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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泽穗信 - 羔羊的盛宴

_3 米泽穗信(日)
  可能是奇怪我为何犹豫不决吧,咏子小姐对我说:
  “阿余小姐,怎么了?如果挂在那边的墙壁上,应该能看得很清楚吧。”
  “是的,咏子小姐。”
  我虽然这么回答,但仍然有些担心。于是一边祈求不要被误以为是在顶嘴,一边说道:
  “但是夕阳会照到这面墙上,可能会损伤画。”
  “……是啊。”
  咏子小姐点了点头,然后沉思了起来。
  我对此并不在意,思考着该怎样把画平稳地挂在朝北的墙壁上。
  “光次先生,那附近如何?”
  “嗯……”光次先生思量着说,“前面的盘子很碍眼,把那个收拾掉的话,似乎会变得不错呢。好,那你就这么办吧。”
  我把装饰架上的盘子收拾好,展开梯凳,准备将画挂起来。正在这时,咏子小姐突然高兴地说:“啊,对呀!”
  光次先生皱起眉头,责备道:
  “不要大吼大叫。太粗鲁了。”
  “对不起,哥哥。但是……”咏子小姐站在我的身旁说道,“让我仔细看看那张画。”
  “啊?”
  “让我看。”
  咏子小姐命令道,口气有些粗鲁。我把蓝色的画举在自己的胸前。咏子小姐用锐利的眼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画。
  我举起画的姿势有些勉强,无法坚持太久。如果想仔细看的话,等挂上墙壁也不迟——我刚想这么开口,咏子小姐就喃喃地说:
  “果然。”
  “什么果然?”
  “哥哥,我明白早太郎哥哥的意图了。”咏子小姐指着蓝色画作的天空部分,“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紫色,总觉得那不只是紫色。我想起来了,‘巴别会’的人曾经给我看过。”
  “‘巴别会’?”
  光次先生像鹦鹉学舌似的嘀咕着这个名字,咏子小姐见状不满地鼓起脸颊。
  “哥哥完全没有听我讲话嘛!那是我在大学里加入的读书会的名字。我们从芥川的《地狱变》聊开了,由此我学到了一些日本画的知识。那个时候,也见到了这个紫色。”
  “是这样啊。”
  从光次先生的回答来看,他似乎不太感兴趣。
  然而,咏子小姐却滔滔不绝地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哥哥,这个紫色是加上鸭拓草的蓝色和红花的红色而制成的。不过,哥哥知识丰富,应该知道鸭拓草的颜色很容易褪色,甚至在《万叶集》里,它还被吟咏成‘变心’的象征。”
  光次先生点了点头。
  “我知道。它不仅容易褪色,而且用水一冲,就会完全掉色,所以被用来画布匹的底样。”
  “不愧是哥哥。那么,如果只有鸭拓草的蓝色褪掉的话,这个混合了蓝色和红色的紫色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一面想着原来如此,一面又觉得有这种事吗?光次先生可能也是半信半疑,所以无法做出明确的回答。
  于是,咏子小姐代他说道:
  “红色就会胜出。哥哥已经明白了吧。现在的天空虽然是奇怪的紫色,但是,经过几年、十几年,这幅画就会产生变化。”
  改变后的画面浮现在我的心中。蓝色的海和蓝色的人依旧不变,如果只有天空演变成红色的话……
  连向来感情缺乏起伏的光次先生也不禁大吃一惊。
  “啊……日暮西沉吗?”
  “主馆跟黑窗馆不同,光照很好。长时间挂在主馆里的话,我们总有一天会发现这幅画上的紫色天空变成了晚霞。”
  紫色的天空持续沐浴在真正的阳光之下,终于有一天变成了日暮的景色。那就是早太郎先生的画吗?
  不。我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里却觉得不对。如果这幅画里有咏子小姐所说的玄机的话……
  在早太郎先生所描绘的这幅画里,兄妹三人大概是面向朝霞的。
  我们沉默地望着蓝色的画好一阵子。
  光次先生似乎露出了笑容——虽然那笑容微弱到让我差点以为是错觉。
  “真想早点见到早太郎哥哥遗留下来的唯一的用心之作啊。”
  9
  我走在回北之馆的路上,心里非常想笑。
  总有一天天空上会布满朝霞的画。原来如此。有意思。有趣的戏法。如果观众能等那么久就好了。早太郎先生还真是直到临终为止都那么天真啊。
  多亏他把事情告诉我,我才知道早太郎先生就算身体出问题了,也无法请医生来看病。连个葬礼都没有,而且就算死因可疑,估计也不会去验尸。给那样的人下毒很容易,更不要说我是唯一一个为早太郎先生递送食物的人。
  以前和母亲两个人生活的时候,为了赚学费,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送牛奶、当女招待还有灭鼠。我郑重地收着用于毒杀老鼠的砒霜。这个东西派上了很大的用场。我关注着自己照顾的男人虚弱下去的样子——身体消瘦、皮肤变得苍白,有时鼓励他,有时劝他多吃一点。
  就这样,我顺利地毒死了早太郎先生。那幅绘有紫色天空的画一定要加以注意,因为早太郎先生的头发被涂进了那里面。由于砒霜会残留在头发上,所以我不得不找个机会处理掉那根头发。
  早太郎先生觉得光次先生曾经杀过人。“杀人犯有一双红色的手,但他们却戴着手套。”六纲家的人杀死了被关在北之馆里的人,所以早太郎先生从不对光次先生掉以轻心。但如果可以的话,他应该更加提防一下背后的。
  早太郎先生为什么会被关在北之馆里呢?我在听到这个原因的时候,就决心要杀死这个爱做梦的男人。
  我想第一个理由大概就是为了向六纲家复仇吧。我的确憎恨着令母亲和我如此辛苦的六纲家。但是,那憎恨似乎并没有那么强烈。因为无论如何,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第二个理由才是实实在在的。
  进入六纲家的那一天,我见到了虎一郎先生,当场就强烈地要求他承认我。母亲死后,我失去了一切,对我来说,跟六纲家扯上关系就是为了生存下去。懦弱到可怜的虎一郎先生回答道:“照你的意思,马上就照你的意思去办。”
  首次被允许外出的那一天,我去帮母亲扫墓了。回来时,我顺路去了一趟村公务所。我想通过户籍确认一下虎一郎先生有没有履行约定,如果还没有得到承认的话,我打算把人籍申请书带回去。
  幸好虎一郎先生遵守了与我的约定。我得到了承认,成为了六纲虎一郎的女儿以及六纲家的一员……获得了继承权。
  据说虎一郎先生早已不管六纲家所经营的企业了。然而,个人财产却不同。如果那个活死人去世的话,我就会得到遗产,虽然只有嫡子的一半,但想必也是笔巨款吧。
  因此,我对早太郎先生不太放心。这和光次先生不放心早太郎先生的理由一模一样。如果早太郎先生一直是“死人”的话,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如果早太郎先生改变主意,和光次先生达成了什么协议的话……如果他在虎一郎先生过世之前,从北之馆里出来的话……
  分母不就变大了吗?
