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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 - 伊坂幸太郎

_6 伊坂幸太郎 (日)
“只是凑巧啦。”
“他是高中生吗?”
“他去年因为跟其他学校的学生打架而被退学。”
“打架的理由呢?”
“无聊透顶。因为被隔壁校的男生瞧不起,觉得不加反击的话‘太丢人现眼了’,有够八股的理由吧?”
“丢人现眼?”
我心想:十几岁男孩子的行动原理当中,这个理由至少占了五成以上的分量,例如“骑虎难下”、“不想被人认为自己很逊”。很久以前我曾问过一名少年为何打架,他回答“我在落实和平”,这种答案还比较可贵一点。
“他原本一直在速食店打工,不过三个月前又跟人打架,就被开除啦。”
“是跟其他工读生打架还是跟客人?”
“客人。”
我皱起眉头问:“这也是因为丢人现眼?”
“有一对大学生情侣上门消费,看菜单选择餐点时却起了口角。后来男方低声下气地向女方道歉,明他就看不下去了。”
“喔……”
“他明明只是个店员,却突然对男客人丢出一句:‘是男人就振作一点好不好啊!’”
“而且他年纪还比客人小。”
“没错。他惹得男客人很生气,双方开始争吵,最后演出全武打。店长跑出来制止,警察也前来处理,最后就换我这个身为家裁调查官的阵内大人出场啦。”
“那请问阵内大人给了他什么样的处分呢?”
“试验观察。那小子家最近刚好有点问题,所以我认为在这种时期应该要谨慎观察一下状况比较好。”阵内这番很符合调查官身份的发言让我有点惊讶……,不对,应该说是相当讶异才对。
“他刚刚说他父亲怎样怎样……”
“说他是个没用的老爸。”
“我刚刚一直觉得……阵内你也跟着骂他父亲,这样不太好吧?”
“没关系。”阵内斩钉截铁地说道。这让我不禁联想到阵内该不会将明的父亲与他父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了吧。“总之因为他母亲常常不在家,明怀疑她可能在外交了男朋友。”
“搞外遇?”
“八成是。我也这么觉得,虽然她一再否认……”
“那不对的是母亲,而非父亲吧。”
“明他比较不能原谅遭到劈腿的父亲。”
“是这样吗?话说回来,你会用上试验观察还真是蛮稀奇的呢。”
“会吗?”
“你平常不是都嫌太麻烦而不做出这种判决吗?”
基本上对于送交至家裁所的这些少年们、调查官可采用“保护管束”或“移送少年院”等两种处分。但除此之外还有“试验观察”,也就是不马上作出结论并延长调查的时间,在这段期间会要求少年定期来家裁所报到,观察其状况。依情节的轻重,有时还会要求少年至相关机构生活一阵子,或是安排他们去做学徒。总之调查官可以透过这种方式更持续、积极地与少年接触。
当然啦,我们每天都得面对源源不绝的问题少年,没空常常使用试验观察。
我以前曾对在意的少年通通做出试验观察的处分,却落得每日行程全被与这些少年面谈、听其报告给塞爆的窘况。不知如何是好的我只好一如往常地与他们谈话,结果当然是受到主任的告诫:“你这样光是叫他们过来、跟他们聊天,根本不算试验观察,而是自然观察!”
原来如此,主任说的对。我相当佩服,也自我反省了一番。
相较之下,阵内他是那种会在慎重考虑后才决定使用试验观察的调查官。不过与其说他慎重,倒不如说他只是嫌麻烦而已。“就算延长了一段时间,结果还是不变嘛。”他很常翘着嘴巴如此说道。
“你会使用试验观察就表示明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你在意喽?”这样说或许有点过分,但像明这样的问题少年实在多到不行。
“倒不如说是明他老爸比较令人在意。”
“那个没用老爸?”
“武藤,你怎么可以这样称呼人家?”
我有点生气。
“这跟你父亲有什么关联吗?”反正在喝酒,我决定大胆地深入询问一下。
“我老爸?”阵内有点吃惊,随后有点不悦地说:“嗯,好像曾经有个这样的家伙呢……”
“曾经有?”
“明的老爸跟我家那家伙不一样,我家那个算是最低级的了。”
“怎么个低级法?”
“我忘了。”我原以为阵内会很生气地说他父亲的事,但他的表情相当平静。“我早忘记那个人的事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他以前也曾这样说过。“是什么契机让你忘了你父亲呢?”
“你还真是爱管闲事啊。”阵内并未发怒。
“哎呀,像这种对父亲的轻蔑或憎恨情结要是有化解的方法,可以让少年们知道啊,说不定派得上用场呢。”
阵内摆出一副麻烦上门的表情,掏起耳朵。
“告诉我嘛。”在我的追问之下,阵内喝了一口啤酒后开口说:“我赏了他一拳。”
“啥?你赏了你父亲一拳?”我吃惊地不觉拉高声量。
“应该是十年前的事了吧,我记得当时我才二十出头。”
“当时你有跟你父亲见面?”
“偶尔啦。每次见面都像是隔了好几年,但他却毫无改变,看了让我很火大,于是我就趁机做了我从小就一直想做的事。”
“你是指赏他一拳吗?”
“那一拳让我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阵内宛若听到很有趣的相声一样,开心地笑了。“我瞬间忘记了他的一切,心情好得不像话。”
“你就……突然赏了你父亲一拳啊?”
