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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川小鬼

_3 茂吕美耶(日)
  阿菅学长穿着运动外套,站在围绕着樟树的矮丛外围的座台上,确认全员到齐后,他环视大家,严肃地说:“现在我们就要前往吉田神社,进行‘吉田世代交替仪式’。穿过神社的鸟居后,就禁止所有悄悄话。这项仪式是京大青龙会最重要的仪式,请各位务必牢记这一点。还有,很抱歉……”
  阿菅学长放低声调,面向并排站在团体角落的早良京子和楠木文。“这个‘吉田世代交替仪式’的前半部禁止女人参与,所以,请你们先跟她们在这里等。时间到了,她们就会带你们去神社。”他指着两个三年级的学姐说。
  “我们为什么不能跟去?”
  早良京子摩擦着冻僵的手,低声抗议着。站在早良京子旁边的楠木文也抬起头,用刚烈的眼神看着阿菅学长。
  “对不起……请不要问为什么,照我的话去做。”
  阿菅学长深深一鞠躬,完全不给她们再发问的机会。那模样完全不像平常的阿菅学长。两人被那样的他安抚了下来。尽管一脸不满,却也没再说什么。
  “谢谢。”阿菅学长抬起头来,继续面对其他人说,“男生们听着,现在我们就要前往吉田神社。有一点我要拜托各位,在吉田神社境内,我们要献上一支舞,这支舞是京大青龙会代代相传的传统舞蹈。届时,我希望一年级的能跟着我们一起跳。不用担心,这支舞很简单,你们只要有样学样,跟着我们舞动身体就行了。另外,还要配合舞蹈发出声音,我希望你们都尽可能照着做。献上舞蹈后,女生就可以加入行列,一起完成‘吉田世代交替仪式’。从那时候起,我们十个大三生就会离开京大青龙会了。之后我们会将各位介绍给‘它们’,直到那时之前,都请保持严肃的气氛。”他的声音透露出不寻常的严厉感。
  大家不由得紧张起来。此时,阿菅学长向每个人各要了一枚一元硬币,不晓得要用来做什么。他将收集来的二十枚一元硬币放进蓝色的小布袋里,塞进运动外套的口袋。然后,他抱起放在脚边的长木箱,从矮丛外围的座台上跳下来,穿过我们中间向前走,他手中的木箱表面用毛笔字写着“玉乃光”。我边跟着学长们往正门走去,边回头往后看,可以看到早良京子和楠木文站在樟树下,脸色苍白地目送着我们离去。在黑暗中,楠木文的阿凡头看起来更膨胀了。我抬头看着钟台,指针正指着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
  吉田神社是以在室町时代诞生的吉田神道闻名,现在更以盛大的节分祭[1]为人所知。从京大正门出去左转,往东一条通直走约一百米,就是吉田神社的鸟居。在阿菅学长的带领下,京大青龙会的十六名男生从东一条通一路往东前进。
  [1]指立春前一天或立春当天,在各地寺庙举行的祭祀仪式。
  吉田神社的鸟居就像通往魔界的入口一样,在黑夜中张开大嘴,等待着我们。背后的吉田山像巨大的生物蹲踞在那里。
  走出京大正门后,就没人再开口说话了。一群男生钻过鸟居,踩着粗沙砾,走在没有灯光的参拜道路上。正殿位于吉田山山腰,通往正殿的阶梯旁有个小小的洗手台,我们在那里漱了口、洗了手。冰冷刺骨的水使我们原本就已冻僵的指尖完全失去了知觉。
  往正殿的石阶途中,屹立着一棵杉木,挡住了去路。我抬头一看,发现石阶两侧茂密的枝叶,包围着一棵高耸入天的杉木,霸道地盘踞了夜空。仿佛天狗就要出来四处飞窜般,被风吹得窸窣作响的黑影,看起来就像对我们发出了强烈的警告。
  爬上阶梯后,视野变得辽阔了,左边那片广阔的神社境内,又耸立着一座鸟居。摆在角落的自动贩卖机那白晃晃的灯光,给人无比的安心感。境内当然空无一人,社务所的窗户拉上了长脸,所有建筑物的灯光都已熄灭。
  我们钻过鸟居,走向前殿。白天是鲜艳朱红色彩的前殿,现在呈现一片灰色,了无生气,完全被黑暗同化了。
  前殿右手边有个小小的舞殿[1],舞台上有堆成三角形的米袋。阿菅学长在舞殿前停下来,平静地说:“各位,请在这里脱下鞋子和袜子。”
  [1]在神社内用来表演传统舞蹈的建筑。
  所有大三生都遵照指示开始脱鞋子,我们也赶紧驱策冻僵的手,脱下鞋子和袜子。光着脚,战战兢兢地踩在粗沙砾上的触感,就像冷空气一路贯穿头顶似的。
  接着,阿菅学长又下了奇妙的指示。
  “大三生三件,大一生四件。”
  根绝阿菅学长压低声音所做的解释,三件、四件指的是一副的件数。内衣内裤、长裤、衬衫都各算一件。我在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状态下,选择了内裤、牛仔裤、T恤和长袖外衣,接着把拖下来的外套和毛衣卷成一团,放在舞殿边缘。
  我们列队站在前殿前,由阿菅学长带头,七名大三生在他后面横向排成一列,再后面是我们八名大一生。遵从指示比我们少穿一件,只穿着三件衣服的大三生们,清一色都是长裤、短袖内衣的模样,隐约浮现在黑暗中的双臂,看起来既单薄又可怜。
  之后,我们以直立不动的姿态等待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在等什么。宽敞的神社境内鸦雀无声,惟一晃动的东西就是从我们口鼻冒出来的灰色气息。我的脚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只能感觉到骨头隐隐作痛。
  话说回来,这个仪式还真严肃,竟然还有“严禁女人”这种落伍的规定,到底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呢?总不会要我们在耳朵或下巴涂上奶油、盐巴之类的东西,像“要求特别多的餐厅”那样,往祭坛走去,让高村给我看的那些小式神大叔大快朵颐一番吧?这么一想,就好像听到从前殿墙壁的另一面传来声音说:“客人,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您不喜欢吃沙拉吗?那么,我马上生火帮您油炸。”不要啊!好可怕。
  [1]这是日本知名诗人、儿童文学巨匠宫泽贤治(1896-1933)的代表作,收录在他生前除了诗集《春与修罗》之外,惟一出版的童话集《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中。故事描述有两个人进深山打猎,在回程途中误入了一间妖怪开的餐厅,差点被吃掉。
  这时,前方响起哔哔哔的短促尖锐电子声,我看着手表,时间正好是十二点。
  “现在开始‘吉田世代交替仪式’。”
  阿菅学长转过身来,严肃地对我们这么说。他手上不知何时握着装有向我们所有人收集来的一元硬币的小布袋,脚边放着从木箱拿出来的一升装“玉乃光”酒瓶。不用说大家也知道,这瓶“玉乃光”就是京都傲视全国的纯米吟酿名酒。
  阿菅学长再转向前殿,拿起“玉乃光”缓缓走向阶梯,在香油钱箱前停下来,把“玉乃光”放在香油钱箱前,接着后退一步,深深一鞠躬。他身上的白色内衣,在中央拱起的人字形屋顶下朦胧浮现。
  阿菅学长打开手上的小布袋,将共计十枚的一元硬币以四枚、三枚、两枚、一枚的数目,分别丢进香油钱箱里。铝制硬币在木箱里弹跳,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接着,阿菅学长拿起脚边的“玉乃光”,拔开瓶塞,虔诚地将酒洒在香油钱箱四周,大概是当成净化的酒吧!酒洒落在水泥地上,溅起了水声。
  他把一升装酒瓶放回地面,再度站在香油钱箱前,挺直背脊,态度严谨地依序进行了二拜、二拍手、一拜的参拜仪式。
  “我是京都大学青龙会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菅原真,就读理工学院三年级,专供地球行星科学,地址是京都市左京区高野蓼原町XX巷下鸭二O二号室,出生于昭和XX年九月三日,今年二十二岁。今天来此举行京都大学青龙会时代交替仪式,除了名酒‘玉乃光’之外,并将献上京都大学青龙会世代相传的舞蹈。”
  阿菅学长仿佛变了一个人,用充满紧张感又霸气的声音说道。他后退一步,深深一鞠躬,和他并排的学长们也一起低下了头,尽管摸不着头绪,我们大一生还是跟着做了。
  阿菅学长转过身来,走下阶梯,站在学长们面前。
  “从四开始。”他环视大三生,喃喃说道,学长们也轻轻点头回应他。然后,阿菅学长突然脱起了内衣。顾不得刺骨的寒冷,他毫无表情地脱下内衣,再度面向前殿。
  接下来到底还要做什么——我无视透过薄薄的外衣悄悄潜入的寒气,咽下口水,专注地看着前方。阿菅学长袒露他那完全称不上见状的羸弱上半身,用力喘着气。我悄悄往左右张望,看到所有大一生都紧绷着脸,出神地看着阿菅学长裸露的背部。
  “四、三、二、一——”
  阿菅学长倒数后,就突然开始了“那个动作。”
  
