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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之墓》

_2 野坂昭如 (日)
“我妹妹生病啦。她不能没有我。”
“少废话!战争期间盗窃农作物可是重罪!”
清太被一个绊脚摔倒在地,又被揪住了后背。“还不赶快给我走!送你坐牢去!”
然而派出所的警察却优哉游哉地说这“今晚轰炸的好像是福井啊。”劝慰几句那满腔义愤的农人,说教了一番,便当场释放了清太。
出了派出所,却见节子不知怎么也跟了来。回到了坑道里,清太哭个不休,节子揉着他的后背说:“哪儿疼啊?这可不行啊,得喊医生来打针呢。”那口气简直就像妈妈一样。
进入八月以后,舰载机连日来袭。清太便乘着防空警报发令之后,出去偷东西。
夏日的天空,只见战斗机银光闪闪,远在天边,突然之间便飞到了头顶,用机枪猛扫,人家都缩头躲在防空洞里,不敢动弹,而清太就盯准了这个时机,从洞开的大门溜进厨房里,顺手牵羊,见啥偷啥。
八月五日夜间,西宫的中心地区遭到轰炸,甚至一向认为事不关己悠游自在的满池谷的家伙们,也都个个魂飞魄散。然而对于清太来说,这却正是个发财良机。在轰炸声和警报声的交响曲中,他潜入了和六月五日那天看到过的一模一样、空无一人的街区,寻觅着可以拿去换米的和服、未及带走而扔下的背囊。拿不了的便拂去火星藏在了阴沟石盖的下面,蹲下身子避开洪水般奔逃而来的人群。仰脸遥望夜空,只见B29掠过滚滚浓烟向着山区飞去,海边方向已然没有了危险,他竟然想手舞足蹈欢呼。
尽管慌里慌张手忙脚乱,他还是净挑些有利于交换的色彩艳丽的和服拿,可到了第二天,却没有东西来包裹那些耀眼夺目的长袖和服,只得塞在衬衫和裤子下面藏掖着,走着走着便要滑落下来,于是用双手抱住像青蛙一般膨胀起来的腹部,运到了农家。然而这一年水稻收成似乎不佳,农民们早早地便开始惜售了。近处到底有些顾虑,清太便一直跑到了水田里到处是炸弹坑的西宫北口、仁川一带,却只能换回些番茄毛豆荷兰豆来。
节子腹泻不止,右半身白得几乎透明,左半边却长满了疥癣,一片糜烂,用海水洗拭的话便哭着喊疼。去夙川站前的医生处求诊,医生却只是说:“要补充营养啊.”敷衍了事地用听诊器碰一碰胸前,药也不给开。
说到营养,也就是鱼肉、鸡蛋黄、牛油,再加上麦乳精之类吧。清太想起了从前的好时光:放学回到家里,邮箱里放着爸爸寄来的上海产的巧克力,稍稍有些腹泻便将苹果碾碎了,用纱布挤了汁喝。
那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实际上直至前年,家里还是要什么有什么的,不,就在两个月之前,妈妈还用糖水煮了桃子,打开蟹肉罐头给大家吃来着。什么因为不爱甜食而没吃的羊羹、嫌臭而扔掉的外国大米便当、黄檗山万福寺难吃的素斋、第一次吃的难以下咽的面疙瘩之类,如今简直就像是做梦。
那一迈脚,脑袋就会摇摆个不已,节子到哪儿都不肯释手的布偶人,也无力再抱它了,不,就连那布偶人脏得乌黑的手脚,都比节子的粗壮些。
清太坐在夙川堤坝上,旁边是一个装了一板车冰块的汉子,正在吱吱地锯着冰。清太捡起掉在地上的碎冰屑,塞进节子的嘴巴里,让她含着。
“肚子饿了吧?”
“嗯。”
“想吃什么?”
“天妇罗,还有生鱼片,还有天草琼脂。”
很久以前,家里养过一只名叫贝尔的狗,清太不爱吃天妇罗,偷偷地留下来扔给了它。
“没有了吗?”
把想吃的东西说出来,哪怕只是回忆回忆那滋味也好。去大阪道顿堀看戏回来的路上,吃过名店“丸万”的海鲜火锅,说好了每人一个鸡蛋,妈妈却把她那一份给了清太。跟爸爸一起去南京町①的黑市吃中国料理,见那拔丝山芋拖着长长的丝,便问道:
“咋吃腐烂了的山芋?”结果招来一阵哄笑。装慰问袋时,偷偷地藏下了一块黑麦芽糖。也常常偷吃节子的奶粉,还在点心店里偷过肉桂。远足时也曾把苹果分给只带了汽水、糖果和饼干的家境贫困的同学。想着想着,清太突然想到了还得给节子增加营养,于是坐立不安,再次抱起节子回到了坑道里。
眼看着横躺在那儿、怀抱着布偶人昏昏欲睡的节子,清太心想:要是割了手指头把血给她喝会咋样呢?不,少了一根手指头也没关系,干脆把手指头的肉给她吃了吧。
“节子,头发碍事不?”