  还有第三个理由。
  早太郎先生一生下来就是六纲家的长男,将来注定会成为一家之主,然而他却以“因为我有真正想做的事”为由,轻巧地舍弃了这个地位。
  我讨厌这种任性的人,恨不得杀了他。
  啊,六纲早太郎。我那蠢得没救的哥哥。
  我忍不住觉得好笑,一回到房间就笑出了声。心情愉快得不得了。我一边笑,一边思考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因为我还需要光次先生继续工作下去,所以下一个是虎一郎吗?或者,还是算计咏子小姐比较好呢?
  我在笑出了眼泪后,终于回想起来——咏子小姐应该马上就会过来拿画了。绝不能在这里把她解决掉,必须不失礼节地迎接她。然而,那幅画被放在了哪里呢?我想是在收到的那天,被丢在了房间的某处吧。
  我找了一会儿后,发现画就靠在梳妆台上。我把手伸向画的表面,想把灰尘掸去。
  那幅画是早太郎先生画的,画中人是我。
  画作结构散乱,仿佛表现出了早太郎先生的痛苦。若非我事先就知道的话,绝对看不出来站在画中的是一名女性。背景好像竭尽全力只求涂满似的,只有重重叠叠的斑驳白色。
  被描绘成蓝色的“我”摆出了正面的姿势,而交叠在身体前方的手则是紫色的。
  不知何时,我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双眼凝视着画作,无法移开。
  与其说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画,不如说我是在盯着那片紫色。用油彩描绘出的画中,只有一处地方涂着紫色的水彩。看上去就觉得不对劲,不平衡到令人忐忑。我之所以会跟咏子小姐说那幅画是“未成品”,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然而……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了起来。
  “阿余小姐,你在里面吗?”
  我惊讶地回过头,门并没有锁上,还来不及阻止,咏子小姐就走进了我的房间。
  “你果然在呢,好歹回应一声……啊,你是在看画吧?”
  咏子小姐就站在我的前面。
  她注视着画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你的画。”
  然后,她自然也注意到了手上的紫色,于是回过头向我露出了一抹微笑。
  “阿余小姐戴着紫色的手套呢,总有一天,它们也会变成红色的吧。”
  山庄秘闻
  1
  我的一周是从星期三开始的。
  开车来到山脚下的村落要花一个小时。我在学开车的时候,曾经因为自己是女性而被人轻视,但不知不觉也顺利学成了。在这里要是不会开车的话,就无法完成工作了。
  东西要买一个星期的份。因为鱼的新鲜度很重要,所以我不会预先囤积。食用肉成熟(注:肉成熟是指动物屠宰后,肉发生了一系列的生物化学变化,使肉增加风味,变得柔嫩多汁,此时的肉即为成熟肉)得恰到好处的话,会变得很美味,所以要预备少许。虽然食物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燃料。考虑到以防万一,我总是会多买一些。
  买齐东西之后,我习惯在村落中唯一一间咖啡店里喝咖啡。这就是星期三的工作,我在大量购入一个星期份的材料后,就会产生一种“啊,这周也开始了”的心情。
  我一边留意着路边有没有什么不结实的地方,一边登上山道,不久,坡道变得平缓起来,道路延伸向了绿野的正中央。仰望上方,只见头顶上就是万年积雪不化的险峻山脉。为了不让特意买来的东西被颠坏,我缓缓地开着车。一打开窗,冰凉的空气就灌入了胸中——即便在夏天,这儿的空气也是冰凉的。
  八垣内甚至会让人以为是人世间的天堂。这个高地被当作别墅用地而一点一点地开发了出来,在秘境深处,建有一幢孤零零的、远离其他别墅的宅邸,从远处就能看到它那可爱的三角屋顶和烟囱。
  三角屋顶上设有鸡形的避雷针兼风向仪。这栋建筑的名字就是从展翅高飞的鸡这个有点奇怪的造型而来,叫作“飞鸡馆”。
  我就住在这里。
  飞鸡馆是贸易商辰野先生的别墅,他的主宅位于东京的目黑。
  在十年前,他为了妻子,下决心要在日本最美的景色之中建一栋别墅,地点挑在了八垣内。工人们将严选出来的建筑材料一点点地运进冬季被大雪封路的八垣内,据说到竣工为止,一共花费了五年的时光。
  我是在飞鸡馆建成四年之后才受到雇佣的。
  当时,我受雇于一户叫作前降的家庭,负责全部家务以及一些特殊的外联工作。
  然而,有一天,我被前降先生叫了过去。
  “屋岛君,你虽然年轻,但真的做得很好。我和妻子都认为你是我们家的宝贝。”
  “多谢夸奖。”
  我俯首鞠躬,但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叫我过来的真正理由。
  “但遗憾的是,我们家已经没有钱再继续雇用你了,这栋宅邸不久也要转让出去。这么久以来辛苦了,但希望你能在三个月以内辞职。”
  我很清楚前降家资金周转不灵这件事。
  夫人比较少买东西了;卖家送来的葡萄酒的品牌档次也下降了;对外的公关费也没有以前那么充足了。这些意味着什么,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不过,突然把你叫过来,你也很为难吧。要是没有去处,我先帮你把下家找好。如果是你的话,相信不管去哪里都能过下去吧。”
  我心怀感激地接受了主人的提议。
  就这样,我被介绍给了飞鸡馆的主人辰野嘉门先生。虽然辰野先生是第一次和我见面,但他却对我一视同仁,露出没有一丝阴霾的开朗笑容,说道:
