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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岁月〔美〕彼得·梅尔

_4 彼得·梅尔(美)
励方式的刺激下,零零落落地爬上山去。
“踢他们的屁股!”我们的大肚皮朋友吼道。那位巴黎女子,被挤到我们身边
来,闻言向后一缩。大肚皮能上能下因而更乐意提供一些本地情报。“知道吗?”
他说:“跑最后的那一支要被吃掉,用烤肉叉子烤来吃。真的哟。”巴黎女子把太
阳镜从发际拉出,戴好。她的脸色不大好看。
跑道环绕村中高地,绕一圈之后下坡经过喷水池。喷水池给改装成一道水上防
线,两边堆干草,中间拉上塑胶布,选手必须涉水或游泳而过,才能抵达咖啡馆外
的水球终点站——真是对合作与精力的严峻考验。
比赛进展的状况由中途观察员大声传报。我们得到的消息是,1号和6号在互争
领先。 只有9只羊过去,还有一只不见了。“可能喉管给割断了吧,”大肚皮对巴
黎女人说。她终于下定决心,推开人群,另寻最佳的观察位置。
喷水池那方传来噗通水声,一个女人的声音随之声叫骂起来。有人吃了水上防
线的亏了——是一个小孩,浑身湿透地站在及腰的水中,大声喊叫:
“羊来了!羊来了!”
女孩的母亲唯恐孩子被羊群踩成肉泥,拉起裙子进水中。“看她的大腿!”大
肚皮一边说,一边亲吻自的指尖。
一阵蹄声杂沓零乱一,领先的几只羊来到喷水池前,滑进干草堆中,完全不打
算浸湿自己的身体。骑师们又哄又拉,终于把羊群推下水,再打池的那一端出水。
他们持木棍如持长矛,湿透的帆布鞋在柏油路上踩得叽喳有声。比赛情势仍与中途
一般:1号与6号并肩冲向终点水球线。
1号赛手, 在屁股遭到重击的情形下,率先刺破水球,淋了巴黎女人一身湿;
她利落地往后一退,恰踩进羊屎堆中。六号骑师,赛前把棍子削得尖尖的那位,却
总刺不破水球,眼看下一匹羊就要到来时才勉强刺破一只接一只,他们全都滴答着
水蹒跚而至,最后只剩一支水球,孤伶伶地悬挂在绳子上。九号,那没有方向感的
妮妮,没有完成比赛。
“屠夫会找到她,”大肚皮说。
我们走回车上时看见了她。她挣断了绳索,逃离骑师,高高站在俯望街道的一
座小花园里,帽子挂在一只角上,低头吃着天竺葵。
喧嚣热闹的一天
“早啊,砖石匠。”
“早啊,水管工。”
工作队一到,又是喧嚣燥热的一天。
他们相互寒喧握手,像第一次见面,以职务而不以姓名互称。建筑师克里斯钦
与他们合作了好多年,却从不叫他们的名字,总是庄重又复杂地把他们的姓和职务
连称。这使得他们的名字有时候听起来冗长严肃大有贵族气派。例如铺地毯的尚皮
耶,正式的称呼就叫“地毯师加亚尔·波瑟(Gaillard—PoscurdeMoquette)。
他们集合在曼尼古西制造出来安置暖气管的一个洞口周围,讨论日期与进度,
态度严谨,仿佛他们一贯以准时为中心目标。工作有先后,次序须严守;曼尼古西
要先安好所有管子,砖石工尾随其后,砌砖补石;接下来,电匠、泥水匠、瓷砖工、
木匠和油漆工依序—一登场。猜上一猜,倒是不妨。
曼尼古西身为关键人物,颇为自得;其他人的时间表全要看他的工作进度而定。
“你会看到,”他说:“哦把墙壁挖得一个洞一个洞,活像干酪似的。你怎么样,
砖石匠?需要半天的时间修补吗?”
“可能要一整天,”狄第埃说:“可是你什么时候弄好?”
“别催我,”曼尼古西说:“我做了40年的水管工,深知暖气管这玩意儿急不
来。这是非常、非常复杂的工程。”
“要到圣诞节吗?”狄第埃问。
曼尼古西看着他摇摇头。“你这是开玩笑。不过,说到冬天,”他示范出冬天
的景象,假装往肩膀上披大衣。“那时候,气温是零下10℃,”他颤抖着拉下软帽
遮掩耳朵:“突然之间,水管漏了!为什么?因为装得太匆促,工做得不够仔细。”
他环顾听众,让大家充分体会寒冬与漏水的严重状况。“那时候,该谁看笑话?啊?