唯有头发充满了生命力,使劲疯长。清太扶她起身,给她梳好了辫子,梳理头发时手指碰到了虱子。
“哥哥,谢谢你。”头发梳理整齐后,节子眼窝的凹陷更明显。她不知是咋想的,拾起了手边的两块石子。“哥哥,给。”
“这是啥东西?”
“饭呀。想不想喝茶?”她突然精神了起来,“再给你来点儿煮豆腐渣吧。”像办家家似的,她排列好土块和石子。“请吃吧。你不吃吗?”
八月二十二日中午,清太在贮水池游完了泳,回到坑道里一看,节子死了——
①南京町,神户南京町,即神户的“唐人街”。
节子又瘦又弱,皮包骨头,此前的两三天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大个儿的蚂蚁爬到了脸上也不驱赶,只有在夜间,眼睛似乎在追逐着萤火虫的光亮,声音微弱地哼着:“飞上去啦。飞下来啦。啊,停下来啦。”
清太在一周之前知道战败已成定局时,不禁怒声吼道:“联合舰队是干什么吃的?!”旁边一位老人听到了后,满怀自信地断言道:“那玩意老早就沉到了海底,连一艘也没剩下啦。”那么说,爸爸的巡洋舰也沉没了吗?他望着从不离身的早已变得皱巴巴的爸爸的相片呢喃:“爸爸也死掉啦!爸爸也死掉啦!”那种真实感远远超过对妈妈之死的感觉。
一定得和节子坚持活下去的勇气终于彻底丧失,只觉得万事皆无所谓了。不过为了节子,清太仍然在附近的乡村四下转悠,衣袋里装着从银行取出来的好几张十元纸钞。有时鸡肉要一百五十元,大米急速涨价,一升要四十元,买了来给节子吃,然而她已经吃不下去了。
夜里,暴风雨大作,清太瑟缩在坑道里的黑暗之中,将节子的尸骸放在膝上,迷迷糊糊刚要睡着,立即又醒了来,用手抚弄着她的头发,将自己的面颊贴在她那早已变得冰冷的额头上,欲哭无泪。狂风嗷嗷地嗥叫,猛烈地摇撼着枝叶,倾盆骤雨之中,突然错觉袭来,似乎听到了节子的哭泣声,又仿佛四下里涌起了《军舰进行曲》。
翌日,台风过尽,秋色骤然加深,天空中没有一丝云片.沐浴着阳光,清太抱着节子爬上了山.到市政府登记时,却被告知火葬场已经排满,一个星期前的都还没来得及处理,只领到了一草袋特别配给的木炭。
“还是个小孩子家嘛,找家庙,借个角落烧了就行啦。把衣服都脱干净了,用黄豆壳引火可好烧啦。”配给所的汉子似乎行情甚熟,教导清太说。
清太在俯视满池谷的山坡上挖了个坑,把节子放进了箱笼里,布偶人钱包内衣裤等全部塞在了四周,按照人家传授的那样,垫上大豆壳,铺好枯木头,再洒上木炭,将箱笼放在了上面,用火点燃了涂有硫磺的木柴,扔过去,大豆壳便噼啪噼啪地燃烧起来,烟儿飘飘摇摇,须臾化作了一条烟柱直冲云霄。清太感觉到便意,一边望着那火焰一边蹲下身来.慢性腹泻就此扰上了清太。
随着暮色降临,每当风儿吹过,木炭便低低地发出呼号,红光摇曳,黄昏的天空中星星闪烁。俯瞰山下,两天前开始解除灯火管制的山谷中,家家户户可见星星点点的令人怀念的灯光。四年前,爸爸的表弟要结婚,为了调查对方的情况,清太曾经和妈妈一起走过这一带,远远地遥望过那位寡妇的家,那时的记忆同此刻的光景毫无二致。
夜深了,火焰燃尽,捡拾骨殖时,由于黑暗而寻找不到,清太于是索性横躺在坑旁。周围是无数的萤火虫,然而他却不再去捕捉:这样节子就不会感到寂寞了吧,有萤火虫做伴呢。飞上去飞下来又飞向了一旁,用不了多久,萤火虫也会消亡的。跟着萤火虫一起上天国去吧。
黎明时分清太醒来,节子白色的骨殖像蜡石的碎片一样,又细又小,收集起来走下了山。寡妇家后面的露天防空壕中,妈妈的长和服腰带窝成一团浸在水里,大概是她把清太忘掉的衣物扔在了那里面,清太捡起来,搭在肩头,再也没有回到坑道里去。
昭和二十年九月二十二日下午,横死在三宫车站内的清太,跟其他二三十个流浪儿的尸体一道,在布引山上的寺庙中被付之一炬,遗骨作为无人认领者安置在纳骨堂内。
美国羊栖菜
烈日当空,天上涌出了一点白,正凝神守望间,便见它化作了一个圆,在圆的正中央,现出了一个微微摇摆的核儿,像钟摆似的,盯准人的头顶飞落直下,那玩意一准是个降落伞。然而在它涌现出来的天空上,既不见飞机的踪影,亦不闻飞机的轰鸣。
哎哟,好生奇怪!还没来得及生疑,降落伞便以优雅的动作,飘然降落在枇杷、白桦、柿树、栎树、百日红、绣球花随意组合成片、栽得严严实实的庭院前,既没挂在树枝上也没碰落叶子。
“Hello,howareyou?”一个瘦削的洋人,对了,是一个就像帕西瓦尔将军①似的红毛鬼,笑嘻嘻地说道。
纯白的降落伞,仿佛斗篷似的披在红毛鬼的肩头,然后滑落在院子的泥土地面上,化作了一片白雪——
①帕西瓦尔,英国人,二战中曾任马来西亚英联邦军队指挥官。1942年2月15日在新加坡向日军投降。
人家既已打了招呼说过哈啰了,总不能置之不理呀。可如果答说“阿姨爱慕白梨个来的图西油(Iamverygladtoseeyou)”,对这位不速之客,不不,这个是否应称为客的令人生疑的红毛鬼,又委实欠妥。但如果说“胡啊油(Whoareyou)”,又太像是在逼问:你小子是什么的干活?什么的干活、什么的干活、什么的干活,连问三次还不回答的话,便砰的一枪崩了你小子。
胡思乱想些啥!总而言之得先问候:哈呜、哈呜、哈呜(how,how,how),从下腹部蠕动着爬上来的话,粘附在口中,出不来了。
记得以前有过这般尴尬的场面。那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着?
