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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村薰盘上之敌

_2 北村薰(日)
摄影棚内的主持人在节目前后会说一些含糊暖昧的话,吊足观众的胃口,拉高观众不安与期待的心情,炒热气氛。
制作人告诉我节目获得了好评:“你这家伙真走运,节目一下子就成了经典。”
这话是不是言之过早了?
“嗯?”
“成为经典是好事。只有剧情的模式成型了,看的人才会安心,这就好比是模子一样,照这个做法,至少可以拍六个单元。”
我明白制作人的言下之意。
也就是说,制作、播放节目无须拘泥于形式。像“我想在上野的展览馆展出画作”这样必须花时间、花精力才能实现的梦想还有好几个,于是我同时并行制作着好几个单元的节目。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在公司总算有了立足之地。
3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脑中立即浮现出“妻子生日宴会”这个点子是有原因的。因为在那之前,我对友贵子说:“生日快乐!——对了,你愿意嫁给我吗?”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兴奋的情绪,才能接连做出那些受欢迎的节目来。
我必须感谢友贵子。
我第一次见到友贵子是在圣诞节,在短短的时间里,就飞跃到了求婚这一阶段。
和这个女孩子在一起能够得到幸福——从一开始我就有这种预感。
当时的那种感觉就像电视机画面上洒满了闪亮的星星似的。
我平常买书几乎都去东京的书店。回家途中的车站旁有书店,我也经常去。偶然在一个休息日的傍晚,我去了镇上的一家书店,那是家连锁店。我对自己居住的这个镇出乎意料地陌生,走在店里,我不禁在心中惊叹着“哇,真大呀”。
我心想既然来了,就买本书吧,于是我挑了一本散文集去柜台结账,站在柜台里的就是友贵子。
她顶着一头过时的赫本式短发,身上穿着店里的水蓝色制服,低垂的视线让人感觉有着与书店气氛不合的阴沉。或许是衣服颜色的原因,流淌过来的眼神使人感觉仿佛她正身处于深深的湖底一般,她二十左右吧,但脸看上去似乎要更大一些——那是一张饱经人间沧桑的脸。
我觉得自己被她吸引了。我的眼睛一直黏在她身上,于是我将脸转向一旁,活像是在买一本见不得人的书。
店里摆着一棵圣诞树,树上挂着荧光小球以及各式各样的装饰物。屋顶积雪的小屋、长筒靴、雪橇和圣诞老人等这些一般都会有的小东西如同乐谱的音符般由上而下井然有序地排列着。
这时,友贵子说:“一千两百日元。”
啊?……哦,我将脸转向柜台,她的口气极为自然,我差点就要打开钱包了,这时我停住了手。
“……呃,我刚才放了五千日元在这了。”
这位湖中女子看起来楚楚可怜地皱起了眉头。
“嗯?”
“没有吗?”
她侧过脸,看了手边一眼,我也来回看着柜台四周,当时柜台边正好只有我们两个人,她似乎很疑惑,让我忍不住想要帮她。
突然,我想我看起来该不会像是在装糊涂吧?被人误解这种事,每个人都难免会有几次,但是现在我可不想让它发生。
从时间上来说,应该只是相当短暂的一瞬间,我想到钱应该就在这里。也许显得很愚蠢,但是钱就在眼前。我一拿起书本,就看见新渡户稻造在坏坏地窃笑着。
当时,友贵子的表情变了,就像是从湖中走了出来一样,摘下看起来年逾三十的假面具,露出了年轻女子沐浴在阳光下的笑容。
就好像是突然从小窗户里探出头来的一张开心地嬉闹着的小女孩的脸。
在我走出店门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仍然维持着仿佛看见极为柔和美好的事物的心情。
再次见到友贵子是在一个丝毫不罗曼蒂克的地方。
星期五播放组的休假日自然是排在星期六。那周的星期六,我睡到中午才起床。我摇摇晃晃地起来,将滤纸装进滤杯,把水煮开,打开罐子时才发现没有咖啡了,只有残留着的咖啡余香扑鼻而来。
这时我才想起前天晚上我打开咖啡罐时,罐子里的咖啡泡一次太多,分两次泡又嫌少,于是一股脑儿全泡了。