  起初,我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所代表的意义。
  但是,当我发现这就是京大青龙会代代相传的舞蹈时,强烈的麻痹感瞬间在我大脑中蔓延开来。
  他们唱着粗犷的旋律,伴随着整齐划一的舞蹈,响彻鸦雀无声的神社境内。
  我听过这首歌。不知为何,在“以前的怀念广告特集”中看到的黑白画面流入脑海,还闪过了小林亚星[1]的大饼脸。
  
  春天来到Drive way
  Ye、Ye、Ye Yeah Yeah
  春天来到Drive way
  Ye、Ye、Ye Yeah Yeah
  RENOWN RENOWN RENOWN
  新潮高雅的RENOWN女孩
  熙来攘往 熙来攘往 熙来攘往
  Ye、Ye、Ye Yeah Yeah[2]
  
  虚脱、晕眩的感觉,伴随雷霆万钧的歌声而来,我拼死抵抗,勇敢面对。
  可惜的是,我只能用言语来描述我现在所看到的画面,实在让我不甘心得直咬牙。响彻神社境内的大男人的“RENOWN女孩”大合唱,配上他们的舞蹈模样——简直是噩梦般的画面。
  [1]小林亚星是日本的知名作曲人,一开始是以广告歌曲成名。
  [2]这是日本RENOWN服装公司于1967年播出的广告歌曲,由小林亚星作曲。
  唱到“Drive way”时,他们一起摆出了握方向盘的姿势;唱到“Ye、Ye、Ye Yeah Yeah”时,他们就像跳康康舞那样,妩媚地摇起屁股来;唱到“RENOWN RENOWN RENOWN”时,学长们突然脱下了惟一包住上半身的内衣;唱到“熙来攘往 熙来攘往 熙来攘往”时,就抓着内衣在头上旋转挥舞;而唱到最后的“Ye、Ye、Ye Yeah Yeah”时,就把内衣高高扔到半空中。
  看着眼前令人眩晕的画面,我们大一生从走出京大正门起就一直撑到现在,几乎就要冲破极限的紧张神经,突然噗一声断裂了,没隔多久,小林亚星的旋律就从我们冻僵的嘴巴溢了出来,无人例外。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也跟其他大一生一样唱着“Ye、Ye、Ye”还猛摇屁股,有如木偶般乖乖脱掉上衣,伴随着“Yeah”的叫声,将上衣扔向了黑暗中。
  接下来,我们在吉田神社境内的疯狂行为,实在是让人难以自齿,可怕到不知该说是年轻气盛,还是潜伏在身上的集团性格失控。
  我们继续跳着舞,高唱年轻人在歌颂四季时的快乐,还以舞蹈的方式表现出来。每当季节变换时,我们就把歌词的开头改成“夏天来到游泳池旁”、“秋天来到网球场”等,唱得沉稳,跳得轻盈,反正唱到最后,衣服一定会满天飞舞。在那一瞬间,京大青龙会所有成员超越了年纪的鸿沟,完全融为一体了。
  在此,我要先请各位回想阿菅学长当时的模样。在开始跳舞之前,阿菅学长就已经裸露上半身了。也就是说,阿菅学长的“件数”只剩长裤、内裤“两件”。所以,当“春”之舞进入卫生时,我们脱掉上衣,学长们脱掉内衣,阿菅学长则是把长裤扔了出去,身上只穿一条内裤;跳着由“夏天来到游泳池旁”开始的“夏”之舞,并在最后的“Ye、Ye、Ye Yeah Yeah”大合唱时,他毫不犹豫地回到了出生时的模样。
  在一大群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光溜溜地进入了“秋”之舞。当时气温只有两堵,是个寒风刺骨的夜晚。解放身心的京都大学青龙会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菅原真,赋予自己“两件”的严厉条件,勇敢地带头行动。有个写成“汉”、念成“OTOKO”[1]的字,简直就是为他而存在的。
  [1]“OTOKO”也与日语的“男”同音,比喻很有男子气概。
  但是,我们京大青龙会的男生们当然不会让他一个人漂流在那种异次元之中,毕竟我们已经合为一体了。在“秋”之舞结束时,学长们的内裤全部飞向了半空中。我们一年级的长裤也紧追而上。当最后一段“冬”之舞开始时,我们眼前是一整排光溜溜的屁股。看着学长们形状还不错的屁股在面前扭摆,我们也只穿着一件内裤,青春洋溢地舞动着。
  那里已经没有羞耻、名誉,也没有寒冷、疼痛,甚至存在着一种奇妙的亢奋感。当“冬”之舞迈向结尾时,在无法言喻的解放感与满足感的刺激下,我们终于让内裤啪啦啪啦地飞上了吉田的天空
  
  ☆
  
  传说,对这蚯蚓小解,某种东西就会肿胀。
  那么,在神圣的神社境内,连声叫着“Ye、Ye”,边把某种东西显露出来,便疯狂地跳舞,又会受到怎么样的惩罚呢?总不会变不见吧?可能是冷过头的关系,我从刚才就感觉不到那东西的存在,于是惶恐地低下头来检视。那话儿为了保持体温,尽可能所下了接触外面空气的表面积,不过,似乎还健在。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将视线拉回前方。
  裸体的男人们,凛然排列在我眼前。现在,仪式还在进行中,舞蹈结束,身体停止活动后,刀割般的寒冷空气立刻毫不留情地包围裸露的肌肤,冷得我都快哭出来了。
  “京都大学青龙会世代交替舞蹈到此结束。”
  恢复寂静的神社境内,再次响起阿菅学长的声音。
  总计十六名的裸体男,站在深夜的神社境内——这究竟是什么画面啊?难怪要严禁女人加入。不只是女人,恐怕也要严禁社会大众靠近。试想,如果这个超级诡异的舞蹈在“KBS京都”之类的电视台播出会怎么样?想必我们马上就会因违反良俗遭到检举。啊,老家父母哭泣的画面浮现眼前,我好想赶快穿上衣服。
  “各位,你们做得太好了。”阿菅学长落落大方、神色自若地面向我们,称赞我们的舞蹈。但是,当他瞥了一眼手表后,突然脸色大变,以慌张的口吻说:
  “糟了!各位,我们耽搁了一些时间,再有三分钟女生就要来了。”
  刚才的肃穆感顿时烟消云散,我们争相捡起丢得到处都是的内衣裤,冲向排放在舞殿旁的衣服。我也驱策完全失去直觉的脚冲向了舞殿。坐在舞殿旁,穿上鞋子后,那种幸福感真是难以言喻!光是从粗沙砾的粗暴寒冷中得到解脱,就让我如痴如醉了好一会儿。
  整整三分钟后,随着踩在粗沙砾上的轻盈脚步声,两位学姐和早良京子、楠木文从鸟居那边往这里走来。那时,我们已经穿完衣服,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在前殿前排好了队伍。
  看到默默站在黑暗中的我们,四个女生似乎有点震惊,各自加入了大三生与大一生的行列。等二十名全员到齐后,披着运动外套的阿菅学长用非常浑厚的声音说:
  “现在继续进行‘吉田世代交替仪式’。”
  阿菅学长手中再度握着装有一元硬币的小布袋,接着他从运动外套口袋拿出微闪着亮光、大约两厘米长的蓝色石头。后来我才听说,那颗石头叫“青铅”,是铅与铜的硫酸盐二次矿物。根据高村之前的说明,对应东青龙的金属,就是五金之一的青铅。
  “十名大一生请往前。”
  阿菅学长拿着小布袋走到香油钱箱前,接着转过身来,我们面面相觑,战战兢兢地在他面前排成一列。
  阿菅学长环视我们一圈后,从第一个开始一一叫我们的名字。那口吻与其说是在确认每个人的名字,还不如说是念给某人听似的,带着某种奇妙的韵律。叫过所有名字后,阿菅学长再度面向香油钱箱,右手握着小布袋,左手握着青铅的碎石。他先把青铅投入香油钱箱,坚硬的碎石发出嘎咚嘎咚的声响,滚落箱子深处。接着他跟刚才一样,依四枚、三枚、两枚、一枚的顺序,将小布袋里仅剩的十枚一元硬币全都投进了箱里。
  “排在这里的京都大学青龙会大一生,从今天起,将成为荷尔摩的新‘使用者’,继承第五百代的京都大学青龙会。请在今后两年的时间内,认定这十名为‘使用者’,拜托你们了。”
  阿菅学长用恭敬、虔诚的口吻说完后,连拍了两次手。
  深深一鞠躬后,他转过身来。
  “各位,辛苦了。它们似乎已经承认各位了。”阿菅学长的眼角泛起笑意,用力点了点头,指着我们背后说:“看看你们后面。”
  我们回过头,顺着阿菅学长的食指望过去。
  学长学姐们不知何时移动到左边的舞殿前。从我们刚才排队的地方,直到鸟居前的地面上,有许多小小的身影纷纭杂沓地攒动着。
  “呀!”突然有人失声大叫。
  就像浓密的树影立体化一般,“那群东西”带着奇妙的立体感四处钻动。这时,一个像是小玩偶的物体突然从黑影中弹跳似的冲了出来,我们不由得往后退。那个物体在我们面前摆出“chier——”的姿势[1],挥动手、脚,“呼噜、呼噜”地发出喉咙被痰卡住一样的微弱声音。
  后来我才听说,那是它们表示欢迎时所发出的声音,也就是说,在那一瞬间,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了小鬼的小声。
  我们看得茫然失神,站在背后的阿菅学长却平静地宣布:
  “‘吉田世代交替仪式’到此结束。”
  [1]这是日本喜剧漫画大师赤冢不二夫(1935——2008)笔下《小松君》中人物的招牌搞笑姿势:高举一只手,手腕呈直角弯曲;另一只手的手肘弯曲,使前臂与地面平行。单脚站立,抬起一只脚并弯起膝盖,使小腿与地面平行。摆出这个姿势,同时发出“chier——”的声音。
  
