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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川小鬼

茂吕美耶(日)
鸭川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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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作者:万成目学
译:涂愫芸
鸭川小鬼
导读 平成时代的阴阳师战士
  日文原版《鸭川小鬼》封面是身穿蓝色浴衣的三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在斑马线阔步的构图。对老一代的披头士迷来说,可能会立刻联想到披头士的“ABBEY ROAD”唱片封面。差异在后者背景是林荫大道,披头士各穿着西装及牛仔裤,而前者背景是四条道,各家商店前挂着红灯笼表示祭典氛围,尽头是京都祗园町八坂神社,神社后边那一大片绿意是圆山公园。
  这本小说于2006年上市时,封面就吸引了我。首先浮上心头的疑问是:为什么三个男生中有一个是武士头?而且手中还拿着一根竹串团子。勒口写着小说内容简介:最近京都流行劝诱、没钱、一见钟情……最近京都流行协定、合战、单相思……恋爱、战斗、武士头,年轻人在街上阔步,魑魅魍魉跋扈自恣……
  这段简介是模仿镰仓幕府灭亡后,第九十六代后醍醐天皇亲政的第一年(1334年),出现在京都二条河滩大字报的打油诗。由于是擅自张贴的大字报,打油诗作者不详,但从讽刺政治社会的诗文来看,可以猜出作者是当时的京都贵族或僧侣之类的知识分子。
  这首打油诗日后被取名为“二条河原落书”,收录在《建武年间记》内,开头也是“最近京都流行夜袭、强盗、伪圣旨,不伦、快马(现代的快递)、虚骚动、悬首、还俗、自由出家……”。打油诗总计八十八节,专家认为是日本史上打油诗最高杰作。
  光是封面插图和潇洒的内容简介就能令人不得不赞叹编辑的幽默和美感。文案最后一段是“前所未有的娱乐大作,棋盘格子的梦幻戏剧”。而主角是京都大学新生,五台是棋盘格子的京都街头,日文原名又是莫名其妙的“鸭川荷尔摩”,当然日本读者都知道鸭川是京都的鸭川,但“荷尔摩”是啥玩意儿?既非激素的荷尔摩,也非猪牛内脏烧烤俗称的荷尔摩,那到底是什么?
  光以上这几个吊人胃口的要素,就足以构成书籍畅销的条件。果然没错,2008年6月,这本小说的销售量不但飙到18万册以上,而且已进入电影拍摄阶段,预计在2009年春季上映。
  在此先简单说明小说内容。男主角姓安倍,落榜两次,第三年才考上大学。身份虽是大一新生,其实年龄相当于大三。又因过了两年重考生活,必须尽量节约所有开支,于是积极参加大学内五花八门的社团迎新会,以便每天晚上白吃白喝一顿。
  五月中旬,他参加了京都三大祭之一“葵祭”临时演员打工工作。身穿白色狩衣,头戴乌纱帽,跟着牛车进行多达五百人的“路头之仪”祭典活动。在上贺茂神社领取了工资后,归途遇见一位同样参加临时工的京大新生高村,两人在境内碰到两个正在发社团传单的京大学长,其中之一正是该社团会长菅原。
  安倍去参加该社团迎新会的目的跟以往一样,原本只打算去白吃白喝一顿,没想到他竟在迎新会上对同样是大一新生的早良京子一见钟情。严格说来,是倾心于早良京子的鼻子。结果安倍和高村都加入了此社团,社团名是“京大青龙会”、
  此社团非常诡异,会长菅原自称是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会员只有十名大一新生十名大三学长。据说创始者是千年前的任务。十名大一新会员的姓氏分别是安倍、高村、早良、芦屋、松永、纪野、三好兄弟(双胞胎)、坂上、楠木。作者会安排这种姓氏,其实别有用心。
  我先讲解一下主角和几位重要配角的姓氏隐意,相信读者在读小说时能兴致倍增。
  首先是男主角安倍,这姓氏当然取自日本史上最有名的阴阳师安倍晴明。再来是芦屋,这也是取自日本史上著名的阴阳师芦屋道满。安倍晴明与芦屋道满在日本史上是死对头,实力不相上下,甚至留有两虎相争的记录。作者在此书中也让这两位男生成为死对头,原因是早良京子,甚至因此而让“京大青龙会”闹内讧,分裂为“京大青龙会blues”队、“京大青龙会神选组”队。“神选组”这名称相比也是取自幕末时期的“新选组”,不但发音一样,而且历史上的新选组队员制服外褂也是蓝色。
  而令安倍与芦屋成为死对头的早良京子,姓氏取自平安时代最有名的怨灵早良亲王。他因政治混乱于三十二岁登上皇太子宝座,也因皇族权力斗争而于三十六岁受到连累,冤死流刑途中。就历史观点来看,早良会成为内讧主因是理所当然之事。
  封面插图中发型是武士头的那个男生正是高村。在小说中,他是小时候跟随父母到美国洛杉矶住了十年才回国的归国子女角色。无论服装或言谈举止都跟现代日本年轻人有代沟。这角色非常突出。姓氏取自平安时代官吏小野篁,“篁”跟“高村”同音,小野篁虽是官吏,但令他在日本史留名的却是歌人身份。因不喜随波逐流,往往做出一些令人瞠目的行为,外号“野相公”。日本野史中记载他每夜经由水井到地狱辅助阎罗王审判,亦即表面是官吏,实为阴阳师。
  至于京大青龙会仅有的两位女生之一,也是后来京大青龙会blues队的军师楠木文,姓氏则取自镰仓时代末期武将楠木正成。楠木正成是日本史著名的武将之一,小说中的楠木起初是个不起眼的女生,娃娃头加上黑框大眼镜,造型很像日本艺人大木凡人,故外号叫“阿凡”,后来会变成所向无敌的“诸葛孔明”,其实都是根据实际存在的历史人物量身打造出的角色。
  最后是京大青龙会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菅原真,这名字是取自全日本考生无人不知的学问之神菅原道真。无论考私立中学或高中、大学,几乎每个考生都曾在分布全国各地的祭祀之神是菅原道真的天满宫拜殿前摇过铃,奉上“合格”祈愿绘马。
  日本读者因对上述几位历史人物具有基本知识,读起这本小说时便会不时会心一笑或干脆捧腹大笑。简单说来,主角和几位重要配角的姓氏、造型,都是作者故意安排的。其他读者在读这本小说之前,只要对上述历史人物有个初步认识,应该可以进一步享受小说中的人际关系发展。
  那么,“荷尔摩”到底是啥?说穿了,就是一种率领小鬼作战的竞技。十名会员正是向它们施令的战士。一名战士可以率领一百个小鬼,而一般人看不见这些小鬼,只有沐浴过既严肃又荒唐之仪式的战士才能看得见。
  京都市内有四个荷尔摩大队,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在此先请读者于脑中画个“丫”子,丫字下方的直线是鸭川,上方分叉线分别是左边贺茂川、右边高野川,御所位于中心分叉点左下方。以御所为中心,京都大学位于鸭川东方,立命馆大学位于御所西方,龙谷大学位于鸭川下方,也就是御所南方,但鸭川下方往左拐弯,因此龙谷大学是隔着鸭川位于京大这边,北边的京都产业大学位于丫字上方的正中央,左右是贺茂川和高野川。
  而按照阴阳五行学说来看,东是木,南是火,西是金,北是水;木亦代表蓝色,火代表红色,金代表白色,水代表黑色。也因此,东青龙的京大战士制服是蓝色浴衣,南朱雀的龙谷大战士制服是红色浴衣,西白虎的立命馆大战士制服是白色浴衣,北玄武的京产大战士制服是黑色浴衣。
  正是这四色浴衣战士在京都市内的棋盘格子街道展开一连串的式神小鬼大战。这种式神小鬼造型非常可爱,作者在小说中说明头部类似日式点心“茶巾绞”,大小约大拇指和食指围成的圆圈,身高二十厘米左右,身上披着及膝破衣,当然小鬼身上的破衣颜色也分别是蓝、红、白、黑。
  不知道茶巾绞是什么点心的读者,可以想像一下小笼包,小笼包中央的扭绞处正是这些小鬼脸部的惟一器官,只要在扭绞处塞进一粒葡萄干,遍体鳞伤的小鬼会立即恢复元气。
  
