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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泽穗信 - 羔羊的盛宴

_4 米泽穗信(日)
  雪子眺望着窗外的雪景,嘟哝道:
  “我喜欢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在夏天之前攒够钱的话,我就可以加入喜马拉雅登山队。虽然我想去得要命,但无论怎么努力都好像攒不到这笔钱。山岳部的人可以一边上大学一边登山,我很羡慕他们……虽然出现了遇难者,但那是因为不够谨慎吧?”
  “哐啷”一声,雪子把杯子放在茶托上,看着我问道:
  “屋岛小姐和我差不多同年吧?”
  她问得很唐突,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雪子小姐是几岁?我不太清楚。”
  “十九岁。”
  我露出微笑,一语不发。
  我不知道雪子是怎么理解的,只听她鼓起劲来问道:
  “屋岛小姐一整年都待在这里吧?难道不无聊吗?你应该还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吧。”
  这么说来,也不是没有。
  “我想擦一次屋顶。不过,擦得不彻底的话,只会让污渍扩大,所以很麻烦。因为拨给我的资金很充足,所以我想请专业人员过来擦。”
  “我不是说了‘其他’吗?你觉得一直待在八垣内好吗?”
  “似乎是雪子小姐觉得不好吧。”
  雪子陷入了沉默之中。她好像被我说中了。
  我把果酱加入了红茶。那是自己做的大黄果酱。
  “不说那些了,可以请你帮我问一下原泽先生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吗?”
  可能是因为说出了轻率的话,雪子的脸变得通红,她露出好像得救般的表情,飞奔向无线电对讲机,接着她把几个我不认识的符号穿插在了一起,开始通讯。不一会儿就取得了联系。
  “山岳部的人好像要搜寻到日落时分。”
  我一想到他们是在白费力气,就觉得心里很难过。
  至少要用热腾腾的食物来迎接他们——我开始思考该怎样准备晚餐。
  各种食材都备齐了。虽然海苔用光了,但还有味噌。大伙一整天消耗了很多心神和体力,而且又都是年轻男子,就算端出很高级的料理,他们大概也不会觉得高兴。我想,这个时候最好还是用能补充精力的肉类来招待他们。
  我思考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样东西。
  “雪子小姐,地下的食品仓库里有不同寻常的肉,你见了就会马上明白的,请把那个拿出来……”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啊”了一声。
  “好的,在地下是吧?”
  雪子正要转过身,我叫住了她。我竭力想发出从容不迫的声音,但自己也知道带了一丝慌张。
  “啊,雪子小姐,还是算了。用厨房里的东西就行了。”
  “是这样啊。”雪子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我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地下的食品仓库里确实有不同寻常的肉,而且这肉不久就要成熟,到最好吃的时候了。但是,我既没有吃过,也没有烹调过这种肉。听说它有股腥膻味。虽说是珍馐,但还是不要把从未做过的菜肴端到重要的客人面前为好。
  为了搜寻越智先生而来到这里的山岳部众人,暂时还要在这个飞鸡馆里逗留一阵子。先自己试吃一回,等能够做出美味的料理后,再拿去给他们吃也不迟。
  “那么,雪子小姐,请帮一下忙。为了不让客人们感到寒冷,请把足够的柴禾搬到客房里。你从后门出去,柴禾就堆在旁边。”
  雪子离开了休息室,沉默的无线电对讲机就留在了桌子上。
  黄昏的时候。
  传来了叩响门环的声音,我看到返回的山岳部众人后,感到非常吃惊。
  他们中午离开飞鸡馆的时候,虽然无法完全掩饰疲劳的神色,但没有一个人垂头丧气。然而,才过了几个小时,虽说在这几个小时里,他们拨开积雪,喊得声嘶力竭,但尽管如此,六个人的脸色还是跟原先差别太大了。如果我是一无所知地迎接他们的话,大概就会产生误会——“啊,已经发现越智先生的遗体了吧。”
  虽然他们是那么的沮丧,但原泽先生还是没有忘记向我鞠躬,“又要给你添麻烦了。”我渐渐地开始觉得,这个懂礼貌的青年正是飞鸡馆本该迎来的客人。但尽管如此,他这副丧失自信的样子实在是非常可怜,让我不忍心看。我不禁明知故问:
  “还没有找到吗?”
  “是的,什么都没有找到。”原泽先生只是用蚊子叫般的声音嘟囔道。
  食物准备了鸡肉咖喱和南瓜汤。雪子告诉我,山上的晚餐还是要数咖喱最棒。咖喱的话,是英国菜,我对此也有足够的了解。香料保存时日比较长,食材也很齐全。
  跟特意做成能够用手拿着吃的午饭不同,晚饭是正式在食堂吃的。山岳部的众人全都一语不发地大吃特吃,把我吓了一跳。那是习惯成自然呢?还是因为年轻呢?
  就餐完毕,一回到制图室,原泽先生就郑重其事地跟我说:
  “屋岛小姐,打扰你一下可以吗?”
  “哎?好的。”
  我正要去准备洗澡水。于是,我先劝原泽先生坐下,再叫来雪子,拜托她去看洗澡水的温度。
  “有什么事情?”
  原泽先生明明都坐下了,却特意站起来说道:
  “这两天真是麻烦你了。搜索行动到明天中午就停止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
  客人总有一天会回去,这就是别墅的宿命。但是,我还盘算着这次他们会逗留得再久一些呢。
  “为什么?越智先生不是还没有找到吗?”
  “是啊。”原泽先生的声音失去了干劲,“这话我不能在大家面前说,我想越智大概已经死了。这两天,我们彻底搜寻过了这一带。虽然发现了雪杖和类似冰爪的东西,但是不论怎么说,重要的东西却连一个也没有发现。”
  “是什么?”