现在我后悔不己,如果当时留下一半就好了。特别是闻到咖啡的香味之后就更想喝了,就像是吸毒的人毒瘾发作一样。
“毒药,毒药……”我喃喃自语,条件反射般地打开冰箱,里面有养乐多①,但是这东西不能解我的瘾。
总之是安静不下来了,我用红茶和吐司简单解决了一天的早中餐,然后去伊藤洋华堂超市买东西。
我奢侈地挑了蓝山咖啡豆,用店里的磨豆机将咖啡豆磨成粉,这过程中难免会有些咖啡粉撒在地上,感到实在浪费。买咖啡豆带回家,每次喝的时候再将咖啡豆磨成粉肯定会更美味,但是因为是一个人住,这种小事就会想要偷懒。勤劳为上——这种话到最后只只说说而己。
接着我在超市里慢慢逛着,将“只要撒在炒过的肉上搅拌均匀,意大利菜就大功告成的调味粉”和“只需加热即可食用的味噌青花鱼”丢进购物筐。
还得摄取绿色蔬菜,我考虑到饮食的均衡,来到蔬菜区,看见她——友贵子正在挑选芦笋。
看到她就住在这个镇上,我整个人顿时心花怒放,甚至忍不住想要赞叹这个镇子了!
尽管这地方不适合和她说话,我提着购物筐也不体面,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向她。她以为我走过去是要买芦笋,于是让开来。
她似乎为没有帮我拿芦笋而感到不好意思,我一边拿了一把绿色的芦笋一边说:“前几天真是不好意思……”
她似乎还有点吃惊。
我拿着芦笋的手放在脑袋旁边,拿出人畜无害的最亲切笑容打招呼。
“——我是新渡户稻造……”
①养移,1930由日本京都大学代田稔研制的酸奶饮品。
4
我叫末永纯一。
“如果不麻烦的话,我可以再去店里买书吗?”
友贵子显得有些困惑,但随即嘴角边露出微微的笑容,轻轻地点头。
“去十次书店的话,可以约你去喝一次茶吗?”
这种时候并不在于究竟说了什么,而是第一印象。友贵子对我的印象似乎不坏,那天,我们就那么提着白色塑料袋,在适宜全家聚会,气氛热闹的甜甜圈店里聊天。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
友贵子并非本地人,她是在东海地区一个看得到大海的小镇里长大的。她跟这里的唯一联系,是高中班主任的一位亲戚。她好像是通过老师的那位亲戚找到目前的公寓和工作的。
她说话的方式完全不同于时下年轻的女孩子,给人一种不合乎她的年纪的——该怎么说呢,对了,一种老成感。
友贵子眨着眼睛说:“我和这块土地毫无关系。”
但是她却因为来到这块土地而找到了结婚对象。
缘分这种东西真是奇妙。
国际象棋棋子临摹帖
士兵Pawn
博弈双方各自拥有八个士兵,行棋规则为“直走斜吃”。士兵看似行动缓慢,威力平平,但一旦行至敌方底线,便会“升变”为除国王外任何一种棋子,在腹地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第二部 序盘战
第一章 白子国王得知战斗开始
1
我不是个讨厌思考的人,无论在什么事情上。
我一面握着方向盘一面研究计划。有些节目只准成功不许失败,确实会很困难,但是节目是有价值的。这样想比较好。
现在是下午两点,不是吃午饭的时候,我也不觉得饿。
就像披上棉衣一般,疲劳席卷全身,这个时候最不适合开车。
然而,因为对路况了如指掌,所以完全不需要思考,只凭反射动作就能往前开。在天桥处转弯开上国道,经过小桥马上进入一条小路。
家就在不远处。
这是在我读中学时改建的房子,以我当时的年纪还无法对格局提出意见,于是完全按照父母的想法设计。我一直想着趁结婚时改建一番。
父亲是个勤奋的人,在方便到东京上下班的距离里买了一间带着小片土地的房子。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我们一家搬来这里,这是一栋位于菜地里的房子。虽然不至于是茅草屋顶,但是当时幼小的我认为自己来到了穷乡僻壤。入夜后,每当我从走廊看着院子,总觉得篱笆下的一团漆黑煞是吓人。
我家后来经过改建外观上便与一般的住宅没有两样。过了十五年之后,对面兴建起一片住宅区和大型超市,也许是法律的约束或是交通不便的原因,这一带几乎没有新增自建住房了。
因此汽车便成了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家里盖了停车库,但是没有门实在让人担心,于是父亲在几年前的唯一一项奢侈开销就是在停车库入口安装了电动防盗门。当自己开车后,才发现这有多方便。