“是很突然没错,而且是正面直击喔。”阵内的手慢慢地动了起来,试图重现当时的情景给我看。
“你父亲是不是吓了一跳?”
“他眼睛张得老大。原本他就是个丢脸的家伙,但当时的他可说是丢脸到极点。因为有所了断,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父亲后来说了什么?”
“他并不晓得是我,因为我是在不露出真面目的状况下揍他的。”
我实在想不出如何不让真面目穿帮而揍人。总之这个话题到此打住,可以确定的是阵内以他独特的方式与父亲划清了界线。“这个方法好像不太适合推荐给问题少年用。”我肯定地说。
“所以明的父亲跟我老爸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阵内断然地说道。
半小时后,我们起身离开。
帮我们结账的正是明。他一边算账,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我有事请教一下,想离婚的人是不是也会去家裁所?”
“嗯,是会来啊。想离婚或不想离婚的人都会来喔。”阵内指着我说:“这个人现在就在那一课,他可是处理夫妇纷争的专家呢。”
明以崇拜的眼光看着我。“家裁所会举行审判对吧?审判就能决定夫妇两人到底谁对谁错吗?”
收银机前面只有我们。
“不太对。”我温和地加以否定。“家裁所做的只是调停,并非审判。我们会请夫妇双方前来,听听他们的说法。”
“听他们说话之后咧?”
“设法找出双赢的方法。”还真亏我能说出这样抽象的说明。
“不是当场判定谁对谁错吗?”
“我们的用意并不是要找出坏人。”若是上法庭审判,揪出坏人是唯一的目的。但调停并不一样。“调停的目的在于沟通。”
“原来如此。”明显得有点扫兴。“那家裁的人也不会去找出外遇对象并加以惩罚喽?”
我猜不透他此话何意,但还是回答:“是的。硬要说的话那应该是侦探的工作。”
“拜啦。”阵内粗鲁地道别后走向自动门。
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明像是乖乖看过员工守则一样,很客气地送我们离开。
阵内似乎想起什么事,突然回头对明说:“对了,这玩意给你。”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
“MD,就是可以用来录音的玩意。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我想问的是……”明露出比刚刚还要惊讶与焦躁的神情。“里面录的是什么啦?”
“是我所属乐团的曲子。很赞,回去听听看吧。”
“哪有人会自己说自己很赞啊?”明投以同情的眼光。“很抱歉,届时我可不会说恭维话喔。此外,阵内先生你年过三十了吧?像你这样的大叔还在玩乐团,太逊了啦。”
“小子,你给我听好。我出生至今从没人说过我逊!”我边听着他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自夸之语,边迈步走出店面。十月下旬的寒冷空气从我的衣襟缝隙穿过。
4
次日一早天空就飘着小雨,雨势虽不致大到在地面打出声响,却也使周遭景物慢慢地变湿。到了午后,这场小雨仍没有放晴的迹象。从窗外望出去,一大片黑云笼罩着天空,让人看了觉得如果把那片云当成抹布用力拧上一拧,水珠就会不停地滴落。
下午四点左右,须永主任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一通告知调停失败的联络电话。
基本上在进行离婚调停时我们并不用出席,而是由调停委员前往处理。
据说调停委员是由上班族、教师等“兼具丰富人生经验及良好人格的人士”担任。不过说实话,我完全不晓得他们到底是透过何种方式、在什么样的条件下被任命为调停委员。在这些调停委员中有些人真的相当适任,也有些人让我不禁怀疑他们的胜任性。
总之进行离婚调停时会由一男一女两位调停委员来听听当事人双方的主张,并进行沟通。如果第一次就能顺利沟通解决,当然没有后续问题,也就是说用不着调查官出马。这对调停委员与当事人双方皆可算是好事一桩。
不过,有时调停委员也会碰到无法解决的状况。有的是再怎么沟通也找不到根本的问题所在,有的则是需要针对当事人的主张进行调查,简言之就是找不到解决方案。
如此一来会如何呢?
当然就轮到据说是身为“活用心理学及社会学的手法,解决少年犯罪或家庭纷争的专家”的家裁调查官,也就是我出马了。
在有调停案的日子家裁所会安排受命值日,也就是决定当天轮值的调查官。一旦调停失利,轮值的调查官就会被叫过去。今天恰好是我当班,所以我得过去一趟。我只好叹口气,摸着鼻子过去看看。
调停委员已在调停室内等我,而当事人双方则暂时退出房间。我一边看着申告书的内容,一边听调停委员说明状况。
丈夫大和修次今年四十岁,是某私立大学的理科教授。妻子名叫三代子,今年三十二岁,是个专职主妇。两人育有一女纯子,今年三岁。
离婚原因是因为个性不合而不断引发争吵所致,这种原因相当常见。提出申告的是妻子三代子。
“双方都说要争女儿的监护权。”调停委员之一的佐藤女士面露困扰的神情说道。她那盘到脑后的白发看起来相当高雅、圆圆的大眼镜也予人一种知性美,听说她担任国中教师直到年限才退休,是个很文静的女性。可想而知,她在学生之间应该也很受欢迎才对。
“身为丈夫的修次先生已经离过两次婚了喔。”坐在佐藤女士旁边的男性调停委员山田先生说道。他脸上虽挂着笑容,但眼神却透露着不满。他对人很友善、社交能力也强,所以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他抱持着不错的印象,但最近他渐渐显露出专断的一面,开始令我觉得有点难相处。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吗?”我再确认地问道,山田先生随即丢了一句“二加一当然等于三喽”回来。这是他的幽默,还是斥责我不要说这种理所当然的话呢?我实在搞不懂。
“前两次离婚的原因是?”
