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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的拇指

_11 道尾秀介(日)
  也许确实如此。
  真寻换了个语气,显出欢快的样子面对武泽。
  “所以这一次的作战,对于我和姐姐来说,是一石三鸟。对于放高利贷的家伙,是给妈妈和鸡冠的死报仇;如果在作战中全部处理掉老武的钱,沉重的负担也就没有了;你看,正好像是兑换一样,把带着的钱换成能用的钱。嗯……虽然说最终没能成功。”
  真寻脸上并没有什么遗憾之色。像是吹散了什么似的,又像是签署了什么协议一样。表情很轻松。
  “老武也对我们隐瞒了实情,我们也隐瞒了哟——是吧,姐姐?”
  真寻望着姐姐。八寻点点头说:“老武骗了我们,我们也老武。”
  两个人简直就像是在说“彼此彼此”一样。那话尖锐地刺入武泽的新,自己明明是绝对不该原谅的人。自己过去所做的事情,和她们两个隐瞒的小小的事,各自所具有的重量明明完全不成比例的。不知怎么,在武泽的眼中看来,她们两个的脸仿佛变成了沙代的模样。像是自己从外面回家,进玄关的时候,从房间里欢欣雀跃地跑过来,把学校的事、读过的书一件件说给自己听的沙代的模样。
  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回答才好?武泽只能怔怔地盯着眼前两个人逐渐模糊的脸庞。
  “啊,老武。”老铁突然叫了一声,“我想起一件不错的事,要听吗?”
  “……什么啊?”
  “信天翁作战,趁现在改一下最后的部分,怎么样?”
  “……改?”
  “你看,这么宏大的一个计划,最后没能搞到钱,不是很奇怪吗?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是不是?”
  武泽明白了老铁的意思。
  是在说那个吧。是要把那个弄来。
  “钱啊……”
  飞快地扫了一圈。真寻。八寻。贯太郎。
  从表情上看,三个人应该也都明白了。反对者——似乎没有。
  “收吗?”
  真寻笑了。
  “承蒙美意了呀。”八寻也说。
  “那我也能分一份吗?”贯太郎问两个人。
  “当然是平分哟。”两个人齐声回答。
  “那就分吧!”
  老铁一声令下,五个人同时右转,跑回夜晚的小巷。长方形的窗户在身边进过,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建筑物的墙壁上回响。眼前终于出现了那幢二层的小楼。拥成一团冲进小楼的门厅,然后直奔楼梯而去。五个人争先恐后跑上房顶,白色纸袋还在那儿。老铁第一个抢到它,开心地大叫:
  “作战结束!”
  他在胸口打开袋子,给武泽他们看里面。许多一万块的纸币。那是真寻和八寻装在旅行包里的钱的剩余部分。虽说是剩余部分,但也不是小数目。不管怎么说,这次作战并没花费太多钱。
  “那些家伙吃亏了啊。”
  老铁抬头望向十楼的走廊。
  “是啊,没想到这里面会放真钱啊。”
  当然,纸袋里面不会全是现金。大约二十捆左右大部分是白纸,只有上下几张是真的。纸捆上面又扔了许多零散的纸币。这里面的钱可不是小数目。原本应该从事务所的保险柜里抢来的差不多是两千万,而这里的钱虽然没有那么多,但也至少在两百万以上。
  武泽他们担心的是,如果真寻和八寻交换之后,敌人来到这边的房顶上,要看袋子里面的东西,那时候露馅了就不好办了,所以做了这样的东西。提出这一点的当然是真寻和八寻。她们早就下了决心,要在这一次作战中花光自己所有的钱,所以提出说要把剩下的钱这么用掉。对于这个提议,谁也没有反对。白白把钱扔掉固然有点可惜,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纸袋就像作战时的保险绳一样,是成功的莫大保证。
  “这些钱分成五份,差不多刚好可以当做各自生活的启动资金吧。啊对了,既然是平分,老武也要拿哟。”
  “我?”
  真寻的话让老武缩了一下。
  “不行哟,不拿的话。”
  八寻啪的拍了武泽的后背一下。
  “因为是五个人参加的作战。”
  声音中渗透笑意,眼神却是认真的。武泽在想这两人为什么要自己也从这些钱里分一份。想想,这不是轻率的意见,而是两人真挚的决断吧。
  “——我知道了。”
  似乎一直在等武泽的回答一般。老铁低低叫了一声:“撤退!”不知是不是云散了,房顶上一下子明亮起来,月影在五个人的周围慢慢流动。
  这副景色,自己一定会永生不忘的,武泽想。
  于是,作战结束了。
  CROW
  一
  回到商务旅馆的房间,武泽他们平分了纸袋里的钱,然后就这样沉沉睡去,到第二天早晨,出了旅馆各自分开。不是一起回到原来的住处,而是趁着清晨全体解散。
  “哦,有件事情想说。”
  在旅馆门前这样开口的,是八寻。
  “——就这么解散了吗?”
