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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岁月〔美〕彼得·梅尔

_3 彼得·梅尔(美)
“哦。那么,我想办法把连字游戏留下来。”
几分钟过去。我正考虑开口问那位母亲,在加莱究间发生了什么事,咖啡馆后
面传来一声大叫。
“哇!”
罗杰逃似地出来,后面跟着他面色灰白的父亲,手里拿着剩余的报纸。罗杰用
最高的音量评述他的探险过程,引得全咖啡馆的人都停止了谈话。他的监护人望着
妻子,纵纵肩。不过是上一次厕所,英国人就有本事搞得轰轰烈烈。
让罗杰一家如此惊惶失措的设备,是“土耳其式马桶”:浅浅的一个陶瓷盆,
中间一个孔,两边各一个踏脚。据说是一位土耳其工程师,为了尽量让人感到方便
而设计的;法国人又加以改良,加上高压冲水装置。此水来时迅急,使用者稍不留
神,双脚便会被水冲湿。避免水漫脚面的方法:第一是退到门口再拉冲水杆,但这
需要手臂长又必须保持身体平衡,才办得到;第二是根本不冲水。使用第二种方法
的人,不幸甚为普遍。
有些厕所又装了省电装置,而使问题更为严重;电灯开关设在厕所门外,会在
用厕者进入38秒后自动关闭,让蹲在里面的人陷入一片黑暗。如此可节省宝贵的电
力,又免得有人蹲着不走,占着马桶不拉屎。此种装置乃法国特有。
白色马桶
让人不解的是,土耳其式马桶仍在继续制造,而最摩登时髦的咖啡馆,后厢也
很可能有这么一个恐怖地带。可是,当我向曼尼古西先生提起这点时,他却为法国
卫生设备奋起辩护。他说高级的法国马桶,其精致完美,能让美国人也为之叹服。
他建议我们见个面。讨论我们要在家中装两个什么样的马桶。他手上有些商品可供
我们看,保证我们看得眼花缘乱。
他带了一箱子的产品目录来,倾倒在院中的大桌上,同时发表有关直立式或水
平排泄法的令人困惑的意见。正如他所说,花样很多,可是式样和色彩都太大胆新
潮——酒红色或杏黄色,楼刻着花纹的粗短东西。我们想要朴素的、白色的那种。
“那简单,”他说。现代人喜欢新式样、新色彩,法国卫生设备正掀起一场大
革命,设计家不爱用传统的白色。不过,最近他看到一型,可能正是我们要的。他
翻找他的目录——这儿他相信,就是这个。
“哇塞!高级马桶!”他把目录照片推向我们。照片上活像古董瓷器的,是皮
尔·卡丹牌马桶。
“看到没有?”曼尼古西说:“还是皮尔·卡丹设计的呢。”确实如此,除了
有皮尔的签名之外它完美无缺,看起来就像个马桶,而不像个金鱼缸。我们订购了
两个。
一周后,曼尼古西打电话来,忧伤地告诉我们,卡丹公司不再制造我们想要的
那种马桶了。“劫数啊”但他会继续搜寻。
又过了10天,他带着胜利的姿态再次登门;走上台阶时,高举着另一份产品目
录挥舞。
“一样高级!”他说,“一样高级!”
