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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岁月〔美〕彼得·梅尔

_2 彼得·梅尔(美)
  “你在想,华尔兹不是正经音乐。要讲到正经音乐呢,就得听大作曲家的作品了。”
  他接着阐述了一大套理论。法国电力局动不动就要断电,断电期间,他就吹木萧。他那套惊人的宏论,便是在吹木萧时,偶然想到的。电力,他说,是科学与逻辑的结合;古典音乐呢,则是艺术与逻辑的结合。你不相信?已经有人看出两者之间的共通点了。试听莫扎特的作品,严谨有律,你不得不说,莫扎特如果当电气师,一定极其杰出。
  我正不知怎么回答,学徒兄弟解了我的围。他刚计算出我们这房子需要几部空调机:20部。曼尼古西听了作出昏倒的样子,一双手猛甩,好像烫伤了指头似的:“唉呀呀,那就比装中央空调系统还贵了嘛。”
  他说要好几百万法郎,看见我争执不下的样子,”马上减少了两个零,说他先用的是旧币算法。既是这样,仍是个大数目。角钢的价格贵呀,再加上政府抽交易税18.6%。这让他想起一件税法不公的事来了。
  “你买个澡盆,”他拿手指着我说:“得付交易税,分文不少。买个洗衣机,买个螺丝起子,也都一样。可是买鱼子酱,只须付6%的税,因为鱼子酱是营养品。请你告诉我:什么样的人买鱼子酱?”
  我声明我可不买。“我告诉你吧。是那些政客、有钱人,巴黎的大人物——他们才是吃鱼子酱的人。你看多气人!”他怒气冲天地说。
  接下来的五六个星期,曼尼古西拿个差不多和他一般高的钻子,凿穿厚重的老石墙,弄得满屋子尘土飞扬。他边做工边发表时事评论,我们也不大有兴趣听。这过程漫长难熬,屋子里简直待不住。我们只好安慰自己说,普罗旺斯的好处之一就是,整修内部的时候,可以住在户外。
  虽然还是早春,天气已经相当暖和。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阳光在七点钟便穿透卧室的窗玻璃,唤醒了我们;我俩于是决定正式开始户外生活。
  周日集市
  天气晴朗的星期天总免不了上一趟市场。这天,我们八点钟就到了考斯特拉集市(Couste11et)。那里排列着一行一行陈旧的卡车和箱型车,都拉出了一张伸缩桌面摆放货物,一块黑板写明今天的各种蔬菜价格。摊主们嘴里嚼着对街买来的热面包,皮肤早在田地里晒得黛黑。我们看到有个老人从裤袋里取出木柄小刀,切下一片面包,涂上新鲜羊乳酪,又从酒瓶里倒出一杯红酒。这就是他的早餐。
  跟卡维隆、艾普等地的每周集市比起来,考斯特拉市场显得又小又不时髦。顾客都是挽着菜篮的本地人,而非举着相机的观光客。只有在七八月,你偶然会看到巴黎来的高傲妇人,穿着迪奥(Dior)休闲服,牵着神经兮兮的小狗。其他时候,由秋到春,市场上都是本地居民,来买农夫几小时前才从田地或暖房里采收的蔬菜水果。
  我们沿着一排一排的伸缩小桌漫步。法国家庭主妇毫不留情的精挑细选让我们惊诧不已。我们只要看过货色,但决定买或不买;她们可不然。她们会动手捏茄子,拿起蕃茄来闻,啪地折断不过火柴梗粗的四季豆,不放心地剥开翠绿的芮苣心察看,尝一口乳酪,吃一片橄榄——如果这些东西不合她个人要求,她会瞪一眼摊主,好像摊主欺骗了她。然后,愤愤然转到其他摊位去。
  在市场的一头,葡萄酒合作社摆出的摊位上围了一圈男人,每人满含着一口新登场的玫瑰红酒。隔壁摊位是个女人,卖各种大小的蛋,还卖活兔子。再过去的摊位摆的是堆得山一样高的蔬菜和紫苏,一罐一罐的蜂蜜,大瓶大瓶的橄榄油,还有桃子干、黑麦汁,鲜花和香草,果酱与乳酪——在旭日朝阳之下,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好吃极了。
  我们买了红椒,准备烧烤,又买了棕壳的大鸡蛋。紫苏与桃子、羊乳酪、芮苣和粉红色斑纹的洋葱。篮子已经装不下了,我们又过街去买了长条面包。餐盘上若有橄榄油、酱汁之类残余物的话,用这面包抹净了吃是最美味的了。
  面包店人潮汹涌、人声喧哗,暖烘烘的面团味和杏仁香飘散在早晨的空气中。排队等候时,我们想起有人说过,法国人花在口腹上的钞票,比得上英国人花在汽车和音响上的钱。这话在这里得到了证实;
  每个人都好像在疯狂大采购。 一个圆胖快活的妇人买了6大条面包——加起来不到3公尺长; 帽子大小的巧克力奶油蛋卷;还有整个儿的苹果派,切得薄薄的苹果片在中央铺成一圈,表面涂抹了杏子酱,看起来亮晶晶的。我们这才明白,我们没到这儿来备办早餐真是失误。
  于是我们回家弄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补偿一下。烤红椒拌橄榄油加紫苏末,熏肉胎贝卷串烧,以及沙拉和.乳酪。春阳如炙,酒后的我们昏然欲睡。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答录机的作用
  电话铃声如果在星期天中午到下午三点之间响起来,对方一定是英国人,这已经是生活中的铁的规律。星期天的午餐,是一周中最轻松愉快的一顿饭,法国人作梦也想不到在这时候去打扰别人。
  我真不该拾起话筒的。是那做广告生意的东尼。从电话里的声音听来,他人近在飓尺。
  “想到该跟你这根据地联络,”我听到他深吸一口烟的声音,心里暗暗决定买一部答录机,专门对付这种喜欢在星期天惊扰我们的人。
  “我找到不错的房子,”他没有停下来听听这项重大宣布的效应,因此没注意到我的心猛地一沉。“离你相当远,倒比较接近海岸。”我告诉他很好,离海岸愈近愈好。“还需要大量的整修,所以我不准备付他要的价钱。可能从英国带相熟的工人过来做。他们整修我的办公室,从头到尾只花了六星期。是爱尔兰人,非常出色。这地方,他们一个月就可以打理好。”
  我很想鼓励他这么做。一群爱尔兰工人,一旦尝到在普罗旺斯做工的甜头——阳光和煦,酒便宜,怠工没关系;屋主远在千里外,没人挑毛病——何乐而不为。我可以预见他们直拖到十月还没做完,说不定八月间还把全家从英国接来,大伙儿好好度个假。
  不过,我还是老实告诉东尼,他还是雇用本地工人的好,而且应该请一位建筑师,负责召募工人。
  “不需要建筑师,”他说:“我完全知道要怎么整修。”他当然知道。“举手之劳的事,干吗要花大钱请他?”好啦,我帮不上忙,他什么都知道。我问他何时回英国。“今晚,’‘他宣读了他忙碌的日程。周一要见客户,接着去纽约三天,又是在那里开业务会议……。他滔滔不绝地说,表明自己乃是不可或缺的行政主管。“总之,”他说:“我会跟你联系。一两周内我还不会下手买那房子,不过一旦签约,我会马上告诉你。”
  妻和我坐在游泳池边,纳闷我们怎么总躲不开厚颜无礼之人的纠缠。到夏天,这种人来的还会更多,来要吃要喝要住,游了几天泳之后要我们送上机场。
  我们自认并非孤僻遁世,但与东尼短暂接触的经验,足以提醒我们。往后的几个月内,我们需要坚定的立场,机灵的反应,以及一具电话答录机。
  私人土地内有毒蛇
  马索一定意识到夏季的到来,因为几天后我在林中看到他时,他正忙着加固防止露营者侵入的围篱。在写着“私人土地!”的几块牌子下方,他又钉上了一连串简短凶恶的警语:“内有蝮蛇!”