“因为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佐藤女士说。
“两次都是吗?”
“嗯,两次都是。而且两次都是在离婚后马上与外遇的对象结婚,所以第二次离婚的主因就是他的现任太太三代子女士。”
“他每次都是找到新女人之后马上就跟老妻办离婚啦。”山田先生的脸上明显露出不悦的神色。
“还真像是大队接力呢。”在人生进行到某个阶段后就换个新太太,再往前进一点之后再换另一个。这让我觉得大和修次好像是靠这样的手法来避免他的人生失速,进而持续生存。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而且他和前两任妻子之间都有生下小孩喔。”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脑子里描绘的家庭构成图开始产生混乱。
“这位先生与结过婚的三名女性之间各有一名小孩。就是这样啦。”佐藤女士亲切地为我说明。
“那,他与前妻生的孩子们现在在哪里?”
“都与母亲住在一起。”
“真是有趣。”我脱口说道。以“有趣”来形容当事人的状况实在不妥,我正想自我反省一下,但佐藤女士却面露微笑地跟着说:“嗯,的确蛮有趣的。”真是救了我一命啊。
“这位先生说:‘我虽然离过两次婚,但那绝非是坏事。我的前妻们现在反而过得相当幸福,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看看。’”
原来如此,你们认为这件事有调查的需要所以叫我来啊。
“他是个花花公子吗?”此话一出,佐藤女士马上摇头否定。“他看来相当老实认真,并不像是性好女色之人。”
“话说回来,他不愧是个教授,刚刚还很冷静诚恳地试图说服我们呢。”山田先生叹气道。
“他会给人自大的感觉吗?”
“其实并不会。他很冷静、语调也很认真,所以刚刚我们还以为是在上课。硬要说的话……,他太认真了点。”
“那……妻子三代子女士并没有工作,对吧?”我再次确认。
“她之前一直是个家庭主妇,不过离婚后打算到外面工作。她说她想自己抚养女儿,不希望把女儿让给先生。”
“这算是逞强吗?”我问道。
“算是逞强吧。”佐藤女士静静地点头,山田先生也同意这个说法。
深入追查夫妻之间的问题,几乎会发现都是同样的原因所造成的。“逞强”与“强忍”。
5
我决定先听听申告人三代子女士的说法。她走进谈话室时脸颊泛红,可见她心中夹杂着愤怒、紧张与警戒心。
她的身材纤瘦、肤色偏白,看起来才二十几岁。及肩的头发朝内卷曲,下巴尖细、眼尾有点往上吊,予人神经质的感觉。
我坐在调停委员之间,简单自我介绍后问:“你不打算放弃女儿的监护权吗?”
应该说是如我所料吗,她用一种好像连声音都充血似的魄力说:“我绝不放弃!”语气中充满不服输的味道。“我不打算把纯子让给那个人!孩子本来就该跟母亲生活在一起,不是吗?”
“呃,你说的这种状况是很多啦。”我一边顾及她的感受,一边搭话。“可是也有孩子是交由父亲这方来抚养的状况喔。”
“怎样!你是说我照顾不来吗?”
“不不不,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摇了摇双手,尽可能把迎面而来的言语之箭给拨掉。“我只是举例罢了。”
她呼吸急促地瞪着我。看样子她可能将坐在正对面的我视为敌人,而不是我两旁的调停委员。
“你个人并不反对离婚,对吧?”佐藤女士从旁插话问道。
“嗯,算是吧。”三代子女士一边将不满吞下肚,一边点头。
“你所谓的个性不合能否具体一点说明给我们听呢?”我问道。
“很多方面啦。”
拜托,这样根本就不叫具体说明好吗!“请问你还记得最近一次吵架的原因吗?”
“最近我很少跟他碰面,所以也没得吵,当然也没得谈。”
“教授的工作想必很忙吧。”我露出一副很了解的模样肯定地说,她却变得有气无力地噘气嘴巴,额头上浮现深深的皱纹,好像手脚上多出来的皮肤全部集中到额头上了。隔了好一阵子,她才开口说:“我觉得他有了情妇。”
“咦?”我们三人同时发出了疑问,看样子在刚刚的调停当中并未提到这件事。
“虽然他否认了,但我想应该没错。”
“有什么让你不禁这样想的因素吗?”
“他之前会离婚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这次一定也一样啦。肯定又有一个得意忘形的女人缠上他,他打算先跟我离婚再跟那女人结婚。你们认为这样的男人有办法好好养育我女儿吗?反正他日后八成还会再找上另一个女人,离婚又结婚。而且他之前都肯把孩子交给前妻,为什么这次偏偏要跟我争?”
我听着她这一长串极具攻击性又像念经般的抱怨,心想:她并非是因为疼爱女儿,纯粹只是为了自己的自尊心才坚持要取得监护权。
“意思就是说你女儿并不会比较喜欢你先生喽?”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那种臭男人!”