  “脚印。”
  不该是那样的……
  原泽先生没有理会我的困惑,继续说道:
  “虽然有一些男鞋的脚印,但没有一个是越智的。越智的登山靴留下的脚印一看就知道。我曾在无线电对讲机里跟歌川家的女儿说过,找到的脚印都不是越智的。大概是登山会的人留下的吧。
  “这附近的最后一次降雪发生在越智滑落的第二天晚上。如果那家伙还活着的话,我们应该会有所发现。但是,我们却连一个脚印也没有找到。这么说的话,难道是只有雪杖和冰爪落了下来,那家伙还留在山腰上吗……或者是他被埋在了雪里?如果他还活着,我们不管花上几天都会去救他,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等积雪融化了再过来。”
  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这种话能不能说,于是怯生生地询问:
  “那么……那个,收回遗体的人是谁?”
  “是我,我想去。”
  原泽先生的眉间铭刻着苦恼的皱纹。
  “不过,搜救工作就要步入第三天了。虽然我不想说这种话,但是寻找遇难者是要花钱的。登山会的人出于好意帮助我们,但我们至少要帮他们出伙食费。我已经请他们明天不用来了。
  “这种没有希望的搜寻再继续下去,也只会给越智的父母家增加负担。身为部长,我做不出这种决断。”
  原泽先生咬紧牙关,如此说道。
  “我们不能再依赖你的好意了。明天就会下山,”
  听了他这一番话,我已经没有挽留的言辞可说了。
  每个人都疲惫至极,软得像棉花一样。雪子也是,她今天早上经过雪地来到了这栋飞鸡馆,不可能不累。
  飞鸡馆早早地沉浸在了梦乡之中。
  5
  搜救队的众人将在黎明时出发,进行最后一次搜寻。为了他们,我在天色还很黑的时候就开始让食堂暖和起来、把水烧开、煮鸡蛋。以原泽先生为首的山岳部众人体格锻炼得很好,看不出这几天有多疲劳。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清楚地知道他们已经失去了希望。
  他们从飞鸡馆出发的时候,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但还残留着几颗星星。雪白的神垣内连峰俯瞰着他们,残月挥洒出美丽而明亮的光芒。为了寻找不存在的尸体而踏入雪地的六人,甚至就像是朝拜者一般。
  此后的几个小时,我只是茫然地看着时间流逝,这并不是一个飞鸡馆管理员该有的行为。雪子替我完成了早餐的善后工作,而我甚至连成为“每日功课”的打扫和置换空气也没心思做了,只是一心一意地祈祷着山岳部的众人能够搜救成功。等我回过神来,上午我只完成了一件工作,那就是为客房添足柴禾。
  除去日式风格的主人房之外,飞鸡馆二楼的窗户几乎都是飘窗。飘窗的窗台距离地面高度正好,我坐在那里就能将八垣内的泥沼、疏林尽收眼底。我从窗口往外看,寻找着山岳部众人的身影。总觉得雪子会马上拿着无线电对讲机冲进来告诉我:“听说原泽先生他们发现了脚印。”我相信肯定会是这样的。
  但是,正午整点返回来的原泽先生却只跟我说了寥寥几句:
  “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我们回去了,谢谢。”
  山岳部的六个人横向排成一排,听了部长原泽先生的话后,剩下的五个人也跟着说道:“谢谢。”并深深地鞠了一躬。
  都已经这样了,我又能做什么呢?只能尽量不要失了礼数,把他们送出去而已。
  “虽然很遗憾没能找到越智先生,但我听说山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越智先生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原泽先生大概觉得我是在安慰他吧,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背上登山包,向雪原的另一边走去。
  我本以为需要歌川雪子帮我几天忙的,但出乎意料,才一天她就没活可干了。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为了一天工资而特地跑一趟。这样如何?我想把飞鸡馆的一些地方修缮一下,能请你再留个两三天吗?”
  然而雪子却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我也要下山。我原本是打算和山岳部的人一起下去的。”
  雪子把女佣的制服还给我,换回一身原来的登山家打扮——登山靴、绑腿、风镜,还有雪杖。她收下装着一天工资的薄薄信封,到最后,连她也要离开飞鸡馆。雪子在深褐色的肋骨穹顶所连接着的走廊上叹了一口气,但还是下定决心如此说道:
  “屋岛小姐,在离开这里之前,我有一件非常想问你的事情。”
  “是什么?”
  “昨天,我去客房铺被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察觉到的。乱糟糟的床有六张,铺得很整齐的床有五张,加起来一共是十一张。”
  这个走廊里没有窗户。走廊在我的背后转了一个弯,也在雪子的背后转了一个弯。大概是因为墙壁被涂成了白色的缘故吧,我不由得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正待在一间狭长的白色密室之中。
  “十一张床不是很奇怪吗?这是我来到飞鸡馆前一天的搜救队的人数吧?”