该谁取笑我这个水管工?”
反正绝对不会是我。装暖气这件事已成我们生活中的恶梦,幸好白天都可待在
室外,才能勉强忍耐。以前的改建工程,至少都局限在房子的一部分,暖气管工程
却无所不在。曼尼古西和他的触手般的铜管如影随形,灰尘、瓦砾和扭曲变形的断
管残线撒在他每天工作的路线上,像是铁齿白蚁蛀出的痕迹。最糟的是我们全无隐
私,不是在厕所遇见手持吹焰管的学徒,便是在卧室发现往墙上凿洞的曼尼古西。
游泳池是唯一的避难所,但即使在那儿,也只有完全钻进水里,才能借着水,隔绝
钻与锤的无情噪音。有时候我朋友的话也许是对的,我们应该到别处去度八月,或
者,把自己冷冻封存起来这样更好。
恬人的夜晚安祥宁静,我们喜欢闲坐庭院,平复白日喧嚣创伤的心情。因此卢
贝隆地区为夏季访客而举办的许多社交及文化活动,我们都没有参加。只去听了一
场圣诗演唱会,在修道院极不舒服的板凳上坐得屁股疼麻;又一次去听在山顶城堡
废墟举行的音乐会。除此之外我们足不出户。在宁静中独处休养生息。
年度庆典
一天晚上,我们发现原本准备做饭的食料,已在一天的工程中蒙上厚厚一层灰。
饥饿所迫, 只好出门。我们决定去古德村(GouIt)——一个对观光客没有吸引力
的荒村,上一家简朴的小馆,那样就像在自家吃饭,只是更干净些。我们把衣服上
的灰尘排掉,留下狗儿看守墙壁上那些洞。
这是空气闷热宁静、令人窒息的一天。村子里弥散着柏油路烫焦的气息,混合
着晒干的迷迭香味和泥土烘热的气味。到处是人。原来今天是本村举行年度庆典的
佳节良辰。
我们应该先打听一下的。每个村子都会在八月里举行庆典,只是方式各有不同:
有的是滚球大赛,有的是骑驴竞走,有的是烤肉聚餐,有的是展览会。会场的树上
会悬挂五彩闪烁的灯,地面上有木板铺成的跳舞场;吉普赛人、手风琴、纪念品商
人和摇滚乐团会不辞辛苦,从亚维依跋涉赶来。这是个热闹场面,通常也很好玩;
除非你像我们,整天待在建筑工地,再也不愿承受刺激。但既来之,则安之,我们
已经想好晚餐要点什么,总得吃了再走。只要能享用干贝熏肉沙拉、琴酒烧鸡、主
厨特餐和美味的巧克力蛋糕,村里多几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其它月份,村中街道上出现十几个人,就表示有特别的事发生:也许是葬礼,
也许是两家肉店削价大竞争。但今晚格外不同,古德村做主人,欢迎全世界来访;
而全世界的人,显然和我们一样饥饿。餐厅客满,摆在餐厅外面的桌椅也坐满了人。
几对夫妻躲在树影下等座位空出。服务生手忙脚乱,老板伯特里又是疲倦又是开心
似的。“你们应该先打个电话来的,”他说“十点再来,看看我能给你们弄点儿什
么吃的。”
风景线
就连装得下古德村全村人口的咖啡馆,也只余站位。我们端了酒到马路对面去
喝。那儿,空旷的广场上,摊子已经摆起来了。广场中央有个纪念碑,纪念在历次
战争中为了法兰西的光荣而捐躯的村民。我们见过的诸多战争纪念碑,和这个一样,
都维持得很好,三面簇新的法国三色旗,鲜明亮丽,映着灰色的石碑。
广场周围的民房,都敞开着窗户,居民伸头探脑,张望着窗下缓慢移动的一团
骚乱,把光影闪烁的电视忘在身后。说是庆典,其实不如说是市集;本地工艺匠带
着雕刻品和陶瓷器,酿酒人带着酒,养蜂人带着蜜,再加上几位古董商和画家。白
日热气残存,从石墙的温度感觉出,也可从慵懒飘动的人群身上看出;重心放在脚
后,肚皮挺出,肩膀松垮,度假姿态十足。
摊子大多只是一张折叠桌,印花桌布上摆些手工艺品。有些摊子上撑起告示,
说是万一有人要买东西,可到咖啡馆去寻找摊主。有一个摊子特别大而精致,有桌
子、椅子和长凳,还摆着几盆棕桐。一个黝黑壮实的男人,穿着短裤、凉鞋,坐在
一张桌子边,桌上一瓶酒。一本订货簿。原来是帮我们做过活儿的铁器专家奥德先
生。他招手要我们过去坐下。
铁匠做的是铁器和钢具,在法国乡下。他忙着给多家装铁窗、铁门、铁条、铁
格子,把似乎藏在每丛树林里的小偷,阻挡在屋宅之外。不过奥德先生不只做这些