  面对颇感意外而回头的武泽,八寻解释说,要是再回去的话,说不定又不想出来了。
  “等在哪儿落了脚之后再和你联系。”
  在她旁边,真寻和贯太郎也看着武泽。从她们的表情上看来,三个人好像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
  虽然困惑,但也没有阻止的道理,最终武泽只有点头,再继续这样待在一起,一定会在同一个窝里相互舔舐伤口的。开始的时候那样也许让人感觉惬意,但要是一直舔下去的话,伤口迟早会化脓,谁都没办法离开小窝了。这样的想法其实武泽也有。
  “我也在想,差不多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吧。”连老铁也犹犹豫豫地开口说,“总不能一直麻烦你。”
  “倒也没什么麻烦的。”
  “不是这个意思。”老铁摇摇头,脸上显出一丝哀愁的笑容。“我到底也是个男人嘛。”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但语气分明显示出那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于是,五个人在炫目朝阳的映照下,在旅馆门前分别了。八寻、真寻和贯太郎三个人向同一个方向走去,似乎暂时还打算一起生活。武泽和老铁并排目送三个人离去,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也分别向左右两边走去。武泽感觉自己一旦回头的话,就会有奇怪的感情往上冲,然后肯定会一下子不知所措,也就只有带着几分逞强的意思,径直向前,绝不回头。
  二
  那之后过了大约一个月。
  临近夏天,映在公寓狭小窗户里的天空清澄得近乎透明。在房间一角盘腿而坐,仰望天空的时候,身后传来摩托车发动机的生硬。接着,咔、咔几声,是邮件掉在信箱底部的声音。
  和平时一样,武泽立刻站起身,出了玄关的门。这次租的房子是在一楼,走到邮箱只需几秒钟。武泽带着淡淡的期待,打开铁制的小门。没有从前那种不安在心中徘徊的感觉。自己已经没有敌人了。相反,却有也许会寄信或是明信片来的朋友。
  “……哦。”
  看到邮箱里的是一枚明信片,武泽情不自禁发出了轻叹。
  河合八寻。河合真寻。石屋贯太郎。三个名字写在上面。似乎每个都是各自的亲笔签名。
  之前也有收到过一次三个人寄来的明信片。那时候仅仅是通报自己新的住处,内容很简单,其他什么都没有写。但是这回不一样。工工整整的纵行文字,简直就像是听校长大人训话的小学生们一样。文字以适当的等分间距排列在白纸的表面。那是贯太郎的字。被迫写的吧。
  明信片上首先是常识性的节气寒暄,完全不像那三个人的作风。然后是八寻开始作为商社的事务员上班的事,真寻从本周开始在快餐食品店做店员的事,贯太郎也将去制造魔术道具的工厂工作的事。再然后,以一种让人感觉很生硬的说法,贯太郎顺便还提了一下自己的阳痿也正在变好。“正在变好”这个词算是一种什么状态呢?武泽有点不好的感觉,决定还是不去想象了——贯太郎是不是从火口那件事上,终于重新发现自己身为男子汉的自觉了呢?所以阳痿也一定因此变好了吧,武泽想。
  方便的时候来玩吧,明信片上这样写着。
  最后还写着一个小小的新闻。那是真寻的字。几天前,三个人住的公寓里出现了一只小猫。晚上正在吃中华凉面的时候,听到咯吱咯吱挠门的声音,出去一看,就见一只小猫待在那里。那绝对是鸡冠转生的,真寻写到。那只小猫和死去的鸡冠非常像。但是没有头上那撮硬硬的毛,也就是当初起“鸡冠”那个名字的硬毛。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毛,原来如此。也许真是转生来的。在那个世界,神明改变了它头发的颜色,又把它还回来了吧。
  真寻说她们偷偷在公寓里养那只小猫。买了红色的项圈,在上面挂上了鸡冠的遗物,那个骰子。
  站着把明信片读了三遍,然后武泽才回到房间里。
  当初没有逃走,真是做对了,武泽想。
  如果那时候从火口他们那边逃走,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火口的游戏必然一直都不会结束,到现在这个时候自己也一定心力交瘁了吧。说不定老铁以及真寻她们三个都会在那时候分别,并且还会出于各自人身安全的考虑,约定相互不再联系。
  幸好武泽选择了不逃。
  然后——失败了。
  回想起来,那场作战没有成功也是太好了。如果成功的话,如果从火口他们那边弄到大笔金钱的话,八寻和真寻她们一定无法开始新的生活吧。钱这个东西就像药一样。量少的时候会有效果,超过限度就会产生副作用了。两姐妹必定又会返回到从前那种自我堕落的日子去。武泽也是。如果火口没有揭穿自己,恐怕自己还会继续把过去所做的事情一直向两姐妹隐瞒吧。还会一直欺骗下去吧。然后,两姐妹也一定是到现在也还在扮演被骗的角色,继续悲哀的演技。
  把明信片放到矮桌上,武泽轻轻出了一口气。
  这一连串的事情,简直就像小说或者电影一般。与老铁的相遇。与真寻的相遇。鸡冠。八寻和贯太郎的闯入。火口。信天翁计划。然后,三个人的再出发。还有鸡冠的转生。
  很好。
  真的很好。
  ……
  某种幻觉一般的东西,数秒间在武泽的头脑里飞速通过。那是这一连串事件的无数断片。简直就像是自己这些人作为主人公的电影一样,描绘出一个动人的故事。
  完美的故事。
  然而紧接着,武泽在头脑中发现一点小小的不自然。实际上那种不自然感并非第一次发现。那种小小的不自然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产生这种感觉的呢?
