一角。他看着黛茜与住在附近的埃莉诺?邓肯会合,一起走了。黛茜的头发编成两条长束垂在脑后:她是一个娴静、腼腆、温柔、胆怯又容易脸红的女孩。然而,尤金不喜欢她对自己的专注,她在给他洗澡时过于用力,把那文静外表下的所有暴躁和凶猛都倾泄到他的肌肤上。她真的差点把他擦洗得脱了一层皮。尤金哀求地大叫起来。她正朝山上走去,这时尤金想到了她的那些所为。他看得出她仍是原来的那样。
  他度过了第二个生日,开始渐渐懂事了。第二年的初春,他感觉到有一段受冷落的日子:房间里死一般寂静,身边再也听不到甘特的吼声,那些男孩子放轻脚步进进出出。卢克得了伤寒,病得很重,他是第四个染上此疾的人。
  尤金因此几乎全托给了一个邋遢的黑人少女照看。他栩栩如生地记得她的样子:蓬头垢面,高挑身材、拖着一双步子缓慢的大脚、穿一双脏兮兮的白袜、身上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整个人又黑又难闻,一天,她把他带到侧门走廊去玩:这是在初春,大地解冻了,清晨带着露水苏醒过来。黑人少女坐在侧门台阶上,呵欠连天。此时,身穿一件小脏衣的尤金沿着小路试探地走着,来到了百合花坛边。不一会儿,少女便靠着柱子睡着了。尤金灵巧地把身体从宽铁条栅栏之间挤了出去,来到向后蜿蜒通往斯旺家的煤渣小路上,然后又走上山道,朝希利亚德那幢装饰考察的宏伟木制建筑走去。
  希利亚德家是城里地位最高的贵族家庭:他们来自南卡罗来纳州,“靠近查尔斯顿”,单凭这一点便使他们在当时享有至高无上的荣耀。他们的住宅是一座庞大的多边形胡桃色建筑,建造在一座小山顶端,看上去显得边角很多但缺少规划。山坡下方就是甘特家。山顶上,住宅前方的平地被高耸挺拔的橡树所占据。山下,从甘特家果园旁经过的那条煤渣小路两侧,种着飒飒作响的松树。
  希利亚德先生的住宅算出城里最漂亮的宅邸。周围住户都属中产阶级,但这座住宅的地点居高临下,并且希利亚德一家以高雅的气派承袭了这座城堡式建筑原先主人的贵族特点;他们早先落难来到小山村,但不与当地人来往。这家人的宾客全都乘坐马车从远处而来。每天下午两点正,两匹膘肥体壮的马拉着一辆车,在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迈黑人驾驶下轻快地沿着弯曲的小路跑来,到侧门的马车候客处停下,等着主人和主妇出门来。五分钟后他们便驾车出发了,一般要在外边呆两小时后才返回。
  尤金从父亲卧室的窗口仔细观看了这一仪式的全过程,在随后的几年里一直为此而激动:邻近的这一家人和他们的生活在外表和精神上都是他可望面不可及的。
  那天早上,他终于走在了希利亚德家专用的小路上,感到极大的满足:他头一次逃出家门,就进入了一个荣耀家族的私人禁地。他在小路当中蹒跚地走着,对路面的煤灰渣质量感到失望。城里办公大楼的钟沉闷地响了十一下。
  当时间指向上午十一点过三分整的时间,同往常一样,那个重大日程定时发生了,十分守约和守时。只见一匹大灰马拉着一辆沉重的运货车缓缓朝山上跑来,车上载着希利亚德家专用的食品,散发出食品店特有的那种香味,有腌制品和卤制品。赶车人是一个黑人青年,每天早上十一点过三分,他都按照习惯舒适地睡去。不可能出什么错:即使一路上撒满燕麦,那匹马也不会为之所动,也不会背弃它的神圣使命。
  它一如既往地奋力往山上跑去,费劲地拐弯踏上了煤灰渣小路,沿着车辙吃力地向前跑着,直到它觉得右前腿的环节处碰到一个异常的小颗粒,才收住脚。它低下头,看到那是一个小男孩的头部,便慢慢抽回马蹄。