皮尔·卡丹也许丢下浴室不管了, 但英勇的库勒耶(Courreges)接替了他的
位置。库勒耶的一款设计与卡丹相似,而且相当自制地没有在上面签名,让马桶保
持纯白。我们向曼尼古西道贺。为表示庆祝,他同意来一杯可口可乐。举起杯子,
他说:“今天有了马桶,明天再看暖气。”在摄氏33℃的阳光下,我们听他说明暖
气将会多暖。他并且讲述为装暖气须得如何敲打房子。墙壁要凿洞,尘土会飞扬,
钻的噪音会盖过蜜蜂嗡嗡声和知了鸣叫声。“工作期间只有一样好处,”曼尼古西
说,“两三周内不会有客人。”呢!是啊。
可是在这段噪音震耳的隐居期来临以前,我们还准备迎接最后一位客人。此人
笨拙又倒媚、粗心又毛躁,老是打翻东西、砸损物件。因此我们特地邀请他在一场
大破坏之前光临,好把他来访期间制造的碎片残骸,一并埋葬在八月的断垣瓦砾之
下。他是班尼,我相交15年的密友。他不讳言自己是“全世界最差的客人”,我们
喜欢他,但得随时提防。
班尼的风采
预定抵达时间过了好几个小时,他才从机场打电话来,问我可否开车去接他。
出租车公司方面出了一点小差错,他困在机场来不了。
我在机场楼上的吧台找到他,正怡然自得地喝着香摈,翻阅法文版的《花花公
子》杂志。这人年近50,身材瘦长,极其英俊游洒。他穿一件高雅的西装,衬衫却
灰脏不堪,裤子也像是烧焦了似的。“抱歉把你拖出来,”他说:“可是他们没有
车了。喝杯香摈吧。”
他告诉我怎么回事。这个人,什么倒婚事都发生在他身上。飞机准时抵达,他
预订的一部活动敞蓬车也已经等在那里。顶蓬放下了,午后的阳光明媚,班尼兴高
彩烈。他先点起一支雪茄,还没开上高速公路。和风吹袭下雪茄燃烧得很快,才20
分钟,班尼便把烟头扔了。他逐渐发现过往的车辆都向他招手,他遂也招手,心想,
法国人何时变得这么友善了。
还差几公里就要上高速公路时,他才意识到车后起了火,是那没熄灭的雪茄烟
头掉在椅垫上惹的祸。他形容自己如何沉着冷静,把车子停在路边,站在前座向火
焰撒尿时警察来了。
“他们非常和气,”他说:“但他们建议我把车子开回机场。出租车公司的人
十分顽固,说什么也不肯换一部车给我。”
他喝完啤酒,把帐单交给我。兴奋紧张了一下午.他说,还没来得及去兑换旅
行支票呢。很高兴见到他,还是老样子,风度翩翩却笨得无可救药,衣着体面但永
远手头桔据。记得有次参加晚宴,我们都没带钱,妻和我只得冒充他的女仆与跟班,
事后再和他对分小费。跟班尼在一起,总是笑话不断,一顿晚餐一直吃到凌晨时分。
以班尼这样,看表时能把酒泼在身上,第一道菜刚上纯白的裤子一定弄脏。以
后一周风平浪静;只打破了一两样东西,游泳时浴巾不知怎么掉进泳池,护照随着
脏衣服送到干洗店,以及有几回以为自己吞下了黄蜂等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灾难。
我们依依不舍地送走他,希望他不久后再来,喝光我们后来在他床下发现的四杯没
喝完的酒,并取走他留在帽架上的一条内裤。
车站咖啡店
奔牛村有一家古老的车站咖啡店,这消息是贝纳告诉我们的。他郑重其事地形
容,那是一家旧式家庭餐厅;早在食物成为一种时尚、酒馆开始卖鸭肉而不卖牛肉
以前,法国到处都是这种餐厅。“要去就快,”贝纳说,“因为老板娘考虑退休了。
去时带着好胃口,老板娘喜欢看人吃得盘底朝天。”
奔牛村的车站已经关闭40多年了,站前无人照管,道路布满坑洞,从街道上看
不出那是一家馆子——没有招牌,也不见张贴菜单。我们打这儿走过几十回了,一
向以为这栋房子里无人居住,殊不知树林后面隐藏着一个停满车的停车场。
我们在一辆救护车和一辆水泥车之间寻得一个车位,站在那儿先听听窗内传出
的碗碟声和谈话声。餐厅距车站约50公尺远,四四方方,朴实无华,门上几个手写
的字:“车站咖啡馆”,已经褪色,几乎认不出。
一辆雷诺箱型车开进停车场,两个着工作服的人跳下车。他们在外墙边的老旧
水槽那儿,用木架子上的黄色香皂洗净手。濡湿着手,拿手肘推开门。他们是常客,
径直走向酒吧末端挂在钩子上的毛巾。等他们擦干手,两杯酒和一瓶水已经等着他
们了。
餐厅很大,通风良好。前厅阴暗,后厅明亮。后窗外是一片田野和葡萄园,绵
延到远方朦胧而高大的卢贝隆山。正午刚过几分钟,餐厅里至少有40个男人在用餐,
普罗旺斯人午餐是必须准时的事情,仿佛肚子里有定时器。正午进餐,一点也不容
耽搁。
每张桌上都铺着白色纸桌巾,摆着两瓶没贴商标的酒,一瓶红色,一瓶粉红,
是两百公尺外对街上的奔牛村合作社所产。没有菜单可看,老板娘每周一到周五制
作五种不同菜式,她做什么,顾客就吃什么。她的女儿送上一篮柔软好吃的面包,
问我们要不要喝水,要酒时告诉她。
其他的顾客像彼此都认识,开怀地隔桌嬉闹。一个胖大个儿被指为正在减肥,
他停着不吃,咆哮了许久。我们看见电工和为我们铺石阶的布里诺在角落里同桌吃
饭,又认出另外两三张面孔,是自从我们家中停工以来便未见到的。他们都晒得通
红,健康又轻松,仿佛在度假。其中一位向我们喊话。“我们不在,家中安静多了
吧?”