正在苦思冥想时,俊夫总算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身旁是老婆京子,她如同虾米一般蜷曲着身子。
在她屁股的挤压之下,俊夫紧紧地面对着墙壁,睡相局促。于是他恶狠狠地一把推了过去,只听见“啪嗒”一声响,什么东西从床上掉落下去了。
俊夫立时恍然大悟:掉落下去的正是入睡之前京子口中念念有词读着的日常英语会话读本。而一旦明白了此点,刚才做的那个奇怪的梦,也就释然于怀了。
今天傍晚,一对俊夫素不相识的美国老夫妻,就要到他家里来玩了。
一个月之前,京子举着四边印有红白蓝三色斜条纹的航空信封,兴奋地说道:“孩他爹,希金斯先生说是要到日本来啦。咱请他们住咱家里吧,啊?”希金斯夫妻俩与京子,是今年春天在夏威夷相识的。
俊夫开了一家电视广告片制作公司,尽管挺小,可是得与赞助商协商,得到摄影现场坐镇,过着作息极不规律的生活。
他打算做点补偿,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在航空公司里有门路,弄到了便宜机票,于是便将京子和独生子启一打发去了夏威夷。尽管不无与身份不般配的心虚感,可好在小本生意算起账来一锅烩,旅行的花费只需算作经费开支即可。
俊夫颇有些担心,尽管京子在短期大学里学的是英语,可还拖着个孩子,结果终会如何呢?
谁知也许是身为女人亦有一得,她腆着脸皮无拘无束,竟在彼地结识了大批的友人,其中便有希金斯。
据说他是从国务院退休,靠退休金生活,三个女儿均已出嫁。也不知其在职时身居何等高位,夫妇俩相亲相爱地结伴周游世界,优哉游哉怡然自得。
“他们那边的人亲情淡薄得很,就连父母子女,结婚以后也就如同路人一般呢。”京子将自己平素对待父母的刻薄撇在了一边付诸不问,“我觉得对他们热情一点也没啥吃亏的,就给了他们一些照顾。谁知道他们竟然无比感激,还说我比亲生孩子还要可爱哩。”
于是乎,对方又是在旅费仅为五百美金的她根本无从奢想的高级宾馆里请她吃饭,又是包租下一架飞机邀她一同周游诸岛,甚至京子回国之后,对方还在启一生日这天寄了巧克力来。京子则寄去了民间工艺风格的花席子作为答礼。
每周总有一封航空信穿梭飞越太平洋,如此一来二往,最终到来的便是这访日的通知了。
“他俩人可好啦。孩他爹,你也总得去美国的呀,有个熟人的话总归胆子也壮点儿嘛。他们还对启一说啦,叫他一定要去美国上大学呢。”
小算盘也不知道是如何算计的,启一才三岁,就算要上大学,也还得再等上个十五年呢,退休官员的老命能坚持得到那一天么?
俊夫原想嘲弄她两句,可京子那听来好似如意算盘的台词,无非为款待那夫妇俩总需有所破费而做的辩解.因为美国人要到家里做客,而感觉荣耀无比,飘然忘形:“人家可老早就在说啦,说什么想到我家看看,还想会会我丈夫呢。”
什么都还没告诉俊夫,便先断定,他肯定会应允。
“阿启啊,希金斯爷爷和婆婆要到咱家来啦。你还记不记得?爷爷对你说哈啰的时候,你不是还挥着手说拜拜来着么。”京子咯咯地笑出了声来。
哈啰,拜拜,日美亲善吗?二十年前的此时,日美亲善可正玩得热火朝天来着。
“美国乃是一个绅士之邦。号称‘来的罚死他(LadyFirst)’,尊敬淑女,注重礼节。至于那个什么‘来的罚死他’,暂时与咱们无关。可这礼节么,我却担心你们会做出什么无礼的举动来,让人家美国人还以为咱们日本是个野蛮国度呢。”
英语教师从前是出于无奈而教授敌国语言,也许是为了弥补那份自卑感,训斥起学生来如同蜜蜂一般勤勉。但这家伙却生来是个胆小鬼,一遇上空袭,便蜷缩在防空壕里,一边瑟瑟地颤抖不已,一边口诵般若心经.然而他战后却摇身一变,判若两人,第一次上课时便如此说。
他在黑板上大书“THANKYOU”、“EXCUSEME”,顺势做出轻蔑的表情,傲视四周:“就是写了,只怕你们也念不好。”于是又用假名注上了读音:“散可有。爱酷似可有米。晓得么,要在‘可有’这里加上重音。可有!”在那“可有”旁边吱吱吱用力地画上了一道线,由于势头过猛,粉笔折断,飞了出去.