  最佳的警告方式。既不像“内有恶犬”、“当心触电”之类的说法需要眼见为证,又足以让人望而却步。再不怕死的露营客,夜晚钻进睡袋以前,总要考虑考虑底下会不会蟋曲着某条毒蛇。我问马索,卢贝隆山区真的有蝮蛇吗?他摇着头,对于外国人的无知再度表示惋惜。
  “是啊,”他说:“不算大啦,”他用手比了比,30公分长的样子:“可是你如果被咬,45分钟以内就得赶到医生那去,否则……”他做了个鬼脸,头歪向一边,舌头伸出来:“人家说,蝮蛇咬男人,男人死;可是蝮蛇咬女人,”他倾身向前,挑动眉毛:“蝮蛇亡。”他乐不可支地吁吁喘着粗气,递给我一根粗大的黄色香烟:“没穿上结实的靴子,千万别上山散步。”
  据大学者马索说,卢贝隆蝮蛇通常避开人类,只有在受到骚扰时才会攻击。一旦被蛇追赶,马索的建议是作之字形的跑,而且最好往上跑,因为蝮蛇发怒时,在平地上短距离直线冲刺,速度超得过人。我紧张地四下张望,马索哈哈大笑:“当然啦,你也不妨学学农夫的本事,一把抓住它的七寸要害,捏得它嘴巴大张,往它嘴里猛吐一口唾沫,啪!它就一命鸣呼了。”
  他示范着吐了一口痰,命中他养的一条狗的脑袋。“但最好还是,”马索说:“带个女人同行。女人跑得没男人快,蛇会先咬到她。”他回家去吃早餐了,留下我,小心翼翼地穿越树丛,一路练习吐痰。
  游客部落
  复活节假期到了,我们的30余棵樱花树一齐开放。从马路上望过来,房子好像浮在一片粉红与白色交织的海上。开车路过的人都停车拍照,探头探脑地沿着车道往上走,直到听见狗吠,才掉头回去。有一伙人特别大胆,竟开着一辆瑞士牌照的车子,直抵我们屋前。
  “我们要在这里野餐,”开车的那位告诉我。
  “对不起,这儿是私人住宅。””
  “不,不,”他挥动一张地图说:“这儿是卢贝隆。”
  “不,不,”我指着山:“那儿才是卢贝隆。”
  “可是我不能把车开上去。”
  他悻悻地开车走了,在我们努力栽培的草皮上留下深深的车辙。旅游季节就这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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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活节那个周日,山上村子里的小停车场挤得满满的,没有一辆车子挂的是本地牌照。观光客在窄街小巷里猎奇寻趣,往人家家里张望,在教堂前面摆姿势拍照。成天闲坐在杂货店隔壁门坎儿上的小伙子,伸手向每个过路人要10法郎,说是没钱打电话,而其实他收了钱便踱进咖啡馆享乐去了。
  “进步咖啡馆”是一家多年维持丑陋面貌的店子,室内设计师看到它一定大失所望恶梦不断。摇摇晃晃的桌椅全不搭配,墙上挂的画沉默可憎,厕所传出的飞溅声声声入耳,隔壁冰淇淋店又十分嘈杂,老板粗鲁,连狗都丑陋不堪。然而,厕所旁边有一座玻璃阳台,视野宽广。端杯啤酒坐在那里,观赏远山近村的景色变化,可以把阿尔卑斯山都收进眼底。桌上有一张手写的字条,警告你不得把烟蒂丢到窗外,因为下面是一家露天餐厅,顾客曾经对此抱有怨言。但你只要遵守规则,没有人会来打扰你。本地客都坐在吧台边,阳台是观光客才去的地方。复活节的周日,阳台上高朋满座。
  有荷兰人,登山靴、背包齐全;有德国人,一身珠光宝气,像是要赴宴会;有巴黎人,脸上摆着傲气与精明,仿佛在用放大镜察看细菌;还有一个英国人,脚踏凉鞋,敞开上班穿的那种条纹衬衫领,在用袖珍计算器计算这趟度假花了多少钱,他的妻则在写风景名信片给家乡的邻居。老板的狗在桌间追来赶去,嗅寻掉落的糖粒,吓得那些干净利落的巴黎人直往后退。收音机虽播放着女歌手的歌声,却敌不过厕所制造的杂音。吧台上又响起一片酒杯碰撞声,原来本地客纷纷结帐,该回家吃午饭了。
  咖啡馆外,三辆车纠结成一团,车主相互咆哮。其实只要其中一辆后退10公尺,这结就打开了,可是法国人认为开车让路有失威风,正如他们喜欢随地停车。在危险弯路上任意超车,好像那才是法国人的作为。他们常批评意大利人开车横冲直撞,我倒主张,夜晚饿着肚子在100号公路上飞驰的法国人,才是最要命的疯子。
  电线杆和驻虫
  我离开小村,驾车回家。本季第一宗车祸刚刚在这条路上发生:“一辆白色标致旧型车,屁股撞上一根木制电线杆,把它撞成两段。左右并无其他车辆,道路也平坦干净,叫人想不通车屁股怎么狠狠地与电线杆遭遇。”一个年轻人站在路中央搔头,看见我停车,他咧开嘴笑了。
  我问他有没有受伤。“我没事,”他说:“车子恐怕报销了。”我看看上半身弯向车顶的电线杆——几根电话线吊住它,所以没有完全倒下——它也报销了。
  “我们得快走,”年轻人说:“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就在路那头。我要去找辆拖拉机。”
  他上了我的车,肇事原因立刻明了,原来他一身酒气,仿佛刚在酒里洗过澡似的。他解释为什么得急速且秘密地把车吊走。邮局若知道他撞坏了电话线杆,会向他索赔。“不能让别人知道。”他重复,边说边加强语气似的打了两个酒嗝。
  我把他送到,自己回家。半小时后,我又开车去看拖吊工作是否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
  车子还在那儿,旁边围了一群农夫,七嘴八舌地争吵着。马路上另有两部小汽车和一辆拖拉机,挡住了路面。我正看着,又一辆车开来,接起喇叭,催拖拉机让路。开拖拉机的人手指肇事残骸,耸耸肩膀。喇叭声再度响起,这次响个不停,回声振动山谷,相信在两公里外的梅纳村都听得到。
  骚乱又持续了半小时,标致车终于拖出沟渠,神秘车队消失在通往本地修车厂的那个方向,留下电线杆在微风中吱嘎作响,似乎在哀叫救命。
  邮局一周后派人来换装,又吸引了一小群人围观。邮局的人问一个农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农夫一脸无辜的样子耸了耸肩。“谁晓得?”他说:“虫蛀的吧?”
  宾主对话
  巴黎来的一位朋友,一脸茫然审视他已空的酒杯,仿佛有人趁他不注意时倒空了它。我为他添上酒,他靠回椅背,面孔朝着阳光。
  “在巴黎,我们还开着暖气呢,”嘿一口冰凉的甜酒,他说:“雨下了好几个星期。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里了。提醒你,我可不适合住在这里。”
  他看起来适合得很,饱餐一顿之后沐浴着阳光。但我不跟他争论。
  “你一定不会喜欢,”我说:“你说不定会晒出皮肤癌,又因为酒喝得太多,得了肝硬化。就算你觉得还可以,你也会想念在巴黎看戏的乐趣。再说,你在这儿成天都干什么呢?”
  他懒洋洋地斜眼看我,戴起太阳眼镜:“一点不错。”
  很多对话我们经常重复:
  “你不想念朋友们吗?”“不想,他们会来这儿看我们。”
  “你不怀念英国电视吗?”
  “不怀念。”
  “英国总有什么东西是让你怀念的吧?”
  “桔子柠檬果酱。”
  接下来是他们真正想问的问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出:你们成天都干些什么呢?
  巴黎来的这位朋友,换了一种方式问:
  “你们不觉得无聊吗?”
  不会。我们异常忙碌。我们觉得法国乡村生活的每一天都新鲜有趣。我们改造家里屋子,让它配合我们的生活方式,虽然过程缓慢,我们也乐在其中;我们设计花园,种植草木;我们计划铺建一座法国滚球场,法语也有待学习,还有那么多村落、葡萄园和市场等着我们去开发、去欣赏。时光过得很快;无暇多想别的。又永远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上星期,就有这么一件奇妙的插曲。
  信箱与地毯
  先是星期一,邮差先生上门来。他很不高兴,匆忙地握了手之后便单刀直入地问我,到底把信箱藏到那里去了。时间已近正午了,他还有好些信要送,再要跟信箱捉迷藏的话,这信可怎么送得完呢?
  我说我并没有藏起信箱,信箱不就在车道头上,结结实实地挂在钢柱子上吗?
  “没有,”邮差说:“给拿走了。”
  没办法,我只好跟他一道走下去,又一起在道旁的树丛里搜寻了五分钟,看是不是给撞掉到那儿去了。没有。若不是那根钢柱还竖在地面,此处全看不出曾经摆过信箱。
  “你看吧,”邮差说:“我就说嘛。”
  会有人偷信箱?难以置信。可是邮差先生见多识广。“这是常有的事,”他说:“这里的人有点malfini。”
  什么意思?
  “神经病。”
  我们回屋去,喝杯酒,平复他的心清,也好谈谈装个新信箱的事。他很乐意卖一个给我。我们谈好,新信箱应该设在旧水井旁,高约70公分,他坐在邮车里就可以把信丢进信箱。
  这么说,该去水井旁勘察一番,量量尺寸什么的,可是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了,邮局的业务,等到两点钟以后再进行吧。
  几天后,一阵汽车喇叭声把我从屋中召出,我看见狗儿们围着一辆崭新的白色奔驰车乱转。驾车人不敢下车,只拉下一半车窗。我往里觑,是一对个头矮小、皮肤棕黑的夫妇,紧张地对着我笑。他们说我的狗可真凶,问可否容许他们出来。两人都是城里人打扮,男的西装笔挺,女的斗蓬、帽子俱全,脚穿漆皮靴子。
  地毯商人
  你在家,太好了。他们说,房子真漂亮。你在这儿住很久了吗?没有?那你一定需要几张真正的东方地毯了。今天我很走运,他们刚从亚维依,参加一个重要的地毯展销会回来,有几张特选地毯,刚好没卖掉。本是要运回巴黎去的,有品味的巴黎人一定抢着买。但这夫妇二人决定绕乡间小道逛逛,命运带领他们,来到我面前。为了纪念这偶然的缘份,他们愿以“极动人的价格”,让我挑选他们的精选商品。
  光洁利落的小个子向我述说这大好消息时,他的妻子已经把地毯搬下车,在车道上舒展地铺展开来。她大声赞叹每一块地毯:“啊,真是美!”“看它在阳光下的色彩!”“这一块——嗅,我真舍不得割爱!”她快步走过来,加入我们谈话的阵容,漆皮靴子铮亮。她和丈夫满怀期待地望着我。
  普罗旺斯人对于卖地毯的人没有好感。形容一个人是“地毯商”,等于骂他狡猾,甚至是无耻小人。也曾有人告诉我,流动的地毯商常是小偷的同伙,来计探你家中虚实。地毯也可能是假货,或是偷来的。
  可是这两人不像骗子,我又觉得内中一块小地毯挺出色。
  我不应该把这想法说了出来。那女子看了她丈夫一眼,演练纯熟地作出惊讶的表情:“了不起!”她叫起来:“先生的眼光真准。这也是我们两人都最偏爱的。但何不再买一块大些的呢?”
  啊啊,我说,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他们略一迟疑,马上说不成问题。我可以开支票,不过,付现金另有折扣就是了。我再看看地毯,我的一条狗躺在上面,微微打着鼾。那女子很得意:“您看,先生,您的爱犬已经为您挑选好了。”
  我很不在行地还价三分钟,就价格五折成交。我回屋取出支票簿来填,那两人在旁边仔细地看,叮嘱我不要填收票人名衔。
  他们慢慢把车开走,小心绕过我新买的地毯和在上面熟睡的狗,说他们明年还会再来。那女子笑着,坐在地毯堆中,像女王一般向我挥手。
  他们的到来,花去我整个早晨。
  本周最后一桩插曲则不太愉快。一辆卡车来运送砂石,要倒车至他自己选定的卸货地点,后轮忽然掉下去。一阵劈啪声,卡车向后倾斜,刺鼻的气味儿弥漫。司机下来查看损坏情况,不假思索地吐出在那当儿最恰当的字眼:
  “妈的!”
  他撞到化粪池里去了。
  “所以你看,”我对巴黎来的那位朋友说:“新鲜事儿总是一桩接着一桩,永远不会有无聊的时候。”
  他没有回答。我推推他,摘下他的太阳眼镜。刺眼的阳光唤醒了他。
  “啊?什么?”