  其四
  处女荷尔摩
  或许有些唐突,我想请各位回想一下“茶巾绞”这个点心。
  大家应该知道,把蒸好或煮好的东西磨碎,用茶巾包起来扭拧,拧出来的上面有个绞痕的东西就是茶巾绞。这种点心散发着纯朴的气息,最常见的芋头口味和栗子口味的。
  请各位将大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圆,想像围出来的大小正好可以塞进那个圆的茶巾绞。再把茶巾绞当成头,想像下面连着一个差不多有四头身长的身体。身高顶多二十厘米,除了头部是茶巾绞外,其他地方都跟一般人类差不多。小鬼身上穿着及膝的破衣,还被风吹得啪哒啪哒作响。当然,那身破衣正是京大青龙会的代表色——蓝色。
  头部的茶巾绞在脸中央留下了“扭绞处”的形状,所以脸的正中央有个像是轻轻一捏捏出来的突出点。肤色是像甘薯切面的浅白色,没有眼睛、鼻子。还会从突出的扭绞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由它们吸入葡萄干的样子来看,那里应该就是嘴巴,耳朵小归小,还是以尖尖的形状贴在脸的两侧。当然要有啦!不然就听不见我们说的“鬼话”了。
  好了,从刚才到现在,我到底啰啰嗦嗦地在说些什么?
  想必大家都已察觉,在心中暗想莫非……没错,茶巾绞的四头身就是“它们”的模样。
  该如何称呼它们,老实说,没有人知道正确答案。没办法,因为它们自己也没有报上名来。它们没有用来说话的嘴巴,只会从扭绞处发出“咻咻”那种类似鸣叫的声音。详细记载荷尔摩所有内容的《荷尔摩相关备忘录》,也只将它们记载为“那东西”。至于鬼和式神这类称呼,是我们自己认为它们大概属于那一类的东西而擅自取的名字。
  如果有人问“鬼”和“式神”哪个称呼比较适合,我会投鬼一票。虽然它们并没有世人所说的鬼角,但如果真如高村所说,以前的人将看不见的东西称为“隐”(On),因而从这样的意义衍生出了“鬼”(Oni),那么把它们称为鬼,并没有什么不对。一般人也看不见式神,可是,拿它们与安倍晴明肖像旁那东西比较,模样完全不同。
  所以,权宜之计就是把它们称为“鬼”吧!哦,不,为了避免跟所谓红鬼、青鬼混淆,还是称它们为“小鬼”吧!
  我们之所以可以看到这些小鬼们(请容我立刻使用这个称呼)的模样,毋庸置疑,是在经历过吉田神社的仪式之后。据阿菅学长说,小鬼们看到我们一丝不挂跳着舞的模样,个个捧腹大笑,还笑得滚倒在地。当我们钻过鸟居时,学长们就已经看到它们在神社境内肆无忌惮、飞扬跋扈的模样了。阿菅学长说,因为它们看我们跳的舞蹈看得笑翻了,才会让我们看见它们。是否必须跳到把那话儿裸露出来的程度,还有待商榷,但是根据传说,躲在天之岩屋户里的天照大神[1],也曾被外面喧闹快乐跳着舞的样子吸引,终于露了面,所以阿菅学长的说法应该不至于太离谱。
  [1]天之岩屋户是个大岩洞,传说中是天照大神等神明居住地的入口。由于天照大神是太阳神,所以当她因生气而躲在天之岩屋户时,世界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我们在吉田神社大跳白痴舞的那天前后,其他大学也各自举行了世代交替仪式。根据古老传说,仪式都是在离各大学最近的神社举行。也就是说,京都产业大学在上贺茂神社、立命馆大学在北野天满宫、龙谷大学在伏见稻荷大社,顺利完成了世代交替。传说中没有提到详细内容。不过,据说都是各大学代代相传的秘密仪式。“秘密仪式”虽然听起来很了不起,但是,我猜内容八成跟我们在吉田神社所做的白痴勾当差不多。
  对了,我的那东西,现在既未脱落也未肿胀。或许,吉田的神明看到我们跳的舞,也觉得还不错吧!
  
  ☆
  
  染井吉野樱在贺茂川两岸描绘出桃色的云霞,春天乘着徐徐微风到来,我也升上了二年级。
  我眯起眼睛,看着翩翩飘落的樱花花瓣扪心自问:这一年来,你到底做了什么?被京大青龙会这个来历不明的社团吸引,最后还跟脸像茶巾绞、不属于这世间的一群家伙搅合在一起。最重要的书都没读,生活水平一样低落,跟早良京子之间的关系也毫无进展。
  我将视线从樱花移开,从河堤眺望贺茂川河面,高村正大口大口吃着樱花团子。在花朵盛开的樱花树下,两个大男人孤寂地赏花——我不由得深深叹口气,轻轻拍落高村头上的粉红色花瓣。
  对了,高村的头发留长了许多。
  大概是从我去高村的住处吃寿喜烧那时候开始的吧!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一改入学以来的短发,开始留起长头发。可能是体质的关系,长得比别人快,经过大约半年,当我惊觉时,头发已经快留到肩膀了。
  “喂!高村。”
  “啊?”高村一脸蠢相转过头来,春风吹起他的长发,让我几乎看不到他的侧面。
  “你什么时候才要剪头发?”
  “没有特别的时间。”
  “不是啦!我刚才那是附加问句,表面上是疑问句,其实是叫你把头发剪了。”
  “不要,我好不容易才留长了。帅吧?像不像土方岁三[1]?这就是惣发[2]吧?”
  高村甚至露出自傲的表情,把拍打在脸上的头发塞到耳后,但是风一吹,又立刻恢复原状。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就有股冲动想当场扯光他的头发。
  “就快开始啦!”刚才突然压低声音喃喃说着。
  我不由得咽下准备好的攻击话语,看着长发凌乱飞舞的高村。
  “去年在上贺茂神社拿到菅原学长发的传单时,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高村以缥缈的眼神仰望着天空。
  “嗯,我也是。但是……就要开始了。”
  [1]土方岁三是江户末期的武士组织“新选组”的副长,以风流俊美闻名。
  [2]惣(zǒng)发就是不剃发,直接把头发留长后绑在头顶上的男子发型。
  我缓缓点头,仰望天空,云被风吹得快速前进。
  “差不多该走了。”
  我站起来,高村也把糯米团着塞进嘴里,跟着站了起来。
  究竟是什么要开始了呢?不用说,当然是“第五百代荷尔摩”。
  如各位所知,经过吉田世代交替仪式后,我们正式成了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成员。但是第五百代的传承不只我们京大青龙会而已,巧的是,京产大、立命馆大、龙谷大,也都经由世代交替的仪式诞生了第五百代的传人。
  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京产大玄武组第五百代、立命馆白虎队第五百代、;龙谷大Phoenix第五百代——显然这个所谓的“第五百代”并没有任何可信度。但是,不管怎么样,从现在起将持续两年的“第五百代荷尔摩”,就要展开活动了。
  我和高村现在就是要去吉田神社,接受活动开始前的训练。
  
