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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之墓》

_4 野坂昭如 (日)
“俺那个呢?”俊夫问。
“哎哎,那可是个好姑娘哦,简直就跟新人一模一样!”而且钱还增加了一倍。
“能不能帮帮忙想想办法?这可是生意上的重要伙伴。”俊夫心想:万一希金斯看不中那个三十二岁的半老徐娘呢?不行不行,自己可是刚刚夸下了海口吹过牛,结果却胡乱塞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这怎么也不行。于是俊夫好说歹说再三恳求。
“咱也不能不管青红皂白硬来不是?俺只能帮您再问一问。”那人还在装模作样。俊夫表示花多少钱都行。
走进和室里一瞧,只见希金斯避开铺满了房间的棉被,坐在壁龛里,正在摆弄照相机.见到俊夫,他问:“可以拍几张小姐的照片吗?”俊夫想了想说:“OK,我给你交涉交涉看。”整个一副拉皮条的腔调。
二十分钟后,两个女人来了,皮条客招手将俊夫喊了过去,说:“总算搞定了。价钱可得翻一倍。”
“能不能拍照片?”
“拍照片?”
“反正他马上就要回美国去,绝对不会有危险的。”
“啊呀,这全得看她们自己了,您自个儿去问问她们看。”皮条客说道。他似乎算准了小姐们不会同意。
那年轻女子是个体态苗条的美人,完全可以去做时装模特。应召女郎出身的那位则下颚凸出,表情严肃,愤愤不平似的将腿横伸着坐下。
这两个女人似乎是头一次碰面,希金斯也一言不发地坐着,如此一来,俊夫益发像个龟奴一般,开口问道:“这个,你叫什么名字?”
“美雪。”年青女人答道。
“这一位,”俊夫觉得没有使用假名字的必要,“是希金斯先生。”
房间就在隔壁。俊夫将两人领过去,让希金斯先进屋里。
“那位老外喜欢摆弄照相机,说是想拍你的照片。他马上就要回国了,你就是日本女性的代表,无非收进写真集里去。当然,钱是少不了你的……”还没等俊夫说完,那女子就说:“不干不干,甭开玩笑了!”简直就像是俊夫自己心怀叵测。她怒目圆睁,狠狠地一口拒绝。
俊夫垂头丧气地踱了回来,却见那应召女郎出身的女子身上只剩下了一件贴身薄衬裙。俊夫趁着醉意,虽然不太情愿,却也只得敷衍一番。隔壁房间里,美少女美雪和希金斯之间,其情其景想必与此处恰恰相反。俊夫脑海里浮想一通。待钻进了浴室,才发现身上清晰地钉着几个浓艳的印儿,吓得他酒都醒了。
送走了那位应召女郎,俊夫打开冰箱,拿出啤酒来,边喝边等,可希金斯总也不露面。俊夫躺下昏昏沉沉迷糊了过去,猛然醒来时,只见两个人正好走进房间来,美雪紧紧地依偎着希金斯,全无先前那浑身是刺的模样。
“希金斯先生日语说得真好。”美雪郑重其事地说道。
“多谢。”希金斯一边说着,一边将照相机的胶卷往回倒。看来照片也拍好了。
皮条客打来了电话,探问进展如何,俊夫答之尚可。皮条客接着说道:“其实,俺这儿还有上等‘黑白剧’,那老外想不想看看?这种好戏别处您可甭想看得着。”
俊夫胡乱解释一通。希金斯居然似乎听明白了。“我懂啦。”他微微一笑。于是俊夫便告诉皮条客:“好,明天就拜托了。六点左右。”希金斯颔首。
再度赶赴银座,又一连喝了好几家。希金斯对于别人买单请客似乎不以为意,不过倘使他真要掏出钱包来,俊夫肯定会动真格地大光其火,坚决予以阻止。最后在六本木的寿司店喝完,回到家时,京子还没睡觉。
“既然是跟希金斯先生在一起,干吗不告诉我一声?”她似乎有着一肚子的怨气,“这么晚还不回来,人家正担心呢,结果还是夫人告诉我,说是你们两个男人喝酒去了。叫人家出洋相。”接着又不无挖苦地说道:“每天都玩得这么晚,公司方面不要紧吗?已经打来好几个电话啦。”
“要紧不要紧,还不是你请来的客人?所以我才这么卖力,你凭啥还来怪我?”
“再怎么卖力,也用不着每天喝到夜里三四点钟。人家是个老人家了,身体吃不消的。”
那家伙哪里是什么老人家!俊夫很想这么告诉她,可此话却无法说出口。
“那位老奶奶也够失礼的。她甚至连电冰箱里面都要查看呢。”京子说。不知道美国是不是也有婆婆习气一说。可说来说去到底是她自己惹来的麻烦,也难怪罪俊夫。京子将身体依偎了过来,而俊夫忙碌一天,又怕印儿被看见,只得假装若无其事地将她推开,说:“我去洗个澡。”
“不行了。”她说,希金斯夫人将日式的浴槽当作美国式的浴缸,洗完澡之后,就把水放得一千二净。“因为嫌麻烦,我和启一都没洗澡。你也忍一个晚上吧。”京子硬邦邦地说完,转过身去。俊夫如释重负,躺到了被窝里。
俊夫感觉仿佛要被拖进黑暗之中似的充满酒醉后的疲劳,头脑却是清醒的。为啥我要如此卖力地讨好那老爷子?好像只要待在希金斯身旁,自己就一心一意地拼命想讨他的欢心,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明明他是那个杀死了自己父亲的国度的人,自己却丝毫没有仇恨之心,反而觉得亲切。难道是打算通过请希金斯喝酒嫖女人,将十四岁时对那位身材魁伟的美军大兵的恐惧之心,来个一笔勾销?