  稍稍考虑了一会儿,武泽找到了答案。
  从一开始。
  刹那之间,武泽漫无边际的思想之中,忽然被人插入了一把看不见的钥匙。咔嗒一声,钥匙旋转的瞬间,一直以来在脑海的各个角落暧昧漂浮的种种事物开始排列在一起,呈现出某种不可思议的规律性。那所谓的规律,是基于某种假说而出现的。
  “难道……”
  哈哈,武泽试着轻声笑了笑。他有一种很想把这个十分无聊的假说否定的情绪。那些都是偶然。一定都是偶然。但是终于,像是要把那种情绪推开一样,有些别的想法在心中开始冒头——他想弄清楚。想要确定自己想到的这一假说真是错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武泽伸手取过手机,拨通查询电话号码的地方,一个女性的声音应答道:
  “感谢来电,一〇四号木下为您服务。”
  “那个……阿佐佐谷的豚豚亭。拉面馆豚豚亭。”
  “杉并区阿佐佐谷的豚豚亭是吗?请稍等。”
  人声切换到电子合成音,播放了电话号码。武泽挂断电话,重新拨打。
  “您好,这里是豚豚亭。”
  “经理,是我。还记得吗,喏,就是以前经常来您这儿吃面的。”
  “经理?”
  对方一听这种称呼,似乎立刻就想起了武泽。
  “啊啊,记得记得。最近不常来了呀。”
  “有件事情想问问您。”
  武泽单刀直入地说:“有一回,我和另外一个人来吃面的时候,你说过店门口有很么东西在烧,对吧?”
  “啊?啊啊,是有那么件事。”
  “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肯定回答说是火灾。那是公寓在烧吧,肯定这么回答。因为事实如此。因为武泽的房间烧起来了。
  “客人,您没读报纸吗?”
  店主回答的声音里混着苦笑。
  “那其实是个恶作剧。”
  “恶作剧?”
  “嗯,恶作剧。住在附近公寓里的一个男的,好像是弄了个带定时的烟花。旁边的人以为是火灾,喊了消防队来,消防员开了门冲进去一看,结果发现只是烟花。住在那里面的人后来就不知道消失到哪儿去了。真是莫名其妙的家伙。”
  不是火灾。是烟花。是某个人弄的带定时的烟花。是谁弄的?
  “带定时的……”
  武泽回想当时的情况。想起来了。
  为什么自己认定是火灾?是因为刚好在返回公寓的时候看到消防车聚在门口,房门又有烟再往外冒的缘故。那幅景象不是火灾还能是什么?但如果回家的时间稍有一点不同,自己就会知道那只是烟花搞出来的恶作剧了吧。这是显然的。比如说,稍稍晚点回家,消防队员在武泽眼前冲进房间,就会变成“什么啊,这不是烟花吗”。或者早一点回家的话,定时器还没开始点燃烟花,没有烟出来,武泽就会进房间了——那么,为什么自己会在那个时间点回公寓?那是因为在豚豚亭吃拉面的缘故。提议去豚豚亭的是谁?说“差不多该回去了”的又是谁?还有,明明应该不是火灾,而是烟花。
  ——昨天那场大火,报纸上只写了五行字……
  是谁那么说的?
  “不会吧……”
  接下来武泽又想到做那些预付费手机的假传单,还有自己这些人的假名片的事。
  ——你说你有认识的复印店,是吧?
  ——嗯。
  复印店。传单。
  “假传单……”
  武泽再次掏出手机,拨的号吗是那时候的复印店。
  “您好,这里是昭和印刷。”
  “您好,我以前在您这儿印过预付费电话的销售传单,还有三个人的名片。”
  “预付费电话的传单和名片?”
  电话那头的男子似乎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阵。
  “啊,那时候的事。嗯嗯,我记得。因为传单的数量不多,价格定的不是很好,不好意思。印刷品这种东西就是这样,数量越多——”
  “我想问件事。那个时候,我记得是我们公司的人去的——嗯,就是脸长得有点像海豚的一个男的。”
  “啊,嗯,是那个人。”
  “他在您这儿印传单,那是第一次吗?”
  “不,不是第一次。”
  纸张摩擦的声音。是在翻阅顾客的记录吧。
  “第三次了。以前也曾经来印过两次传单。”
  武泽咽了一口唾沫。
  “以前的传单内容,是不是——”
  压抑内心的焦急,武泽问:“一张写了‘lock &key 入川’的锁店传单,还有一张珠宝店的打折甩卖传单?”
  “啊,是的,是的。我们这里还留着底板。”
  武泽木然挂断了电话。
  他想起了和真寻的偶遇。为什么时隔七年,自己会再度和真寻相遇?那是因为那一天的真寻忽然要去上野车站附近的珠宝店。被一张传单引诱去的。
  ——那家店今天打折大派送,传单上这么写的。
  然后,武泽他们偶然刚好也在现场,于是再度和她相遇了。
  那天早上,是谁说去上野买手机的?不对,不但是上野这个地点,时间应该也很重要。武泽他们必须在真寻动手偷那个“搞怪警察”的时间点上经过珠宝店前面才行。为了遇上真寻,这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为什么武泽他们会在那个时间点经过珠宝店?因为之前刚刚在当铺做过一笔生意。老铁说想再做一笔。那时候的老铁,半天都没从当铺出来。自己还担心是不是被当铺的店主看穿了,还问过他。那——
  那该不会是为了调整时间吧?
  是不是他在店里联系了某个人,调整双方去珠宝店的时间?