  说实话,在得知这部小说将拍成电影的消息后,我就一直在期待。我不在乎男女主角由谁来演,但很想看看这些超级可爱的式神小鬼在电影中的造型。
  导读就此打住,接下来请诸位读者跟随小说人物各自率领一百名“小笼包小鬼”,在京都市内尽情开战吧。
  
  茂吕美耶
  2006年11月于日本琦玉县所泽市
  
  
  目录
  001 前言
  005 其一 京大青龙会
  025 其二 宵山协定
  053 其三 吉田世代交替仪式
  095 其四 处女荷尔摩
  133 其五 京大青龙会Blues
  169 其六 鸭川十七条荷尔摩
  227 终章
  239 后记
  
  
  前言
  
  各位听过“荷尔摩”这个词吗?
  对,“荷尔摩”。
  不、不,不是荷尔摩的Hormone[1],是少了ne的Hormo——“荷尔摩”,念的时候,请将尾音拉长,表现出率直的感觉。
  我想,大家一定都不知道这个词。就算有人听过,甚至有人在现实生活中听过类似这样的叫喊,应该也不知道它的意义。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因为要想知道“荷尔摩”这个词的意义,以及存在于其背后的另一个广阔的世界,必须先到达“某阶段”,然而,一旦到达这个“某阶段”之后,通常就无法向他人提起这件事了——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不愿意提起。
  [1]Hormone(荷尔摩)除了指激素以外,在日语中也有指猪牛内脏烧烤之意。——译者注,下同。
  就这样,“荷尔摩”这个词,至少在世界大战以来的几十年间,甚或更早之前的大正、明治、江户、安土桃山、室町、平安时代,都是知者知之、传者传之,以至于在这个曾是帝王城市的京都内,仅仅只是一脉相承。据说在出云附近,至今还有“记纪”[1]中没有记载的某一个国家创立的传说,以口述的方式一代接一代地流传着,“荷尔摩”也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走过了不算短的漫长历史,非常隐秘,而且无声无息。
  当然,也可说是这个词与生俱来的封闭性带来了许多阻碍吧!我问各位知不知道“荷尔摩”这个词,其实,我身边的所有同伴都不知道它的正确意思,即使可以回到从前,请教柳田园男先生或折口信夫先生[2],他们也不会知道。因为我音乐察觉到,这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语言。也说不定,这个词曾在某些特定人士之间流传,只是经过漫长岁月而在某处消失了,或根本就是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语言。
  那么,“荷尔摩”究竟是什么?
  归根结底,“荷尔摩”就是一种竞技的名称。
  “荷尔摩”是所谓对战型的竞技,目的在于与敌人竞赛,决定胜负。竞技人数二十人,敌我各十人,原则上,要战到其中一方全军覆没,最后一个人从赛场消失时,才能分出胜负。然而实际上,比赛很少持续到那种时候,通常在其中一方的代表宣布投降时就结束了。
  那么,为什么叫“荷尔摩”?
  [1]《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合称,《古事记》是日本最古老的历史书,内容包括传说、神话与歌谣,《日本书纪》是最早由天皇下令撰写的正史,以编年体记载。
  [2]柳田园男(1875-1962)和折口信夫(1887-1953)都是日本著名的民俗学者。
  或许有人会说,既然不知道这个词原来的意思,也没有确切根据,干吗坚守“荷尔摩”这个怪里怪气的说法,何不随便取个“御京阪”啦,“京都大原三千院”啦,“姐三六角蛸锦”之类的名字[1]?但是,事情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绝对不是。
  [1]这三个都是日本人很熟悉的地名,“御京阪”是京都和大阪的合称,位于京都大学的“三千院”是日本著名的天台宗寺庙,“姐三六角蛸锦”则是日本童谣《皮球歌》的歌词,歌中将京都市的东西向道路由北到南排列出来,这句歌词指的是姐(姉)小路通、三条通、六角通、蛸药师通和锦小路通。
  当参赛者败下阵来,不能继续进行“荷尔摩”比赛时,其中的理由就会赫然呈现,被击败的参赛者会不自觉地用力用力喘息,把鼻孔撑到不知羞耻的程度,顾不得周遭的一切,像要把肺里的空气全吐出来似的大声叫喊:“荷尔摩——”
  用最大的声音呐喊。
  进行“荷尔摩”的地点没有限定,可以在宽敞五人的地方,也可以在河原町举行,看到败下阵来的女生,在四条河岸的正中央,用我在此完全无法描述的可怕表情大喊“荷尔摩——”,就算是敌对的那一方,也会觉得痛彻心扉。但是,不管是处于多可耻的状态,当事人都非得大叫不可。倘若各位在京都市区听到类似“荷尔摩——”的不明意义的叫喊声,那一定是某个战士在筋疲力尽时,不管愿意与否都被迫发出的垂死呼喊。那个时候,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用最大的声音喊出“荷尔摩”,因为我们跟那些家伙签订了“契约”——尽管是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签订的。
  现在我可以断言,在“荷尔摩”中对战的敌我二十人,如果曾经看过最后会毫不留情地降临在战败者身上的可怕瞬间,绝对没有人愿意踏入“荷尔摩”的世界,但是,我们几个被巧妙安排的陷阱(对,那是陷阱!)吸引,最后都跟那些家伙签下了“契约”。
  没错,这件事要回溯到京都三大祭典[1]之一“葵祭”的时候,一个月前才刚成为大学新人的我跟高村,以及留下来一起行动的其他成员们,都以临时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了葵祭。在祭典结束后,我们从听起来就像势力遍布全国的帮派组织——京大“青龙会”那里拿到了稍嫌晚的迎新会传单。
  一个礼拜后,我跟高村拿着在葵祭收到的那张传单,大摇大摆地去了三条木屋町的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于是,一切就从这家“贝罗贝罗吧”解开了序幕。
  [1]京都三大祭典是:每年五月十五日举行的葵祭,七月持续一整个月的祗园祭和十月二十二日举行的时代祭。
  