我们说,八月份复工时,希望他们都能来。
“正常情况下,会的。”他的手摇摆着。我们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夏天的精淡食物
老板娘的女儿送上第一道菜,解释说因为天气热的缘故,今天安排的是份量较
少的清淡食品。她放下一只椭圆形的盘子,上面铺着香肠片和熏火腿,小黄瓜、黑
橄榄加胡萝卜淹的酸辣泡菜。厚片白奶油,是涂香肠吃的。又是一篮面包。
两个穿西装的人带着一条狗走进来,占据了最后一张空桌。老板娘的女儿说,
年长的一位据称曾是中东某大使:“是贵人哪。”他坐在泥水匠、水电工和卡车司
机中间,拿小片香肠喂他的狗。
沙拉盛在玻璃碗中送来。芦笋沾了酱,滑溜溜的。又有一支椭圆形碟子,是拌
了番茄酱的面条,和淋了浓汁的洋葱猪排。我们想如果这算是暑天的清淡食物,不
知道冬天里老板娘给客人吃什么。我们希望她打消退休的念头。此刻她已在酒吧后
方坐定,”是个矮小但匀称的女人,头发仍黑而且丰满,劲头十足看上去像是可以
永远做下去。
她的女儿收拾了桌子,把剩下的红酒倒进我们的杯子,接着又叫来一瓶,外带
一碟乳酪。早到的客人已经准备回去工作,他们抹着山羊胡子,问老板娘明天打算
给他们吃什么。“好吃的就是了,”她说。
吃完乳酪,我是再也吃不下了。对美食从不拒绝的妻子,则又要了一块柠檬蛋
塔。餐厅里开始弥漫着咖啡香和烟味。阳光照进窗口,把满室氛红映成蓝色。我们
叫了咖啡,要求结帐,但此地不用帐单,客人离去时在酒吧前会帐。
老板娘说, 我们的餐费是每人50法郎,咖啡4法郎,酒包含在餐费内。难怪这
地方天天客满。
她真的要退休了吗?
她停下擦试吧台的动作。“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她说:“要决定是下田还
是进厨房。那时候我就讨厌下田,辛苦又肮脏。”她垂下眼去看,保养得很好,白
净得让人惊讶的双手。“于是我选择了下厨。结婚以后,我们搬到这儿,已经烧了
38年的菜。够久了。”
我们说那太遗憾了。她耸耸肩。
“人会累的。”退休以后,她准备搬到奥伦奇(Orange)去,住在有阳台的公
寓里,坐着晒太阳。
两点钟了,大厅空落落的只有一个满脸风霜、两鬓斑白的老人,正拿方糖浸咖
啡。我们感谢老板娘做得这么好的午餐。
“没什么。”她说。
外面热浪袭人。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回家的路像海市蜃楼。空气像液体似地波
光翻翻,葡萄叶垂下了萎蔫的头,农家的狗默然无声,乡野出奇的静谧,像是沓无
人烟。这是适合潜入泳池、躺上吊床,读一本轻松读物的下午,一个没有工人也没
有客人的难得的下午。连时光的移动,似乎都是轻缓慵懒的。
傍晚,皮肤晒痛了,丰盛的午餐也消化得差不多了,该筹备每周例行的运动大
会了。
铁球大赛
法国滚球(boules),是我们心目中人类所发明的最有趣的一种运动。有些朋
友与我们有同感,便下达挑战书,相约每周会战一次。我俩身为“梅纳队”成员,
誓将在球场上争取胜利。
很久以前,有一次来普罗旺斯度假,看见一个老人在鲁西荣村(Roussillon)
邮局下方的球场上,跟人打了一下午的球,争争吵吵,其乐无穷。我们便也买了一
套球具,带回英国。可是这项运动不适合在潮湿多雾的英国玩,只好任它在储藏室
里长蜘蛛网。搬来普罗旺斯之后,我们拆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这套球具。光滑而
结实的球面,恰到好处地握在掌心;铁制的球体,沉重而有光泽。互相碰撞时发出
“啵!”的声音,听起来很过瘾。
有一群人,每天在奔牛村教堂边打球。其中有些人堪称专业球手——那是说,
他从六公尺外便可击中人脚趾上的球。我们研究其球技,然后回家练习,我们注意
到,真正的高手出球时屈膝而蹲,手指弯曲抓球,掌心向下。这样球抛出时,手指
的摩擦力导致球旋转。还有一些不太重要的球风:随着每球抛出而发的自怨自艾或
加油打气口号;球的落点太近或太远时,耸肩或诅咒的动作等。我们不久便精心研
究此道,只可惜打击不准。
有两种基本出球法:滚地球和高飞球。掷高飞球的用意是企图把对手的球撞开。
