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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之墓》

_3 野坂昭如 (日)
如果替他们介绍的话,说不定我也能分上它一贯①肉,于是满口应承了下来.我跟一个名叫肯尼斯、出身于得克萨斯的二十一岁的男子拼命解释了一通,陪同他一起去拜访位于香里园的宏伟别墅。
①贯,重量单位。1贯约合3千克至4千克。
地板上铺着虎皮,请肯尼斯坐下后,摆上了好像是特地到饭馆订的、配有正副两套大餐的日本料理。肯尼斯的两条长腿无处可放,而鲤鱼味噌汤、鯛鱼生鱼片之类又不可能合乎其口味,便只管一个劲地喝着贴有麦酒标签的啤酒。
未几,府上的孩子们伴着“影乎柳乎勘太郎乎”,跳起了白相舞,我是羞得无地自容,而肉铺老板却管自拿着烟袋吸烟丝,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唯一记住的一个英文词“加盆扒一扑(Japanpipe),加盆扒一扑”,一脸的洋洋自得。
总不至于重蹈那覆辙吧,可万千希金斯面对京子亲手做的菜,苦着脸拒不接受……近来启一听一遍电视里的歌曲就会唱,装模作样地模仿“烦死人”之类的歌。万一京子怂恿他:“来,唱一支给爷爷听听。来此行(Let’ssing)!”……仅仅是想象,俊夫便觉得热血汹涌澎湃,猛蹿到头上来。
“这件睡袍行不行?”京子扯破了百货店的包装纸,拿出件深红色的睡袍,“这是特大号的,你穿着试试看。”接着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它套在了俊夫身上。俊夫身高五尺七寸,在日本人里面算得上是人高马大,穿上正合身。
“他比你要高出这么些吧。”京子伸出手掌比划着俊夫与希金斯的差距。
就请希金斯暂且忍耐忍耐。至于他的女人,则说让她穿日式浴衣。
“美国人平均身高为一米八,日本人则是一米六。相差二十厘米之多。万事皆因此而差啊。鄙人以为这便是败因所在。这种根本性的体力差距,势必会在国力上体现出来。”历史巨变之后,教授社会课的老师曾经如此说。
这位老师说起话来难辦真伪,弄不清楚他是在信口开河还是乱吹法螺,这乃是他的拿手好戏。也许他是为了掩饰自己手拿着涂抹成一片乌黑的教科书、从宣扬神国日本摇身一变,大谈起民主日本的尴尬。
战后美国第一次在埃尼威托克岛实验原子弹之际,他耸人听闻地威吓道:“如果引发无限的连锁反应,地球将即刻化为齑粉。”还俨然先知般地预言:“战争废墟下面的铅管都被美军强制征缴,做成了预防放射的房子送往本国。这表明第三次世界大战正在逼近,美苏之间必有一战。”
不过,相较于这一切,身高差距即国力差距一论更不言自明,刻骨铭心。
昭和二十年九月二十五日下午,晴空万里。记得那一年从夏天到秋天似乎日日是响晴的热天,实际上当然并非如此,的确也有台风提前造访,田间的稻子忠实地勾勒出风过的痕迹,打着旋涡倒伏下去,这情形与歉收的预想紧紧相联,令人心情为之委靡。
总之,甭管是八月十五日还是九月二十五日,天气好极,好得简直想呼其为“美国青天”。说是美军终于就要到来了,这一天学校放假一一其实原本就几乎没有上课,整天光忙着清理废墟.不知咋的,我满心以为这帮家伙要乘飞机、坐轮船来。
我从当时所住的神户新在家废墟中的窝棚出来,朝着海边走,国道上,带挎斗的摩托车雄赳赳地疾驰过来,车上坐着帽带系在下颚的巡警,面孔板得铁紧。一百来米之后,是吉普车(我过后才想到)和挂着车篷的卡车。比起摩托车来,它们显得更为肃然,蜿蜒地延绵成行。
我茫然地注视着这汹涌疾驰、源源不断逼至眼前的纵队。
六年之前的一个夜晚,我也曾在国道上送过日本兵的卡车部队。
部队在神户港等了将近二十天的船,士兵们就住在普通民宅里。我家里也来了两个,都成了我的玩伴。
他们是在近九点钟时突然出发的。我跟着母亲一块儿站在人行道上,望着数不胜数的卡车队列和默默登车的士兵。偶尔传来了仿佛怪鸟嗥叫般的号令声,住在我家的士兵掩没在黑暗之中,辨认不出来。不久,响起了“打个胜仗,凯旋回乡,勇猛无双’’的歌声,但那恐怕是错觉。总之我泪水如注涕泗横流。
卡车沿着国道向西进发,夜空中两条探照灯光柱纹丝不动,映照出了云朵。
沿着这国道,同样由东向西,此刻却是美军在疾驰。起初我还像清点货车车厢的节数一样,眼睛追逐着他们,然而车多得没完没了。
“哟,美国佬竟然把钓鱼竿子都带来啦。”曾几何时,国道旁形成了一道头戴战斗帽、腿缠绑腿的人墙,一个木槌脑瓜暴露无遗的小孩嚷道。
大家仔细一瞧,果不其然,那些吉普车的后车身悉数插着一根钓鱼竿似的柔韧的细杆儿,随着车子的震动摇摆不停。
“难道美国佬是拿着钓竿打仗吗?到底不一样啊。”一个老者叹道。
