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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风

_16 亦舒(当代)
  连一只狗都不如。
  手腕上密密麻麻都是针孔。
  阿张把一张钞票塞进他口袋,"余求深在什么地方?"
  那人又惊又喜,"他,我不知道,我已与他分手。"
  阿张再给他一张钞票。
  "他有病,他在公立医院里。"
  "什么病?"
  他哑笑,"我们这种人,你说生什么病?"头颓然垂下。
  阿张站起来,用目光征求清流意见。
  清流泪流满面,呆立在门边。
  一只灰色的大老鼠蹑足走过,像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奇地张望。
  清流已不知害怕,转身离去。
  阿张放下那人。
  他犹自叫喊:"喂,你们是什么人?"
  回到街上,阿张松口气,速速把车驶走。
  "唐小姐,我载你回酒店。"
  "不,我要去医院。"
  "唐小姐,你何必到人间链狱去。"
  清流茫然,"猫儿岛不是世上乐园吗?"
  阿张苦笑。
  医院在山坳,风大,站着都可以听到呜呜声,衣据腊腊声响。
  在柜格问了半晌,幸亏都说英语,比上次方便。
  看护在电脑上找到记录。
  "余,男,廿八岁,他昨日已出院。"
  "痊愈了?"
  "不,他的妻子说他愿意回家去度过最后的日子。"
  清流的头顶被浇了一大盘冰水。
  "是什么病?"
  "我们不便透露。"
  "有无地址?"
  "我们不能公布。"
  清流一再遇到挫折,累得头都抬不起来。
  阿张轻轻说:"唐小姐,我有办法,你且到接待处坐一坐。"
  他在机器处买了一杯热可可给她。
  风忽然停了,大雾降下来,笼罩住整座建筑物,清流清晰地听到病人呻吟之声,像煞幽灵求救。
  她打了一个冷战。
  半晌,阿张回来,不动声色地说:"有了。"
  如此有办法,当然不止司机那么简单。
  "他在哪里?"
  "在本市。"
  "可以带我去吗?"
  "唐小姐,他患的是……"
  "我不怕,我必需要见他最后一面。"
  "唐小姐,假使你对这个人印象不错,最好不要见他。"
  清流想很久,"谢谢你的忠告,我还是要见他。"
  女人固执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阿张默默地安排行程。
  他先去买了一些简单的食物,然后加了油,把车子往郊外驶去。
  "他住在一个菠萝园附近。"
  清流不觉得肚饿,坐在车中,一声不响。
  山路巅簸,车子有节奏地摆动,清流像是依稀看到余求深漂亮的笑容与雪白的牙齿。
  自不羁的风下来,不知已过了多少岁月,仿佛已有半个世纪。
  忽然听得阿张问:"为什么一定要见他,是有重要的话说吗?"
  清流点头,"是。"
  阿张不出声了。
  是,她想对他说:以前,对我来说,你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个人,现在,我也有能力了,我回来寻找彼时的梦。
  车子驶了个多小时。
  "到了。"
  小路通往几间砖屋,他们下车向前走。
  远处,是绿油油一望无际的菠萝田。
  这时,清流觉得腿软,阿张过来扶她。
  两只金色寻回犬听到陌生人脚步慢慢走出来探听消息。
  接着,一个穿著大花宽身裙的土著妇女走到门口,扬声问:"找人?"
  "是,找余先生。"
  妇人上下打量,"你们是他什么人?"
  阿张自作主张,"亲戚,这是他表妹。"
  那女子改变了口气,"请进来。"
  清流不声不响跟在阿张身后。
  小砖屋内相当整洁,电视荧幕正转播垒球比赛。
  女子忽然以惋惜的声音说:"余不行了,眼看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你们刚好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清流呆呆站在门口。
  "我女儿把他看护得很好。"
  清流低声说:"多谢你们照顾他。"
  她笑笑,"塔丽泰爱他,我爱塔丽泰。"
  真是一个好母亲。
  卧室门依哑一声,推了开来,一个俏丽的少女走出来,用狐疑的目光看住陌生人。
  "是余的妻子吗?"
  "不,他们尚未正式结婚。"
  少女问:"妈妈,他们是什么人?"
  妇人用土语解释几句。
  少女立刻说:"请随我来。"
  卧室宽大整洁,一张木床上罩着白纱帐子,落地长窗通往露台,可以看到远处山峦。
  "在这里。"
  清流耳畔嗡地一声。
  终于可以再见面了。
  阿张识趣地低声说:"唐小姐,我在外边等。"
  清流跟着塔丽泰走到露台。
  她看到一张藤榻,有人躺在上边。
  清流停睛一看,退后一步。
  是谁,瘦如骷髅,头发稀薄脱落,一股腐败的气味攻鼻而来。
  那人眼睛半开半闭,眼珠混浊,根本不知能否视物,皮肤也有一团团溃烂,淌着浓液。
  清流从未见过那样可怕的病人。
  她颤抖地问:"余求深呢?"
  塔丽泰过去,握着病人的手,抬起头说:"这便是余求深。"
  不!清流吓得魂不附体。
  短短几个月不见,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塔丽泰轻轻在他耳畔说:"有人来看你。"
  啊,她真伟大,待他一如未病时,清流突然感到羞愧。
  只听得病人也轻轻问:"谁?"
  "你的表妹。"
  "在哪里?"
  清流只得踏前一步。
  塔丽泰说:"来了,来采访你呢。"
  余求深微微转动眼睛,像是凝视唐清流,半晌,他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进入迷离境界。
  塔丽泰站起来,歉意地说:"对不起,他认人有困难。"
  不。
  他是真的不认得唐清流。
  无数阔太太身边的某个丫环,调笑过几句,转瞬即忘。他是真的忘记了。
  "请过来喝杯咖啡。"
  清流坐下来,双手一直抖。
  阿张在那边与塔丽泰母亲交谈。
  "……我只是菠萝园一名管工。"
  "由唐小姐负责一切费用好了。"
  "这倒也好。"
  清流忽然清醒过来,打开手袋,写了一张美金支票。
  阿张过去,把支票递给塔丽泰,然后轻轻同清流说:"这里没我们的事了。"
  清流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挪动双腿转身,她步伐艰难,踉跄地走回车子内。
  阿张松口气,像逃一般把车子开得像阵风,一下子刮走。
  到了酒店大堂,欧阳律师迎出来。
  清流意外,"你来了。"
  "实在不放心。"接着,他转过头去问阿张,"见到了?"
  阿张颔首。
  欧阳摊摊手,"此案终于可以了结。"
  清流不语。
  欧阳见她神情呆滞,劝道:"你们彼此已认不出对方,可见已无印象,还有什么留恋?"
  清流想半晌,凄惶地说:"那人不是余求深。"
  欧阳吸进一口冷气,"那千真万确是余求深。"
  "不,"清流轻轻说:"他不会不认得我。"
  欧阳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长叹一声,"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清流喃喃问:"回家?"
  欧阳扶着她,默默无言。
  他叫人:"张勇,送我们去飞机场。"
  清流踌躇,"可是——"她拉着欧阳。
  欧阳很耐性地问:"还有什么事?"
  "我们还是得寻找余求深。"
  "清流,你已经见到余求深。"
  "我们搞错了,非得继续努力找不可。"
  欧阳只得说:"是,是。"
  他带着清流回去。
  一路上并无异样,在飞机上,她小睡、翻阅杂志、看电影。
  忽然之间看到好笑的情节,她笑个不已,笑声并不难听,宛如银铃。
  可是她并没有在一两分钟之后停下来,仍然格格笑下去,前座开始有人侧目。
  笑声变得歇斯底里。
  欧阳不动声色,轻轻按住清流手臂说:"你看这段新闻。"
  清流的注意力被移转,笑声才停下来,她看着经济版头条,过一会儿茫然问:"任天生是谁?他主持新船下水礼同我有什么关系?"
  欧阳温和地说:"你休息片刻吧。"
  一到家,欧阳立刻请医生来。
  清流说:"我可没有病,为什么找医生?"
  欧阳安抚她:"跑完天下回来,检查一下也是好的。"
  "我累极了。"
  "你随时可以休息。"
  清流伸一个懒腰,往楼下走去。
  管家碧玉连忙出来说:"唐小姐,这边才是。"
  清流像是完全不记得寝室在何处,要叫人领着进去。
  殷医生来了。
  欧阳与她在书房细谈。
  殷医生听完细节,沉吟半晌,"我看得联络精神科的赵医生。"
  欧阳心凉了一截。
  