待会儿也是一样,车子马上就要开进车库了,只要从车上按下按钮,防盗门就像“芝麻开门”般打开迎接我。
当我进入工厂后方一条视线不佳的小路时,心脏发出了不好的闷响。
哇啦——哇啦——哇啦
听起来像是“完了、完了”。确实是警车的声音,而且听起来像是好几辆警车朝着我家开过去。
难道是过度疲劳引起的幻听吗?我不禁摇了摇头,但是警笛声并没有消失,不但如此,还有一辆警车从后方逼近了。事实上,涂成黑白两色的汽车已经映在后视镜上了。
车顶上闪烁的红色灯光显得小题大做。
呃……我没有超速吧?
我看看仪表盘,但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踩下刹车减速。后方的警察透过喇叭说:“不好意思,请让路。”
虽然警察这么说,但是这条路很窄,一时也无法让他超车。我赶紧踩油门,把车开到有田地的地方。我靠上路边,警车擦着我的车扬长而去。
感觉杀气腾腾的。
“喂,你们要去哪里啊?”我接着喃喃自语说,“难道——不会吧……”
穿过工厂的灰色围墙,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田地。
要是到了秋天,金色的稻穗便会如同浪花般随风起伏,但现在还看不到一点绿色。
左手边的远处可以看到一栋设立新学校风潮时所盖的高中,右手边能看到我家的小房子。
“……”
我说不出话来了,就像胸口突然挨了一棍子似的,原来面无血色就是这个样子。
前头的警车正是朝着我家开去,我看到我家那里已经停着好几辆车身闪烁着红灯的警车了。就像发现甜食的蚂蚁一样,这些警车朝着我家蜂拥而去。
我的思绪陷入停滞状态。
脑袋昏昏沉沉的犹如在做梦一般,但我还是继续往前开了一阵子,之后忽然回过神来。
左侧是一条沟渠,修缮完整还加装了水泥盖,所以车轮不会陷进去,以这个情况看来,后方可能还会有车过来。我暂时靠左把车停下,自言自语地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2
我双手离开方向盘,脑子里并没有特别想什么,但是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向口袋。
手机。
“没错。”
在这种情况下或许先打手机弄清楚情况才是明智之举。
如果家里有警察的话,应该可以问清楚事情的原委,而且这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了。
耳边似乎传来了“噗通、噗通”的声音,应该是自己的心跳声吧。
我按下家里的电话号码,若是平常的话,友贵子应该已经接起电话了。
电话拨通了,铃声还在响着。
如果有警察的话,应该会扑上去早早地接起电话了吧。
就在我想挂断的时候,有人接起了电话。
“什么事?”
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我怀疑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这里是末永家吗?”
“我不知道。”
他应该不是警察。
“我是末永……”
“你说什么?”
“呃,我就是末永。”
“你是在耍我吗?”
“不,我是说真的。……呃,你是不是在一栋被警察包围了的民房里?”
男人的口气变得更凶了:“对!”
我大致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是房子的主人,刚才出去了一下。”
“那真是抱歉。……你马上过来,我可以放你进来。”
“这,我是想进去,可是好像没那么容易。”
“警察真是麻烦。”
不知从哪里又传来“完了、完了”的心跳声。
“呃,你很难从那里……脱身,是吗?”
“怎么可能轻易脱身!”
“那个,你是做了什么才要逃跑的呢?”
“说起来,应该是抢劫失手吧。被人发现了,才会落得走投无路的下场。”
光是这样,我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呃,那些警察为什么不闯进去呢?”