  我露出了微笑。
  “是啊。确实有十一个人。我没想到登山会的人会回去,所以准备了十一张床。迎接客人的时候,这种乍一看好像白费工夫的准备是很重要的。”
  “这我知道。因为我昨天也把登山会成员的床铺好了。不过,前天的话,怎么都觉得奇怪。”
  空气冻结了起来,一片寂静。
  “搜救队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在这栋别墅里住下。听说他们是在发现了雪杖,觉得滑落的人似乎在这附近后,才硬是拜托你让他们住下来的。那是发生在前天下午的事情。
  “不过,那个时候登山会的人应该已经决定下山了。那些人因为有各自的本职工作,所以从一开始就决定从黎明时加入搜寻,直到日落下山。
  “尽管如此,你却连登山会成员的床也准备好了,那是为什么?在对方拜托‘让我们住下吧’之后铺床的话,应该是六张床。这不就像是你事先就知道他们会发现雪杖吗?”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子的脸。
  她大概是因为一直待在寒冷的地方吧,脸颊变得很红。娇小的身体裹在几件防寒服里,看上去胖了一圈。她的眼神很锐利,就算被我凝视着,也丝毫不为所动。
  “还有冰爪。山岳部的人似乎是因为发现后高兴得忘乎所以,才没有觉得奇怪,但真的很不可思议。
  “首先,只发现了一只冰爪就很奇怪。冰爪是攀登冰壁时所必需的装备,它是绑在登山靴上的金属制品,不是那种会在走路途中脱落的脆弱玩意。冰爪当然是左右配套的,只掉一只实在很不可思议。
  “而且更离奇的是,冰爪的周围竟然没有脚印,这怎么想都觉得古怪。绑在鞋子上的东西怎么能够不留下脚印就掉在地上呢?如果脚印是被雪覆盖住了的话,那么为什么冰爪没有被埋在雪里呢?
  “可能是雪停了之后,从山上滚落下来的。但是,八垣岳的表面可没有光滑到能这么巧地落下来。不过,用更普通的思维去考虑的话……莫非是某个人在雪原之中,猛力投掷出去的?”
  雪子的声音引起了回响,然后渐渐地消逝在了飞鸡馆里。我把手掌交叠在身前,面带微笑地聆听着她的话。
  “光是那样,我可能只会想竟然还有那种事。但最奇怪的是你昨天给我下达的指示。屋岛小姐叫我铺九张床,那是以防万一,考虑到了登山会的人也在这里过夜的情况。
  “既然都以防万一到了那一步,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准备上十张床铺呢?
  “你为什么没有考虑到第十个人过来的情况呢?……你为什么没有把他们找到了滑落下来的越智先生,把他送过来这件事纳入思考范围之中呢?”
  我稍微瞪大了眼睛。对啊,那确实很失策。
  雪子越说越激动。
  “我想过了。莫非屋岛小姐早就知道第十个人不会出现,越智先生不会被找到?所以就算是考虑到以防万一,也只是吩咐我准备九张床。
  “这样一来,我似乎也明白前天你铺十一张床的原因了。我想,莫非你早就知道搜救队会发现雪杖这条线索,为了把他们迎进屋内而事先铺好了与人数一致的床?而且今天屋岛小姐把柴禾搬到客房里了吧?”
  我回过神来,发现雪子稍微蹲了下来……她摆好了架势。
  “如果说搜救队今天晚上也要用到柴禾的话,那就表示他们在上午发现了新线索。倘若山岳部的人确信越智先生还活着并且待在这附近的话,就会拜托你今晚也让他们住下来。说得再清楚一点,就是假如发现了滑落者穿的登山靴的脚印……”
  雪子一步一步地远离我。
  “屋岛小姐,因为我觉得很奇怪,所以昨晚没有睡。虽然我很累,但我拼命爬起来了。”
  我开口说:
  “你看到了吧。”
  雪子微微地,好像歪了歪下巴似的点了点头。
  “我看到了。我看到你手上拿着登山靴,从户外地板走到小河里,然后在水中前行。你在离开飞鸡馆足够远的地方上岸,用那双鞋子制造脚印——穿着滑落者的鞋子,在尚未被踩踏过的雪地上到处乱走。”
  对啊,我确实这么做了。雪水冰凉,山里的夜晚非常寒冷,我几乎要冻死了。我把越智先生的登山靴拿在手上,为了不留下脚印,甚至只能光着脚通过小河离开飞鸡馆,然后在八垣内的雪原上踩出脚印。
  此前,我曾用自己的鞋子制造过脚印。然而,原泽先生知道越智先生的鞋子特征,所以他不认为那是越智先生的脚印。必须设法用越智先生的鞋子重新踩上脚印。
  只要原泽先生他们发现了那个,今晚就还会在这里过夜。
  “是你妨碍了我吧。”
  “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但是,我不允许你欺骗登山爱好者们。我用自己的脚印覆盖了你留下的脚印。”
  太遗憾了。我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在我回到飞鸡馆为搜救队准备早餐的时候,雪子正在抹消我的脚印吧。
  我放开交叠在身前的手掌,然后把手背在身后。
  刚强的雪子,努力的雪子。但是,我没有忽略她跟中的胆怯。
  “屋岛小姐,越智先生的登山靴在你手上,另外,把冰爪扔到雪原上的那个人也是你。而且,你早就知道搜救队是没办法找到滑落者的,这附近根本没有什么滑落者。反过来说,就是你知道滑落者身在何处。
  “你到底把越智先生怎么样了?!”
  雪子大概是看到我把手背在了身后吧,她也跟着把右手藏到了身后。如果不是她那声大吼大叫,飞鸡馆里应该是一片安静。“唰”的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对,正像是拔刀的声音。
  可怜的雪子。那种东西无法让人沉默下来。沉甸甸的、像砖头一样的块状物,摸上去非常锋利,这才适合用来封口。
  在前降家的时候,我也曾接受委托处理一些特殊的外联工作。封住不受欢迎之人的嘴巴,也是我的工作。我现在就可以让雪子沉默下来,但是我决定再陪她说一会儿话。我的做法就是让人把想说的都说出来。
  而且,雪子已经不是飞鸡馆的雇工了。也就是说,她是客人,不能失了礼数。
  “……昨天,屋岛小姐跟我说过吧——‘地下的食品仓库里有不同寻常的肉,你见了就会马上明白的。’你想把它拿出来当晚餐吧。”
  雪子大概是难以忍受自己话语中的含义吧,她从喉咙里迸出了大喊。
  “那到底是什么肉!”