降落伞带来的特别配给、据说在美国其实是家畜饲料的豆饼等等,饥肠辘辘却手足无措时得到的那些恩惠,尽管有人说是处理的剩余农产品,然而如果那时没有美国人把玉米之类送过来,谁知道要饿死多少人!话虽如此,自己觉得希金斯令人依恋,又是为什么?
希金斯说不定怀念起了身为胜者进驻日本时的情景,瞧他受到款待时悠然自在的态度,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厚颜无耻的神情。希金斯作为胜者进驻日本的时候,不正是人生最为充实的时期吗?他也许认为那段日子难以忘怀,所以一踏上日本,便觉得仿佛又重回了那时。这也不难理解。可是自己却阿谀奉承,如同当年的大人们一样,甚至干起了拉皮条的营生,这究竟是为何?而且这么做了还觉得开心,这究竟又是为何?跟美国佬一道喝杯酒,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莫非我也怀念起那些日子来了?
不,绝不可能。那是一个何等悲惨的年代:居然养成了牛一样的习惯,肚子饿时竟会反刍吃下去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胃中的食物倒回口中反复品味。去香栌园游泳时,在水面上被美国人的小艇追逐,差点淹死。在中之岛,美国大兵声称自己介绍的女人逃了,大发雷霆,逮着老子猛揍。怎么看都没有愉快的记忆。
就连母亲,也因为战祸的缘故,终于衰竭而死。独自带着妹妹,历尽了艰辛。这笔账,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可以算在美国佬的头上。可尽管这样,一看到希金斯的脸,就想讨他的好,这又是为何?
一夜过后,京子情绪好转了,说今天要去乘坐观光巴士游东京,并称这是夫人的强烈愿望。“不是这样的话,我也没机会带启一去泉岳寺玩呢。”京子兴高采烈地说,“今天你怎么办?还是跟希金斯一道行动?”
“嗯。”
“早点回家来。今天晚上要在家里请他们吃饭。”
希金斯一大早就起来了,想来他对周边地理一无所知,却居然外出散步去了。“有一所很漂亮的教堂啊。”他心满意足地说着,一面喝着威士忌。俊夫虽然对自己的酒量很有自信,却也无法作陪:公司不能一直置之不问。他便问希金斯愿一道出门否。希金斯却漫不经意地答道:“我再待一会儿。你先请吧。”
俊夫无奈,只好将钥匙交了出来,交代他出去时要锁好门。希金斯仿佛多年的食客一般,从容自在。
俊夫告诉公司的职工,来了美国客人,其中不无辩解之意。
由于俊夫从没有过同老外交往的苗头,所以众人不免惊异,还有人问:“是打算打进美国市场吗?日本的动漫技术在他们那儿评价极高哩。”
俊夫甚至懒得解释。
“要是需要翻译,让我来干好啦。”有个人两眼炯炯放光。
“是美国的阔佬,来玩的。”
“嗨哟,好了得啊。是老朋友吗?”
“是啊,在占领军时代就认识了。”
这话一半也是真情实感。说起美国人,在俊夫看来,哪怕是小孩子,都同占领军是一伙的。可这些年轻人哪里懂得。对于年轻人而言,美国乃是个必得一去的天国,就好比去善光寺,沾点仙气,贴点金箔,还一点亏不吃,顺便借助门路来个不花钱的旅行。
按照约好的,再度来到巢鸭的酒店,路上俊夫顺便问了一下昨天的情况。希金斯挤眉弄眼地说:“非常漂亮。不过,我的那些美国模特更加丰满。”见他拿这种事来吹嘘,俊夫不由得涌起了好胜之心:好啊,你等着瞧吧!等见识了日本的东西,你小子可别吓傻喽!