“你白痴啊,这种事情你怎么会问我,我又不是条子。”
我猜条子应该是警察的意思吧。
“啊啊,”男人停了一会儿,问,“你看得见这里吗?”
“看得见。”
“你等一下。”
不久,从我家那边,一声刺耳的枪响划破冬日田地的上空,我的耳膜就像被一只尖嘴鸟啄了一下。
男人再度拿起话筒:“……听到了吗?”
我打了一个寒战,他手里有枪。
“听到了。”
“因为我手上有这个,所以他们进不来。”
“我明白了。”
“这可不是玩具枪。”
“是。”
男人说话的口气就像猫在逗着老鼠一样:“你,和尊夫人两人住在这里吧。”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但是“尊夫人”这个说法很老式,或许他曾经和年长的人共事过吧。
“我父母都过世了,去年才与妻子两人住在这里。”
“这样啊——你多大了?”
“三十。”
“尊夫人,看起来才二十岁左右吧。”
我说不出话来了。
对方不改戏谑的口气,甚至有些开心地说:“可是她运气不好,真是可怜,我好同情她。”
“……”
“你现在最担心你夫人了吧。”
“……是的。”
“既然这样,就算没办法和条子谈条件,说不定可以跟你做个交易。”
“交易?”
现在这个状况下,我能为友贵子做什么呢?
总之,先别让这个男子自暴自弃。刺激穷途末路的人,就跟拿着火焰枪冲进弹药库一样。
我多少有点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但是我现在必须冷静下来。
即使看起来像纪录片的节目,可一旦掺入人为因素就变成电视剧了。
电视剧里有演员,而我必须扮演一个冷静的男人。
3
男人问能不能开车带他逃走,从现实操作上来看这简直难如登天。但是我最先考虑的是——我可以和他做这个交易吗?
他有多凶狠呢?
虽说是为了救友贵子,但是有些事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万一因为自己的擅自行动,让男人逃出包围,在别的地方伤害其他人的话怎么办?到时我就百口莫辩了。
我的心情就像是在陌生城镇里迷路的孩子一样,虽然暂时敷衍了他,但是一挂上电话,我的内心便乱成一团。
“……怎么办?”
我靠在椅背上,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一辆关掉警笛的警车从我家那边开过来,我仿佛正身处电影中的场景似的,当警车像猫四处寻找猎物一般停在我的正对面时,我心头一怔。随着一声车门打开的声音,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下车来。
警察轻轻敲了敲我驾驶座旁边的玻璃窗,我赶紧摇下车窗,警察看看车内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警察身上的衬衫领子非常干净,还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他身上的西装似乎是黑色,也可能是深蓝色的吧。我忽然想到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是一名年轻的警察。
“……啊?”
“目前发生了紧急状况,前面很危险,请你绕道。”
“我,呃……我是那间房子的主人……”
警察突然闭紧嘴巴,就像他那条领带一样,然后他说:“请等一下。”
他小跑步回到车里,打开车门,膝盖顶在座椅上,不知和哪边联系。不一会儿他跑回来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在?”
“……我妻子。”
“是你太太吗,她有没有可能出去买东西什么的呢?”
“不会的,我在电话里……”
“你打电话了吗?什么时候?”
我打电话是跟歹徒商量关于逃亡的事情来着,这话可不能告诉警察。
“大约一小时前。”
看情况,“围城”差不多是在那个时间段开始的吧。
“哦。”警察微微弯下腰说,“不好意思,我们还有事情想请教你,能不能请你开车跟我来呢?”
我正好也有事情想问,于是跟在警车后面走。平时看惯了的景色变得好像故事里般的一样。开了一小段路之后,我看见田地里有一辆灰色的车,就在我家旁边。
歹徒似乎是开着那辆车逃到这里,因为操作失误开进了田地里,于是只好躲进了前面的房子。
4
警察把我带到一辆停在路边的警车上,里面坐着一位姓伊达的男人,他肩膀宽阔,身穿朴素的灰色西装。
在狭窄的车内,他那灰色的身影更显庞大,宛如一头坐镇的大象。
“有关事情的经过,我没有时间跟你详细说明。目前被包围在你家中的是杀人逃逸的石割强治——切割石头的石割。他在逃亡中劫持了一辆车子被人发现,在逃跑过程中又发生了现在这个事件。”
要有时间,我肯定会问:难道你们追捕犯人的方法就没有问题吗?
