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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风

_17 亦舒(当代)
  "这是什么?"
  "余求深的死亡证明书。"
  清流一手扫开,拒绝接受,"你们弄错了。"
  "不,清流——"
  "医生,你怎么糊涂了,难为我还一直欣赏你,我想,以后我再也不必到你诊所来。"
  她一骨碌起来,取过外套手套就走。
  陆医生连忙追出去,清流已经走进电梯。
  看护急急致电司机,司机跑到大厦褛下,刚刚看到清流出来。
  只见她怒气冲冲毫无目的地向前走,司机只得默默跟在她身后。
  半晌,见她站停在橱窗前,才敢上向说:"唐小姐,我们先回家去吧。"
  唐清流居然没有反对,听话地跟司机返回寓所。
  从此以后,她不肯到任何心理医生的*所。
  每月见到欧阳,听完财务报告,就追问:"有无求深的消息?"
  欧阳默然。
  清流生气,"都不知你怎么办的事,再给你一个月时间,迟些我自己动手。"
  欧阳只得去请教陆医生。
  "为什么一定要寻找余求深?"
  陆医生微笑,"余求深不过代表她一心一意追求的一些东西。"
  "那又是什么,她现在不是什么都有了吗?"
  "或者是爱情。"
  欧阳不以为然,"咄。"
  "或是一点点她向往的,但从未得到过的柔情蜜意。"
  "陆医生,那余求深是一个——"
  "那不重要,我也是女人,我可以了解。"
  "唐清流必须从死胡同里走出来。"
  陆医生哑然失笑,"也许,你口中的死胡同正是她的避难所,正如你说,她现在什么都有了,不必担心。"
  "可是,人家会说她有精神病。"
  "欧阳律师,普通人才患精神病,富人或有才华的人只不过是有怪癖。"
  欧阳摊摊手,"你都这样说,我还有什么办法。"
  会议解散。
  一日,唐清流万分火急传他去见面。
  这个时候,欧阳已经习惯她的习性,而且也不再介意,因为她对他绝对信任,而且,她那种小女孩般的倚赖,使他感动。
  她在门口等他。
  "欧阳欧阳,快进来。"
  精神恢复了,体态半惬,比往日更加漂亮,她又喜欢穿净色简单的服饰,看上去清丽脱俗。
  况且,又有身家,觊觎这可人儿的异性还会少吗,可是,她一直维持清教徒似的生活。
  清流熟络地把手臂套进欧阳的臂弯。
  她语出惊人:"我知道求深在何处了。"
  欧阳看着她。
  啊,尚未醒觉,他不禁一阵心酸。
  嘴巴却不得不敷衍道:"是吗,在什么地方?"
  "我们应该早就猜到。"
  欧阳温和地说:"你告诉我。"
  "当然是在不羁的风上呀,他最喜欢那只船。"
  "对,我怎幺没想到。"
  "欧阳,我们马上买船票。"
  "我哪里走得开。"
  "嗳你这个人最扫兴。"
  欧阳只得赔笑,"现在是秋季,不羁的风,应读走加勒比线。"
  "求深最喜晒太阳,他说,男人最佳化妆便是金棕色皮肤。"
  是吗,那不学无术,靠女人吃饭的软脚蟹曾经那样说过吗,有什么值得唐清流津津乐道?他实在想不透。
  "你如果想旅行的话,我叫碧玉陪你上船。"
  "好极了,我要住那种两房两厅的大单位。"
  "我去看,这样急还有没有。"
  "欧阳最有办法。"
  欧阳不为所动,轻轻说:"我怕你会失望。"
  "嘿,我收到可靠消息,余求深的确在不羁的风上。"
  清流还故作神秘,欧阳暗暗好笑。
  "那,尽管去看看吧。"
  欧阳替清流订好船舱,把这件事告诉陆医生。
  陆医生不语。
  "她怎么可能找到那人,那人已不在世上。"
  陆医生笑,"我的看法与你相反。"
  "什么?"
  "她要追求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她的理想,如果她愿意,一定找得到。"
  欧阳呆半晌,终于也明白了。
  他忽然轻轻问:"一个女子,长得像你那样冰雪聪明,是否一种包袱?"