  ☆
  
  跟一年前一样,一切始于葵祭的“路头之仪”。
  五月十五日,嫩绿耀眼,刚发芽的新叶散发着刺鼻的气味。经过约两个礼拜在吉田神社的训练,我们带那些家伙直奔目的地。
  沿着丸太町通前往京都御所的我们,脚边跟着整整一千只身穿蓝色破衣的小家伙。我们十个人因为顾虑周遭的目光,行动显得谨慎小心,然而那些家伙却与我们成对比,简直像要去远足一样兴奋不已。
  小鬼们喧闹成这样,却没有人察觉它们的存在。它们大摇大摆地穿梭在塞满丸太町通的观光客脚下,有时还会踩到某人的鞋子,但是被踩的人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没人注意到脚边有一千只小鬼正在大迁移。如果被发现的话,可能会引起葵祭的观光客一阵大恐慌——然而我们这样的心里,全是杞人忧天。我们顺利来到京都御所的建礼门前,途中没有任何观光客发现。
  时间是上午十点,为了看三十分钟后的“路头之仪”,御所周边已经挤满了人。阿菅学长独自一人,站在离开人群稍远的地方。
  “哟,平安到达了啊!”
  他眯起眼睛,环视全身僵硬到引人侧目的我们。
  “我们一路上都很担心,怕会被谁发现。”
  站在阿菅学长旁边的三好兄弟之一摸着胸口说。
  听到“好好先生”三好兄弟说的话,似乎真的可以感觉到他们精神上的疲惫。善良人所说的话,可以让人感觉到超乎语言所表达的真实感。不过,认识他们一年了,我却还是分不出他们两兄弟谁是谁。我想现在跟阿菅学长说话的应该是三好哥哥,但我没什么自信。这对双胞胎就是这么像,除了脸、身高和体型之外,连发型也都一样。
  “乱成这样,太难看了。”
  阿菅学长低头看着毫无规律、杂乱聚集的小鬼们,委婉地提醒我们。我们慌忙发出了“排队”的鬼语,脚边的家伙们就在我们发号施令的同时开始集合,不出几十秒,已经排成十乘一百的整齐方阵。在荷尔摩中,明确规定一个人率领的小鬼数是整整一百只。刚才所说的一千只,就是从一百只乘以京大青龙会的十名现任成员所算出来的。
  在接近十点半,也就是游行开始的时间时,其他大学的成员也各自率领一千只小鬼,陆陆续续抵达。到达时,其他大学的小鬼当然跟我们家的小鬼不一样,保持良好的秩序,展现有条不紊的行军队伍。
  总数四十人的第五百代成员以及四千只小鬼,聚集在京都御所的建礼门前。虽然气氛看似剑拔弩张,但也并不是现在就要展开四队打成一团的大混战。今天的目的,纯粹只是在“第五百代荷尔摩”开始之前,先举行预告仪式。也就是说,在光荣的葵祭之日,荷尔摩的四支竞赛队伍于京都大马路上展现各队小鬼的雄姿,才是今天的目的。
  上午十点半整,排在游行队伍前头、马术高超的骑马队伍,在观众的掌声中从建礼门出场,开始了葵祭和我们的“路头之仪。”
  当穿着红色衣服的山城使骑着马从建礼门出现时,首先由京产大玄武组的小鬼们跟在马后面,加入了行列。接着,立命馆白虎队的小鬼也走上了街道,龙谷大Phoenix的小鬼则跟在它们后面。
  轮到我们上场时,队伍已经到了第二队的尾巴,令人怀念的牛车就要咯噔咯噔从建礼门出来了。
  跟一年前一样,拖着车子的牛,有气无力地往丸太町通前进。我看着它们随兴的牛步,一股难过之情涌上心头。也难怪啦!一年前,有谁想得到我现在会是这副模样呢——不幸惨遭京大青龙会的毒手,现在脚边还有一百只小鬼。阿菅学长发出信号后,我们配合时机试着发出了几句鬼话,没想到小鬼们真的排成整齐的纵队,跟在牛车后面走了。所谓沦落歪魔邪道,大概就是这样吧——当我正深切为自己的堕落感到心痛时,高村戳了我一下,说:“喂,不要停下来,快走啊!”我赶紧说对不起,慌忙往前移动。
  小鬼们很聪明,只要下一次命令,接下来它们就会自己跟着队伍走到上贺茂神社(听说是这样)。所以我们沿着鸭川河岸,先赶到今出川河原町的十字路口,绕到前方,在那里等队伍过来。
  跟在从河原町通北上的骑马队后面出现的那些家伙,看起来滑稽极了。在穿着华丽的平安时代服装,一身贵族装扮,漠然地走在京都大马路上的临时工作人员脚边,小鬼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行进着。明明茶巾绞的头就走在河原町通的正中央,沿路熙熙攘攘的观光客却没有人发现。那种奇异的对比实在很好笑,它们那身破衣的素雅颜色,跟平安时代古色古香服装的色调竟然颇为调和,也实在使人发笑。
  阿菅学长目送着从我们面前经过的京产大玄武组的小鬼行列,平静地对我们说,小鬼们出发的顺序,是依照去年一整年的荷尔摩竞赛成绩。
  其实却年阿菅学长他们在教我们鬼语的同时,也参与了“第四百九十九代荷尔摩”的第二年比赛。也就是说,京大青龙会的活动行程是:第一年学习鬼语,第二年参与荷尔摩实战,第三年招募到新人后,再度参与荷尔摩实战。两年才交替一次的奇特惯例(其他三所学校也一样),理由显而易见。因为我们要学习所有荷尔摩相关经验,就一定需要经历大一、大二两年的时间,在目前这个时期,根本找不出时间来招募新的社团成员。
  去年举行的荷尔摩竞赛结果,如大家所知,京产大玄武组是第一名,接下来依次是立命馆白虎队、龙谷大Phoenix、京大青龙会。据阿菅学长说,京大青龙会总是最后一个出发的状况已经延续了将近十年,形成非常丢脸的惯例景象。而连续三年蝉联第一、去年甚至大获全胜的京产大玄武组,简直就是迈入了全盛时期。据说,现在实力最强的京产大玄武组与最弱的京大青龙会对战时,会被称为“平成的大铁板”[1]
  [1]日语中用“铁板”比喻实力悬殊,作者在这里故意强调这是平成年间最著名的实力悬殊的比赛。
  对我们来说是极度震撼的事,阿菅学长却说得那么平静沉稳。我们的小鬼穿着蓝色的破衣,玄武组的小鬼也同样穿着玄武组的颜色——黑色破衣。正肃穆地走向今出川河原町十字路口的一千只黑色小鬼,看起来果然跟我们的蓝色小鬼不太一样。立命馆白虎队的白色小鬼和龙谷大Phoenix的红色小鬼也同样给人这种感觉。白色破衣在风中飘扬的模样,给人整齐有序的感觉。红色破衣迎风招展的模样,则呈现出猛烈攻击的形象。
  “好像只有我们的小鬼看起来特别弱呢!”我已经对即将展开的荷尔摩竞赛产生了极大的不安,不由得这么询问站在旁边的阿菅学长。
  “你就是以消极自虐的角度去看,才会有那种想法,心理状态也会影响那些家伙的行动,所以,随时都要保持积极的思考。”阿菅学长答得气定神闲。
  下午四点过后,第五百代的四十名成员,在“路头之仪”结束的上贺茂神社再次聚集,因为要决定“第五百代荷尔摩”初战的日期。
  时间定在三个礼拜后,也就是六月第一周的礼拜六。抽签结果,我们京大青龙会的初战对手是立命馆白虎队,王者京产大玄武组的对手是龙谷大Phoenix。
  每次都要说长长的“第五百代荷尔摩”有点麻烦,所以方便起见,都会冠上京都的地名,这是代代相传的习惯。譬如,上次的“第四百九十九代荷尔摩”称为“东山荷尔摩”,再上一次是“京极荷尔摩”。
  命名者是由四所大学轮流。其他大学是会长提醒阿菅学长这次轮到青龙会了。
  “哦,是吗?”阿菅学长悠哉地说,“那么,就叫做‘鸭川荷尔摩’吧?”
  就这么简单地定案了。
  日后,在漫长的荷尔摩历史上永远留名的“鸭川荷尔摩”,就这样开始了。
  