正等着,一对男女在皮条客引领下出现了。那男子是个小个子,年龄同俊夫不相上下。女人二十五六岁,还装腔作势地行了一个礼,说:“我去换一下衣服,请稍等片刻。”说完退了下去。
皮条客啰啰唆唆地来了一段开场白。不一会儿,两个人换上了浴衣进来。俊夫见希金斯似乎看不清,便示意他不妨移座。但那男女二人亲热了一番,折腾一通,却终是不能进入状态。最后,那二人只好溜之大吉。希金斯始终一言不发舔着雪茄。
“这可是前所未闻的事。”皮条客讲了许许多多废话,最后笑着对希金斯说道:“怕是因为外国人在场的缘故。”
希金斯哪里会明白!即便是日本人,如果不是与我年纪相仿的话,只怕也无法理解。能够满不在乎地跟美国佬交谈的家伙,到美国去、生活在周遭全都是美国佬的地方而不会发疯的家伙,当美国佬闯入视野时也无须端好架势严阵以待的家伙,口操英语而不觉得害臊的家伙,贬损美国佬的家伙,赞美美国佬的家伙,不可能理解那个无法表演“黑白剧”的小个男子,不不,还有我心中的美国。
俊夫垂头丧气,疲倦至极,告诉希金斯:“今晚在家里举行火锅派对。”
“我得告假了。今晚要跟大使馆的朋友会面。”希金斯似乎不无挖苦地对皮条客说:“谢谢你啦。”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时隔二十年重访日本,步履迅速地离去了。
俊夫独自一人回到家里,京子怒火冲天地说:“简直太失礼了。明明知道人家特地做好了准备,夫人却突然提出来说,今天要住在横滨的熟人家里。”美国人想必食量大,吃得多,所以大盘子里的松坂牛肉、豆腐、药翡、大葱、鸡蛋堆得高高如山。
“咱们自己吃好了。敞开了肚皮痛吃。不过剩下来的不好办呢。”
“无论我怎么拼命关心照料她,她都似乎毫无知觉。坐上观光巴士后,我一个劲地解说介绍,可她只顾翻看英文导游书。而且这位夫人还吝啬得要死,买东西专拣便宜货,买给启一的玩具简直就像是夜市里卖的伪劣品。就这样还啰里啰唆地指手画脚,把我这个妈妈晾在一边,责骂起启一来。真够厚颜无耻的。突然跑了来,什么都叫我们包办。不错,我们在夏威夷确实得到过他们的照顾,为了表示谢意请他们住在咱家里,可他们究竟打算住到什么时候啊?喂,你有没有听见呀?希金斯先生他们到底打算住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没准要住一个来月吧。”
“开什么玩笑!要是那样的话,我可得跟他们说清楚,请他们走人!”京子不悦地吼道。
希金斯很快就会回去吧。然而就算希金斯回去,美国佬仍会一辈子虎视眈眈地盘踞在我的心里,并且时不时随心所欲地摆布我,让我发出“给吾觅求银嘎姆(givemechewinggum)”、“可有可有”这样的悲鸣。这恐怕将成为不治之病:美利坚过敏症。
“明天你怎么办?甭管他们得啦。”
俊夫没有搭腔,只是想,自己这次恐怕要改弦易辙,再去帮他找个艺妓,这皮条客的角色肯定会扮演得更加高明。
尽管筷子忙忙碌碌地动个不停,松坂牛肉却怎么也不见减少。肚子已经相当饱了,可是俊夫还是一个劲地往嘴里塞。牛肉就如同美国羊栖菜一般,既无香味也无滋味,他却自暴自弃地,不住地吃着。
焦土层
仿佛马上就要风化的墙泥破损剥落,交错的竹竿裸露无遗,沿着一扇扇玻璃窗缘的弧线,花辦形状的纸片排列成行,如果没有“德井公寓”那块招牌的话,根本无法想象这里边居然住着人。
善卫凝望着这幢建筑,呆立了半晌,望着望着,他恍然大悟:自己这般无言注目,其实就是一种告别仪式。
怀着如此心情再度举目望去,这座建筑益发给人宛似骨灰盒的印象:一只蒙着白布的骨灰盒。一股焦灼感油然而生:恐怕以后再也看不到它了,得好好地把它印在心底。
首先,玄关处是两根喷上了花岗岩粉的柱子。左侧的房间是洗衣店的操作间,屋内有一个操作着旧式蒸汽熨斗、身穿白色衬衣的小个子男人,他的衣服浆得笔挺,其意气令人心寒难禁。右侧是个空房间。玄关泥地上放着拖鞋、童鞋等,孩子玩沙用的器具已然生出了红锈,还有一橛不知是狗的还是婴儿的粪便,唯独灭火器的色彩浓艳惹眼。
虽然是白曰,里面却如洞穴一般,从外边望去看不真切。走廊的左右两边各有三间六叠大小的房间。尽头是厨房,往右转是厕所,左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下是两叠半大的房间。
重新将视线移向外边,墙壁是灰色的木柱子砂浆建筑,顶瓦是绿色的。二楼房间外面晾着一块毛巾,正迎风招展。向外伸出的栏杆上,摆着三只花盆。
公寓建在十字路口的拐角处,其他三个拐角处都有水泥围墙巍然耸立、俗称“文化住宅”的簇新商品房。通往海滨的道路尽头是酿酒厂的塔,白晃晃地闪耀着,远远望去仿佛一座大型石化企业。六甲山一侧被省线的土堤遮断,山腰处弥漫着淡淡的紫色,大约是山火。
直至昭和二十年初夏的空袭为止,德井公寓一直是神户市市营巴士公司的员工宿舍。善卫家就在近在咫尺之处,所以他的确有些眼熟。周围一带应该悉数化作了一片焦土,幸运地残存的建筑很醒目,他以为应该还剩下小学校和公会堂,却是错觉。这公寓大概是因为老朽的缘故,便转让给了民间,可舍利万绢为何竟会住在这座直接以“德井叮”命名的公寓里呢?
善卫给这位从前的母亲一一曾经养育他十二年的养母阿绢一每月寄去一万元。一个六十九岁却孤寡无靠的老媼,自然适用生活保护法①,加起来也有两万多元,毫无必要住在这形同废屋般的德井公寓里,而且还是厕所对面、楼梯底下的小房间。只需花上四千元,她就能住进向阳的房间了——
①生活保护法,为了保障国民的最低限度生活,日本政府为穷困者提供必要的生活保障。该法于1950午5月4日开始实施。
汇款是通过善卫的工作单位一一一家文艺制作公司的财务科寄往神户银行六甲道支行的。为了表明已收到,阿绢会寄回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永远相同的客套话:“每月承蒙挂念,不胜感谢之至。依例寄上薄礼一份,敬请笑纳。谨颂大安。”两天之后,便会有廉价的紫菜寄过来。
那原本是善卫孩提时代爱吃的东西,然而若要郑重其事地作为礼物带回家去,又不免心情沉重,于是他会随手送给碰巧到公司来访的客人,这已成了惯例。
“部长,您的电话。”昨天下午,下属将电话递给善卫。
作为文艺制作公司分管作曲家的责任经理,善卫每天都要接听二三十个电话。刚开始他还以为这电话也是其中的一个,便漫不经心地接过了听筒。然而那声音却不同于他听惯了的业界人士的声音,听上去怯生生的,充满了犹豫。
“有一位叫索利万绢的女士,请问您认识吗?”