简单的安全装置,他发现有人要买18、19世纪古董钢制家具的复杂制品。他有一本
产品照片及设计图样,如果你想要一张公园椅、一只烤面包架,或是拿破仑睡过的
那种折叠行军铁床,他可以造一个给你,弄得旧旧的,生满铁锈,古色浓浓。
而且,他有小舅子和一支猎犬帮忙,订制任何东西,他一定答应在两周内交货,
而其实要三个月后才送来。我问他生意好不好。
他拍拍订货簿。“我可以开工厂了。德国人、巴黎人、比利时人,今年全都想
要一张大圆桌,几张花园椅。”他移开身旁的椅子,让我们看清它优美的大弧线。
“问题是他们总以为不管什么东西。我几天时间就能做好,你是知道的…。”他话
不说完。满含一口酒,深思熟虑地咀嚼着。一对夫妻,在摊子附近徘徊了一阵子了,
这时走上前来,询问行军床的事。奥德先生打开订货簿。舔舔铅笔尖,抬头看着他
们。“我必须告诉两位,”他诚挚地说:“可能要等上两个星期。
黯夜暴雨
我们吃到晚饭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回到家,早过了午夜。空气温暖沉重,异
乎寻常的凝滞。是适合下池游泳的夜晚。
我们滑入水中,浮在水面,仰望繁星,为这酷热的一天画下完美的句号。从遥
远的蔚蓝海岸方向传来一声闷雷和闪电。那是事不关己的、别人家的暴风雨。它在
黯黑的凌晨时分来到梅纳村。窗口的一声巨响惊醒了我们,也招惹得狗们一阵齐嚎。
此后的一个多小时,暴风雨仿佛就悬定在屋顶上,向葡萄园发出轰雷电闪。大
雨倾盆而下,重击屋顶与庭院,顺着烟囱流下,渗入前门缝。破晓之前片刻,雨停
风止。然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太阳如常升起。
我们想打电话给法国电力局,才发现电话也不通。又停电了,我们绕屋巡查风
雨打坏了什么,看见车道有一半已冲到马路上去了;裂隙竟如牵引机的车轮,深则
足以对任何正常的车辆造成威胁。但事情总有好的一面;这是一个万里晴空的早晨,
工人也不会来打扰。他们一定都忙着处理自家的漏水事宜,不会有工夫来管我们的
暖气设备。我们到树林子里去散步,看看暴风雨在那儿制造了什么效果。
效果惊人。倒不是有多少树木被连根拔起,而是几个月来受炎阳烘烤的地面,
竟在暴雨之后冒出缕缕蒸汽,自林间袅袅升起。蒸汽中有嘶嘶的声音,是新起的朝
阳开始晒干草木的声音。我们回家吃早餐,阳光与蓝天让我们满怀乐观,接到的一
通业务电话更给了我们安慰。是保险公司的法图先生,询问我们可曾遭遇什么损失。
我们告诉他,唯一受损的是车道。
“那就算很好的了,”他说:“我有个客户,厨房里积了五十公分的水。这种
事有时候就是会发生。八月怪事多。”
他说得对。这个月凡事都稀奇古怪。我们高兴八月过完了,生活又可回到原有
的轨道;马路不再挤满车,餐厅不再挤满人,而曼尼古西,会穿着长裤来上工。
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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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闲日月
卢贝隆一带的人口,在一夜之间骤减。“第二个家”——有些是很漂亮的老房
子——锁好,门窗关牢,门柱用生锈的长铁链栓紧。圣诞节以前,这些房子都不会
有人住,谁都看得出来它们全是空城。空屋窃盗为什么成为沃克吕兹省的重要行业,
也就很易了解了。就是装备最差、动作最慢的偷儿,有了这么几个月的时间,完全
不受打扰,也总能从容完成工作,有些盗贼极富创意,竟把整个厨房拆除搬走。罗
马式的古旧屋瓦、有收藏价值的前门、巨大的橄榄树,都有人偷。倒像是哪个小偷
正在装修房子,以鉴赏家的眼光多方搜寻,看到什么合用的东西便取去。也许就是
他,拿走了我们的信箱。
当地朋友,一个接一个,从夏季隐居处现身出来,再度与我们相见。他们遭受