  然后,这马小心翼翼地叉开腿,向前移动,拉着车绕过尤金的身体,停下来。车上的两个黑人同时醒了过来;只听从住宅里传出惊叫声,接着,伊丽莎和甘特双双冲出门来。黑人车夫吓坏了,他抱起尤金,这时他刚从沉睡中回过神来面对眼前的情景,还不十分清醒。他把尤金放进麦克基尔医生强健的双臂中,被医生狠狠训斥了一通。医生用粗大而灵敏的手指在满是血污的小脸上迅速探摸着,没有发现骨折。
  他朝那几张绝望的脸略为点了下头:“他没有危险了,未来的国会议员得救了。”他说道,“你们运气不佳但有结实的脑袋,W.O.。”
  “你这该死的黑杂种,”这位家长咆哮道,冲着赶车人发泄着狂怒,“为这事我要把你关进监牢。”他猛然伸长手臂穿过围栏掐住那黑人,吓得他语无论次地连声求饶。他还不清楚闯了什么祸,只知道自己是眼前这场大混乱的根源。
  那个黑人小女孩哭了起来,躲进屋里去了。
  “伤势实际上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严重,”麦克基尔医生把小主人公放在躺椅上观察着,说:“请拿点热水来。”虽说不严重,却用了两个小时才使尤金恢复了知觉。大家对那匹马大加夸奖。
  “它可比那黑鬼更机灵。”甘特边说边舔了一下大拇指。
  然而这一切,正如伊丽莎心里所明白的那样,是“神秘女神”的一种安排。这场肉体之灾早已编排妥当并有预告在先:维系着生命的那个脆弱脑壳本来会很容易被碾碎,就象人们打碎鸡蛋一样,结果却完好无损。不过,尤金仍带着那匹马留下的疤痕过了多年,虽然要有光线恰好照在上面才能看见。
  当他长大后,有时就想,在他冒犯了那座庄园的秩序时,希利亚德一家人是否曾从他们高高在上的宫殿中出来看过。他从未去打听,但心想他们没有出来过:他猜测那一家人当时至多是优雅地站在拉紧的窗帘旁,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感到是件不愉快的事,并且伤到了人。
  紧接着这个事故之后,希利亚德先生命人在路上竖起一块写有“私人领地不得入内”字样的牌子。
  第一部(二)
  第五章(1)
  第五章
  连续几个礼拜,卢克一直对医生、护士和家人骂个不停,直到痊愈:他害上了顽固的伤寒症。
  甘特现在是一个人丁兴旺之家的主人,其成员如梯子般步步升高,从幼儿一直到青年斯迪夫--他十八岁--和大姑娘黛茜,她十七岁,在读中学的最后一个学年。她是个羞怯的女孩,那模样就象她的名字:秀细,学习上用功,一丝不苟:老师们认为她是所教过的最优秀学生之一。她身上缺小激情,或果断,对别人的吩咐都顺从地作出应答,对别人给予的物品都要退还。她弹奏钢琴时对乐曲没有任何激情。不过,她击键轻快而优美,如实地奏出音符。她每次弹奏都要持续数小时。
  相形之下,斯迪夫显然学习不用功。十四岁时他曾因旷课和违纪被叫到校长的小办公室,去受体罚。但默默忍受不是他的天性,他从校长手中夺过棍子,一把折断并狠狠砸向校长的眼睛,然后得意地从十八英尺高的窗户跳向地面。
  这是他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他在其它方面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很早就开始逃学,愈演愈烈,被学校开除了。在那以后,他的生活方式迅速恶化,变得桀骜不驯,品行恶劣。他与甘特之间的对抗日趋公开和严重。甘特或许认识到这个儿子的劣迹多半是自己的影响所致,不过这孩子却没有自己这样的悔过之心。斯迪夫的心肠一定是包裹在一块坚硬不融的油块之中。