索利万曾经是善卫的姓氏,猛然之间,他却没将它同舍利万联系起来,因为别人用这个姓氏称呼自己,已然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多年来,阿绢寄来的明信片,他只是翻过来,将那些老生常谈瞄上一眼,便同大量的广告信件一道扔进废纸篓,并不曾打算正儿八经地阅读一遍。所以他不由得反问道:“索利万?”
“对对。这个姓蛮难念的,汉字写成舍、利、万。”
一听到舍、利、万三个字,善卫悚然一惊。的确,二十年前,没有人会把“舍利万”,三字读作“索利万”,甚至连学校的老师都念成了“喜利万”。每次善卫都心头恨恨的,不明白自己干吗要姓这么个姓。
据当时还健在的祖母说,自家原来住在福井县,是自江户时代就一直延续至今的旧家族,代代都是制造“佛舍利万头”一一万头就是豆沙馅包子一一的作坊主,到了明治维新允许普通百姓使用姓氏时,就顺水推舟,将它当了自家的姓氏。
“哎,我认得她。”善卫颇有些慌乱,加之受到对方口音的影响,遂也用神户方言答道。
“啊呀,您认得她啊,太好了。老人家还有没有其他亲眷朋友,我们这儿毫无线索.从她家碗橱的纸条上看到了您的大名和地址,请了104①帮忙,才查出来的。”对方如释重负,话也说得顺畅起釆。
“那么,舍利万绢,她有什么……”
“哎,真可怜呀,她今天早上过世了。不不,医生说,咽气好像是在昨日夜里,今天早上发现的。总之,应该跟什么人联系,我们这边毫无头绪。要是您知道她有什么亲眷,能不能帮忙通知一下?守灵仪式之类,就由我们来操办好了。”
对方古道热肠,说个不休,善卫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察觉到部下怀疑的目光,于是赶紧说道:“啊,实在对不起,等一会儿我再打电话给您。劳您打电话来,太不好意思啦。”对方却回答说没关系,反正是在公司里。善卫坚持问他要了电话号码。在办公室里询问详情总不太合适,而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时间来定定心——
①日本电话查询业务的号码,相当于我国的“114”。
舍利万绢的事情,在善卫的心里应当是彻底梳理完毕的。她原本就年事已高,万一发生不测,不,甚至连她孤身一人卧床不起时该如何应对,他都做好了打算,想自己负责,尽力而为。然而此类情形一旦发生,肯定会非常麻烦,因此对于阿绢寄来的明信片,他只是瞄一眼那些陈词老调,便放下了,尽量不去多加考虑。如今突然被告知她已身亡的消息,善卫不由得心乱如麻,虽然决定立即赶过去,却又不知道她的地址。
昭和二十二年年底之前,她和善卫一起租借了筱原南町某住宅二楼的一间房。孤身一人后,阿绢搬到了八幡神社附近,租了一个单间,到那时为止,善卫还清楚她的地址。后来他觉得如果知道了阿绢的住址,自己难免左思右想,担忧她的生活状况,但不论如何担忧烦恼,也是无能为力,只有竭力不去记她的居处,连明信片也统统扔掉,以至于此刻毫无头绪。
“我得出差去,两三天之内回不来。去一趟关西。”善卫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妻子玲子似乎颇有些不满,但还是将话筒交给了今年三岁的俊卫。“来,爸爸又要出差啦。跟爸爸说,别忘了带礼物回来。”
“我嘛,要冰激凌,还要,飞机。”儿子絮絮叨叨地要这要那。
善卫似听非听地含糊其辞,随即便拨通了神户的电话,找到了刚才那位男子,问道:“阿绢住在什么地方?”
“石屋川巴士车站旁边,您问一声德井公寓,就晓得了。”
“刚才你告诉我她过世了,她是不是病了很长时间?”