太多访客的骚扰,此刻惊魂未定,诉说的故事大同小异。卫生浴室设备和钱是两大
主题,令人惊讶的是各家访客连使用的词语都雷同,他们用迷惑的、抱歉的或是愤
怒的语气,说出这些八月常用句:
“你说什么?他们不接受信用卡?人人都用信用卡的呀”
“你家的伏特加酒喝光了。”
“浴室里有一股怪味。”
“可不可以请你会帐?我只有五百法郎的大钞。”
“没关系,我一回到巴黎,就寄一份新的来赔你。”
“我不晓得你的马桶这么容易坏。”
“我打到洛杉矾去的电话费一共多少,别忘了告诉我”
“看你这样为我们做牛做马,我真抱歉。”。
“你没威士忌了。”
听多了有关水管堵塞、牛饮白兰地、酒杯打碎在游泳池里、促吝小气以及吃喝
无度的故事后,搅得自己在八月里还算是得到仁慈的对待。我们的房子受到严重破
坏,但听起来朋友的房子创伤也不轻。而至少,当曼尼古西肆行敲击时,我们不必
提供他们食宿。
九月初,在很多方面给人春天的感觉。白昼干燥而热,夜晚则凉爽。空气不再
如八月的闷湿,转为清新怡人。山谷居民苏醒过来,着手一年间的主要事业,每天
早晨巡视葡萄园,查看一行一行悬在枝头,饱满多汁的葡萄。
福斯坦也不例外。站在葡萄园里,他捧着串串.葡萄,举头望天,咂着舌头,
思索天气将如何变化。我问他,何时该采收葡萄。
“应该等它们再熟一点,”他说:“但是九月的天气靠不住。”
每个月,我都听到他对天气发表类似的悲观评论。全世界的农夫都是用这种认
命而哀愁的语气,告诉你向土地讨生活是多么艰苦。风总是不调、雨总是不顺,阳
光。野草、病虫害、政府,总有什么东西坏了他们的大事。他们从悲观中得到自虐
的快乐。
“一年里,也许头11个月都万事如意,”福斯坦说:“然后,啪——暴风雨一
来,葡萄就再也榨不出汁了。”只剩下葡萄渣——他的语气如此轻蔑,我可以想象
他宁可让风雨打坏的葡萄挂在枝上烂掉,也不愿浪费时间去采收那些连普通酒也酿
不成的东西。
仿佛他的生命还不够悲惨似的,大自然又为他增添了更多困扰;我们土地上的
葡萄必须分两次采收, 500棵做水果吃的所谓“桌上葡萄”先熟先采收,其余酿酒
用的葡萄晚熟晚采收。这很麻烦,可是葡萄价钱好;只得耐心着点。但这也就让农
夫有两次受灾和失望的机会,而照福斯坦的说法,灾难无疑是会降临的。我走开去,
留他在那儿怨天尤人。
暧气设备
福斯坦带来的悲愁气氛,不久被曼尼古西的大好消息冲淡。曼尼古西像分配口
粮似的,每天给我们一些好消息。今夭的新闻是暖气设备就要完工,他似乎可以预
期点燃锅炉的日子一天天迫近。他已经三次提醒我订购油料,又坚持要亲自监督灌
油,怕的是生手坏事。
“不小心的话,”他向送油来的人解释:“一小滴油星子就能塞住燃烧器,阻
碍电极。我想你一边灌油,我一边滤清,比较妥当。”
送油工用他油脏污黑的手,气愤地拨开曼尼古西指点过来的手指尖。“我的油
经过三重过滤,不可能出问题。”他作势要亲吻自己的指尖,之后觉得还是不要的
好。“我们等着瞧。”他怀疑地看着那尚未塞入油桶的油嘴,油工拿一块脏布,夸
张地擦拭着它。曼尼古西在灌油典礼上发表了一场内容详尽的科技演说,论述燃烧
器和锅炉的内部结构与功能,油工不怎么感兴趣地听着,只是适时地咕噜一声“呃,
是吗?”油装完了,曼尼古西转向我说:“今天下午我们第一次试车。”
想到一种可怕的状况,他忧虑起来:“你们不会出去吗?你和夫人都在家?”
让他失去听众那是极不厚道的做法。我们答应,两点钟准时到达。
我们聚集在原为驴舍,现经曼尼古西改作暖气中枢的地方。锅炉、燃烧器和水
箱依次排列,由铜制总开关和漆上不同颜色的管子连接——红的代表热水,蓝色是
冷水,我这么推论。管子从锅炉伸出,到天花板上消失不见。亮晃晃,衬着灰色石
墙很不调和的水阀、标度盘、开关,正等着主人开始使用。这玩意儿看来复杂极了。
我贸然把这意思说了出来。
曼尼古西认为这是对他的人身攻击,花了10分钟示范操作有多简单:转动开关、
启闭水阀、抚弄仪表,搞得我晕头转向。“好啦”他最后一次示范开关动作之后说,
“现在你了解这机器了.我们开始试车。徒儿!小心!”