也不知道有啥不一样,可一想到美国大兵也跟我们一样,要去东明一带的海边钓鳊罗天鳙鱼之类,便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旋即,便有一个好像早早就复员回乡的年轻人说道:“那是收音机的天线。”嗬,还带着收音机去打仗,对此,我自然感到心悅诚服。
突然,既无招呼又无号令,车队戛然止步。此前看似汽车部件、身着与车辆相同颜色军服的美国大兵,仿佛弹射出来一般,端着枪蹦出车外,跳到了道路上,然后优哉游哉地倚靠在车身上,注视着我们。他们面孔呈赭红色,犹如鬼脸一般。
“什么白人啊,胡说八道,明明是赤面鬼呀。”大约是所思相同,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人战战兢兢地说道。
东边相隔两百来米的地方起了一阵喧响,分不清是欢声还是悲鸣。远远看去,只见两个美国大兵被众人围在当中,高出了一个头,不,应是高出了一个肩膀来。
我朝着国道方向,靠近过去,想瞅瞅是怎么回事。不知何时,两个大兵已经走过来,站在与我相距约两米的地方,嘴角蠕动不休。他们将口香糖一片片地剥开,随手拋了出来,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令四周之人愕然不已。
美国大兵发出指示,要人们把扔在路上的口香糖捡起来。第一个捡起来的家伙与其说是出于乞丐根性,毋宁说是害怕不捡会遭到责骂,得到了口香糖也毫无喜悅的表情。一个上穿皱巴巴的白色衬衣,下着短衬裤,脚蹬茶色短靴,袜子用吊带吊着的爷叔,率先伸手去捡,然后便是成群的人一哄而上,仿佛抢食豆粒的鸽子群。
直至那时为止,我原是毫无此意的,然而近在咫尺处看到美国大兵时,便想起了柔道教师那说书先生一般的语调:“对付红毛鬼子,只要一把揪住他的腰,给他来个腰飞,内绊,外绊,一招就能撂倒他。”尽管并非故意,我却也盯着他们上下打量,仿佛在估摸分量。结果,我大失所望。
帕西瓦尔将军只怕是个例外。眼前见到的美国大兵,胳膊像树桩,腰肢像石磨。那光泽明艳的裤子跟我们这身国民服相比就好似天壤云泥,更别提裤子里的屁股强壮有力了。
我只不过是因为武德会的温情才得了个柔道初段,倘是一根高大的芦苇,倒也能只凭一只脚就对付得了,可面对这些美国大兵,我哪里是对手。我满怀赞叹之情,注视着他们那健壮魁梧的体格,心里想:啊啊,日本被打败啦,这也不奇怪。干吗要跟这样的巨汉打仗呢?就算拼刺刀对付他们,只怕我们的木枪反而会“啪”地折断。
不一会儿,大兵们撒得厌倦了,回到了车上。有两三个人还恋恋不舍地跟在后面追,大兵们突然身姿矫捷地举枪瞄准,吓得那些家伙魂飞魄散。大兵们笑了,而我们这边人墙里也涌起了一阵哄笑。
第二天,我去海关劳动。把海关大楼里的文件从窗口扔下去,借大扫除的名义,将它们销毀。其实不便为美军看到的东西,老早就已经付之一炬了,现在这种做法无非是胆小如鼠导致的疯狂行为。
那些文件正面虽然印有线条,背面却是一片雪白,我说可做笔记本,文具店还在账本背面写字呢,这玩意可太好了,反正也要烧掉,还不如我拿回家去用,于是就塞进了腰间。可人家真不愧是海关,这趟走私行动立马案发,结果本本全部化作了灰烬。
就在三个月之前,我们在海关前面集合,穿过周边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的三井、三菱的仓库,来到小野海滨的沙滩,帮助修建日本最新锐的高射炮的防护墙,这种炮口径为一百二十五毫米,号称能将一万五千米的高空的钢板射穿。
小队长向我们解释道:“该炮与雷达连动,可以完成正面迎击、正上方射击、尾迫射击三种发射方式。”据说神户的防御因此堪称铜墙铁壁,然而高射炮却仅有六门。
小队长还让我们瞅了瞅双筒望远镜,分明是白昼,却能清晰地望见木星。
六月一日,B29轰炸机沿着大阪湾侵袭大阪,这六门口径一百二十五毫米的高射炮猛然开火,予以迎击,结果一架也未击落。然而士兵们却满不在乎。
我恭维道:“好厉害呀,开炮时还会喷火。”
他们竞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回答说:“所以叫火炮。”
三个月前帮忙迎击美国佬,可现在却是为了欢迎他们而大扫除。不同之处是修阵地时特别配给了一个面包,而战败之后的劳动却总是付现金,一天一块五毛钱。
在海关劳动的午休时间,我去了咫尺之遥的小野海滨看了看。高射炮,还有像烤鱼用的铁网般的雷达,统统踪影俱无了,沙滩上只躺着二三十根水泥管。海面上,美国的小军舰列队疾驰,在清扫他们自己布设的水雷。“希金斯今年多大年纪?”俊夫忽然想到此事,便问道。京子却不知其详:“有六十二三吧?咋啦?”