我耸耸肩,又想:这位女士八成也会在她女儿面前脱口说出“那种臭男人”这句话吧。
6
紧接着我们请丈夫修次先生进来好听听他的说法。
他轻轻转动门把走进房间。他是个身材中等、有点斜肩的男性,并不会过瘦,全身从上到下都给人一种圆圆的印象,只有眼镜带有棱角。他戴着一副方形黑框眼镜,镜片底下是一对锐利的双眼,确实让人感觉到他的认真态度。
哦……,这就是曾跟三名女士结婚的男人啊?我有点佩服地观察着他。在我看来他只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但在女人的眼里说不定看起来会“有点知性,却又很可爱”。小熊维尼的模样再加上知性的气质,的确是天下无敌……,等等,哪来的天下无敌啊?
跟刚刚一样,我先确认过状况之后再开口问:“是您先提出离婚的吗?”
“大约一年前开始,我们会为了芝麻小事起争执。她总是一再地反对我提出的意见,而她做的每一件事也总是不合我意,于是状况逐渐恶化……”
每对吵着要离婚的夫妇都是这样啦——但我并未说出这句话,因为我很清楚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冲突不断累积正是导致离婚的主因。
“最后我向三代子开口说要离婚,她也同意了。”
跟三代子女士比较之下,修次先生显得相当冷静,甚至让人觉得他有点冷酷。
“现在只剩监护权的归属还没解决。”
“我实在无法接受!”修次先生噘嘴说道。“原本她答应要让我抚养女儿,可是最近不晓得为什么却突然改口说不肯退让。”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刚刚佐藤女士也说过同样的话。
“这是为什么呢?”
“天晓得。”他的表情恢复原来的平静模样,侧头说道。“大概是两周前吧,她突然说已经向家裁所申请仲裁离婚。我被她吓了一大跳。”
“是你太太片面向家裁所申请仲裁的吗?”
“我真不晓得她是从何得知可以这样做的……”修次先生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道,我觉得他的语气中带有瞧不起太太的意思。“或许是有人指点她这样做吧……”
“你前两次离婚都没有动用到调停仲裁吗?”
在与对方谈话时就像是暗中摸索、如临深渊,究竟要深入到何种程度才可能触动对方的怒火?我总是抱持着这样的不安,丢问题给对方。
“嗯,之前都靠离婚协议就解决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碰到要调停的状况。”
我可是每天都会碰到耶。
他的表情淡然,似乎对过去的离婚经验并不后悔或惭愧,讲话时也散发出一股很理智、合理的气氛。我并未询问,他却主动地开口说明了自己的婚姻状况。“我二十五岁时结第一次婚、三十二岁时结第二次婚、三十七岁时又与三代子结婚,前两任妻子是我在其他大学任教时前来修课的学生,三代子则是我在出差时认识的女性。”
“前两次离婚的理由是?”
“因为我认识了想共结连理的女性。”
“两次都是吗?”
“两次都是。”
大概是因为他回答得很干脆,所以听起来并不会令人不悦。与借口或虚荣心无关,像是纯粹讲出真心话的感觉。
“这次也是吗?”既然他主动开启话题,我趁势丢出这个问题。
修次先生眉头微抖了一下,不过随即很不客气地回答:“我刚刚不是说过是因为个性不合的缘故吗?你有没有在听啊?”
“我能问一下你与前妻所生的孩子的现状吗?”
修次先生不见动摇地回答:“我并没有付赡养费给第一任妻子的孩子。当然啦,刚离婚时我每个月都付,不过前年她再婚了。开始过新生活的她似乎希望与我站在同等的立场,所以她主动叫我不要再付赡养费。目前我仍然在支付赡养费给第二任妻子的孩子。”
“那你现在还有与这两个孩子见面吗?”
“我跟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儿子已经是个国中生,与他继父处得很不错,所以我并未再与他见面。”
由于从这番话的口气中感觉不到一个身为父亲之人应有的感情,这让我稍感不快。于是我用稍稍强硬了点的语气问:“见不到亲生儿子,难道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当然会啊。”修次先生回答时的声调听起来并未带有寂寞的情绪。“只是为了儿子着想,我认为不去见他是正确的选择。”
他那宛如这世上的事物都能用“正确”或“不正确”加以区分的口气,又让我很不中意。
“换言之,你只是强忍相思之情喽?”
“嗯。”镜片底下的眼神并未有所改变。“而与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儿子则是固定半年见一次面。”
“那,当次子有新父亲时你也打算不再与他见面吗?”
“若我经判断认为这样对他最好的话……”
“意思就是你认为那是正确选择的话,就不再与儿子见面?”
“是的。”修次先生很理所当然地点头。
“我有个很简单的问题……”我继续问道。“你前两次离婚时都不在乎儿子的监护权,为何这次却想要抚养女儿呢?”
“这个嘛……”他的表情认真了起来。“因为我前两任妻子与三代子不同。”
“不同?”我与山田先生同时出声。佐藤女士则是迟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你所谓的不同是指?”
“性格……,不,应该说是类型不同。我前两任妻子各有工作,换言之她们都能自给自足。但相较之下,三代子不但缺乏社会经验,我也不认为她有办法好好照顾女儿。”
我原本很想回他一句:真要说社会经验的话,只在私立大学的研究室及教室出没的你也好不到哪去吧。这种将私事先摆一边的人实在叫我无法对他抱有好感。
“我认为纯子应该由我来养育才对。”
“因为这才是正确答案?”