五月
  自行车骑士
  五月的第一天有个好兆头,旭日朗朗东升。既是法定假日,我们遂决定依循法国风俗,从事夏季运动:去骑自行车。
  好几周来,我们看见不少刻苦耐劳的脚踏车骑士,穿着厚厚的黑色紧身衣,头戴面罩,在春寒料峭的早晨冲刺。但天气基本开始转暖,像我们这样弱不禁风的业余骑士,也可以穿条短裤、套件毛衣上路了。我们在卡维隆买了两辆轻便的脚踏车(店主孔蒂先生说是“高档货”),迫不及待地想加入本地车迷的行列:看他们优雅地驰骋在乡间小道上,忽上忽了,毫不费力。料来我们的双腿,经历了一冬的慢跑训练,骑个16公里路,攀坡上奔牛村(Bonnieux),越岭到来柯村,总共一小时的轻松运动,应该不成问题。开始的时候确实容易,只是,又窄又硬的座垫让人一上马便感觉到了。我们这才明白为什么有些骑士在短裤后面塞上厚厚的垫子。不过,前几公里也没什么,我们让轮子滑动,只管欣赏风景。樱桃开始红了,葡萄藤包覆着绿叶,不再是冬天的枯朽模样;山色青苍柔婉;轮子在地面摩擦出规律的声响。偶然有迷送香、蓑衣草或百里香的气味飘过。这比散步有趣,又比开车安静、健康,不算太累人,可挺让人愉快。以前我们怎么没骑?以后我们天天骑好不好?
  到爬奔牛村那个坡时,坦然自若的感觉便消失了。脚踏车忽然跑不动了。我的大腿肌肉因为坡度加陡而发出怨言,我那缺乏运动的脊背开始酸痛。我忘了大自然的美,只后悔没在在短裤内填充厚垫。到达奔牛村时,呼吸都感到困难。
  克来西咖啡馆的老板娘站在门口,两手叉在宽阔的屁股上。她看着我们惊叹:“老天!法国巡回自行车赛今年开始得真早。”她拿来啤酒,我们跌进那符合人体构造的椅子,来柯村此时看来好远。
  去萨德城堡的山路婉蜒曲折,漫长陡峭又痛苦。勉强挣扎在半山腰时,身后传来车轮转动声,一位自行车骑士超车过去,他的筋肉强健、肤色古铜富有弹性,年约65岁。他愉快地说:“您好”一路顺风!
  他飞车上山,消失了踪影。我们继续努力,埋头向前,腰酸腿疼,怀念着啤酒。那老人自山上下来, 掉转头, 与我们并行。“振作些!”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就要到了。加油!”他陪我们骑到来柯村,那双老瘦的腿疤痕斑斑,踩起轮子来却轻松自如颇有力度。
  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停在又一家咖啡馆门前。这里居高临下,俯视着山谷。至少,由此回家,大半路程是下坡路了。我打消了叫救护车的念头。老人喝了一杯冰咖啡,说他今天已经骑了30公里,午餐前还要再骑20公里。我们对他的身体硬朗羡慕不已。“不行啦,”他说:“60岁起就骑不上凡图山了,只能小溜达一下罢了。”我们对自己能攀上山来的一点自豪感,顿时荡然无存。
  回程比较容易,但到家时仍是又热又疼。下得车来,拖着僵硬的腿,边走边脱衣服,来到游泳池边,跃身入水。那感觉像是到了天堂。之后倒一杯酒,躺卧在阳光之下,我们决定把骑自行车列入夏季生活的常规。不过,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看到脚踏车座垫,便不禁暗自心凉。
  紫花苜蓿
  家屋四面的田野,连日来游荡着缓慢移动的人影。他们依次穿越这幅风景如画的地界。为葡萄园除草、为樱桃树剪枝、为沙地翻土。每件事都慢慢地进行。中午时分停工,在一片树荫下吃午餐;在那两小时里,能听到的只是几百公尺外透过静止的空气传来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福斯坦差不多整天待在田里。早上七点才过,他便带着狗,驾着拖拉机来了。似乎经过精心策划,一日工作将尽之时,他的拖拉机常常刚好来到屋外,近到听得见碰杯之声。进来喝一杯,聊聊天,遂形成了习惯。但如果来访的时间拉长,喝了两杯以上,那就表示有事商量——他在葡萄园里深思熟虑出来的,进一步农业合作计划。他从不单刀直入,总是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
  “你喜欢兔子吗?”
  我太清楚了,他谈的决不是养在屋子里作为宠物的可爱小兔子。何况他说这话时,还拍着肚皮,口中喷喷有声。但兔子的麻烦是,他说,它们吃得太多,兔子像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我点点头,但还是不懂,我喜不喜欢吃兔肉,和兔子的胃口太大有什么关系?
  福斯坦站起身,召我到庭院门口。他指着两处凸起的花坛:“紫花芷蓿,”他说:“兔子爱吃。秋天以前,你可以采收三次。”我对本地植物所知不多,还以为那花坛里长的是杂草,正打算清除掉呢。幸好我没这么做,否则福斯坦的兔子决不会原谅我。无心插柳柳成荫,疏于照管的庭院竟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深恐我不够明白,福斯坦拿酒杯指着那两块花坛重复说:“兔子爱吃紫花苜蓿。”他作出咬嚼之声。我说他尽管采了去给他的兔子吃,他立刻停止咀嚼。
  “好,如果你不需要,我就采去。”协议达成,他蹒跚地退回到拖拉机跟前。
  薰衣草和芦笋
  福斯坦在很多方面行动迟缓,但致谢报恩却很迅速。第二天傍晚他又来了,带来一大捆芦笋,整整齐齐用红白蓝三色丝带捆绑好。他的妻子安莉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把鹤嘴锄、一团绳子,还有一满桶的薰衣草幼苗。这些幼苗早该分株了,她说,这是她的表兄刚从下阿尔卑斯山带过来给她的,得马上种下。
  这种夫妻的分工,在我们看来很不公平。福斯坦只管把绳子拉直,一边喝着酒;安莉挥锄掘土,每隔约一锄柄的距离挖一个洞。我们想帮点忙,却遭拒绝。“安莉做惯了。”福斯坦骄傲地说。在夕阳余晖中掘着、量着、种着,安莉听了也笑起来:“每天这么做上八小时,晚上包你一觉睡到天亮。”才半小时,花圃整理好了。50棵薰衣草整齐排列,把兔子的食物工厂围在中间。这些薰衣草,两年后会长到膝盖一般高。
  本来晚餐准备吃的是什么,现在已经给抛到九霄云外,我们烹调起芦笋来。一顿是吃不完的,那捆芦笋,我两手合围也握不住。代表法国国旗的三色丝带,印着福斯坦的姓名地址;他说,法国法律规定产品必须这样标明。我们希望有一天我们种的芦笋长大,也可以绑上自家的丝带。
  粗如拇指的芦笋,尾部有细致的色彩花纹。我们趁热吃下,蘸融化的奶油,配下午才出炉的本地面包,喝山谷里葡萄制造的红酒。我们的一饮一食,都在支援本地产业。
  敞开的门外传来青蛙的鸣叫和夜营悠扬的歌声。我们走出屋外,再饮一杯。月光照亮了新种的薰衣草花圃,狗儿在苜蓉田里搜索野鼠的踪迹。今年夏天,兔子的伙食会很好,而据福斯坦说,那么一来,到了冬天,兔肉的滋味也就会格外鲜美。我们察觉到自己痴迷于食物的程度,已经不亚于法国人了。回屋后,把剩下的那块羊乳酪片吃了吧。
  劫匪的眼睛
  游泳池专家贝纳带给我们一份礼物,是他自己正在热心求购的水上扶椅,游泳池专用,配备饮料柜,远从美国佛罗里达州迈阿密市运来的。依贝纳之见,迈阿密是游泳池用品的繁华地区。“法国人在这方面一窍不通,”他轻蔑地说:“法国有制造浮床的公司,可是浮床上怎么好喝酒?”他锁紧最后一枚活钮,站起来端详这浑身散发着迈阿密之眩惑的椅子,泡沫胶、塑胶加上铝合金的一团鲜艳。“你看,杯子可以安放在扶手上。你自己呢,舒舒服服地躺着。真妙极了。”
  他离开椅子把扶椅推入水, 留心不让水花溅湿他粉红的衬衫和白色的长裤。“晚上得收起来,”他说:“吉普赛人就要来这里采收樱桃了。他们什么都偷。”
  这倒提醒了我们,房屋保险的事早该办了。只是,工人们在墙上打了那么许多洞,我怀疑有哪家保险公司愿意冒险为我们投保。贝纳听后,惊异地取下他的太阳眼镜。我们不知道吗?除巴黎外,沃克吕兹省的盗窃率居法国第一。他盯着我,仿佛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你应立刻寻求保护。我今天下午就派人来。他到以前,小心提防。”
  我看这有点太夸张了吧,可是贝纳好像相信一伙劫匪正在附近窥视,只待我们一出门上村里去买肉,就要来个大搬家,洗劫一空。就在上周,他说,他停在自己家门前的车子给人用千斤顶举起,4个轮子都给卸走了。这些人卑鄙无耻得很哪。
  除了惰怠,我们迟迟没有办保险的另一个原因是,讨厌跟保险公司打交道。他们的言语含混不清,闪烁其词,合约语焉不详,条文艰涩难懂。但是贝纳说得不错,听天由命绝非明智之举。
  我们接受劝告,准备在这天下午,迎接一位西装革履的灰发老人,听他告诉我们,如何为冰箱上锁。
  训犬
  下午五点钟光景,一辆车开上门来,卷起一团飞扬的尘土。这人很显然是找错了门。他年纪轻轻,满头黑发,一表人才,衣着光鲜——宽肩披风,缀着闪亮丝线;灰绿衬衫,灯笼裤,深蓝色鹿皮鞋,蓝绿色袜子;像个50年代的萨克斯管演奏手。
  “我叫法图,保险公司业务员。”他走进屋来,步伐短促而轻快,我几乎以为他会弹响指头,在地板上扭动起来。我倒了杯啤酒给他,努力安抚自己惊讶的心情。他坐下,露出鲜艳的袜子。
  “房子真漂亮。”他带有浓重的普罗旺斯口音,与衣着颇不相配,却让我顿感安全。他说话严谨有条理,问我们是不是全年都住在这里。他说,沃克吕兹省的盗窃率高,部分原因是很多房子仅作度假别墅。房子若是一年有十个月空着,那……他的披风垫肩往上一耸。干他那一行知道的事情太多。听了你会恨不得住进保险箱去。
  但我们不用担心这个。我们常年住在这里,何况还有狗。那很好,他估算保险费时,会把.“有狗”考虑进去。它们凶不凶?不凶的话,也许可以训练一下。他认识一位驯狗师,能把小乖乖调教成致命武器。
  他用洁净、纤细的手作了些笔记,喝完啤酒,开始逐室查看。他赞许厚重的百叶木窗和坚实的门,但却停在一个窗洞面前喷舌作声。那是一个抽风机孔,不过30公分见方。现代专业窃贼,他说,常常效法维多利亚时代的扫烟囱工人,在成人钻不进去的地方,遣小孩钻进去。而在法国,大家公认宽12公分以上的洞,是属少年窃贼可钻的范围;12公分以下,就是幼童的专利了。至于这标准是怎么算出来的,法图先生可不知道。
  法图说,采樱桃的工人最危险——这是我在一天里第二次听说他们对治安的威胁——他们来自西班牙或意大利,每采一公斤的工钱是3法郎,今天来,明天走。
  谨慎一点总没错。我答应保持警觉,尽快给小窗装上铁条,并且将狗驯得凶恶些。一切修复后,他迎着夕阳开车走了,车内音响传出BruceSpringsteen的歌声。
  我们开始对采樱桃的工人产生了可怕的想象,很想一睹这些手脚灵便的恶贼的真面目。他们一定随时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因为樱桃已经成熟可采了。近日我们吃早餐都在面向朝阳的露台上,十几公尺外就是一棵果实累累的老樱桃树。妻煮咖啡时,我便采樱桃,作为一天.里的第一道餐点,清凉多汁,果皮深红近黑。
  采樱桃的时候
  一天早晨,我们听到田野间传来收音机的声音,便知道大规模的采樱桃行动展开了。狗儿们前去调查,竖起毛发,发出给自己壮胆的恐吓之声。我跟了去,以为会看到黝黑奇异的一大帮人,和他们惯擅盗窃的孩子。他们的身体,腰以上都被树叶遮住,我只看得到站在三角形木梯上的,一双双各种不同的脚。忽然见一张顶着草帽、棕色满月般的大脸,从一簇簇叶间探了出来。
  “尝一口樱桃吧。”他抽着一对樱桃给我。我打量一下原来是福斯坦。他和安莉召集亲戚,决定自己来采收,因为外籍工人要价太高,有的甚至要到五法郎一公斤的价码。想想看!