  陆医生收敛了笑容,略为欷虚,"所以,我打算丫角终老。"
  "那倒不必。"
  陆医生又笑,"我是心理医生,我明白自己的心理状况,我一直希望有两个男伴,一名满足我肉体需要,另一名安慰我的心灵。"
  欧阳震惊,"多么大胆的论调,唐清流比起你,还简单得多。"
  陆医生笑,"所以,我才一直说,不用为唐清流担心。"
  "医者可否自医?"
  "不能自医。"
  欧阳讶异地说:"那么,你承认有病。"
  "人人都有病态。"
  欧阳否认,"不,我挺正常。"
  "欧阳律师,你利欲熏心而不自知。"
  欧阳变色,拂袖而去。
  从此之后,他也没有再去见陆医生。
  清流对于这次旅行十分兴奋。
  管家替她收拾衣服,虽然阵仗不如刘太太,也足足三四只大箱子,一天换早午晚夜四套服装论,十多天下来也得换近百件衣裳。
  清一色几乎都是乳白色衣服,这倒好,不用带太多鞋子。
  欧阳说:"高兴就好,一个人最要紧高兴。"
  想起陆医生对他的评价,郁郁不乐。
  唐清流学着刘巽仪太太的排场,上船去了。
  她更加年轻漂亮,因此,加十倍引人注意。
  到了船上,她并没有四处寻人,她悠闲舒适地,正式度假。
  一早吩咐厨房吃全素,不沾荤腥,不与人同桌,整箱某种牌子矿泉水也提前准备好,床单需一日换两次……
  不像公主,也似颗明星。
  船上人窃窃私语。
  "你看她什么年纪?"
  "廿馀岁。"
  "不止了吧。"
  "莫非是矫形医生的杰作。"
  "有人见过她游泳,身段的确只得廿岁出头。"
  "那么年轻,财富何来,父亲是谁?"
  "不知道。"
  "后台是谁?"
  "还没打听出来。"即是肯定有其人。
  "那么神秘,可见不是正派人物。"
  嗤一声笑,"那自然,名种马连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的名字都数得出来。"
  "还有,毕业自哪间学校,读的是哪一科,兄弟姐妹干什么,对象是谁,全部一清二楚。"
  "光是钱,有何用。"
  语气都很尖酸。
  唐清流坐在甲板上,一句也听不到。
  要令她听到她不愿意听到的声音,或是看到她不愿意看到的事,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她的涵养忍耐功夫在这种时刻可以发挥至无限上纲。
  背后必然有人说话,那是肯定的。
  她不是不在乎,而且一点办法都没有,既然如此,不如放开怀抱,做她要做的事。
  清流身边围满各种年纪的男士。
  年纪大一点的觉得他们也有能力提供来历不明的资源,故不甘后人,中间一撮认为这位唐小姐成熟懂事,已过天真期却仍然保有青春乃最最动人,至于在她身边兜着转的年轻人,可分两批,一种纯想接近她音容,另一种,是想捞点油水。
  是,每只邮船都是一个小小的社会。
  因此每只船上都有余求深。
  所以,刘巽仪太太喜欢船,唐清流也喜欢船。
  尤其是这只不羁的风。
  假期愉快极了,不像刘太太,清流可不必坐轮椅,她年轻力壮,随时可以跳舞到天明。
  今晚请她到舞池的,是一名中印混血儿,皮肤黝黑,眼睛雪亮,跳起探戈来,得身应手,从舞池一头滑到另一头,不费吹灰之力。
  他并非正经人。
  "你叫什么名字?"
  "菲腊查宁。"
  "不,你叫求深。"
  "什么?"
  "求深。"
  那菲腊是何等机伶的角色,即时耸耸肩,无所谓地答:"是,求深。"
  可是清流随即改变了主意,她又说:"不不,你不是求深。"语气中有点失望。
  那混血儿笑了,"你立定心思没有?"
  清流终于说:"你不是余求深。"
  菲腊说:"好,我不是余求深,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余求深是什么人了吗?"
  清流仰起头,"不管你事。"
  若是换了普通人,早觉得唐清流有神经病,可是菲腊却是司空见惯,继续跳舞,领着清流滑到舞池另一边去。
  音乐停止,他斟酒给清流。
  "来,我带你去看月色。"
  他握着她的手,拖她走到甲板一个冷角落,"看。"
  月亮如银盘般灿烂,他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吻她耳朵。
  清流闭上双眼,"求深?"