我们看到有些人出球真是精准,我们虽也在家苦练,又是屈膝又是诅咒的,但要想
加入一场认真的球赛,像奔牛村球场经常举行的那种,还需要磨练多年才行。
滚球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游戏,初学者打第一只球出去,就能乐在其中。首先,
要把母球——一支木制小球——掷向球场上方;然后,与赛者各持三支铁球,轮流
掷出。全部掷完,谁的球最接近母球,谁就是赢家。为了区别不让混淆,各人的铁
球上都按有不同的花纹,计分方式有好几种,每个地区的玩法和规则也稍有差异。
因此,东道主队如果仔细规划,可能大占便宜。
美丽的骗局
这天傍晚,在我家院中球场打球,球赛自然就要遵照我家规则:
1.不饮酒者,取消参赛资格。
2.只要能提高球赛乐趣,提倡作弊、取巧。
3.有关谁的球比较接近母球这个问题, 必须经由争吵才能决定。谁都没有终
裁权利。
4.夜幕低垂时比赛终止。 但此时若无人明显居于上风,大家就该摸黑打球,
直到借手电筒的微光判出胜负,或母球不知遗落何方为止。
我们曾煞费苦心,在球场上设计出一些看不出来的斜坡和凹洞,好让客队落入
陷阶;又故意把球场地面弄得崎岖不平,在技术高超的客队面前,我们才稍有获胜
的机会,此外,我还占着控制酒瓶的便宜;客队如准头奇佳,我便赐敬大杯美酒;
而大杯美酒对于掷球的准头会产生什么影响,我深有体验。
客队成员中, 有一位从没玩过滚球的16岁女孩。但其余三位却至少练习6周以
上,实力不容小觑。首先,检视球场。他们对于球场的地面不合规格表示不满,又
说阳光恰好射入他们的眼睛;他们严正要求禁止狗儿进入球场,他们伸出汗潮的手
试试风速。比赛开始。
球赛有一种缓慢但独特的节奏。每一球掷出,便暂停片刻,让下一名打者上前
察看,看下一球是该采用高飞打法,撞击前一球呢,这是滚地抛出,绕过其他的球,
去贴近母球。看清楚了,他过来一边思索,一边吸几口酒。弯腰屈膝,掷出——球
在空气中嘶嘶飞过,砰的落地,喳喳滚动,终于静止。没有一个动作是急促的,因
而简直没有运动受伤的可能(只是班尼例外。他在所打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球中,
击落屋瓦,砸伤了他自己的脚趾)。
尔虞我诈、阴谋诡计和捣乱手法,可掀起这场球戏的高潮。这天,各选手均极
尽奸诈顽皮技艺。包括:假装不小心,把别人的球偷偷踢开;别人一球在手正要掷,
却批评他姿势不当引他分心;故作殷勤频频敬酒;指责别人踩到发球线;扬言狗要
跑进球场;尖叫着说酒杯中有蛇;以及,热心提供对方拙劣的建议。球赛进行一半,
尚无绝对胜方,我们只好停下来欣赏悦人的夕阳。
残阳似血
有两座山峰屹立在我家西面, 此时此刻,残阳似血,正落在两峰之间的V形地
带, 展现出大自然绝妙的对称美。不到5分钟,红日便没入山后,我们继续在星光
之下打球。
估量铁球与母球的距离,此时益发困难,也更易引起争端。我们正吵吵嚷嚷地
打算谈和,那首次玩球的16岁女孩子,却把她的三只球全打到了母球身边。青春加
上纯果汁,就这样击败心机用尽、酒也喝足的我们这些老手。
我们在庭院中用餐。在我们的赤足下,石板散发着太阳的余温。烛光忽明忽暗,
映着红酒与古铜色的脸。朋友的房子,八月份将出租给一家英国人,他们自己要前
往巴黎玩一个月。他们说,那时候,全巴黎的人都会南下普罗旺斯,此外还有不计
其数的英国人、德国人。瑞士人和比利时人。他们谆谆告诫。道路将水泄不通,市
场和餐馆爆满,宁静的乡村变嘈杂,每个人都无可例外地变得心肠歹毒。
这样的警告,我们原不是第一次听到。但七月将终,情况却远比想像中的好,
我们有理由相信,八月,应该也可轻松应付过去。我们拔掉电话插头,躺在游洞池
畔,大音乐家曼尼古西先生指挥钻孔机和吹氧焊枪演出奏鸣曲。
八月
碧姬·笆铎
“外面盛传,”曼尼古西说:“碧姬·芭铎在鲁西荣村买了房子。”他手拿钳
子,紧贴着我,慎防未成年人偷听到芭铎小姐的私人计划。
“她不想住在圣特鲁培了”曼尼古西的食指作势要贴上我的胸口。“也难怪她。
你可知道,”他的手指点呀点的:“八月份里,任何一天的任何一刻,都有5000人
在海里头撒尿?”