这怪兽般的机器,一阵嘎答哼吱之后醒过来。“烧起火来!”曼尼古西在锅炉
四周飞舞,作第五次调整。空气仿佛遭到重击,接着是一声大压抑的怨吼。“是在
燃烧! ”他发出犹如航天飞机发射的声音。“5分钟之内,每一个放热器都会暖起
来。来吧!”
他巡视全屋,坚持要我们触摸每一个放热器。“看!今年冬天你们穿衬衫就可
以过了。”但此刻我们可是汗流浃背。外面是摄氏27℃的高温,室内暖气全开的温
度更让人受不了。我请求关掉暖气,以免大家都被烤干。
“啊,不行。要让它开24小时,我们才知道接头密不密,有没有漏缝。什么都
别碰,等我明天再来检查。每个开关都开到最大,这一点最重要。”
他走了,任由我们嗅闻着满室烘熟了的灰尘和铁管气味,像花草在烈日下枯萎。
乡间枪声
九月的一个周末,乡间忽然枪声四起,像是在为第三次世界大战预作演习。原
来,铁定的狩猎季节展开了。每一个热血的法国男人都拿起枪、带着狗,杀气腾腾
地入山试身手。
这事早有预兆。 迹象先从邮箱传来:维松村(Vaison一la一Romaine)的一家
枪具店散发吓人的声明,说该店愿以“季前价格”,提供应有尽有的军火,有六七
十种枪械可供选择。
想到或许可以拥有一支电子瞄准的精良猎枪,挑起了我未曾苏醒的狩猎本能,
但任何危险物品交在我手上,我妻总有充分的理由提心吊胆。她指出,我如果打算
射穿自己的脚,似乎大可不必使用电子瞄准器。
我俩都对法国人的嗜爱枪枝感到惊讶。我们曾两度造访外表看来温柔和平的法
国人家, 两次都由主人引导参观家藏武器。其中一位男士藏有5支口径不等的来福
枪, 另一位则有8支,上了油、抛了光,陈列在餐厅墙壁的框架上,像一件致命的
艺术品。怎么会有人需要八支枪?他怎么知道出去打猎时该带那一枝?或者他全都
带着,像高尔夫球杆一般,用长袋子装着,遇见豹子或糜鹿时拣出那支点四四口径
的,遇见兔子时则挑出最细小的?
后来我们渐渐了解,对于枪枝的狂热,不过是法国全国上下热衷工具装备的部
分表现。他们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专家。法国人去骑自行车或打网球或滑雪,最
忌讳别人以为他是新手,虽然他的确是。因此他装备起来,作出职业高手的样子,
看起来和参加全国赛或奥运会的选手一样。谈到狩猎,装备几乎可以无限添置,这
些装置又因为能增添勇武强悍之气而格外迷人。
我们应邀去亚维隆市场,观赏狩猎装备预展。各个摊位都堆得像山一样高,像
个军火库;子弹带连着皮编来福枪套,缀有无数拉链口袋的猎装,还有可洗的猎物
袋——血迹可轻易清除,因此十分实用。有外籍雇佣兵空降刚果时穿的那种野战靴,
有刃宽九寸的吓人猎刀,掌上型罗盘、铝制轻巧水壶——装酒的机会可能比装水还
多些。有环扣的宽腰带,上附装刺刀的套子,想来在子弹都已耗尽,眼前仍有猎物
的情形下,这冰冷的钢刀就要派上用场。步兵帽、野战迷彩裤、救命口粮、折叠式
野炊火炉。只除了那四条腿。鼻子如雷达,必不可少的同伴:猎犬。人在对抗森林
里的不驯野兽时,可能需要的所有东西,这里都齐备了。
猎犬这种特别商品,不能在柜台上交易。听说,真正有心打猎的人,若没有见
过小犬的双亲,决不会贸然买下他。不过,照我们所见的几只猎犬看来,要找到小
犬的父亲恐怕相当困难。来源不明的杂种狗,大概有三种可以辨认的类别;淡褐色
的大型长耳狗,身体长长的矮脚狗,以及那满面皱纹与悲色的高瘦猎犬。
每个猎人都认为他的狗天赋异禀,随时准备告诉你这狗的英勇威武事迹。从主
人的赞美词听来,这些狗似乎具有超能力,经过训练之后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而且
忠贞不渝。我们大感兴趣,期待着在狩猎季节展开的那个周末,亲眼看他们表演。