众同学面露轻蔑的笑意:“好嘛,又来了呵。”
两个月之前,教师还将课本拋在一边,高谈阔论什么本土决战天佑在我,在板书“鬼畜美英”时,必定是满腔仇恨喷溢而出,在黑板上嘎吱一声粉笔折断。
老师教导说:简而言之,仅仅是面带微笑说上一声“可有”,美国先生们也能理会的,明白了吗?
于是“可有可有”地操练了一节课。下课之后,大家去填埋围绕校园挖了一圈的防空壕,碰着了一块石头也说声“可有”,别人要求帮忙一起抬粗大的支柱时也说声“可有”,立时三刻,它便变成了流行语。
我们说不来英语,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进了中学,学了三年,能够拼写出来的不过是Black和Love之类,记得住的好歹像那么回事的英语单词是“俺不来了(umbrella)”,连人称代词“阿姨、蚂蚁、米(I,My,Me)”也区别不清。
昭和十八年入学,好像是第一学期先学罗马字的读法,回到家里读出了黄油容器上印着的“北海道兴农公社”,便是俺头一次解读横写文字。
“及思一丝阿派嗯(Thisisapen)”还没来得及长出毛来,英语课便全部改作了军训课,唯有下雨的日子方才仍然由英语老师到教室里来讲课,然而他却大谈什么:“总而言之,美国的大学到了周末,就搞什么舞会之类的,只晓得吃喝玩乐呀。相比之下日本大学生啊……”管自赞美起“学徒出阵”来。
“你们只需学会说‘噎死(Yes)’和‘孬(NO)’就行啦。攻占新加坡的时候,山下将军朝着敌将帕西瓦尔喝问道……”
说到此处,他还砰的一声猛拍了一下桌子:“到底是噎死还是孬?何等之气魄呀!”仿佛面部神经痛似的抽搐着面颊,将两只眼睛瞪得如铜铃。
尽管有考试,然而那日译英的题目为“她的家”,即便你写成了“Sheishouse”,依然能够得分。
红毛鬼的象征帕西瓦尔将米字旗和白旗拢在一起,力不胜支地扛在肩头,短裤下面露出纤弱的毛腿来。
“別看红毛鬼子长得人高马大,可腰杆却软弱得很哩,那是坐椅子坐出来的。可咱们日本人是在榻榻米上生活,这种正坐,可以让腰杆子变得强壮!”柔道教师站在墙上挂着的“照顾脚下”匾额下吼叫道,“所以对付红毛鬼子,只要一把揪住他的腰,给他来个腰飞,内绊,外绊,一招就能撂倒他。明白了吗?站起来!”
自由练习时的假想敌也是帕西瓦尔,将那个低首垂眉、看上去可怜巴巴的老爷子,嗨地摔出去,迅速按倒在地,勒住脖子:到底是噎死还是孬?噎死还是孬?
到了二年级,则是去农村干活,塞班岛陷落之后又开始了疏散建筑物。
大家将榻榻米、拉门、隔扇、雨窗等建材用大板车运往附近的国民学校,房屋里变得空无一物,消防队便用网套住了顶梁柱,把它拉倒。
显而易见,居民们是匆匆忙忙地弃家离去,就连浴缸里的洗澡水都依然如旧,厕所的屋檐之下还晾晒着破破烂烂的尿片之类。还有画着布袋和尚的挂轴,加藤清正样式的三叉戟,空空如也的存钱罐。
我们心想,这可是战利品,便把它们藏在了树篱之中,后来拿回去一看,还有厚厚的一册书,上面写的全是英语。
“莫不是有特务吧?”
“兴许是密电码呢。”
大家一面絮叨着,一面哗啦哗啦地翻阅。一千人等仿佛寻宝似的瞪大了双眼,寻找有无自己认识的单词。终于,班长发现了一个“silkhat”。
“就是说,是丝绸帽子啦。”
当他喃喃地道出“丝绸帽子”一词时,刹那间,裸露的地板,古旧的挂历柱子上护身符剥落之后遗留下的痕迹,便悉数消失净尽,现出了头戴丝绸大礼帽出席晚会的光景。
有个同学感触良深地喃喃道:“是吗?西路苦哈特(silkhat)原来就是丝绸帽子的意思啊。”
直至今日,我一听到西路苦哈特,依然还会条件反射似的浮想起丝绸帽子来。
一眼看到矮饭桌上赫然放着让京子掩饰不住兴奋的希金斯的第一封信,看到那花里胡哨的航空信的镶边,俊夫就不禁感到心惊肉跳。
那不安与其说是出于对英语毫无自信,怕京子提问时只好摇头摆手一问三不知而无比难堪,毋宁说是收到了美国人的信函,不知所措。
然而京子却喜洋洋乐滋滋的,好像已然读懂了来信,对内容作了一番说明之后,问道:“我得写封回信呢。咱公司里有没有人能帮忙给翻译一下?”