他对此大不卫生的恐怖行动无可奈何:“谁还愿意在海里当鱼呢?”
我们站在太阳下,为不幸住在圣特鲁培海中的生活感到不堪。想想头戴随身听、
胸挂花环,身着耶鲁大学运动衫的年轻人,向海水浴场台阶撒尿的情景。曼尼古西
的衣着已向炎阳让一大步,褪去常穿的厚长裤,换上与帆布鞋相配的咖啡色短裤。
这天是我家工程盛大开工的日子,屋前空地犹如废料场。中央暖气系统的零件
——一盒一盒的黄铜接头。活塞、焊枪、瓦斯筒、钢锯、发热机、钻头,还有一罐
一罐黑蜜似的东西,堆积如山。这还只是第一批材料,其他如水箱、燃料桶、锅炉
等等,尚未运来。
曼尼古西领我参观零件,强调品质第一。他接着指出即将爆破那几面墙,让我
充分了解以后几周我将生活在何等的灰尘与喧闹之中。我几乎想到圣特鲁培去,与
50万度假客共度八月了。
每个周末,数以百万计的人由北往南,把道路挤压得像便秘的大肠。据报道,
高速公路上靠博纳(Beaune,由巴黎往蔚蓝海岸的高速公路转接点)那一段,整整
35公里不能动弹。单是通过里昂(Lyon)那座隧道如果用一小时多能通过也算幸运
之至。汽车过热,人也火爆。车辆抛锚率为全年最高;疲倦和过份的负担造成车祸
和伤亡。八月一向是这么开始的;而四周以后,反方向的大行动又将此情景重演一
遍。
旅人们大都直奔蔚蓝海岸,但也有成千上万的人统进卢贝隆山区,改变了市场
和村庄的风貌,也增添了本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咖啡馆常客发现他们惯去的地方
被外国人占领,只好站在酒吧边,抱怨度假季节的种种不便;面包店卖光了面包,
家门口堵上了车,观光客彻夜不眠地喧哗。本地人虽然点头叹息着承认观光客为地
方上带来财富,大家却也一致同意,这些八月过客着实叫人悲喜交加。
他们的鞋子干净、皮肤白皙,提着崭新的购物袋,开着光洁的汽车。你不可能
认不出他们。他们挂着观光客的恍惚神态,在来柯村、梅纳村和奔牛村的街巷间漂
来浮去,他们盯着村民看,仿佛他们也是村景的一部分。每天傍晚,在梅纳村的城
垣上,都听得见有人大声赞颂丽人景色。其中,一对英国老夫妻在眺望山谷时发出
的评语最得我心。
“夕阳真美,”她说“美不胜收”。
“是啊,”她的丈夫答道:“与小村相映照,特别动人。”
八月笑语
就是福斯坦也渴望满怀度假心清。他在葡萄园的工作目前告一段落,只坐等葡
萄成熟。于是学着向我们开起英国式的玩笑来了。
一天早上,他问:“什么东西会在三小时内,由死老鼠的颜色变成死螃蟹的颜
色?”他掩饰着微笑抖动着肩膀:“是度假的英国人!”他说“你懂了吧?”唯恐
我未能全盘理解这笑话的精髓,他详细解释道,众人皆知英国人稍稍一晒太阳,皮
肤立刻泛出浅红,“晒月亮都能把他们晒红,”他乐得全身颤抖。
早起时颇为诙谐的福斯坦,到傍晚时转为肃穆。他听到蔚蓝海岸方面传来的消
息,活灵活现地转述给我们;格拉斯附近发生森林火灾,加拿大航空公司的飞机出
动救灾。这种救灾法很像鹈鹕,飞出海去,装一箱水回来,浇在火上。据福斯坦报
道,有一架飞机竟把一个海中游泳客装进箱,丢到火上去,活活把他“火化”了。
奇怪的是《普罗旺斯日报》全未提及这桩惨剧。我们问朋友,可曾听说此事。
他看着我们,摇摇头:“这是八月的老调子。每次发生火灾,都有人造这种谣。去
年他们说被抓起来的是一个滑水客,明年他们该说是尼斯某家大旅馆的门卫给抓去
了。福斯坦是在吓你。”
蝙蝠大战
很难弄清楚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八月份,是可能发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因此,当落脚在邻近旅馆的朋友告诉我们,他们半夜里在卧室看见一头老鹰,