  ☆
  
  晚上八点半,上弦月漂浮在吉田神社的天空中。
  一千只小鬼已经整齐排列在前殿正面,在淡淡月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就像一堆在暗室丛生的白色蟹味菇。我们发出“集合”的信号后,它们便肃穆地分成十组,分别跑到我们的脚边。
  我们回到京大的钟台后,立刻跨上自行车,奔驰在夜晚的京都大马路上,目标是对手的根据地——立命馆大学衣笠校区。这是我们的处女荷尔摩,也就是后来留在记录中的“衣笠荷尔摩。”
  在此,我要先介绍《荷尔摩相关备忘录》中的一项条文。总则第三条“关于进行荷尔摩之场所”中,如此记载:
  
  一、应于京都市内举行。
  二、不得在车道上举行。
  三、不得在氏神社内举行。
  
  以上三项,是备忘录针对举行荷尔摩时所做的指示。
  所谓“氏神社”,是小鬼们原本应该服务的地方,对我们来说就是吉田神社,对京产大玄武组来说是上贺茂神社,对立命馆白虎队来说是北野天满宫,对龙谷大Phoenix来说则是伏见稻荷大社。只要坚守这三项原则,姑且不论可不可能,即使想要在藤井大丸百货公司的一楼举行荷尔摩也没有问题。
  以不违反以上三点为原则,阿菅学长收到了立命馆白虎队寄给他的邮件。内容是“六月X日亥时(晚上十点),在立命馆大学衣笠校区举行荷尔摩”。简洁的文笔,充分透露出立命馆白虎队内心的斗志。
  根据抽签结构,这次的荷尔摩场地决定权由立命馆白虎队取得。但是下次交战时,就改由京大青龙会决定场所。这样的比赛结构,我们称之为“Home(主场)&Away(客场)方式”。这次的荷尔摩,的确就是在立命馆白虎队的“Home”举行。
  赛程在各自的“Home”与“Away”进行一场比赛,共计两战。采四队循环赛,所以各大学一季要进行六场荷尔摩竞赛;上学期比三场,中间隔一个暑假,下学期再比三场。经过将近半年的漫长比赛,赢最多场的队伍就是冠军。听说,去年京大青龙会的战绩是一胜五败,两年前的战绩是六战六败。
  “目标一胜。”昨天我们在吉田神社做最后一次演练时,阿菅学长突然出现,一脸认真地训示我们后就离开了。
  
  我们骑着自行车排成一列,奔驰在夜晚的今出川通上。
  那些家伙就像百鬼夜行的翻版,以飞快的速度紧紧跟在我们后面。经过几次的训练,我们已经很清楚,身高不到二十厘米、手脚纤细的它们,有着与外表相反的无穷精力。我很难想像当小鬼和小鬼热真打起来时,会是怎么样的状况。演练时总是以集合、散开的动作为主,不曾让小鬼们彼此交战过。“它们不会流血,所以没关系。”虽然阿菅学长这么说,但是从穿过北野天满宫的鸟居之后,我便开始紧张起来,踩着踏板的脚也变得沉重了。不过,那种沉重感也可能是过了北野白梅町的十字路口后,就是西大路通的徐缓上坡道的缘故。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我们从校园北边的正门骑入了立命馆大学衣笠校区。
  从正门往下的斜坡道上,有个女生站在路灯下,对着我们挥手打信号。我们靠近一看,原来是龙谷大Phoenix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立花美伽。
  立花也是“龙谷大Phoenix”名字的命名者,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这位女性会长(每所大学都将领导人称为“会长”,玄武组、白虎队也不称组长、队长)身材娇小、眼神锐利,给人的印象深刻。她是个女中豪杰,因为讨厌原来的社团名“龙谷大朱雀团”听起来像台湾的帮派名,所以不顾学长学姐们的强烈反对,将名字改成了“龙谷大Phoenix”。
  “请把自行车停在这边,从这里走到中央广场。”
  立花用充满活力的声音告诉我们后,随即转身快步离去。
  离晚上十点的荷尔摩开始时间还有十分钟。我们停好自行车后,芦屋就召集我们,做最后的确认:“葡萄干都准备好了吧?”
  早良京子和楠木文点头回应,她们手上正抱着市售的袋装葡萄干。
  体内深处窜起一股莫名的寒战,我不由得做起伸展运动。蹲下去时,正好跟整齐排列在脚边的小鬼们目光交会——不,是视线跟“扭绞处”交会。它们晃着茶巾绞的脸,以直立不动的姿势抬头对着我。我悄悄伸出手来,碰触最前面的小鬼。以前觉得很恶心,连靠近都不敢,但是“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一件事,现在即使这么靠近它们怪异的脸,也没有任何排斥感了。我伸出去的手指穿过了它们的身体,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只要它们愿意,就可以爬到我们的手掌上。我把食指停在小鬼面前,小鬼就把扭绞处靠过来,做出闻味道的样子,但是,很快就把脸撇开了。
  我站起来,一个深呼吸。将长发扎在脑后的高村,表情僵硬,从喉咙发出噎噎的声音,大概是在练习鬼语吧!
  “放心吧,照演练那样做就行了。”
  我拍拍高村的背,他回给我一个不管怎么看都像是硬挤出来的笑容。他平日的滑稽装扮,会让人以为是个很自我的人,但是现在我太清楚他了,其实他是那种内在很敏感纤细,很容易钻牛角尖的人。
  “啊,好紧张,觉得膀胱胀胀的。”
  高村说出下流的泄气话。站在他旁边的楠木文,默默将手上的袋装葡萄干交给了早良京子。
  “走吧!”
  芦屋一声令下,我们便开始往中央广场行进。立花已经站在广场正中央等我们了。围绕广场四周的建筑物高耸如城墙,看起来真的很像敌方阵营。
  立花后面有十个人影晃动着,不用说,当然是立命馆白虎队的成员。
  我们随着立花相互对峙,无言的空间充斥着寂静的杀气。
  “现在开始展开立命馆白虎队与京大青龙会的荷尔摩比赛,今天的荷尔摩由我龙谷大Phoenix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立花美伽当裁判。”
  立花向前一步,看着我们,缓缓地接着说:“慎重起见,我要再交代一次。从荷尔摩比赛开始,到我宣布结束为止,双发不得有任何身体上的碰触。即便是不小心的碰触也一样,碰触双方在碰触的瞬间将立即失去比赛资格。而且,若判定为敌意,极可能宣告故意碰触者所属大学为输方。作战时,人与人之间请保持适当距离。除此之外,在一方全军覆没,或代表人表明投降意愿时,我才会宣布荷尔摩结束。请问双方的代表人已经决定了吗?”
  听到立花这么问,立命馆白虎队低声讨论了一会儿后,站在最前面的男生谦虚地举起手说:“那么,由我当代表人。”
  我们这边是芦屋,他没跟任何人商量,立刻发生说:“由我当。”最后就自然而然变成那样了。
  “那么,请拿出公平竞争的精神,不要留下遗憾。”
  立花以双手示意我们彼此行礼,我们都照做了。
  “双方请相距三丈远。”
  我们按照立花的指示,拉开彼此的距离。在立命馆白虎队背后挤成一团的白色破衣,点点浮现在黑暗中,就像斑斑白雪堆积在部分草皮上一样。
  我的心脏猛然跳动,这是从没有过的经验。已经接到“装备”命令的小鬼们,手上都各自拿好了棍棒、带钩的耙子等武器,摇晃着它们的扭绞处。圆圆的头、一身破衣、拿着棍棒和耙子的身影,像极了平安时代在京都无恶不作的比睿山的山法师[1]。一定到“装备”的号令,它们立刻从破衣内抽出藏在身上的武器。其中甚至有比自己还要高的长柄大刀之类的东西。我们都很想知道那身破衣内是怎么样的结构,但是,因为无法直接碰触它们,所以无从确认。
  就在十点整的钟声响起时,立花的尖锐叫声“开始!”响彻黑暗。在此同时,我们也从嘴巴里喊出了怪异的鬼语,小鬼们立刻穿过我们脚下,乱糟糟地冲向前方。
  就此揭开了“鸭川荷尔摩”的初战“衣笠荷尔摩”序幕。
  [1]山法师指的是比睿山延历寺的僧兵,他们在当时常参与政变,造成朝廷动荡不安。
  