也许我家小犬看了它们的榜样,也能学着做点有用的事,别成天只晓得追蜥蜴、捉
网球什么的。
在我们附近的山谷,狩猎大事于周日清晨七点刚过就开始了。枪声从屋左屋右,
以及屋后的山区传来。枪林弹雨的声音,让人觉得任何移动的物体都有中弹的可能。
我带狗儿出去散步时,特地带着所能找到的最大一条白手帕,准备在必要时当做白
旗,竖起投降。为谨慎起见,我们采取了绕过屋后,通往村子的步径。我想,领到
猎枪执照的人,应该都会远离这人来人往的小道,往林深草密的山腹中去寻猎物吧。
听不到鸟鸣。敏感的或有经验的鸟,都在第一声枪响之后,逃往比较安全的地
方,例如北非或亚维依市中心去了。早年,猎人常把笼中鸟挂在树上,引诱其他鸟
靠近,然后一枪命中。现在法律不允许这么做了,猎人得靠他的森林知识,轻手轻
脚地去打猎。
我没见到什么森林知识丰富、蹑手蹑脚的人,但确实见到猎人、猎狗与枪弹,
数量之多,足以打光法国南部所有的兔子与画眉。他们并没有往森林里去;事实上,
他们就在小道附近,三五成群地聚在空地上,说笑、抽烟,暖饮水瓶里的酒,把香
肠切成一片一片地吃。
至于真正的打猎——人与画眉鸟的斗智之战——没有进行的迹象。一定是清晨
的那场枪战,耗光了他们的子弹。
狗脖子上的铃铛
他们的狗,倒急欲上工。在狗屋里圈了好几个月,突然可以行动自由,又嗅到
森林的气息,他们兴奋欲狂,鼻子靠近地面,来回嗅闻,拼命拉扯皮带。
每条狗都系着项圈,上挂铜铃挡。据说这小铃挡有双重作用;二来标示狗正在
何处追逐猎物,猎人好先占据有利位置,准备来个迎头痛击;二来也免得在丛林中
听到声音籁籁悉悉,以为是兔子或野猪,开枪之后才知道打中的是自家的狗。当然,
有责任感的猎人决不会没看清是什么,就胡乱开枪——他们这样告诉我。但我怀疑。
喝了一早上的酒,丛林中如传来沙沙之声,难保不让他们气血翻腾;而发出沙沙之
声的,很可能是人。事实上,可能就是我。我想着是不是也该戴个铃挡,免遭误伤。
快到中午时分,铃挡的另一妙用显露出来了;避免猎人一趟狩猎下来,因走丢
了狗而大失体面。猎犬才不是我想象中忠诚的动物,他们追随鼻子的指引乱跑,浑
然不知时光飞逝。他们弄不懂午餐时间一到,狩猎就要中止。挂了铃挡,并不表示
一经召唤他就过来,不过至少猎人大致晓得狗在何方。
快中午了,一个个穿着迷彩装的人士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只有几个人有狗追
随,其他人则吹着口哨、喊着狗名,愈来愈不耐烦。树林内,铃挡叮咚;树林外,
恶声四起,反应零落。狗主人的呼唤已转为咆哮和诅咒。几分钟后,猎人发动车子
回家去,大都无狗相伴。
不多久,我和妻子进午餐时,有三只被弃的猎犬跑来,喝我们游泳池的水。我
家两头母犬对他们那骤悍作风和异国风味大为倾慕。我们把他们圈在院子里,却不
知道该怎么狗归原主。我们向福斯坦请教。
“不用管,”他说:“放他们去。那些猎人傍晚会再来,找不到狗的话,他们
会留下一只座垫。”
这一招总是收效,福斯坦说。狗在树林里走失,主人只须在最后见到他之处留
下垫子之类,有狗屋气味的东西。狗儿迟早会来到与他气味相投的地方,等人来接
他回去。
我们把三只猎犬放走,它们撒腿便跑,发出兴奋的叫声。那是一种奇特的、悲
哀的叫声,不是吠,也不是号,而是叹惋,像双簧管奏出痛苦的悲鸣。福斯坦摇摇
头。“他们会流浪好几天。”他不打猎,视猎人和猎犬为入侵者,讨厌他们在他珍
贵的葡萄藤边打转嗅闻。
葡萄季节
福斯坦告诉我们,他认为上桌的葡萄已经可以采收了,只等安莉修好卡车就动
手。安莉是这个家的机械手,每年九月,她就要想办法让那辆采收葡萄的老爷卡车
多干些儿活。老爷车高寿已30岁了——可能还不止,福斯坦记不清——车头驾钝、
车身佝偻,两侧已无车皮、轮胎扁平无纹。多年以前就该退休了。可是买一辆新车?