  我露出令客人放下戒心的笑容。
  “对了,再过不久,就到最好吃的时候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要不要尝一下?”
  6
  东京目黑的贸易商辰野嘉门的别墅又名飞鸡馆。
  它的一楼有一间唱片室,这是辰野先生的公子用来听唱片的房间,但因为辰野先生喜欢安静,所以在这间屋子里装上了隔音设备。声音既不会从这里泄露出去,也不会从外面传进来。
  而且,一旦拉上窗帘,就连光也照射不进来。我走进昏暗的唱片室,在黑暗中低声唤道:
  “越智先生,越智先生……您醒着吗?”
  人影“霍”地动了起来。一把低沉忧郁的嗓音回答道:
  “啊,屋岛小姐,我好像睡了很久。”
  “是药起了作用。睡得香比什么都好。”
  我把盛在热水瓶里的白开水倒进茶杯中,递给越智先生。越智先生接了过来,喝得津津有味。
  “啊……暖和了。”
  “请吃点什么吧。燕麦粥和白粥,您要选哪个?”
  “只有粥吗?”
  越智先生苦笑着问。因为他好像到昨天为止都没有食欲,所以我才劝他喝粥。
  “如果您吃得下的话,我就去准备补充精力的食物。我还买到了不同寻常的肉。”
  “不同寻常的肉?”
  “是我从猎熊人手上买来的熊掌,据说是珍馐呢。”
  我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唱片室里。已经习惯黑暗的越智先生皱起眉头,用手掌遮住了眼睛。为了不让室内太冷,窗户只开了一条缝。
  “不过,要等我学会了烹饪方法之后,才能把这道菜呈现给各位客人。”
  “哎?还不能吃啊。”
  “听说这种肉有些腥膻,所以没法马上做给您吃。如果您想吃的话,我会在这几天内好好研究的。”
  熊掌放在地下的食品仓库里。因为是这个时节,所以不必担心会腐烂。
  飞鸡馆的客房在两楼,但是我没法把脚骨折的越智先生搬到两楼。虽然对客人有些不好意思,但只好铺设简易床,把唱片室当成临时客房。这是为了帮助受伤的人,辰野先生也会原谅我的吧。
  越智先生的冻伤大有好转。因为伤处会有些痒,为了防止他乱抓,我用绷带包了起来。我一边诊察他的伤情,一边说道:
  “刚才还有个奇怪的客人呢。”
  “哦?”越智先生很意外似的提高了嗓音,“在冰天雪地里还有客人?”
  “嗯。”
  越智先生身体上的乌青正在逐渐消失。锁骨上的伤口还要再静养一阵。但尽管如此,他的康复速度还是很快。
  “这位客人嘴里还说着奇怪的话。”
  “什么话?”
  “她好像以为我把您杀了。”
  我回想起来,不禁偷笑出声。雪子实在是想得太多了,真让我伤脑筋。
  但是越智先生并没有笑,而是惊讶地问:
  “是谁?为什么会这么说?”
  “由于需要人手,我雇了一个人。”
  我重新用绷带包扎他的手指。是因为有些痒吗?越智先生的手指略微抖动了。
  “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所以我让她闭上了嘴巴。她似乎有很多烦恼,我想她现在肯定很开心吧。”
  不管是床铺的数量,还是冰爪以及柴禾,雪子大致上都猜对了。最关键的是,她看到了我制造假脚印的情景,所以我没法找理由搪塞。为了不让她在外面散布我所做的事情,我只能封住她的口。
  “知道得太多了。”
  越智先生嘟哝道。
  虽说他复原得很快,但脚和胸口处的伤还是很严重。越智先生躺在简易床上,连翻身都做不到——他无法动弹。
  “还有您,越智先生。我也不得不让您永远地闭上嘴巴。”
  拉开窗帘之后,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壮丽至极的八垣内。马上就要到春天了。等积雪融化后,如果辰野先生能从失去妻子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一定会在夏天过来吧。
  “其实到刚才为止,搜救队的人一直都在。他们是产大山岳部的人和赶来帮忙的当地登山会成员。”
  越智先生大概是太过震惊了吧,不禁发出了“哎?”的声音:
  “那么,现在呢?”
  “回去了。我还想请他们多留几天呢,但是被人妨碍了。”
  我把两手背到身后。沉甸甸的可靠的重量传递到了我的手上,令我放下了心。现在就可以让越智先生沉默下来,但是他什么也不知道,太可怜了。我让他把想说的话都讲出来。
  “为、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们我就在这里?”
  啊,原因只有一个。我怔怔地说出了一切。
  “飞鸡馆简直太美了。它仿造苏格兰巴洛克风格而建,是一幢十分具有观赏价值的乡间别墅。我热爱这栋建筑,也热爱包围着它的八垣内的自然风光。经过一整年的不断修缮,它现在非常完美,我为此感到骄傲。
  “这栋建筑如此出色,我当然会想要在这里招待客人啊!”