  “我从前降君那里听说了你的事。现在正好有工作要托付给你。”
  辰野先生提出的薪水数字也非常不错。他是那种会让人想在他手下做事的人,但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工作的场所。
  辰野先生说的工作是管理别墅。在前降家的时候,我曾经做过管理别墅的差事。或许辰野先生就是看重我这方面的经验吧。对我而言,沉闷的外联工作已经有些厌烦,而管理别墅则是一项很有吸引力的工作。
  不过,八垣内毕竟还是太远了。虽然这份工作是前降先生特意为我介绍的,但我还是打算拒绝。之所以会答应辰野先生,先去实地看一次再说,其实只是因为顾念前降先生的情分而已。
  然而,一见到飞鸡馆,这种心情就消失无踪了。
  四月的时候。
  别墅用地八垣内被雄伟壮观的神垣内连峰所包围,拥有清澈而丰富的水源。从观光客和登山者也会造访的入口处,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的别墅。从那里继续深入,身旁的风景就变成了残留着许多积雪的泥沼,开车经过三十分钟之后,就能够看到在仿佛与世隔绝的美丽自然中,矗立着一栋有着三角屋顶的建筑物。
  砖墙呈芥末色,虽然夹在白桦林之中,却与周围的颜色很协调。烟囱是浅灰色的,有趣的是,它是由大小不一的石头搭建而成的,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建筑一般。
  内部装修采用了大量的枹栎,虽然不够华丽,但颇具匠心。来到走廊上,深褐色的房梁仿佛鱼骨一般相连,支撑着刷有白色涂料的顶棚。是肋骨穹顶的一种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用木头做的。
  制图室的地板是用精致的拼木工艺做成的,脚踩在上面甚至会让人觉得可惜。壁炉台上的砖块排成了篱笆的花纹,令人看得入迷。通过大落地窗可以直接走到户外地板,流淌着冰雪融水的小河就近在眼前。这条小河很浅,只达足踝,一到夏天就很适合玩水。餐厅的小窗上镶嵌着格子花样的彩色玻璃,红色、黄色、蓝色的光纷纷投映在地板上。
  走上阶梯,铺着地毯的房间内有明亮的飘窗,可以坐在窗台上眺望八垣内的自然风光。在发现建成书院样子的日式房间时,我露出了微笑,果然还是想要这样的房间啊。而当我开始觉得好想在另一个架子上放置白瓷小花瓶的时候,估计就已经爱上了飞鸡馆吧。
  “怎么样,是个好地方吧?”
  领路人这么说道,我默默地点头。在那周之内,我就跟前降家辞了职,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向八垣内的深处走去。
  我一天的工作就随着早上打开一扇扇窗户而开始了。
  天色还暗的时候,我就起床了,把窗户一扇扇推开,注意不在玻璃上留下指纹。从一楼的角落、靠近管理员室的地方开始,到制图室、餐厅,还有厨房。装有隔音设备的唱片室的窗户很坚固,需要一点技巧才能打开。走上二楼,一扇扇地打开窗户,最后是日式房间的拉窗和防雨窗。
  在空气流通的期间,我以小河的流淌声为背景音乐,吃着早饭。菜色大都是米饭配煎鸡蛋以及少许蔬菜,也曾加过火腿。炉子如果不用的话,就会渐渐损坏,所以有时也会烤面包。
  吃完早饭后,再按顺序一一关闭窗户。总觉得通过更换空气的举动,可以让飞鸡馆每天早上都神清气爽地重获新生。
  只有一间房间的窗户没有关上,就这样我开始了打扫。要在一天之内打扫完飞鸡馆,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而且,也没有必要每天都把所有房间打扫一遍。我每天依次打扫一两个房间,花上好几天把整个宅邸全部打扫完毕。
  上午就这样结束了,下午的工作根据每天的安排,各有不同。
  为了短期内能够自给自足,内院里预备了小型的菜园。春天,住进飞鸡馆内不久,我就耕地扶垄,种下了秧苗。虽然成活的蔬菜有限,但土豆、番茄、菠菜等都另有一番风味。如此一来,就算辰野先生带着朋友过来,也能让他们满意吧。
  维修保养汽车也是我的工作。这辆车是联结飞鸡馆与山脚下村落的唯一一条生命线,而且,最重要的是,它是辰野先生的财产。如果保养得不够仔细,让车子坏掉的话,就对不起辰野先生了。因为维修的时候,手和脸免不了要被弄脏,所以我不是很喜欢这份工作,不过,半个月保养一次是必不可少的。
  虽然我觉得这把枪从来没被使用过,但偶尔也要为它上油。如果在关键的时候,被灰尘堵住的话,就麻烦了。
  亚麻布的管理也不能疏忽。为了不让它们发出霉味,即便一次也没用过,也要定期清洗。
  准备药品也是我的工作。医院很远,如果有客人在旅居此地的时候,身体不舒服的话,暂时就会由我来进行护理。而且,也要考虑到我自己身体不适的时候,所以医药物品不能疏忽大意。为了不在紧要关头时,绷带和担架由于陈旧而变得不卫生,有时就要替换成新的。偶尔也要组装一下为急症病人准备的简易床铺,检查有没有什么异状。
  夏天,我要在飞鸡馆的周围除草。生长出来的杂草就像高地植物那样,线条纤细,似乎完全没有恼人的生命力,但即便如此,也要除掉。
  冬天,我一个人怎么也来不及除雪。于是,我买来大量食物、燃料和书籍,窝在宅邸里。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就会爬上屋顶,把雪一点点扫下来。
  我每天都在工作,就这样经过了三个月、半年、一年。围绕着飞鸡馆的白桦林,叶子繁茂了起来、越来越绿,最终散落一地,被埋进了雪里。在我忍受了许多天的暴风雪后,被冻结的小河终于逐渐破冰,四月再次来临。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话说,客人在哪里?
