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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风

_15 亦舒(当代)
  只有一人可以把她拉出来,那是任天生,可是任君有那样的神力吗?
  可是任君从来不在清流的梦中出现。
  清流时时清晰、玲珑地梦见刘太太。
  梦中的她刁钻活泼尖锐,总是很年轻。
  清流只看过她从前的照片,但总能毫无犹疑地认出她。
  刘太太会这样自嘲:"好好运用这笔遗产,那真是我的血汗钱。"
  清流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多谢你的礼物。"
  "生活如何?"
  "好多了,比较有尊严。"
  "总算帮到你。"
  清流笑笑。
  "现在,你要设法寻找的,是一个关心爱护你的人。"
  清流吓一跳,没想到一生不羁的她会说出这样世俗的话来,莫非这正是唐清流潜意识盼望?
  不不,唐清流要追求的是爱情,或者是爱情的感觉。
  梦中的刘太太伸手出来抚摸清流的脸,"不要浪费青春。"
  "我会珍重。"
  "时间过得比你想象中快得多。"
  他们中老年人老是那样说。
  一定是没有好好利用光阴,事后又赖这个赖那样。
  "啊,我知道所有年轻人都不会相信。"
  清流大胆问一句:"你快乐吗?"
  "快乐从来与我无缘。"
  清流恻然。
  刘太太接着说:"从此之后,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清流喃喃答:"真有可能吗。"
  她躺在书房沙发上自言自语,碧玉推门进来,听见呓语。
  她轻轻推女主人。
  "醒醒,醒醒。"
  清流睁开眼睛,唉呀一声,"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唐小姐,任先生说想见你。"
  清流缓缓撑起来,"他人在何处?"
  "他打电话来问你明日可有空。"
  "请他一早到。"
  "明早是美容师来的日子。"
  "那么中午好了。"
  "欧阳律师会来做财务报告。"
  "下午总可以吧。"
  碧玉含笑,"除非你取消游泳课。"
  "不用,我会抽空同他说两句,他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我会告诉任先生。"
  任天生在泳池边看到清流在练习蝶泳,他又觉得放心,愿意运动即表示生活正常。
  他蹲在泳池边说:"我拉你上来。"
  清流笑,"不用,我自己有力。"
  她一拉扶手,一跃上岸。
  她穿著一件头深蓝色没有特别式样的赛衣,可是苗条身段显露无遗。
  本来就是可人儿,现在又走了运,更加艳光四射。
  用大毛巾裹住身子,她笑:"听见你找,总有点尴尬,说不定几时又得听教训。"
  任天生有点难堪。
  "你像是来下最后通告似表情。"
  "清流,告诉我,你愿意放弃那人。"
  清流明知故问:"谁?"
  "清流,我们之间不是有个协议吗?"
  "我答应你考虑,现在我已考虑完毕,天生,我们之间,没有相同之处,不能走在一起。"
  他冷笑,"这笔遗产是飞来横祸。"
  "天生,趁大家还没有撕破脸,请息怒,我还尊重这段友谊。"
  任天生颓然,"是我一开头就没有好好把握机会。"
  清流微笑,"因为那时你在踌躇,这个一无所有背景含糊的女子可值得投资?故此连真实身份都不肯告诉我。"
  任天生无奈。
  "再劝你,恐怕连朋友都不能做,可是这样?"
  清流坦白地答:"是。"
  他用手托着头,"那人会毁了你。"
  清流忍不住大声笑出来。
  任天生叹气,"我们认识第一天,你就觉得我可笑。"
  "你的价值观来自另一个星球似。"
  "古老,是,我知道。"
  "不,只是不一样。"
  "那种人,避开都来不及,你还要去找他。"任天生痛心疾首。
  "你不明白他,也不了解我。"
  任天生别转面孔,不再说话。
  "欧阳律师告诉你我正寻人?"
  他点点头。
  "你们成为好朋友了。"语气中有点挪揄。
  "听说已经有消息。"
  "希望他在美国某处。"
  "据讲他环境欠佳。"
  "他们那一行上落很大。"
  "你像是在说一门正当生意一样。"
  清流笑笑。
  "他在夏威夷。"
  清流吃一惊,表面上不动声色,"几时发现的事?"
  "上星期。"
  "又是谁告诉你的?"
  "欧阳。"
  "为什么不立刻知会我?"
  "有人在欧瓦湖及火奴鲁鲁见过他,不十分确实。"
  清流忍无可忍,跳起来打电话给欧阳。
  欧阳解释:"也总得找到准确地址才能向你报告。"
  "你老把我当无知少女!"
  谁知欧阳也光火了,"你不是吗?"
  清流大怒,摔下电话。
  任天生在一旁黯然,"你不是以前的唐清流了,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你也想变成一个专横的女王。"
  清流抬起头来,"你也该告辞了,我送你出市区,司机在门口等你,再见,天生。"
  那个可爱温柔善解人意的少女去了何处?短短几个月,好象没有司机已经不晓得走路,学会指挥下人,不再接受有人逆她意思。
  不过,这也等于释放了他,他爱慕的楚楚动人的可人儿不复存在。
  她绝对不需要他,他侍在一旁等上一个世纪也没有用。
  任天生忽然发觉他自由了。
  他恢复旧时潇洒的他。
  他说:"过两天,我会回到不羁的风上去。"
  清流闻言抬起头来,微笑,"升了职没有?"