  
  其一 京大青龙会
  
  临时工作人员被交付的工作是牵牛车。
  不过,牛原本就会自己拉着牛车走,所以我只要穿上白色狩衣[1],戴上装饰着葵叶的乌纱帽,走在车轮嘎吱嘎吱响、缓缓前进的车子旁边就行了。但是,河原町道路两侧挤满了手拿相机的观光客,我很难自然地迈开步伐,甚至无心享受装饰在牛车侧面的紫藤花。自始至终我都是以腼腆的心情,从御所[2]的建礼门前走到下鸭神社。
  京都三大祭典之一的葵祭,古时称为贺茂祭,指上贺茂、下鸭两神社的例行祭典。
  在遥远的平安时代,所谓“祭典”指的就是葵祭。每年五月十五日,都会举办葵祭“路头之仪”的活动——五百多人穿着华丽的平安时代衣裳,排成约一公里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在京都的大马路上游行,从京都御所建礼门前出发,经过下鸭神社,最后到上贺茂神社。
  历时半天的游行结束后,我在上贺茂神社领了一天的临时工作人员报酬,正打算会丸太町的租屋处时,在社务所[3]前与一个男人擦身而过。
  [1]在日本古代,狩衣本来是狩猎时的穿着,到了平安时代成为贵族、官员们平常穿的便服。
  [2]又称京都皇宫,位于京都市上京区,是日本平安时代的政治行政中心所在地。从公园781年奈良迁都到明治维新的一千多年里,它一直是历代天皇的住所,后又成了天皇的行宫。
  [3]社务所就是处理该神社事务的地方。
  与那个男人视线交接的瞬间,我有种奇妙的感觉。对方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嘟起嘴、眯着眼,用那副滑稽的表情瞅着我。
  “啊——”
  两人同时发出了惊叹声。
  原来是刚才拉同一辆牛车的男人,突然换下了千年前的祭典服装,所以我一时没认出来。
  我大可就那样跟他分道扬镳。没错,要是平常的我,一定会那么做。但是,在彼此寒暄“辛苦了”之后,不知为何,我竟然跟这个男人并肩走在一起,不但如此,在知道彼此是同一所大学的新生后,还做了自我介绍,简直就像着了什么魔……不,在这种时候,应该说是着了什么“神”吧!
  这个自称“高村”的男人,皮肤白皙,给人敦厚老实的感觉,可能是短发、体格纤瘦的关系,脸看起来特别小。
  “安倍是念综合人类学院啊!那是什么样的学院?都学什么东西?”
  才交谈没多久,他就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与他敦厚老实的外表完全不搭调。“你住哪里?”“房租多少?”“选修哪门外语?”我每随口响应一个问题,他的下一个问题就接踵而来。我很快就后悔了。怎么会跟这么一个麻烦的人搭上话呢?
  原本挤满参拜道路的观光客已经散去,呈现出一片祭典结束后的景象,我们两人有气无力地走在逐渐昏暗的神社境内。
  “安倍,你加入什么社团了吗?”
  “没有,没加入任何社团。”
  “咦,为什么?”
  “没兴趣。”
  “咦,为什么没兴趣?”
  我瞪了高村一眼,希望他不要啰啰嗦嗦地问个没完,但是高村丝毫不顾虑我的感受。“开学典礼那天收到那么多传单,总有一个喜欢的社团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就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响应,他反而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的事。他说他是以归国子女的身份入学。小学时,他的双亲带着他出国,十年后全家人才一起回到了日本。我问他从哪回来,他用日本人绝对学不来的标准发音回答:
  “Los Angels。”
  我们在乌鸦叫声中,钻过了色调逐渐变得暗淡的第一鸟居[1]
  “对不起,请问你们是京大的学生吗?”
  这时候,一对男女突然从鸟居的柱子后面冒出来,叫住了我们。
  “嗯,是啊……”
  高村用怀疑的声音回答。
  “我们正在拉新生加入社团,下礼拜六在三条有个迎新会,有空的话,要不要来玩玩?啊,也不一定非加入社团不可。”
  那个女生从手上的盒子里拿出蓝色的传单,给我跟高村一人一张。
  [1]鸟居是一种类似牌坊的建筑,象征神社的神域。“第一鸟居”是指进入神社境内的第一座鸟居。
  一起ENJOY吧? 京大青龙会
  
  以此开头的传单上划着蜿蜒扭曲的龙,细长的身体环绕一圈,形成传单的边框。
  
  无法满足于一般社团的你!要不要加入京大青龙会?我们是为了增添大学生活的乐趣,每天不断做各种挑战的全新类型社团。我们还会跟其他大学交流,所以,可以交到很多朋友哟!
  
  文案下面标示“迎新会通知”,并记载了三条木屋町的居酒屋店名,旁边画着一个女生的脸,还写着“大家一起来~”。
  这一个半月来,我看过很多社团的传单,但还没看过质量这么差的。什么“……的你!”“可以……哟!”都给人十年前的古老印象,其中又以“京大青龙会”这个名字最为老气,是怎么样的品味会想起这样的名字?我也不禁怀疑,制作这张传单的人是真心想拉人进社团吗?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社团,传单上连一句都没提到。
  “这个社团是做什么?如果是宗教社团,我可不想参加,尤其是这句‘每天不断做各种挑战的全新类型社团’,看起来就很可疑。”
  我还来不及在心中做种种的自问自答,高村就提出了直捣核心的问题,率直得连我都不禁愕然。
  我胆战心惊地等待着眼前这对男女的回答。
  “啊!果然会让人这么觉得,你看吧!所以我叫你多下点工夫嘛!这种传单果然太奇怪了。”
  “你还说呢,阿菅学长,之前你也说过这样就可以了啊!”
  没想到两人对高村的发文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只是自顾自地斗起嘴来。
  “不好意思,给你们这么奇怪的传单,不过我们不是宗教社团,所以下礼拜六你们可以放心来看看。就算没有兴趣也没关系,抱着来瞧瞧的心情就行了。”
  被称为阿菅学长的男生腼腆地对这我们笑。其实搞不好那真的是宗教社团,刚刚那段对话也是处心积虑安排好的。但是看到阿菅学长那张有点傻乎乎的脸,就觉得,如果他真是那种硬是希望他人内心能得到平静的偏激社团的一员,似乎又少了那么一点压迫感。
  “为什么在离学校这么远的地方拉人?效率太低了吧!”高村的声音还是充满了怀疑。
  “你说得没错,但是……我们向来都是在葵祭这一天的这个地点拉人,该怎么说呢……对了,算是一种传统吧!”
  那个女生带着些许尴尬的笑容回答,我怎么样都无法界定对这两个人的印象,总觉得心头刺刺痒痒的。
  这两个人外表看起来并不奇怪,然而他们散发的传单内容却十分诡异,可是两人完全不打算对传单的奇怪之处做解释或修改,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所以,以顺位来说,最奇怪的果然还是发传单的这两个人。
  “一定要来哦!如果想问什么问题可以跟我们联络,传单下方有我的手机号码。”
  当阿菅学长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听到那个女生说“好像又有人来了”时,便立刻跑向了她。我回过头,目送阿菅学长那因自然鬈而引人注目的后脑勺。
  “太可疑了。”
  跟我一起目送着他们离去的高村喃喃说着。我将视线拉回传单,看到蜿蜒扭曲的龙形图案旁边,印着“菅原学长”几个字个手机号码。
  