  我所管理的飞鸡馆在一年之内,竟连一位客人都没有接待过。
  2
  一般来说,别墅是用来休假的地方。
  辰野先生忙到没有休假的话,就很难来飞鸡馆了。然而,我想了一下,在一年之内,我没有从辰野家接到过任何联络。
  我无法询问辰野先生,“您为什么不来呢?”虽说我接受委托管理飞鸡馆,但只不过是个佣人,要安守本分。因此,我寄了一封信。在前降家从事外联工作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消息很灵通的人。托那个人的福,我获得了许多便利。
  我给那个人寄了一封信,打听事情,问他有没有听说过关于辰野先生工作和家庭方面的变故。
  预付金到位之后过了十天左右,我收到了回信。收信人姓名上写着“屋岛守子小姐”,这笔迹很令人怀念,在拆信之前,我抚摸了这些字好几遍。继时令问候以及近况报告之后,信里写着这样的一段话:
  你要打听的辰野家的事情如下:根据调查,我得知辰野家的夫人在去年五月去世了。
  我想你大概也知道吧,据说你所任职的飞鸡馆,原本是为了夫人而建造的。以下只是我的猜测,辰野家的家主很有可能是在回避飞鸡馆——因为会勾起对夫人的思念。
  我叹了一口气,把这封信扔进火炉里。
  我不知道夫人已经去世了。虽说我住在离主宅很遥远的别墅中,但我也是辰野家的佣人之一。要是有人告诉我一声就好了……如果说是五月的话,那夫人就是在我迸入飞鸡馆不久后去世的。
  辰野先生之所以疏远飞鸡馆的原因,我大致上都明白了,应该就和信上写得一样吧。既然家中不幸,那也没办法。
  但是,这样一来,我就苦恼了。
  制图室的拼木工艺地板很漂亮,我站在房间的正中央,环视着四周。被磨得发亮、每个季节都会打蜡的地板,模模糊糊地映出了我那张不知所措的脸。
  ……一闭上眼睛,我就仿佛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朝气蓬勃的女声。
  那是在前降家工作的时候。一到夏天,小姐就会邀请同学去别墅,那已经是惯例了。当时我负责贴身照顾小姐——准备食物、拂去尘埃,还有温柔地叫醒熬夜以致早晨贪睡的小姐。
  小姐在上中学的时候,极为喜欢避暑地的夏天。“守子也说些什么吧!”我曾被小姐央求,说过几个故事,其中,我讲的怪谈特别受到好评,只要一说拿手故事“牛头”,小姐就肯定会叫“太恐怖了。这样不就睡不着了吗?”,然后作势捶打我。每年小姐都会和脸色苍白的同学们一起哇啦哇啦地指责我。
  小姐升上大学的时候,前降家的资金就好像开始周转不灵了。即便如此,小姐仍然照常去避暑。不是在前降家的别墅,而是去一个叫蓼沼的地方,参加大学俱乐部的聚会。因为人手不足,我也一同前往那边帮忙。
  这最后的一次避暑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回忆。小姐加入的俱乐部,我记得好像是叫“巴别会”,所有的会员都教养良好、谨言慎行,具有与行为举止相衬的气质。蓼沼是一个好地方,气候凉爽,湖水澄澈。
  白天是散步和泛舟,也有人在尽情地欣赏音乐。晚上则是读书会。因为我不是会员,所以被赶出了客厅。我一边在门外听着清亮悦耳的声音仿佛在互相耳语一般读着诗歌和小说,一边为帮这个蓼沼的清凉夜晚出了一份力而感到自豪。
  那个蓼沼的别墅虽然住着很方便,但只是平凡的山间小屋。要论建筑物的优点,与飞鸡馆简直有天壤之别。如果能在这栋苏格兰巴洛克风格的山庄里招待“巴别会”的成员们的话,该有多棒啊。在八垣内的秀美山峰上,在万籁无声的夜晚里,吟诵一篇诗歌,那是多么的应景啊。
  不,想要高素质的客人实在是一种奢望。即使达不到那种程度也无所谓。我只是觉得如果飞鸡馆没有接待过一名客人就走向衰败的话,那实在是太遗憾了。人群密集的空间自然而然就会产生出一种温馨感,我想让飞鸡馆充满这种感觉。
  别看我只是一个佣人,我也曾被夸赞为“宝贝”。除了打扫和修理机器,做菜、洗衣服、铺床、准备下午茶、点评食物、礼貌十足地迎接客人等更是我的拿手好戏。我头一次发现,自己真正期盼的是因为人手不足而想哭的瞬间。
  如果辰野先生莅临飞鸡馆的话,我想让他品尝一流的烤饼,所以在来到飞鸡馆的当天,我就准备了加有大黄的自制果酱。
  我不想浪费,这是任性吗?