  对方没有回答,柔软的嘴唇又接触到她后颈。
  清流微笑,陶醉地说:"求深,我们终于又再见面了,我一直盼望这一天。"
  菲腊听不懂中文,可是,他不需有语言天才,他抬起头,双臂抱住清流的腰身,下巴刚好扣在清流头顶,轻轻说:"月色下你似一个仙子。"
  任何女子都喜欢在欣赏良辰美景之馀聆听这种甜言蜜语。
  清流又说:"今日,我们两人身份也已经不同。"
  "唔。"
  "有无考虑我的建议?"
  "什么?"
  "求深,让我们私奔到合里岛去居住。"
  清流兴奋地转过头来,在月色底下看清楚了与她温存的对象,只见他鼻高眼陷,虽然英俊,但根本不是余求深。
  她呆呆地凝视他。
  菲腊却会错了意,以为她想他吻她,于是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
  可是清流忙不迭推开他,受了惊似奔回船舱。
  个多星期后她回到家里。
  欧阳问她:"旅途还愉快吗?"
  "很高兴,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找到求深。"
  欧阳没想到她会承认找不到。
  清流娇憨地叹口气,"已经很接近了,差一点点,下次一定可以找到。"
  欧阳默然,这简直已经变为一个游戏了。
  "船上有无奇遇,说来听听。"
  "有两个人向我求婚。"
  "才两名?"
  "我也有点失望。"
  欧阳笑,"下次可能多几个。"迟疑一下,才问:"船上可见到任天生君?"
  清流却反问:"谁是任天生?"
  隔了良久,欧阳说:"下次,该环游世界了。"
  "是否从伦敦开始?"
  "不,自纽约一直往南驶,经巴拿马运河,往里奥热内卢。"
  清流拍手,"我从未去过南美,好极了。"
  "就这幺办,我帮你去订房间。"
  碧玉在一旁听见,笑问:"那盏收拾多少衣服?"
  "非多带一个人不可。"
  那种非常肯定地把小事当大事的神情,像是一个人:刘巽仪太太。
  清流伸一个懒腰,"倦了。"
  欧阳立刻识趣,"我先告辞。"
  他离开的时候,把大门轻轻掩好,他知道,从此之后,唐清流的世界,只有这么一点点大。
  ——十年后——
  几个年轻人一上船就互相交换国籍姓名住址熟络得不得了,又约在一起用膳耍乐,把家长撇下。
  其中苏玉心与杨兴亮尤其一见如故。
  苏这样自我介绍:"父亲是来自香港的上海人,母亲是马来西亚华侨,我今年廿一岁,大学刚毕业,假期完毕,马上要找工作。"
  杨兴亮说:"我是加拿大土生儿,家人刚由多伦多搬到温哥华,在大学读土木工程,比你大一岁。"
  "第一次乘船?"
  "多次了,一年一度,陪父母。"
  "我也是。"
  "人一到中年,不喜探险,只图舒适。"
  "也不能怪他们,已经辛劳了大半生。"
  苏玉心笑,"家父老说,一想起过去几十年的挣扎,不寒而栗。"
  杨兴亮很喜欢这个短发圆脸的女孩子,有意发展感情,谁晓得呢,也许将来可以告诉孙儿:"知道我在何处认识祖母吗,是在一只船上。"
  "你们住在几号房?"
  "九O三二。"
  杨兴亮了如指掌地说:
  "啊,那是一房一厅,我们住八二三五。"
  苏玉心笑,"过得去啦,最豪华是一字头房,只得四间,那才是真宽敞。"
  "你参观过没有?"
  苏摇摇头,"你呢?"
  "我也没看过。"
  苏玉心改变话题:"有无跑步的习惯?"
  "风雨不改。"
  "明早六时正在跑道见可好?"
  "好极了,没想到你是同道中人。"
  "中午一起吃饭好吗?"
  "我同父母一起。"
  "咖啡厅可以随便坐。"
  杨兴亮想到了好办法,"我陪他们吃第一道菜便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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