“这个么,大概有吧。”
“拜托!回信我已经写好啦。”
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罗列着女学生用的华美词藻,俊夫脑中当即浮现出公司里的一两位把将来赴美一事视作既定方略、坚信不疑的年轻职员来,打算请他们帮忙翻译。然而他认真地重读一遍后,感觉“蒙两位垂青错爱,拙夫亦感激涕零”一句颇为不妥,于是撕碎扔掉了。
第二封来信接踵而至,其中写道:附近住有日本人,可以麻烦他们代为翻译,所以尽可不必挂虑,只管使用贵国的文字写好了,盼望着读到愉快的回信云云。
京子深为他们的善心美意打动,用俊夫从京都买回来的一种名贵的信笺,写了一封长信寄了过去。
俊夫没有过问那封信的内容,不过京子似乎是毫不隐讳且不无炫耀地将家中实情和盘托出:“希金斯先生说了,电视片这一行在美国也是最被看好的职业。还说工作肯定很忙,千万要当心身体。听见了吗?这是对你说的呀。”
然而世上既有连好莱坞的大电影公司也垂涎三尺、企图收购的电视片制作公司,也有至多不过以五秒十秒为单位制作广告短片的公司,像俊夫这样的,无非薄利多销的生计,只不过在电话号码簿上倒是都归类于相同的一栏。
他甚至没有心情去解释个中的差异,只是心不在焉地似听非听,京子便犯了急:“孩他爹,你要是也去美国该多好呀,那可是镀金啊。”
“弄到现在才去,也为时太晚啦.连阿猫阿狗都到海外去旅行,索性一趟也不去,没准反倒物以稀为贵呢。没有受到过半瓶子醋的外国文化毒害嘛。”
“你那是吃不着葡萄倒说葡萄酸,语言倒是用不着担心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京子自打定下了要去夏威夷旅行的计划,便去买来了英语会话唱片,练习通过海关时的应答、购物时的用语等等。到了最后,她有了个发现:“听说人家是不喊爸爸妈妈的,而是喊爹地跟妈咪来着。妈妈这个词儿,据说是指下流的女人呢。”遂如法灌输给了启一。
这下俊夫不干了,他尽管业已认可当今之世没有人再称“父亲大人”,接受了“爸爸”这一称呼,却也忍受不了“爹地”这个叫法。
经过了一番唇枪舌剑,俊夫难得地坚持了强硬立场:到夏威夷去的话姑且别论,可人在日本的时候还是得喊“爸爸”!
直到战败为止,我也不曾好好地学过英语。学校里教的是书面英语,而战败之后,却开始教授英语口语,其象征便是那个名为“Come,comeeverybody”的广播英语讲座。
到了中学四年级时,ESS(EnglishSpeakingSociety)又粉墨登场了。
学校里的一位高材生,在由柔道场改成摔跤部的建筑前的向阳处,张口就问道:“瓦茨麻辣子油(What’smatterwithyou)?”
我还以为“茨麻辣”大概就是“兔毛肉(tomorrow)”,那么,恐怕他的意思便是“明天干什么”喽。
还没等我理出个头绪来,那位学兄便讪笑道:“你说什么‘华特一丝麻特位子油(whatismatterwithyou)’,人家是听不懂的。你得说瓦茨麻辣子油。”又甩过来一句“哈巴孤它一亩(Haveagoodtime)”,便和一群同伙纵声狂笑。
读完了四年级我就弃学不念书了。父亲战死,母亲又是痼疾缠身,由念女子学校二年级的妹妹操持家务,我起先是在袜子厂里打工,然后是干电池厂,还接了一份给《京阪日日新闻》拉广告的活儿,支撑着三张吃饭的嘴巴。
有一次,我忙里偷闲在中之岛公园里瞎逛时,突然有一个女人冲着我说道:“你是学生仔吗?要是学生仔的话,咱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身穿七颗纽扣的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制服,下面两粒纽扣弄丢了,裤子是白小腿以下便细下去的棉制骑马裤,在当时算得上是正儿八经的装束了,许是这一点赢得了她的信赖.