  武泽和老铁的相遇,塞在邮箱里的锁店传单。锁孔和万能胶——那天晚上,武泽看破了老铁的伎俩。但真是那样的吗?自己会不会还是中了圈套?仔细想来,那场相遇中有好些处不自然的地方。如果真的和老铁坦白的一样,是用万能胶和传单来赚点小钱儿的话,为什么非要挑邮箱里塞满传单的房间下手?不对,这之前还有个问题,为什么老铁要挑公寓的房间作为目标?那个时候的武泽正为自己看穿了老铁的伎俩沾沾自喜,没有仔细想过对方说的话。他只顾着看老铁在自己面前摆弄门锁,但换了别人应该不会那么做。一般说来,要是被告知必须换锁的话,首先应该联系房东才对。就算不知道联系方式,也应该去问问隔壁,打个电话什么的。
  为什么老铁会那么做?
  答案只有一个。
  他知道那是武泽的房间,所以才故意演了那一场戏。为了和武泽相遇。
  为什么,老铁要和武泽相遇?
  为什么,要让武泽和真寻相遇?
  “那家伙……”
  武泽再次按下手机的按钮。拨的是真寻的号码。
  “哎呀老武,好久没联系了呀。”
  很开心的声音应道。好像八寻和贯太郎也在旁边,真寻对她们说是武泽来的电话,立刻传来“哇”“哦”的欢声。不过尽管是许久未曾听见的三个人的声音,但眼下并非浸泡在怀念中的时候。
  “我想问几个有点古怪的问题,行吗?”
  突然被单刀直入这么一问,真寻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不过还是应了一声“行啊”。
  “真寻和八寻——你们两人的姓,都是河合吧?”
  “对,河合,虽然并不可爱。”
  “这是母亲的旧姓吧(日本法律规定,男女双方结婚之后必须改成同一个姓氏,哪一方不限,不过除非男方入赘女方,否则多为女方改姓)?”
  这一点武泽以前从没问她们两个。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母亲和丈夫离婚之后,应该回复旧姓吧。父亲应该是别的姓,但是——
  “嗳,不是哟。”真寻干脆地回答,“是父亲的姓啊。离婚的时候,母亲说姐姐已经是小学生了,再改姓氏太可怜了,所以就没有回复旧姓。”
  河合是父亲的姓。
  “还有一个问题,”对与真寻会回答什么,武泽基本上心里已经有数了,“真寻——或者是八寻,你们两个当中的某一个,以前是不是用过一个阿拉蕾的杯子?”
  武泽听到对面传来惊讶的一声吸气。
  “两个人都用过。我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了,不过姐姐到现在还会是不是提起那个杯子。就是个塑料杯子。结果还搞的那么喜欢。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从真寻搬进来的那天开始,老铁就不用那个杯子了。说是因为被看到用那种杯子会不好意思。至于以前为什么会时常悲伤地凝望那个杯子,老铁想武泽解释的时候说,那是“死去妻子从小就很喜欢的东西”。但仔细想想就会觉得奇怪。老铁的妻子还是孩子的时候,应该还没有那部漫画才对。
  老铁不是因为不好意思,才藏起那个杯子的。
  是因为被看到就不妙了,才藏起来。
  父亲离家的当时,真寻还是个婴儿。八寻差不多七岁左右。七岁的时候分开,然后整整十九年没有再见的父亲,若是在某处相遇,她会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父亲吗?——不会,一定不会意识到的。如果对方一开始就报个假名字,那就更没可能了。
  真寻旅行包里的父亲的信。写给妻子的分手信。那份笔迹,武泽一直觉得在某处见过。
  “辞典……”
  老铁的那本辞典。写了很多字的英语辞典。写在上面的细细的注解文字,的确和那封书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八寻姊妹的父亲名叫河合光辉。老铁的名字是入川铁巳。
  ——文字游戏。
  她们母亲的名字是河合琉璃江。老铁说,自己死去的妻子名字叫入川绘理。
  KAWAIMITUTERU.(是日语河合光辉的发音。)IRUKAWATETUMI.(是日语入川铁巳的发音。)
  KAWAIRURIE.(是河合琉璃江。)IRUKAWAERI.是(入川绘理。)
  “浑蛋……”
  和老铁一起度过的日子在头脑中犹如走马灯一样流转。如同电影和小说般的种种经历。登场的人们。对了,那些登场的人们——
  武泽离开公寓房间。
  三
  北千住站附近的马马亭的店主,似乎已经不记得武泽了。
  “以前的海报在哪儿?”
  以前贴海报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了。武泽火急火燎地问店主。
  “海报……啊,剧团的?在这儿。”
  留着一小撮胡子的精瘦店主似乎被吓了一跳,从收银台旁边拿出一张黑白印刷的纸。武泽一把把它抢过来,举到眼前。剧团的海报。据说一直没什么人气,眼看就要解散的剧团。名叫“Con游戏”的剧目标题。标题下面是剧团成员照片。七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很年轻,五官端正,长得很是好看。男人这边,一胖一瘦两个男人,满脸横肉的肌肉男,大眼睛的矮子,大脸男人,高个子,还有个脸长得像是冰激凌勺一样的无精打采的老头。
  这些人全都见过。
  新宿之家电梯里见过的女子。火口事务所里的两个年轻人。大猩猩一样的男人是野上。大眼睛的是整理人。高个子是火口。脸很大的是“搞怪警察”。还有脸长得像是冰激凌勺的是那个老蚕豆。
  “这些人都在哪儿?”