  
  从上贺茂神社到丸太町的住处有一段距离,但是,我当然没有多余的钱搭出租车,所以只好无奈地沿着贺茂用走回去。旁边跟着一个高村,更是无可奈何的事。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两个京大青龙会的人是如何如何判断我跟高村是京大学生的呢?在休息时间,我从其他人的谈话中听出今天的临时工作人员来自同志社大学、立命馆大学和京都产业大学等,应该是京都市内所有大学的学生都报名参加了。那时候,在上贺茂神社的参拜道路上,多得是跟我们一样打完工正要回家的学生。但是他们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就直接叫住了我们两个。
  我还有另一个疑问,那就是他们为什么会认为我是新生?二度落榜的我,生日是四月三日,所以虽然是新生,也已经二十一岁了。如果第一年就顺利考上,我现在应该是三年级,他们两人却毫不犹豫地认定我是大一生。今天的临时工作人员招募也没有限定新生才能参加啊!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不过,看着走在我身旁的高村那逐渐蒙上夜之气息的微暗侧面,我有点想通了。
  ——就是他,那两个人一定是看到他,才断定我们是京大生。
  头发剪得那么短,头的侧面睡出一条像裂缝般的发线。衬衫规规矩矩地塞进牛仔裤里,裤腰上系着中年人用的黑皮带。并非沉思中的单纯驼背、不急着赶路的单纯外八字——除了没戴眼镜外,他完全以自虐的方式表现出京大生跟不上时尚潮流的自我风格,完全就是标准的京大生模样。
  我板着脸,用像是体育老师对学生进行仪表检查的眼神打量着高村全身,突然发现自己的穿着也没好到哪里去。
  心情急剧低落的我移开盯着高村的视线,随便给了自己一个结论,那就是京大青龙会的人会将我们当成同一所大学的新生,一定有某种不值得高兴的莫名理由。
  贺茂川与来自东北的高野川汇流后,改称为鸭川。这两条河川的汇流处,形成一个空荡荡的三角地带,那是一整片的石板地,人称“鸭川三角洲”,据说中世纪时经常成为战场。我们沿着贺茂川用走到三角洲前端,正要走上浮在昏暗川面上的石块时,高村问:“安倍,你会不会去刚才的那个聚会?”我踩在乌龟形状的石头上,回他说:“不知道。”其实我早已有了决定。
  我跟高木在出町柳站前分道扬镳,或许互道“再见”了你,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再见到他了。回到丸太町的住处时,我已经忘了高村这个人。
  没想到后来会跟这个高村在“荷尔摩”中并肩作战,这是多么讽刺的缘分啊!回想起来,我为什么会在上贺茂神社遇到高村,其中原因恐怕只有神才知道。至少,在全国据说有八百万尊的神明当中,上贺茂神社所供奉的贺茂别雷命一定知道个中缘由。
  
  ☆
  
  没钱没闲。
  这句话简直就是我四月时的写照。
  没想到上大学这么花钱。因为我接连过了两年的重考生活,所以尽可能不向父母拿生活费。但是,在买齐一个人生活的必需品、上课的教材之后,很快就囊空如洗了。我不想那么窝囊,第一个月就向父母要钱,所以决定将伙食费缩减至极限,设法熬过四个月。这样的我,当然不得不靠迎新会来寻求活路。
  从开学典礼以来,我从学校个院系拿到了可能有上百张的社团传单,依照迎新会的日期重新排列,每天晚上都去参加这些迎新会。网球社在京大周边的百万遍、散步社在河原町、音乐电影同好会在木屋町、户外活动社在三条京阪、戏剧社在木屋町、联谊社在祗园、瑞士舞蹈同好会在河原町——我骑着自行车纵横驰骋在京都夜晚的街道上,就为了靠这一餐填补一整天的空腹。没有聚会的日子,就安排一整天的兼职劳力赚取生活费,在葵祭的临时工作就是其中一个。
  虽然我对高村说“不知道”,但其实在看到传单的那一刹那,我就已经决定要去参加京大青龙会的迎新会了。虽然我把传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还是看不出这个社团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是这一点并不重要。我对这种人数过多、做什么事都虎头蛇尾的集团,原本就没什么兴趣。不,应该说更讨厌大多数设团中那种半生不熟的亲密感。我这么无法接受社团,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历经两次重考,有时年纪会比办聚会的二年级生还大,也就是说,我已经错过了可以在社团天真玩乐的时期。
  聚会当天,在我钻过居酒屋的布帘时,当然还是打着同样的主意——像平常一样,跟人随便聊聊,让学长学姐们付钱,报上假的电话号码、不参加后续活动、尽快闪人,因为我该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吃完饭回家。
  但是我这样的计划,却因为一个女生的出现而彻底粉碎了。走上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二楼后,我找到一个靠墙的空位坐下来,就在我抬起头来那一瞬间,立刻对坐在我眼前的女生早良京子一见钟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的鼻子。
  我刚才所说的一见钟情,严格来说,应该是对早良京子的鼻子一见钟情。
  早良京子的鼻子外形,就是如此完美:有些鹰钩,鼻梁直挺,显现出轻柔温和的线条,一点都不大,但很英挺,显现出无与伦比的高尚轮廓。
  为什么在分析一个女生的长相时,鼻子的形状这么重要呢?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回顾过去,所有我迷恋过的女生,都有着同一类型的鼻子,没有一个例外。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可是不知为何就是会被某种特定鼻形吸引。当然,我不会光靠鼻子来决定一切,还是会看整体的均衡性来做判断。现在,眼前的早良京子除了鼻子外,还有充满知性的坚毅眉毛、带点迷蒙的乌黑眼眸、柔软的嘴唇,和让人不禁想用手指戳戳看的光滑肌肤。总之,她有一张五官端正的脸。毫无疑问,早良京子的容貌可以列入美女行列。但是我又因为她的鼻子特别加分,所以在我眼中,她不是中等美女,而是优质美女。
  要不是来到会场的高村出声叫我,我恐怕会继续看着早良京子的鼻子,看到她的鼻子再也承受不了我的视线,而引发量子崩塌。听到叫声才回过神来的我,向高村招招手,指了指身旁的位子。因为有点担心接下来没办法冷静地跟早良京子交谈,所以,尽管高村头上还是睡出了一条远远望去也很清楚的分线,尽管今天他也把衬衫塞进了长裤里,我还是决定先跟认识的人交谈,把心情稳定下来。
  我真的很没用,自从我在这里坐下之后,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我以前就是这样,跟没有感觉的女生要怎么谈都行,一旦有了感觉就变成了哑巴。在喜欢的女生面前,我会变得僵硬木讷。
  “结果你还是来了。看你那天的样子,我还以为你绝对不会来呢!”
  高村坐在我旁边的坐垫上,还给了我一个亲切的微笑,然后砰的一声打破湿巾的塑料袋。
  “啊,我叫高村,是经济学院的学生。”
  他很自然地跟坐在对面的早良京子交谈。
  “我叫早良京子,就读教育系。”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早良京子的声音,清亮而柔和。我压抑亢奋的情绪,毅然做了自我介绍。
  “哎呀!”早良京子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说,“我还以为你是学长呢!因为你一直没说话,还板着一张脸……我还担心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呢!原来你也是新生啊!”
  早良京子把手指轻放唇上,嘻嘻笑了起来。整齐洁白的牙齿之中有颗小小的虎牙。
  “不好意思,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该怎么说呢?就是比较害羞啦!”
  高村完全没看出我内心的狂风巨浪,哈哈大笑,豪迈地用湿巾擦起脸来,丝毫不在意早良京子的目光。看来,高村昏庸的眼睛似乎看不出她的鼻子有多完美。
  “早良同学,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社团的?”
  高村把湿巾折叠整齐后放回桌上。
  “我在上贺茂神社拿到了传单。”
  “啊,不会是葵祭的时候吧?”
  “是啊!你们也是?”
  高村先问起了这件事,早良京子说她也是以临时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了葵祭的游行队伍,回家时在上贺茂神社被叫住了。
  “那么,在这里的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吗?”
  早良京子挺直身子,环视屋内。我先尽情地心上她侧脸的鼻形后,才跟她一起环视了周遭。会场里准备好的二十个作为都已经坐满了。我看到在上贺茂神社发传单的女生,就坐在早良京子后面。阿菅学长在哪呢?我正四处张望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抬头一看,发现对方就是那个阿菅学长。早良京子说:“啊!请坐。”阿菅学长频频点头说:“谢了,谢了。”接着就在早良京子旁边,也就是高村的正对面坐了下来。但他才刚坐下,就听到有人说:“会长,人差不多到齐了吧?”阿菅学长又赶紧站起来说:“那么,我们开始吧!”当他站起来时,正好与抬起头来的我四目相接,便对我眨了一下眼睛。
  “那么……各位,请准备干杯。”
  大家准备好后,阿菅学长说:“在干杯前,先向大家致意……”接着自我介绍。
  这是我才知道,这号人物就是京都大学青龙会第四百九十九代(当时他没说是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菅原直。
  那真的是很快乐的一晚,我还是第一次度过如何快乐的迎新会。
  整个世界都以早良京子的鼻子为中心旋转着。我借着酒意,吞吞吐吐地说起佐田雅志[1]意义深远的歌曲世界,她一直带着柔柔的精神支持,我则是第一次把这种事跟其他人分享。在与早良京子交谈时,我觉得她的鼻子冲破了我内心的高墙长驱直入,让我感受到一种伴随着酸酸甜甜的疼痛感。高村可能是不胜酒力,脸颊红到给人一种猥琐的感觉,还冲着周围的人猛笑。不一会儿,他站起来说:“我要表现Scat[1]。”接着便“terara”“uroro”地念出一长串不清不楚的话,获得满堂喝彩。对他来说,应该也是一个快乐的夜晚吧!
  [1]佐田雅志是日本国宝级的全能创作人,1972年,才20岁的他便在歌坛出道。他的音乐作品涵盖了亲情、爱情与人性等层面,嗓音独特、情感丰沛的演唱风格别具一格。经典歌曲有《关白宣言》、《来自北国》等。他也是导演与作家,畅销小说《精灵流》、《解夏》和《眉山》都已被改编成电影。
  [1]Scat(拟声唱法)是爵士歌手用声音模拟乐器演奏的一种演唱法。
  ☆
  