我们也不表惊讶。呃,也许不是真的老鹰,只是老鹰巨大的身影。但,有老鹰是错
不了的。他们打电话给柜台的值班人员,要求进行调查。
老鹰是不是好像从角落的衣橱那边飞出来的?是啊,是啊。我们的朋友点头。
啊哈,那人说,谜底揭晓了。不是老鹰,是蝙蝠。以前也有人看过它从衣橱那儿飞
出来。它不伤人的。它也许不伤人,我的朋友说。可是我们不想和它睡在一起,我
们要换一间房。不行,那人说,旅馆全满了。三人站在房中,讨论捉蝙蝠的方法。
值班员想到办法了。你们别动,他说,我就回来解决这问题。几分钟后他回来了,
给他们一大罐杀虫剂,告辞而去。
夏夜舞会
葛氏村外一所大宅要举行舞会。我们受邀在其他客人未到前,和女主人的几位
朋友同进晚餐。盛会将临,我们忧喜交集:喜的是受邀,忧的是我们的法文恐怕应
复不了这种场面。因为到场的将无其他英国人,只好计划二人背水作战,希望普罗
旺斯热潮汹涌的谈话不要冲散了我俩。
依照邀约条件,我们应于九点钟抵达,这时间听来像是大城市习俗。开车上葛
氏村那个坡时,我们的肚子已因等待过久而咕嗜咕嗜叫了。屋后的停车场客满,车
辆沿着场外的马路伸到50公尺外去了。所有的车似乎都挂着代表巴黎的75字头的牌
子,看来同桌共食的绝不仅是村里的几个朋友。我们开始觉得或许应该穿得正式些。
进得大门, 我们仿佛进入杂志中的世界: 《家庭与园艺》杂志的装演布置,
《风尚》杂志的衣香鬓影。点着蜡烛的餐桌,安放在草地上和阳台上。五六十个冷
淡、疲倦、穿白礼服的女人,戴珠绕翠的手端着香摈。威尔第的音乐从装了地灯的
谷仓那边传过来。妻子说要回去换装,我则注意到自己的鞋面布满灰尘。看来这是
一个非常正式的晚宴。
来不及逃走,女主人看见我们了。至少她穿的是平常的衬衫长裤,我们稍感安
心。
“你们找到停车位了?”她不待回答,又说;“路边有沟,不大好停车。”
我们说今晚的场合简直不像是普罗旺斯,她耸耸肩:“八月嘛。”她给我们饮
料,”任由我们与那些俊男美女周旋。
我们仿佛置身巴黎。这里没有一张脸孔经过阳光或风雨的洗礼,女士们脸色芬
白,显得时髦动人,男士们仔细刮净了胡须。没有人喝茴香酒。所有的人,照普罗
旺斯标准,低声像是耳语。我们发现自己的心态已完全改变:从前,我们认为宴会
理当如此;现在,却觉得这种场合沉闷、考究,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无
疑,我们已经变成乡巴佬了。
我们朝比较不时髦的那对夫妻靠近。他们带着一条狗,离群而独立,这二人一
狗都很友善,我们在阳台上的一张桌坐下。那位男士个头矮小,脸上有诺曼第人的
精明。他说,20年前,他以3000法郎买了村中一座房子,以后就每年夏天来住,每
五六年换一次屋。最近听说,他最早买的房子又要卖了,经过一番整修,装演富丽
堂皇, 标价100万法郎。“真是疯狂,”他说:“可是巴黎那帮人,”他朝其他客
人抬抬下巴:“他们想和朋友共度八月。只要有一个人买,其他人都跟着买。而他
们付的是巴黎价钱。”
原始舞之风
从餐台上取了酒和食物,大家慢慢坐下了。有女土的高跟鞋陷入花坛的砂地,
也有人优雅地批评餐桌的布置朴实原始——真像是野餐哪——虽然比洛杉机的贝佛
利山和伦敦的坎星顿区,此地的花园并不特别原始。
忽然暴风吹起,带来极大不便。虾仁沙拉还余很多,芦笋叶和面包乱飞,跌撞
在女士们雪白的胸上和男士们丝质的长裤上,有些则正中衬衫领口。桌布吹起,鼓