  我试着想站在梯子上,一天辛苦工作10小时,饱受果蝇的骚扰,夜晚胡乱睡在谷仓或箱型车里——在我看来这工钱不算太苦,可是福斯坦断然拒绝;简直是白昼打劫。话说回来,对于采樱桃的工人,你还能期望什么呢?他估计可采得两吨樱桃,卖给艾普村的果酱工厂。采收工作,就由自家人包办了。
  以后的几天里,果园中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采收工。一天傍晚,我让两个工人搭便车去奔牛村。他们是澳洲来的学生,脸蛋让太阳晒得通红的,还沾了樱桃汁。两人疲惫不堪,抱怨工时太长、工作乏味,以及法国农夫自私。
  “……呢,至少你们见识了法国的一小部分。”
  “法国?”其中一位说:“我只看到热烘烘樱桃树的里面。”
  他们决定回澳洲去,普罗旺斯不值得留恋。他们不喜欢这里的人,他们怀疑食物有问题,法国啤酒让他们泻肚子。就连风景,按照澳洲的标准,也嫌小里小气。他们不能相信我竟选择住在这里。我设法解释,可是我们谈的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咖啡馆到了,我让他们下车;他们会整晚在那儿思念家乡。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忧愁不堪的澳洲人,而听到别人如此痛恶我所喜欢的地方,也让我不免沮丧。
  贝纳扭转了我的心情。我为他译出了一位英国顾客写来的信,这次来到奔牛村他的事务所,是要把信交给他。他开门时笑脸盈盈。
  他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建筑师克里斯钦,刚刚受卡维隆的一家美容院邀请,重新规划设计其建筑。这建筑,当然有许多特殊的需求,例如镜子安放的位置就很重要;一般典雅卧室中不会有的某些设备,这里也都要有。净身盆使用次数多,质量一定要无懈可击。我想到曼尼古西先生和他的助手,一边看着出差来此的推销员在回廊上追逐花枝招展的姑娘,一边为他们调整水龙头和盥洗设备。我想到泥水匠雷蒙,那个眼中闪耀着坚定光芒的男子,一旦在莺莺燕燕中开怀作乐,恐怕将终生驻足花丛了,多么有趣!
  不幸的是,贝纳说,克里斯钦虽然认为这份工作值得尝试,却已决定回绝。美容院老板娘要求在极短时间内完工,而施工期间她还准备照常营业,这对工人们的专注能力可是一项严峻的考验。此外,她不肯付交易税,理由是她并没向她的顾客索取交易税,那么她为何要付给别人?
  到最后,她请到的会是一群不入流的工人,潦草马虎地做完了事。这么一来,卡维隆的美容院新建筑便没有机会在“建筑杂志”上亮相了。可惜。
  特殊旅店
  我们努力适应家中永远有客的日子。先头部队于复活节抵达,其他的,一直到十月底以前,也都已预订满了。有些邀请,是在很早的冬季便发出,不曾细想实际履行时的景象,现在却—一来到眼前:来住、来吃喝。来晒暖阳。洗衣店的女店员根据我们送洗的床单数量,猜测我们经营旅馆生意;我们则忆起前辈居民早先提出的忠告。
  早来的几批客人,仿佛受过“作客之道”的训练。他们自己租车,不烦劳我们日日陪伴接送;他们白天自行安排活动,只与我们共进晚餐;说好住几日,他们到时果然便打道回府。若是所有的客人都如此,我们想,这夏天将过得非常愉快。
  但我们很快便发现,最大的问题出在:客人是在度假,我们不是。我们早晨七点定时起床,他们即常要睡到十点、十一点。吃过早餐,游个泳,就该吃中饭了。我们清理打扫时,他们作日光浴,之后再睡个午觉。到傍晚,他们便活跃起来。晚餐时刻,他们进入社交活动的高潮,我们则在吃沙拉时即已打起瞌睡。我妻天生好客,唯恐客人酒不足饭不饱,因此长时间在厨房中备办食物。餐后,我二人便洗刷碗碟直到深夜。
  喧闹的集市
  星期天就不同了;每位客人都想去参观周日集市,因此起床很早。一周里只有这一天, 客人与我们作息时间相同;驶往索隔岛(Ls1e-sur-1a-Sorgre)一家咖啡馆吃早餐,20分钟车程里,他们睡眼朦胧,在车后养精蓄锐,异乎寻常地安静。
  这家咖啡馆俯视着小河。我们在桥边停好车,唤醒友人。他们昨晚闹到两点,才拖拖拉拉、吵吵嚷嚷地上床,现在明亮的日光照在他们醉态迷离的脸上,看起来颇为残忍。他们把自己藏在墨镜之后,索取大杯的咖啡。
  在吧台阴暗的那头,一个警察悄悄喝着闷酒;卖彩票的男子,向每位逗留在他桌边的人保证必定中奖。两个开了一夜车的卡车司机,青色的下巴上,胡子乱糟糟地竖起,风卷残云般攻向牛排加炸薯条的早餐,高喊再来些酒。河水的清新气息飘进敞开的门,野鸭红掌踏绿波,等待阳台上扫下面包屑。
  我们动身前往村中广场。面色苍白、穿着紧身闪亮裙子的吉普赛女郎,分作两列,互争生意,向我们两面夹攻,兜售柠檬和长柄蒜头。摊位沿街一字儿摆开,五彩缤纷:卖银饰的摊子隔壁卖腌鳕鱼,再过去,有一木桶一木桶的新鲜橄榄,有手织的毛毯、肉桂、番红花和香草,有一捆一捆的曲麦,有硬纸盒里蠕动着的杂种小狗,有颜色艳而不俗的运动衫,橙红的束腹、尺码宽大的胸罩,乡村自制的粗面包、深色陶罐,全摆在那里。
  一个瘦长个子的塞内加尔人凌架于市场的喧闹,高悬起一根绳子,挂上西班牙制造的真正非洲部落皮饰,兜售各种式样手表。鼓声哆哆响起,一个戴高帽子的男人,领着他穿红衣的狗,清清嗓子,调整手提扩音器,把音量调到最高频率。又一阵鼓声急擂,“大拍卖!小羊肉!猪肉!牛肚!赶快去卡诺街,克拉萨肉店!大拍卖!”