便困难重重。送修?何必浪费钱?家里不是有现成的机械手老婆吗?每年只派上它
几星期用场,福斯坦会小心翼翼,开着它走乡间小道,免得遇上那些多管闲事的小
警察,啰嗦什么煞车失灵啦、保险过期啦等等的荒谬规定。
安莉的手段高明,老爷车一天清晨喘着气发动了。车上载满装葡萄用的木制浅
箱,浅度恰可容串串葡萄铺上一层。浅箱成叠,沿葡萄藤置放,福斯坦、安莉和他
们的女儿各持剪刀,开始采收。
这是既耗时间又辛苦的工作。因为作为水果吃的桌上葡萄,外观与滋味几乎同
等重要;采下的每一串都要仔细检查,有伤痕的、起皱折的,都要掐掉。葡萄串长
得低,有时低到碰触地面,有的又被叶子盖住,采收的进度每小时仅几十公尺——
蹲下、剪断、站起、查核,掐掉坏的、包装好的。烈日当头直扑肩颈,土地也从脚
下蒸腾出热气,没有树荫、没有风,一天10小时的工作,除中午吃饭时间外,绝不
休息。以后我看到水果盘里的葡萄,一定都会想到背痛与中暑。傍晚七点多,他们
才进我屋来喝杯酒。他们疲惫不堪,浑身散发着热气,但心满意足。葡萄长得很好,
可用三四天工夫采收完。
我向福斯坦说,他一定很高兴这样的天气。他把帽子往后一推,我便看到帽缘
下的额头上有一条线,清晰地将原本白皙的肤色与太阳晒黑的部分分开。
“天气太好了,”他说:“因此不会持久。”他仰头把酒一饮而尽,思考着可
能降临的灾难。接下来便是暴风雨、严霜、闹蝗虫、森林火灾,或遭原子弹攻击。
总之在第二批葡萄采收之前,一定会出状况。就算都没有,他也会因着医生说他胆
固醇太高,需要节食而自悲自怜。是啊,这真是个大问题。重申命运近来待他不仁
不义,他又得可怜自己一番。
我们的美酒
家里有一间单独的储酒房间,有好一阵子我都不习惯。不是华丽的酒橱,也不
是楼梯下的厌狭凹沿,而是真正的地窖,埋藏在房子底下。四面墙壁是终年凉冷的
石块,地面则是碎石铺成,足够存放三四百瓶酒。我喜欢把它摆满。我们的朋友也
有决心把它喝空,我于是有了借口,经常以亲善大使的姿态,走访各地葡萄园,搜
购好酒,免得渴着了朋友。
我去过吉恭达和包姆村,也去过教皇城堡。这些名牌酒产地都不过一个村子大
小,都是全心全意只种葡萄的小村。所到之处,都看到酒窖的广告,好像相隔几十
公尺就有一座酒窖。“请来品尝我们的美酒!”我欣然接受邀请。在吉恭达的库房、
在包姆村的山上城堡,我都品尝过。我发现“教皇城堡”有一种后劲足而易入口的
酒,每公升30法郎,用塑胶桶装,像车库大拍卖一般毫不起眼。
在一个比较昂贵浮夸的酒房,我要求试饮烧酒。一支雕花玻璃小瓶拿出来,一
滴酒点在我的手背上:是要我闻、还是要我吮?我不知道。
过了一会,我经过村庄,过目都是售酒的招牌,一路深入遍野葡萄的乡间,直
接向制酒人买酒。他们个个都亲切友善,以自己的产品为荣。而且,至少对我而言,
他们的推销诱惑无可抗拒。
下午两三点光景,我离开大路,顺着狭窄的石子小径,在葡萄藤间行驶。听说
这条路通往一家酒窖,他们制造的隆河白酒,我常常喜欢在午餐时喝。只须买一两
箱,便可填满酒窖中上次家中举行狂欢酒会腾出的空位。
短暂停留一下,不用10分钟,买了酒就回家。
小径末端是一座宽大的房子, 成U字形。中间的院落里,一棵巨大的树木荫凉
下。一只昏昏欲睡的狼狗对着我无精打采地吠叫,算是尽到它作为门铃的功能。一
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从拖拉机上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堆油腻腻的火花塞。他招起前臂
让我握。我想买些白酒?好哇。他本人正忙着修理拖拉机,不过他叔叔会来招呼我。
“爱德华!你能不能来招呼一下这位先生?”