“他有没有说起打过仗?”
“咋会说那话呢?人家到夏威夷是去玩的,哪里会有人提这种让人讨厌的事呢。”
末了,京子加上一句:“人家又不是你。”说着,慌忙又加上一句:“不行哟!人家来了你可不许谈论什么战争。如果听说你爸爸是战死的,大家都会感到心情不愉快的。”
每当有年龄相仿的客人来访,俊夫酒醉之余一准要唱军歌,谈战争。大概是因为被置于局外插不上嘴而愤愤不平,京子总是满腹牢骚地抱怨:“简直就像傻瓜一样,反反复复说同样的话。”
大概正因如此,她才这般叮嘱的。然而无须多虑,俊夫根本就不具备跟美国人讨论战争问题的英语能力。
“令人不快的记忆,甭去提它,才是最好的做法。可你瞧,每年一到夏天,就又是战争纪实,又是回忆,铺天盖地,让人看了心烦。当然,我自己也记得妈妈背着我钻防空洞的情形,也有过吃面疙瘩汤的经历,可是年复一年,逮着战争往事没完没了地翻底刨根,真讨厌。简直就是拿着痛苦向别人炫耀。”京子动了真格,愈说愈激昂。
被如此数落一番,俊夫只能沉默不言,别无妙法。
在公司里和那帮小青年聊天,一不小心说走了嘴,谈起了空袭、黑市如此这般时,那帮家伙便会浮出薄薄的笑意,显然是在说:瞧瞧,拿手戏又开演啦。俊夫便会感到不安袭来,觉得自己就像关云长说嘴夸功,吹嘘过五关斩六将一般,每吹嘘一次,那话就膨胀一轮,担心这夸张会被对方看破,无限感慨地慌忙中断话题。
八月十五日,尤其是第二十五周年的八月十五日,大概要被当作老人无益的唠叨了。
八月十五日,我躲在位于新在家废墟中的防空洞里,照料着母亲和妹妹。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说照料别人,委实可笑,然而在当时的日本本土,十四岁的男子汉却是值得依赖的。下雨时,将化作一片汪洋的防空洞里的水舀出去;断水时,赶去井边打水挑水。这些都是非我去干不行。因为母亲患有神经痛和哮喘,是半个病人。
如今回想起来,有一天,来通知说有重大新闻要发布,我忘了是前一天还是当天早晨的新闻。哪怕是烧成了废墟与焦土,居委会却还依然存在。
众人在烧塌了的墙根旁边用白铁皮围了个屋子,或者在防空洞上搭上三尺来高的屋顶。住在这种屋千里的左邻右舍还为数不少。
也不知道是何人通知的,在烧毀了的青年团办公处前面聚集了三十来个人,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测:“这下恐怕是戒严令。”
“一准是陛下要亲自担任总指挥了。”
十四日这天,大阪遭受了大轰炸,神户也受到了舰载机的机枪扫射。大家压根不曾料想到,第二天战争居然就结束了。
什么“五脏为之俱裂”,“忍其所难忍、堪其所难堪”,听到那不像人声的广播时,大家都仿佛着了狐狸的魔道一般。后来听到播音员又将诏书庄严地重读了一遍,大家这才关掉了收音机。谁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啊,战争结束了。可谁都不敢贸然率先开口说话,害怕日后遇上麻烦。
“这个……就是说缔和喽。”居委会主任说道,他那剃光了的脑袋上生出了短发茬子,白发颇为显眼。
“缔和”这个词,让我联想起了大阪夏战抑或是冬战时,德川家康与丰臣秀赖的缔和,并没有战败的真实感觉。我在烈日之下呆立半晌,有好一会儿甚至没留意自己已经大汗淋漓了,恐怕是颇有些兴奋。
我径直回到了防空洞里,说:“妈妈,好像不打仗啦。,’
“那,爹爹要回来了吗?”正在用梳子篦头发里乱爬的虱子的妹妹首先问道。
母亲则一言不发地用痱子粉搓揉着细弱的膝盖,过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话:“可得当心点。”
“哥哥,有东西掉下来啦。是B29。”妹妹嚷道。
我正在防空洞里对着自己的胸口呼呼地吹气,以求得些微的凉意,还以为又是炸弹。
“傻瓜,还不赶快躲进来!”
“不对。是降落伞哟。”
我战战兢兢地探出脑袋去一看,早已是日暮时分,晚霞斜挂在六甲山上,在晚霞映照之下,大海上空愈发显得湛蓝。三架B29轰炸机仿佛溶入了天空里,远远地飞走了。我回头仰望,只见头顶上,数不清的降落伞巧妙地不即不离,宛似拥有自己的意志一般,微微倾斜,向西飘去。
我将由于害怕而搂紧了我的妹妹拥入怀中,弯下身子以防万一,声音颤抖着:“这是啥东西扔下来了?”