“是的。”
“你女儿跟你很亲密吗?”我想起刚刚三代子所说的话,抱着反正又会挨骂的觉悟丢出了这个问题。
“我太太一定说女儿跟我很不亲吧?”
“不,她并没有……”我含糊其词。
“当然啦,我女儿并不会一整天黏着我不放,不过我们父女相处得还算不错。”
“说不定只是你自以为是的想法喔。”山田先生故意出言刁难,就像是个讨厌花花公子的老头子。
“谈过话后相信诸位就能理解,三代子是非常感情用事且毫无计划的人。现在她只是逞强说重话而已,真的离婚之后我相信她肯定会方寸大乱。”
“肯定?”我想起阵内常用肯定的口气告诫我的一句话:千万不要相信把事情说得很肯定的人。
“可是,像你这样主观认定,似乎有失偏颇喔……”山田先生插嘴道。“说不定你太太在跟你离婚并取得监护权之后会变得很坚强呢。我个人认为你还是不要擅自认定某人会如何如何、你太太会怎样怎样比较好喔。”
“如果我们谈论的是别的事,那我或许还愿意交给我太太处理。但既然与我女儿有关,我不得不慎重行事。这样说可能有点过分,但要是离婚后我太太情绪失控,说不定会拿女儿出气啊。”修次先生的发言就有如发布台风警报的气象报导一样,冷静沉着、客观,却缺乏说服力。
“出气?”我反问道。
“她有可能会对女儿动粗吗?”
“动粗?你太太曾有这样的举动吗?”
“有。在与我争论时她一激动起来就会把自己搞得披头散发,还会挥动双手。”
“这……”我有点厌烦地探出身子说:“真是如此的话,离婚不是很危险吗?”
“话说回来,总不能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发生而勉强我们继续婚姻生活吧!”
我实在很想回他一句:就算勉强也应该要继续下去才对。
似乎与我有同样心情的山田先生噘着嘴说:“不过大多数夫妇都会为了儿女好而勉强维持着婚姻关系呢。”
“我并不认为这是正确答案。”
又是“正确”、“不正确”,你以为是在写考卷啊?
“我总觉得你的讲话方式令人感受不到你对女儿的爱。”语带讽刺的山田先生已经完全展现个性很差的那一面了,不过对这发言我也有同感就是了。修次先生虽然辩才无碍,但我们无法感受到他是真心爱护着女儿。加油啊,山田先生。
为了确认事实,我开口问:“那你太太至今曾对女儿动粗过吗?”
“没有,但当我不在她身旁时她很可能这样做。”他断言道。
“可能是吧?”山田先生冷笑道。
我们又请三代子女士进来,让他们夫妇俩坐在一起。
总之我在不提及跟暴力有关的字眼的状况下,以委婉的说法提出大意为“跟没有工作又歇斯底里的太太比起来,有工作且冷静的丈夫好像比较适合抚养女儿”的建议。
结果不出我所料,三代子女士并不能接受。“不要擅自认定我不行好不好!”她大吼道。
修次先生则是露出“正如我所说”的神情之后怒气腾腾地回应:“这不是擅自认定,而是分析所得的结论。”
“分析?你每次都只会丢出这种自以为是的论调!”
“‘分析’哪里自以为是了啊?”
我心想:光是“分析”这两个字就已经够自以为是了。
反正我原本就不抱期待,而事实证明今天确实谈不出个结果。
过了一会儿,三代子女士开口说:“你根本不可能好好抚养女儿嘛!你前两次都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对吧?那表示你原本就没有身为父亲的自觉,你一定认为孩子只是结婚的附加产物吧!”
我心想:这种说法倒是蛮有道理的。修次先生前两次离婚都主动放弃监护权,确实让人感受不到他对孩子抱有疼爱之情。
“你错了。”修次先生否定她的说辞。“那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对孩子最好。”
“什么叫最好啊?自以为是!你以为最好就表示你能保护纯子吗?”
“那你又有能力保护纯子吗?”
“什么嘛!我已经都知道了啦!”
协商演变成对骂。我故意深呼吸一口气,随后叹气道:“请两位半个月后再来一次。”
每次看到两个年纪老大不小的成人彼此争论到口沫横飞的光景,总是让我觉得很沮丧。虽然我不是阵内,但也真想对他们说一句:“随你们去吵吧!”可是为了孩子,我还是不禁希望他们能够“和平相处”。
当然啦,并不是父母亲一离婚,孩子就会步入歧途。不过我很确信,照理说应该同行相伴的父母若因互相咒骂而离婚,多少会对孩子产生影响。所以我才会每次都把“随你们去吵吧”这句话吞下肚,竭力设法让每对夫妇的调停工作都能有所进展。
我出了个习题给他们。“下次请两位说说未来打算如何兼顾工作及抚养女儿的责任。”我另外给三代子女士一个附加条件。即便非正式也无妨,请她去找工作并说明工作地点及性质。
大和夫妇并未看对方,甚至可说是背对背地站起来走出谈话室。
关门的声音与震动停止后,我紧绷的双肩得以放松。坐在我两旁的佐藤女士与山田先生也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你觉得如何?”佐藤女士温柔地问道。
“如丈夫所言,太太是比较感情用事一点。但丈夫散发出一种冷漠感,我很怀疑他是否真能好好抚养女儿长大……”我一边摸着头发,一边回想刚刚的谈话内容并说出自己的想法。
“最后她说了一句‘我已经都知道了啦’,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啊?”佐藤女士不经意地提出问题。
“会是外遇的事吗?”