“没有。据邻居们讲,好像并没有生病,事情来得非常突然。”
那就是说,她并不曾孤苦伶仃地在病床上受尽煎熬。善卫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获得了解脱,告诉自己,今晚就赶到神户去,然后随即坐上了新干线。善卫以要预付作曲家报酬为名,准备了十万元现金,也不知道是否够用。
二十年前,也是这条东海道线上,善卫和阿绢二人在拥挤不堪的车厢中站了十四五个小时,来到东京。那次是为了送善卫回到生父身边。
将米糠捏成团子蒸熟,就算是便当了。在车上,见一个彪形大汉倚着阿绢打瞌睡,善卫便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结果脑袋反而挨他好几下。由于是慢车,在停车时间长的车站喝水便成了要事一桩,阿绢是个女人,要想从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里钻出去,全无可能。她只能将化纤毛巾蘸足了水,滴入口中。
“到了那边以后,你就是那家的孩子了,耍听话才行哟。爸爸虽然是亲生父亲,妈妈却是继母,而且又有兄弟,你得让大家疼爱你。”自打火车驶离了神户站,阿绢就开始这样嘀咕。
如果继续留在舍利万家,阿绢和善卫势将同归于尽。战争刚刚结束,善卫和妈妈就被抛进风险浪恶的世间,那时二人身无分文。善卫才十二岁,阿绢又在空袭中双手被严重烧伤,沾水就疼,无法干活。于是她请求善卫生父允许善卫回去,至少让他能够像别人一样去念书。
善卫的生父在中野开了一家水果店,不愁吃喝不愁钱花,N人一拍即合。打那时起,阿绢便从早到晚向善卫灌输相同的话。而这恐怕也是为了斩断自己对十二年来精心养育、如今却不得不撒手的孩子的依依不舍之情。
到达东京时,已经是薄暮时分了。由于人生地不熟,前来迎接的父亲又错过了,两人一路打听,到了十二点才找到地处中野的生父家。大门打开时,一位看上去如同阿绢女儿一样年轻的女子迎了出来。
“啊哟,欢迎欢迎。一定累坏了吧。我们正在担心呢。”她便是新妈妈了。
不一会儿,父亲也回了家,善卫被引见给众兄弟。自打空袭以后,除却发给罹灾者的特别配给之外便不曾尝过的米饭,也端上了饭桌。善卫一边贪婪地大口吞食,一边不时望望阿绢。
大约是两年的艰难沁入了心底,只见她处处小心在意,身处团圆之乐中,却还是一副穷酸模样.善卫一半觉得愤懑,一半感到羞耻,已然是一副看待他人的眼光了。
“暂且要跟你娘分手啦,今晚就跟你娘一起休息吧。”
善卫和阿绢被安置在壁龛中挂有鲤鱼跳龙门画轴的客厅里睡觉。他趴在被子上望着那画,口中嘟哝道:“画得真够好的。”
阿绢接口道:“从明天起,就要喊她妈妈了。你要讨她喜欢。”她一边为善卫叠衣服,一边继续说道:“在这里的话,只要你愿意读书,不管什么学堂都可以供你一直读下去。”
那一位就是妈妈吗,太好啦。善卫听着她嘟嘟哝哝的低语,昏昏沉沉地睡熟。久违的吃饱肚子的感觉最重要,至于究竟能否融入这个家庭,能否与新妈妈和睦相处,他压根就没去考虑。
三天后,阿绢用不灵活的双手拎着苹果和鲑鱼出发了。善卫送她到东京站,将她塞进了跟来时一样拥挤不堪的车厢内,既没有挥手也没有流泪,火车滑动的同时,被人推挤时脱口而出的悲
鸣便是分别的信号。善卫呆呆地望着火车的尾灯,旋即便被战火烧塌的车站后方,那历历在望的丸大厦、国铁大楼、中央邮局的雄姿吸引了。他既不感到悲哀,也不觉得依恋,他已经能毫无隔阂地喊那年轻女人为妈妈了。
从新大阪车站转乘阪神地铁,抵达石屋川时,已是晚上九点。虽说理应轻车熟路,可自己在这一带徘徊游荡,还是空袭之后不久的事,已时隔二十年。这里居然依旧住家稀疏,善卫稍有些近乡情怯。
溯河走上去,就该是阪神国道了。走着走着,右手边出现了印象中的天神庙。那院内连一棵树也没有,似乎唯有神社是新建的。继续前行,只见夜间的公会堂就仿佛漂浮在眼前一般。
这里的地下食堂在未烧毀之前,是他为了领取杂烩粥曾经排过许多次队的地方。走进去一看,不见客人的身影,只有一个年老的男店员。善卫要了一瓶啤酒,查看起电话簿来,寻思没准能找到德井公寓,然而却没有。守灵总得送点寿司去吧。遥望国道两側,却没看到寿司店之类的所在。向男店员打听,回答是:“这一带已经没人开寿司店了。”酒馆也是一到天黑就关门歇业。
回到东京的生父家后,在考进高中的那一年,善卫曾来神户探望过阿绢一次。因为是时隔三年再度重逢,善卫穿了一身对于昭和二十五年的学生来说极其奢侈的学生装。
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协商的,回到东京后的最初半年,善卫姓的是舍利万,后来便改姓了生父的姓,完全适应了那里的水土,活得比其他兄弟还要无忧无虑。“阿绢那边爸爸都安排好了,不会有问题的,你尽管放心吧。”母亲一有机会就这样说,善卫也想在这样的母亲面前表现出心地善良的形象来,出于一种撒娇的心理,假装出惦挂阿绢的模样。其实他并不特别担心。他更想炫示自己今非昔比的神气劲,让阿绢看到他与三年前那副寒碜相截然不同,于是央求家里为自己做了一身新装,来看望阿绢。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阿绢借住的麻将馆二楼一间四叠半大的房间,阿绢却不在家。据女房东介绍,阿娟如今在保险公司做推销员。善卫压根不曾想到她竟在工作,然而转念一想,一个女人独自度日,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善卫在幸免于战火的六甲车站前,那些空袭前就十分熟悉的街道上闲逛了一圈,回到了麻将馆。不料这次与以惊人的势头从二楼冲下来的阿绢迎面相遇,他事先预备好的寒暄话全飞到了九霄云外。
“啊哟,这不是善卫吗?都长这么大啦!”