听说在广岛投下的新型炸弹是原子弹,那玩意也是吊在降落伞上的,可总不至于扔下这么多来吧,何况是在一望无际的废墟上。降落伞接近地面时便放慢了速度,好似滑行一般,横着降落在地面上。正值傍晚时分,风平云静,地表没有一丝微风,于是它们便纹丝不动地停在了那儿。
像端着枪似的拿着铁锹的爷叔,热得发臭却还带着防灾头巾的老太……众人在白铁皮顶的窝棚里进进出出,指点着降落伞,周遭一片奇妙的寂静。
率先奔过去的是一个中学一年级学生模样、赤裸着上身的孩子。我也是对越可怕的东西越是好奇,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过去瞧瞧再说。
第一个降落伞落在了已经改作红薯地的网球场中央,降落伞的白布中心处依稀隆起,也不知道是不是炸弹。尽管晓得那就是投下来的物体,可谁也不敢走近。
“不能过去!离开!离远点!”警察举着大喇叭连呼带吼。
我爬上了幸免于难的青桐树,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偶然向西边望去,只见白色的巨块如同弹坑形成的水洼,沿着国道蜿蜒。我立即将这发现告诉了大家:“哇!投下来好多呀!”有的白色巨块周遭聚集起人墙,而落在国道之外、靠近海边一侧的降落伞,却来被人们发现。
“我家防空洞旁边落下来一个。”一位老太前来求救。
“光说落下来一个,可那到底是啥东西呢?”尽管大家都瞧见了降落伞是如何落下来的,可都没看清楚投下的东西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
“好像是大大的四斗酒樽似的东西。防空洞里还放着鸡蛋呢,去拿的话会不会有危险?”
对未爆炸的哑弹、定时炸弹之类的恐惧缠绕心头,所以无人敢轻易允诺,众人只是提心吊胆地遥望着那些鼓满了若有若无的风、不时“呼呼”喘息的白色怪物。
“刷刷刷”,一队士兵靴声齐鸣,跑步赶了过来。啊哟,太好啦,爆炸物处理班来了。然而仔细一看,来的却是十来个光着上身的汉子,既没带长枪也没拿短剑,他们分散开来,毫不犹豫地扑向了降落伞。
四周的人墙不由得一哄而上,缩小了圈子。扯去白布之后,只见下面是草绿色的大圆铁桶。烧毀了的大圆铁桶常能见到,可这却是新的,光滑晶亮,外面写着细小的英文和数字。士兵们三人一组,将它横着向里放倒,既不顾前后也不管左右,呼隆呼隆地推着它从长满了红薯叶子的田埂上滚过去。
“那是啥东西?不是炸弹吗?”一个人决然问道。
“这是投放给俘虏的东西。人家美国佬安排得可真叫无微不至。”
在胁滨设有一处俘虏收容所,俘虏们常常在防波堤上搬运货物。这些居然是投给俘虏们的东西?
“打今儿起,咱也想当俘虏啊。”一个士兵油腔滑调地说道。他还拿出了香烟,“味道可好啦。罗斯福,啊不,是杜鲁门给发的工资”说着,他递了一根给警防团的爷叔。“里面可是要啥有啥。说完,他用脚蹬了一下那终于滚到了马路边的大圆铁桶,把它推上了排子车,咯噔咯噔地拖着走了。
众人随即也星散而去,一面纷纷议论道:这要啥有啥的百宝箱,与其送给俘虏,还不如咱自个儿昧下来。贪欲先于敌忾之心,油然而生。我朝着看准了的目标一国道外边靠近海滨一侧的白色巨块,猛冲了过去。
天色已经昏黑,废墟仅距黑暗一步之遥,笼罩在与六月五日空袭时相同的黑烟里。在一片暗黑之中,就像当时朝着防空洞狂奔一样,我盯着白色的降落伞疾跑。直到昨天,我见到天上有东西掉下来,还要逃开,今天却穷追不舍。然而每只大圆铁桶周围都已经像蚂蚁似的挤满了大人,手拿着铁锤撬杆,费尽心机想把它撬开来。仅仅是站在远处围观也会遭到厉声斥骂。
走回防空洞的半路上,我在漆黑之中听到了刚才那位担心鸡蛋的老太的尖声怒喝:“掉在俺家的地皮上,当然就是俺家的。随你说啥,俺也不给你。滚开去!滚开去!”