“有可能,我想那个男人八成又会马上结婚吧。”山田先生同仇敌忾的心态表露无遗。
“又要结婚啊?”第三次离婚后紧接着结第四次婚?我实在无法想象。可是,“好像并非不可能呢。”
7
“可能性高得很、高得很啊,武藤。”阵内以筷子指着我。“人是不会轻易就改变的啦。那个丈夫肯定在外偷情……,不对,虽不晓得他是否真的在外偷情,不过他肯定已经找到下一个结婚对象了。”
“果真如此吗?”
“你要知道,以前世界是由罗马帝国统治的,对吧?”
“你在说什么啊?”
“大英帝国也曾经繁荣过,而现在则改由美国称霸。”
“历史?”
晚上我们又来到居酒屋“天天”。我们一样坐在座席区,很不知死活地又来光顾了。下班回家途中,我见雨势转小正要收伞时又被阵内叫住。“你可以找我聊工作的事,咱们今天再去喝一杯吧。”
虽然就经济面及精神面而言,我有点排斥连续两天跑居酒屋,但我还是决定陪阵内去。
可是连续去两天根本就没什么新的话题可聊,我只好顺势把今天调停的大和夫妇案件拿出来谈。
店内几近客满,我看了看收银台前的时钟,已经超过晚上八点了。店员们精神饱满地招呼客人、忙碌地来回穿梭着,却不见明的身影。
“换言之……”阵内拿筷子戳了块炸鸡起来,他的动作就跟不懂筷子如何使用的小孩一样。炸鸡的表面溢出了一层油脂。“领导世界的国家是会变迁的,而且变迁的期间会越来越短。像罗马帝国虽然持续了好几百年,美国至今也才不过短短六十年左右而已。”
“那又如何?”
“这就跟那名男性的婚姻史一样啊。结婚对象一变再变,婚姻维持的期间也越来越短,不是吗?”
“经你这么一说……”修次先生第一次婚姻维持了七年,第二次维持五年,这次只有短短三年。“的确如你所说,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阵内不怎么在意地说:“这用不着你去担心啦。”他确认过中杯啤酒杯里还剩多少酒后继续说:“只不过是世上也有这种生活方式罢了啊。”
“这种生活方式?”
阵内点头。“若放着不管,我相信那名大和先生今后还会一再地重复离婚与再婚吧,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说不定日后他会结婚才五分钟就马上办离婚,那就很值得一笑了。”
我的目的又不是要嘲笑他。“那……他女儿的监护权该怎么判才好?”
“让当事人自己去商量决定就好啦。”
“他们就是因为无法得出结论才会来家裁嘛!”
阵内有点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那这样如何?把女儿摆在中间,叫父母各拉住一只手并用力往两旁扯。”
“喂……”
“逞强的一方会不断用力拉,但真正为女儿着想的那方应该会因疼爱女儿而主动放手。就把监护权判给放手的那一方即可。”
“这不就跟大冈越前的大冈裁判一样吗?”(注1:大冈忠相<1677~1752>,德川幕府朝臣,历任官职中以江户南町奉行<地区行政兼司法官,类似里长兼捕头>最为人熟知,受庶民爱戴,后世出现许多描写此时期的办案小说或戏剧。一七一七年被任命为越前<日本福井县东部的古称>大名<幕府在各地的封臣、类似诸侯>,因此后世多以大冈越前称呼,是江户时代两百六十余年来由奉行升为大名的唯一一人。注2:大冈裁判,比喻兼具情理法的智巧判决。)
“哼!”阵内有点无趣地哼了一声。
我察觉有人走到我们背后,抬头一看是明。他很夸张地叹了口气。“你们又来啦?”
“我是为了吃这间店的炸豆腐而来的。”话虽如此,但阵内明明没点炸豆腐。
“哦,这样啊。并不是来找我的喽?”
“不是。”
“那好,拜啦。”明面带忧愁地转身离去。
“阵内,你是不是在意关于明的什么事?”我把脸凑过去问道。
“没有啊。”阵内佯装不知,很冷淡地回答。“先不谈这个,继续谈刚刚那个离婚案件吧。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搞不懂。太太很歇斯底里、先生又很冷淡,如果先生能够多表现出一点爱意,我就会觉得把女儿交给先生比较妥当。”只是不管如何,最后决定权还是在当事人双方手上。
“表现爱情的方式因人而异啊……”阵内一边弄响手上的筷子,一边说:“不过不管交到谁手上都无妨啦。反正不管他们怎么抚养,那个女儿最后还是会变坏。”
“拜托你别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啦!”
“一定会这样啦。总有一天那个女儿肯定会因为非作歹而被送到家裁所。”
“不要擅自认定好不好。”
“武藤,你自己多少也有感觉吧。孩子都是看着父母长大的,一旦双亲相处不睦或是为人失败,孩子们马上会犯错。错不了的!”
“真是如此吗?”