  在所有子女中,他受到的影响最糟糕。从童年时代起他就目睹了父亲那无以复加的放纵。他忘不掉那些事。并且,作为长子,他被放任去自行其事,而伊丽莎则把精力集中在其它年幼的子女身上。当她还在给尤金喂奶时,斯迪夫早已拿着第一次挣到的两美元到“伊格尔?克雷森特”春楼找女人去了。
  他内心里痛恨甘特对他滥施打骂。他对自己的过错并不是无动于衷,但甘特骂他是“游手好闲的饭桶”、“卑鄙的二流子”、“娱乐场所的混混”,这使他更铁了心要在外表上表现出显眼的反叛。他身穿廉价的花哨衣服,脚上是陀螺形状的黄色鞋子,腿上套着花哨的条纹裤,头戴一顶系着彩带的宽边草帽。他就这样在大街上闲荡,故意晃晃悠悠,脸上带着微笑,装出很自信的样子。只要有人对他注意看,他便作出谦恭而热情的回礼。假如某个阔男人向他打招呼,他那受挫但仍然强烈的虚荣心会抓住这一微不足道的小事,回到家里便可怜巴巴地炫耀说:“大家都认识‘小斯迪夫’!城里所有体面人物都尊重他,太好了,太好了!除了他的家人,大家都夸‘小斯迪夫’。你们知道J……T.柯林斯今天对我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是谁说的?是谁?”伊丽莎停下针线活儿抬起头问道,带着急切而可笑的口吻。
  “是J……T.柯林斯,就是他!他的家产也仅有二十万罢了。‘斯迪夫’,他这么叫我,就是那个意思吧,‘我要是有你那么聪明就好了’”--他总是这么不停地说着,洋洋自得,溢于言表,一边构想着日后发迹的图景,到那时,现在瞧不起他的这些人都会站到他这一边来。
  “噢,是的,”他说,“到那时,他们都会急不可耐地想同‘小斯迪夫’握手呢。”
  甘特曾在他被学校开除时盛怒之下结结实实揍了他一顿,这件事他一直记在心里。后来又叫他去找工作,自食其力。于是他胡乱找了个差事,在一家冷饮店当店员,有时替一家晨报送报纸。曾有一次,他离家出走了,跟一位其父是翻砂工、名叫格斯?穆迪的密友去见世面。他们在外流荡,弄得蓬头垢面,最终在田纳西州的诺克斯维尔爬出一列货车,用仅剩的一点钱买了点食物,还去了一家妓院。前后不过两天时间,他们便回来了,脏得活象煤炭,却向人吹虚其壮举。
  “我敢说,”伊丽莎担忧地说道,“我不知道那孩子到底会成什么样的人。”她总是事过之后才明白问题的严重,这是她性格的致命缺陷:她总是努着嘴思考着,往好的方面去想,而当不幸降临时只会哭泣。她总在等待转机。此外,在内心深处她对自己的长子怀有感情。这种情感即使不超过她对其它子女的关爱,在性质上也有区别。斯迪夫那油滑的吹虚、令人同情的炫耀使她满心欢喜:在她看来这都表明他的“机敏”,所以她常常对他的自吹自擂加以夸奖,以此激励那两个专心读书的女儿。因此,当她看到斯迪夫手写的纸条时总会说:
  “有件事是不可否认的:别看你们上学读书,可他写得一手好字,你们兄弟姐妹中谁也比不上。”
  斯迪夫年幼时常陪送放纵之后的父亲回家,早在那时他便尝到了喝酒的乐趣。那些日子里他常拿起喝剩一半的洒瓶偷偷咽一口烈性威士忌:那味道令他作呕,但那种感受却成为向小伙伴夸耀的好素材。
  十五岁那年,有一次他和格斯?穆迪在一起吸烟,看到了邻居家牲口棚里用燕麦口袋包着的一只酒瓶。这是那位好心肠的居民为躲避妻子的严厉盘查而藏匿的。不一会儿,那人来了,想悄悄过把酒瘾,却发现瓶里的酒少了一半。于是他在剩下的酒里报复地掺进一些巴豆油:结果这两个男孩接下来病了好几天,呕吐不止。