  他低头查看笔记夹,又摆弄摆弄扩音器。他是这村子里的活动广播电台,广播项目从生日贺词到戏院节目无所不包一还配合音乐效果。我很想介绍他认识广告业界的东尼,他二人可以相互切磋促销技术。
  三个面庞棕黑、皱纹深刻的阿尔及利亚人,站在阳光下闲聊。他们倒提着许多只活鸡,这是他们的午餐,鸡的爪子被抓在他们手中,露出绝望的表情,仿佛知道自己的死期已近。
  走到哪里,都看到有人在吃。摊主摆出各种食品免费试吃:热腾腾的小片比萨饼、粉红色的火腿薄片、洒上香菜末的香肠,还有小块奶油杏仁糖。这是节食者的地狱。朋友开始询问我们午餐吃什么。
  古董交易
  其实午餐时间还早。我们且先去看看旧货交易市场。这里有很多旧日货商,从普罗旺斯各家阁楼里,搜罗出.瓶瓶罐罐的家传珍品。索隔岛素以古董交易闻名,车站旁有很大的古董店,几十个商人在店里设有固定摊位,那儿什么东西都有,可价格都异常昂贵。不过今天早晨的阳光这么灿烂,与其待在阴沉沉的店里,不如逛逛摆在树下的摊位,看一看摊放在桌上、椅上、地上,甚至挂在树上的陈年老货更有一番情趣。
  褪了色的水墨明信片、旧床罩,与刀器混作一堆;珐琅碎片镶成的胡子水广告牌,火钳、夜壶,名牌领针与烟灰缸,泛黄的诗集,少了一条腿的古董椅……。愈近中午价格愈往下降,问价的人也愈有诚意。这就是我妻子出动的时机,在讨价还价这件事上,她已经接近专业水准。
  她绕着一尊德拉克洛瓦(Delacroix, 法国画家)的胸像转了很久了,老板标价75法郎。她上前去还价。
  “最便宜多少?”她问。
  “最便宜, 本来是100法郎,夫人。但是,现在说不上了。就该吃午餐了,50法郎卖给你吧。”
  我们把“德拉克洛瓦”搬上车,让他透过后车窗,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窗外。然后,我们加入全体法国人的行列,准备好好享受餐桌上的美好快乐时光。
  群山和小餐馆
  法国人的特质中,我们最欣赏的一点,就是不管餐馆多偏远,只要菜好,他们一定捧场。食物的品质比方便与否重要,为了吃一顿好饭,他们不惜开一个多小时的车,一路上咽着口水。所以厨艺高明的师傅,隐居深山,也一样能发财。
  这天我们选定的餐馆就极其偏僻,我们第一次登门拜访时,是靠着一份地图摸索而去的。
  毕武村(Buoux) 藏匿在距奔牛村约15公里的丛山峻岭之间,只勉强算得上是个村子;它有一座古老的村公所,一间新式电话亭,十几二十户疏疏落落的人家。“卢柏客栈”就建在山边上,下望空寂美丽的山谷。冬天的时候我们初来,总找它不到,愈走愈深入荒野,几乎怀疑地图是否正确。那天晚上,我们是仅有的顾客,独对熊熊炉火,听窗外风声如梭。
  在5月炎热的星期天中午再访, 感觉与那个阴冷之夜绝然不同。在通往餐馆的弯曲山道上,便看到了停车场已无空位——有一半的位置是被防撞板上栓着三匹马的老旧雪铁龙轿车占据了。餐馆的猫懒洋洋卧在屋顶遮阳蓬上,目光灼灼地望着隔邻地上的几只鸡。厨房里传出填装冰桶的声音。
  大师傅莫里斯端着四杯桃子香槟出来,又领我们去看他最新的投资,是一辆旧敞蓬马车, 木制车轮, 裂缝处处的皮座椅,可载六名乘客。莫里斯打算设计一套“马车畅游卢贝隆”之旅,途中可享用他的精美午餐。我们觉得这个主意妙不妙?我们会不会来参加?我们当然会。他开心而带点羞怯地笑了,转身回到厨房。
  这人的烹征手艺是无师自通,但他无意借此扬名立万。他只希望维持生意,让他得以留在这山谷中养马。他的餐馆卓有声誉是因为家常小菜价廉物美,不似某些时髦餐馆耍弄花哨。
  我叫了一份定价110法郎的套餐。 只在周日上工的年轻女侍,端出一只藤编托盘放在桌子中央。是开胃冷盘。我们数了数,计有14种之多。朝鲜蓟花心、油炸面粉里纳沙丁、腌鳕鱼加奶油、渍洋姑、小鸟贼、小洋葱加新鲜番茄酱、芹菜拌埃及豆、冷紫壳贝……等。沉沉的托盘上还摆了厚厚的肉馅饼、酸黄瓜、橄榄油调味酱及渍辣椒。面包皮烤得酥脆,冰桶里镇着白葡萄酒,还有一瓶“教皇城堡牌”的好酒,等待在旁。
  其他的顾客都是法国人,来自邻近村落,穿着整洁、深色的周日外出服。也有一两对夫妻服饰出众,一看便知是城里人。角落里有一张大桌,一家祖孙三代互相劝食,用过的餐盘堆放成山。一个才6岁的孩子议论说,这里的馅饼比家里的好吃,又要求祖母让他尝一口酒,显然是可以造就的老暨材料。他们带来的狗耐心守在这孩子身边——所有的狗都知道:孩子丢下的食物总是比大人多。
  第一道主菜上来了,玫瑰色的小羊排,用整瓣大蒜调味;配上嫩绿的豌豆,金黄色的马铃薯和洋葱圈。“教皇城堡牌”这时候倾入杯中,色深味醇,薰人欲醉。
  “后劲很强哦,”莫里斯说过。我们决定取消下午原定的活动,回家去泡游泳池。谁可以享用贝纳的水上浮椅呢?丢个铜板来判输赢吧。
  乳酪产自邻村巴农(Banon),在葡萄叶的包裹下湿湿润润。接下来就是甜点;柠檬果冻、巧克力蛋糕和奶油卷,三种不同口味、不同内容的甜食装满了一盘子。又有咖啡,再加上一杯吉恭达(Gigondas)产的葡萄汁。一阵满足的叹息之后,我们的朋友提出这样的疑问:全世界还有什么地方,你可以在这样轻松愉快的环境下,吃到这么好的东西?意大利!也许,其他的地方就难了。他们是习惯伦敦的,习惯伦敦过度装潢的餐厅,餐厅里少数的几样主菜,以及离谱的价格。他们说,在伦敦的梅飞餐厅(Mayfair) 吃一碗面,要花比我们刚才这一整餐还多的钱。为什么在伦敦要想吃得好、吃得便宜就有这么难呢?在一阵茶余饭后的七嘴八舌之后,我们的争论有了结果:英国人不像法国人这么频繁上馆子,因此每上馆子,他们不只要食物,也要体面;他们叫整瓶整瓶不同的酒,他们要用水碗洗手,他们喜欢像短篇小说一样冗长的菜单。也忍痛付昂贵的帐单,好向人吹嘘。
  莫里斯过来问我们是否喜欢他做的菜。他随便撕一张纸,坐下来算帐。“总共是这么多, ”他把纸条推过来,650法郎出头。若是在伦敦,两个人吃一顿像样的午餐就要这价钱。一位朋友问他,可曾想过搬去交通比较方便的地方,例如亚维依,甚至梅纳村?他摇摇头。“这里很好,我需要的东西这里都有。”他预期自己会待在这里,再烧上25年的菜。我们祝福自己身体健康,25年后仍能蹒跚前来,享受他的烹征手艺。
  回家的路上,我们注意到,美食加上周日,让法国驾车人沉静下来。腹内充实,又值假日,他们闲闲散散,不打算横冲直撞。他们会在途中停车,走到树丛里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活动筋骨,甚至会对过往的车辆友善地点头招呼。
  明天,他会再度拿出神风特攻队的精神,但今天是星期天,在普罗旺斯,人生是值得品味的。六月
六月
  献血与美酒
  本地广告业欣欣向荣。任何车辆,只要停留在市场附近超过五分钟,各种各样的传单便会一叠叠压在雨刷下——某处即将开幕、不可错过的大好机会、餐厅大特价、新奇花样推出等等,全是让人振奋的好消息。我们每次回到车上。都会收到这样的信息。
  其中有一个消息说,卡维隆即将举行手风琴比赛,比赛中,还将穿插“可爱女郎的脱衣表演(出场12次)”,以取悦嘉宾。一家超级市场风风火火展开“猪肉周”活动,宣称猪身上每一个可食部分,都将以令人难于信服的超低价卖出。
  有滚球比赛,有舞会、有自行车竞赛,有狗展。迪土科舞场聘专人主持节目。爆竹展,乐器演奏。一位法诺利夫人,说是会炼金,能透视,邀你参加法会,包你满意而归。夏娃姑娘形容自己香甜可口,正等着与你浪漫相会;露丝小姐说她透过电话,就能满足你所有的遥想——这项服务,露丝小姐神气地补充说,在马赛已遭禁止。
  有一天,突然有了一张极不寻常的传单,索取的不是我们的钱,而是我们的血。
  污脏的传单上叙述一个小男孩的故事。他正准备到美国去动大手术,但在进入医院以前,他需要不断输血,才能保命。“急需大量鲜血,”传单上说。捐血站将于次日晨八时,在葛氏村(Gordes)的村公所设立。
  八点半我们抵达时,村公所已经客满。十几张床沿墙摆放,躺满了人。从床上高吊的脚判断,各阶层的人都出动了:穿大凉鞋的是小店主,穿高跟鞋的是年轻女士;穿帆布短靴的是农夫,穿拖鞋的是他们的妻。年长的妇女一手抓菜篮,另一只手握紧、放松缓缓地压缩血液流入塑胶袋。一边输血,他们一边争论谁的血最浓。颜色最深、最有营养。
  我们排队等候作血液检查。排在我们前面的是个矮胖的红鼻子老头,戴着破帽,穿着工作服。护士刺不穿他姆指的硬皮,他似乎觉得很有趣。
  “要不要我找个杀猪的来?”他问。护士用力再刺一次。“妈的!”一滴圆鼓鼓的血出现了,护士迅速地导人试管,加上一些液体,上下猛摇。她的眼光从试管上抬起。带着不以为然的神色。
  “你是怎么来的?”她问老头。
  老头放下姆指,说“脚踏车,”“从安贝村(LesAnberts)一路骑过来。”护士吸吸鼻子。“你没跌倒可真奇怪,”她收回目光看着试管:“你喝醉了。”
  “不可能,”老头说:“也许早餐喝的一点点酒让我的鼻头有点红,习惯了嘛。那算得上什么。再说,”他拿染血的大姆指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加一点酒精,能让血球密度更高。”
  护士不信他。她请这老人再去喝点东西——这次是喝咖啡,正午以前再回来。他咕味着,摇摇晃晃地走了。受伤的大姆指举在身前,像一面战旗。
  我们刺过手指,证明清醒,被带到床位前。血管与血袋相连,我们按照程序握紧放松拳头。大厅里洋溢着谈笑之声,平常在街上擦肩而过,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这时由于奉献精神的影响,忽然间成了好朋友。或许,大厅尽头酒吧台四周,气氛异常祥和融洽。
  捐血大餐的故事
  在英国,捐一袋血得到的报偿是一杯茶、一片饼干。可是在这儿,针管一取出,我们就给带到一张长桌旁,有义工在那儿服务。要来点儿什么?咖啡?巧克力?牛角面包?奶油蛋卷?火腿三明治?大蒜香肠?还是葡萄酒?多吃点!多喝点!补充那些失去的血!把肠胃填饱!年轻的男护士忙着拔酒瓶塞,穿白长袍的主任医师祝我们胃口大开。从吧台后面愈堆愈高的空酒瓶看来这场捐血运动不论在医疗上或社交上;都大获成功。
  许多天之后,邮差送来一份官方办的捐血杂志《血球》,说那天早晨在葛氏村捐募得好几百公斤的血。但是另一个我感兴趣的数字——那天喝掉了多少公斤的酒,杂志上却只字未提。或许是仅留作医学界参考之用罢了。
  社交礼仪
  我们的伦敦律师界朋友,英国人那种保守之风很深。坐在卡维隆的“世纪末咖啡馆”里,他注视着窗外他所谓“青蛙的滑稽动作”。这天是赶集的日子,人行道上人潮汹涌,大家推来挤去,一团混乱。