  在覆盖着飞鸡馆的积雪还很深的早春时节,这种苦闷的日子终于迎来了转变。
  我曾请求一名猎人——我是在山脚下的大街上认识他的——等到了春天,就来拜访飞鸡馆。因为我不相信口头约定,所以先付了定金。
  “你竟然在这种地方忍受了一个冬季啊。”
  猎人惊讶地说道。他还告诉我,在这个季节,熊就要逐渐从冬眠中醒过来了。我招呼他进来,但他却摇摇头,马上离开了。
  从第二天起,我就开始手持猎枪,巡视附近了。
  正如猎人所说,这附近的熊为数不少。八垣内自然是禁猎区,但再深入一点的话,猎人们就会带着狗寻找猎物。我的目的并不是要打熊,而是确认附近有没有熊,所以还系着避熊的铃铛。因为我是第一次使用枪身像猎枪一样长的步枪,所以在觉得有武器傍身心里有底的同时,我也在担心能否完全发挥出它的功能。
  虽然能从天空的颜色上感觉到春天的气息,但这个时期离山上的积雪融化还早得很。仔细观察的话,单调而萧条的树林中,到处都残留着小小的足迹。脚印太小,不像是熊,大概是兔子或者狐狸吧。因为我不是猎人,所以无法从足迹上辨认出动物的种类。既然辰野先生把飞鸡馆交给我代为管理,那么这些东西也应该学一下比较好吧。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向树林的深处走去。
  冷飕飕的空气从雪地靴的鞋面上渗透了进来。多亏绑腿裹得很紧,没留缝隙,才阻挡了雪的侵入。我只听到避熊铃铛一步一响的清脆声音,以及从我的嘴边呼出白色气息的声音。
  我开始觉得手上的猎枪有些沉了。不要说熊的脚印了,就连被熊抓伤以圈示地盘的树也没发现。果然没有熊吗?当我松懈下来的时候,视野一下子扩大了,我突然发现自己正位于悬崖的下方。看来树林似乎已经走到尽头了。我心想先回去一趟再折回这里吧,却注意到了一团藏青色。
  这很明显不是自然产物。
  我拨开积雪,接近这团颜色,铃声也急促地响了起来。“莫非……”我害怕了起来,那里有一件藏青色的外套——有一个人倒在了悬崖下面。
  我仰望悬崖的上方,这座悬崖应该是从遥远的神垣内连峰的山脊线延伸下来的。从数百米的高处摔落下来,他竟然四肢俱全,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可怜的登山者仰面朝天,失去生气的脸孔白得透明。我想着至少要哀悼一下死者,刚要再跨出一步,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他的胸口在微弱地上下起伏。我屏住气息,耳朵靠近对方那张苍白的面孔。呼吸声很清晰,他还活着。
  他穿着厚厚的上衣,鞋子上绑着冰爪,戴着毛线帽和保护眼睛的风镜。腰上携带着冰镐,没见到岩钉和绳索,不知道是不是用光了。雪杖就掉在不远处的雪地中。
  装备似乎挺齐全的,但就算准备得万无一失,他还是没能避开事故。我拔出厚刃刀,砍下周围灌木的树枝,用自己的外套代替布料,制作出了临时的担架。我小心翼翼地将对方沉重的身体搬了上去,拖着担架立即折回飞鸡馆。
  我在灯光下,诊察他的受伤情况。
  手指和脚趾一共二十根,全都冻伤了。身上被撞得全是乌青块。右脚的腓骨和几根肋骨似乎折断了,或是骨裂了。可能是撞上了岩石吧,锁骨的上面被划得一塌糊涂。
  我脱下他的湿衣服,帮他穿上睡衣,裹好毛毯,并生起火提高他的体温。再为他的肩伤止血,包好绷带。接着把水烧开,试着为他的手指解冻。或许他失去意识反而比较好,因为我听说解冻手指会非常疼痛。
  我轻轻地将手放在他那张冷得跟冰一样的脸上。遇难者还很年轻,是一名外表凛然的男子。
  发现他之后又过了半天,大约在凌晨四点的时候,他苏醒了过来。
  “这里是哪儿?”
  他仿佛梦呓一般低声问道。我当时正在往火炉里添柴禾,闻言回到他的枕边,为了不惊吓到受伤的人,我小声地答道:
  “这里是飞鸡馆。您逗留此地的期间,将由我屋岛守子来照顾。请尽管放心。”
  “那个,我叫……越智靖巳。”
  他说完之后,就再次陷入了梦乡。当天晚上,八垣内寂静地下了一场雪——那或许是这个季节最后的一场雪。
  几个小时后,拂晓的太阳升了起来。虽然越智先生似乎连坐起身也办不到,但他的意识却清醒了过来。我将他从应急用的客厅沙发上转移到了管理员室的床上——我是把他放在床单上拖过去的。
  越智先生用嘶哑的嗓音说:
  “是你救了我吗?”
  “您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谢谢……”
  他现在还无法转动脖子吧,所以只能用眼神向我致谢。
  “我当时在攀登八垣岳,差一点就要登顶了,却踏穿了雪檐。可能是我疏忽大意了,虽然设法抓住突出的岩石站稳了脚跟,但怎么也爬不上去。所以我就选择了一个比较平缓的斜面,一点点地下来了……最后我就不记得了,估计是又摔下去了吧。”
  他似乎并不是头朝下从山脊线跌落的,所以才会得救吧。
  越智先生看着自己被包裹在毛毯里的身体,表情有些忧郁。
  “我伤得相当严重吗?”
  我想尽量缓和他的不安,所以微笑着说:
  “虽然不是轻伤,但因为发现得比较早,所以手指避免了坏死。可能肤色暂时会有所改变,不过你还年轻,很快就会恢复的。肩上的划伤并不深,一个星期就能愈合。
  “还有脚和胸也骨折了,但是你的体格似乎锻炼得很好,所以恢复的速度肯定也很快。在身体痊愈之前,请慢慢地静养吧。”
  越智先生虽然很虚弱,却莞尔一笑道:
  “屋岛小姐是医生还是护士啊?”
  “我只是一个管理人。”
  “不过,你很熟悉医理呢。我被一个好人救了,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在前降家从事外联工作的时候,我粗略地掌握了急救护理的方法。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越智先生好像突然发觉似的问道:
  “所以,这栋山庄其实不是屋岛小姐的产业?”