  京都大学青龙会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菅原真——这个头衔未免太长了吧 !
  几天后,我问阿菅学长,这个“四百九十九”究竟是从哪来的,阿菅学长笑着说:“随便掰的。”接着又补上一句:“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他说“创始者”刚好整整去世一千年,大概是有人以两年交接一次的惯例为准,硬是算出了这个数字。
  我问阿菅学长那个已经死了一千年的人是谁,他笑眯眯地指着我的脸说:
  “那个人跟你同姓哦!”
  “那么,是日本人?”
  “应该是吧!”
  “总不会是安倍晴明吧?”我高声说。
  阿菅学长只是“嗯嗯”响应着,微微翘起嘴角,抛给我一个媚眼。
  这个以“滑溜溜的泥鳅”来形容最为贴切的阿菅学长是理工学院三年级的学生。其他参加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迎新会的学长学姐们,也都是三年级的学生。京大青龙会没有大二生,因为“两年交接一次”是京大青龙会代代相传的奇妙惯例。
  “菅原学长向大家致意后,说到过这件事啊!你都听到哪去了?”
  高村在电话那一头高分贝地指责我。高村说得没错,那一晚,阿菅学长或其他学长学姐说的话,我的确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我对某人的兴趣远超过京大青龙会。
  所以,以下的说明都是现学现卖,从高村那里听来的。
  大部分的社团都是每年交接一次,而京大青龙会的一年级生升上二年级后,也会从学长学姐手中接下传承的棒子,到此为止都跟其他社团一样。不同的是,这些一年级生升上二年级后,京大青龙会不会招收新的成员,也就是这一年不会招收大一新生。等这批二年级生升上三年级后,才会再招收新成员。就这样,每隔两年才会招收一次新社员,自然形成“两年交接一次”的惯例。
  “搞啥啊……好怪异的社团。”
  “所以我一开始就问过你是不是很奇怪……你还说你不知道咧!”
  “他们平常都在做些什么?”
  “我问过菅原学长,他说就是去爬大文字山、去琵琶湖露营什么的,好像都是些户外活动。”
  “哦……”我问归问,却不怎么在意,只轻轻发出鼻音回应他。突然,散在暖炉桌上的社团传单中,一张蓝色的纸映入我的视线。我抽出来一看,果然是在上贺茂神社拿到的青龙会传单。
  
  无法满足于一般社团的你!要不要加入京大青龙会?我们是为了增添大学生活的乐趣,每天不断做各种挑战的全新类型社团。我们还会跟其他大学交流,所以,可以交到很多朋友哟!
  
  我还是觉得这篇文案写得很烂,反复又看了几次,越看越纳闷,如果真如阿菅学长告诉高村的那样,都是从事一些无关痛痒的活动,那么大可写得具体一点吧?把活动内容写得这么含糊(也可能只是文字功力太差),应该有它的道理,如果真是爬大文字山,去琵琶湖露营这么纯朴又平凡的活动内容,未免跟这种暧昧不清的文案太不搭调了。我立刻把这种突兀的感觉告诉了高村。
  “那么,你现在仍然觉得他们是宗教社团?”
  “不,并不是。”
  “那么,你认为是自我启发那一类的社团?”
  “不是……”
  我无法给他明确的回答,我只是单纯地叙述自己的感觉而已,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令我意外的是高村的态度,他在响应我随口提起的问题时,语气显然有点冲。
  “怎么,你喜欢那个社团啊?”
  高村在电话那一头犹豫地沉默了一下,给了我“嗯”的简短回应。
  “所以你打电话来是要问我为什么不参加例会吗?”
  “不,我只是打来问你要不要去参加这次的例会,并没有问你为什么不参加,我没那么积极。”
  “喂、喂,干吗这么害羞嘛!”
  “我才没害羞呢!害羞的是你吧!”
  “什么意思?我干吗要害羞?”
  高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话:
  “佐田雅志。”
  我握紧手机,感觉到整张脸红了起来。高村怎么会知道我心中的秘密呢?瞬间,我陷入狼狈慌乱的状态中。
  “你、你怎么……”
  “是早良同学告诉我的啦!她说你哪天跟她大谈佐田雅志。在第一次见面的Lady面前,谈佐田雅志不太好吧?这样会不受Lady欢迎哦!”
  他以超标准的发音说出“Lady”这个字,那种自以为聪明的声音,让我脑海中清楚浮现出他狡黠一笑的脸庞。我羞愧得恨不得立刻冲上清水舞台,从上面跳下来。[1]但是另一方面,大脑又对早良京子的名字快速产生反应,所以心中小鹿乱撞。可是,为什么高村会跟早良京子谈到这件事呢?
  “啊,迎新会结束后,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
  高村若无其事地说明原因后,开始报告早良京子的私人情报:“她爸妈今天从老家来看她。”我拼命压抑,不让我对高村的嫉妒火焰大量喷射出来。
  “老实说,上礼拜参加迎新会时,我觉得这个社团的气氛很不错,虽然‘京大青龙会’这个名字是有点那个……安倍,你觉得怎么样?我看你那天好像也玩得很开心。”
  他讲到一半我就没在听了,满脑子想着早良京子和她的鼻子。那一晚,我没向她要手机号码,就那样匆匆与她挥别了。惟一不想要却拿到的电话号码就是高村的。我连向一个女生要手机号码的勇气都没有,我一边强烈苛责如此懦弱无能的自己,一边独自消失在包围着鸭川沿岸的黑暗中。
  “对了,早良同学好像也玩得很开心,说想去例会看一看。”
  这时,我突然苏醒过来,高村的声音瞬间灌入耳中。
  “咦?”
  “我是说,早良同学好像也觉得那里的气氛不错,怎么样,下礼拜三的第一次例会,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的眼睛立刻扫过暖炉桌上的三角形日历,下礼拜三没有安排打工,上面只写着“迎新会、河原町、专卖品同好会”。
  “真拿你没办法……我就跟你去看看吧!”
  知道可以再见到早良京子,我的心跳就像指数函数一样攀升,但是我不露声色地表达了我要去的医院。
  “哦,Thank you,安倍。”
  “不过,你以后不可以向任何人提起雅志的事,他可是我最重要的心灵大师。”
  可能是一时会意不过来“雅志”是什么,一阵空白后,高村突然说:“关于这件事……”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我想问你……佐田雅志是谁啊?”
  “啊,你说什么?”
  这个世上不可能存在的问题,让我哑口无言。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问别人,别人也只是笑,所以我以为是不太好的人。”
  “你胡说什么,雅志是最高境界啊!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可是个国民歌手呢!啊——啊——啊啊啊啊——你真的是日本人吗?”
  我不由得紧握手机,火爆起来。
  “就是啊……大家知道的事,我通通都不知道。啊……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跟大家有很大的隔阂,好寂寞、好凄凉……”
  听到高村那么悲切的声音,我赶紧安慰他:“喂、喂,提起精神来,改天我把CD借给你。”心情这才稍微平复的高村说:“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雅志的事。”在如此坚决的发誓后,挂断了电话。
  我快速地抓起电暖炉桌上的三角形日历,用圆珠笔划掉“专卖品同好会”,一边压抑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一边在格子里大大写满“京大青龙会几个字”。
  