“不然也可以像我一样来个一拳泯恩仇啊。”
“这种建议我实在很难说出口。”我有点困惑地回答。环视店内,我觉得有人盯着我们,是明。他好像刚把料理送到最里面那桌,然后就站在那边看着我们。一与我四目相对,他随即慌张地走回厨房去。
一个小时后我们愈来愈沉默,也不打算再续啤酒,便决定分手回家。阵内还碎碎念着:“明明酒宴方酣耶……”
我们朝收银台走去,明也快步从里面冲了出来。他推开其他店员,摆出一副“让我来”的态度前来替我们结账。这是怎么回事?要是嫌我们碍眼的话大可不理睬我们啊,但他的动作看起来却像是刻意要来帮我们结账。
“你打算每天都来吗?”明的视线朝下计算着账单金额。
“我才不会每天来咧!”
明以带着轻蔑的语气说:“你该不会是想说只要常来店里,有朝一日必定能跟我心灵相通吧?就像电视连续剧……”
“心灵相通?”阵内瞪大眼睛,宛若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心灵相通?你跟我?别傻了好不好。为什么我非得跟你心灵相通不可?”
“不就是为了让我改过自新吗?”
“要是这样做就能让高中生改过自新,那打从明天起全国的家裁调查官肯定会每晚跑居酒屋吧!”
说的好,我以点头代替言语。
“真是的,你们就只会这样啰哩八唆地嚷嚷,所以我才讨厌大人。”明叹气道。
我很想订正他的说法,其实只有这个大人特别啰嗦而已啦。
“话说回来,你听过那些曲子了吗?”阵内从皮夹里拿出两张纸钞,一边叠整齐一边问道。
“嗯……”明的回答暧昧不清。虽说高中生在回答问题时总是这样含糊其词,但明实在很夸张。他收下纸钞、打出收据、算着该找的零钱,这样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小声地回答:“听过了。”
“很棒吧?”
我很羡慕敢如此大言不惭地问话的阵内。
明勉强晃了晃头。“还蛮意外的。”
“对吧?”阵内笑逐颜开。
“那是披头四的歌吗?”
“我们加以改编了。”
“那算是车库风还是庞克风呢,总之很不错啦。”他有点不情愿地认同。(车库摇滚,或称为非主流摇滚、另类摇滚,指简单又喧闹、带有颓废与爆炸感的摇滚风格。起于六〇年代的美国西雅图,直到八〇年代末、九〇年代初的超脱始成熟并广为人知。)
“吉他的速度感很棒吧?”
“算不赖啦。”
“你一定很佩服吧?”
我在内心插嘴:你很固执喔!
“啊,不过……”说着说着,明不太愉快地皱眉说:“可别以为我这样就跟你心灵相通了喔。”
“这我知道。”阵内噘起下唇说:“我也没打算让你改过自新啦。”
“知道就好。”
“对了,这周六我们有场演唱,过来看看吧!”语毕,阵内把一张不晓得从哪取出的长条状纸片放在柜台上。“这是入场券,送你。”他说明了那间Live House位于电车下行线从此再过两站的地方。“虽然我们只是另一个乐团的助演而已。”
“去了会有好事吗?”明有点轻视地说道。他连票都不想碰。
“当然有。”阵内自信满满地。不对,应该说他整个人就是用自信做出来的。随后他又对我说:“武藤,你也来吧。”
“啥?我?”由于话题突然丢到我身上,害我不知所措,所以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呃,我敬谢不敏。”
“把你刚刚提到的那对夫妇也带来吧。”
“夫妇?你是指今天去家裁所的那对吗?”
“没错。”
“带他们去干嘛?”
“我弹的吉他可是有疗愈人心的力量,一听马上就能解决那种夫妇问题啦。”
“无聊透顶。”明耸了耸肩。
我虽没说出口,但倒是很同意“无聊透顶”这个评语。“不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转身欲离开居酒屋时,明出声说:“那个……,呃,阵内先生旁边那位先生。”
看样子是在叫我。“我吗?”
“你专门处理离婚问题,是吧?”
“其实也不只处理离婚问题啦。”
“最近,是不是有人上门找你呢?”
“我们那边天天都有为了离婚而吵得不可开交的夫妇上门。”我耸耸肩。“你也打算要办离婚吗?”还真亏我说得出这种无聊的笑话。
“有没有奇怪的男人上门找你呢?”
“奇怪的男人?”我差点就指着阵内说:我旁边这个就是啦。
“应该说是讨人厌的男人啦,就是那种一直搞外遇的……”
“那种臭家伙多到不像话啦!”阵内插嘴道。
“噢,真的吗?”
阵内继续说:“像今天那个也是,一再换妻的花花公子大和大人唷。”
“阵内!”我慌张地用手肘顶了阵内的侧腹。在他人面前把当事人的姓氏说出来实在不太好。这语气说是守密义务倒不如说是一般常识。
可是阵内却毫无顾忌地继续讲。“啊,我想到一个很棒的笑话了。”他大声嚷着,可是他想到的笑话通常都不怎么好笑。“大和先生的离婚调停可说是真正的大和调停。啊,是大和朝廷才对啦。”(注:日文中“调停”与“朝廷”同音。大和朝廷又名大和政权,是以奈良盆地为中心,于四世纪至七世纪间由皇族为中心联合各豪族树立的统一政权,是日本古代首次出现的法治国家,领土北至现今关东地区、南至九州北部。大和调停是指在大和朝廷统一之前,于飞马<现在的明日香村>成立的统一调停会。)
我充耳不闻。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早就没人在用“那可说是真正的”这种措词了啦。
正当我们要离开居酒屋时,明问:“你会请那个大和先生去看阵内的表演吗?”