  迎来了越智先生这位客人,我的心情非常雀跃。
  在我独自度过的这一年里,飞鸡馆就是我的心灵寄托。
  培育花朵,是因为想让别人欣赏它。
  没有一个收藏家会不炫耀自己的藏品。
  我把房子拾掇得这么漂亮,自然盼望能有客人大驾光临,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但是,越智先生却说,搜救的人明天就会来,他们来了,他就会回去。可不能就让他这么离开,不过,搜救的人要来,让我很高兴。
  因为客人又将增多了。
  “然而,我并没有把您的事情告诉搜救队。如果您就这样痊愈下山,把在飞鸡馆里疗养的事情传出去的话,会让我十分为难。”
  听了我的坦白,越智先生的脸上浮现出了怒色,但不一会儿,他的脸色又变了。他拖着不受控制的身体,在狭窄的简易床铺上蠕动着。
  “越智先生,我听说了哦。在山中遇难的话,搜救费用非常庞大呢。您就算下山了,也只会吃苦。那还不如……”
  “不,我不会说的。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口。即便下了山,我也会巧妙地搪塞过去的。所以、所以……”
  越智先生的舌头不听使唤了。
  我背对着明晃晃的窗户,俯视着躺在简易床铺上的越智先生。
  “……我是不相信口头约定的。”
  这是最好的封口方法。就连说过想去喜马拉雅山的雪子,我也轻易地让她保持了沉默。
  这个全新的像砖头一样的块状物摸上去很锋利,似乎能把人杀死。我把它放在眼前,在注意到越智先生瞪大了眼睛,喉咙发出“咕嘟”的声音后,我挂上每日必备的微笑,说道:
  “这是封口费,请不要公开发生在这个山庄里的事情。”
  玉野五十铃的荣誉
  1
  我到现在才相信,自己的软弱归根到底是天生的。
  直到最后一刻,我也没有反抗。什么都不做是正确的,服从才是最好的选择,我在自己面前罗列出了一百条理由。
  她……玉野五十铃是否想帮助这样的我呢?
  五十铃的荣誉到底是什么?
  我是小栗家唯一的孩子。据说当初所有的亲戚都盼望母亲诞下一个男孩。不过,我却是一个女孩。
  母亲跟我一样,也是家里的独生女,父亲则是入赘的。恐怕母亲对我付出的不是爱,而是同情吧。她从一开始就很怜悯注定和她拥有相同境遇的我。
  无言的压力迫使母亲去生第二个孩子。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生个男孩。母亲之所以能够勉强忍受下来,是因为祖母大人没有支持这种逼迫行为。只有关于继承人的事,祖母大人不会逼迫母亲。当初除了母亲之外,祖母大人还生了三个孩子,全都是儿子。但是,听说由于战争、生病和事故,他们一一去世了。从结果上来说,祖母大人没有为小栗家留下儿子,她似乎认为这是她的罪过。因此,祖母大人不会因为母亲生不出儿子而给她压力。
  但是,祖母大人对其他的事情却毫不留情。祖父大人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祖母大人从他那里接过权杖,言行举止就宛如小栗家的女王。
  小栗家面向骏河滩,是一个扎根在高大寺这片土地上的家族。从我的房间望出去,可以将高大寺的街道和大海尽收眼底。从历史悠久这一点来说,小栗家在高大寺也是出类拔萃的。听说小栗家以前就像君王一样称霸此地,曾不止一次招待过高贵的客人。由于祖母大人的安排,我几乎没有机会听到传言。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听说了小栗家在走下坡路这件事。即便是现在,小栗家仍然拥有各种各样的财宝,凭着从数不胜数的土地上获得的租金,可以尽情地享用山珍海味。我不禁想到:往昔的小栗家居然比现在还要厉害,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盛况啊?
  可能正是由于见识过了往昔的小栗家,祖母大人才会如此严厉。
  祖母大人即便在家里也一丝不苟地穿着黑色的和服,举止优雅地巡视着小栗家。她几乎不出家门。面对我的时候,她经常会这么说:
  “纯香,如果你母亲一直没有生出男孩的话,就要靠你来守护小栗家了。‘鹄不日浴而白’,意思是与生俱来的本性是改变不了的。你很有文才,要谨言慎行、好好学习,一定要复兴小栗家。”
  我其实不讨厌学习。翻阅书籍的时候,我会充满兴奋;神秘的数字世界也很吸引我。不过,最让我觉得开心的还是学校。因为可以交到同龄的挚友。
  但是,祖母大人却怎么也不认可我交到的朋友。虽然我没有把朋友带回家里过,但祖母大人却总是无所不知,她跟我说:
  “‘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然而,你交的那个朋友三者都有所欠缺。你肯定知道‘欲知其人,先观其友’这句话吧。以后,我不准你和那种朋友交往!”