她告诉我,她想跟美国大兵轧朋友,问我能不能陪她一起走过桥去。
我顺着她的视线往前望去,果不其然,一个大兵正百无聊赖地眺望着浮在河面上的船只。
“我会谢谢你的。只要你明天等在这儿。”
然而我尽管会打招呼,说“好啊油”,却从未跟红毛鬼子试过。
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大兵大约是觉察出了这边的气氛,走近了来,一头说“私葵子(Squeeze)”,一头将厚墩墩的巴掌伸了过来。
我一时间没弄明白私葵子的意思,不过想起了英语老师同时还兼任着棒球部教练,有一次曾对部员们解释过:“这个私葵子呀,就是挤榨、捏紧的意思。把雪紧紧一攥就变成了雪球,你们不是学过的吗?”大家听得目瞪口呆。
于是我提心吊胆地攥紧了他的手。那大兵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说,不过如此嘛,仿佛团起纸屑一般漫不经心地反过来将我的手一攥,痛得我几乎一蹦三尺高:他大概是想在女人面前显示一番。见我皱着眉苦着睑,女人笑出声来,于是那大兵抓住这一时机赶紧跟她攀谈起来。
女人为难地看着我。我虽然零零碎碎地听懂了“奶母(name)”、“服软的(friend)”等几个单词,却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升入了四年级,学校总算开始了正式的授课,然而英语教师却人数不足,临时雇来的老师则光解释些象声词:日本管电车铃声叫“铃铃铃”,在美国却说成“叮咚叮咚”咧。猫叫声不是“裊裊”而是“喵喵”,鸡鸣声“喔喔喔”变成了“扣枯嘟嘟儿”之类。而且还认真得要命,在单词卡的正面写上“铃铃铃”,背面写上“叮咚”。
更有甚者,老师还说什么“黑看孬特比靠呐的(Hecannotbecomered)”,就是“他是不可置之于一隅的”。学生们不甚了了,狐疑不已。那位老爷子教的净是这一类玩意。
因为是跟这样一个家伙学的英语,那大兵说的话对我来说,纯粹就是洋大人说胡话。
可总得说点啥才行。于是我便用手指头交替指着大兵和女人,口中竞迸发出一句不曾意想到的妙绝的话:“大不露(double),大不露。”
大兵心满意足地连称“OK”,顺手搂住了女人的肩膀,命令我道:“踏苦戏!”
周遭的确时不时地驰过一辆辆宛似背上掮了只大皮包的出租车,然而我却对拦出租车的方法一无所知。
正在犯难时,大兵从手册上扯下一张纸来,用圆珠笔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大书道:“TAXI”,塞到了眼前来,好声好气地催促我。
大概是明白了没有指望,他终于敦促着女人迈步走开了。
我凝望着那用真正的英语写下的“TAXI”,宛如从电影明星手中索来了签名一般,宝贝疙瘩似的藏进了胸袋里,小声地模仿着大兵的发音。
第二天,我又来到那里,心中并无所图,然而女人却已经等在那里了,不无夸耀地抱着半磅装的“MJB”咖啡筒和“好时”可可罐头:“你晓得哪儿有人买这种东西吗?”
我告诉她,中之岛公园的咖啡馆成了美军应召女郎聚集地,到那儿去的话,便会有一些人专门收购大兵们用以替代金钱的咖啡、巧克力、奶酪、香烟等物品。
她恳求道:“你帮咱去卖掉好不好?咱付劳务费。”
我走到那家琼脂豆馅卷和奶油面包一个十元、咖啡一杯五元的店里一看,那些人不在。
一看到我手中的物品,立刻便有一个商人模样的胖女人招呼道:“咱买下啦。”。
她拿出一个像是公车售票员使用的那种庞大的黑色钱包,漫不经意地递过四百块钱,问“有没有香烟?一条咱出一千二百块”。
店里还有一个一望便知是应召女郎的人,正用出奇动听的歌喉讴歌着:“Onlyfiveminuetsmore,givemefiveminuetsmore。”
说起歌来,我也会唱英文歌。
那时候,讨论会、罢课,还有搞乐队和打棒球似乎构成了中学教育的全部。讨论会由各班的饶舌鬼们充任代表,争吵什么“校服是非论”。
是也罢非也罢,有余裕穿得起校服的还不及一半,女生们却令人感佩地穿上了水手服。记得好像是战争结束那一年的岁暮,在炸塌了的大阪城护城河畔,五六个裙袂翻飞的女生翩跹裊娜,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大手前中学的学生仔眼前,看得他们瞠目结舌。
当然,我的妹妹此时依旧还是穿着扎脚裤.在尚未升格为中学的高等小学,即便是女生,身穿战争期间的服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搞乐队,是由那帮家境富裕的校服族们提议的,连乐谱都没有,却先凑齐了乐器,演奏《你是我的阳光》、《峡谷的灯光》、《意大利庭院》、《科罗拉多的月亮》,而像样的作品则是探戈舞曲《假面舞会》。
汇报演出时,一位风传已然到桥本的烟花巷里去嫖过女人的五年级学生一一住在附近的地主家少爷一一对这支探戈作了介绍:“作曲者是罗德里格斯。”
对于“罗德里格斯”这庄严的语音,我们都感触良深。而《闪烁的小星星》,据报纸上报道说,连皇太子也在唱。
中之岛的纪念摄影照相馆老板在外语专科学校旁听,由于英语说得好,我便在他有空时,以香烟屁股之类为诱饵,向他学习英语会话。
反正是替女人与当兵的斡旋。虽说是斡旋,一天也就一两个,都是面如菜色、瘦骨嶙峋的女人,听说到这里来就能结识美国大兵、就能赚到巧克力而赶赴此地的.年轻的大兵们却并不知晓中之岛就是猎取姑娘的风水宝地。许是思恋故乡吧,他们忧容满面地伫立在其时还是流速湍急、河水清澄的堂岛川边,我则将这两者撮合起来。
女人多是不谙风月的良家妇女。轻而易举地赚到手的猎物,却不明白如何换成金钱,我便拿了去卖给那些中间商,还能挣得些介绍费,高达百来块钱。
这与一边拉广告一边推销摄影画报、报夹相比,远为合算。既然如此,于是乎又是“阿姨后扑有还无阿古德他一亩(Ihopeyouhaveagoodtime)”,马屁乱拍,又是“挖特卡阴德傲夫破贼心毒油拉一课(Whatkindofpositiondoyoulike)”,皮笑肉不笑地,连确切的意思也未曾弄明白,便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引逗得大兵们开怀大笑。诚如京子所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语言无须几日便颇有点像模像样了。
偶然遇到旧日的同学,他们居然并不在意我那副寒碜样,倒是对我跟大兵们用英语交谈大感诧异,好像还在学校里四下宣扬,于是常常有一帮家伙跑来瞻仰我是如何做翻译的。
希金斯的访日一经决定,京子便再度热心地学习起英语会话来,并对启一也灌输道:“古毛宁!早上起床后该说‘古毛宁’的哟。来,你说说看。”还说什么“孩他爹,你也来学点嘛”。
希金斯先生来了以后,总得招待他们去看看歌舞伎、爬爬东京塔,不管咋说,在夏威夷人家待咱可真不赖呀。
“俺这么忙,哪来的时间!”