木珠编成、悬在前门上的帘子掀开,爱德华叔叔走出来,在阳光下眯缝着眼。
他穿着无袖汗衫、棉布工作裤,脚下是地毯拖鞋。他的腰围十分可观,足可与庭院
树木的身材相比拟,可是他的鼻子更是惊人。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鼻子——宽大多肉,
鼻头艳红带紫,紫色的线条从鼻侧越过脸颊。显然,这个人钟爱他所制造出来的每
一桶酒。
独自饮乐
他微笑时,脸颊上的线条像紫色的胡须。“你好。请进来品酒。”他领我穿过
庭院,推开两重门,进入一座没有窗户的长形房子。“他要我在门内等着,他去开
灯。从阳光刺眼的外面进来,我在屋内什么也看不见,但我闻到一股发霉的、决不
会弄错的味道,是空气自己在品尝那发酵的葡萄汁。
爱德华叔叔开了灯,关上门,不让热气渗入。只有一支灯泡,罩着扁平的锡灯
罩。 灯下,一张长柜桌周围摆了6张椅子。昏暗的屋角有阶梯向下,通往地窖。沿
墙搭着木架,一箱一箱的酒堆在架上,老式冰箱在碎冰槽边,发出低微的嗡嗡声。
爱德华叔叔在擦拭玻璃杯, —一举向灯光察看后,才放在桌上。7支杯子整齐
排列,又往它们身后摆放名种酒瓶,每安置一瓶酒,都附上赞语:“这白酒,先生
是知道的,很好喝的新酒。这玫瑰红,可不像蔚蓝海岸的玫瑰红淡而无味。13”的
酒精含量,恰到好处。这是淡红酒,喝上一整瓶,可以照常下场打网球。这一瓶,
恰相反,是冬天喝的。酒力10年不退。还有……”
我希望要两箱那种白酒,但他不理。他认为,先生不辞辛苦而来,岂能不多尝
几种酒再走?来吧,爱德华叔叔说,他要与我一同品尝各种不同年份的美酒。他在
我肩膀上重重一拍,让我坐下。
真是有趣。他告诉我哪一种酒是产自哪一片葡萄园,为什么某些坡地产淡酒,
某些却产浓酒。每尝一口酒,他都连带说明可搭配什么食物,一边说一边咂舌翻眼,
形容其无上美味。我们在想象中吃了鳌虾、吃了酸鲑鱼,又吃了香烧鸡、烤羊排蘸
蒜泥酱、牛肉嫩橄榄、红焖猪肉撒松露末。酒的滋味是一种比一种好,也一种比一
种贵。我正在接受品酒专家的款待,除了坐下细品之外,别无他法。
“还有一种酒你该尝尝,”爱德华叔叔说了:“虽然有些人觉得不合口味。”
他挑出一瓶酒, 小心地倒了半杯。 深红近黑的颜色。“很有特色的酒,”他说:
“且慢,喝这酒需要配点东西。”他走开去,留我独自品尝,肚子里的酒开始发挥
作用。
“好啦,”他把一只盘子放在我面前;两小卷羊乳酪,撒着香菜、闪着橄榄油
光。他又给我一把木柄小刀,看着我切开一片乳酪吃下去。气味浓厚的乳酪,塞满
了我的口腔,这酒的味道,此时饮来如甘露琼浆。
爱德华叔叔帮我搬运酒箱上车。我真的买了这么多吗?一定是的。我们在那阴
暗酒窖的欢宴上待了近两个小时;人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买下多少东西都有可能。
我顶着微醉的头走了,还带走一份邀约;下个月,来参观葡萄收获节。
收获季节
采收葡萄是一年的农事高潮。我们土地上的葡萄,在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收摘。
福斯坦本想再晚几天,但他仿佛得到有关天气的私人情报,让他相信十月多雨。
采收水果葡萄时的三人小组,现在加上了劳尔堂兄和福斯坦的爹。老爹的任务
是缓缓跟在采葡萄人的后面,拿手杖往葡萄藤里戳探,若找到漏采的葡萄串,便大
声叫嚷。这84岁的老人声音仍清楚宏亮,足可让前面的人闻声回头。他不像别人穿
着短裤背心,他穿着毛衣、厚棉外套,还戴着帽子,好像在过凉爽的十一月。看到
我妻手持照相机出来,他摘下帽子,梳理梳理头发,戴回帽子,摆了个姿势,下半
身隐藏在葡萄叶后。他和其他的邻居一样喜欢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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