  店主胆战心惊地当即回答说,剧团成员现在可能是在排练地点吧。排练地点好像是借的附近某个公民馆的会议室。
  武泽冲出马马亭。一边回想,一边向店主告诉自己的地方飞奔。无数偶然。许多巧合,好些矛盾。
  ——那个手机还是别再用了,最好关机。
  让武泽换手机的是老铁。那是为了防止有人给武泽打电话,告诉他公寓的火灾其实是放的有烟火。
  ——老武,这次去荒川那边怎么样?靠近河边的地方。
  选定搬到哪块地方的是老铁。住处也是老铁找到的。正因为住在这里,真寻才会那么容易搬来。因为距离她住的公寓并不远。
  ——喂……喂……中村先生?
  某个早晨房东打来的电话。
  ——而且我家里也接到好几次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嘶嘶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
  ——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
  那也不是房东,是老铁雇的剧团成员当中的某个人。一上来就用“中村”这个名字称呼自己,自己便毫无疑心地认定对方就是房东了。因为知道自己用这个名字租了公寓的只有房东。但实际上还有一个人:老铁也知道。
  ——帮忙开一下这个箱子吧。钥匙丢了。
  贯太郎请老铁帮忙打开放气枪的箱子的时候,老铁拒绝了。贯太郎缠着求了半天,老铁终于没办法,答应帮他开锁,但最终还是没能打开,那是为什么?因为从一开始老铁就不会开锁。因为他不是锁匠,拜托业内人士动过手脚的锁之外,就没办法打开了。
  住处的后院被人放火的时候,老铁说他看到了整理人的脸。
  ——那张脸我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到死都不会忘。
  但是以前老铁在豚豚亭讲述自己过去经历的时候,关于欺骗自己的债务整理人,不是这么说过吗?
  ——长相已经记不清了……
  坐出租车跟踪野上和整理人的白色轿车的时候,途中司机错过了拐弯的路口,只得停在路边,幸好后来轿车很快又回到原来的路上,因而得以继续跟踪。但那也不是偶然吧,是老铁偷偷告诉轿车司机自己在哪儿,所以轿车再回开回来。为了让自己继续跟踪。
  打到老铁手机上的那个电话,
  ——现在那辆车……哎呀,跟丢了。突然拐了个弯,嗯。现在出租车就停在继续往前的地方。
  那时候打电话的不是贯太郎,而是走散了的轿车打来的电话。
  武泽他们到达商务宾馆的时候,贯太郎好像这么问过:
  ——找到他们的车了吗?
  如果贯太郎真给老铁打过电话,应该不会那么问的。至于原因,因为老铁在电话里这样说过:
  ——好你个‘肥肉’!多亏你的电话,敌人又回来了!
  穿过公民馆正面的玄关,跑上二楼,正要冲进出租会议室的时候,们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的男子看到武泽,刹那间显出吃惊的神色,然后立刻又垂下肩,叹了一口气。
  “……露馅了啊。”是老铁。
  “你——”
  武泽等待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要问的事情堆积如山,想说的东西都要溢出来了。但是,从哪里问起才好?怎么开头才好?
  “老铁,你——”
  武泽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是乌鸦吗?”
  老铁微笑点头。
  “对,是老武的同行,不过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
  “老前辈啊……”
  虽然都是乌鸦——老铁可是只老乌鸦。武泽是在他的手心里跳舞。真寻也是。八寻也是。贯太郎也是。
  “你雇了剧团的人?”
  武泽看看老铁背后的门。里面隐约传来戏剧台词一般的声音。
  “嗯,雇了。我出钱。请他们帮忙。有一回在马马亭和你一起吃面的时候,看到海报,我就在想是不是找他们。去跑中介,去买东西的时候,都是和他们谈生意。”
  “付了多少钱?”
  武泽疑问,老铁爽快地告诉了他金额,那是个比武泽预想的大上许多的数字。差不多都可以买一处便宜的住宅了。
  “他们梦想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舞台小屋。我就给了他们相应的资金。”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老武你不是也看过周刊吗?喏,就是半年前那个新闻。”
  那个订货诈骗的案子。骗了某建筑公司六千万的大生意。
  ——我们也得干点这样的大事业才行啊!
  ——是啊。不过,大事业需要有大经验啊!
  “那个……是你干的?”
  “这次的诈骗需要足够的资金嘛。”
  老铁垂下似乎有些疲惫的眼睛,然后催促老武出去。
  “咱们去说会儿话吧。”
  出了公民馆的正面玄关,老铁悠然前行。来到一棵大樱花树下,停下脚步回过身。樱花树上的花朵都掉光了,枝头上生出绿绿的树叶。
  “我的真实身份,你已经知道了吧。”
  “啊……刚才出来不久。”
  被老铁从正面凝视,武泽情不自禁垂下视线。老铁是七年前被武泽杀害的女性的前夫,是被武泽赶入不幸境地的两个女儿的父亲。
  “我一直以为她们两个的父亲是个大个子男人。”
  武泽这么一说,老铁颇显意外地挑起一只眉毛。
  “哎,为什么?”