自己完全被当作了小孩子。虽然心怀不满,但毕竟令人怀念。走进房间里一看,一件家具也没有,那光景不由令人心寒。仔细看去,仅仅三年之间,阿绢越发衰老了。裙子太长,将小腿都遮住了一大半,男装似的上衣同样土气,跟东京的妈妈相比,简直有若云泥。不愉快的心情油然而生。
“你肚子饿了吧?我去叫点寿司来。”阿绢从壁橱的米袋里量了一合①米,装进了纸口袋。“你在东京恐怕吃过更好吃的寿司。”——
①合,容量单位,1合约合0.1升。
善卫偷偷地拉开壁橱看了看,只见里面是两条薄薄的被十,下面一层放着粗糙的饭碗和盘子,形同喂猫用的食器,此外别无长物。两人住在筱原时的行李、衣箱等都无影无踪了。总不至于连换洗衣服都没有吧?然而四下里却看不到。只有一座粗陋的佛龛,安置在搁板上面。
“我去泡茶,你稍稍等一会儿。”阿绢带了寿司回来,旋即又不见了踪影,似乎是去向麻将馆的老板娘借茶壶了。在昏暗的室内,望着色泽难看的寿司,善卫心情黯淡。阿绢回来犹白忙前忙后,又是手巾又是酱油,手忙脚乱。
“那个……”一声“娘”涌上了舌尖,却没能直率地喊出口。“您不吃吗?”善卫特意用标准的东京话说道。
“我不要我不要。善卫不要客气,快点吃吧。就怕此地的吃食不合你的口味。”阿绢再次卑屈地说着相同的话,“那边家里都好吗?”
“嗯。”
“那太好了。托大家的福,娘的身体也很好。”她毫不介意地
自称娘。也许是因为年龄的缘故,皮肤的色泽显得混浊。
满心以为一见了面,自然而然就会话涌如泉,谁知却说不出话来,一来二往之间,善卫突然担心起来:阿绢会不会提出要自己晚上住在这里?
“这……爸爸叫我替他办件事,我回头再来吧。”他的口气极不自然。
阿绢却仿佛正等着这句话似的:“是吗?正经事情不先办好不行哦。娘白天要出去,善卫什么时候来,娘知道后可以在屋里等你。”
“那么,我就明天傍晚来好了。”
不管怎么说,这么抬脚就走也太不像话,于是善卫信口开河地聊了几句闲话,便逃也似的告辞了。如果到废墟附近去,说不定能碰到小学时的同学,他心念一动,很想显摆一下这身漂亮衣服。然而废墟却一如往昔,只是雨水冲来的泥土上长出了一层野草。放眼望去,只剩下窝棚的残骸,根本就没有人迹。
善卫喝了一瓶啤酒,走出了地下食堂,眼前依然是同样的黑暗,延绵不断.右边的红帽子咖啡店,是战前就在的,其他的房屋则从未见过。在烟杂店打听到德井公寓的所在后,从国道向着靠山一侧走了进去,善卫满心以为那公寓一准是文化住宅,是现代风格的建筑,没承想自己竞在它前面来来回回走过两三次,方才注意到。
从洞开的大门往里面看,根本不像有人住。
“请问,有人吗?”善卫如同吼叫般问道。
右边的门哗啦啦发出一阵声响,出现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他看见善卫,便将右手举至脑袋的位置,握着拳头向上指指,又松开手。“爸!”他喊了一声,便缩了回去。
“谁来了?”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问。
“打扰了!”善卫又吼了一声。
这次从左边房间里走出一个十分矮小的女人,一面用手拢着睡衣前襟,一面问道:“哪一位呀?”
“这……我是舍利万绢的亲眷。”
“啊呀,终于来啦!”女人怪声叫道,“终于来了一个认识喜利万老阿婆的人啦!”
随着这一声呼喊,从两边的五个房间里都闪出人来。
善卫颇感畏缩,说道:“对不起,我来迟了。”他冲着众人鞠了一躬,并询问白天打电话的男子在不在,却毫无头绪。“直到刚才还在守灵来着,太晚了,所以就散了。”众人将善卫让了进去。
刚踏进走廊,一股刺鼻的厕所气味便迎面扑来。大约是地板下的托梁脱落了,脚下摇晃不止。“当心脑袋!”无须提醒,楼梯底下的房间,如果不拼命弯下身子,就进不去。只有楼梯口有一盏昏暗的电灯,善卫弯着身子正动弹不得,忽然室内电灯亮起,就在他的脚边,躺着覆盖着白布的阿绢。房间狭窄得令人无奈。两叠半的屋子,被楼梯斜着从半空里拦腰截断,连一扇窗子也没有o
“听医生说,她是老死,没有任何痛苦,安然死去。”一个肥胖的男人在身后说。
留神一看,周围的男男女女穿的不是露出了棉花的棉袄,就是粗陋的夹克衫,善卫却出于职业习惯,穿了一身华美的西服,这身行头不仅在此地显得不合时宜,甚至让人觉得是对死者的冒渎。
“该咋办呢,葬礼?您,可是喜利万阿婆的亲眷?”
又被唤作了喜利万,善卫百感交集。“我虽然不是她的亲眷,不过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操办吧。麻烦诸位了,谢谢,谢谢!”
至少应该带点啤酒之类来,那样的话胆子也会壮一点。阿绢这终焉过于令人生悲,虽然说衰老致死恐怕不会有什么痛苦,然而邻居们漫不经意的话语,听上去却仿佛是在责备他。
善卫跟里面守着的人换了位置。死者是头朝北躺着的,否则这里也无法停放。他只得跨过死者的头部,站到里面去。接下来该守夜了,却既无香炉亦无线香,一个缺口的小碟子,里面有些凝固了的蜡,这莫非便是方才守灵的痕迹?