  
  其二
  宵山协定
  没错,我早就看出来了。
  当阿菅学长在上贺茂神社把传单交到我手上时,我就看出京大青龙会哪里不对劲了。
  但是,我清澈的眼睛,被阿菅学长一个接一个提出来的户外娱乐活动,以及早良京子的存在给蒙蔽了。我完全没有察觉,在快乐的太平日子背后,“荷尔摩”的影子正朝我们步步逼近,就这样迎向了宵山之夜[1]
  但是,在进入那一晚的话题之前——也就是在叙述我们突然被告知“荷尔摩”存在的“祗园祭宵山事件”之前,必须先稍微提一下另一件事。
  就是关于我们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成员的事,还有我跟早良京子的事。
  当我发现时,我们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成员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凑齐了十个人。就是这种“不知不觉”,让我感觉到京大青龙会的可怕。
  万物皆在“预定和谐”[2]的理论下进行着。我和高村、早良京子、芦屋、松永、纪野、双胞胎三好兄弟、坂上、楠木文共十人,会成为京大青龙会的成员,早在葵祭那天从阿菅学长手上接过传单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
  [1]7月14日至16日的“宵宵宵山”、“宵宵山”及“宵山”是祗园祭的前夜祭,到了17日便是祗园祭的高潮——山鉾巡行
  [2]“预定和谐”是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Leibniz)的理论,认为上帝在创造世界之初便已预先安排,使得万物间能够相互协调,达成和谐。
  我们全都是五月十五日的葵祭“路头之仪”行列中的临时工作人员,而且每个人都在回家的路上,在上贺茂神社拿到阿菅学长分发的蓝色传单。那时,我很怀疑阿菅学长怎么会知道我是京大的新生,最后随便下了一个结论,告诉自己他会那么判断应该是有我不知道的理由。就某方面来说,包括对阿菅学长的行动所产生的怀疑在内,我那样的结论并没有错,也就是说,阿菅学长看得到我和高村看不到的东西,他只要依据他眼睛所见,把传单发出去就行了。
  去大文字山健行,去岚山烤肉,去比睿山兜风,去琵琶湖露营——京大青龙会在五月举办的种种户外娱乐活动,都是阿菅学长计划收服我们的策略,也是为了在“宵山之夜”前巩固成员所释放的烟幕弹。当然,我们几个人在这个社团的确挺“合”的(在京大青龙会是以散发一样的“味道”这样的专业术语称呼)。对阿菅学长来说,把传单交出去后,只要紧锣密鼓提出企划,把我们绑在社团里就行了。
  不过,我前面所说的十个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凑齐了。十人当中,有人没参加过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迎新会,也有其他人参加了那个聚会,最后却没有留下来。我不知道阿菅学长究竟把传单交给了几个有“味道”的新生,但是并非把传单发出去,成员就会像被催眠了似的纷纷靠过来,因为也有人参加例会后,发现感觉不合,以后就不来了。所以这里跟一般社团一样,也存在着成员去留的敏感问题。
  但是在不知不觉中,环视周遭,我们已经聚集了十个人。
  阿菅学长那一代也是十个人,据说,再上一代也是十个人。八成是不管追溯到哪一代,只要有“荷尔摩”的活动,就一定是十个人。不论哪一代,应该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恰巧凑齐了十个人,不多也不少。
  在思考这些事情时,我不由得怀疑,地球上是不是有超越人类智慧的神明存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想法啦,譬如说,看到吊在屋檐下的晴天娃娃[1],就会想在全国八百万尊的神明中,是不是会有一个稍微影响一下明天的天气。
  总之,自然而然聚集的十个人,聚集的方式也都很随性。首先,我、高村、早良京子、芦屋、楠木文五个人,是通过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迎新会加入的;双胞胎三好兄弟是经由五月最后一周的大文字山健行活动加入的;松永是在六月第一周的岚山烤肉活动中加入的;纪野是在第三周的比睿山兜风活动中加入的;最后一个坂上是七月时在琵琶湖的露营活动中加入的。
  总是有股冲动想否定世上所有社团存在意义的我,为什么愿意忍受在初夏登山、在溪流旁生火、在兜风的路上晕车、在琵琶湖游船上晕船这些原本不用忍受的事,主动参加京大青龙会主办的活动呢?不用说,当然是为了早良京子。
  [1]又称扫晴娘、晴天和尚,流行于中国农村和日本,是一种悬挂在屋檐上祈求晴天的布偶。
  也不知道是看上这个社团的哪一点,早良京子跟高村一样,非常积极地参加每个礼拜三的例会以及周末的户外娱乐活动,所以我也顺势装出一副很不想去,却被高村硬拉去的样子,参加了周末的活动和几乎所有的例会。不过所谓例会,也只是学生餐厅或京大附近的西餐厅七嘴八舌聊天的晚餐聚会而已。原本不擅长这种事的我,通过每个礼拜都跟同一票人见面的训练,也渐渐跟阿菅学长以及其他老社员们攀谈起来,甚至和其他新生也打成一片。不过,偏偏跟早良京子就是无法自然交谈,跟芦屋那个法律系的男生好像也八字不合,几乎没说过话。至于两个一年级女生当中的另一个女生楠木文,则是因为她太过沉默寡言,我也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在七月的第一次例会中,公布了新生们为周末两天一夜的琵琶湖露营所各自负责的工作,阿菅学长派我跟楠木文一组,负责采购食物。
  例会结束后,我为了早良京子偏偏跟芦屋一组负责准备饮料这件事,感到非常郁闷。在餐厅前,我带着这样的心情叫住正要解开自行车车锁的楠木文,问她能不能给我手机号码。楠木文停下开锁的手,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只差没冲着我问:“干吗要我的手机号码?”
  “要去采购时,总要联络吧?”
  我强忍烦躁的情绪,给了她正当理由。她“啊”一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电话号码。
  “那么楠木文,什么东西嘛!”
  三十分钟后,高村在例会结束的回家路上顺道来我的住处,我非常不满地向他抱怨。
  “她怎么了?”
  “我跟她都是采购食物组的,所以跟她要了电话号码,她却一副以为我对她有意思的样子。”