  ☆
  
  那景象简直就像一场玩笑。
  若不是正在进行荷尔摩的比赛,看到它们那个样子,我大概会捧腹大笑。那么我在吉田神社裸舞被它们笑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但是,现实可没这么轻松。我们完全没有取笑它们的闲情逸致,因为眼前正上演着小鬼们拼了命的壮烈殊死战。
  蓝色小鬼们吱吱吱吱叫着,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如雪崩般涌上来的白色破衣家伙们。以对方的头为目标,棍棒、耙子齐飞,瞬间,几百只小鬼的大混战就在我们眼前展开了。
  它们的战斗场面真的很奇妙,即使迎面被粗大(顶多三厘米宽)的木头棍棒直击而下,它们也从不畏缩。如阿菅学长所说,它们既不会流血也不会发肿,甚至不见淤青,还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开始狠狠反击,只差没破口大骂混账。然而,它们并不是不会耗损。虽然被棍棒乱打,不会喷血、骨折、破皮,但是,脸中央突出的扭绞处会一点一点凹陷下去。遭受越多攻击,扭绞处就越往内陷,最后变成脸的一部分。不过,这时小鬼们的行动还不回产生变化,会继续勇猛地挥舞耙子。
  问题是在那之后,如果仍然持续受到攻击,扭绞处就会像被吸进去似的往内侧凹陷。那样子就像脸部正中央挨了一拳,再也无法复原了。长相可笑到极点。
  一瞬间我误以为它们是在玩变脸,然而对小鬼们而言,那可是陷入了大危机。
  扭绞处一旦网内凹陷,小鬼的动作就会突然变得迟钝。若持续受到攻击,脸中央的漩涡会越来越深,逐渐扩大,小鬼就会像喝醉了似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无法站稳。不久后,会连手上的棍棒都举不起来,最后无力地倒在地上。此时若再遭受最后一击,就会发出悲惨的“嘌喽”叫声,像被吸走似的从地面上小时,当然,它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么,当小鬼的脸出现凹陷时,就只能等着它们临终叫“嘌喽”吗?不,绝不是这样。当然有救助的方法,那就是使用葡萄干。
  大家一定很疑惑,早良京子和楠木文手上的袋装配套费究竟要用来做什么?其实她们手上的袋装葡萄干一点都不特别,是任何超市、干货店都有卖的普通袋装葡萄干。为什么荷尔摩现场需要这样的葡萄干呢?
  假设,现在有一只濒死(严格来说,应该是快消失)的小鬼,它的扭绞处已经深陷内侧,只要再挨一拳,就会发出“嘌喽”的悲惨声音,并且无声无息地消失。
  这时,会有一直小鬼飞也似的冲向它。这只小鬼就是救援小鬼,它的手上紧握着一粒葡萄干。救援小鬼会把手上的葡萄干靠向倒在地上的小鬼的脸。虽然只是一粒小小的葡萄干,但是,对脸只有拇指和食指圈起来那么大的小鬼来说,却是很大的东西。救援小鬼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颗葡萄干塞进完全凹陷的扭绞处。
  “嘶砰。”葡萄干发出悦耳的声音,被濒死的小鬼的扭绞处吸了进去。一旦吸进去,扭绞处就会弹出来,恢复原状。
  然后,倒在地上的小鬼会突然精力旺盛地爬起来,刚才气若游丝样子都不知跑哪去了,脸部中央又好端端地突出了扭绞处。小鬼就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又挥着手上的棍棒,勇往直前回到了战场。
  这一连串的过程,就是荷尔摩中的“补给”。运送“补给葡萄干”,是早良京子和楠木文所率领的救援小鬼的任务。荷尔摩一开始,救援小鬼们就会争先恐后地冲向她们撒在地上的葡萄干。当它们一碰到葡萄干,葡萄干就会像分裂般转移到它们手上。但是,真正的葡萄干还留在原地,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原理,总之,它们可以从一粒葡萄干里拿出好几粒葡萄干。救援小鬼将双手伸向葡萄干,快速取得两粒葡萄干后,就一哄而散冲向前线的伙伴旁,进行救援工作。
  救援小鬼不可以中途武装加入战斗,两手只能用来运送葡萄干(白虎队也一样)。要如何驱使这些救援小鬼,由早良京子和楠木文做判断。必须随着战况变化,迅速做出正确的判断,因此可以说是非常艰巨的任务。
  要设置多少补给部队并没有明文限制。理论上,考虑与战斗力之间的平衡,最好是派两百只小鬼来做补给的工作,而且基于性格关系,大多由女性担任这个职务。京大青龙会就是根据这样的理论来做编制。
  或许有点晚了,但是,我还是要在这里简单说明荷尔摩的规矩。
  荷尔摩比赛开始前,立花在注意事项中提到,在《荷尔摩相关备忘录》的禁止事项第一条,写着这样的规定:
  
  第一条 “荷尔摩”竞赛期间,禁止所有成员的碰触。
  
  若说这个条文阐明了荷尔摩的一切也不为过。也就是说,荷尔摩从头到尾都是彼此驱使的小鬼与小鬼之间的战争。我们只能用鬼语传达给自己率领的小鬼,借此左右胜败。除此之外,驱使者之间不能有任何身体上的碰触,也不能直接干涉对方的驱使者。
  荷尔摩的胜败,是经由两种结束方式来判定:一种是对方的小鬼全军覆没,另一种是对方代表人宣布投降。实际上,比赛还不曾战到一方全军覆没,通常是代表人宣布投降后决定胜负的。
  “衣笠荷尔摩”在开战六十三分钟后便分出胜负。但是,除了最后十分钟外,我对这个“衣笠荷尔摩”的比赛过程完全没有记忆,恐怕是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形下,一味地发出鬼语导致的副作用。尽管如此,我还是清楚记得,在荷尔摩开战约五十分钟时,京大青龙会已经把立命馆逼到了绝境,也就是我们胜利在望了!
  十年来享尽最弱之名的京大青龙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一切都要从芦屋的行动说起。
  打从在吉田神社的训练开始,芦屋率领的小鬼就明显不同于其他小鬼,它们动作敏捷而迅速地完成驱使者的命令,而我的小鬼却要重复两次命令才会采取行动,相较之下,他的小鬼优秀到令人嫉妒。仗着这样的优势,芦屋俨然以领导者自居,所以刚才决定代表人时,他没有询问其他人的意见,就自己报上大名,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
  不过,毕竟这次是第一次上战场,所以刚开战时,芦屋的动作也跟其他成员一样生涩。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后,芦屋开始充分发挥他在荷尔摩上出类拔萃的资质。
  不要说我了,恐怕连芦屋自己都没想到他会是如此优秀的驱使者,他的调兵遣将真是优秀到无可挑剔。他将小鬼分派左右两侧,当对方的前线横向延伸时,再一举集合起来突击对方的弱点。在对方慌忙敬爱能够小鬼们集中到被突击的那一点时,他就命令小鬼散开,以密不通风的包围猛烈进攻。立命馆白虎队可说完全跟不上他超群绝伦的集散速度。
  白色破衣发出“嘌喽”的声音,像真正的白雪融化般,一个接一个地从地面消失。荷尔摩开战五十分钟后,芦屋率领的打头阵队伍不断进逼,立命馆白虎队的阵形终于瓦解。松永、坂上趁胜追击,使得立命馆白虎队的前线再也无法镇守,一一溃散逃亡。
  眼看就要分出胜负了。然而,胜利女神真的很残酷,心情也很多变。
  为了给我们胜利之吻,她托起了我们的下巴,却在我们近距离感觉到她吐出来的温柔气息时,突然把脸撇开了。
  