  任天生答:"现在是副船长。"
  "那多好,恭喜你。"
  任天生知道她将永远挪揄他。
  下次,遇见喜欢的,有可能性的女生,一定要把身份说个分明。
  他要走了。
  "再见。"
  清流却说:"顺风。"
  她没有回头,看着车子离去,在转角消失。
  清流直接去找欧阳律师。
  他正在开会,秘书叫清流稍候。
  他匆匆出来,清流一见他便说:"我明天去夏威夷。"
  欧阳也很爽快,"好,我叫秘书把联络人电话给你,如无其它事,我还有其它客人。"
  "没事了。"清流非常干脆。
  欧阳又回到会议室去。
  他表示得再明白没有:我客户很多,你阁下的生意,不做也罢,可有可无。
  他不想再服侍小型刘太太。
  秘书过来请清流到会客室。
  "唐小姐,这是资料。"
  是一只中型黄色信封。
  清流忙不迭拆开来。
  抖出几张照片,拍摄地点是一个沙滩,棕榈树下有几张帆布椅,有人躺在椅上。
  依稀是余求深。
  偷拍照片十分失败。
  清流叹口气,可是,总算有他的踪迹了。
  另外有一张纸,上边写着一个简单的地址:猫儿岛梦娜罗亚路三十号二褛。
  注脚这样说:电话线因未缴费已剪。
  清流不相信双眼,一个人竟会窘到这个地步。
  她更加要赶着去看个究竟。
  清流回到家,订妥飞机票,取了护照就走。
  管家追上来,"唐小姐,你出门?怎么不叫我收拾行李。"
  "我三五天就回来。"
  管家急道:"唐小姐,留个地址,方便照顾。"
  清流笑了,"以前,我还需照顾别人呢,别担心。"
  她一个人走了。
  转小型飞机到了猫儿岛,清流忽然害怕起来,她一个人站在棕榈树下簌簌发抖。
  这,不是一步一步朝火坑走过去吗。
  刚自油锅跳出来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没有智能?
  刘太太要看的也许就是这一幕:啊,唐清流,性格控制命运,财富救不了我,也救不了你。
  这时,有两个少女嘻嘻哈哈走过来,把花串挂到清流的颈项上。
  清流嗅到蛋黄花香,定了定神。
  一辆吉普车停在她面前,华裔司机笑道:"唐小姐,请随我来,欧阳律师叫我载你去酒店。"
  清流笑了,欧阳始终尽责,怪不得刘太太一直用他,她安心不少。
  车子到了市内最好的酒店,司机拎起行李,陪清流进内。
  "谁的箱子?"
  "啊是欧阳寄来的,是唐小姐的衣物。"
  清流默默点头。
  "唐小姐,我叫阿张,这几天就在酒店门口等你,载你到处走。"
  清流走进房间,淋浴,开了一瓶冰冻啤酒喝。
  心里一边说:快到梦娜罗亚路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一边又说:那么多人劝阻,恐怕有点道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矛盾了很久,终于更衣下楼。
  又有少女上来帮她套上花环,这次全是大红花,颜色艳丽。
  阿张立即把车子驶前。
  清流坐好,吩咐道:"梦娜罗亚路三十号。"
  一路上熏风扑面,令人陶醉。
  阿张笑说:"唐小姐,探亲后可要到活火山观光?"
  清流耸然动容,啊活生生的火山。
  "我有许可证,可以踏上凝固不久的融岩,别的游客去不到。"
  清流答:"改天再说吧。"
  车子驶进平民区。
  街道渐渐污秽,闲荡的途人纷纷转过头来看慢驶的车子。
  "到了。"
  是一幢旧廉租公寓,墙壁剥落,有异味。
  清流呆呆地看着门牌,不能置信,福克大道,蒙地卡罗,余求深怎么会沦落在这袤。
  不可能,他有的是本钱。
  不过,他病了,他们最怕是病,清流记得,当年在快餐店打工,计时薪,一发烧,心都凉了,靠力气吃饭,手停口停。
  半晌,清流转过头来说:"阿张,你在这里等我。"
  "唐小姐,这里人杂,我陪你进去。"
  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阿张有扎实的肌肉,看样子经过特别挑选。
  走进公寓,气味越来越重,令人窒息,清流不由自主掩住鼻孔。
  这同外头的鸟语花香是两个世界。
  三楼,是哪一座?二楼共有四个单位,走廊昏暗,只有一盏小灯。
  清流在走廊呆一会儿,凭直觉指向甲座。
  阿张去按铃。
  半晌,嗒一声,门开了一条缝子,有人张望出来。
  清流看到漆黑的皮肤,红丝眼、黄眼白,"找谁?"
  "一个华人。"
  "啊,清人在乙座。"
  门嘭一声关上。
  阿张去按乙座门铃。
  清流紧张得手心冒汗。
  一直没有人应门,然后,阿张发现了,"咦,门虚掩,没上锁。"
  他一手推开门。
  "唐小姐,跟在我身后。"
  室内有人。
  一个男人俯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室内犹如垃圾岗,堆满脏衣服、酒瓶,以及剩馀食物,清流别转面孔。
  阿张低声说:"唐小姐,不如走吧。"
  清流声音干涸发抖,"既然来了,不如看清楚。"
  阿张点点头。
  他缓缓走到床边,把那男子翻过来。
  他还活着,只不过烂醉如泥。
  清流看到那人扭曲的面孔。
  "不,不是他。"
  余求深个子大得多,也不染黄发。
  阿张推他,"醒一醒,喂,你醒醒。"
  那人勉强睁开眼睛来,又闭上。
  阿张找来一杯水,淋到他脸上。
  他伸手来挡,口吃,"不要打,不要打,我什么都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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