不羁的风--九

  "别担心了,及早治疗,可以痊愈。"
  "是什么症?"
  "不肯定,我并非专科医生,需请教小赵。"
  欧阳恻然。
  "当事人毋须工作,又有人服侍,小病不碍事。"
  "她从前是个最最健康勇敢的女子。"
  医生无言,隔一会儿才说:"人人病发之前都十分正常。"
  过一会儿,赵医生来了。
  欧阳十分纳罕,这些女西医,如何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
  她听过病况,微微笑,"我想我会推荐心理科陆医生。"
  "不用做脑素描?"
  "当然可以处理,但我看是心理问题。"
  欧阳问:"陆医生可否到这里来?"
  "应无困难,但是病人有时出去走走,有益无害。"
  "我怕唐小姐不肯去。"
  两位医生点点头,"我与小陆商量一下。"
  当晚,清流发起高烧。
  殷医生非常谨慎诊治,最后为安全计,决定把病人送往医院。
  清流并不反对。
  殷医生轻轻说:"我是你医生,我会照顾你。"
  清流坦然微笑,"我不害怕,或许,即将可以见到母亲了。"
  殷医生无言。
  万幸病情隔一日便稳定下来。
  陆医生已经来过,与她谈了几句。
  清流像是很喜欢与陆医生倾谈,她这样同欧阳说:"医生漂亮沉着,真是难得,十分智能,又有耐性,每日与她谈上一小时,非常开心。"
  能够这样清晰地分析医生性格,可见思路还算分明。
  天天到心理医生处,变成她的主要节目。
  渐渐陆医生把话题引入正路。
  她轻描淡写地说:"我接到消息,余求深已经辞世了。"
  清流猛地抬起头,"谁说的?"
  她本来躺在皮沙发上听音乐,此刻反应激烈。
  陆医生警惕,仍然很镇定地说:"他妻子叫人通知你,并且把用剩的款项还给你。"
  清流霍地坐起来,大声斥责道:"我根本不知道你说些什么,我与余求深不过暂时失去联络而已,迟早会找到他。"
  陆医生取出一张文件,递给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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