胀如船帆,掀翻了蜡烛和酒杯。细心整理过的发型变了样,努力表现出来的沉着冷
静也维持不住了。这未免太原始野蛮了些。急速撤退,晚宴在屋内重开。
更多的客人陆续到来。谷仓传来的威尔第音乐停止,几声高音电子乐器的嘶响
之后,接着是一个男人的惨叫声仿佛未经麻醉便动心脏手术一般,理查邀请大家下
场去跳舞。
我们很好奇;热门音乐会对这场名媛绅士的聚会造成何种效果?我可以想象他
们在文明的乐声中微微点头,也能想象他们跳贴面舞,但这个是要舞得汗流泱背的
丛林蛮荒之舞啊!我们登上谷仓台阶,欣赏他们的舞姿。
彩灯闪烁,与鼓声同一节拍,又从墙上的镜子里反射回来。一个年轻男子,佝
偻着肩膀,被他自己的香烟熏迷了眼,站在两个唱盘后面,手指轻抚电子琴,释放
出更多音量。
“茉莉小姐你真行!”理查嘶喊着。这年轻人一阵痉挛,吼叫道:“你一定爱
跳舞!”谷仓打起摆了,“那些巴黎人”也跟着打,手舞足蹈、乳晃臀摇,张口露
齿。斜目转睛。拳头朝空乱挥,首饰失去控制,钮扣也因紧绷而松脱。高雅的仪表
被抛到脑后,每个人都只顾得翻腾、抽搐,身体愈摇愈低。
大多数人并不在乎有没有舞,他们与自己的影子跳舞。纵然在狂舞忘形之际,
他们也注意着自己反映在镜子中的身影。香水味和人们的体味混杂在空气中,整个
谷仓同一脉动,狂热如沸腾。穿越人潮,不免要被横伸的手臂撞着,或被打转的项
练抽中。
这些人,就是刚才端庄持重的女士先生吗?先前对“野蛮”与“原始”那么不
屑一顾的他们,竟然蜕变成吃多了安非他命的青少年,而且颇能乐在其中。我们躲
闪开去,留下狂欢的他们。明天早晨,我们还得早起呢,我们要去看山羊赛跑。
山羊运动会
一周前,我们在烟草店的窗子上首次看到“山羊赛跑”的海报,是穿越奔牛村
各个街道的大赛。起跑点是凯撒咖啡馆门口,参赛的10匹羊选手和骑师们,名列海
报。奖品很多,可以下赌注。此外,据海报上说,主办单位特聘大乐队到场加油。
这显然是一场运动盛会——奔牛村锦标赛。我们早早抵达会场,占个好位置。
九点钟,天气已热得戴不住手表。凯撒咖啡馆的阳台客满,大家边吃早餐边喝
冰啤酒。靠台阶的墙边,一个壮实妇人占据了一张桌子,头上有遮阳蓬遮护。她目
光如电,射向我们,翻弄着一本票簿,晃荡着一只钱筒。她是这场“跑羊”的正式
主办人, 不过咖啡馆后面另有个男子, 接受“场外下注”。她邀我们试试手气。
“下注前先看清楚,”她说:“选手就在楼下。”
我们早知它们就在附近;它们的身体和排泄物的气味清晰可闻,在阳光烤炙下
十分浓郁。我们把头伸出栏杆往下看,它们也以愤怒的灰色眼睛回望,嘴里缓缓嚼
着赛前餐点,下巴上缀着稀疏的胡子。头戴蓝白相间的赛马帽,它们看起来就像威
严的中国清代官吏。它们穿的赛跑背心上印有号码,与海报上的名单相符。对照之
下,我们叫得出它们的名字了,可是要下赌注,这是不够的。我们需要一点内幕消
息或其他资讯,帮助我们判断谁的速度快、谁的耐力足。我们向隔邻一位也在伸头
往下看的老者请教,相信他们和所有法国人一样,是此道专家。
最佳选手
“要看它们的粪,”他说:“赛前大便最多的,通常跑得快。肚子里排空了,
自然比装了一肚子东西的羊跑得快。 这是逻辑。 ” 我们观察了几分钟,认为6号
“米田共”产量最丰。“好啦,”我们的指导员说:“现在要看骑师,找一个身体
强壮的。”
骑师差不多都在这咖啡馆里养精.蓄锐。他们也穿着有号码的背心,戴着马帽。
我们找出六号骑师,一个筋肉结实,看起来很有夺标希望的男子,正猛灌啤酒,蓄
势待发。他和那刚刚排空肚子的“多多谢”恰是一对胜利的组合。我们准备下注。
“不行,”主持赌局的妇人解释说,我们必须列出第一、第二和第三选择。这