  然后,祖母大人充分运用小栗家的权势,使我的朋友远离了我。不论再尝试几次,都是这个结局。和我关系最亲近的朋友甚至还离开了高大寺这块土地。如此一来,我就成了孤高之人——其实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我懂事以后,就知道了母亲的事情。母亲就像被抽去了灵魂的人偶一般——眼睛里没有神采,行为举止没有气势,只会唯唯诺诺地服从而已。拿祖母大人喜欢援引的话来说,就是“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虽然母亲应该是“既嫁从夫”,但她并没有顺从于父亲。因为祖母大人已经控制了母亲,抽出了她的灵魂。
  我也并不坚强,不过是个软弱女子而已,有时想起远方的朋友和温柔地搂紧我的母亲,就会泪湿枕巾。因此,我的灵魂总有一天也会被抽走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抱着这种恐惧生活了下去。
  那是我十五岁生日那天的事情。
  客厅里塞满了亲戚,租借小栗家土地的人们送来的贺礼都堆成了山。亲戚们的华丽辞藻让我觉得恶心。送的礼物没有一样是有价值的。不管是挂轴、时钟,还是蛋糕,都和小栗家里的同类物品相差悬殊。虽然有些可以送给佣人,但剩下的都会被扔进宅邸后面的焚化炉里烧成灰烬。
  令人窒息的庆祝宴席结束了,我正要退出房间,却被祖母大人叫住了。
  “等一下,纯香。我有东西要给你。”
  我从祖母那里收到过很多礼物,有文房四宝,也有书籍珍本。我并不是不喜欢它们,但是,一想到祖母大人通过这些向我提出的要求,我就觉得很郁闷。然而,我只能说出一句话:“好的,多谢祖母大人。”
  但是,当祖母大人拍了拍手,拉门被打开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因为那里并没有东西,只有一个人——是一个女孩。她端端正正地坐着,深深地弯下了腰,额头几乎能碰到榻榻米。小栗家有好几个佣人,不过,那些人都没有她那么谦恭。祖母大人告诉我:
  “你也要快点学会使唤人了,我就派这个孩子跟在你的身边。”
  然后她命令女孩:“来,打个招呼。”
  女孩轻轻地回答一声“是”,接着抬起了头。紧颦着的眉、紧抿着的唇,看上去年纪和我差不多。我心想:啊,好漂亮的女孩。
  “我叫玉野五十铃。从今天起,我将在府上工作。请大小姐多多关照。”
  她的声音温和有礼,但并不给人谄媚的感觉。她既不怯场,也不虚张声势,显得恭谨而坦荡。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感到了遗憾——如果不是在小栗家的客厅,而是在某条路边遇到她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们就能成为朋友了。
  “五十铃是身家清白的孩子,各种技能都略懂一二。你就算把她带在身边,也不会给你丢脸。她住在我们家里,房间已经拨给她了,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吩咐她做事。”
  祖母大人一般不会夸奖外面的人。我根本想不到她会表扬佣人。但是,祖母大人却很赏识五十铃。如果是这个女孩的话,跟她在一起也不要紧。这么一想,我不禁流露出了笑意。
  但是,祖母大人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这样的我。
  “纯香,自古以来,就有一句关于佣人的话,‘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你要注意,不要让对方恃宠而骄。”
  本人就跪坐在旁边,祖母大人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说。我不由得瞥了一眼五十铃,她并没有勃然变色,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我一点也无法看透她的内心。
  亲戚们之间谈论着这件事,“真是件好礼物”、“对啊,纯香君也快要……”全都是奉承拍马——尽管他们也知道祖母大人不会把这些话当真。
  另一方面,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困惑——我应该拿这个女孩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能达到祖母大人的意图?我琢磨得烦了,甚至都忘了回复祖母大人。这时,母亲帮我说话了。
  母亲的声音透着疲惫和敬畏,她温柔地说:
  “真不错啊,纯香。但是不要太刁难人哦。有句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香子,你不要插嘴!”
  祖母大人立刻斥责道。我跟平常一样身体僵硬地等她说完话。
  五十铃没有多余的举止动作,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她大概学过茶道、花道之类的吧。
  我离开了客厅,五十铃就跟在我身后。虽然她是我的贴身随侍,但我并不想在第一次见面当天就把她带进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在别馆里,连接主馆和别馆的是一条走廊,快到走廊时,我停下了脚步。房间太多了,我随便打开一间房间的拉门,让五十铃坐下。
  月光照亮了房间。夜晚明亮到能让我看见五十铃的脸,我想这样一来就不必开灯了。因为很少使用这间房间,所以我连坐垫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和五十铃面对面端坐在绿色的榻榻米上。
  “重新介绍一下,”我打破沉默,“初次见面,玉野五十铃。我叫小栗纯香。”
  我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然而,五十铃却依旧不动声色,仿佛戴了面具似的。她各用三只手指按在榻榻米上,深深地弯下了腰。
  “我是玉野五十铃,请多多关照。”
  她的态度彬彬有礼,无可挑剔。
  但是我却感觉到被拒绝了。五十铃并不是循规蹈矩,而是固执地不向人敞开心扉。即便我有生以来没怎么跟人打过交道,但这种事情我还是知道的。我有些吃惊,稍感不快,非常困惑……但是不知为何,对于五十铃的拒绝,我还产生了类似高兴的心情。
  我不清楚自己懂事之前的那段天真烂漫的时期是怎样的,但是随着我年岁渐长,周围的人对我的态度都非常模式化,不是敬而远之,就是奉承讨好。我经常会因此感到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五十铃和他们不同。我觉得她的冷淡是一种更为人性化的东西。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玩起了手指。真是粗俗,我用力地握住自己的手。
  “那个……”一不当心,我的声音含糊了,“五十铃是几岁呢?我从今天起就是十五岁了。”
  我说出口才意识到五十铃肯定知道这件事,怎么说她都是在我生日的时候被介绍过来的。五十铃当然没有说她早就知道,只是简短地回答道:
  “十五岁。”
  我很清楚五十铃不能成为我的朋友。估计祖母大人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但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窃喜有同龄女孩陪伴在自己身边。然而,祖母大人说了“要学会怎么使唤人”,那是在命令我去做些什么吧。我顺口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五十铃……在这个地方,你会为我做些什么呢?”
  于是五十铃再次把手指按在榻榻米上。
  “只要是大小姐所希望的事情,我都可以为您做。”
  那是清脆而压抑的声音。我感到胸口被“咚”地撞了一下,仿佛被眼前的同龄女孩看穿了自己的内心。
  我所希望的……祖母大人的愿望是显而易见的——她希望我成长为称职的小栗家接班人……那么,我呢?我想让这个有着坚毅双眸、却因为立场的缘故而凝视着榻榻米的女孩做些什么呢?