“两三天时间总抽得出来嘛。在美国,人家夫妻两人可总是出双入对的哟。在夏威夷的时候人家就老是问:你先生咋没来呀?我只好说他随后就要来的,这才蒙混过关。”
别他妈的满口胡言!不正是因为老子拼命干活,你们这才能去游山玩水吗?
俊夫心头大冒无名之火,然而一想到他们当真来了,自己领着他们参观东京市容一一啊,右边望见的是日本最高的大楼,卢克啊特热弱呀特比儿丁,再特一丝热哈一丝特(Lookattherightbuilding,thatisthehighest)一一便垂头丧气到了极点。凭啥老子又得重新拾起中之岛上拉皮条一般的营生来不可呢?
如此肆无忌惮地跟美国佬有说有笑你来我往,还真行呐!走在银座街头,年轻人兴高采烈地跟美国佬谈笑风生的场景常常映入眼帘。其中还有人居然恬不知耻地挽着美国姑娘,理所当然似的在大道上昂首阔步。
我们当年,的确也曾跟大兵们搭过讪。
在拥挤的电车里面,大学生极度紧张地跟一旁的大兵们搭话:“Whatdoyouthink0fJapan?”
一人耸耸肩,另一人则眼睛瞪得溜圆:“Halfgood,halfbad.”
大学生如闻纶音,满面严肃地点头称是,接过刚才耸肩的那位大兵递过来的口香糖,就像卷香烟卷一般,用手指将它一圈圈地卷成一团,塞进了口中。整节车厢里的人都艳羡不已地眺望着这一幕。
那时节,为什么大兵们只要见了人就又送口香糖又送香烟呢?是出于置身不久之前还是敌阵之处的胆怯呢,还是出自对饥饿者的怜悯?可口香糖也填不饱肚皮呀!
昭和二十一年的夏天,我和家人住在大阪郊外大宫叮,大约是因为附近就住着农家,配给粮经常误期、短缺。
妹妹一日之间要跑好几趟粮站,去看店前面的黑板,可总也不见有配给通知,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回家来。将家里搜了个底朝天,却只有岩盐和发酵粉,思来想去,百般无奈,只好拿来用水溶化了,两个人喝了下去,可任如何饥肠辘辘,那滋味也委实太难吃了。
恰好这时,剃头匠老婆裸露着母牛般的乳房赶来通知:“来配给啦!说是七天的量呢!”
望眼欲穿的我们拿起了过滤味噌用的小竹箩,起身便要走.且慢!既然说是七天的量,那么这玩意恐怕装不下,还是拿个口袋去口巴。
之前,基本上都是零打碎敲式的配给,只不过是两三天的量,一家三口加在一起,也就是一小把,那只大个儿口袋都感到难为情,人便习惯于拿着个小竹箩去了。今儿却将那小竹箩扔到了一边,直奔粮站前,一看,堆得满满的全是美军的草绿色纸板箱。
“我家老公,自打退伍回来,就不中用啦。”
“那可不是正中下怀。俺家那口子呀,天这么热,人家刚洗好了澡舒舒坦坦的,他就扑上来了,烦死人啦。”
一群婆娘淫荡地连说带笑,等候在那儿。我听得明白那些话的意思,便对跟着来的妹妹说道:“你回家等着去。”
妹子稍稍有些凸肚脐,曾经一度无衣可穿而上身赤裸,一个早先干过护士的婆娘眼尖舌利,一看见她便口无遮拦地张嘴就说:“啊哟哟,小不悠悠的多可爱呀。不过呀,等到将来你在你老公面前光着身子的时候,可就要丑死咧。”
不是奶酪便是杏子,草绿色的纸箱早已司空见惯了。这不是大米,而是美国的配给物资。糖渍杏子虽然不喜欢吃,可奶酪却好像很滋养人,拌进味噌汤里鲜美无比。
在众目睽睽之中,粮站的大爷拿出牛耳尖刀来,将纸箱一刀割开,露出来的是红红绿绿的耀眼包装纸裹着的小盒.见众人大眼瞪小眼,大爷解释道:“这是大米的代用品。够吃七天的口香糖一一这一箱。”说着抽出一个首饰盒模样的盒子来,这便是三天的量.