  “你看那边”一辆汽车在马路中央骤然停了下来,驾车人下车来拥抱路上相逢的熟人。“他们总是彼此伤害。看到没?男人跟男人亲吻。多不卫生呀。”律师朋友对着啤酒喷气。他严谨有度的礼仪观被这越轨的行为激怒了。在可敬的盎格鲁萨克逊民族看来,这行为是太怪异了。
  普罗旺斯人喜欢身体的接触,我也花了好几个月才得以适应。和一般在英国长大的人一样,我学会了很多社会礼仪规范。我学会与人保持距离,朋友见面时以点头代替握手,亲吻女士们如晴蜒点水,公开场合不对狗表示亲热。初到普罗旺斯,彻底搜索式的欢迎仪式犹如机场搜身一般,真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我不但甘之如饴,而且对这项社交礼仪的诸多细节备感兴趣。肢体语言,实为普罗旺斯人际接触的要素。
  两个男人相会,至少会握个手。即使手上拿了东西,也要腾出一根小手指头握握。手若湿或脏,伸出前臂或手肘也是应该的。骑在脚踏车上或开着车,并不构成你不与人作身体接触的理由。所以你常会在拥挤的大街上看到危险的场景:一双双的手从车窗内把手伸出来,互相摸索搜寻。这还只是初步的、最起码的动作,比较熟悉、亲密的人见面,需要更强烈的表示。
  正如我们的律师朋友所见,男人互相亲吻。此外,他们会紧捏对方的肩膀,猛拍对方的背,拳打对方的小腹,指拧对方的脸颊。碰到一个久未相遇而且是你的普罗旺斯男朋友,你真有可能被弄得混身青一块紫一块的。
  女士受到身体损伤的可能性就小多了。但是不熟悉礼节的人弄不清正确的亲吻次数,可能犯下社交大错。我初学此道时,遇见女士总是先亲一面。退后,观察对方是否迎上另一面脸颊。后来有人告诉我,伪君子才只亲一面呢;不然就是生性孤僻的可怜虫。
  在这之后,我以为观察出来正确程序:亲三下,左,右,左。我在巴黎来的朋友脸上尝试这种礼法,她说:错了。亲三下,是普罗旺斯人的粗鲁习俗,文明人亲两下就够了。下次我见到邻居太太,亲了她两下。“不对,”她说:“三次。”
  现在,我每见女士,密切注意她的头部动作。亲两下之后,若头部停止摆动,我就知趣而止。但我的头总保持机动,以备对方又偏过头去时,可续亲第三个。
  我妻对此同感困扰。她是受礼的一方,有责任估计扭头的正确次数,或究竟需不需要扭头。一天早晨她在街上听见一声大吼,转过头去,看见泥水匠雷蒙向她走来。他忽然停步,双手极尽夸张地在裤管上猛擦。我妻料想这是要握手的准备,于是伸出手去。雷蒙拨开它,却在她脸上热烈地亲了三下。所以你永远猜不准对方给予你什么样的礼节。
  嘴唇与手的使命
  见面礼结束后,谈话开始。菜篮子啦,大包小包的东西啦,都放下来。狗拴在咖啡桌脚,自行车和工具倚着最近的墙而立。这很重要,因为一场认真快意的谈话一定需要双手并用,加强语气。手势可以作逗号,作句号,作感叹号,甚至单纯用来装饰语词。因为言词仅是动动嘴皮子,不能让普罗旺斯人满意,双手于是加入,无声地交换着意见。连肩膀都富于表情。普罗旺斯人的谈话内容,你从远处便可根据表情动作,略知一二。
  有一句无声语言,以摆手开始。我们是从来家的建筑工人处学到的。他们只在谈到时间或价格时,用以表示否定。但这个手势其实用途无限宽广,可以用来形容你的健康状况,你与岳母相处和谐与否,你的事业进展,你对一家餐厅的评价,或你对今年甜瓜收成的预测。讨论不怎么重要的事时,手只是随便摇摇,辅以眉毛轻蔑地上扬。谈到比较严肃的事情——如政治,某人的肝疾,本地赛车手在今年巡回赛中获奖的概率时,手摇的幅度就大了。手缓缓而摇,上半身随之摆动,愁苦的表情则集中于脸部。
  警告或争论时,使用的工具是食指,用法有三种:直指对方的鼻尖,表示提醒小心;像节拍器在胸前迅速摇晃,是提醒对方刚才所言完全错误;接下来他会陈述正确的理论,这时食指会由左右摇晃一变而为向前戳刺。若那不开窍的一方是男性,这一指便戳上他的胸肌;若对方是女性,指尖便在胸前数公分处打住。
  谈话结束时,要保证时常联系。中间三指蟋起,以直立的大姆指和小指作电话状,举至耳旁。要道别了,再握一次手。包裹、狗、脚踏车—一就位,往前走不到100公尺, 遇到另一个熟人,一切又重新来过。难怪有氧运动在普罗旺斯流行不起来:聊上10分钟的天,运动量就足够了。
  邻城风光
  邻近市镇与村落的娱乐活动,我们参与的不多。每天找上门来的事就够我们发挥冒险探索精神了,普罗旺斯有名的花样反遭忽略——至少我们在伦敦的朋友是这么说的。他们以“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的恼人态度,不时提醒我们:距离尼姆、亚耳和亚维依那么近,去野生动物保护区看火鹤或去为赛港喝海鲜汤也都非常方便。当我们承认一向只在家附近打转时,他们都露出惊讶而不以为然的样子。他们不相信我们说的,没时间去别处,不想参观名胜古迹,无意当观光客等等。不过有一个地方例外,有一个地方我们百去不厌——我们都爱埃克斯。
  去埃克斯总是走山路。迂回曲折的山道通不过卡车,也不宜有急事待办的人。除了孤伶伶一间农舍,养着脏兮兮的一群山羊之外,一路上只见陡崖、灰岩与橡树,在明亮异常的光线下,线条特别清晰,光影特别分明。山道向下,穿过卢贝隆山南侧,即并入汽车大赛时采用的国道7号路线了。
  埃克斯的主要道路是全法国最漂亮的大街。米拉波林荫大道(CoursMir。beau)风景秀丽, 但春秋之间最佳。这时候,行道树形成500公尺长的绿色隧道,阳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四座喷泉排列在大道中央,马路的宽度恰如达文西所说:“要与两边房屋的高相仿。”空间、树木与建筑的搭配完美,让你忘乎所已。
  许多年下来,埃克斯的正经行业和嬉游活动间逐渐径渭分明。大街上树影摇曳的一边是银行、保险公司、房地产中介业、律师楼等,阳光照耀的一面则是咖啡馆。
  我光顾过的每一家法国咖啡馆,差不多都喜欢。就连小乡村里,苍蝇比顾客还多的破烂小馆,我也喜欢。可是我特别钟爱散落在米拉波大道上的咖啡馆,其中又以“两个男孩” (DeuxGarcons)咖啡馆令人留恋。这家阅历有年的咖啡馆坚持不翻修,因此也就没有弄得到处都是塑胶制品和奇怪的灯具,内部看起来好像还是50年以前的样子。
  天花板很高,被几十年来的无数支烟熏成淡褐色。吧台是磨得发亮的铜色,桌椅古香古色,不知承受过多少臂部和手肘。服务生恰如其份地穿着围裙和平底鞋。室内阴暗而清凉,适合静坐思考,喝上一杯。又有阳台,精彩的节目就在这里演出。
  大学女生
  埃克斯是座大学城。漂亮的女姓显然喜欢在课余时到“两个男孩”的阳台上去坐。我认为,她们来此是为受教育,并不是好玩:她们一定是在修一门“咖啡馆礼仪”的课,此课大约分为四部分。
  第一部分:抵达
  愈引人注目愈好。 顶好是坐在一辆鲜艳的川崎750摩托车的后座抵达。摩托骑士要从头到脚黑色皮装,留着三天没刮的胡子。下车后先站在人行道上挥别,目送他噗噗噗地驶下大道, 去寻访他们的理发师。不过,这是奥佛涅(Auv ergne)地方来的小女生玩的把戏,城里的女学生没空玩这一套,她的心思集中在下一步骤。
  第二部分:进场。
  太阳镜不能取下,直到认出馆内坐着熟人为止。可是不能表现出是在找人的样子,必须让人以为你走进咖啡馆,只是为了打电话给某个贵族身份的意大利追求者,而无巧不成书,看见有朋友在座的样子。太阳镜这时候才取下来,头发往后面一甩,应友人之请坐下。
  第三部分:亲吻仪式
  亲吻在座的每一个人,至少两次,通常三次,特殊情况下多达四次。被亲吻的人坐着不动,让新来的那位弯下腰来,—一啄击。接着她再甩甩头发,向路边的服务生示意,巧妙地让他们知道这里多了一位客人。
  第四部分:餐桌礼仪
  落座之后,太阳镜应该推到头顶,以便仔细观察映照在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倒不是自恋狂,而是查核自己的面部表现是否得当,点烟的姿势、用吸管喝薄荷茶的样子,或捏起一块方糖的优雅动作。如果这些表现都符合规矩,眼镜便可微微向上调整,让它滑落在鼻尖,看起来俏皮可爱。这时候,注意力才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这样的课程从早上十点钟左右,反复进行到晚上七八点,我百看不腻。我猜想,在热烈从事社交研究之余,一定有些空档让她们作些学术工作吧;可是我从来不见咖啡桌上摆着任何一本教科书,也不曾听见有谁谈起高等微积分或政治学什么的。学生们全心专注于仪表风姿,大学之道在此因而显得装饰性十足。
  花上大半天时间一家接一家“泡”咖啡馆,是不会让人厌烦的;但既然我们前往埃克斯的次数并不多,早上的光阴我们便充分利用。去意大利路酒贩处取一瓶烧酒,去马赛路向保罗先生买一些乳酪,去看看精品店的橱窗内新到了什么货色,去花市凑热闹,去美丽的喷泉边小想一会儿,然后在中午以前赶到老顾餐厅(ChezGu),以免客满无座。
  美食岁月
  埃克斯尽管有很多比老顾的饭馆大,装演漂亮,口味又好的餐厅,可是自从我们在一个雨天钻进老顾饭馆后,便成为他的忠实顾客了。老顾亲自招呼客人,亲切殷勤又多话,嘴上的山羊胡子是我所见过最宽、最浓、最飞扬得意、最意气风发的。它不断顽固不化地,向老顾的眉毛靠拢。
  老顾的儿子负责点菜,厨房里则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指挥一切。有时也会出现一些鬼鬼祟祟、想必从事什么不法勾当的男女,放着菜不吃,在那里窃窃私语。酒是以陶罐装的,包括三道菜的丰盛一餐只须80法郎,所有的座位在中午十二点半以前一定坐满。
  每次,我们本想迅速简单打发掉一餐,在喝了第一罐酒之后便忘怀初衷,互相宽慰说这是假日嘛,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赶回去,也没有急切的商务约会等着去赴。明知身边的这些人饭后都要回到他们的工作岗位,我们却可以续上一杯咖啡,考虑接下来要做什么,这让我们心中暗喜。
  埃克斯还有很多好看的地方,可是一顿饱餐使我们懒怠活动,胃里的乳酪如果再经历一下午的闷热,恐怕也会发出抗议的气味。不如看看城外的一个葡萄园吧,我一直想去探访的;不然,就去我们进城时注意到的一个奇怪地方,像是中古时代的垃圾场,散放着许多巨大的古物和残破雕像。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我们一直想要的古董和石制花园长椅,说不定人家还情愿付钱,让我们把它搬走哩。
  花园里和凯旋门
  在7号国道旁, 有个叫做“旧料场”的地方,像一座大墓园那么宽广。在这个极力防范盗贼,防盗器材销量居欧洲第一的国家,这里不同寻常地完全开放:没有围墙,没有警告标示,没有拴着的凶恶狼狗,也没有大书主人名号的牌子。我们停车时心里想:经营企业却不设防,多么肯信赖别人呀。但我们随即明白为什么主人如此放心。所有展示品都重五吨以上,要有十个人外加一付绞盘,才搬得动任何东西,还要一辆重型卡车才运得走。