  有一天,斯迪夫冒用他父亲的名字签了一张帐单,事过几天之后甘特才发觉:数额不过三美元,但甘特十分恼怒。回到家里,甘特就此事大声地讲了一通,让左邻右舍都知道他儿子的劣行。他提到了教养所,说要让他进监狱,还说这是他年迈时蒙受的耻辱,等等--其实他尚未进入生命的老年期,但一遇争吵便自称年迈,以便处于有利地位。
  他自然是付了那张帐单,同时在他骂人的用语里也增加了一个词--“骗子”。一连几天斯迪夫进出家门都是缩头缩脑的,独自一人用餐。碰见父亲时双方都不说什么:两人眼里都含着强烈的怨恨,深深地直视着对方。他们知道相互间谁也瞒不过谁,各人心里都郁积着同样的创痛,各自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同样污浊的饥渴、欲望和不安分的脾性。对此他们都清楚,双方内心里都有沉重的愧疚感,因此要相互回避。
  甘特在对伊丽莎喋喋不休的责骂中把这件事也加了进去,说这孩子身上的所有不良习气都是他母亲传给他的。
  “这是山区的血气!山区的血气!”他咆哮道,“这又是一个十足的格里利?潘特兰。我有话在先。”他在屋子里冲动地来回跨着大步,先是喃喃自语,后又冲进厨房说:“我有话在先,他早晚要进教养所的。”
  伊丽莎正忙着,扑面而来的油气熏红了她的鼻头;她努着嘴,很少答话,只有在被惹恼时才作出反驳,故意要激怒和顶撞他。
  “对,要是不派他去城里的风流场所挨个寻找把他爹拖回家,他也许不至于这么坏。”
  “你胡说,老婆!上帝作证,你胡说!”他吼道,听起来煞有介事,但没有说服力。
  甘特的酒瘾减弱了:只是每隔六周或八周来一次吓人的狂欢,让全家人连着两三天不得安宁。伊丽莎对此倒没有什么抱怨的,但是由于日复一日的折腾,她那惊人的忍耐力正日渐枯竭。他们二人现已分开住在楼上各自的房间里:甘特早上六点或六点半起身,穿好衣服下楼生火。他一边引燃灶里的火,并拔旺客厅的炉火,一边不停地自言自语,不时激昂地提高或降低嗓门。他用这种方法来构思并润色出流畅的骂词。一旦流利程度和语气强弱令他满意了,他就会突然出现在厨房站在她面前,不假思索地发表议论,而此时食品店的那个黑人恰好端着猪排、要么是厚牛排走进来:
  “老婆,假如没有我,你今日会有安身的居所吗?你能指望从你那无用的年迈父亲汤姆?潘特兰那里得到一幢房子?你的威尔哥或吉姆哥会送你一幢?你听说过他们给过什么人一丁点东西吗?你听说过他们除了自身那可怜的肉体外还关心其它什么吗?你听说过吗?他们当中有谁会向饥饿的乞丐施舍哪怕一片面包呢?上帝作证,不会!即使他们开着一间面包店也不会!噢,天哪!从我初次踏上这块可恶之地的那一天起我的苦日子便开始了:那时我丝毫不知今后会什么样子。简直是深山里的禽兽!禽兽!”此时漫骂达到了高潮。
  有时她想反驳他的辱骂,一开口却禁不住哭了起来。他对此很开心:他就是想看到她哭泣伤心。不过她通常只是隅尔才说上几句作为反驳:然而在内心深处,在盲目对抗的这两个心灵之间,正在进行着一场可怕而拼死的争斗。要是甘特知道这些日常的冲突对她造成的逼迫有多么深的话,他会感到震惊的。这种冲突只是因为他心里有深重而狂热的不满,并有根深蒂固的本能要找一个发泄对象。
  此外,他自身有着对稳定的强烈向往,因而对懒散、无序和散乱之事十分厌恶。他常常看到伊丽莎竟那么仔细地一根根一件件积攒着旧绳子、空瓶和空罐头盒、纸张以及各类废旧物品,不免被激怒,发起火来:伊丽莎的收集癖虽尚未发展到狂热的程度,仍使他很气恼。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喊叫着,真的动气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怎么就舍不得扔掉一点这些破烂货?”说完便朝那些物品走去,想要亲自动手。