  “八寻这么对我说的。父亲是个大个子的人。”
  “啊……”
  老铁像是叹息般地呼了一口气。
  “对于七岁的孩子来说,没有小个子的大人啊。只有她在长大。和章鱼烧的道理一样。”
  说着,老铁抬头仰望春日终结的天空。
  “在这世上,没什么真的大东西。”
  天空中不知何处传来小鸟的鸣啭。
  “老铁……你,为什么这么做?”
  “是在问我的目的吗?”
  老铁鼻子里轻轻笑了一声。敞开双臂。
  “目的,就是这个啊。”
  武泽一开始没有理解老铁的意思,不过终于明白“这个”是指“现在”的意思,武泽的“现在”。真寻和八寻的“现在”。
  “干得不错吧?让真寻和八寻都从自甘堕落的生活方式中毕业,开始新的生活。老武你呢,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头的阴影,还有和高利贷组织的关系也都可以切断了。真寻也好、八寻也好,也都不再仇恨让母亲自杀的人了。老武你也不再害怕火口的影子了。”
  确实如此。确实干得很不错。
  “真是……你也不嫌麻烦啊,绕这么大的圈子。”
  “我只能这么干啊。”
  空虚的、寂寞的神色。
  然后,老铁把一切都告诉了武泽。
  十九年前——
  被妻子知道自己是靠诈骗为生之后,老铁离开了家。然后以骗子的身份开始孤独的生活。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五年。十年。十五年。终于,在大约一年前,老铁下决心不再行骗了。
  “身体呢,不行了啊。据说是肝癌。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医生明确告诉我。”
  老铁轻轻指了指小腹右侧。和夺取雪绘生命的是同一种疾病。
  “临死之前,我想和妻子再见一面。然后,要是可以的话,也想见见两个女儿。”
  于是老铁调查前妻琉璃江的下落。然而,到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已经在七年前死了。被高利贷所苦,自己了断了生命。
  “我雇了做生意的时候经常打交道的侦探,让他搜索自己女儿的下落。我很担心。虽说一直以来都没管她们。”
  老铁让侦探搜索的不单单是真寻和八寻。同时还让他搜索逼死自己前妻的人。没过多久就全找到了。女儿们在足立区的公寓生活。杀死前妻的男人则是在阿佐佐谷的公寓,用中村这个名字租的房子。
  “那个侦探——是高个子的男人?”
  武泽试探着问。老铁点点头。
  “那家伙找人虽然拿手,但是实在没大脑。直接跑去找豚豚亭的店主问老武的情况,又跑去女儿们的公寓附近蹲点,还被她们看到好几回。”
  向豚豚亭的店主询问武泽情况的、在真寻和八寻公寓周围转悠的,原来都是老铁雇的侦探。
  “我本来打算让那个侦探去调查女儿的现状,还有逼死妻子的人的来历,但是那家伙太蠢了,我只好自己来。”
  老铁开始调查女儿们的生活,还有武泽的过去现在,彻底调查。
  “我知道了很多事。”
  两个女儿的生活,实在不能称之为正常。姐姐不工作,只靠妹妹偷钱度日。
  “老武的过去,在你坦白之前,我也都已经全知道了。”
  逼迫妻子自杀的人,在做行骗的勾当——他过去之所以在高利贷组织力做催债的工作,是因为自己也为欠债所苦,而他之所以落到那样的困境,是因为做了朋友的借款保证人。那个人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仅仅是想回复正常的生活,想要和唯一的女儿平稳度日,才不得不受组织驱使。组织解散以后,那个人后悔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不断给自己相依为命的两个女儿送钱。但是女儿们拒绝使用那些钱,仍然过着艰难的日子。
  “我得知这一切的时候,伤心得不能自己。因为啊,老武,你想想看,这些全是我的错啊。妻子的自杀,不是老武的错,是因为我在干诈骗的事——是因为没办法和我一起生活,她才不得不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所以生活才会那么辛苦,才会去借高利贷,才会苦于还债,才会不得不去自杀。”
  “老铁——”
  “因为我的错,女儿们也才会不得不过那样一种荒唐的生活。那样的日子过久了,最终就会沉沦下去,再也浮不上来了。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在紧挨着地面的地方飞啊飞的,然后稍微擦到一点石头树枝什么的就掉下去了。我想啊,老武,临死前怎么也要把两个女儿就上来才行啊。我也想帮老武一把。照原来那样下去,我就算死了也不安心。”
  所以老铁才煞费苦心做出那样一场庞大的诈骗吗?
  “而且,老武,这一次的生意,也是对我自己的诈骗。”
  “对你自己的?”