纸箱里放有五十包口香糖,每包为五片装。我抱着一家三口七天的口粮,总共九箱,沉甸甸的,颇有大获丰收的感觉。
妹妹飞扑了上来。“哎呀,这是啥东西呀?”一听说是口香糖,她欢喜得连呼带喊。
母亲取出一盒来,供在了战死的父亲的遗像前,还“叮”地敲了一下钲。疏散时,母亲用上等礼服和近处的木匠换来一个连漆都没漆、粗拙至极的佛龛,父亲的遗像就在佛龛之上。
接下来便是全家团聚一堂共享晚餐:剥开口香糖的皮,闷声不语地“吧嗒吧嗒”狂咬狂嚼。按估算,一餐大体可享用二十五片,一片一片地嚼委实令人不耐烦。追逐着口中大嚼的口香糖未几便依稀消逝的甜味,再将新的抛进嘴里,然后再塞进一片。如果仅看嘴角的话,倒也颇像是在大口咀嚼豆沙面包或红豆馅团子。
“这,一定得吐掉才行吧?”妹妹用指头托着嚼碎了的褐色口香糖问道。
“是啊。”话才出口便意识到,得靠这口香糖渡过七天!
有句俗话说,喝上一肚皮茶水,聊充一时之饥。而这丝毫无助于果腹充饥的口香糖,甚至连茶水都算不上,只能让人徒然装满一肚皮唾液,反而刺激得饥饿感更如刀扎般袭来。这份悲惨这份愤怒让人泪水夺眶而出。
结果我们赶在黑市关张之前把它卖了出去,拿着那钱买回了玉米面来,终于疗治了饥肠,倒也并无视之如仇的道理。然而靠着那口香糖,是绝不足以果腹的。
“Givemecigarettes”,“Chocolate,thankyou”.但凡有过向大兵们乞讨东西的经验,哪怕只有过一次,恐怕都会觉得难以那般洒脱自如地同美国人交谈。
不!那些家伙面孔猿猴似的,美国人则高鼻梁凹眼眶,任凭时至如今,日本的某某人如何说日本人的面孔别有风味、肌肤细腻,可那究竟是不是由衷之言呢?
我时常在啤酒屋里看到坐在邻近餐桌的外国水兵,虽衣衫褴褛,五官容颜却俨然是文明人,不知不觉便会看得发呆。
与周遭的日本人相比,他们难道不是十分引入注目吗?体型亦如是。瞧瞧人家那粗壮结实的手臂和魁伟雄健的胸膛,比肩而立之时,难道就不觉得自惭形秽吗?
“希金斯先生祖上据说是英国人呢,长着一副白胡须,看上去简直就像个舞台明星。”‘
无须多听京子说明,以夏威夷著名的黑沙滩和钻石山为背景的彩色照片上,赤裸的希金斯虽说胸脯肌肉松弛了,可小肚子依旧是紧绷绷的,一旁的太太年纪一大把了,却穿着比基尼。
“肤色白,立马就晒黑啦。虽说身上多毛,可毛质又跟咱日本人不一样,软得很,是金色的,还闪闪发光,可好看咧。”京子认为终究是食物不同才会如此,回来后有好一段时间整天让启一吃肉,不过到底没能持之以恒。
可是这几日又念叨起来了:“美国人爱吃牛排。咱日本的牛肉味道好,一准会让他们喜欢。”
算是事前预演吧,冰箱里冷冻了些大团的牛肉,京子每天晚上煎牛排,一会儿是嫩煎的,一会儿是中熟的,简直如同宾馆里好管闲事的侍应生一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想是曾在夏威夷见识过了,晓得那便是礼法,她在西式马桶的便座上套了一个粉色毛巾布做的套子。又是担心家里的日式浴槽不是西式浴缸,又是杀灭蟑螂,还打算将卧室让给那夫妻俩住,买好了一个床垫准备给自家睡。西式房间里装饰上塑料花还不为过,她居然将自己和启一在夏威夷拍的照片,甚至结婚照也扩印得大大的,挂了起来,这好像是从美国的电视剧里得到的启发。
起初俊夫还提出些意见,后来见一切都由京子一手操持,自己反而轻松,只作壁上观即可,便袖手旁观廉价的改天换地工程,日复一日向前推进。
在中之岛拉皮条的那段日子里,念书时的一个同学、心斋桥一家肉铺的孩子曾问我:“你认识美国人的话,能不能带上一个到俺家里来?俺想招待他吃饭。”
问他是咋回事,他说,他那卖肉发了财的老爹因为钱赚得太多而提心吊胆,新造的房子里甚至安装了用电动装置控制的门,钱多得不知道该咋花才是。肉铺老板爱热闹,常常开宴会,说是想宴请一趟美国先生。“他们特地跑到咱日本来,也够辛苦的,就算是表达谢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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