  “不许你动,甘特先生!”她厉声答道,“你根本不懂,这些东西以后说不定会有用处。”
  一个对条理喜爱至深、对规范顶礼膜拜以至于把日常喋喋不休的辱骂都编成模式的人,倒有一个渴望探求的深切心灵;而一个求实并持家过日子的人却被无所不包的占有欲弄得粗手粗脚,大而化之,这或许是世风的颠倒。
  甘特有着标准的流浪汉所其有的情感,这种人总是要依托一个落脚点再去浪荡。他需要有家庭的安稳和依靠--他是一个极其恋家的人:身边要有家人和温馨的围绕,那才叫生活。每天早上他都定时对伊丽莎数落一番,然后再去叫醒沉睡中的儿女。可笑的是,他感到早晨只有自己一个人起身四下走动,因而觉得无法容忍。
  他站在楼梯旁,用可笑而又震耳的粗哑嗓音喊着千篇一律的话催人起身,内容如下:
  “斯迪夫!本!格罗夫!卢克!你们这些该死的恶棍,起来!你们到底要成什么样的人!你们这辈子决不会有什么出息!”
  他总是从楼下朝他们不停地吼叫,好象他们已经醒来正在楼上倾听似的。
  “我在你们这个岁数的时候,此时早就给四头奶牛挤过奶,做好了所有杂务,并穿过雪地走了八英里路到学校了。”
  的确,每当述说小时候上学的经历时,他总要提到在三尺深的雪中行走以及冻得僵硬的地面这样的场景。那口气似乎除了严寒的气候外,在别的时间里他从不去上学。
  过了十五分钟他又吼道:“你们决不会有什么出息,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废物!要是家里的一堵墙塌了,你们就翻个身,对着另一堵墙照样睡。”
  不多时,楼上就会响起迅疾的脚步声,男孩们随即鱼贯似地走下楼来,赤着膊奔入客厅,腑下夹着卷成团的衣服。他们来到甘特生起的旺火前穿衣。
  到了早饭时刻,除了偶尔抱怨几句,甘特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了。这几个孩子饭量很大:甘特不停地往他们的盘子里添加着又大又厚的炸牛排、面粉煎鸡蛋、热饼、果酱和炸苹果。学校的钟悦耳地敲了九下,那是最后的预备信号,于是男孩们一边仍活动着喉咙吞咽热食和咖啡,一边奔出家门;甘特也大约在这时动身到他的小店去。
  中午他回家吃饭--即他们所说的正餐--边吃边简要地说着当天早上的新闻。晚上,全家人又聚集在一起,他也在这时回来了,生起他那盆大火,并开始实施他那无与伦比的谩骂。这场仪式需要半小时的构思时间,另需三刻钟来发泄,包括重复和增添的内容。结束之后,一家人又十分愉快地吃晚饭。
  冬季就这么过去了。尤金三岁了,家里人为他买来识字本和动物图片,图的下方有用押韵文字写成的童话故事。甘特不厌其烦地给他读着这些故事:不出六个礼拜,尤金便全部记住了。
  从深冬到来年春天,尤金在左邻右舍的面前不知表演了多少回:手里拿着书,假装读着已牢记在心的故事。甘特很是开心:是他在幕后指挥这场骗局。大家都说,一个孩子这么小的年龄就能识字,真不简单。
  到了春季,甘特又开始酗酒了。不过,这次的酒瘾两三周后便过去了,然后他又心怀内疚地继续他的日常生活。但伊丽莎却正在酝酿着一场变更。
  那一年是1904年,圣路易斯城正在筹备一次大规模的世界博览会。这将是人类文明史的一次生动展示,其规模、质量和意义都超过以前举办过的所有同类展览。阿尔特蒙城有许多人打算去看看:伊丽莎也为这个既可出游又可赚钱的机会感到激动。
  “你知道吗?”一天晚上,她一边放下手中的报纸一边若有所思地开口说道:“我真想收拾好行装马上就走。”
  “走?去哪儿?”