  “喏,老武一直都这么说的吧:能让生意成功的不是演技,而是真正成为其中的人物——因为自己真的是过了一场很废物的人生啊。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所以,临死的时候也想要一点能够带去那个世界的回忆啊。和家人,和朋友一起生活,齐心协力做点什么事情。我也想要一个那样的故事啊。”
  清风吹拂,樱花树叶间滤过的光芒在小个子男人肩头荡漾。
  “你是把那场作战命名为信天翁对吧。”
  老铁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信天翁这种鸟,虽然在日本叫呆头鹅,在国外却是很受欢迎的鸟。不是连高尔夫球里也借用了它的名字吗?比老鹰球(高尔夫球比赛中,比标准杆少两杆称为老鹰球,少三杆称为信天翁球。杆数越少成绩越好。)还厉害的。宽阔的翅膀乘着风,一天能飞一千公里。”
  像是追随天空中飞过的那只鸟一样,老铁的视线探向蓝天。
  “要让女儿们最终原谅老武,在真正的意义上各自开始新的人生,需要让她们两个真正了解老武的为人才行。所以我学布谷鸟,让女儿们和老武住到一起。要是没有这一段同居的生活,她们两个肯定一辈子都不能原谅逼母亲自杀的人,也接受不了这个世界的荒诞无稽,更不可能长大成人了。”
  事情正是这样。也许正是那段胡闹一般的同居生活,改变了自己和两个人之间“杀母之仇”的关系。
  那之后的经过,一切都按照老铁的剧本展开。高利贷组织的攻击。武泽他们的复仇。信天翁作战——火口他们的事务所和隔壁的一〇〇二号室,都是特意借的,其中的家具之类也都是事先买好的。
  “那幢大楼实际上计划是要爆破的。只剩下两三家,其他人都搬走了。我就是在找这样的地方哟。因为你看,计划实行的中途,要是有其他人在走廊大门之类的地方转来转去,会比较棘手吧。”
  难怪那幢楼里面人那么少。武泽终于明白了。怪不得除了火口他们,自己只遇到过从电梯里出来的年轻女子,然后再也没有遇到过别人。武泽本来也一直觉得有点奇怪。至于入口处的邮箱上差不多没有一个写名字的原因,这时候也明白了。
  然后是实施。最终,老铁的计划成功了。“现在”的状况,一切都圆满了。
  老铁设下了他人生最后的骗局。
  这是武泽之辈全然不能望其项背的大手笔。老铁撒了巨大的谎。在一切的场景。在一切的瞬间。但是,撒谎的动机却是真实的。没有比之更真实的了。
  “老武,还记得有一次在套廊,我和你说过手指的事情吧?”
  “爸爸指、妈妈指——是这个吗?”
  “对,就是这个。那时候,我说自己是大拇指的吧?”
  老铁确实那么说过。
  “我那么说是有两个意思。一个当然就是说我是父亲的意思。另外一个意思,老武你知道吗?”
  武泽想了想,但是没想出来。老铁摊开自己的手掌,一边看一边告诉他答案。
  “只有拇指可以从正面看到其他的手指。所有手指当中,只有拇指知道其他手指的长相。”
  瞧——老铁把五根手指的指尖合在一起。
  “原来如此……”
  老铁确实是是拇指。只有老铁才知道所有人的真实面目。
  片刻的沉默笼罩了周围。武泽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那三个人寄了明信片过来。”
  明明刚看过不久,但总觉得仿佛是久远的往事了。
  “你这笔生意好像很成功啊。真寻也好、八寻也好,都在努力工作。还有贯太郎也是。”
  武泽把明信片的内容说给老铁。老铁听着武泽讲述,时不时应上一句。
  “有件事情能问问你吗?”
  武泽问。老铁点点图。
  “明信片里写着鸡冠转生的事。说那只小猫和鸡冠很像,只是头上那撮毛是黑的——其实那就是鸡冠吧?”
  是鸡冠,老铁回答说。
  “原本头上就是用染色发胶喷成白色的,现在只是把那个发胶洗掉了而已。本来就打算等这生意昨晚之后再让真寻和八寻养的。像那样子的分别,太残酷了。”
  难怪鸡冠头上的毛有点发硬。原来使用发胶喷成白色的。
  看来老铁一开始就准备好了鸡冠。
  “最开始是开玄关门的时候奔进来的,其实那也是你动的手脚吧?”
  应该是准备了笼子,预先在门外让鸡冠待命的吧——难怪鸡冠和老铁那么亲。因为在所有人当中,只有老铁是它以前见过的。
  “着火的那天,鸡冠不见了,也是你藏起来的?”
  “嗯,我藏起来了——后院起火的时候,大家都忙着救火对吧?我在那时候装出用桶装水的样子,其实是把在家里的鸡冠放进纸箱,藏到玄关旁边斜坡的草丛里去了,然后剧团成员过来把它抱走了。”
  这样说来,那时候救火,最后老铁提着桶跑到后院来的时候,桶里是空的。回想起来,确实是很奇怪。灭火的时候提个空桶过来没有意义啊。
  “那个鸡冠的尸体到底是什么?我们埋在树下的那个?”
  对于这个问题,当武泽听到答案的时候,不禁张大了嘴。
  “夹娃娃机里弄到的毛绒玩具,吃过几口倒在水池的贯太郎特制鸡肉方便面,还有大西红柿。”
  “这都是什么……”
  “人在紧张感之中很容易受骗,而且又是夜晚,光线又暗——那个塑料袋里的东西是在洗手间里弄的。本来倒是想趁大家睡觉之后慢慢弄,不过你看,那天晚上真寻一直坐在玄关,老武你也没睡觉对吧。所以我只好装作喝茶去了厨房,把水池的垃圾和西红柿罐头一起装进塑料袋,然后把它藏在睡衣的肚子里,进了洗手间。再然后,把老武丢在洗手间的那个毛绒玩具的肚子割开来,塞进塑料袋,接下来再搞得黏黏糊糊的,最后放进鸡冠的项圈,说起来有点自卖自夸,不过那个确实很像真的吧?”