“他从二楼的窗户,用枪抵着尊夫人的头向警方示威,牵制了我们的行动。”
伊达像对待小朋友一般对我说:“所以,我们无法采取突然闯入攻坚等强硬的手段,我们必须考虑到人质的安全,然后再来安排行动步骤。”
“是的。”
“我们有几件事要拜托你,首先,为了掌握歹徒的行动,希望你同意我们监听电话。”
原来还有这一招啊,我没有理由拒绝。接着伊达说:“还有,希望你画下房子的格局图。”
他递给我一张纸,从胸前的口袋中拿出钢笔。当我开始动手画时,一辆灰色的大型车从旁边经过,从下往上看,那辆车好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它的车窗很高,坐在警车里面根本看不到那辆大型车的车窗,大概是机动部队吧。
手拿黄色带子的警察跑了过去,与其说是带子,还不如说是粗绳。我只瞥到一眼,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在拉防止闲杂人等进入的封锁线吧。
四周响起了类似硬底皮鞋发出的脚步声和叫骂声等令人感到紧张的声音。
我画完格局图之后,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伊达,然后按照他的指示,将车子开到几辆警车的旁边。
我自认完全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了,但是却没有真实感。我甚至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人偶一样,从身体上的感觉来说,我的膝盖与手肘没有一点力气,手、脚僵硬得像棍子。
这不仅仅是体力的问题,连思考能力都几乎没有了。我不知道该先采取什么行动,该做什么才好,就像置身于沙漠之中而目的地在沙漠的另一头一样。但我知道不能待在原地,因为在沙漠中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会被晒干。但是,我该怎么办呢?
这时我想到了唯一一件马上能够做的事。
我拿出手机,打电话到公司,请总机转给上司。
“我是末永,事出突然很抱歉,我明后两天想请假。”
对方是制作人饴宫,体格魁梧,成天将嘴巴紧紧抿着,嘴角下垂。因为我们这一行的工作性质,所以每个人休假时间都不同。不过,到了饴官这种级别的人,几乎每天都可以在公司或者局里看到他们,不知道他们都是在什么时候休假的。
“你说什么……”
饴官虽然名字中有“糖”,可是这个人可不甜,很不好说话,于是我只得又说一遍。
“我说你啊,别做梦了。”
“是。”
“就算是你父母的葬礼也没用,何况我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了。”
和平常一样的口气,电话那头的他们应该仍然过着普通的生活吧。这么想着,我觉得脑袋的齿轮转动起来,开始慢慢恢复运作了。
“不是我的父母,而是妻子……”
饴官还是吃了一惊:“她过世了吗?”
“不是,还没有。”
我听见像是用手拍打桌面的“砰砰”声。
“到底怎么了,真是急死人了。”
“呃,我家里,有个手持散弹枪的歹徒闯了进去,挟持我妻子当人质……”
饴宫相当佩服地说:“真是一个复杂的借口啊。”
或许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是说真的。”
“混账东西!”
“抱歉,事情就是这样的,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等一下,”饴富认真起来,“真的,你说的是真的吗?”