军队出面居间调停:虽说是投放给俘虏的东西,可量实在也太多,就由各个居委会负责公平地分配给大家。而且,谁也说不准几时美军就来了,得抓紧分掉。如果大圆铁桶里还有食品以外的其他东西,得马上上交,如果被发现携持那些东西,弄不好会立即被处以死刑。居委会连哄带吓,每一处分得两只铁桶,已经撬开过圆铁桶的那帮人自然就多得一份。
翌日下午,在广场上,开始瓜分圆铁桶里的东西,可所有的东西都包装成绿色,弄不清楚里面是啥。
“就没人懂英文吗?’居委会主任讪笑着问。聪明伶俐的知识分子全都疏散到乡下去了,剩下来的净是些土生土长的白铁匠、木匠、裁缝、卖香烟的、卖咸鱼的、信教的爷叔、小学训导,连我都做上了防空训练的小头目,习惯了在大人面前装模作样,可英文我不行。
“喏’为了防止不公平,咱一只一只打开来看看好啦。”一个圆铁桶里面,如果全是鞋子或香烟的话,就由居委会给大家均分好了。
先打开了一只细长的箱子,只见里面是奶酪、豆子罐头、绿色的卫生纸、三条香烟、口香糖、巧克力、干面包、肥皂、火柴、果酱、橘子酱、三盒白色的药丸,像儿童盒饭似的塞得满满的。这E意每户先发两箱。打开圆罐子看时,奶酪、咸肉、火腿、豆子、砂糖之类挤得严严实实。
我恨不得将在场的家伙全都杀光,好独占这些东西。周围之忍的心思其实都跟我的一样。当大量的砂糖猛然涌现在眼前,人们不免喟然长叹。
每当看到“奢侈就是敌人”“我们都不要,直到胜利那一天”之类政府的宣传标语时,我就觉得说的是砂糖。奢侈就是砂糖,胜利的话就能尽情地大吃砂糖。谁想这东西竟会在战败这二天从天而降呢!而且还分到了许许多多别的宝贝,其中有满满两大捧卷曲而细小、如同棉纱屑的黑色东西。唯有这东西,大家猜不透是啥玩意。但谁也没有工夫去猜测真相。
从绿色箱子里拿出来的东西,哪怕是沙子,也要同別人的量进行一番比较,再小心翼翼地收藏好。甚至连脱脂药棉都出现了。戴眼镜的老阿姨提议道:把这个分给女人吧。警防团的汉子勃然变色:“不允许搞不公平!”一句话便顶了回去。
为啥女人想要脱脂药棉,我隐隐约约也能猜出个究竟。母亲在房子被炸毀之后不久,曾经去药房咨询过:“月经晚来了好多天。”一个年龄相仿的顾客搭话道:“我也是这样。”后来连药房老板也掺和了进来,谈论了一会儿让人难堪的话题,最后叹道:“反正连棉花都没有,这样反倒省心了。”战祸之后,听说停经的人增加了许多。
“不知道美国人啥时候就会来。这次特别配给可是侵吞了俘虏的物资,大家可得赶快处理掉。不怕一万就万一。”居委会主任提醒道。
我回到防空洞后,首先强调了这件事。节省吃食已成为习惯,倘若哪天只有豆子,我便会盯着配给物不放,仿佛上当受骗了一般,痛哭流涕。
尽管如此,我却没有在途中舔食砂糖。因为异常兴奋,我一心想赶快回到防空洞里,仿佛这一切是自家的功劳,想炫耀卖弄一番。
母亲听从了我的意见,在安置于防空洞一隅的父亲照片前供上了干面包和香烟。我品尝了一番美国特别配给之后,方才意识到:如果父亲的灵魂真的存在,他会如何看待此事?夺过杀死父亲的美英的物资,拿来供奉在父亲的灵前,委实是怪事一桩。
“这是啥玩意?”静下心来,我望着那黑色的棉纱屑,心想,这玩意看来奸像得整治整治才能吃。闻了闻气味,放进口中吮了吮,我还是不明所以。
“我去问一问。”因为一心想吃,我飞奔出去,向附近的洗衣店老板娘打听。
她也是莫名所以:“反正总得用水发一发,然后再煮吧。样子跟羊栖菜好像呀。”
对啦,如此说来,从前有一种小菜,是将羊栖菜用油炸了吃,听说是大阪商家的学徒们爱吃的美味。
我立刻把那裂成两半的小火炉用铁丝捆扎好,生起了火,将幸而未被炸毀的锅子放上去,按照老板娘所说那样煮了起来。汤水的红褐色越来越浓。
“羊栖菜是这样的吗?”我问母亲。
母亲拖着不灵便的腿脚走过来,说:“怕是涩汁儿煮出来了。美国羊栖菜的涩汁儿可真够多的。”
我将汤水小心翼翼地倒掉,换上了新的水再煮,可那红褐色总也除不掉。煮到第四遍时,汤终于变得清澈了,于是洒上岩盐调味,等水分收干后尝了尝味道,黏糊糊的,只是有点嚼头,难吃得要命。要论难吃,第一得数好像黑色乌冬面的海宝面①了,可这比那个还要没味道,嚼了又嚼,也只是一味地黏在口中,咽不下去——
①海宝面,日本战后的一种代用食品,用海草和少量淀粉制成,亦称海苹面。
“这是怎么回事?不对呀。会不会是煮过了头?”妹妹和母亲都吃了一口,一脸诧异的表情。
“美国人也吃这么难吃的东西。”母亲低声嘟囔。
然而怎么也舍不得扔掉,心想,既然已经煮透了,大概不会坏,于是连锅子一块儿收藏好,拿出口香糖来清清口。
家家户户到底都没弄懂这美国羊栖菜该如何烹调。三天之后,居委会主任从士兵那儿打听明白了,回来告诉大伙儿:“那玩意叫布拉克体(blacktea),是美国的红茶茶叶。”
那时,家家户户的防空洞里,已经连一片茶叶都没剩下了。
废墟与废墟之间细细的小道上,扔满了口香糖的包装银纸。有一个家伙最先侵吞了圆铁桶,发现里面装的全部是口香糖,任凭他如何拼命大嚼也吃不完。万一美国佬来了,可就危险了,加之嘴巴疲惫不堪,于是他一个劲地分发给小孩子。小孩子却如同嚼肉桂一般,嘎吱嘎吱地嚼了一通,一旦甜味消失便立即吐掉了。起初还宝贝疙瘩似的将那银纸的皱纹展平,像折纸一样收藏好。可如此之多,也丝毫不觉得宝贵了,随手扔得路上比比皆是,简直就像下了一场雪,在夏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正所谓藏头露尾,这倘使被美国佬看见了,侵吞一事便会立即暴露,却无人理会。
此次所获未几便告山穷水尽,唯有那砂糖,却只舍得一点一点地舔上一小口,一直留到最后。大家又回到了杂烩粥和面疙瘩汤的日子,那口香糖的银纸,就像节日过后扔满神社的五颜六色的垃圾,又像在一片茶褐色的风景之中,所做的关于美国特别配给的美梦。
对于俊夫而言,美国,就是美国羊栖菜,废墟上的夏日之雪,包在光洁的华达呢里的壮实的屁股,伴着一声“私葵子”伸过来的肥厚手掌,代替大米要吃七天的口香糖,Haveagoodtime,同身高只及自己肩膀的天皇站在一起的麦克阿瑟,“可有可有”,装有半磅MJB咖啡的咖啡筒,车站上黑人士兵喷洒的DDT,清理废墟的孤独的推土机,装着钓鱼竿的吉普车,美国平民人家装饰着闪烁的电灯泡的静静的圣诞树。
为了迎接希金斯夫妇,在京子死乞白赖的请求之下,俊夫派了公司的车子去羽田机场。京子殷殷问道:“他爸,你也一起去吧?”