  我记得那是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种在中庭里的松树那歪歪扭扭的影子映在了拉门上,从楣窗处吹进来的凉风抚摸着我的脖颈。我变得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我沉默了太久,她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五十铃缓缓地抬起了头。那对又大又亮的黑眼珠从正面盯住了我,使我没有心思再说任何话。我觉得五十铃似乎在催促我,她好像感到很奇怪:“您怎么了?请不要客气,把您想的东西说出来就行了。”于是,我感到血液冲上了我的脸颊。
  那是痛苦而丢脸的一刻。
  打破那种气氛的是轻微的脚步声以及映在拉门上的人影,还有突然的话语。
  “纯香,你在那里吗?”
  打开拉门的是父亲。他背对着月亮,身形瘦削得令人心痛。
  我看见至今为止行为举止一直很完美的五十铃在瞬间犹豫了一下。也难怪,因为她不知道进来的人是谁。虽然刚才在大厅里,父亲也坐在亲戚们中间,但是祖母大人完全不在意身为上门女婿的父亲。在小栗家,要是祖母大人不把哪个人放在眼里的话,那个人就会相应地受到忽视。
  不愧是五十铃,她马上坐着行礼。我抬头望向父亲。
  “父亲大人。”
  父亲无力地微笑道:
  “怎么了,纯香?为什么待在这么黑暗的地方?”
  父亲说着开了灯。月光被赶走了,已经习惯黑暗的我和五十铃一同眯起了眼睛,用手遮挡。我一边忍受着刺眼的光芒,一边回答:
  “因为她从今天起就要过来协助我了,所以互相打个招呼。”
  “啊,是这样啊,那是好事。但是连坐垫都没有铺,这样脚会发麻吧?”
  父亲一边说,一边在五十铃身边弯下了腰。
  “你是玉野五十铃君吧?”
  “是的。”
  我总觉得父亲像是在诉说心愿——
  “岳母就是那样的人,我想你肯定会很辛苦。但是在这个家里,只有你能够成为纯香的真正伙伴。无论如何,请和纯香变成好朋友。”
  然后他施了一礼。五十铃受了父亲的一个鞠躬,似乎有些惊慌起来。
  “请抬起头来,老爷。您的吩咐我已牢记在心。”
  “是吗?那就好。”
  “是的。”
  五十铃面向我,端正了姿势。
  “只要大小姐允许的话……”
  我知道父亲的意外之语替我解了围。刚才的紧张感不翼而飞,我能够自然地看着五十铃了,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了微笑。
  “那当然,五十铃。我们成为好朋友吧……还有,请务必不要再用大小姐来称呼我了,因为听着会有距离感。
  五十铃稍微歪头思考了一下,不一会儿眼睛里就出现了淘气的光芒,她如此回答道:
  “好的……纯香小姐。”
  2
  自那以后的几年里,我真的非常幸福。
  初中毕业后,我又升上了高中。祖母大人似乎并不打从心底里为我感到高兴,她好像还是觉得“女子没必要有学问”。但如果是为了复兴小栗家的话,她也只好妥协。不过,当我提出想让五十铃也一起上学的时候,她就勃然变色了。
  “你让一个佣人受教育,到底有什么用?这就好比‘学习屠龙之技’。别人会如何,我不知道,但在我有生之年,绝不会允许这种不像样的事情发生!”
  虽然很遗憾,但其实不管是我还是五十铃都不觉得祖母大人会同意这件事,不过是提一下试试而已。我也是在五十铃来了之后,才敢那么做的。
  如此一来,白天我去上学,五十铃就待在屋子里干杂活。只要想到家里有五十铃等着,我就不再感到孤独。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就觉得自己发生了一些转变——我能够毫无顾虑地开怀大笑了,也开始认为和同班同学聊天是一件开心的事。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五十铃。跟五十铃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异常舒畅,那是在我至今为止毫无价值的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
  五十铃很听话,她是在小栗家任职的忠诚的佣人,完全服从于我,抹消了自我意识。祖母大人觉得这样的五十铃很令她满意,甚至还表扬我使唤得好。
  然后,在单独两个人的时候,五十铃就会和我促膝谈心——学校里的事情、我被祖母大人责骂的事情,还有可怜的母亲的事情。五十铃和我一起分享喜悦和悲伤。
  而且最让我高兴的是,五十铃让我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某一天,在别馆内我的房间里,我和五十铃各自看着书。我面向书桌,五十铃却没有使用我借给她的书桌,而是坐在椅子上悠闲地阅读。这种时候,我们都会很安静,五十铃有时会很体贴地为我准备饮料。除此之外,房间里通常都只有风声和虫鸣。但是那一天,五十铃好像临时起意似的问道:
  “纯香小姐,你在看什么?”
  我把手上的书给她看。五十铃好像很吃惊,又好像很钦佩,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学校里要学《庄子》吗?”
  “是啊,不过我并不是因此才看的,而是出于兴趣。”
  我把读到一半的《庄子》放在书桌上,这次由我来发问了。
  “五十铃在看什么?”
  “小说。这个是……”
  她没说完就突然闭上了嘴巴,用我已经看习惯的淘气眼神望了过来,把自己的书递给了我。
  “只交换一个晚上,怎么样?我想肯定会很有趣的。”
  虽然这是一个极好的提议,但我却不禁犹豫了。
  “可是……”我含糊其辞地说,“除了祖母大人挑选出来的书以外,我看其他的书会被她责骂的。更何况还是小说……”
  五十铃露出一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表情。
  “保密不就好了?”