“啥?”我不懂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会叫他去看啊!”阵内很不负责任地回答。“所以那又怎样?他来你就会来吗?”
我讶异地想:阵内到底是用什么歪理推导出这个结论啊?不过明的回答更令我吃惊。“这个嘛……如果他去,我就去。”
我愣住了,这算啥?
8
往车站的路是条狭窄的单行道,沿途没几个路灯,感觉有点阴暗。与阵内一起走向车站的路上我开口问他:“明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他说如果大和先生去,他就肯去看你的演唱会呢?”
“有两个可能性。”阵内竖起两根手指头,但是我一看阵内的样子就知道肯定都不对,不过还是姑且听听吧。
“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那小子原本就想去看我的演唱会。”
“什么?”
“十几岁的少年本来就不够坦率,他不好意思跟我说他想去,才会胡乱掰个借口,说出‘大和先生去我就去’这种话。”
“可是他们两个人毫无关系,用这当借口也太扯了吧。”
“你若认真去思考少年们的行为,会发现绝大多数都很扯啦。”阵内缩起一根手指头,接着我:“第二个原因……,大概跟明的不良行为有关。”
“你指的是?”
“就是他那个没用老爸啊,他不是每次都会一直数落他老爸吗?”
“我顺便问一下,他父亲真那么糟糕吗?”
“哎呀,这世上没用的老爸可多的呢。”阵内耸耸肩。我很清楚他说这句话时,脑袋里第一个浮现的肯定是他父亲。
电线杆旁边有个卖今川红豆饼的摊贩,是一辆改装过的小货车,老板在铁板上烤面皮、加上馅饼,四周充满了香甜的气味。
两个像是主妇的女性拿着钱包在摊贩前等待。我与阵内从旁边经过,受到气味的吸引后便互视了一眼。我总算相信原来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回事。我们仅只是彼此点了个头,随即排到那两位女性后面。
等待的期间,阵内继续刚刚的话题。“明的父亲是个公务员,他在区公所当柜台人员,虽然平凡,但算是个称职的父亲。为人也不错,很受同事信赖。”
“那怎么会说他是个没用的老爸呢?”
“大概在一年前吧,因为明的朋友考到驾照了,要去区公所拿居民资料登记书,明便陪朋友去,正好看到他父亲在柜台工作的情形,不凑巧地,当时有个民众在向他父亲抱怨。”
“哦,原来如此。”
“世界上真的有那种性格恶劣的人,借由向他人抱怨以获得生存乐趣。他父亲当时刚好碰上那样的民众,便诚恳地、毕恭毕敬地不断鞠躬致歉。”
“而明恰巧看到了?”
“他朋友看到便耻笑他:‘你老爸只会道歉,真是没用啊。’”
我轻易地便想象出当时的情景,也能体会明的感受……
“但那只是他父亲份内的工作啊……”
阵内立刻回答:“拜托,你也很清楚吧!不管是不是工作,孩子就是不想看到父母亲丢脸的模样嘛。”
“说的也是。”这我能理解。若是看到父亲怯懦的身影,孩子肯定会感到非常大的震撼。我曾负责辅导的少年们中不乏这样的例子。他们所受的伤害,就像是自己身上有一半的基因被贴上“次级”的标签、或是自己的本质受到屈辱一样。这种伤害会演变成愤怒及沮丧,进而导致他们的堕落。
“在那之后不久,明就因打架而遭到退学。”阵内向绑着头巾的摊贩老板购买今川红豆饼。一听到老板说内陷分颗粒及泥状两种,阵内便说了一句不明就里的话:“把颗粒状的磨碎就变成泥状了嘛,这样不是一石二鸟吗?”他点了两个颗粒内陷的,我则是两种各点一个。
付了钱,我们把热腾腾的今川红豆饼吹冷一点,边吃边朝车站走去。
阵内继续说:“明他啊……八成是想证明他跟他父亲不一样,并不是那么没用的人,不想被人瞧不起,才会进而跟别人打架吧。”
“明他自己这样说过吗?”
“怎么可能。他自己并不晓得,是我个人的分析。”
阵内竟会分析别人……,这是最令我感到惊讶的事实。
可是我紧接着察觉到,明会在速食店跟客人打架,其实追根究底的话,原因是一样的。他可能把眼前这个不中用、又只会陪笑脸的男客人,跟他父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才会因看不下去而动手。
“另一方面,他母亲又搞外遇。在明的眼中,他父亲根本就是个丢脸到连母亲都管不住的没用家伙。这也使得他愈来愈自暴自弃。”
“可是,又没有证据证明他母亲确实有外遇,不是吗?”
“可能性极高啦!”阵内断言道。“绝对有!”
“那,这又跟大和先生有什么关系啦?”我把话题拉了回来。
“稍加想象的话,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对明而言,那个叫大和的男性跟他父亲刚好完全相反。”阵内不管嘴上还沾有红豆陷,继续说道。“他对这个一再换妻的花花公子产生了兴趣,想要会他一会。”
“就因为跟他父亲不一样?”我想起明曾问我“是不是有个一再换妻的讨厌男性出现?”这个问题。
“他会不会是视大和先生为敌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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