  “去圣路易斯,”她答道,“怎么了,你瞧,要是一切都顺利的话,我们不妨就离开这里到那边去住。”她知道,这意味着把已定型的生活完全舍弃并走向新的地方去重新开创家业,而这正是甘特所向往的。多年前当他断绝与威尔?潘特兰的合伙经营时就曾议论过这种设想。
  “你打算在那里干些什么呢?孩子们又怎么去适应呢?”
  “怎么了,我的先生,”她得意地说道,又努起嘴思考着,露出狡黠的笑容,“我只消替自己买一栋象样的大房子,再招揽到那儿去的阿尔特蒙居民来住宿就是了。”
  “上帝慈悲,甘特夫人!”他悲痛地嚎叫起来,“你不见得会去做这种事吧。我求你别那样。”
  “为什么,哼,甘特先生,别傻了。办旅馆赚钱没什么不好的。本地一些最有威望的人士都干这行道。”她清楚他的自尊心是那么脆弱:被别人看作是一个无力养家糊口的人,这样的名声他担当不起。他夸耀最勤的一件事就是,自己是一个称职的“赡养者”。再说,自家的屋檐下要是住着与已非亲非故的人,会造成不安全的气氛,住所的围墙也将不攻自破。最根本的是,他对房客尤其反感:被你称作“廉价房客”的那些人给你钱也给你冷嘲热讽,靠接受这些来维持生计几乎是无法忍受的耻辱。
  伊丽莎知道这一点,但无法理解他的心情。不仅要拥有财产,更要从中获利,这是她家的遗训。并且,由于她乐意出租家里的部分住房,所以日子过得比家族里的任何人都强。在潘特兰家族中,实际上只有她一个人乐于出让自家那壁垒森严的小小城堡;只有她似乎并不看重四周院墙带来的特殊隐秘感以及幽静。全家人只有她一人穿裙子。
  尤金一直由她哺乳长到三岁多:那年冬季他便断奶了。她感到这是一件事的终点,也是另一件事的起点。
  她终于可以走自己的路了。有时她会向甘特谈起关于“世界博览会”的那个计划,口气深思熟虑又令人信服。有时,当他在夜晚唠叨不休的时候,她就以那项计划相要挟,进行回击。那项计划会有什么收获她不清楚,但她感到那是她的一个开端。她终于可以走自己的路了。
  陌生之地的诱惑使甘特动心了。他要先留下守家,假如一切顺利他随后再来。想到会有短暂的解脱,他也很激动。某种久违的青春激情打动了他。他独自留了下来,但对一个孤身的男人来说,这世界到处都潜伏着隐而不见的陷阱。黛茜还有一年才毕业,所以留下来陪伴他。不过,眼看着海伦将要离去,他不禁一阵阵心疼。她快十四岁了。
  四月初,伊丽莎怀抱尤金,带着身边一群兴奋的子女出发了。尤金对这次迅速成行造成的混乱茫然不知所措,但新奇和忙碌使他感到激奋。
  塔金顿一家和邓肯也汇入到人流中:大家流着泪相互吻别。塔金顿太太有些敬畏地看着伊丽莎。整个街坊对这场刚发生的变动多少有些茫然不解。
  “嗯,嗯--谁也说不准,”伊丽莎说道,她含泪微笑着,享受着自己引发的轰动,“要是顺利的话我们或许就在那边住下了。”
  “你们可要回来啊,”塔金顿太太以快活而真诚的口吻说,“哪儿也比不上阿尔特蒙。”
  他们乘坐有轨电车去火车站:本和格罗夫兴高采烈地坐在一起,看管着装着午饭的那只大篮子。海伦心情紧张地紧抓着一只包裹卷。伊丽莎苛刻地瞟了一眼海伦那双笔直而修长的腿,想到了半价车票。