  “……说得也是啊。”
  然后我们就这么做了。五十铃的提议大多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五十铃借给我的是爱伦·坡的书。那天晚上,我一开始很困惑,这是讲什么的呢?不久,我开始集中精神翻看了起来,最后完全入迷了。神秘之中蕴藏着合理性,严肃和幽默交替出现。我看得情绪跌宕起伏、沉醉不已。一边因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和难以言表的优美意境而震撼,一边夹杂着自己冷静而透彻的观察,我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一个晚上的约定延长了三天,在此期间我惊叹了好几次。还书的时候,五十铃问我:
  “怎么样?”
  我想了很多,最后只回答了一句话。
  “我吃了一惊。”
  五十铃好像只因为这句话就感到十分满足。她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说起来,我从未见她笑成这样,不知为何觉得很开心,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出于礼貌,我也问她:
  “五十铃觉得怎么样?”
  “很有意思。《辙鲋之急》这个故事甚至还让我抚掌大笑。”
  我疑惑地问:
  “‘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这个故事应该是教导我们要适应时宜吧。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五十铃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庄子问别人借钱,却被拒绝了,为了泄愤,他拐弯抹角地打比方责备对方,没完没了。我就是觉得庄子这个样子很滑稽,所以才这么开心。”
  我不禁窥探了一下左右,害怕祖母大人会不会在某个地方听我们说话。结果自不必说,房间里本来就不可能有其他人,只有我和五十铃两个。在确认这一点后,我也大笑出声。真是敌不过五十铃,跟她扯上关系的话,连《庄子》也变成了笑话故事。
  在那以后,我又读了几本书。
  在春日的晚上,我瞒着祖母大人,偷偷来到中庭,靠着街灯和月光看书。
  在炎炎夏日里,我一边享受着五十铃用团扇帮我徐徐扇风,一边看书。
  在蟋蟀唧唧作响的秋天,我安静地细细品味着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故事。
  在冬天,我们两人围着一只火盆,一边烘烤着冻僵的手指,一边读书。
  我就好像是一个被五十铃引导着学步的小孩子。苏佩维埃尔、果戈理、切斯特登,这些人都是五十铃告诉我的。我连她选择书有没有什么要点,她有什么偏好都不知道。但是,没有一本书是不让我惊叹的。
  她还说了这样的话:
  “纯香小姐好像喜欢中国和日本的东西吧。那么这类的书籍你喜欢吗?”
  “因为祖母大人不喜欢……”
  “如果是《志异》、《红楼梦》、《宇治拾遗》,还有《雨月》之类的话,老夫人也会同意的吧。”
  我觉得也许是这样的,于是就拿过来看了。“都说芥川借鉴了《宇治拾遗》。”我听她这么说,就看了这本书。“《雨月》里采用了很多中国的典故,比如《剪灯新话》等,你觉得如何?”我闻言把这本书也看了。就这样,我一本本地看了下去,有一次她跟我说:“据说这是中国最优秀的小说之一。”她巧妙地哄骗我去读的那本书就是《金瓶梅》。第二天早上,我满脸通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啪嗒啪嗒”地追着五十铃,捶打了她一次又一次。五十铃笑着说:“抱歉、抱歉。我把这本书给你,请原谅我。”接着递给了我一本书。在这种情况下,她让我读的是巴塔耶(注: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1897~1962),法国评论家、思想家、小说家)的《蛊惑之夜》,因此,我完全被惹毛了,整整三天没有跟五十铃开口。五十铃好像还准备了萨德(注: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国贵族,色情和哲学书籍作者。施虐狂(sadism)一词即由其名而来)的书,但她到底还是反省了,并没有把那本书拿出来。
  我虽然是五十铃的主人,但另一方面,五十铃也是我的老师。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的话,我们大概是朋友。然而,我却对五十铃一无所知。这个情况让我很不满意,并且很不好意思。
  那似乎是发生在细雨绵绵的六月的事情。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跟过来当班的五十铃说:
  “不用了,我不需要喝饮料。话说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我吗?”
  五十铃跪坐在门槛前面,各伸出三根手指按在地上,她抬起头,眨巴着眼睛。我真的对五十铃一无所知,因此开始担心起来——莫非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
  “当然,你要是不想说的话也不要紧……”
  “不,只是因为问得太突然,吃了一惊而已。我出生于高大寺的松原。”
  “啊,是松原啊。我经常去松原呢。”
  松原在高大寺的高地之上,是一处豪宅聚集的地方。我跟随着祖母大人造访过好几栋宅邸。五十铃大概是哪户人家的佣人的孩子吧。
  除此之外,我还有许多想问的事情。我招手让五十铃进来。她行了一礼,越过门槛,蹲下来合上拉门。
  “你非常喜欢读书吧,还会读很冷门的书呢。但我还不知道,你有特别喜欢的书吗?”
  五十铃好像很害羞似的垂下了眼帘。
  “我这种身份的人还谈喜欢书什么的,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嗯……还是爱伦·坡吧。”
  “是吗?我就猜是这个答案。”
  “是啊,那个活埋时呼吸困难的描写真是让人觉得太可怕了,但是写得很出色。不过日本都是火葬,不可能把人活生生地埋葬掉。”
  我只能微笑。
  “你是在哪里看这些书的?”
  “我读的是家里的书。”
  “是指你父母家吗?”
  “是的。”
  我突然发觉到了,从我十五岁生日以来,五十铃一直陪在我身边。回家省亲的日子里,其他的佣人都回老家了,只有五十铃还在小栗家。
  “对了,这么说来,五十铃还一次也没有回过自己家呢。你家是怎样的?”
  我不清楚五十铃的情况。由于喜欢她,所以想了解她。因此,当她说出“烧掉了”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被人打了一拳。
  我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情,问出了愚蠢的话。明白了这一点后,我感到很羞愧,心慌意乱之下,我又问了一句蠢话。
  “那你的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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