  ☆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当然,关于“那件事”,阿菅学长事前什么话也没对我们说,可想而知,他严禁实战形式的练习,就是为了防止我们知道“那件事”。
  如果先发生“那件事”的是立命馆白虎队,那么结果应该会完全不一样。但是,尽管被逼到极度劣势,白虎队还是无人投降,硬是持续着十个人的作战。相反地,也最讽刺的是,战况维持压倒性优势的我们,竟然先出现了投降者。
  那么,是谁比任何人都更早面临了“那件事”,成为最可悲的牺牲者呢?
  不是别人——正是高村。
  荷尔摩开始前,就看得出来高村紧张得直发抖,但是他被派到后方位置,应该多少让他的心稳定了下来才对。立命馆白虎队的阵容一举瓦解后,他就一直坚守前线后方的位置,全心全意掩护早良京子和楠木文的补给部队。虽然表现得不够亮眼,但稳扎稳打,这就是我给高村的真心评价。
  那么,坚守后方守备位置的高村为什么会成为“衣笠荷尔摩”的第一个投降者呢?
  那是因为芦屋在前线穷追不舍,追得立命馆白虎队的小鬼们无处可逃,只好直接冲向了我们的阵营。作困兽之斗的白虎队小鬼,有部分冲破了我们正勇往直前的阵形松懈处,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侵入了我们空空荡荡的阵内。
  但是,不必着急,因为那里有高村守着。那些由立命馆白虎队四人率领而入侵成功的小鬼们,因为受到芦屋的猛烈攻击,只剩下大约一百五十只。而高村率领的小鬼们则毫发无伤,他只要让小鬼们适度散开来,阻止敌人继续入侵,然后等主力部队回防就行了。遭到前后突击的白色小鬼们,这回准会被打到一败涂地。白虎队虽然发动了漂亮的突击,但是充其量也只是最后的挣扎,我一直以为这场殊死战他们注定是失败者。
  然而,这里面却暗藏着意想不到的胜负玄机。
  据说实际上战场时,最重要的不是拔枪的速度、射击的技巧,而是保持冷静。此时的高村,完全失去了战场上最需要的东西。在只要下一句“散开”命令的情况下,高村偏偏下了“集合”的命令。
  只是短短发音的差别,却成了致命的失误。高村的小鬼们,在一百五十只杀气腾腾的小鬼面前,毫无意义地肩并肩,缩成了一小团。
  惊觉不对时,高村的小鬼已经被立命馆白虎队包围了。此时我们才看到,被团团围住的小鬼有多么无力,一阵寒意油然而生。不论高村怎么发出鬼语,试图突破重围,都已经太迟了。那是一场让人鼻酸、惨不忍睹的歼灭战。高村的小鬼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无情攻击,不出十秒就啪哒啪哒倒地,再几秒后就烟消云散了。
  立命馆白虎队的其他成员看到这个情形,又重新燃起了斗志。为了营救高村而好不容易折回来的主力,背后遭到原本处于劣势的残余部队勇猛袭击。芦屋等主力部队被牵制后,离芦屋稍远的我,也因为与对峙中的白色小鬼们搏命对抗,完全动弹不得。
  只有短短几米的距离,却从未像现在感觉如此遥远。得不到近在咫尺的伙伴救援,高村的小鬼们被包围后,在短短两分钟内就全军覆没了。
  那期间,我从几步外的距离看着高村的表情。他在全军覆没前哭喊似的发出一连串鬼语,那光景实在令人心痛。但是就在小鬼全军覆没的那一瞬间,他的样子突然起了变化。就像被消音般,我们听不见他的声音,他面向半空,嘴巴开始像鱼一样吧嗒吧嗒开合着。
  “高村?”
  看到他异常的模样,我战战兢兢地叫了他一声。但是,他没有回答我。不,应该说是没办法回答。此刻,高村不由自主地倒吸了许多口气。
  下一个瞬间,“那件事”就毫无预警地发生在高村身上了。学长学姐们一直不肯告诉我们“荷尔摩”这个名称的由来,然而在这一瞬间,我们彻底理解了。
  “荷尔摩——”
  高村悲痛的叫声,像垂死挣扎的野兽在咆哮一般,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夜幕低垂的校园里回响着。
  
  我们的车停在从正门进来的斜坡道下,高村跪在自行车前的柏油路上,沮丧地垂着头。老实、认真又太过纤细的他,那时候说不定哭出来了。
  但是,没有人去扶他起来。刚才的败战震撼把青龙会所有人都击垮了,包括我在内。
  高村的惨叫,是一切的导火线。
  立命馆白虎队的小鬼几乎是毫发无伤地就把高村的小鬼包围歼灭了。接着它们面对的是没有任何武器装备的——早良京子和楠木文的补给部队。高村的小鬼被歼灭后,完全被孤立的补给部队成了目标,立命馆白虎队的小鬼像冲向猎物的白虎般,狰狞地冲向了补给部队。
  “不要啊!”
  早良京子划破黑夜的惨叫声,响彻校园。
  如果是冷静得像冰一样的指挥官,想必会不惜牺牲早良京子和楠木文,也要以全体的胜利为优先吧!以现在一面倒的兵力差距来看,就算没有补给部队,最后也可能成功压制对方的战力。但是,有谁忍心看到两个女生沦落到高村那样的下场呢?所以,当立命馆白虎队的小鬼“呼噜呼噜”叫着、挥舞着棒棍,包围了早良京子的小鬼时,芦屋会从喉咙挤出懊悔的声音宣布投降,也是情非得已的事。
  “胜负已分!”
  就在龙谷大Phoenix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立花美伽高高举起手的同时,立命馆白虎队成员的欢呼声,在中央广场倏地爆开来。
  
  “你这个笨蛋!”紧握着拳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芦屋,一脚踢向停着的自行车后轮,怒气突然爆发了出来。“为什么那么简单的指令也会搞错呢?你是干什么吃的?猪头!”
  芦屋对这跪在地上垂头丧气的高村背部,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没错,高村犯的错确实影响重大,那是最基本的指令,所以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但是“荷尔摩——”的惨叫震天动地,感到最丢脸、内心受伤最深的一定也是高村。
  “喂!慢着。”等我惊觉时,我已经向前跨出一步,用手指戳着比我大一号的芦屋那厚实的胸口。
  “你凭什么把他骂成这样?要不是你得意忘形,欠缺思考只管往前冲,情况也不会变成这样吧?不要把所有责任都推给高村。”
  “你说什么?难道是我的错吗?你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发呆,竟敢对我说这种话!给我闪一边去,没用的家伙!”
  芦屋用鄙夷的眼神看我,伸出双手用力把我的身体推出去。
  “你说谁没用?混账!”
  我重新站稳后,立刻揪住芦屋的胸口。旁边一堆人上前劝阻,在一群人拉拉扯扯中,我还是猛抓着芦屋的短发大骂:“你这个王八蛋,最好便秃驴!”所有人从各个角落伸出手来,抓住了我们,我则用眼角余光扫过了高村。他完全不理会我们的骚动,虚弱地站起来,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声就骑着自行车离开了。我正目送着同样瑟缩的背影时——“你才变秃驴呢!”芦屋不知何时反过来抓住了我的头发用力拉扯。那种头皮的疼痛,再加上为高村难过的心情,让我们悄悄落下了眼泪。
  