假如以工作忙为由拒绝,似乎有点假。其实俊夫也担心,如果自己拒绝,内心怕会被她看破:为什么会如此害怕?于是他与妻子一道去了忙乱的机场。
京子显然有过海外旅行的经历,颇感自豪,她在国际航班候机处一带悠然踱步。
“看,阿启,咱们就是在那上飞机的对不?那对面就是海关了。”
“我到酒吧去一趟。”因为还赶得上时间,俊夫乘电动扶梯上了二楼。
“威士忌,不兑水不加冰块,双份。”仿佛酒精中毒症患者,他举杯一饮而尽。
“坚决不说英语。”这是今天早上醒来后,俊夫首先暗下的决定。尽管想说也说不来,可就怕中之岛时代那磕磕碰碰的片言只语出乎意料地擅自苏醒过来,情急之时会脱口而出。俊夫打算一开始就给他来个“欢迎欢迎”,或者是“你好”,管他希金斯先生是摸不着头脑还是咋的,既然到了日本,就得说日本话。我连“goodnight”也绝对不说。一杯酒下肚后,打中午起就一直悬在嗓子眼的那颗心,终于安定了下去,反而感到一种准备迎击来犯者的亢奋。
留着胡须、身穿棉布裤子、足蹬橡胶人字拖鞋、仿佛正到邻近小城游逛的美国青年,个子高得吓人、成双的结伴出游者,步履匆匆、轻车熟路、一望便知办事干练的中年汉子,跻身于老外之中、眉梢上挑、肤色混浊、笑容满面的日本旅客、一律下巴宽大、头发厚实的夏威夷日裔第二代……各色人等从出口一窝蜂涌了出来。
“哈啰,希金斯先生!”京子尖声喊道。
举目望去,只见一位身穿藏青色轻便西服上衣、灰色裤子,系了一条皮领带,长一副似曾相识的白色胡须的男子,和一位与相片上相比显得娇小、嘴唇涂抹得通红的老妇人,不断地点着头,仿佛是在说“认出来了认出来了”。他们走了过来,与京子拥抱,抚摸启一的脑袋。
京子的英语猛然之间卡了壳,只说出了一句"Howareyou",便无以为继了。为了遮掩自己的尴尬,她指着俊夫,说:“Myhusband。”
俊夫则挺胸昂首,伸出手说:“欢迎欢迎。”声音稍稍有些含混。谁知对方竟然结结巴巴地用日语回了一句:“您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这完全出乎预想,俊夫慌张失措,心想这下总得回敬句英文才是,他东拼西凑地冒出了句“welcomeverygood”。话说的支离破碎,前言不搭后语。
希金斯笑眯眯地仍用日语答道:“非常高兴能来到日本。”
“啊,这个这个……”俊夫不禁支支吾吾。
京子比手画脚,好歹操着英语同那位夫人交谈。夫人问候俊夫道:“Howareyou?”俊夫便回了一句同样的问候,那坚定的决心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
以“来的罚死他”为借口,老夫妇同京子坐在后座,俊夫带着启一坐在副驾驶席上。
“希金斯先生你真坏,原来你会说曰语啊,可在夏威夷时却一句不说。”
“不是的,那时候我是缺乏自信。不过这次因为要来日本,所以拼命回忆起来的。”
据说战争期间,他在密歇根大学Et语学校学习过日常会话,昭和二十一年还来日本待了半年左右。如此说来,当年曾经流传过这样的流言飞语:大兵们假装不懂13语,在街头走动,如果听到有人说美国的坏话,便立马把人抓起来送到冲绳去罚做苦工。问他在日本干什么,希金斯回答说做新闻工作。俊夫想到:昭和二十一年,日本还到处都是废墟。
车子从羽田机场出来,沿着高速公路飞驰时,俊夫颇得意,几度想问:“如何,日本变样了吧?”照理本该是希金斯感到惊讶才对,然而每当京子介绍披挂着灯彩的东京塔和高层建筑时,反倒是夫人附和道:“Wonderful.”希金斯却闷声不响。
“希金斯先生,你喝不喝酒?”