  有心建造一座仿凡尔赛宫的大庭园的话,在这儿一个下午就能买齐所有需用的物件。想要一只由整块大理石凿成的浴缸?角落上就有一个,活塞孔内已经长出荆棘来了。需要一座通往门厅的楼梯?那儿有三座,长度不同,旧石头磨成优雅的孤度,每一层价梯都有一张餐桌大小。宛如巨蛇的铁栏杆躺在旁边,有的柱头雕成凤梨状,有的没有。现成做好的整个阳台,飞檐上小天使足有肥硕的成人那么大,仿佛得了腮腺炎似的嚷着嘴。陶土做的双耳瓶,喝醉酒似的东倒西歪。磨坊轮盘、廊柱、媚梁,还有底座,这里石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可就是没有庭园长椅。
  “您好,”一个年轻人从一座大雕像后面走出来,问我们想要什么。长椅?他把食指挂在鼻梁上思索,然后抱歉地摇摇头。他这里没有长椅,倒有一座精致的18世纪露台,巨石刻制的。如果我们的花园够大的话,他有漂亮的仿罗马式凯旋门,10公尺高,两辆古战车可以并列通过。他说这种东西很少见,一时间,我们想象着福斯坦每天早晨驾着牵引机穿过拱门前往葡萄园的景象而悠然神往。他的草帽上环绕着一支橄榄树叶编成的花环。但我妻看出,这25 0吨重的东西不合实用。我们答应,想买一座城堡的时候,会来找他。
  回到家,录音电话红色的小眼睛眨呀眨的迎接我们回来,表示有人对它说过话。有留言。
  首先是一个法国人的声音,我听不出他是谁。他疑虑重重地独白,不肯相信他是在和机器讲话。我们在录音电话中要求来电者留下联络电话,这让他觉得好笑极了。我已经在跟你讲话了,为什么还要告诉你我的电话号码?他在答录机中等待着口答,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谁在听电话?怎么回答沉重的呼吸声持续。哈啰?哈啰?妈的。哈啰?答录机设定的录音长度到了,他的咆哮声突然中断。我们再也没有听到他的音讯。
  接着是狄第埃的留言,轻快而条理分明地通知我们,他准备率领其他工人,恢复在我家的工作,敲打楼下的两间屋子。“正常情况下”,他们明天一定会来,不然就是后天,还有,我们想不想多养几只小狗?母狗潘妮在古德村有段艳遇,怀孕了。
  泰德与素珊
  然后是一个英国人的声音,我们记得在伦敦见过他,记得他是个乐天派,其他就一无所知了。不过我们即将熟悉他,因为他和妻子要来拜访。他没说何时来,也没留下电话号码。也许,他们是那种云游四海的英国游人,会在某一天中午时分突然出现,来与我们共进午餐。我们已过了一个月清静无为的日子,家中既少访客,也无工人,可以接受有人来家作客小住。
  他们在薄幕时分抵达。这一天我们正在庭院中,准备吃晚餐。泰德与苏珊,满含歉意,兴致勃勃。普罗旺斯让他们兴奋,拉大嗓门大谈这个初次游历的地方。我们的房子,狗,我们自己,一切的一切,在他们眼中也都极好。见面才几分钟,他们便说了好几遍“棒极了”。他们的愉悦让人心情轻松,他们说话像演对口相声,一搭一档全无缝隙,完全不需要也不容许我们插嘴。
  “我们是不是来得不巧?我们是典型的不速之客对不对?”
  “绝对是的。你们一定最讨厌这样的客人了。要是能喝上一杯的话就妙透了。”
  “亲爱的,你看那游泳池,漂亮吧?”
  “你们可知道,梅纳村的小邮局印了地图,指示到你家的路径?那家英国人,他们这么称呼你们。他们就从柜台底下抽出这份地图。”
  “我们本来早就该到了的,只是我们在村子里撞倒了一个可爱的老头……”
  “……呢,其实是,他的车子……”
  “是啊,是他的车子,可是他真客气,亲爱的,是不是?而且其实也没有真的撞到,碰一下而已。”
  “所以请他到咖啡馆去,喝了一杯酒。”
  “喝了好多杯哪,是不是啊,亲爱的?”
  “还请了他的几位滑稽朋友。”
  “总之,我们现在来啦。我得说,这里实在棒透了。”
  “我们就这样闯了来,也真亏得你们高人雅量不见怪。”
  接着他们喝杯酒,喘口气,四处走走,不时发出赞叹之声。我那细心留意别人是否吃饱的妻子,注意到泰德的眼光停留在我们尚未开动的晚餐上。
  她询问,愿不愿与我们同桌共食。
  “只要绝对不给你们添麻烦就好。一片面包,一块乳酪,就可以了。也许再来一杯酒。”
  泰德与苏珊坐下来,继续谈话。我们搬出香肠、乳酪、沙拉,还有一些蔬菜烘蛋,淋上新鲜热番茄酱。他们吃得如此欢天喜地,让我不由怀疑他们上一顿是多久以前吃的,下一顿又打算到什么时候开始。
  “你们准备住在哪儿?”
  泰德斟满酒杯。呃,并没有预订旅馆。“我们这些人总是这样,全无计划。”只要一间小客房就好啦,他们想。干净,简单,离我们不远。因为,假如我们还能忍受的话,他们盼望第二天再来瞻仰一下我们的房子。一定有好几家小旅馆,我们可以推荐给他们的。
  是有几家,可是现在十点都过了,普罗旺斯人差不多该上床了。这时候去敲打人家关好的窗,锁上的门,惊醒旅馆看门的狗,可算不识时务了。泰德和苏珊只好在我家过夜,明早再去寻个旅馆吧。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像演戏似地表示感激之情,直到他们的行李都给搬上楼。他们从客房窗口道了最后一声晚安,我们就寝时仍听到他们唧啾个不停。他们像两个兴奋的小孩子,我们想,留他们住几天会很有趣的。
  三点刚过,狗吠声吵醒我们。是客房传出怪声,吸引它们的注意:呻吟声加上冲水声,似乎有人病得很重。
  享受普罗旺斯
  我一向不知道别人生病时该怎么做才好。我自己呢,生病时宁可一个人静静躺着。总记得多年以前,一位叔伯辈告诉过我:“不要当着人呕吐,好孩子。没有人想知道你吃过些什么。”可是有些人生病时喜欢有人陪伴在旁,给予同情的安慰。
  呻吟声持续不断。我上楼去,询问需不需要帮忙。泰德忧愁的脸出现在门口。苏珊吃坏了肚子。可怜她肠胃很敏感,又玩得太累了。没什么好办法,只有等她自己慢慢好起来。这时候苏珊又大声呕起来。我们只好回去睡觉。
  狄第埃如约前来,七点多一点,倾倒砂石的巨声响起。他们拿着大格和铁钉乒乓乱敲。他的助手,抛掷一包包的水泥入搅拌器,让它开始转动。我们的病患者苏珊,摸索着缓缓走下楼梯,眉头在嘈杂声和明亮的阳光中紧蹩而却坚持说她可以吃早餐。她错了,眼见她匆匆离席冲进卫生间。
  这是一个无风,无云,无色澄蓝的美丽早晨。我们却四处奔波着找愿意出诊的医生,又到药房去买退烧药。
  在以后的四五天里,我们渐渐与药剂师混熟了。倒霉的苏珊仍在与肠胃作战。大蒜使她的胆汁分泌异常,本地出产特别浓厚的牛奶让她的大肠骚动不已。橄榄油、奶油、水、酒,她全不适应;在太阳底下待20分钟就能晒出水泡。她对南方过敏。
  这情况并不罕见。一北方人每当受到普罗旺斯的震撼:每样事物都血脉贲张。气温高可超过摄氏37℃,低又低到将近零下30℃。雨下起来狂泻不羁,把路基都给冲走,高速公路也不得不关闭。西北季风最是残暴不仁,冬天严寒刺骨,夏天干热炙人。食物口味浓烈,习惯清淡饮食的肠胃无法消受。酒的后劲强,易入口但酒精含量高。食物与气候和英国大不相同,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普罗旺斯没有温和的东西,别人也可能和苏珊一样弄得很惨。她和泰德终于动身前往比较温和的环境去休养了。
  经过这个插曲,我们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我们有山羊的体质,皮肤又经得起晒。作息方式已随着气候而改变,大部分时间待在户外。早上穿衣打扮30秒就够了,早餐吃新鲜无花果和甜瓜,清扫之类的琐事趁阳光还未炙热以前完成。到十点钟左右,游泳池边的石板已经发烫,池水却还冷得让人入水时冷得哆嚏。不知不觉间,我们养成地中海人睡午觉的好习惯。
  活着便是幸福
  穿袜子这件事已成遥远的记忆,手表躺在抽屉里也很久了。我发觉,凭着庭院中树影的位置,我可以大致估算出时间;至于今日何日,我就不大记得了。反正也不重要。我快要变成安份守己,无欲无求的院中蔬菜了;与现实世界的偶然接触,仅仅限于在电话中与远方办公室里的人交谈。他们总是羡慕地问起天气如何,回答则让他们郁郁不乐。他们宽慰自己的方法是警告我会得皮肤癌,又说太阳晒多了头脑会迟钝。我并不与他们争执;他们也许说得很对。只不过,变笨也好,增添皱纹也好,可能得癌症也罢,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快乐幸福。
  工人们做工时把衣服卷起到腰际,和我们一样享受这天气。他们对热浪的最大让步,是午间休息的时间拉长了些。我们的狗分秒不差地关注着,一听到食篮打开的声音,盘碟刀叉摆放的声音,立即拼命地奔过庭院,占据餐桌边的有利位置,这是从前只有我夫妻二人进餐时,它们从来没有的表现。耐心守候,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人吃下的每一口,带着卑微的表情。这一招总是奏效。午餐终了,他们便潜回花丛下的隐密处所,偷偷嚼着干酪什么的。狄第埃说那是不小心掉下的。
  房屋改建工作依进度进行——就是说,从工人们复工那天算起,到我们可以搬进去住为止,每个房间需时三个月。曼尼古西答应给我们装的暖气机,到八月间也该有了。若是在别处,在天气没这么好的地方,所有的等待可能让人气闷烦躁,在这里却不会。阳光是极好的镇静剂,时光在欢愉中股陇过去。活着是如此的美好,其他都无足挂念,漫漫岁月几乎是无知无觉地流逝了。
  我们听说,一直到十月底,大约都是这样的好天气,我们又听说,七月和八月间普罗旺斯人多嘈杂,聪明的本地人都避到别处,比如到巴黎去。我们却无此打算。
七月
疯狂的蔚蓝海岸
我的朋友在距圣特鲁培(Saint-Trppez, 蔚蓝海岸一小城)仅几公里远的雷
马村租了一座房子。我们想见个面,却都不愿在这盛夏之际开车上路,与脾气暴躁
的众多驾驶人同道共挤,争辩的结果还是我输了;说好到他那儿去吃午餐。
开了半小时车之后,我觉得自己好像来到另一个国家,居民多是旅行商队。他
们大群大群地朝向海滨遇迎而行;拖车上拉着桔色、棕色的窗帘,窗上还贴着早年
移民情景的贴纸。在高速公路旁的休息区,旅行车集结成团,车顶微微冒热气。车
主们放着身后广阔的乡野不去,却紧靠着大马路,呼吸着柴油废气,支起餐桌和凉
椅。
从高速公路,转到通圣克一马克西姆(Salute-Maxime,圣特理培左近小城)
的道路后,看见前方排列着更多旅行商队,缓缓前行。看样子午餐不可能准时入口
了。最后五公里走了一个半小时。欢迎来到蔚蓝海岸!