  “你想太多了吧!”
  高村丝毫不以为意地哈哈大笑,在床头坐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几乎每隔三天就会来我家,那里渐渐成了他的固定座位。
  床前的暖炉桌上,放着刚从家里寄来的YOKUMOKU的蛋卷罐子。一眼就看到这个罐子的高村,兴奋地说:“哦,是雪茄蛋卷,我最喜欢吃这个了。”他用渴望的眼神看着我,我用下巴示意可以自由取用,他说:“那么,一根就好。”便立刻从罐子里拿出了根细细长长的包装袋。
  “对了,楠木长得有点像大木凡人[1]呢!我都在心里偷偷叫她‘阿凡’。”
  我想起楠木文的长相,不禁觉得高村的说法绝妙无比。但是另一方面又觉得,把中年男人的名字冠在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女生身上,是很不绅士的行为。
  “把她说成阿凡太过分了吧?她又没阿凡那么胖。”
  “这个地方很像。”高村用从袋子里拿出来的蛋卷在自己的脸的上半部画了一个圆圈。“不要告诉她哦!”
  “当然不会。不过,你也知道大木凡人啊?”
  “最近知道的,那张脸看一眼就忘不了。”
  [1]大木凡人是在日本家喻户晓的知名艺人,昵称“阿凡”,招牌造型是娃娃头加完全盖住眉毛的厚厚刘海,配上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
  高村把雪茄蛋卷当成真的雪茄,从鼻子下滑过闻闻味道后,放进了嘴里。
  “喂喂,你那是什么吃法?”
  “怎么了?”
  “不要那样吃,看了就讨厌。”
  “我就要这样吃。”
  我要先为不知道雪茄蛋卷的人做个说明。雪茄蛋卷是把薄薄的饼皮一层层卷起来做成雪茄模样的进口蛋卷。一般人是像抽雪茄那样,直向放进嘴里啪里啪里咬,高村却像狗咬骨头那样,将雪茄蛋卷横向放,用门牙把饼皮一层一层剥下来吃,好像在耍猴戏的猴子,一副狼狈样,我实在看不下去。
  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有什么地方异于常人,在穿着品味上更是已经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现在全日本哪有穿着Dodgers NOMO[1]的T恤到处招摇的十八岁年轻人?而且还把T恤塞进长裤里,再系上黑色皮带。没有时尚感的归国子女所透露的悲哀,与没有韵律感的黑人是一样的。
  我把雅志的精选集和三根雪茄蛋卷塞给高村,将他赶出了我的住处。虽然我很高兴出现了一个对雅志深奥的世界有兴趣的人,但是,这个人偏偏是高村,只会让我感到郁闷而悲哀。如果是早良京子该多好。我想起她在今晚的例会中,微低着头吃意大利面时鼻子的美丽倾斜度,叹口气,关上了门。
  [1]指洛杉矶道奇棒球队(Los Angels Dodgers)的日籍投手野茂英雄(Hideo Nomo)。
  露营前一天,楠木文推着自行车,准时出现在我们约好的京大钟台下,一分不差。
  近距离看到她的脸时,我就想起高村说的话,拼命压抑要往上扬的嘴角。完全盖住眉毛的厚厚一层整齐刘海,配上让人不禁想问现在哪里还有卖的粗框大眼镜——用“阿凡”来形容真的很贴切的楠木文,在我面前停下了自行车。我向她点头致意,她也向我点点头,然后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仔细想来,我们之间连正式问候都没有过,却在阿菅学长一声令下被迫一起采购食物。所以,彼此之间没什么话说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突然,我把视线朝向她的鼻子。这之前,我都只注意到她个性化的发型和眼镜,没仔细看过她的鼻子。在一米的近距离内看到的那个鼻子,形状出乎意料地好看。不过,有点太圆,好像缺少了笔挺华丽的感觉,果然还是比不上早良京子的鼻形。
  “我们要去哪买?”
  我赶紧将视线从她的鼻子往上拉,看到她正从大大的镜片后面抛出狐疑的眼神。我试图掩饰尴尬而看看手表确认时间,说:“去我住处附近的超市吧!”便匆匆跨上了自行车。
  一个人的话多与不多,完全是一种相对论的问题。跟楠木文并肩走在我住处附近的大型超市食品专卖区时,我有了这样的全新体会。我在人前的话并不多,但是跟楠木文在一起,可能会被界定为饶舌的人。楠木文在买东西时,就是这么沉默,自始至终都展现出不知道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消极态度。但是,我看到她把我随手扔进篮子里的咖哩材料“男爵”马铃薯换成了“May queen”牌,可见她也不是漠不关心,因为前一个品种比较不耐煮。
  买好的东西都搬到了我的住处,明天早上会有学长开车来载。
  “喝杯果汁再走吧?”
  把所有东西都搬进屋里后,楠木文站在玄关用力喘着气,可能是因为刚才双手抱的东西太重,所以我带着慰劳的意味对她说。她站在玄关处犹豫了一下,看到我把两个杯子放在暖炉桌上,还倒了果汁,才含糊地说:“打搅了。”接着脱下了鞋子。
  “楠木,你在哪个学院?”
  我坐在床边,看着规规矩矩端正坐在暖炉桌前的楠木,问她。
  “理工学院。”
  “那不是跟阿菅学长一样吗?”
  楠木边喝饮料,便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加入京大青龙会?”
  我看着她那厚厚的一层刘海,问她从刚才就一直想问的问题。看到她超乎寻常的沉默寡言,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会有兴趣加入京大青龙会。
  “安倍呢?”
  一阵沉默后,我以为楠木文要回答我,她却反过来问我。虽然我也是直接叫她楠木,可以说是彼此彼此,然而在听到她直呼我安倍的时候,却有一种近乎困惑的新奇惊异感。
  “我吗?我是因为……高村一直说去啦去啦,硬拉着我去,我才去的。”
  明明是她自己问我的,可是却冷漠到几乎毫无反应,完全没把我充满虚伪的回答听进去。
  “你呢,楠木,你是为了什么?”
  我压抑涌上心头的反感,又问了一次。但是她把杯子拿在手上,漫不经心地环视屋内,没有回答的意思。我看着她跟不上时代的厚厚刘海下的大眼镜,耐着性子等她回答。
  “谢谢你的果汁。”
  楠木文把杯子往前推,站了起来。我还以为她要去厕所,赶紧说:“啊,在右手边。”她却对我的话毫无反应,只是走到玄关穿上凉鞋,默默打开门,就那样离开了。
  我哑口无言,看着发出干涩的声音被关上的门。
  当然,楠木文没有再回来,她膨胀得像蘑菇似的后脑勺残影浮现在我脑海中,我有种被打败的感觉,茫然嘟囔着:
  真搞不懂你啊!阿凡。
  