这样算是请假了,不到五分钟,我的手机又响了。
“末永,不好了,真、真是的,这该怎么说才好呢。”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是赚到打来的。
第二章 白子皇后的回忆
1
那是在我到这里来工作之后不久发生的事情。
下班后我回到家,想晚一点儿再吃晚饭。因为没有食欲,所以想吃点清淡的东西,于是去超市买了一瓶咸菜。回家打开瓶子吃了一点,虽然买的是最小瓶的,但是一个人还是吃不完,所以只好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
你不觉得咸菜的颜色很像莲花吗?我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好像不知在哪里看过一望无际的莲花池。
如果母亲尚在人世,我就可以问她那片莲花池在哪里,但是这已经无法办到了,所以不能知道那片莲花池究竟在哪里。不过也许是我记错了。
但是,我记得自己当时在一个有小山和桥的公园里不停地走着。
那天乌云密布,风有点凉意。穿过那个公园就看到了莲花池,满眼所见仿佛都是无边无际的莲花。我猜想这可能是因为孩子个头矮的缘故,才会觉得莲花池特别宽广,超出了事实上的大小。
我记得我一直盯着仿佛在大海里随风摇曳的紫红色莲花。我当时并没有走进池子里,也许是母亲不允许吧。
我脑子里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将碗放进水槽,但是已经没有力气洗碗了,于是便走回去,坐在折叠式的餐桌前,这张蓝色小餐桌大小刚好够一个人用。
我将手肘撑在桌子上,十指交叉放在额头上。
——明天又得去店里,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想着想着,我进入了似梦般的幻想里。那种感觉像是明知自己醒着,却又感觉像是在做梦一般。
我在店里,但是店里空无一人,我想着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个客人都没有啊?不知不觉,我已经站在书柜前,而不是应该站的收银台的地方。
猛一回神,那里变成了学校的图书室,好像是中学或是高中的图书室吧,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不过,不知为什么我却清楚知道那是母校的图书室。
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感觉就像是从彩色铅笔盒里拿出一支笔来,一整排书脊的颜色看起来就是那种五颜六色的感觉。
把书打开,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白色的书页。
——啊,什么都没有啊。
我将书放回原处,在书柜之间走了一会儿,书柜绵延没有尽头。
我拿起第二本书,里头也是空白的,但是,我并不惊讶。
忽然吹来一阵风,拂动窗边的白色窗帘,我分不出风是温的还是冷的,想来应该是没有温度的吧。而且,我也分不清窗帘摇晃的那一扇窗此刻是在眼前还是在地平线遥远的那端。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又抽出一本书,翻动空白的书页,非常安静。
当我慢慢移动手指时,我渐渐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原来,我死了。
我了解了,这一切都是极其自然的事。
我从餐桌上抬起头,那种感觉依然存在。
2
我非常讨厌“娘娘腔”这个词。
因为这是个彻底贬义的词汇,没有任何正面的意思。这种词汇,为什么要用带女字傍的字呢?这样未免太不公平了吧。而被这么说的一方,心里绝对不好受。
用“女人味”形容女人,应该是夸奖吧。
用“男人味”形容男人,也是一种夸奖。
而“勇敢”应该也是用来夸奖的,对吧?
唯独“娘娘腔”不一样。
报纸上刊登了各种各样的报道,比如是前阵子议论纷纷的性骚扰,或是最近经常上报纸的老人看护的问题,家庭失和的问题也曾喧嚣一时。
先生凡事往太太身上推,导致太太精神崩溃的现象屡见不鲜。
现代的男人以工作为借口对家事不闻不问,然而以前的丈夫们其实要比现在的男人更投入工作。现在的男人是在逃避,难道“勇敢”
指的就用是这种方法逃避责任吗?
你不这么觉得吗。
当然,若是不这样的话,工作就没办法做好,事实上我觉得这样做的社会的产值能够较高。
但是,我认为并不公平,于是我转而思考这个问题,究竟何谓公平。
我并不是认为不公平就有错。中学时,理科老师告诉我们说:有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太太,因为丈夫晚上躺在被窝里也要思考,为了避免打扰他,而睡在丈夫的脚边。
于是乎这位太太成了贤内助,我也认为她很了不起,如果没有这位太太,或许这位学者就无法功成名就,是太太替他创造了一个舒适的环境。
以这种方式支持有才华的人,是—件令人高兴而且很有价值的事。
如果是这样的夫妻,像同床共枕这种“公平”,根本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那么“这样的夫妻”是否才符合外界眼中的标准呢?