这里曾经很美。现在,少数几个极其昂贵的地点仍然美丽,但比起卢贝隆山区
的宁静空旷,却像个疯人院。过多的建筑、过多的人和过度的推销破坏了它的景致。
别墅、牛排、橡皮艇、纪念品、比萨饼、滑水课。夜总会、碰碰车……,宣传海报
到处张贴,像个集贸市场什么都有得卖。
靠蔚蓝海岸维生的人,生意有季节性。他们急着在秋季来临前大捞一把,是可
以理解的,但做法着实令人恼怒。服务生不耐烦地伸手讨小费,店员紧跟在你身后
催你作决定。 等你拿出200法郎的大钞,他们又拒不肯收,说怕是假币。一种不怀
好意的贪婪心态弥漫在空气中,像酒香与大蒜味一般强烈可闻。只要是陌生人,就
自动被归类为观光客,被当地人以很不友善的眼光监视着,只是看在钱的份上勉强
忍耐。根据行政区划,此地仍属普罗旺斯范围,但绝不是我熟知的普罗旺斯。
朋友住在雷马村外的松林里,那所房子座落在一条长长的私有车道末端,与三
公里外海滩上的那片疯狂地带完全隔绝。对于两小时车程的路我开了四个多钟头,
他丝毫不感惊讶。他说,若想去圣特鲁培镇上吃顿晚餐,最好是早上七点半以前就
到,才找得到停车位。到海边去的路程足够让人灰心丧气,而若是要到尼斯机场赶
飞机,准时抵达的唯一可靠方法是搭直升机去。
晚间我驾车口家,与车水马龙反向而行。我不懂蔚蓝海岸有什么好处,年复一
年地吸引消夏度假大移民。从马赛到蒙地卡罗,道路瘫痪,海滩则铺满被阳光烧烤
的肉身,肥臀丰腰绵延一里又一里。我自私地暗喜他们情愿在那里的人粥中度假,
而不来卢贝隆宽广的乡间,与亲切和气的当地人共处。
恐怖的捕兽器
当然,有些当地人不大和气友好。第二天早晨我就遇到了那么一位。马索大发
雷霆,在他家附近那小块空地上猛踢草丛,痛苦地咬嚼他的山羊胡子。
“你看到没有?”他说:“这些坏蛋!他们像贼似的,夜里来,清早走;垃圾
丢得到处都是。”他指着两个沙丁鱼空罐和一只酒瓶。从酒的品牌看来,无疑是他
的大敌——德国露营客——闯入了国家公园马索划定的私人地界。闯入已经够糟,
这些露营客竟还敢蔑视马索精心制作的防卫系统,把他堆作界标的石头推开,而且
——卑鄙的强盗!——偷走了警告用的牌子。
马索脱下丛林帽,挠抓光秃的后脑勺,思量这件无法无天的罪行。他站在路径
一侧,踞起脚尖,朝自己家的方向张望;又走到路径的另一侧,做同样的动作,嘴
里哺哺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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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管用,”他说:“但是得把这些树砍掉。”
在他的房子和那块空地之间,有一小片树林。如果把树砍掉,夜晚有车上山,
他就看得见车灯,可以从他的卧室窗口放几枪。但是,问题又来了;这片树林极为
可贵,也为他有意卖掉的房子增添了魁力。虽然,目前还没有找到买主,但这是迟
早的事,总有人会发现买这房子是多么合算。树林还是保留下来的好。马索重新思
索再三。忽然眼睛一亮,心想也许可以用地雷捕兽器!
我听人说起过地雷捕兽器,甚是可怕——隐藏的陷阶,踩踏上去便会爆炸,像
小型地雷。想到德国露营客血肉横飞的情景,令人不寒而栗,但马索显然大感快慰。
他绕着空地,估量每三四公尺应埋设一个:“砰!”
当然他只是说着玩的,再者,不管怎么样,我相信地雷捕兽器并不合法。马索
停下来轻轻敲他的鼻子,一付阴险狡猾的样子。
“你说的也许对,”他说:“但法律并不禁止设‘埋有地雷’的警告牌。”他
咧齿而笑,双手高举过头:“砰!”
20年前,蔚蓝海岸倒是需要你舍命保护的,我暗想。那时候,你到哪里去了?
夏日风流
马索也许是热昏了头,才发挥出他反叛的本性。最近,早上十点钟左右,气温
就升高到30℃以上;正午时分,天空就由蔚蓝转向炽白。不须思考,我们便随气温
调整了作息;提早起身,费劲儿的事都趁着还凉爽的时候做完,正午到下午四点之
间决不从事任何艰苦活动。我们像狗儿一样寻找遮荫,避开阳光。
地面龟裂,草不生长。漫漫长日,往往只听见蝉鸣屋外、看见蜂绕花间,此外
便是泳池溅水的声音。
我早晨六到七点溜狗。他们现在有了一种新鲜花样,比追兔子、松鼠更有收获。
起初是他们遇见一个蓝色尼龙物件,以为是什么大型动物。他们在安全距离以外绕
着它打转,吠叫个不停,终于吵醒了那东西。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从它的一端露出,
过了一会儿又伸出一双手,拿着一块饼干。那时起,在树林里看到睡袋,他们就知
道有了食物。那些露营客一觉醒来,看见两张毛茸茸的脸在距离他仅一二十公分处,
一定必会颇感心神不宁吧。不过他们一旦心情平复,倒都十分友善。
很奇怪,马索只说对了一半。露营客大多是德国人,只是他们并不乱丢垃圾。
德国人走时不留痕迹,所有东西都装进大背包,才像长了两条腿的蜗牛似的,缓缓
步入暑热之中。
根据我对卢日隆山区垃圾问题的浅薄了解,法国人自己才是最常犯规的人一可
是没有一个法国人愿意承认这一点。他们终年怪罪外国人不检点,夏天怨言更多。
据他们指控,比利时人开车时有走在路中央的习惯,害得那以小心谨慎驰名的
法国人都给挤进水沟里去了。瑞士人和不露营的德国人的罪名是,霸占旅馆和餐厅,
哄抬房地产价格。至于英国人——吓,英国人哪,他们的消化器官是有名的脆弱,
总是对着水沟和水槽呕吐。“他们乐于拉肚子,”一位法国朋友观察道:“若有哪
个英国人还没得痢疾,他一定是准备到下一处再得。”
以上对各国人的侮辱多少有些事实佐证,才能流传这么广。有一天我在亚维隆
生意最好的一家咖啡馆里目睹一段插曲,就证实了法国人对英国肠胃的名不虚传。
马桶风波
一对夫妻,带着年幼的儿子在喝咖啡。儿子表示要上厕所。做父亲的从他手上
那份两天前的《每日电讯报》前抬起眼。
“你最好先去看看可上不可上,”他对孩子的妈说:
“还记得在加莱(Calais)发生的事吧?”
母亲叹一口气,走向咖啡馆后方的暗处。她再出现时步履匆匆,脸色像刚吃了
个柠檬一样酸苦。
“恶心。罗杰不能去。”
罗杰立即对那不能去上的厕所大感兴趣。
“我非去不可,”他亮出王牌:“我要上大号。一定要去。”
“那里连一个马桶座都没有,只是一个洞。”
“我不管,我要去。”
“你带他去好了,”那当妈的说:“我可不想再去。”
当爹的折起报纸,站起来。小罗杰拉着他的手。
“你最好带着报纸去,”当妈的说。
“我回来再看。”
“那里没有纸。”她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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