  在这之后,便完全失去了高村的消息。
  打电话给他、发短信给他,他都没有回应。在“衣笠荷尔摩”战败后的第二个礼拜,吉田神社举办了例会,不只高村没去,我当然也没去,因为我知道去了只会跟芦屋起争执。下周的礼拜六,很快又要迎接与京产大玄武组之间的荷尔摩第二战,但是,我已经不把那个当一回事了。虽然见不到早良京子比什么都难受,可是我怎么样都不想去芦屋以领队自居的地方。
  例会那天晚上,难得有人来找我。晚上九点多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我还在想会是谁呢。探头一看,竟然是阿菅学长。
  “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搅你。”
  笑眯眯对我挥着手的阿菅学长背后,有个熟悉的黑影在动。我挺直身体望过去,果然是楠木文的阿凡头。
  “可以进去坐坐吗?”阿菅学长在我面前晃晃手上装着冰棒的塑料袋,也不等我回应,就很自动地脱起鞋来了。
  “是这样的,楠木学妹说她很担心你跟高村,所以拜托我来看看。”
  阿菅学长简直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一样,在暖炉桌前稳稳地坐下来后,就从塑料袋里拿出了冰棒。“楠木学妹,你吃抹茶口味的吧?”他给了楠木文一支,“安倍,你就吃苏打口味的吧?”我惊讶地看着阿菅学长,接过他手上的冰棒。他说楠木文因为担心我和高村而去找他商量,我有点不相信。起码,楠木文现在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完全看不出她会担心我们。她像个徒弟般端坐在阿菅学长后面,默默啃着抹茶冰棒。
  “安倍,我看你没什么问题嘛!”
  阿菅学长舔着橘子口味的冰棒,大剌剌地端详着我的脸。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很好。但是,高村就不知道了。”
  “你没跟他联络吗?”
  “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他都没接。”
  “他住在哪里?”
  “岩仓。”
  “哦……岩仓啊,那就不方便去看他了。”
  “不用管他啦!过一段时间,他就会一脸没事的样子自己晃出来了。”
  我把冰棒吃光后,轻轻点头说:“谢谢你的冰棒。”
  “我说得不够清楚也是原因之一吧!我还是会担心他。下周就要举行第二次荷尔摩比赛了,所以星期三的例会他非来不可……安倍,你在学校会不会碰到高村?”
  “下周一有体育课,那家伙虽然会跷掉其他课,却从没跷过体育课,所以我想他应该会去吧!”
  “这样啊……”
  语气听起来分外沉重,我担心地问:“高村怎么了吗?”
  阿菅学长只是摇摇头,把已经吃光的冰棒木棍猛舔了几下,最后才舍不得地丢进垃圾桶。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大家,所以利用今天的例会,我去向大家道歉了。”
  “是关于最后的吼叫吗?那当然要道歉啦!也要向我道歉。”
  “你很凶呢!安倍其他人的脸色也都很不好看。唉!也难怪啦……我们这一代也讨论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事先告诉你们。可是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所以我们最后还是决定不要说。当初我们也是在学长学姐没有告知的情况下,参加了第一次的荷尔摩。‘那件事’发生时,我们也是整个陷入惊慌失措的状态……即使自己升上大三了,还是说不出口。”
  阿菅学长用轻松的口吻继续为自己辩解,但是一注意到我严厉的视线,立刻正襟危坐,低下头说:“对不起。”
  “‘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菅学长抬起头,喃喃说着:“这个嘛……”他抹了一把脸,“我也不清楚……总之,荷尔摩这个称呼肯定是来自‘那件事’。”阿菅学长环抱双臂,语带感叹地说:“不管把嘴巴闭得多紧,叫自己要不要吼出来都没办法,最后还是会用异于常人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吼出来。”
  “你有过经验?”
  “有过一次……不是很愉快的回忆。”阿菅学长严肃地点点头。
  “那也是……那些家伙搞的鬼?”
  “很难说,当驱使者吼叫时,自己驱使的小鬼应该都消失不见了……所以,这一点还是很难判断……总之,应该是失败的惩罚吧?”
  “惩罚?谁的惩罚?”
  阿菅学长微微牵动一下嘴角,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结果楠木文从背后传来的冰棒包装纸,丢进垃圾桶。
  “不过,我还是担心高村……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说得好像还有后续似的。”
  “嗯,的确还有后续。”
  “咦?”我不由得尖声大叫。
  阿菅学长分明是想避开我的视线,慌忙抬头看着天花板。
  “喂!你给我说清楚,所谓后续是怎么回事?不是喊完荷尔摩就结束了吗?高村还会发生什么事?”
  “这位也不知道。”
  “是?”阿菅学长说得不清不楚,逼得我厉声说,“不要耍人了!”
  “我真的不知道,只是根据我的经验……”
  “根据你的经验?”
  “应该是当事人会被夺走什么重要的东西吧?”阿菅学长神神叨叨地说出惊人之语后,从鼻子哼了几声说,“不过,放心吧……虽然是重要的东西,但是……该怎么说呢?不是有些东西对某人来说很重要,旁人却完全嗤之以鼻吗?哎呀,真的很难解释清楚呢!总之,那些家伙就是会夺走那种东西。所以,我想应该不是怎么样。”
  阿菅学长抬起下巴,一个人自顾自地点头肯定。之后,不管我问什么,他都只是敷衍地回答我“没事啦”“不用担心”“他会熬过去的”,根本问不出结果。最后,他还干脆转移话题。
  “对了,听说芦屋很厉害?”
  “是啊……不过他太拽了,一副已经当上会长的样子,对吧?楠木。”
  我当然也想继续高村的话题,但是,对芦屋这个名字产生了强烈反应,不由得响应了阿菅学长的话。我皱皱鼻子,征求楠木文的同意。再说,我会对芦屋的狂傲抱持反感,自有我正当的理由。因为,京大青龙会的会长现在还是阿菅学长,所以不管芦屋在荷尔摩上多活跃,还是跟我一样,只是一般成员,这是不争的事实。
  或许有人会想,世代交替后进行的明明就是“鸭川荷尔摩”,也就是“第五百代荷尔蒙”,为什么会长却还是由第四百九十九代担任?的确是有点难理解的双重结构。但是新会长必须在“鸭川荷尔摩”的第一年结束后才会决定,在那之前,阿菅学长仍是会长,会给我们种种关于荷尔摩的意见(各大学都一样),协助我们适应还没经历过的过程。
  刚才被我征求意见的楠木文,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的问题。
  “可是,总得有人扮演领导人的角色吧?”
  她说得很小声,但是论点相当正确。
  阿菅学长点头如捣蒜,接续她的话说:“芦屋的确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但是,他那样的表现也很难不成为中心人物吧?老实说,在今天的例会后,大家一起讨论过,芦屋似乎也反省了,所以请你也冷静地跟他谈谈吧!安倍,荷尔摩最重要的就是团队精神。”
  阿菅学长露出亲切的笑容,拍拍我的肩膀。
  “还有,龙谷大的立花说,楠木学妹具有洞察先机的优异眼光,很值得期待哦!”阿菅学长转过头,频频赞赏楠木文的救援小鬼的行动。
  楠木文低着头,腼腆地笑着说:“谢谢。”
  我像看着什么稀世珍品般,看着她从未有过的笑容。那个露出浅浅酒窝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可爱,我有些惊讶地直盯着她看。这时,楠木文突然抬起头来,发现我的视线,双眉之间浮现几分厉色,我赶紧撇开了视线。
  “那下礼拜三见,高村的事也拜托你了。”
  结果我在还没搞清楚高村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就看着阿菅学长跟楠木文一起离开了。我目送着楠木文蓬起的后脑勺从走廊离去,还是无法相信她是为了担心我而来。八成是阿菅学长自己胡扯的,我下了这样的结论,关上了门。
  但是,我辜负了他们特地来我住处看我的好意,隔周礼拜三的例会,我缺席了。因为我的心情被无情地摧残,没有余力去那样的地方。
  不过在说这件事之前,要先稍微提一下关于高村事。因为就是那个人在上完体育课后,不经意地说出来的那些话,彻底摧毁了我的心。
  
  ☆
  
  星期一第三堂课,在农学院的操场上,三十多名学生围绕着教官进行课前店名,但不见高村的影子。
  阿菅学长他们来过我的住处后,我并没有去岩仓找高村,因为隔天我就收到了高村的短信,他说下周一的体育课他会去上。
  但是当教官叫道高村的名字时,却没有人响应,他纯粹只是睡过头了呢,还是仍然还没振作起来呢?我想起阿菅学长前几天说的话,决定还是去岩仓看看他。这时候,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我环视大家,发现所有人都露出惊讶、难以接受的诡异表情,注视着操场的入口。我也循着他们的视线,把头扭过去。
  尽管那是个高难度的姿势,我还是当初僵在那里。
  一个男生手上抓着我所熟悉的橘色背包,下了自行车,匆匆往这里走来。
  男生的头顶剃得精光,只有左右两侧还留着头发。
  突然,我发现男生的青色头皮上好像戴着什么东西,我定睛一看,很快就看出那个奇妙的物体是发髻。不是假发或任何东西,是名副其实的发髻,就在男生的头上跃动。
  但是,可能是自己扎起来的,所以发髻微微偏向了右侧,再加上经过长距离的自行车奔驰,两侧头发也迎风飘扬,更散发出难以形容的诡异感。
  发髻男安全不把同学们震惊的目光当一回事,从容自若地走到我旁边,轻轻点个头说:“好久不见了。”
  教官战战兢兢地用微带疑问的语气点名:“高村?”
  不用说,我旁边的发髻男当然用充满自信的声音响应了。
  
  下课后,我擦着汗,背靠着更衣室的墙壁坐了下来。
  “喂,喝吧!”高村特地拿着冰凉的果汁过来,“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哪里,我并没有很担心,这句话你应该对阿菅学长和楠木说。我倒是比较担心你现在这副模样。”
  “你是说我这样子?嘿嘿,很醒目吧?”
  高村一点都不觉得很难为情,抚摸着自己剃得精光的头顶。
  “我就直接问你了,你干吗剃成这样?”
  “嗯,这个嘛……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啊?之前我一直叫你剪,你都不肯剪,现在竟然弄个发髻?”
  高村太过从容的态度让我觉得有点可怕,直盯着他的发髻看。
  “就是……手自己动了起来。”
  “什么?你在耍我吗?”
  “是真的,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弄成这种发型啊!我一直很喜欢我以前的发型,可是,手就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总之,那种感觉很奇怪,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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