大约是看到善卫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一个人喝道:“好啦,小孩子们都退下去。別看热闹了。”随着这一声号令,众人离去了。
善卫决然地掀起白布。忽地蹿起一股异臭,阿绢的遗容露了出来。那脸色甚像鼠灰,更近黑色。眼睛是闭着的,嘴唇却半张,残存的五颗牙发出白光。再揭起薄薄的被子,却见双手齐齐整整地叠放在胸前。细看贯穿手背的黄色筋脉,那是空袭时烧伤落下的瘢痕,生前是血红的,此时在浊黑的皮肤上,却好似另一种生物,滑溜溜地放着光。合起来的手指,像是在安抚瘢痕的痛楚。
昭和二十年六月五日的空袭,善卫是在疏散地北河内的舅父家中得知的。跟五天前大阪那凶猛骇人的滚滚浓烟相比,此次神户的硝烟离得远,看不真切,无非只是微微地将云朵染点颜色罢了。大阪空袭时,娘和爹都担心善卫的安全,立时赶了过来,因此这次他们肯定也会背着背包来看望。然而他期盼了两日却不见人来,到了第三天,舅父去打探情况,夜里很晚才回到家,以为善卫睡着了,遂口无遮拦地说道:“健三那小子好像挨了一家伙。”
“挨了一家伙?很严重吗?”
“简直是一塌糊涂啊。阿绢烧伤了,住在医院里。这次舍利万家几乎是灭门了。”
养父健三是贸易公司的科长,善卫只知道他跟油打交道。食物开始配给供应时,他们家还是有很多食用油,还分了些给小学的老师,于是便有人毀谤说老师偏心。舅父家里,也送来了两大罐,作为照管善卫的费用,每罐一斗。
善卫并没将“挨了一家伙”这句话跟死联系起来,印象中,那就和相扑比赛时被对方摔出去差不多,所以他更为娘的烧伤悲哀。然而,如果此刻舅父察知他尚未睡着,那么爹挨了一家伙、娘烧伤了,都将确凿无疑地变成现实。快睡着,睡醒时爹和娘肯定都来接我了!他偷偷地抽泣了几声,就这么睡着了。
然而,这些并非梦境,爹甚至连尸身都找不到,娘上半身烧伤,在渡边医院里住院治疗。
“你已经是五年级学生啦,该到你娘身边去照顾照顾她。又没有护士,好可怜啊.”舅母的话固然不假,但恐怕她更为担心的,其实是将一个丧失了监护人的孩子稀里糊涂收留在身边,谁知将来会怎样。
渡边医院位于芦屋,面对着海滨。在舅母的带领下,善卫从阪神电铁的芦屋川车站沿着河边步行。这一带丝毫不见空袭的痕迹,只有疏散用的大板车来往穿行。
“你可不能表现出吃惊哦。你娘虽然浑身缠着绷带,不过很快就会好的。”舅母一面顺手将土堤上别人家的菜园里小拇指大小的黄瓜摘下来塞进口中,一面叮嘱.
终于到了医院,虽然空袭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可这里却如同火灾现场一般混乱。伤员们的脑袋、手臂、腿脚缠满了绷带,每处都渗出血水来。不时将脸凑到手臂上去的,是为了把从绷带里钻出来的蛆虫吹掉;手四处摸摸索索的,则是因为眼睛被火燎烟熏,暂时性失明了。
病房是钢筋混凝土建筑,十分坚固。上了二楼,只见走廊里排满了小火炉和木炭,病室的门大概是因为天热的缘故,一律敞开着。
阿绢住在十一号病室里。跟阿绢的形象相比,刚才候诊室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形只能算小巫见大巫。她的上半身严严实实地缠满了绷带,只有鼻子、嘴巴和眼睛露出来,仿佛黑糊糊的洞孔。看到纱布绽线处在微微地动,方才知道她还有一口气。
“听说她从防空壕里爬出来的时候,房子一下子塌了。”
防空壕挖在面朝院子的六叠房间的地下,善卫回忆起那里凉爽的空气,心底猛然涌起家被烧毀、已不复存在的实感,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绷带怪物就是娘,呆然木立。
阿绢摇晃着悬在半空中的手臂,口中嘟嘟哝哝。
“咋啦?是要撒尿吗?”舅母从病床下取出便盆,漫不经心地掀起覆盖在阿绢身上的白衣,床单已染成一片血红。啊,娘马上就要死啦。以前曾经听说过同班同学的母亲就是死于吐血,跟那一样啊。善卫不禁往后退缩。舅母却严肃地说道:“用不着担心。这是月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着这种时候。”说着,拿起手边的破布便去吸。
娘的下半身跟上半身截然不同,居然看不见丝毫的伤痕,善卫觉得不可思议。
舅母忙乱的时候,阿绢仍然摇晃着缠满绷带的手,似乎很不情愿。
善卫觉得口渴了,想喝水,却不知道茶杯放在何处。要打开三尺壁橱,就非得移动阿绢的遗体不可。他心想厨房里面总该有点什么,便走了过去。只见那斜视的小个子女人将锅子放在煤气灶上,每当水要溢出来的时候,便把锅盖掀起来。
“我在煮乌冬面,等一会儿也请你吃。”她像唱歌似的说道。
善卫一看,这间公用厨房里面甭说电冰箱,连电饭煲烤面包机都没有,仅仅胡乱堆放着一些年代久远的铁锅砧板之类。刚才正觉得何以会如此安静,原来居然连电视机也没有。仅仅隔着一面胶合板墙,如果有人看电视,声音当然会传过来。善卫觉得心寒,又回到了阿绢身边。