“喝。”他似乎无比开心地点头称是,向回头问话的俊夫递过去一根雪茄。
“散客油。”俊夫对使用英语已经没有了犹豫。
雪茄好像是要用剪刀将一端剪掉后再抽的,而美军将校们则是用牙齿咬断了,然后呸的一声吐掉。这该怎么办?正束手无策,却见希金斯用那硕大的舌头专心致志地舔着雪茄,仿佛头脑中已然只有那雪茄了,那样子望去颇似动物。见他似乎是在寻找火柴,俊夫不失时机地将打火机伸了过去。
“这儿就是银座。”车子下了高速公路,向着地处四谷的家里开去,临近银座四丁目时,俊夫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做起了导游。据称这里的霓虹灯甚至比纽约、好莱坞的还要壮观,俊夫心想,这下总该惊讶了吧!可谁知人家答道:“银座,我知道的。曾经有个PX①嘛。”还没来得及指给他看PX就是这家和光百货店,车子便已经疾驰而过。俊夫忽然灵机一动,提议道:“如果可以的话,去银座吃饭好不好?”尽管家里已经准备就绪,但京子也爽快地同意了,而希金斯似乎是一切悉听尊便,兴高采烈地下了车——
①即postexchange.驻日美军基地内的商店。
那么,是去“L”、“K”这些有外国厨师掌勺的饭店好呢,还是去吃牛肉火锅、天妇罗?正当俊夫犹豫不决时,希金斯问道:“有没有寿司呀?”
“啊?你吃寿司吗?”
“吃。美国也有寿司店。龟寿司店、清寿司店的味道都很好。”
夫人好像总算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吓了一跳,不断地询问希金斯。“夫人间是不是在过节。”他笑着告诉俊夫。
很想回他一句俏皮的话,可要用英语说便没有那么得心应手,最终俊夫冒出来一句应召女郎式英语:“Alwaysrush.”这句话倒好像说通了,夫人点点头,便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起来。俊夫却只字不明,只能面带日式微笑,一个劲点头不已。
希金斯夫妇二人捏着筷子的上部,很灵巧地夹起寿司。“在美国也称作‘金枪鱼生鱼片’、‘斑鳔寿司’、‘黄瓜紫菜卷’。”他们喝着日本茶,简直就像在日本住了好多年似的,从容不迫。
“我跟希金斯先生去小酌几杯,你们先回家去吧。”
俊夫问希金斯,这样好不好。对方笑着点头说:“好。”
京子不满地说:“可他们都累了呀。也对不起夫人嘛。”
夫人听了希金斯的解释后,似乎谅解了,不在意地对俊夫说了声“Stagparty(男人的聚会)”。
“那,咱们就去买东西吧。”京子结结巴巴地把这意思告诉了夫人,像平日一样叮嘱了一句“别太晚啦’,便带着启一,三人走开了。
希金斯仿佛提醒似的对启一说:“孩子,你这么晚还不睡觉,行不行呀?”
俊夫突然想到:在美国,夫妇二人出门时,习惯将孩子留在家中,长篇漫画《白朗黛》中就是这样的。他不禁有点不好意思。
二人走进公司用来接待VIP客户的俱乐部。
“啊哟,怎么啦?你们跟老外还有生意往来?”
俊夫忙不迭地回答:“不不不。他以前在日本住过,所以日语说得很好。”赶紧打好招呼,免得人家说出失礼的话来。
然而—见是外国人,经理便体贴人微地派了两个会说英语的女招待,俊夫都不熟识,感到有些无聊。希金斯却好似从说不惯日语的尴尬中被解放出来了一般,一下子变得生气勃勃,谈笑风生,不时对俊夫道:“两位小姐一口英语说得好漂亮啊。’过了一会儿,他便又是搂肩又是捏手。
啊哈,这位老爹原来蛮好色的嘛!明白了此事,俊夫便觉得,如果不替他撮合个女人,就是招待不周,既然如此,明天就给他叫一个应召女郎得了。因为职业关系,俊夫颇认识些那一行当的皮条客,便问道:“希金斯先生,明天有安排吗?”
希金斯拿出记事簿,翻给俊夫看。“两点钟记者俱乐部,五点钟跟CBS①”的朋友见面,一起吃饭。怎么啦?”
俊夫见希金斯在日本的知己出乎意料地多,不觉有些不快。“没什么。晚上也没关系,我想给你介绍一个好姑娘。”
“多谢。”但看上去希金斯并不怎么欣喜。
“跟CBS的朋友吃完饭之后呢?”
“大概几点钟?”
“八点钟没问题吧?”