呃,我想说什么呢?啊,对了,即使太太不介意这种公平的问题,先生也不用非得拿到诺贝尔奖不可。
换句话说,只要女方心甘情愿就好,若是做起来甘之如饴当然更好。
幸与不幸,是个人内心的感受,偏离内心感受的所谓的客观标准不具备任何意义。
但是现实情况未必都是如此,“男人味”可能只是—种自私的逞强。
规定女人扮演“女人味”的角色,是一种促使世界顺利运作的智慧,也是为了所有人好的智慧,就这个意义上来说,一开始就决定各自的角色是完全正确的。
比赛开始了才讨论谁当捕球手,谁当投球手,肯定会输掉比赛。
如果是难以统一的意见,那就从一开始得出结论,做好决定。从系统上来说,这样才能使运作顺畅进行。
但是,这种架构从结局上来说,并非是为了个人。因为它只是系统。
整体比个人强,强者——打败了弱者才成为了强者。
我认为的勇敢,若是拿刚才的老人看护问题来说
抱歉,这不是一个适宜喝茶闲聊的轻松话题,而是一个严肃的问题。看护要替老人清理秽物,应该没有人觉得这种苦差事甘之如饴吧。婴儿的粪便也许不会令人心生反感,但是,坦白说,替大人清理则是苦不堪言,同样地,被清理的人应该也不好受吧。
这么一想,清理的一方会很痛苦,只因为不愿意面对,就将事情一味推给对方是不公平的。既然是夫妻,各自分担一半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报纸上就报道过一起分担责任的男人,从会上报纸看一定也是因为很罕见的缘故吧,但是在我看来那是理所当然的。
我心目中的勇敢的人,是能做到这一点的男人,但是,在世人眼里看来,这种男人就是“娘娘腔”,对吧。
假设太太投注所有精力去工作,又将家事做得井井有条,但是不化妆打扮,她是无暇打扮自己,这时丈夫可能又感受不到太太的魅力了,对吧。
这种事情非常,非常悲哀,人的心里会产生这种不公平的想法。
不,若从人的内心演变来看,或许这样反倒合情合理。为什么会这样,不公平的事情反而合情合理?
太太看到丈夫替卧病在床的父母清理秽物,可能会觉得丈夫失去了魅力。
这是多么让人悲哀啊。
所以,假设女方觉得不能让丈夫做出那种“娘娘腔”的举动,接下这份苦差事也就算了,这往往是照料老人的单方的意见,但是大多数情形下却并不是这样。
夫妻双方凡事都应先讨论再决定,能不能做到这点就要看彼此之间是否有这种态度,是否心灵相通了。
男人味有时只是一种自私的逞强。
强势的人,就算面临不公平的事,也会干到底的。
是的,强者可以无视不利于自己的规则,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
所以想要兼具力与美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3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总是因为一点芝麻大的小事闷闷不乐,我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没用。
我曾经被人恨之入骨,那种憎恨的能量,我甚至都能看得见。
那感觉像是被一大块黑布罩住,痛苦得令人难以忍受。这种时候能够支持心灵的东西,唯有深信自己是公平正确的,不是吗?
感情啊,就是当心快要输掉的时候,勉强用来支持自己的东西吧。
至于事情的发生——你知道铅笔盒吗,就是放铅笔的盒子。
哦,不好意思,关于这件事……
抱歉,话说到一半,如果下次能再见面,而且你肯听我说的话,改天再告诉你吧。
吓了你一跳吧,抱歉,我现在心情很难受,请你先回去吧。不好意思,都是我在说个不停。
但是,饼干会被勒住脖子这事,也是我的错。
第三章 白子国王洞悉敌营动静
1
“在录了吗?”
“啊?”赚到发出奇怪的声音。
“这个电话在录音吗?”
赚到似乎很意外地说:“你……”
“没有录音吗?”
“不……在录。”
我想对他说坦白说吧,我的口气很自然地变得严肃起来:“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没办法思考。我实在无法相信,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一心只祈求我的妻子可以毫发无伤地被解救出来。”
赚到接下去说:“啊,你太太几岁。”
“她叫友贵子,二十岁。她年纪轻轻,但是个性沉稳,我想她会冷静面对的。”
“现在歹徒还是没有投降的迹象吗?”