“去帮娘买治疗葡萄球菌感染的药来,好不好?”在芦屋的医院里,阿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舅母总算肯帮忙,找了一个同是住院病人家属、似乎不太招人喜欢的老婆婆来帮助护理。在走廊里煮饭烧菜洗衣服,都交给她去做。可是照料大小便,她却不愿意,于是这就成了善卫的任务。每逢这种时候,老婆婆就走出房间。
善卫转过脸,背对着满房异臭,眺望院子里的垃圾焚烧场,突如其来地,阿绢声音清晰地说了这句话。接着她又带着哭腔说:“对不起啦,对不起。”
善卫在纸上写好“葡萄球菌”,又从阿绢揣在怀里的银行存折中抽出一张十元纸币,乘上了终于修复的阪神电车。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那遍地的焦土。在幸存下来的八幡筋药房买了药。他没有勇气去查看自家房屋的旧迹,不过根据小学校和公会堂的位置来判断,大致可以推测出在哪一带。
虽然绷带绑得夸张,阿绢痊愈得倒很快。半个月后,她先露出了脸庞,额头、鼻子和面颊的一部分发红,成了花脸。接着,肩膀的绷带也解了,双手却因为当时拨开劈头盖脸扑下来的火团,伤得特别严重,至今疼痛不消,蛆虫也始终附着。
因为炸弹和飞机扫射而受伤的人员不断增加,阿绢的病情开始好转后,医院也不给好脸色看了。
“以后只需要涂涂油就行啦,得慢慢地治疗。”他们开始往外赶人。七月二日,阿绢双手的指尖刚能动弹,便出院了。舍利万的本家在福井,却跟阿绢不投缘,然而此外又没有可以存身之处,便跑到了春江,去投奔一个和阿绢同龄的女人。
那女人和阿绢此前仅仅通过几封信而已,见阿绢拖了个孩子,身体又不方便,便露骨地表现出嫌恶,将他们安置在了织布车间的一角。
两人满心指望刚刚抵达的当晚,主人家能准备点晚饭,然而当小孩送来便当盒,两人喜滋滋地打开来一看,里面却只躺着一根盐腌的黄瓜。一路上没吃没喝,此时也没米煮饭,娘儿俩只好就着冷水,一人啃了半根咸得要命的黄瓜,哭哭啼啼睡了。
春江原本就是乡下,只要登了记,尽管每次量不多,却一直有米吃。
第一次配给由善卫到河沿上的米店去领,米袋沉甸甸,善卫心头乐滋滋。可刚一扛起来,口袋底部却松了线,“沙沙沙”,大米落进了清澄的水中。望着钻进水草丛中的一粒粒白米,善卫只顾着吃惊了,哪里想得到要去堵塞洞孔。他呆呆地望了半晌。
整个七月还算平安无事,阿绢的手指也稍稍能活动了。一进入八月,天空便带上了秋天的色彩。
“去年到今年,雪足足积了有三米深。瞧那扇破玻璃窗,就是被雪给压坏的。”当地人所指的那扇玻璃窗,位于遥遥的高处。仅靠一条特别配给的毛毯,根本就没法过冬。为了抵御严寒,他们去附近的河边捡拾流木,然而只能捡到些细小的树枝。阿绢从看穿了娘儿俩弱点的邻人那里花高价买下了棉被。此时存款还有将近三万,他们认为好歹可以吃上两三年。
战败后,可以回神户了。其实神户也并没有什么人能够倚赖,不过比起雪国,住惯了的城市更令人怀念。那时,棉被又成了累赘,阿绢那无法弯曲的手指渗出了血来,好不容易才打成不超过规定的三十公斤的行李。回到神户,两人在六甲山麓的筱原南町租了间房子,那已是八月三十一日的事了。到北河内去拜访舅父。其实在前往福井之前,他们就曾去投靠过他,可他却借口说附近设有高射炮阵地,劝他们还是去更安全的地方,婉言拒绝了。谁知这借口竞成谶言,一家老小皆被炸死了。
回来的路上,善卫和阿绢头一次看见了化作焦土的自家。鼻子早已闻惯了的焦土臭味,仍然没有减弱。夏草茁壮繁茂,雨水自由流淌,深深地剜削着道路。好半天都辨认不出哪儿才是自己的家,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堵似曾相识的围墙。
“这里就是咱家啦。”简直就像屋子根本就没被烧毀,阿绢欣喜地叫道。
两根直立着的石头门柱之间,斜躺着一根粗铁管。
“你爹肯定就在这地方了。娘往外逃的时候,你爹还大声问娘要不要紧呢。”
直至此时为止,善卫日日忙得晕头转向,只顾紧紧地跟随着阿绢,无心旁骛,因此爹的事情从来不曾涌上心头。此时听说“就在这地方”,他感到毛骨悚然。
“舍利万大妈大概是想死在她丈夫身旁。”德井公寓和舍利万旧居之间,相距不到两百米。
“乌冬面,要不要来一碗?”斜视的女人隔着尸体递过来一只海碗。善卫不好拒绝,遂接了过来,搁在榻榻米上。仔细一看,是一碗油炸豆腐面,便放在阿绢的枕头边上,权充供物。
关于乌冬面,善卫曾有过一段不快的记忆。
健三供职的那家公司的总经理住在京都,阿绢曾领着善卫前去拜访,请求发放一笔抚恤金。健三失踪已达半年之久,可那家伙却翻来覆去地说:“俺认为健三还没有死,俺觉得他还活着呢。”结果,为他卖命近二十年,居然只得了三千块钱。而那时的米价是一升一百二十块,这点钱连买一袋米都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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