  “没错。”
  我似乎不自觉地稍微挺起了胸膛。
  “这是东京目黑的贸易商辰野嘉门的别墅,又名飞鸡馆。”
  “啊,是这样啊。”
  越智先生小声自语道,然后陷入了沉默。他大概是不太习惯别墅这种地方吧。我不能让受伤的人为多余的事情劳神。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请不要客气。”
  越智先生好像困了。这是好事,睡得多,身体就好得越快。他合上眼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说道:
  “不,我不会麻烦你太久。山岳部的朋友们看到我掉下山了,他们很快就会来找我的。很快……”
  为了不吵醒开始发出鼾声的越智先生,我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3
  第二天早晨,天气非常晴朗,我仰望着仿佛将冬天的余韵一扫而空的碧蓝天空,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早上的工作和往常一样,我一扇扇地打开飞鸡馆的窗户。总觉得今天早上的空气特别寒冷。我在吃完面包配荷包蛋的简单早餐后,一边搓着手,嘟哝着“好冷好冷”,一边开始了打扫。
  因为昨天打扫完了男主人房,所以今天就轮到女主人房了。当我正在擦拭蔷薇图案的花瓶时,看到窗外聚集了一群人。
  扫视过去,他们总共有十一个人。对方一次又一次地推开阻塞着道路的深厚积雪,好像是在朝着飞鸡馆而来。我停止打扫,把手洗干净,换下脏围裙,来到了门斗处。
  然后,我头一次知道了飞鸡馆的门环会发出什么声音——那是带着些许沉闷的厚重声音。
  “来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带着一丝警戒,拉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皮肤晒得很黑。他的嘴边和下颏留有胡子,一张脸看上去非常粗犷。虽然他站在前头,突破高达腰部的积雪走了过来,但呼吸却一点也没有乱。一看到我,就仿佛见到鬼一般,睁大了双眼,嘟哝道:
  “想不到真有人住在这里。”
  一个人住在积雪皑皑的山庄里确实很不可思议,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对方的这种想法,但是,也没有必要在本尊面前说吧。我稍微有些不高兴。
  “这里是东京目黑的贸易商辰野嘉门的别墅,又名飞鸡馆。我是这栋建筑物的管理人……这位客人,请问您是哪位?”
  这位胡子先生好像这才忽然注意到似的,立刻脱下毛线帽,鞠了一躬。
  “失礼了。”
  他的态度比我想象中要有礼貌。
  “我是原泽登,产大山岳部的部长。后面的家伙们则是……”他用手示意那一群人,“我们的成员以及当地登山会的人。”
  跟原泽先生一样戴着毛线帽和围巾、背着登山包的男人们参差不齐地鞠了一躬。一群人沿着原泽先生推开积雪的足迹走了过来,十个人都是不相上下的大个子,看上去似乎排成了一队。这个情景稍微有点滑稽。但即便是在我回礼的时候,原泽先生也是一副难掩焦急的样子。
  “其实,我们正在找一个滑落的朋友。”
  “滑落是指——”我歪头思考,“掉下去了吗?”
  “是的,从八垣岳掉了下去。”
  “啊……”
  原泽先生紧紧地皱着乌黑的眉毛。
  “掉下去的人是个有经验的家伙,所以说不定一直下到了山底。那么,我想他应该会来到这附近。你有什么线索吗?”
  “就算你这么说……”我抬头瞥了一眼天空,“正如你们所见,这附近还积着雪,昨天也下了雪,我昨晚一直窝在这里。”
  原泽先生就算听到这番话,也没有露出沮丧的神色。
  “是这样啊。唉,打扰你了。”
  他说完就想往回走。真是一位刚毅的人。莫非不是这样的人,就当不了登山爱好者?我冲着他的背影叫道:
  “那个……”
  像我这种工作人员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多管闲事。为了不逾矩,我低调地提议道:
  “如果你们要在这附近找人的话,我可以询问辰野先生能否开放飞鸡馆,我能帮上你们的忙吗?”
  然而,原泽先生却因为看累了雪景而不停地眨着疲劳的眼睛,一个劲地发愣,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本以为他是在客气,但似乎也不是这个缘故。不仅是原泽先生,连排在他身后的山岳部、登山会的人也同样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看来是说得太隐晦了。我小声地咳嗽了一下,重新说道:
  “需要我问一下主人可以让你们进去休息吗?”
  “咦,没关系吗?”
  原泽先生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建议,但不管怎样,对方总算是理解了。我微微鞠了一躬。
  “请稍等,我去询问一下。”
  时隔多月,我给辰野家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佣人总管一开始很过分,即便我自报姓名“我是八垣内的屋岛”,对方也不知道我是哪个地方的哪根葱。我只好再次自我介绍“我是受托管理飞鸡馆的屋岛”,对方这才终于明白过来。
  我询问道:“搜救队来到了飞鸡馆,可以请他们进来吗?”我曾经在好几户人家的宅邸里服务过,说出来不太好,其中也有一毛不拔的雇主。但庆幸的是,辰野先生并不是那样的人。
  虽说是春天,但早上天气还是很冷。原泽先生他们的搜救队等了大约十五分钟。我回到玄关口,这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让你们久等了。我和辰野先生取得了联系。”
  “那么……”
  “他吩咐我能帮的尽量帮。请进,原泽先生、搜救队的各位……欢迎光临飞鸡馆。”
  我把玄关的左右两扇门开得很大。
  搜救队众人的登山靴上并没有绑冰爪。在他们把粘在衣服和鞋子上的雪花拍落后,我就请他们进来了。于是,我注意到了一点,为穿着较硬鞋子的客人准备类似拖鞋的室内鞋,或许会让他们比较轻松自在。应该说只有山庄才需要做这种准备吧。我管理飞鸡馆已长达一年,却仍然有所疏忽,实在是羞愧万分。
  我请搜救队的十一个人进入制图室。因为之前刚开始打扫,所以火炉还没有点燃。我以快而不失礼的速度点燃了火种。他们的外衣交由我代为保管,然而,能抵御山中严寒的外套很厚重,风衣架承受不了。不得己,我只好把它们挂在空椅子上。这也是我所没有设想到的。
  飞鸡馆能提供足够的桌椅。这栋别墅的内部装修得很考究,而且打扫得非常彻底——虽然由我自己说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这次的客人们并没有为此瞪大双眼,而是一看到桌子,就把地图放上去铺开了。
  “原泽先生。”
  “来了。”
  几个人围着桌子——他们大概是主要成员吧——开始在地图前商量了起来。因为偷听是很可耻的,所以我就去了厨房。
  我把铁壶里的水烧开,用来泡茶。因为这些人是冒着严寒来的,所以饮品应该要甜一点,而不是单纯的红茶,像俄式红茶那样配上果酱似乎挺不错。
  准备茶水虽然是我的本职工作,但要泡十一杯茶,还是有些忙不过来。蒸茶叶,准备杯子、草莓果酱和调羹。我对这栋宅邸的哪里藏着什么,掌握得一清二楚。然而,没有差错的动作是要用身体来记住的。但遗憾的是,我多少都会有些犹豫不决。
  准备好茶,回到房间时,火炉已经生起了火,房间里也开始渐渐暖和起来了。原泽先生他们的商议还没有结束,不在看地图的人们似乎终于松了口气。我劝大家喝茶。
  “请用。”
  “啊,多谢。”
  每个人都表示感谢,接过了杯子。递给对方一杯饮料时,对方才发觉自己正好需要。这种步调一致的感觉,我好久没有体验过了。
  大家人手一杯红茶,有一位先生松了一口气,嘟哝道:“啊,终于得救了。”另一位先生则指着果酱,向我询问道:“这个是用来干吗的?”