  “很像真的啊。”
  看上去真像是鸡冠的尸体。
  “但是老铁,你在洗手间做的那个,怎么放到玄关外面的?”
  那时候的老铁,应该立刻就去客厅睡觉了。他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说是贯太郎的面条有问题,一直按着肚子,恐怕就是把放了假尸体的塑料袋藏在里面的吧,武泽想。
  “没什么复杂的。我就偷偷开了客厅的窗户,扔到玄关那边去了。正好是路过的车辆开来的时候。”
  确实是很简单的方法。
  坐吗,老铁朝旁边的长椅探了探下巴。武泽和老铁并排坐到褪色的塑料长椅上。
  “会说吗,对我女儿?”疲惫的声音,老铁问。
  “你做得这些事情?”
  嗯,老铁点头,又问了一遍。
  “——会说吗?”
  “不想我说吧?”
  老铁神色寂寥地点点头。
  “既然这样……我就不说吧。”
  武泽这么回答,老铁感激地望了武泽一眼。
  “喂,老武。”
  老铁捡起一片落在地上的樱花叶,用手指夹着叶柄转圈。
  “老武……今后还打算继续诈骗吗?”
  这个问题让武泽哑口无言。
  这七年里,武泽一直靠着不断对自己说“我是无赖,我是无赖”生活。不这样的话,他害怕自己立刻又会沦落到受骗者的那一边去。但是此刻,继续过那种生活的情绪依然稀薄了。差不多已经完全消失了——真寻、八寻、贯太郎,如今正在开始认真地生活。自己继续这样下去,还好吗?
  “老武,你知道我为什么给女儿起名叫‘真寻’吗?”
  武泽沉默着等待老铁继续往下说。
  “她出生的时候,一开始想给她起名叫‘真云’,就是‘洁白’的意思。那是希望她不要像我一样,而是成为一个心灵洁白如纸的人。但是,转念一想我又觉得不好。这个世界,不是心地太过洁白的人可以生存的地方。因为有无数我这样的人正在像蛆虫一样蠢动。多多少少也需要存着几分对人的戒心。所以我改了一个字,给她起名叫‘真寻’。比起洁白的心灵,还是有着宽广的心灵要好一点吧。要在这个世上生存的话。”
  老铁抿起嘴。视线在自己的膝头梭巡了半晌,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他再度开口说:
  “骗子啊,其实都是废物。”
  静静的语气,却如针一般尖锐。那针尖向着武泽胸口的中心直直刺去。
  “会不得好死啊。最后肯定是一个孤苦伶仃,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就这么死了。骗子这种东西,是罪浑蛋的废物。可惜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老铁像是要吐掉嘴里的沙子一样。“太迟了”,他又说了一次,然后把垂下的脸转向武泽。
  “人若是不能信任他人,就无法生活下去。一个人绝对活不下去。到了快死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人必须相信他人。而利用这一点赚钱,是不会得到拯救的最浑蛋的行为。和黑社会、和放高利贷的没有任何区别。别人的罪行很容易看见,但是自己的罪因为背在自己背上,很难看见。这样的生活持续得太久,就像吞噬自己尾巴的蛇一样,自己追赶自己,迟早会一个人干涸而死。”
  其实这也是一直存在武泽心头一角的想法,是他迄今为止一直拼命装作不去思考的事实。所以心中更有一份痛彻。自己必须说些什么,武泽想。然而什么也说不出来。老铁也陷入了沉默,双手放到膝盖上,慢慢地摊开、握紧,不断重复。
  最终从武泽嘴里说出来的,是孩子一般的、犹如寻找逃跑道路的话。他一边说,一边也感到自己的可怜。
  “可是你……和我一起干了那么多事情,对吧?银行检察官、当铺卖香炉什么的……”
  老铁轻轻摇头。他的回答让武泽非常意外。
  “没有哟。”
  “没……有?”
  他不明白老铁的意思。
  “可是,我们不是拿到钱了吗?不是拿到现金了吗?”
  “那是我自己的钱。”
  刹那间,武泽想起来了。自从和老铁搭档、让他去做最后收钱的工作之后,生意便是连接不断地成功。武泽一直以为,这是因为老铁的性格能让对方放心的缘故——
  “你……是拿了自己的钱?”
  武泽怔怔地打量过去搭档的脸。老铁抿起嘴,点点头。
  “我一直都把钱偷偷带在身边。给你的就是那些钱。”
  难怪那么古典的诈骗都会不断成功。
  那时候也好、这时候也好,被骗的还是武泽。
  “这样说来,有一回你说要去撬锁,后来拿了不少钱回来——嗯,就是我们五个人一起住,眼看生活费快不够的时候。那时候也是——”
  “只是在外面晃了一阵,然后就回来了。”
  老铁飘然回答。武泽盯着他看了好半晌,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慢慢扬起,像要浮起来一样。老铁耸肩的身影,和周围的风景慢慢融合在一起。
  四
  “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回过头,只见一个高个子青年,一只手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绷紧了身子,紧盯着武泽的脸。武泽也望着他,什么也没说。青年求助般地向老铁望去。
  “没事了,已经。”老铁招呼道,“已经露馅了。彻底露馅了。”
  是火口。不对,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叫什么。不过这个青年就是那个火口。他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仿佛就是青春的化身一般。
  老铁的话让青年的表情松弛下来,显出安心的神色。随即又皱起眉头,显得很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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