“OK。”
仿佛是在做什么重要的生意,俊夫霍地起身离席,给应召女郎皮条客打了个电话:“有个外国佬,上了年纪了。最好是个年轻姑娘。”
外国佬的话,价钱加五成,不过会派个成色十足的去,皮条客应承道。
俊夫还为自己定了个妓女作陪,约好在巢鸭的酒店里碰面。
希金斯倒了大半杯威士忌,一点水都不兑,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却没有丝毫醉意。行李都装在车里运回家去了,唯有一只皮包却随身带着不放,他从包中拿出一个用厚纸板裱的纸口袋,说:“裸体照片,是我拍的。”——
①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
拿出来一看,只见上面的金发女郎摆着露骨的姿势。希金斯将照片堂而皇之地摊在放着冷盘和水果的桌子上,高兴地望着女招待们哇啦哇啦地吵吵嚷嚷。“我,拍照拍得很好,在日本时也拍了好多。”
哼,只怕是用口香糖、巧克力、连裤袜之类收买与强迫姑娘们拍的吧。俊夫突然冒出了想责问一番的念头,可旋即又忘了,倒是对那些金发女郎涌出了兴趣。突然,俊夫面前飞过细小的脏物,仔细一瞧,原来是希金斯把极细的橡皮线塞进牙缝,捏着两头,拉锯似的拽个不停清理牙缝,脏东西四处飞溅,弄不清是唾液还是牙垢。女招待们颇为在意,拂拭了去,却也不去怪罪他的无礼。然后又去喝了两家,希金斯根本不醉,天真烂漫地不停喝着威士忌。坐在车里时,两人还合唱了《你是我的阳光》。
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三点,将希金斯领上二楼后,俊夫来到已熟睡的京子和启一身旁躺下,见枕边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口香糖和曲奇饼干、香水盒、白兰地、夏威夷土人穿的廉价穆穆袍,想必这些就是从美国带来的礼物。
第二天宿醉严重,俊夫告诉公司的人,说晚一点去上班,便嘎吱嘎吱地嚼着止痛剂,和已经起床的希金斯夫妇打了个招呼。希金斯却是丝毫不见昨夜的醉态,他望着院子里的草地,说:“应该,稍稍剪剪草啦。”家里的房间,京子都拼命地整理过了,却没有余力打理院子。用不着别人说,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杂草丛生,不少地方还可以看见干透了的狗屎。
对于特意为他们准备的冷咖啡,希金斯明确地予以拒绝,却要求喝日本茶,面包只吃了一片,色拉、煎蛋连碰也没碰。
他问:“附近有没有卖英文报纸的?”虽说报亭肯定有卖的,却懒得专程走那么远去买。
“今天我陪夫人去看歌舞伎。希金斯先生有事要去办。刚才我问过他了。我们在外边吃饭,你怎么办?”京子问道。
俊夫总不能告诉她,自己要跟希金斯一块儿去鬼混。希金斯分明听见了这番对话,却一言不发地又用舌头舔雪茄,俊夫也不便言明自己和他同道,便说:“我随便对付对付吧。”
夫人逮着启一,一个劲地说“goodmorning,howareyou”,教他英语发音。启一似乎很不开心,敷衍了事地复述着,夫人却坚持不懈。
“把启一托给妈妈怎么样?”俊夫在厨房里偷偷地问京子。
“妈妈身体不好。怎么啦?”
“反正今天晚上会很晚回家,让他陪着大人,他会累的,还会染上熬夜的恶习。”
“没关系。他跟夫人很要好,多少能学点英语嘛。要不,你早点儿回来,在家陪着启一?”大概是担心自己同希金斯夫人外出会受到责难,京子话中带刺地说,“说什么熬夜不熬夜,平时你回家晚的时候,他也是一直不肯睡觉,说要等爸爸。”瞧见风向有所转变,她便乘胜追击。
从院子里传来了启一兴奋的欢闹声,原来是希金斯将那种植草皮时买来的、之后就一直扔弃在库房里的剪草机拿出来。他口角叼着雪茄,慢腾腾地操作着,姿势宛似招贴画的图案一般,有板有眼。
“啊哟哟,您就别管它了,希金斯先生。”
京子转过脸对着俊夫说:“人家不是跟你说过么,叫你把草剪剪。那机器太重,我用不来嘛。啊呀,真不好意思。”她满脸不高兴。
京子三人中午过后出了门,说是先去美容院,然后再去看歌舞伎。
俊夫的宿醉虽然已经醒了,却不便径自外出,将希金斯一人撂在家里不管。因此他问正在浴室冲洗割草割出来的汗水的希金斯:“要不要喝点啤酒?”希金斯却反问:“有没有威士忌?”结果,俊夫大白天陪着客人开怀痛饮起来。三点钟,希金斯出门赴约了。
已经太晚,俊夫只好不去公司上班,独自一人继续喝掺水的威士忌。因为百无聊赖,便走上二楼。他瞟了一眼卧室,只见房间里夫人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翻了翻提包,发现里面竟有十几条色彩鲜艳的内裤,简直难以相信这些东西居然是那个老婆子的。
晚上七点,两人在N酒店碰头时,俊夫已经酩酊大醉,独自一人闹腾着。
后来到了巢鸭的酒店,只来了皮条客一个人,昨夜答应得那般痛快,今天却判若两人。“俺手头姑娘有限,忙不过来。因是老外,好歹给您留了一个,就是年纪稍稍大了一点。”说是个三十二岁的女人,从前在立川美军基地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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