  “放到红茶里的话,茶水会变得更甘美、更提神。请大家不妨一试。”
  “哦……”
  他半信半疑地用调羹喝了一口,接着就瞪大了双眼——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品尝俄式红茶。
  空气暖和了,气氛也稍微和缓了一点,正在这时,一名年长的先生站到了前面——大概是登山会的中心人物吧——为了不打扰到他们,我侍立在了一角。
  男人的声音既低沉又浑厚。
  “好,大家听我说。虽然我们承蒙人家的厚意进入了飞鸡馆,但也不能太放肆。这附近积雪很深,但地形平坦。我们分成三队搜救。不要忘记用无线电互相联系。A队交由原泽君带领;B队则……”
  登山爱好者们听到恰当的指示后,轻轻地颔首,毫不逞强。接着就陆续将红茶喝完,从椅子上起身。
  “根据天气云图,天气暂时比较稳定。就趁现在了,出发!”
  搜救队的成员们蜂拥着离开房间。留在最后的是原泽先生,他把毛线帽夹在腋下,对我说道:
  “承蒙你的相助。我们是凌晨离开山脚下的,遇到你的时候,大家都冻僵了,多亏你雪中送炭。真是太感谢了。”
  “辰野先生让我转告你们,祝你们搜救成功。”
  原泽先生默默地鞠了一躬,转过身再次向雪原走去。
  我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出神了片刻。桌子上剩下了十一位客人的茶杯和草莓果酱。一股深深的满足感喷薄而出,浸润了我的全身。
  柴禾“啪”地爆裂开来,使我回过了神。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必须收拾好房间,继续打扫卫生,还得打一通电话。
  然后,下午一开始的工作就是铺十一张床。
  在距离黄昏还有三个多小时的时候,搜救队回来了。
  我听到叩响门环的声音,过去一打开玄关,就看到门外站着原泽先生,他的脸色看上去实在很不好。可能他之前觉得不会再回到这里来吧。我试着套他的话。
  “是原泽先生啊。找到遇难者了吗?”
  “没有……”
  他的口齿不太清楚。但即便如此,原泽先生也没有徒劳地茫然失措。他拿出一根雪杖给我看。
  “我找到了这个。那是越智……遇难者的物品。因为正好插在雪里,所以才会被找到。”
  铁质的雪杖弯得很厉害,甚至让人觉得非常可怜。光看着心情就变得有些灰暗了。
  “既然在这里发现了越智先生的随身物品,那么果然……”
  原泽先生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落到了这附近吧。我觉得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雪杖就会卡在山上了。”
  “希望他平安无事。”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坚持搜寻到最后一刻。但是,因为这一次太匆忙了,所以我们没有做好野营的准备。虽然知道很麻烦你,但是……”
  我微笑道:
  “明白了。请大家在此逗留到找到越智先生为止。我会准备食物和床铺的。”
  虽然原泽先生是个壮得像岩石一样的大块头,但他却缩着肩膀,一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模样。这个年轻人精力和体力都无懈可击,但毕竟还是个学生,表现出这种样子也无可厚非。反倒还挺可爱的。
  “真的非常感谢。多亏你帮我们准备床铺,但我们不能连饭菜都劳烦你帮我们做。我们带来了罐头,可以将就着吃。”
  说实话,我对此有些惶恐——怎么能让客人吃罐头呢!