“是啊。”我透过车窗环顾四周,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情况有了变化。“有一队身上穿的不知道是藏青色还是青色制服的机动部队进到田里,采取包围房子的阵势。他们手持盾牌,一字排开,好像一面铜墙铁壁。”
“呼哧呼哧”停顿了一会儿,赚到说:“时间到。”
“怎么了?喂,赚到。”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我没把他的话听进去,我说:“这不是现场直播吧。”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我觉得就是。
“只是录音罢了。”
“太太被挟持当做人质,丈夫还在做现场直播的话,未免太不自然了吧。”
“我们会剪辑得很自然。”
这对赚到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
“如果摄影机过来的话,我们这边的状况就一目了然了。”
“话是没错。嗯,该怎么说呢,我确认在现场已经有我们的手机了。”赚到清清喉咙。
“是我的手机。”
“也可以这么说。”
“喂!”
“你听我说,你就当你现在是在做节目。”
“混账。”
“不是的,我并不是随便说说的。你不是说你无法思考吗,这也没关系,毕竟你是当事人。我们目前也只能看着警方行动。可是,你还是需要冷静的判断,这个时候,退一步看事情很重要。对不对?”
“嗯……”
“听懂了吧。”
有一种东西叫做职业意识,它会令人精神振奋。站在赚到所说的观点来看事情,在这个时候确实有用。
“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么有用的话来。”
赚到开心地说:“是吗?”
若认为自己像掉入蛟蛉掘好的蚁地狱里的蚂蚁一样掉入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只能在无法逃脱的洞底一味地挣扎。但所有挣扎都是白费力气,因为那样只会捣毁沙壁,最终掩埋自己。
然而,如果把这看成自己制作的节目,又会怎么样呢?
演员都未必会乖乖按照剧本演出,挟持人质的歹徒就不用说了,连警察也是如此。最重要的是妻子的安危,但是没有人能够保证最后是她身心不受损害地被解救出来这种完美的结局。
但是我想做这种节目,不,我是试着保持非做不可的想法。我打算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情。
我感觉有一股力量涌上来。
说起来,眼前的形势就像在下西洋棋,必须设法围堵已进城的敌方国王。
“由你负责吗?”
“嗯,我们是同期,我碰巧还在公司这也算是有缘。”
原则上,公司会大致排定每天的负责人,然而事件组却没有办法完全按照这个表来执行。因为事件是活的,如果今天发生的事情延续到明天,那么负责人不会调换导播。这样才能保证工作的融会贯通。
“歹徒是干什么的?”
“啊,是制造业,在镇上一家小工厂上班。可能是因为进货什么的,他听说有一笔钱会放在工厂一个晚上,于是跑去偷窃,结果被人发现了,于是成了强盗。”
他似乎是因为脸被人看到了,而犯下令人不敢相信的罪行。
“一名高中生从工厂二楼的窗户逃到外面,那孩子听到楼下的对话,听见有人指名道姓地告诫犯人石割。”
我听过歹徒的声音,觉得很年轻。“他多大?”
“二十一吧。”
赚到说出一所所谓一流大学的校名,石割似乎是那所学校的学生。不知是辍学还是中途停学打工,总之他现在不去学校了,而是在那家工厂上班。石割在电话里的说话方式流里流气,不知他是无意如此还是故意这么说来扮演着那样的角色。
“他拿着散弹枪闯进去的吗?”
“散弹枪是那家伙在逃亡途中抢来的。”
“路上?”
散弹枪应该不是随随便便能抢到的吧,又不是手提包。
“应该是碰巧,他撞上了一辆大叔的车,对方正要去打猎。”
早报应该来不及登,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晚报也该送到了,最新消息应该也会陆续进来,有赚到这个渠道,对我也有利。
“对那个人来说,真是无妄之灾啊。”
“才不仅仅是无妄之灾呢,早上有人报警,说是从河的方向传来好几声枪声,在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声音传得相当远。”
“那个人该不会也……”
赚到大吼地说:“真是惨绝人寰。警方搜索枪响的那一带,结果发现他倒在那里,他……”赚到说了一半,突然含糊其辞。因为那个犯人现在就在我家,而被害人身上的伤大概惨不忍睹,所以赚到才会对我这个当事人难以启齿。既然凶器就是散弹枪,我大致也可以想象出来。
“被害人在芦苇丛里逃跑,歹徒瞄准他射击,而且开了好几枪。”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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