一来,我们的如意算盘给打乱了。我们专心物色理想骑师时,怎还顾得注意诸羊的
排泄量呢?原本必胜的局面变成胡猜。我们挑定六号领先,唯一的女骑师第二,一
头叫“妮妮”的羊第三—它蹄上的距毛修短,看来一定.善跑。事情办妥,我们下
楼去,和咖啡馆外所有观众一起观看比赛。
海报上所称的大乐队,原来是艾普村的一辆装了音响的箱型车。此刻车上正播
放着桑尼与雪儿的歌:《我得到你了,宝贝》。一个细瘦的巴黎女子——我们认出
是昨晚舞会中的一个客人——开始随音乐拍打她穿着昂贵白鞋的脚;一个没刮胡子、
手持茵香酒的大肚皮男人请她跳舞,扭动着大屁股引她垂青。巴黎女子给他一个足
以让奶油发臭的白眼,低头去她的名牌皮包里搜寻什么。桑尼与雪儿唱完了,换阿
丽达·富兰克林唱,孩子们在羊屎堆间游戏跳跃。咖啡馆前的小广场挤满了人,我
们挤在一个德国人和一架摄像机之间,举着摄像机的,是那个大肚皮的男人。终点
线拉好了。
一条绳子穿过广场,距离地面约两公尺半高。从一到十写着号码的大型汽球灌
满了水,按等距间隔挂在绳子上。大肚皮男人向我们解释规则;每位骑师都将持一
把其利如剑的木棍,此棍有两重作用。第一,山羊如懒怠跑,用此棍“激励”他;
第二,抵达终点时,以此棍戳破汽球,才算赛完。当然,他说,骑师会淋个湿透,
滑稽得很。
骑师们陆续从咖啡馆里现身出来,昂首阔步地拨开人群,牵出自己的羊。我们
看中六号骑师,口袋里掏出小刀,把木棍两端都削尖。在我看来,这是好兆头。另
一位骑师则对主办单位大发牢骚。一辆汽车从狭窄的小街那头开来,打断了双方争
执。一个年轻女子下车来,手上拿着一张地图,脸上的表情迷惘。她问怎么上高速
公路。
通往高速公路的路被10只羊、 200个看热闹的人,以及一辆音乐车给堵住了。
年轻女人说,我就要走这条路。她回身上车,开始向前移动。
惊愕、一片混乱。主办人员和几个骑师把那辆车团团围住,敲打车顶、挥舞木
棍从那仍在移动的车轮下,抢救必死无疑的山羊和儿童。看热闹的人群则向前拥挤,
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陷身人潮的车,终于不得不停住,年轻女人坐在车内,
两眼直视前方,忿忿地紧抿着嘴唇。退后!主办人员怒吼,手指着那车来的方向,
并招手要群众让路。引擎发出恶毒的嘎扎嘎扎声,那车掉转头,在群众鼓掌欢呼声
中,气冲冲地往街的那一头开去了。
参赛者集合到起跑线,骑师们检查羊脖子上的绳索栓紧了没有。羊儿对这戏剧
性的一刻无动于衷。 6号去啃7号的背心,9号妮妮是我们的第三选择,坚持把头朝
后,与其他羊反向而立。骑师抓住它的角硬转它过来,两膝紧夹着它,让它保持正
确方向。它的马帽碰歪了,遮住它的一只眼,活像个游手好闲的浪子。我们怀疑自
己在它身上下赌注是否明智。我们指望它得第三名,但从她视线既不清,又缺乏方
向感看来,显然没什么希望。
准备出发了。训练了几周甚至几个月,等的就是这一刻。角并角,背心接背心,
它们静候起跑的命令。一位骑师大声打了个呼哨,它们开步跑了。
意外事故
走不到50公尺,已可看出羊儿并非天生的运动员,不然就是误解了参赛的目的。
有两只才跑了几公尺便煞然止步,骑师只好拉着他们走。另一只起跑之后才想起来
它在半小时前早该做的事,而在第一个转弯处停下来排便。妮妮,也许是因为帽子
遮眼的缘故,在转弯处直冲向前,把它的骑师甩入观众群中。其他赛羊,在各种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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