  ☆
  
  该不该买空调呢?
  就在我犹豫不决中,夏天已经匆匆先来报到了。
  即使是在深夜十一点走到户外,位于盆地的城市仍然笼罩在有点湿热的空气中。
  最近,我习惯在深夜时,先去鸭川沿岸乘凉一下,再回到房间睡觉。其实沿岸温度跟屋内应该没差多少,但是听着河流的声音,躺在长椅上,就会瞬间忘了周遭的炎热。
  那是再过三天就要去参加祗园祭宵山的晚上,我像平常一样,从丸太町桥走下河川沿岸,躺在长椅上闭上了眼睛。闭着眼睛的我,开始不停地自问自答:今后漫长的炎炎夏日,我是否可以靠家里送来的一台老旧电风扇度过呢?不,实际上,我早已下定了决心,要靠一台电风扇熬过传说中“古都夏日”的炙热地狱。可能的话,我也想一脚踢开电风扇这玩意儿,豪迈阔气地买台空调回来,无奈我口袋空空。在兼职方面,阿菅学长帮我找到了一个待遇不错的家教工作我不必再过得像以前那么拮据,有了一定程度的收入。但是,要买空调就另当别论了。选择凉快还是食物?这个滑稽但现实的问题,高高横亘在眼前。
  一个声音从下游的三条方向传来。在流水中伴着踩过草地的声音,从我身旁经过,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我用耳朵追逐那个声音,心想应该是有人在我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难得的和风吹拂而来,我昏昏沉沉地被睡魔夺去了意识。
  突然,我听到奇怪的声音,混杂着流水声,像是什么东西摩擦、卡住的声音。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但是越是刻意去听,越觉得我寻找的声音好像被卷入河流声中不见了,又像一直在我耳边缭绕,那种感觉很奇怪。
  我稍微起身,觉得声音是来自我旁边的长椅。离我大约五米的隔壁长椅上,朦胧浮现出一个身穿白衬衫、像是女性的轮廓。我若无其事地用眼角余光扫过她,发现她正在哭。刚才的声音,应该是她的啜泣声。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呢?我很想这么问她,但是当然做不到。只能对低着头、颤抖着肩膀的她,鸡婆地发出无言的呐喊:请你把头抬起来,擦干泪水。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我的呐喊,她左手拿着像后怕的东西擦拭眼睛时,突然抬起了头。
  咦——?
  瞬间,奇妙的感觉袭来。在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影子的她,看起来有几分熟悉。我仔细再看,当她的侧面与背后丸太町桥上的橙色灯光重叠时,我像被点到一样跳了起来。
  她的侧面呈现出清晰的轮廓,那个鼻子绝对错不了。正是我认为这世上最美丽的——早良京子的鼻子。
  “早良同学……”
  当我回过神时,已经不由自主地叫出声音。
  隔壁长椅上的影子大吃一惊,身体抖了一下。我可以清楚感觉到她屏住气息,悄悄观察了我好一会儿。
  “安倍同学?”
  我听到微弱而熟悉的声音。
  “啊,没错……是我,安倍。”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没什么意义地向她举起了双手。
  “你在这里做什么?”
  早良京子慌忙用手帕擦拭脸颊,声音中带着一点慌张和怀疑。或许是她背对着桥上路灯的缘故,我无法看清楚她的脸。
  “我……我在这里乘凉。”
  “乘凉?”
  “是啊……我就住在这附近,所以有时候会晃到这里来,躺在长椅上睡觉。”
  早良京子默默凝视着我。不,是我自己认为她正在凝视我。
  “你呢?”
  我委婉地问,硬是把我最想问的“你为什么哭?”这句话咽了下去。
  “没什么,我只是来四条玩,正要回去。”
  虽然我心想,哭得那么伤心还说“没什么”,但是并没有再继续问下去。正确来说,是不敢再问。
  “你住在哪儿?”
  “修学院。”
  “很远呢!”
  “嗯。”
  “难不成你要走路回家?”
  “是啊!”
  “走路要走一个小时吧?会不会有点危险?”
  “谢谢你,我不会有事。”
  早良京子站起来,把手帕收进肩上卸背的皮包里。“那我走了。”她微微点头致意,转身背向我,往丸太町桥的方向走去。
  “等一下!”我将手伸向半空中,不由得叫出声来。“呃……我,我真的就住在这附近,何不先到我加坐坐?我可以把自行车借给你,走路回家还是太危险了……”
  我在心里暗想,我怎么会说出这么大胆的话呢?但是,看着早良京子一个人消失在漆黑的街道上,我就是不能不这么对她说。
  然而,看着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的早良京子的背影,我不禁对自己轻率、混账的话感到可耻,整个人沮丧起来。竟然问她要不要去我家坐坐?她怎么可能去呢?我这个笨蛋、笨蛋、笨蛋!
  刹那间,自暴自弃的强烈冲动涌上来,我烦躁地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去新町的电器行买附有自动清洁功能的高级空调;为了促进国际交流而去英文补习班报名上课;订购由联合国本杰明教授推荐,连复杂的乘法也可瞬间算出答案的邮购商品“MATH MAGICS”——我要把钱花在种种地方,让生活陷入困境,逼得自己变成像在菩提树下悟道前的释迦牟尼那样皮包骨的男人。
  “我想……”
  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我暂停灰暗的冲动,抬起头来。
  不知何时,早良京子已经站在我面前。
  “还是去你家坐坐好了,不知道可不可以?”
  早良京子用微弱地声音难为情地说。
  我立刻决定把成为释迦牟尼那种男人的计划无限延期。
  “可、可是有点热哦!”
  我边滔滔说着自我解嘲的话,边带着早良京子从阶梯走上丸太町桥,大脑咕嘟咕嘟沸腾,觉得自己就快发狂了。
  
  我这么做对吗?
  听着早良京子在屋内回响的呼吸声,我望着昏暗的天花板,不知道在心中无声地问过自己多少次。
  写成这样,可能有人会马上联想到——早良京子躺在我裸露的臂膀上,床尾散落着脱下的衣服,床单做作地拉到胸部要露不露的地方……这种淫荡的画面。
  但是,真相当然跟那种缠绵后的景象相差甚远——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早良京子、隔着暖炉桌躺在地上辗转难眠的我、咔嗒咔嗒作响摇头晃脑的电风扇、依然闷热不堪的房间——如此支离破碎的情景,正展现在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但是,早良京子睡在我房间的事实,仍可说是惊天动地之大事,一点都不夸张,是我离开房间去鸭川乘凉时绝对想像不到的。所以在关灯后的两小时我还是无法入眠,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原本只打算来我房间坐一下的早良京子,为什么会睡在我床上?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从鸭川到我住的地方只花了三分钟时间。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后,我去上厕所,回来就看到早良京子躺在床上睡着了。刚才哭到几乎可以跟河水声抗衡,我现在她应该是困到撑不住了吧!不论我怎么叫她,她都只回我一些意义不明的话,什么“算了,就这样吧!”“我说算了啊!”之类的,等她陷入更深的睡眠中,就拒绝再做任何响应了,以上情况足以证明,她已经相当疲惫了。我也想过要抓住她的肩膀硬是把她摇醒,但是,我让她醒来要做什么呢?把一个睡得这么熟的女生叫起来,借辆自行车给她,叫她在凌晨时分从川端通骑回修学院,这种事实在太不实际了,也非绅士该做的事。
  于是我替她盖上薄薄的毛巾被,自己睡在地上。
  “晚安。”
  我像对天地神明宣誓般喃喃自语,把手伸向暖炉桌正上方的电灯垂下来的拉绳。突然向下一看,灯光正映照着把脸颊贴在枕头上沉睡的早良京子的侧脸。当视线捕捉到倾斜度完美无缺的鼻子时,我的心脏立刻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不行。
  在轮廓尚未清楚呈现之前,就已经有个邪恶的阴影在我体内深处翻腾、急速膨胀,我味道良心很快对那样的现象发出了警告。
  ——喂,何不轻轻摸一下她的鼻子?
  从某处传来这么一句耳语。
  我紧握着绳子,吞了吞口水。我非常非常清楚,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我平日最迷恋的东西,现在正以完全无法想像的、毫无防备的状态横躺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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