  “您过誉了。我受辰野先生之命支援你们,既然已经把你们当成客人迎进了飞鸡馆,那么,如果连餐点都不为大家准备的话,就会有损辰野先生的名誉,也会显得我准备不周。所以,请不要客气。”
  原泽先生没有再开口,只是深深地弯下了腰。
  那天晚上,飞鸡馆迎来了七名客人。
  我以为搜救队全员十一个人都会在这里住下,所以晚饭准备得过多了。当地登山会的成员各有工作,听说他们已经回到街上去了。
  山岳部的众人都在担心朋友的安危,丰盛的大餐可能反而会让他们感到拘束。于是我准备了简单的食物,结果连愁眉苦脸的人也跟我说很美味。
  4
  第二天早上,山岳部的人在凌晨就离开了飞鸡馆,再次展开搜寻。天亮之后,登山会的人也过来帮忙了。
  有一名少女混在一群全副武装的登山爱好者中间。我去迎接登山会的人,然后把少女带入佣人休息室。双颊被冻得通红的女孩名叫歌川雪子,正在掸掉落在身上的雪花。
  我把毛巾递给她。
  “还好你来了,雪子,你帮了我大忙。”
  雪子一边擦干头发,一边率直地说:
  “这是约好的,而且还能助搜救队一臂之力嘛。”
  这里往下一点的地方有一栋别墅,雪子就住在那里。她不是那里的管理人,而是管理人夫妇的女儿。听说她喜欢山,平时担任登山向导。我之前跟她讲好,在我忙不过来的时候,请她到飞鸡馆帮忙。因为我不相信口头约定,所以预付了一些钱。
  现在,飞鸡馆迎来了首批客人,我一个人无法应对周全,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给歌川夫妇打了一个电话。如果不是雪子那样喜欢登山的人,大概就无法经过雪地来到这里吧。
  “搜救队觉得那名登山者存活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正在寻找。”
  雪子把从登山会的人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我。
  今天早上,留在飞鸡馆的山岳部成员在搜寻的时候,发现了一只冰爪。
  另一方面,登上八垣岳、从上方寻找的那一队在滑落地点的正下方发现了岩钉和绳索。听说搜救队判断越智靖巳还活着,但他既没能爬上去,也没能停留在山腰上,所以往下去了。
  “这种天气似乎还会持续几天。大家都说如果飞鸡馆是野营地的话就好了。”
  我不觉得被人依靠有什么不好。但是,要是因为产生误会的话就伤脑筋了。
  “雪子,飞鸡馆既不是野营地,也不是山中小屋。不管怎么说都是辰野家的别墅。请别忘了我们是在招待客人。”
  “在紧急情况……”
  “即便是紧急情况,也一样。”
  雪子很喜欢山,自然会比较担心遇难的登山者是否平安。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心情,但是基于我的本职工作,这一点不能退让。
  看雪子的样子,她并没有理解。她眼神锐利地望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这个女孩很聪明,察觉到了我的立场。最后,雪子点了点头,我向她绽开一抹微笑。
  “那就请你立刻准备午餐。估计你也知道了吧,搜救队的人在休息一会儿后就会马上出发。请准备温热的、能穿着防寒服直接吃的食物。热三明治和可可之类的应该不错。”
  “猪骨汤和饭团不行吗?”
  “因为海苔和魔芋用光了……”
  飞鸡馆里缺少日本料理的食材。早知如此,之前采购的时候,我就会先准备好了。
  雪子好像觉得很奇怪似的歪着脑袋。
  “知道了,那我去准备……屋岛小姐呢?”
  “我有其他的工作。拜托你了,雪子小姐。”
  搜救队在中午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并不明朗。
  他们在八垣内发现了雪杖和冰爪,在八垣岳发现了岩钉和绳索,然而,却没有找到越智靖巳本人。
  虽说外面的气温已经渐渐回春了,但还是很冷,足以把人冻死。然而,搜救队的人似乎并没有绝望。他们是相信越智靖巳还活着呢,还是已经下定决心,就算他死了,也要为他收尸?
  而且,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一个人食欲不振。雪子准备的热三明治数量并不少,却被吃得一干二净。感觉上,他们就算不想吃,也会为了有力气找人而硬塞进去。我似乎从中窥探到了登山家的厉害之处。
  雪子正在分发热可可。这些从比利时进口的可可是在我的安排下买到的。搜救队的人果然打算在稍作休息之后马上出发。其中还有直接戴着手套就接过杯子的人。
  虽然先前我已经和雪子说定了,但她似乎还是很关心搜救工作的进展。
  “只发现了一只冰爪吗?”
  雪子听了原泽先生的话,大吃一惊。
  “是啊,一半被埋在了雪里,即便只发现了一只,也很不容易呢。但也就是那样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痕迹。”
  “你确定那只冰爪是越智先生的吗?”
  “生产厂家是一样的。”原泽先生如此回答,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不管怎样,只要还有可能,我们就会继续寻找。因为他的遗……他肯定就在这附近。”
  原泽先生把仍然热腾腾的可可一口气喝光,将手撑在膝盖上,站了起来。他提高嗓门,对难掩疲劳之色的搜救队成员说道:
  “好,出发了。一定会找到的!”
  我不知道他自己对这句话相信几分,但是,搜救队的众人在听到这条命令之后,有的重新戴好毛线帽,有的低吼一声振作精神,大伙再度冲向被冰雪覆盖的八垣内。
  他们的举止虽然粗鲁,但确实表现出了他们的信念和自豪。我不由得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他们能够成功,希望飞鸡馆的客人——搜救队能顺利地找到遇难者越智靖巳,在一片欢呼声中下山。
  搜救队带进来的雪融化了,使得经过仔细打蜡、磨光的地板上到处都是水迹。虽然只要火炉里的火不灭,一会儿就会干,但是做事不能这么草率。我稍微考虑了一下后,吩咐雪子:
  “雪子小姐,请你去放亚麻布的房间把床单拿出来,然后到二楼的客房铺床。只有在使用的客房没有锁门,你应该能找到。我要打扫这间房间。”
  “好的。”
  雪子顺从地点了点头便往回走,在打开房门的时候,她突然站住了。
  “那个……要铺几张床?”
  产大山岳部和当地登山会加起来,今天搜救队的人数一共是九个人。如果跟昨天一样的话,登山会的人应该会在下午早早地下山……
  “以防万一还是铺九张床吧。”
  “好的。”雪子回答道,接着利落地行动起来。
  真是个好孩子。如果她的表情再柔和一些,动作再细心周到一些,就可以当服侍辰野先生的女佣了。
  时针往前走动,正如天气云图所预告的那样,八垣内的天空没有变色的迹象,依旧是一派清澈的澄蓝。
  过了下午三点,如果按山里的时间来算的话,已经接近傍晚了。
  应该说是忙里偷闲吧,想不到在各种工作的间隙,突然空出了一段时间。我和雪子在佣人休息室里泡了红茶,休息一会儿。
  雪子来到这里的时候,带了一部小型无线电对讲机。这个东西也帮了我很大的忙。因为它可以让我提早知道今晚住宿的人数。
  “听说登山会的三个人果然还是要下山。
  那样的话,床铺还是少点的好。虽然我这么想,但因为之前是以防万一而请雪子多铺了床,所以我不认为是白费力气。
  雪子啜了口红茶后,发出一声叹息。因为这声音太过沉重了,所以我不由得询问道:
  “你累了吗?”
  “不……”雪子摇了摇头,“我不累……不过,我其实是想加入搜救队的。”
  “雪子小姐真的很喜欢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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