  “喂,”她开口说,一边用手掩住嘴放声笑起来,又用胳膊肘推了推甘特,“她得蹲下来一点,对吗?人家会以为你这么大的个子早超过十二岁了呢。”她冲着海伦补充说道。
  海伦紧张地动了动身子。
  “我们不要做那种事。”甘特自言自语道。
  “哼!”伊丽莎说,“没人会注意她。”
  他看着他们上了火车,并由殷勤的特等车厢服务员安顿停当了。
  “好好照顾他们,乔治。”他说,并给了那人一块硬币。伊丽莎妒忌地看了硬币一眼。
  他用满脸的胡须粗鲁地同他们一一吻别,对小女儿只是用一双大手拍拍她那瘦削的肩膀,然后把她抱进怀里。伊丽莎感到内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此时他们两人感到很尴尬。整个这项计划突如其来,不可思议,全家人的生活被搅了个底朝天,对此他们不知说什么好。
  “噢,”甘特开口说道,“我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好,跟你说吧,”她说道,一边努起嘴看着窗外,“说不清这会有什么结果。”
  甘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欣慰。火车猛地一动,徐徐开动起来。他笨拙地吻了她一下。
  “到了那里尽快给我个信儿。”他说,然后快步走下通道。
  “再见,再见啦。”伊丽莎喊着,一边握着尤金的小手朝站台上那个修长的人影摆动。“孩子们,”她说,“快跟爸爸挥手告别。”孩子们全都挤到窗户旁。伊丽莎哭了。
  尤金看着太阳落下山去,阳光在一条多石的河面以及田纳西峡谷那瑰丽的岩石上泛着红光:这条令人神往的河蜿蜒着进入他的脑海,永驻在他的记忆里。多年以后,这条河又在他的梦中出现,伴着神秘且又似仙境一般的美。他在强烈的惊叹中安静下来,随着火车轮子沉重而有节奏的隆隆声睡着了。
  他们一家在街角的一幢白色房子里住下来。房前有一小块草坪,紧靠人行道的那一侧是一条狭窄的走道。他隐约意识到这里远离城市的庞大中心区;很少喧嚣--他似乎曾听见有人说有四至五英里远。那条河在哪里?
  两个小男孩,是一对双胞胎,头上的金发梳得笔直,一张瘦削而丑陋的脸,在房子前的人行道上骑着小三轮车,不停地来回追逐。他们身穿蓝领白色水手服,尤金非常讨厌这两个男孩,他隐约地觉得他们的父亲不是个好人,那人曾从升降机的竖井摔下跌断了腿。
  这幢房子有个后院,用红色木板栅栏围得严严实实。院子尽头有个漆成红色的谷仓。几年以后,有一次斯迪夫回到家里时说过:“那块地方现在全都建造好了。”是哪块地方?
  一天、炎热空旷的后院里支起了两个小童床,连同垫褥一起晾晒。尤金舒适地躺在其中一张床上,懒洋洋地收起两条小腿,呼吸着垫褥散发出的热气。卢克躺在另一张床上,两人正吃着桃子。
  一只苍蝇在尤金的桃子上爬着,沾满了桃汁,他咬了一口,连同苍蝇一起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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